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山-最后一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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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崎见华连信穿着打补丁的粗布军装,腰间只系一根士兵皮带,不佩带武器,眉目间与华连智有几分相似,但眼光中透露出的自信和坚毅,却是华连智所不具备的。他没想到,意志顽强、战术刁钻的八路军高华部队,他们的领导者居然是华氏兄弟的老三!他说:“真巧啊,我和华先生居然有三面之缘。虽然互为对手多年,但对于阁下和贵部的英勇和武运,鄙人深感钦佩,一直有英雄之间的惺惺相惜之意……”

    华连信听到“英雄”一词,打断了他的话:“竹崎中佐,有一句话是我大哥八年前说过的,不知你还记不记得:‘中华民族是礼仪之邦,讲究以德服人、以理服人。只知道四处捣乱、助纣为虐的人,再好勇斗狠,也不是英雄,而要被世人鄙夷、唾骂’。”

    竹崎被抢白一番,顿时无语。他还记得华连信当时也说了一句老子的名言:“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益。”意思是说:天下最柔软的东西,能战胜天下最坚硬的东西,无形的力量能穿过没有间隙的东西——现在想来,这也许就是中国文化真正的精髓所在!

    他回想起八年前那个夏日里鲜活的华氏四兄弟,感到一阵心酸,自己的兄弟一个接一个战死疆场,得到的却是失败和耻辱,真正笑到最后的是这些勃勃生机的中国青年。

    华连信不跟他多罗嗦,直接了当地说:“我军已经展开大规模收复失地的进攻作战,并限期解除各地日军武装。你们必须在两小时内放下所有武器,出城投降,这是不能谈条件的!如有抗拒投降缴械者,我们坚决将其消灭!”

    星野弘文将这番话翻译成日语。森冈、酒田等军官站在一旁,听了这话,手按刀柄,瞪着红眼,咬牙切齿,狠不得立刻扑上去将这两个土八路乱刀分尸。华连信心中冷笑:“跳梁小丑,看你猖狂到几时?”根本不正瞧看他们一眼。

    听到星野流利的日语,森冈突然插话,恶狠狠地问星野:“阁下是日本人吧?”星野响亮地回答:“是的!但我还是八路军!”森冈愕然无语。

    竹崎说:“冈村总司令官近日发布命令,我军终战之后,关于移交武器、弹药、军需品等问题,要根据重庆政府的命令按指定时间、地点,完全彻底地交付给重庆军。这一点务请贵方谅解。”

    华连信地敲了敲桌子:“竹崎中佐,日本不是终战,而是无条件投降!这一点你要弄清楚,是因为中国军民的八年英勇奋战,才迫使日本帝国主义无力把侵略战争进行下去而投降!你看看这几年,是谁在和你们作殊死拼杀?是八路军还是国民党军?你再看看周围,周围都是八路军,津浦铁路、胶济铁路都被我们切断,你们还能逃得出去吗?向八路军缴枪,是你们唯一的活路!我们一贯声言,我们只与黩武的日本军阀为敌,不与日本人民为敌。日军下级官兵都出身于工农大众,是受军国主义的蒙骗被迫到中国来打仗的,只要放下武器投降,就是日本人民的一部分,我们可以不伤害你们的生命,但是决不允许你们带着粘满中国人鲜血的武器离开此地!”

    竹崎对华连信将日本战败归结为“中国军民的八年英勇奋战”这个说法不以为然,在他的印象里,皇军纵横中国八年之久,自始至终都是所向披靡,一旦下定决心,可谓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战争失利最大的原因是日本国力不足,如果给日本和美国一样多的物资,那这个世界上谁也不是日本的对手;至于日军官兵“被迫到中国来打仗”这样的话更不能认同,在他看来,日本军人都是自愿为天皇效命而参军的——当然争辩这些没有什么意义,现实的威胁是他的部队和侨民总共五百多人正处于八路军的重重包围之中。长年以来日军在这一带犯下的烧杀罪行以及中国军民对日军的仇恨心理,他一清二楚,一旦中国人要以武力清算这些血债,“消灭”一词绝非空言恫吓。身为这里的日军最高长官,他必须为这些人的生命负责,能多让一个日本人回国,日本日后的复兴就可以多保留一份元气。

    对竹崎而言,向龚汝棠所部投降无疑是奇耻大辱,而八路高华部队虽为死敌,但表现出的顽强斗志是令人佩服的。如果必须选其一的话,出于日本人敬重强者的心理,他宁愿向共产党交出武器。

    因为,他已经预感到,中国的未来必然是国共相争,共产党很可能最终成为胜者。国民党内部派系混杂,不能形成上下齐心的合力,且不善于做民众的工作,它对于下层的群众,感到既陌生又害怕,主要靠拉拢上层势力来制定自己的政治秩序;然而,中共却是一个组织严密、纪律严酷的政党,非常善于从社会最底层着手,把广大基层民众充分发动起来为其贡献力量,其政权基础由于建立在亿万农民的肩头上,就如同建立在坚实的岩石上一般牢固。这种根本的区别,将决定两个政党日后的命运。把日军的武器交给能够真正主宰中国命运的一方,作为战败者的竹崎,内心多少能获得一些安慰。

