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入海流-风雨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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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披星戴月,马不停蹄,方德江回到宏德堂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时分。两年多了,这是他离开掖县去济南府求学后第一次回归故里,倘若不是接到爷爷方英楚去世的消息,他或许还要再过些日子才能回来。这个时候,宏德堂里依然灯火通明,几乎所有的屋里都点着灯,女人们挤在东院的东厢房里,焦急地看着郎中周仕君一笔一画地开药方子。

    方童年的高烧来得有些突然,早上还好好的,抱着他娘董月花硕大的乳房紧紧不放,吃的嘴里嘴外都是奶水,到了晚上就开始烧了起来,浑身上下滚烫滚烫的,他娘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只烫脚壶。于是,他爹方德海连夜出了宏德堂,请来了郎中周仕君。

    周仕君出自中医世家,是个外省人,与宏德堂的交情颇深,或者说,宏德堂是周仕君的救命恩人。近五十年前,周仕君才二十多岁,家父因一剂方子治死了当地一权势人家的儿子,被抄了家,家父一气之下暴病而死。这户权势人家姓刘,是当地有名的恶霸,外号“惹不起”,他仍然没有放过周家,索要重金作为赔偿,否则将告到官府打官司。刘家提出的赔偿金实在太高了,周家就是将房子卖了也赔不起,他们知道,官府与刘家向来沆瀣一气,无奈中,埋葬了死不瞑目的家父,家母只有领着他与妹妹逃难了。

    周仕君一家三口一路乞讨,毫无目的地草行露宿,他们只知道离得家乡越远越好,就像现在的房根森与方德河。然而,祸不单行,刚进山东地界,便遇上了百年不遇的龙卷风。一时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怀抱着一棵大树的周仕君眼睁睁地看着家母与妹妹一起被刮上了天空。他看到,她们拼命地呼喊着,紧紧地搂抱在一起,跟旋风一样打着转,越来越高,越来越远,渐渐地不见了踪影。周仕君抱着的树也刮倒了,粗壮的树根就像一只大手死死地抓在地上。周仕君由此逃过一劫,保住了性命,却再也没找到家母和妹妹。一同被刮上天的还有一只用藤萝编织的箱子,里面没有衣物,也没有金银,装着的是一本本线装古书。当然,中医世家的存书多半与医学有关,《神农本草经》有,《黄帝内经》也有,林林总总几十本,还有他祖父及父亲保存下来的周氏秘方。勤求古训,博采众方,这些秘方都是经过实践可以直接入药的方子,为了这些方子,他的祖父与父亲以身试药,都差点搭上性命。周家无疑是当地的名医世家,可是一直过着清贫的生活。为医之道重在德,治病救人是目的,对于无钱而来求诊者,周家向来分文不取。好人必有好报看来是个自我安慰的神话或者笑话,灾难中,周仕君奇迹般地找回了这只箱子,面对苍天哭过几回,便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直至走到方家村,来到宏德堂的门口。方家村有几百户人家,周仕君之所以选择了宏德堂,正是由于其门楼上高悬的红底金字匾额。宏德堂,顾名思义,周仕君便有了几分信赖之感。那时的他已经瘦骨嶙峋,虚弱至极,没等敲响宏德堂的门,便与箱子一起倒在了地上。

    那是个炎炎夏日,太阳高悬却没有风,知了在树枝上不知疲倦地鸣叫着,方英楚的爹方继先一手摇着一把蒲扇,一手端着一只茶碗,正坐在院中的枣树下纳凉,听到响声便开了门。自然,宏德堂救了周仕君,待他苏醒过来,向方继先诉说了事情的原委,宏德堂便毫不犹豫地收留了他。

    原来,刘家说周仕君的父亲治死了其儿子,实属诬陷,他儿子出门玩耍时被疯狗咬了个遍体鳞伤,血肉模糊,将周仕君的家父叫去时就已经病入膏肓了。家父不敢怠慢,连忙望闻问切,便知是不治之症,为缓解病人的痛苦,还是开了镇静的方子。果然,刘家的儿子几天后就死了,却硬说是让周仕君的家父治死的。

