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中山路的新都大戏院,建于民国二十五年,里面的放映机、放音机、冷气机等设备都是从美国进口的。日军占据南京后,将其改名为“东和剧院”,门口贴着“东宝映画”的宣传海报已经破损不堪。相反,一副崭新的对联却很有意思:“中国捷克日本,南京重庆成都”。
当年在战火中严重毁坏的中山门已经得到修缮,但“大野部队占领”的字样犹存,如同一把尖刀,刺得华连孝心痛不已。城门上面重书“中山门”三个大字,落款是“民国三十二年九月汪兆铭敬题”(1946年春此落款才被销毁)。中山门之名来自对孙中山先生的纪念,汪精卫尽管已成千夫所指的卖国贼,却依然以中山先生的信徒自居,历史有时就是这么充满了荒诞。
他见光华门等处依然没有得到充分修缮,还残留着当年南京保卫战的遗迹。据说日军很重视光华门一战,特意保留了不少当年战场的遗迹,还专门绘制地形图,以供军官观摩学习。反观中国,对这一战却无详尽记述,更谈不上深入研究了。
他登上城门,天际白云苍狗,城池虎踞龙盘,河山依旧,却早已物是人非,望着被战火熏黑的城墙和累累的弹痕,遥想当年大哥壮烈成仁的场景,追昔抚今,感慨万千。听说南京每逢月黯风急时,这城墙总有万千亡灵的悲嗥在回荡,有汩汩的血泪在濡渗……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受降仪式在陆军军官学校礼堂举行,毕业于这所学校的大哥泉下倘若有知,也该当瞑目了!
玄武湖水波滟潋,湖中的梁洲、翠洲一株株樱花树正迎风摇曳,日伪时期日本人从日本国内移植一百多株樱树至此,樱花树虽美丽,却是日本侵华的象征。
路上还遇到一群赶着马车的日军,马车上都是些陈旧的被褥等生活器具。这些日军衣衫破烂,无精打采,见到衣着鲜明、装备精良的新6军,他们立刻畏缩在一边,把马路让开,个个垂首低眉,不敢与中国军人对视,侵略者往日趾高气扬的气焰此时已荡然无存。这让华连孝大感解气。
这些天也有让他不舒心的事情。
缴械之时,日军将轻重武器、器械车辆等,擦得干干净净,其遵令呈交的多项表册,对人员、马匹、弹药、被褥等各种物资造册数字清清楚楚。营房马厩,也打扫清洁,水电设备,俱都完好。然而,国民党军接收后,却因管理混乱、贪污风行,许多物资设备损坏遗失,马匹大量死亡,其虽为胜利之师,其纪律竟然不如败军严整,日人闻之,不免暗中窃笑,对输给中国的不服气之感,更是有增无减。
华连孝曾与一日军少佐交谈,日军少佐说,停战后中国官民对日军、日侨的态度“出乎意料的良好”,他认为“这与中国人温良宽厚的民族性格有关。作为受日本伤害最大的国家的领袖,蒋介石8月15日所作的‘以德报怨’的广播演讲,与当时斯大林‘讨还日俄战争之仇’的声明形成了鲜明对照。”
谈到以后中日两国的未来时,该少佐诚恳表示以后的日本不能再走侵略他国的老路,但却坚信日本会重新从废墟里振作起来,成为一个经济发达的新日本。当华连孝问及他对中国的未来有何看法时,这个少佐微微一笑,只是淡淡地说了句:“要努力。”
华连孝听了满不是滋味,他感到,日本虽然战败了,但一些日本人的骨子里却仍然对中国保持着傲气,日本并没有对中国的胜利表示诚服。
日军在南京郊外建有大大小小好几个祭奠亡灵的神社,有一个就设在公路边,一排排木制方格存放着日军阵亡者的骨灰盒,还嵌有照片,特别惹眼。中国军民莫不愤慨,新6军便派人去拆这个日军灵堂。这时,不知哪里跑来十几个日本兵,围在门口不让进,只是一味鞠躬。新6军的士兵不管,硬要往里冲,一个日军军曹居然当场拔出匕首把自己开了膛,鲜血内脏流了一地,把围观的中国老百姓吓得四散而走。士兵们无奈,只好将这事上报到师部,后来经协调由日军自行拆除才算完事。
这事使得华连孝对大和民族深怀戒心,这个民族能屈能伸,又有一种为达目的不惜一切的狠辣干劲,虽然现在战败了,但中国人却永远不可掉以轻心。
然而,上级并没有把战败的日本看成是威胁,但威胁依然存在,这个威胁便是日益壮大的共产党。
华连孝见抗战胜利,便依母亲和小慧所言,打了退伍申请报告。负责政训工作的军官立刻找他谈话:“国军正急需你这样的人才,留在国军里,你大有前途,何必退伍?不要以为日本已投降,天下就会太平无事,就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华连孝惊讶地问:“你的意思是说我们还要接着打仗?打谁?……难道是共产党?毛泽东不是去重庆和蒋委员长谈判了吗?”那军官“哼”了一声,说:“奸党奸军四处割据,抗拒统一,不铲除他们,国家就没有宁日!国军正全面收管日军缴交的一切装备和资料,以备将来之用。我看,上面是不会准你退役的。”
新6军的大部队陆续到达,按计划,第14师担任南京市区的守备任务,新22师接管镇江和扬州,另外,第74军的第57师也临时抽调给新6军指挥,负责常州和无锡的防务。听说共产党想接管南京,城内繁盛地区的新街口,已发现新四军散发的传单,新6军的任务之一,就是严防新四军进城。
完成南京的联络工作,华连孝特意来到小慧的故居,起出了兄长华连诚的遗骸火化,又请了长假,回到重庆接母亲和小慧,将家庭及剩余的产业重新迁回上海,将父亲和大哥的骨灰迁移到河山县老家安葬。苦熬八年,终于等来了抗战胜利,云开日出,可是千里长江,将机器、人员、财产运回江南,谈何容易。时间紧迫,流民思归,船只紧张,又历尽了不知多少艰辛,耗费不知多少心血,打点了不知多少关卡,才得以成行。要想维持一份产业,可说是战战兢兢、惨淡经营。
华宜农的灵位前,端端正正地摆放着竹崎忠志、义志、廉志、武志四个日本兄弟的武士刀,这是一个家庭对另一个家庭、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的胜利的象征!
1949年华连孝举家迁往台湾,在一次朋友聚会时,在家中乘着酒兴展示过那四柄武士刀,引来朋友们的一片惊羡和敬佩,有个在场的朋友是个记者,便写下一篇新闻刊登在报上,并附上刀的照片。几个日本人不知从什么渠道看到了这则新闻,从日本赶到台北,找到华家,提出要买下这四柄刀,华家怎么也不肯,他们就成天守在华家门口,苦苦哀求,几乎就要下跪,说这是他们父辈的遗物,是家族的圣物,出多大价钱都可以。华连孝一听,更加不答应了!后来为此连搬了几次家,才摆脱了这些日本人的纠缠。
读到三哥连信从山东的来信,华连孝不胜唏嘘,手足之情,殷殷可鉴,只是两人现在各为其主,他日只怕要作为军人骨肉相残,全家团圆不知在何年何月?
只是,历史的发展是从不以某一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历史长河继续浩荡向前,新的一页又将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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