放假后的宿舍楼空荡荡的,显得异常安静,夏知秋独自一人留在宿舍,望着天上的弯月,她已经习惯于一个人独坐静思,周围的安静能使她忘记上海滩的喧闹和那不堪回首的特工生活。
此时的她内心却无法平静,思绪万千。华连智的出现使得她的静如止水的生活出现了波澜……华连智战场被俘后,在报纸上公开发表投降言论,配合日寇的宣传,当日方企图为共荣圈虚张声势,华连智又荣膺了代表之仪,绝无廉耻地到满洲来开什么代表大会……这一切,都让她伤痛不已,上次雨夜见华连智如此颓废,她更是伤心欲绝,虽有千言万语,却无法对他启齿。
而收音机里伴随着军歌传出的日军一个接一个的“玉碎”消息则使她激动不已。她的笔记本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正”字,每一笔都代表着一天,那是从与华连智分别后就开始记录的,原来是寄托她对他的相思,现在却变成了日本帝国覆亡的计时。她每天打开笔记本划下一笔时,总是盼望着明天划下的将是最后一笔,当塞班岛被美军占领的消息传来后,她握笔的手竟微微有些颤抖,她感到,“明天”已经不远了!
夜空中传来了悠悠的曲声,音调悲凉,哀怨凄婉,这是一首在日本脍炙人口的古老歌谣《荒城之月》。夏知秋推门而出,站在树下的竹崎武志停下了吹奏尺八,向她微笑。
竹崎问:“我吹得怎么样?”
夏知秋说:“日本的尺八非常难学,我也不会,怎么好妄加评价?”
竹崎说:“日本的尺八源于中华,在京都藏有的两管唐尺八可是日本的国宝。日中两国交往源远流长,就是在音乐方面,也有许多互通之处。”
夏知秋摇头说:“中日虽然是近邻,却有很大不同,古代日本虽努力学习中国文化,但学的只是皮毛,不是精髓,音乐也是如此。中国的乐器,如洞箫,清幽雅致,如古琴,浑厚圆润,总是在演绎平稳和自然,符合中国人温良敦厚的民族性格和中正平和的处事风格,即便音调苍凉的瑟,也一样是劲力高昂;而你们日本,音乐虽然也模仿的中国古乐的宫商角徵羽,但音色总是有一种凄厉肃杀,给人的感觉是对死神在笑。”
竹崎沉默片刻,点了点头,说:“今天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夏知秋问:“你要回日本吗?”
竹崎笑了一笑:“你别忘了,我可是陆军预备役少尉哟!我接到了通知要去‘山兵团’报到,他们刚接到命令,要从满洲出发南下。”第24师团代号“山”,1939年10月在哈尔滨编成,一直担当对苏联的战备工作,是关东军的一支精锐,时任师团长雨宫巽中将。
夏知秋有些吃惊,问:“你……你们要往哪里开拔?”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后悔,感觉自己多此一问。
竹崎却毫不掩饰,说:“冲绳。”
夏知秋心头没来由的感到微微一酸。
竹崎武志双手递给夏知秋一只长木盒:“这个,送给你留念!”
夏知秋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着一柄精良的武士刀,她认得这是竹崎最珍爱的宝贝,也知道武士刀对他这样一个日本男子来说意味着什么,立刻说:“不!我不能接受这个!”
