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赴印受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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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春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不能随便看老师的东西,这个箱子以前一直放在夏老师的房间里。”

    华连智见刘春胳膊上有一道紫色的淤青,将他袖子捋起,见一条胳膊上都是累累鞭痕,惊问:“这是怎么回事?”

    刘春说学校假期里组织男学生参加“报国青年队”“勤劳奉仕”,其实就是去为关东军做苦工,每天吃不饱饭,学生们只好拼命喝水,他饿得实在受不了,深夜跑到马槽去偷喂马的饲料,不幸被逮住了,被日本人用马鞭狠狠抽了一顿。他说:“日本军马吃的东西比我们还好,我们真是牛马不如!被打后我发了高烧,差点死掉,他们这才让我回家。后来,夏老师到鹤年堂请了关老先生给我看病,我这才好起来了。夏老师说,叫我们好好活着,活着看到日本鬼子完蛋的那一天。”

    他说到这里眼眶红了,忍住泪水说:“东西我送到了,话也带到了。华先生,我走了。”鞠了一躬,就要出门。

    华连智拉住了他,把口袋里的钱全部掏出来,塞到他手里:“谢谢你!”

    刘春不肯要:“你要走远路,这钱你带在路上用吧。”

    华连智将钱硬塞到他口袋里,只是说:“好孩子,谢谢你!”眼眶也跟着红了。

    刘春走后,华连智急忙打开了箱子,里面全都是一扎扎捆好的信,有两百多封。

    这些信笺全是没有发出的,因为信封上没有地址,但信内容的第一句话都是“亲爱的连智”,从落款的日期看,那是从1937年11月他俩分别之后就开始写的,平均每五六天就有一封,内容都是谈生活中的琐碎小事,不涉及任何国事局势,也只字不提她的工作。战乱时期邮路不畅,信息闭塞,她又有纪律限制,这些信不可能投递到他手里,只是用于寄托儿女情长、相思之苦,但信写到1941年12月,就再也没有写下去了。他当然知道原因,因为那时日伪报纸公开了他投敌变节的事迹。

    只有最后一封信的纸张是崭新的,他打开一看,白纸上只写了一首诗,是李商隐的《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封信没有起始称呼,只有落款日期“三十三年八月十三日”,用的是民国纪年,而不是伪满“康德”纪年,正是几天前写就的,这个日期也正是当年淞沪会战爆发之日。他仿佛又在字里行间看见了她的音容笑貌,泪水扑簌簌地落下,将信纸点点打湿。

    箱底放着一柄绸布包好的武士刀,刀柄左侧刻“秋广”二字,右侧为“竹崎武志”四字。华连智知道这个竹崎武志就是那个日本老师,这个人的刀怎么会放在这里,他感到十分不解……正在此时,有人敲门了,他赶紧把提箱重新放好,开了门,站在面前的是两个警察和三个便衣,一个便衣说:“阁下是华连智先生吗?请跟我们去警察局走一趟。”

    华连智跟他们出了门,其中两个便衣留在了他的房间,开始检查房内的物品。到了警察局的地下审讯室,四壁都是水泥墙,在耀眼的灯光下,那个便衣问起他和夏知秋的关系。华连智心想,他俩的关系邵瑞林早已告诉了竹崎忠志,这对日本人已经不是秘密,没有什么好隐瞒,于是大略说起了两人的恋爱史,也谈到了不能和她重修旧好的苦恼,只是不提她暗中加入军统一事。

    那便衣对他的叙述似乎比较满意,一边听一边点头,然后翻着一个本子,问起他到满洲来之后的一些事情,比如某月某日你去某地干什么?有些事太过琐碎,华连智要想一想才记得起来。这个便衣不厌其烦地连问了三个多小时,边做记录,而就在这些琐碎的问话中,却不时冒出一两句暗含锋芒的问题。紧接着又换了一个便衣,又开始问些雷同的问题,就这样持续了七个小时,期间华连智一直站着,没有喝一口水,稍有打盹的迹象,旁边的警卫就会冲着他耳朵大声呵斥“站好”。在这种长时间的疲劳审问中,被审问的人到后来已经昏头昏脑,如果是在编造谎言,一不留神就会说漏嘴,或者前后回答不相符。