    方继先与宏德堂伸出了援助之手,让周仕君住在了宏德堂的一间临街的小屋里,让其开门应诊。几年后,周仕君有了些许积蓄,便买下了村西头的三间草房,独立门户了。再过几年,他将刮风进风下雨漏雨的草房进行了翻修,墙壁加固,门窗更换,他还入乡随俗,将草顶换成了海带的。这海带是生长在海水浅滩上的一种水草,叶子又扁又长,打捞出来梳理好,一层压一层,厚厚地苫盖在房顶上,就成了海带房。这房子经得住风吹雨打,还冬暖夏凉,无论贫富都盖得起,区别在于门窗的木质以及墙壁是砖还是土坯。高的,矮的,大的,小的,各式各样的海带房星罗棋布,比比皆是,一片片地蔚为壮观,成为掖县及整个胶东地区的一大景观。房屋修缮一新,周仕君请方英楚的老爹方继先题写了“五味堂”三个字,刻成匾额挂在了院子的门楣之上。五味堂取自药本五味歌,酸苦甘辛咸五味涵盖了中医之精髓。如今,周仕君已年近七旬,却是童颜鹤发,身体硬朗。自家乡带来的一箱祖传医书他几乎都背过了,他始终未娶,修身养性,一心一意地从医,屡屡手到病除,起死回生,他由此成了掖县赫赫有名的郎中。在他看来,方继先与宏德堂当年收留了他,是苍天开恩,总算圆了好人终有好报之说。他世袭家风,乐善好施,看病开药除了成本钱所剩无几。在他的眼里,人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穷的,富的,有权有势的,无依无靠的,到了他这里一律都是病人,他一视同仁,童叟无欺。

    “这方子是俺爹留下的,好用得很,温火煎服,忌冷忌甜。”现在,周仕君将方子递到方德海的手上,自信地说。

    周仕君说完便提起药箱走出了东院,然后穿过长长的甬道,来到正院门口。方德海拿着方子,紧紧地跟在周仕君的身后,抢先伸手拉开了门闩。

    宏德堂的院门就在这个时候打开了,让正欲敲门的方德江吓了一跳。

    “二弟,你怎么回来了?”方德海有些吃惊地看着风尘仆仆的方德江问。“大哥,前天俺才接到爷爷去世的消息,就从济南往回赶。”方德江看了眼周仕君说,“周先生您好,您这是……”

    方德海简单地向方德江说了下方童年的病情,就跟着周仕君到五味堂拿药去了。宏德堂又添新丁,方德江自然有些欣喜,他站在院门口,抬头看着门楼上影影绰绰的匾额,良久没有进门。本来,他的学业在夏天就已经结束,可以回来了。不过,他正在申请去日本留学的事,全省各地的一批接受了革命理想的青年都在济南等待着去日本留学的最后结果。前天,爷爷去世的消息辗转三日后终于传达给了他,接着,留学日本的事情也确定下来了。但是,由于留日学生越来越多地接受了革命理想,回国后成了朝廷的反对派,严重威胁了清政府的封建统治,防微杜渐,清政府逐步关上了赴日的大门,官费生几乎绝迹了。对于方德江来说,他去日本留学的初衷正是想接受这种让清政府胆战心惊的革命理想。于是,他申请了自费生,现在终于可以成行了。

    方德江回来的正是时候,明天就是方英楚的头七,香火及纸车纸马纸房子等都已准备好。这时,方兴运已经睡下了,可是,他心里牵挂着病重的方童年以及离家出走的方德河,并没有睡踏实,似睡似醒,蒙蒙眬眬,所以,方德江在院门口一说话他就听到了。次子方德江去济南府求学,一待就是两年多,杳无音信,方兴运的思念与挂念与日俱增。他连忙下得炕来,将方德江迎进了堂屋,父子寒暄几句,又一同看了下昏睡的方童年,便分头睡下了。很快,睡在西间里的方德江打起了呼噜,声音之响亮足以穿透几道墙壁,传到方兴运的耳朵里。方德江日夜兼程地赶回掖县已经是疲惫不堪,困乏至极。方兴运却是一夜没睡好,他也不是不困,而是睡不着,自从爹去世到现在,宏德堂的事端迭起,让刚刚主持了家政的方兴运难以应付了。方德河的不辞而别让他无法接受,现在,他已经了解到方德河参与了劫法场,他也料定,方德河是与房根森一起离开掖县的。他觉得,方德河显然做过了头,为了义武堂引火烧身而不能自拔,实在不值。而且,方兴运对房根森及义武堂也产生了几分怨恨,自己闯下祸患,又殃及无辜的方德河与宏德堂。那么,他们会去了哪里?又何时能回来?