竹崎沉声说:“请收下吧!我不会回来了,美国人一定会杀死我的,我不想让这把刀变成他们的战利品。”将木盒郑重地放在她脚边。
竹崎武志比普通的日本人更关心也更了解太平洋的战况,他的大哥竹崎忠志正在新几内亚的原始森林里垂死挣扎,因伤退役的三哥竹崎廉志也被再次征兵去了缅甸。随着塔拉瓦岛、马绍尔群岛、塞班岛、关岛、提尼安岛的相继陷落,形势已经很清楚了,在太平洋各个孤岛的日军守备队,在掌握着绝对海空优势的美军的蛙跳式逐岛进攻下,除了全军覆没以外别无出路。冲绳是守卫日本本土的南大门,迟早要成为美军的进攻目标。
夏知秋说:“这是你家传的宝刀,我不能接受这样……这样贵重的礼物。”
竹崎说:“这把刀是我父亲留给我母亲,我母亲再转交给我的。我母亲很勤劳,在村里声誉很好,从不说别人一句坏话,是个好人,她希望她的四个儿子至少能有一个回家,但是……”说到这里凄然一笑,凝望着她说:“如果不是因为战争,我一定会向夏老师求婚的,我一直都很倾慕您。”
夏知秋对他这种直率的表白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感到有些羞窘,说:“武志君,我比你大好几岁呢,我可是一直把你当同事和朋友看待的。”
竹崎说:“我就要走了,如果不把这句话说出来,即使是进了靖国神社,心也不能平静。你能把我当朋友,我已经很感激了。”顿了一顿,说;“来到了满洲后,我才发现在日本接受的宣传有很多不实之处。日本在中国的政策是错误的,这种教育方针也是错误的。要想改变日本在中国的政策,我这样的人是做不到的。但是请相信我,不管政府的做法如何,很多的日本人依然尊重中国。我的母亲从小就不让我们兄弟睡觉时把脚朝向西方,因为西方是中华上国的方向。我尊重中国,也倾慕夏老师,您是一位坚强的女性,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将这把刀送给您,是因为只有您才有资格接受它。”
夏知秋说:“你可把我看得太高了。”
竹崎说:“从见到您的第一眼时,我就一直在留意您,所以即使别人不知道的事,我也可以察觉到。在您身上,我看到了杨靖宇将军的影子……”
夏知秋万万没料到竹崎会说出这番话来!一颗心怦怦直跳,一时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竹崎继续说:“昭和十五年,杨靖宇被讨伐队打死后,关东军发现他的胃里尽是枯草、树皮和棉絮,没有一粒粮食。我那时不理解杨将军抵抗的意义何在?几十万东北军都撤了,他只有三千人,没有任何重武器,关东军一共有七十万,日本是决心占领这片土地的。不理解他的同时,我却佩服他。新渡户稻造在《武士道》中说:‘面对危险和死亡的威胁也不失去沉着的人,在大难临头时吟诵诗句,在面临死亡时吟唱和歌的人,我们赞叹他是真正伟大的人物。’杨将军是一个真正的武士。中国人如果都像这样,日本军是无法在大陆立足的。”
竹崎凝视着她,但目光里只有真诚。
夏知秋的手心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水。她忽然想起刘春说起的一件事:刘春曾和几个同学私下传阅过关内抗战形势的书籍。当时每个班都配有一个手电筒,刘春是副班长,经常利用这个便利晚上躲在宿舍被窝里打着手电筒看书,看来比较安全,但也不是万无一失,学校每晚都组织老师巡视学生宿舍。由于手电筒电池耗电太多,引起了日本人的怀疑。一次,晚上巡夜的老师是竹崎,他发现了刘春这个秘密,当场收缴了抗日书籍,把刘春吓得瑟瑟发抖,以为这下不但学上不了,还要被押送到宪兵队去,家人也可能被牵连,但事后却什么也没发生,仿佛没有这事儿一样。看来,竹崎的思想开明,确实和其他的日本人不一样。
竹崎说:“现在,我明白了杨将军抵抗的意义,因为,我也要为保卫祖国的领土冲绳而战了。我们一起努力吧!告辞了。”
夏知秋心情激动之下,冲口说道:“武志君,塞班岛失守,美军已经逼近日本本土,你应该明白日本赢不了!只要等战争结束,你就可以和你母亲和家人团聚。你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难道你也相信什么万世一系、八纮一宇?大东亚战争是非正义的,你何必要为这场注定失败的战争充当殉葬品?”
在他面前,她的话从来没有这么热烈。
竹崎武志对她的话并不吃惊,只是微微一笑,回答道:“因为我是日本人嘛!”不再多说,微一鞠躬:“请多保重!”说罢转身大踏步而去。他的步伐仍如平时一般轻快,仿佛他此去不是参加一场有死无回的战斗,而是像往常一样精神抖擞地走向操场参加例行的早操。
伴随着远去的脚步声,那首他常常吟唱的《元寇》在夜空悠然响起:“弘安四年夏,国难临头,元寇忽必烈倾巢出动,我镰仓好男儿毫不畏惧,决心讨伐元寇,向天下昭示正义……”
夏知秋对这首歌曲不陌生,她曾听他介绍过,这首歌描写了中世纪日本武士们以“莫烦恼,蓦直前进”之精神粉碎蒙古入侵者的战斗气魄,最终日本借助“神风”的力量赢得了那场战争的胜利。
竹崎武志的音乐天赋很高,通过他演奏的乐曲,夏知秋能感知到他内心的平和、真诚,但是,竹崎又是个富有武士道精神的青年,他在数九寒天里光着脊背用雪擦身,在暴雨中练习剑道,对着日本学生大喊“振作精神,海外雄飞”,和那个弹琴时温文尔雅的竹崎判若两人。正因此,夏知秋总觉得和他有一层隔阂。
望着竹崎渐行渐远的背影,望着这个熟悉而又永不再回头的背影,她心底里突然产生了一阵强烈而复杂的伤感——华连智和竹崎武志,这两个男人是如此的不同……
自从上次雨夜相见之后,华连智心也死了,终日借酒浇愁,工作也一塌糊涂,《哈尔滨每日新闻》报社对他越来越不满,扬言要和他解除合同。华连智也厌倦了这种生活,听到这种扬言又激发起他内心的傲气,不等对方正式解除合同,就先提出辞职。他搬到旅馆里,准备行李回上海,心想也该和夏知秋道个别。上次喝醉后又是下跪,又是寻死,太失态了,他现在想来有些后悔,让她小看了自己,这次见面要做最后的表白,就此天各一方,永远不再见!