    竹崎沉默片刻,说:“请让我们考虑一下。”

    华连信说:“考虑是可以的,但时间只有两个小时!”说完站起身来,昂首迈步出厅。一众日本军人无人敢有异动,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八路军代表跨上坐骑,绝尘出城。

    竹崎孤零零地站在门外,一动不动,烈日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有说不出落寞凄凉。良久,他才回到居室,盘腿坐下,陷入沉思。

    他想起了那些在历次征战中阵亡的将士,他们已化作累累白骨葬身于荒原田野、山川丛林、孤岛大海,成为异国之鬼。自隋唐以降一千多年,偏处东洋一隅的日本,一直笼罩在古老而庞大的中华帝国的阴影下。近代被美国佩里舰队敲开国门后,日本内行维新,殖产兴业,外遣武力,竭力扩张,在二十世纪初期一跃而成列强之一,创造了一个历史奇迹。自甲午战争起始,这个蕞尔岛国在历史上第一次获得了全面压倒中国、成为亚洲霸主的历史机运,然而,一味依赖暴力的日本终于功亏一篑!这样的机运,千年才等来一回,以后只怕不会再有了!明治维新以来数代人胼手胝足积攒的国力和资本,一瞬之间化为乌有,几百万日本人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却是日本史无前例的耻辱和惨败!

    此时,森冈大尉召集全体官兵训话:“目前战局极端困难,我军已经陷入共产军的重围之中,这里就是我等葬身之所!诸君务必发扬楠木公‘七生报国’之精神,血战到底!”

    训话完毕,在他的带领下,全体日军官兵面向东方,高呼:“天皇陛下万岁!大日本帝国万岁!”

    森冈杀气腾腾地叫道:“让我们相会在九段坂吧!”(九段坂为靖国神社所在地。)军官们开始分派任务,男性日本侨民也被武装起来准备战斗,女性侨民每两人领到一枚手榴弹,以便最后时候自杀。

    两个小时很快过去了,此时的天空乌云如山涌起,汗流浃背的八路军战士展开了进攻。

    白沟县城的城墙建于前清时期,几经修缮,城门一带的城砖垒砌使用糯米浆汁混合粘连,十分牢固,有些地方则还是土墙,虽然有些破败,但也算坚固。日军认为八路军向来缺乏攻坚战能力,只要坚持到龚汝棠的援军到来,就算是胜利了。

    但是,这次八路军的攻城火力大大强于过去。一是使用了十门由土炮改进的“霹雳炮”,这种炮长五尺,装火药两升,炮口处有装弹嘴,一次可装入铁片铅弹数百枚,分次发射。八路军将土炮拉进一人深的壕沟架设好,虽然炮身笨重,精度差,但杀伤范围广,轰鸣声中,城头上碎片纷飞,日军被打得头破血流。

    城外远处的小山上,围观人众如潮,毫不在乎即将到来的雷雨,八路军的炮火每击中一次城墙上的目标,人群便发出一片欢腾,八年来的郁气似乎在今天一扫而空。

    独立团还有一件厉害武器,那是一挺12.7毫米口径的M2勃朗宁重机枪。这挺机枪是从一架坠毁的美国飞机上拆下来的,在获救的美国飞行员的指点下八路军掌握了射击要领。独立团将它对准城头上的工事射击,压制日军的机枪火力。M2重机枪有效射程一千八百米,最大射程超过七千米,能在日军“歪把子”(大正十一年式机枪)的射程外从容开火,其威力可以杀伤装甲目标,更是远超日本机枪。开火后只听“通通通”声响,一条火龙呼啸着直扑而去,那些装满泥土的沙袋立刻就被子弹无情地撕开,沙土和破碎的布片四处飞扬,貌似坚固的防御工事眨眼间就散了架!躲藏在工事后的日本兵被打得头断躯裂,血肉横飞。高克平狠狠拍了一下大腿:“奶奶的,我们要早有了这玩意儿,鬼子也不用等到今天投降啦!”

    可惜的是重机枪子弹有限,打了几个长点射后就停止了射击。

    高克平和华连信认为,缺乏攻坚能力的军队决不是一支真正能令敌人胆寒的军队,几次血的失利后,对这一点更是有切肤之痛,独立团在这方面可是狠下了一番工夫,洋武器、土办法,只要能想到、能做到的,都拿来为我所用。

    风起了,枪炮声也越来越近了,孙家院子里挤满了一百多携带着皮箱包裹的日本妇孺,哭喊声响成一片。

    天空划过一道闪电,一声霹雳响彻云霄,竹崎猛然惊醒,他喊来了森冈大尉,命令立刻停火。

    森冈和酒田等人大呼:“武士生不受囚虏之辱!我们宁可清白一死,以示日本男儿之气节!”