    早晨从各自的炕上爬起来,人们又都来到东院看望了方童年,他被灌下了周仕君开的药,却依然高烧不退,嘴角上起的燎泡也不见好,昏睡的样子让每个人都担惊受怕。宏德堂进入这个秋季似乎是进了鬼门关,接连不断的灾难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家人简简单单地吃了早餐,女人们又都去了方童年那里,方兴运与方德江便坐在堂屋里说话。

    “什么?你要去日本?中国这么大的地方盛不下你了吗?”听了方德江的话,方兴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责问道,“漂洋过海的,你去日本干什么?”

    方德江自然不能说他去日本的真正目的,便将事先想好的理由说了出来:“爹,俺想去学东洋医。”

    “学东洋医?学东洋医有什么用?你如果想从医,村里就有最好的先生,周仕君先生够你学一辈子了。”方兴运一脸狐疑地说。

    “师夷长技以自强。”方德江态度执着地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俺从日本回来再拜周先生为师也不迟。”

    父子二人谈了许久,方兴运最终同意了方德江的要求,促使他下定决心送儿子去日本的原因有两个:一是他了解到,东洋国力日盛,甲午战争清军大败,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大清王朝从此一蹶不振,让每个中国人都抬不起头来,方德江去日本一定能知耻而后勇,学有所用;二是眼下时局不稳,革命狂潮已经南风北渐,席卷全国,无论是济南还是烟台,都波涛乍起,潮汐涌动,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战乱四起,烧至胶东,方德江应该到异国他乡去躲一躲。在三个儿子中,方兴运最为看好的正是方德江。老大方德海憨厚老实,不会招惹是非,也不能独当一面;老三方德河生性倒是刚强,却锋芒毕露,不知藏掖,可谓有勇无谋;只有老二方德江聪明好学,处事稳妥,少年老成,更为重要的是,他有一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劲,就像现在坚持要到日本留学一样。方兴运觉得,方德江留学归来,必当是宏德堂的顶梁柱,宏德堂的复兴要靠他去完成。但是现在,宏德堂已经没有财力支付方德江的留学费用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卖地,他算了下,卖掉五亩地就够方德江的学费了。

    宏德堂分正院与东院以及刚刚为方兴迅娶亲而建的西院,呈“品”字形,雪花石地基皆一米余,雕梁画栋,砖瓦到顶。各院分住不分家,统一财政预算与支出。方兴运知道,尽管他现在已经成了宏德堂理所当然的继承者,是堂堂正正的一家之主,但是,像卖地这么重大的事情还是不能绕过后娘王玉玟,必须得向她说清楚才是。于是,自爹去世以后,他第一次走进了正院的堂屋。这时的王玉玟正盘腿坐在东间炕上自己玩洋画,精神集中,脸上还挂着泪花,全然没有察觉到方兴运的到来。所以,方兴运一声“兴迅他娘”把她吓了一跳。

    这幅洋画是老爷方英楚活着的时候又一心爱之物,乃掖城一位出门做生意的好友赠送的,闲着没事的时候,他便像王玉玟一样盘腿坐在炕头上,一边晒着太阳,一边与王玉玟玩洋画。对他们来说,谁输谁赢无所谓,他们要的是这份快乐,老夫少妻,许多时光就是以这种方式度过的。现在,陪王玉玟玩洋画的方英楚到另一个世界上去了,留下她孤苦伶仃,睹物思人,不禁泪水涟涟。