    直到天亮了,华连智才被放了出来,一个通宵都没睡觉,回到旅馆,他无力地躺在床上,地上到处是翻乱的东西,他也懒得去收拾。他原是个聪明人,细细回想起来,自己到了满洲后其实一直就处在无形的监视之中,也明白了为什么日伪当局同意让他来满洲参加大会,同意让他留在哈尔滨。他曾是抗日积极份子,毕业于中央军校政训班,与夏知秋和司徒树羽都相识,这一切都使得日本人不可能信任他。司徒树羽和夏知秋可能早就引起了日本人怀疑,也许是一时抓不到把柄,也许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日本人一直没采取行动,见他主动提出去哈尔滨,还以为他和司徒他们有什么约定,企图通过监视他的行动以获取有价值的东西……也正因为他确实对夏知秋和司徒树羽的秘密工作一无所知,日本人抓不到任何把柄,才没有对他下手。

    司徒树羽现在还关在牢房里,华连智觉得自己该干点什么,但又不知能干些什么。他觉得茶馆老板的话是道听途说可信度不高,于是找到《哈尔滨每日新闻》报社一个姓闻的记者,托他到警察局打听一下情况。这姓闻的母亲是日本人,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和哈尔滨各界都有交往,是个消息灵通人士。

    闻记者对他说:“这件事情确实惊动很大,命令是直接从关东军宪兵司令部签发的,在哈尔滨和新京两地同时开始大搜捕,据说逮捕了一百多个嫌疑犯。”

    他问:“真的是共产党吗?有这么多?”

    闻记者说:“确实是共产党!自从抗联被剿灭后,日本人认为满洲还算一片净土,特别是北满,所以得到情报后非常震惊,立刻开始了行动。至于这一百多人中有多少是真的共产党,多少是冤枉牵连的,谁也不知道。”

    他问:“这件事是怎么被发现的?”

    闻记者说:“具体我也不清楚,只听说共产党内部出了告密者。”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可要当心哦,听说你和这些共党平时有来往,好在只是泛泛之交。这些人胆子可不小,弄到了不少满洲国上层和关东军的情报,难怪日本人火气这么大。要知道,日本人可是把满洲当作生命线的!”

    他心如鹿撞,说:“因为和其中几个人是旧识,所以托你打听一下,他们的这些事,我一点儿都不知道。”说到这,他忽然想起,夏知秋对他如此冷淡,连一言半语都不肯说,司徒树羽和他见面也只是简单寒暄几句,也许,他们是不信任自己,但更可能的是,他们是在保护自己!想到这,他又感到一阵难过,在夏知秋身上,承载了太多本不应该由一个柔弱女子所承载的东西。

    他又问:“不知道日本人会怎么处置他们?”

    闻记者神秘地压低嗓门:“那个姓司徒的受刑时就已经死了。其他的人嘛,可能要被特别移送到731部队去。”

    华连智感到对方话音里带着阴森森的恐怖。“受刑时就已经死了”,这短短一句话里不知包含了多少非人的折磨和痛苦,他不禁问道:“731部队是干什么的?什么叫‘特别移送’?”

    闻记者说:“731究竟是干什么的我哪知道。‘特别移送’那是日本人的说法,以前抓住的反满抗日份子,很多都被送到那去了。”

    带着无穷的悲伤和失落,华连智离开了哈尔滨,先到了北平,再沿着津浦铁路南下,途经济南时,列车临时停车,据说是前面的铁路被游击队破坏,不知何时能修复开通。他心情实在郁闷,便下车到济南著名的大明湖一游,正巧遇到了到济南参加山东日伪“治安”会议的龚汝棠。两人一别两年多,这两年多来时局已大变,两人再见时真有“同为天涯沦落人”之感,大有惺惺相惜之意。龚汝棠邀请他到台县的第四路军司令部走一走,细叙别来之情。这第四路军中有不少过去暂7旅的旧识,华连智反正闲来无事,便跟他走了一遭。

    到了台县,龚汝棠和几个亲信一起请华连智喝酒,谈起了当前的形势。

    在中国大陆,日本人表面上似乎还很风光。自今年春夏发动一号作战以来,日军沿平汉铁路南段、粤汉铁路中段和湘桂铁路的进展顺利,国民党军出现了大溃败。尤其是在河南,汤恩伯的许多军队几乎望风而逃,在战场上甚至出现几百人的日军赶走上万人中国军队的情况,而深受汤部祸害的河南农民则自发组织起来缴国民党军队的枪……这倒真是应了华连智当时的预感:这个政府丧失了民心,必然要遭报应的。

    但是,华连智详细地说明了世界大局,除了中国之外,从世界大战的其他战场看,局面都对轴心国不利,日本要赢得战争希望渺茫。龚汝棠等人信息不如华连智畅通,但也能觉察到局势的变化,此时听他分析,都感到前景黯然,心下惆怅。