    竹崎给了森冈一个耳光,大吼:“混蛋,这是命令!你们要活下去,活着回到日本!这里还有许多日本平民,带着他们一起回到祖国是我们现在的第一任务!”

    很快,城头硝烟中树起了一面白旗,日军派出代表说,两个小时后将全体出城缴械。城外的军民们顿时欢呼如山。

    片刻之后,电闪雷鸣,大雨如注。

    城内,日军在大雨中举行了军旗奉烧仪式。全体人员整装列队,人人军装湿透,由掌旗官酒田康门举旗,与护旗兵进至部队的集合地,守备队长森冈好江先令部队上好刺刀,然后发出“向军旗敬礼”的口令,竹崎忠志率领全体官兵目视军旗,士兵行举枪礼,军官行拔刀礼,致最后之敬意。这面军旗上写满了“武运长久、七生报国、菊池精神、雄魂不灭”等字迹,是历经战火考验的象征,现在被浇上汽油点燃,火苗在雨中闪烁,忽明忽暗,军旗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灰烬。此时军号齐鸣,掩盖了部队中的抽泣声,全场笼罩着一片凄凉、绝望之情。

    仪式结束,竹崎做了简短讲话:“日本的未来,寄托在你们这些年轻人身上。虽然日本会进入一个艰难时期,但只要坚定大和魂,只要国家和万世一体的皇室仍然存在,日本就会有再起的一天!”最后要求大家为振兴日本、实现亚洲和平而加倍努力。

    竹崎随后回到居室换了衣服,拿出了那张的四兄弟合影照片,看了最后一眼。如今,樱花下的四个人只剩下他一人:二弟早在八年前就战死于上海,三弟去年战死在缅甸,幼弟在冲绳大战中化身为飘零的樱花……像这样献身的日本人有多少,他不知道,但他坚信,那些凄美凋谢的樱花,来年春天一定会再次含苞怒放。

    放下照片,他又拿出心爱的“秋广”军刀抚摸,以后再没有机会带刀出征了!

    他在白纸上写下了一句诗词作为辞世留言:“肉躯纵曝武藏野,白骨犹唱大和魂。”这是幕末志士吉田松阴临刑前写的《留魂录》中的一句话,这代表了他此时的心情。

    身为武士,就要死如樱花绽放。

    他腹部包上白布,正襟危坐在榻榻米上,双手持短刀,低吼一声,用力刺入腹部,然后自左至右横切一刀。这时,剧烈的疼痛使得他脸孔变形,额头上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汗珠,殷红的鲜血湿透了白布。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紧紧握住刀柄,再从下至上直拉一刀,完成了十字形切腹。

    他没有回日本,他原本就不准备回去!

    站在他身后担任“介错人”的是获得过剑道五段称号的冢田准尉。冢田见竹崎已经完成了切腹,便举刀一刀干脆地将他的头颅砍断,以减轻长官的痛苦。

    在另一间房子里,森冈好江大尉头缠写着“必胜”字样的白布条,也追随着破碎了的大日本帝国迷梦而切腹自杀。担任“介错人”的士兵刀法欠佳,砍了几刀也没砍断他的脖子,森冈忍不住大声嚎叫起来。酒田少尉当下拔出手枪对准他的太阳穴扣动扳机,子弹将他的半边颅骨击碎,一只眼球也被击飞。

    日军随即在院子的一角为竹崎和森冈两人进行了火化。雨还在下,大风吹起,两个自杀者的骨灰四处飞扬,其状极其凄惨。几个士兵匆忙用竹筷将灰白的骨殖夹起放进木盒中,余众一起垂首祈祷冥福。

    自从明治维新以来,日本政府就非常重视教育,二十世纪初就普及了全民初级教育的日本已是世界上文盲率最低的国家之一,但在文化教育的同时,军国主义思想的灌输也造就了一批批思想狭隘、盲目忠君的战争狂人。军国主义这把双刃剑挥舞起来,两边都会沾上鲜血。如今,日本人终于品尝到了他们自己酿造的苦酒。

    雨渐渐停了。城里的日本军民打着白旗出城,走在前面的酒田康门少尉向华连信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缴上了最高指挥官竹崎忠志的佩刀,以示降服。

    骄横一时的日本侵略者,此时终于低下了他们狂妄的头颅,降下了他们血腥的旗帜。

    日军交出的武器,计有步枪、马枪一百九十支,轻重机枪十四挺,手枪二十八支,掷弹筒二十具,迫击炮两门,以及大批的弹药。

    此时,八路军在山东进行的大反攻,已经控制了山东境内的津浦、胶济、陇海铁路,收复了除济南、青岛少数城市之外的山东大部分地区。山东省成为最大一块抗日根据地,山东八路军已经发展到了三十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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