    “哟,你怎么来了?”王玉玟愣怔了下,然后从衣袖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绢,毫不掩饰地擦了下眼角的泪水,不屑一顾地说。

    王玉玟的泪水让方兴运有了些许感动与感慨,他知道她为什么会哭,似乎意识到了她的失落与悲伤。作为儿子,他失去爹是悲痛的,那么作为女人,失去男人或许已经不能只用悲痛来形容了。天塌了,这是最贴切的形容。于是,他便在躺柜前的条凳上坐下来,说了几句问寒问暖的家常话,才犹犹豫豫地将想把方德江送日本去留学及卖上五亩地作为学费的事情说了出来。

    卖地?王玉玟一听,马上皱起了柳叶眉,没等方兴运把话说完,就开口毫不客气地堵了回去:“不行,地是宏德堂的立家之本,是祖传的家业,比什么都珍贵,别说是五亩地,一分地也不能卖,你就断了这个念想吧。”

    王玉玟的一口回绝自然在方兴运的意料之中,却将他刚刚产生的恻隐之心给压了下去,不过,他还是强忍怒火地解释道:“地卖了,将来还可以再买回来啊。”

    “你是在做梦吧?卖出去的地就是嫁出的闺女,就是泼出去的水,你还指望它能回来?”王玉玟恶狠狠地瞥了方兴运一眼,冷冷地说。

    “你这是胡搅蛮缠!”方兴运终于压不住心头的怒火了,咆哮如雷地说,“说穿了,方德江不是你的亲孙子,这事儿如果放在你儿方兴迅身上,你答应还是不答应?为了赎回李秋燕,一百块银元,你眼都不眨一眨!”

    方兴运的话不能说是正中要害,最起码也是点出了王玉玟的私心。或者说,她是对方兴运几天前在赎回李秋燕时的刁难进行报复。王玉玟知道,宏德堂有地几百亩,少了这几亩地无关痛痒,但是,就是同意卖上五亩地,她也不能痛痛快快地答应,必须闹出点波折来,让方兴运知道,她不是一只熟透了的软柿子,想怎么捏就怎么捏。

    “好吧,你非要卖地,俺今天晚上就托个梦问你爹去,俺把你的原话一字不漏地转给他,看看他怎么说。”王玉玟用鼻孔喘了口气。

    托梦?这显然是痴人说梦!方兴运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了,拿出烟锅,装上烟丝,点上,吧嗒吧嗒地抽着。

    烟雾从方兴运的嘴里喷出来,打个旋儿后扑到王玉玟的脸上,她抬手厌恶地扇打着烟雾,似乎在自言自语:“人家说,宏德堂的人懂得礼数,俺看啊,都是看走了眼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方兴运从嘴上取下了烟锅。

    王玉玟将手中的洋画一张张地摆在炕上,又拿起一张看着说:“这牌啊,有大有小。这个家啊,也有大有小,俗话说啊,萝卜不大,可长在背(辈)上,可惜啊,有的人连这点事理都不懂,读了那么多书,要俺看哪,是吃多少拉多少,过了过肠子,一点儿也没留下啊。”

    方兴运饱读四书五经,知书达理,一直是宏德堂的骄傲,但是现在,王玉玟却以此来戏谑自己,他在鞋底上磕打着烟锅,愤愤不平地说:“兴迅他娘,你有话直说,别云里雾里的。”

    “你家德江回来了?”王玉玟听了这话,眉毛一挑地说。

    “俺刚才不是说了嘛,你是明知故问吧。”方兴运没好气地说。

    “他知道俺是长辈吧?”王玉玟哗啦一声收起洋画,又一张张地扔到炕上,反问道。

    “知道啊。”方兴运马上答道。

    王玉玟猛地一拍炕上的洋画,高声说:“知道俺是长辈,两年多不回家了,回来怎么不知道来看看俺?”