这天黄昏,华连智向第一国民高等学校走去,快到学校时,一辆消防车“叮当叮当”地晃着铃铛开来,他心想是哪里着火了,抬头一看,只见一股烟柱从学校教员宿舍的方向升起。他吃了一惊,加快步伐赶到学校,大门口已经有警察把守。他赶紧溜到后山,躲在树丛里一望,只见宿舍楼的一角腾起了烈焰,他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了:着火的不正是夏知秋住的房间吗?他又自我安慰地想,现在正是假期,她也许不在宿舍。这时,一阵隐隐约约的小提琴声从火光闪闪的窗口传了出来,听那激昂的旋律,正是当年她在上海慰问伤兵时演奏的那首《义勇军进行曲》!
楼下,一群警察和身穿便衣的人围住了四周,有的人手里还拿着手枪,他们望着大火束手无策。
华连智忍不住流下热泪,他有太多的疑问想向她问个明白,但现在一切疑问都不重要了!因为这团大火就是最终的答案!
他把衣角咬在嘴里,远处就是日伪的警察和便衣宪兵,他不敢出声,只能躺倒在草地上,任凭脸上泪水横流……
华连智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经过“鹤年堂”,他本想来道别的,却发现门关着,再一看,门上居然贴着封条。旁边的几家店铺也关门了。他找到斜对门一家茶馆一问,那店老板和他熟识,是个“包打听”之类的人物,将他拉到里间,低声说:“就今天下午,来了一帮警察和宪兵,把‘鹤年堂’给封了,司徒大掌柜、段小掌柜和店里所有的伙计,全部被带走了!连着周围几家店也受了牵连,人都被带去问讯了。”
华连智惊问:“为什么?”剧变一个接着一个,让他一时无所适从。
那老板把嗓门又压低了几分,说:“听说是抓什么共产党……这事惊动大了,听说新京警务总局特高课也来人了。”
华连智想起那个雨夜,很晚了还看到夏知秋从“鹤年堂”出来,隐隐感到她和“鹤年堂”这件事情有很大联系,问:“有这么严重……哦,好像在第一国民高等学校也看到有警察。”那老板把眼一瞪:“可不,哈尔滨的警察宪兵都忙开了,正在全城到处拿人呢!”
华连智开始有些明白了,司徒树羽原来给他的感觉就像个共产党,现在想来是利用药铺作为掩护从事地下工作,只是没想到夏知秋也被牵连在内,最后香消玉殒!
让他想不明白的是,夏知秋原来不是受戴笠的军统领导的吗?怎么会和共产党有瓜葛呢?她怎么又从上海回到了满洲呢?这其中究竟包含有多少曲折和危难?但这些疑问,已经没有人可以回答了。
他回到旅馆,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和空虚将他紧紧包围。他深深感到,夏知秋自杀,司徒树羽被捕多半也活不了,可是他们就算是死,也是堂堂正正,也是问心无愧,这是为理想和信念而光荣献身——想当年,这种理想和信念的光芒他也拥有过,而且看上去比任何人都更耀眼,但现在已经远离他了——自己虽然活着,可是活得窝囊,活得行尸走肉,他们选择了死亡,却比自己更幸福!
第二天晚上,华连智听到一个少年在向旅馆伙计询问他的住处,打开门一看,居然是很多天都没见过的刘春。刘春见到他,又悲又喜:“可找到你了,我刚去了报社没见到你,还以为你不在哈尔滨了呢!”进门后将门关好,把一个提箱交给他:“夏老师几天前给了我这个箱子,嘱托我说,如果她出了事,就把它交给你。”
华连智接过提箱,感觉沉甸甸的,见是紫檀木做的,镂刻有精致的花纹,看上去很漂亮,问:“里面装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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