    龚汝棠谈起当初的投降一事,大发感慨:“我为什么投敌当汉奸?我姓龚的不是怕死的人,当年在上海被打瞎了一只眼睛,可我眉头都没皱过一下,从尸堆里爬起来接着和日本人拼命。”说到这,他拍了拍自己的左腿,“这里还残留着当年的弹片,每到下雨天,我这条腿就酸痛难忍,时时在提醒我不要忘了自己是个中国人……谁都知道当汉奸遗臭万年,可我不能不为暂7旅全体弟兄的生死着想,我们不是不抗日,是上峰不让我们有活路,硬逼着大伙儿往火坑里跳。我投降后,日本人不相信我,老百姓也骂我,我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我是《三国》里的徐庶,没向日本人出过一分实力,在暗地里依然抗日保民,日本人叫我打共产党的根据地,我也就是做点表面文章……我是没办法才走的这一步啊。”

    众人听他这么说,都唏嘘不已。一场酒席,吃到后来气氛越来越悲戚,就此不欢而散。

    过了几天,伪满陆军军官学校毕业生所组建的皇协军南遣支队到达台县,准备“讨伐”阳山根据地,用胜仗给“萎靡不振”的第四路军起到“示范作用”。《青年日报》也抓住这个机会,给华连智来电话,叫他随军采访,发几篇有价值的战地报道,以笔代枪为“和平路线”做贡献。伪满南遣支队十分狂妄,认为打下土八路控制的几个村庄并固守一段时间应该不存在问题,大胆深入,结果被独立团包了饺子,一战就报销了五百多人。华连智慌乱中换上士兵服装逃跑,也被独立团抓获……

    华连智向华连信说完这些后,把头深深埋下,说:“我的情况都向你交代清楚了。怎么处置我,你看办吧。”

    华连信说:“这事我不能做主,我会把你的情况向上级反映的。你别担心,你做过错事,但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只要愿意改过自新,就不会为难你。”

    华连智凄然一笑:“我这一生是毁了,谈什么改过自新?该怎样就怎样罢。”

    华连信说:“你这样自暴自弃,对得起父母吗?对得起牺牲的大哥吗?对得起牺牲的司徒大哥和知秋姐姐吗?”

    华连智怔了一下,问:“司徒树羽原来和你很谈得来,还经常借书给你看,他……果真是共产党?”

    华连信望着东北方,沉痛地说:“他不但是我的好朋友,还是我参加革命的导师。”

    华连智沉默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问:“连信,你……你这几年有没有……和家里通信?阿爸阿妈和连孝他们可好?”

    华连信说:“这里是敌后战场,和国统区通信很困难,一封信路上要走大半年……”说到这顿了一顿,声音有些酸楚,“前段时间刚收到信,阿爸在去年就去世了……”

    华连智大吃一惊,忙问:“阿爸是怎么死的?”看到连信脸上复杂的表情,心里顿时明白了几分,朝着西南方向跪倒在地,呜咽着说:“阿爸,孩儿不孝啊……”

    华连信扶起他,说:“阿爸年岁大了,这么多年风雨下来,身子骨本来就不好,近来生意又难做……”

    华连智叫道:“老三,信上是怎么说的,是不是被我气死的?是不是?”拼命摇动弟弟的胳膊。

    华连信大声说:“二哥,你清醒一点!阿爸是因为操劳过度去世的!你要是还有孝心,就从此重新做人,做一个七年前的你!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中国人!这样,阿爸泉下有知,他老人家也会瞑目的!”

    华宜农是在1943年秋去世的。

    国民政府所在地重庆,深秋的天空十几天都阴霾不开。重庆早就不再有日本飞机前来轰炸,有了美国第14航空队(飞虎队)和中国空军的联合护卫,已经解除了灯火管制,但电力紧缺,每个星期市内所有的街区都要轮到一个晚上无水无电,即使有电,灯泡的亮度也只有一根蜡烛那么大,如鬼火一般昏暗。战时的重庆,粮食奇缺,物价暴涨,一匣香烟上百元、一只橘子几十元,人们住的是竹竿支撑的简陋草棚茅屋,吃的是被戏称为“八宝饭”的掺杂沙子、稗子的霉米,马路上乞丐成群,还不时发现冻饿而死的尸体。

    华宜农躺在病榻上一个多月了,这个病早在两年以前就种下了根子,连智变节投敌、企业举步维艰,让他忧急攻心,操劳过度,此时已是风烛之时了。华家当然还没到吃不饱饭的地步,但工厂接连破产,家境每况愈下,已经从实业富豪之家逐渐沦落为中产小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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