    方兴运这才发现王玉玟的真正心思,她是在挑礼,就劝说道:“是,这是德江的失礼。”

    “德江的失礼?”王玉玟将紧盘的腿伸开了,露出了一双裹着白布的脚,气哼哼地说,“自打俺进了宏德堂,你们东院的人哪个把俺当作过长辈?都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了。”

    “是,这是孩子的不对。”方兴运感到有些理亏了。

    “俗话说得好啊,养不教,父之过。这怪不得孩子!俺说话不会拐弯,俺给你明挑了吧,根子在你!”王玉玟不依不饶地说。

    王玉玟的话让方兴运的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甚至让他有几分恼羞成怒。但是现在,他不能怒,他有求于她,他必须征得她的同意才能卖地供方德江去日本留学,否则,宏德堂将会由此引起祸端,甚至闹得满城风雨,鸡犬不宁。

    “兴迅他娘啊,你也什么别说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方兴运掏出烟锅,想了想又放了回去,“俺这就叫德江来看你。”

    王玉玟再没文化,也知道得理让人的事理,便见好就收地下了逐客令:“拉倒吧,强扭的瓜不甜。过晌还得给你爹烧头七,你快去准备吧。”

    方兴运从正院堂屋里出来,越想越觉得窝气,就好像有块什么东西卡在嗓子眼里,想咽却咽不下去,想吐又吐不出来。如鲠在喉,他对自己说,然后自嘲地笑笑。无欲则刚,现在,他为了次子方德江只能忍气吞声了。

    下午,留下方童年他爹娘方德海与董月花以及他奶奶吴怡蓉在家照看着方童年,宏德堂的男女老少就都去上坟了。

    秋日的阳光照耀在方氏祖坟上,朵朵白云像一个个巨型蘑菇悬挂在遥远的天际,或大或小的影子投射下来,地上阴一块明一块的。风悄无声息地刮着,坟头上的枯草点头哈腰,随风舞动。在高大的白杨树上,有几只漆黑的乌鸦傲立树枝,呀呀地鸣叫,一声长,一声短。或许没人知道为什么坟墓的周围总是少不了乌鸦,人们只知道乌鸦反哺的故事,它们的叫声似乎在评判着坟前的子孙们是否在故人生前尽了孝道。

    现在,方英楚的孝子贤孙们齐刷刷地站在坟头前,整理着五颜六色的供品及纸车纸马纸房子。一切准备完毕,方兴运取出三支高香,恭恭敬敬地点燃了,又双眼微闭地举在手里供了三供,才插进了铜质的香炉。

    “他爹啊,您在那边过得还好吧?”就在这时,王玉玟蓦地扑通一声跪在方英楚的坟前,扯开嗓子号啕大哭起来,“您怎么这么狠心啊,您怎么能抛下俺孤儿寡母地不管了啊,您让俺和兴迅可怎么过下去啊……”

    此情此景,王玉玟思念让她改变了生活的方英楚,哭是自然的,是人之常情。但是,她的话里有话,似乎在宣泄,不可避免地让悲痛的气氛一下子变了味儿。

    出殡的那天,有彭总管统一指挥,有程序,有章法,没人敢乱来。但是现在,聚集在方英楚坟头上的都是他的直系血亲,只有一个外人,那就是管家孙良行。方兴运见状,朝他努努嘴,意思是让他将王玉玟拉到一边去。

    世上的管家都是些会察言观色的人,孙良行当然不会是个例外,他有些为难地走到王玉玟的身后,小心翼翼地劝说道:“老太太,您节哀啊,身子骨要紧。”这个时候的王玉玟就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劝或许哭闹一会儿就无趣地停下了,一劝便是火上浇油,似乎有了动力,变本加厉了。

    “他爹啊,您这刚刚闭眼,就要卖地了,说不定哪天就得卖房子了,宏德堂一天不如一天了啊……”王玉玟哭诉着,双手拍打得地面一阵尘土飞扬。

    眼见得王玉玟越说越离谱,方兴运却手足无措,正如王玉玟所言,她萝卜不大,却长在背(辈)上,动粗或者耍横都不行。实际上,王玉玟的举动在乡村里是见多不怪的,无赖的婆娘耍赖如同秀才碰上了兵,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讲的。

    “兴迅啊,去,快把你娘扶起来。”方兴运转身对方兴迅说。

    方兴迅看了眼一旁的李秋燕,想过去将娘扶起来,却被李秋燕一把拽住了。

    “咱娘有冤屈要说,就让咱娘哭出来吧,要不会憋出病来的。”或许李秋燕更能理解婆婆王玉玟的用意,就擦了把潮湿的眼角说。

    李秋燕这么快就与王玉玟穿上了同一条裤子,方兴运有些不满地瞪着这个新进宏德堂的弟媳妇。当然,他不会知道,几天的时间里,王玉玟已经把他当初试图阻拦重金赎回李秋燕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而且,王玉玟还编筐编篓地添油加醋,硬是将方兴运描绘成了重利轻义见死不救的小人了。王玉玟这么做自然有她的目的,人多力量大,她就是要把李秋燕拉过来,成为她的帮手,这样以后才不会吃亏。

    东院的婆娘与方德海都留在宏德堂照顾重病的方童年了,只有方德江在身边,这时候的方兴运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是势单力薄的。本来,宏德堂的一行一动都会引人注目,无论发生什么好事或者坏事都会不胫而走,传得沸沸扬扬。如果王玉玟这样闹下去,很快就会成为笑话传遍方家村及其周围,成为人们饭前茶后的话题。

    “你去,把你奶奶扶起来,奠仪这还没开始,不能再这样了。”无论如何,家丑不可外扬,方兴运把一股股怒气压在心里,走到不知所措的方德江面前,拍了下他的肩膀。

    实际上,王玉玟一边痛快淋漓地大哭,一边在观察留意着方兴运的反应,当他用了“你奶奶”的称呼时,她竟然有些激动。奶奶,这么说,方兴运终于承认她在宏德堂的地位了。

    “奶奶,您先起来吧,下面还有祭奠议程啊。”方德江听话地走到王玉玟身边,伸出一双手来,“来,俺把您扶起来。”

    方德江的一声“奶奶”让王玉玟找到了几多自尊,她哭闹的目的似乎也达到了,她抓住方德江的手,站起来,再哭一声:“他爹啊,咱二孙子德江回来了,您睁开眼看看吧。”

    王玉玟的改弦易辙马上让头七的祭奠活动顺畅起来,在管家孙良行的指挥下,烧纸的烧纸,磕头的磕头,有心里话要对方英楚说的也都在心里或者嘴里念叨出来。形象逼真的纸车纸马纸房子将方英楚的整个坟墓围得严严实实,瞬间就被一把大火烧了个一干二净。灰飞烟灭之时,方英楚的孝子贤孙们脸上的泪水也被烘烤干了,只剩下泪痕在阳光下闪亮。

    “德江啊,来,再给你爷爷磕三个响头,顺道儿也把你要去日本留学的事给你爷爷说说。”头七的祭奠总算完成了,方兴运一颗悬着心的放下来,他再次将方德江领到方英楚的坟头,并一同跪了下来,“你这么有出息,你爷爷知道了一定会高兴的!”

    刚才,王玉玟只说到了卖地,却没说为什么卖地,方兴运在祭奠行将结束之时又突然把方德江要去日本留学的事情说出来,不能说是节外生枝,也是借题发挥。他的目的自然是通过这种方式向王玉玟施加压力,逼其就范。

    “爷爷,俺要去日本留学了,不能常来看您了。”方德江泪流两行地说。

    “爹啊,德江要去日本留学,是给宏德堂增光添彩的事情啊,是光宗耀祖啊,您一定会支持的啊。可是,宏德堂现在已经没有财力供德江的学费了,爹啊,俺想先卖上五亩地,等有了钱咱再买回来啊。”方兴运说着,眼泪也止不住地再次流淌下来。

    将方德江留学日本的事情在这个时候说出来,是王玉玟没有想到的,就像方兴运没有想到她会在祭奠仪式尚未开始就大哭大闹一样。刚才,方德江的一声“奶奶”把她叫得心里麻酥酥的,好不惬意,心想如果回家方兴运再把此事提出来,她就借坡下驴,默认了。但是,方兴运用这样的方式显然挫伤了王玉玟的自尊心。

    “什么也别说了,你爹不会答应的。”王玉玟推开人群,高叫一声。

    “你怎么知道俺爹不会答应?”方兴运从地上站起来,拍打着膝盖上的泥土,不服气地说,“宏德堂以德传家,以文持家,学识比什么都金贵,俺爹要是活着,一定会愿意的。”

    “你少给俺来这些弯弯绕,你爹拿土地当命,这个你不知道吗?你卖了地,就是要了他的命!再说了,你说这些,你以为你爹真能听到?你这是给死人说话,让活人听!”王玉玟吐沫四溅地说。

    “你还说要给俺爹托梦呢!你也是自欺欺人!”方兴运气得双手直哆嗦。

    去济南府求学之前,方德江就体会到了爹娘与王玉玟的针尖对麦芒,他心知肚明的是,她出身卑微,大字不识一个,王家与方家门不当,户不对,她又比爷爷小那么多,爹娘心里是瞧不起她的,无疑是他们眼里的沙子。现在,他要去日本留学的愿望是那么迫切,绝不能半途而废。为了这个目的,他必须充当和事佬。

    “奶奶,您也别生这么大的气,家和万事兴,这事得商量着来。”方德江故伎重演地叫了声“奶奶”,而且比刚才甜蜜多了。

    或许王玉玟太注重在宏德堂的地位了,方德江的一声“奶奶”又顿时让她泄了些许怒气,她转身看着方英楚的坟头说:“德江啊,俺是担心你爷爷不同意啊。”

    方兴运听了这话,马上也软了口气:“俺有个办法,这事儿就赌上一回。”

    “赌?怎么赌?”王玉玟脖子一拧地问。

    方兴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从腰上解下了烟荷包,又取下了拴在开口处的一枚铜钱,才不紧不慢地说:“就以这枚铜钱做赌,俺扔到地上,汉字朝上,就是俺爹同意了,满文朝上,就是不同意。”

    这是一枚乾隆年间的铜钱,一面是汉字,另一面是满文,“乾隆通宝”四个汉字被方兴运擦得锃光瓦亮,现在,他拿在手里,准备以此做赌具了。

    赌,说明谁也没占上风,打了个平手,这对王玉玟来说已经是很大的收获,她随即同意了。但是,就在方兴运准备将这枚铜钱高高抛起的时候,王玉玟又马上制止了。

    “不行。”王玉玟大声说。

    方兴运高举的手停在半空,一脸不解地看着王玉玟:“你,你怎么能变来变去的没个准头?”

    “抛也得由俺来抛。”王玉玟不容置疑地说。

    赌就是听天由命的事情,谁也左右不了,方兴运不想再纠缠下去,就将铜钱递到王玉玟的手里,情绪烦躁地说:“你要抛就抛吧。”

    王玉玟双手紧紧地夹着这枚决定方德江命运的铜钱,冲着方英楚的坟头拜了三拜,嘴里小声嘟囔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这个时候的方德江是紧张的,而他爹方兴运更紧张,如果满文朝上,那可怎么办?

    其实,他们是多虑了,王玉玟嘴里嘟囔着的是,老爷保佑,汉字朝上吧。这看起来有些匪夷所思,王玉玟口是心非。但是,她实在不敢想象如果满文朝上应该怎么办,她执意阻拦卖地只是想证明自己在宏德堂的存在,达到一定的目的也就要偃旗息鼓了,倘若这么纠缠下去无法收场,对谁都没有好处。

    “他爹啊,您可看准了,俺可要扔铜钱了。”王玉玟双眼紧紧地盯着方英楚的坟头,提高了嗓音说。

    这回,王玉玟的话谁都听见了。大家的目光无不集中在王玉玟紧握铜钱的右手上,敛声屏息,神情凝重。当然,最紧张的还是方兴运与方德江,他们担心的是,如果真是满文朝上了可如何是好?难道就果真不去日本留学了吗?不能,显然不能。于是,他们不约而同地在心里祈祷着:老爷保佑啊,汉字朝上啊!

    王玉玟的目光从方英楚的坟头上收回来,然后运足了力气,将右手高高地抛起,手到最高处,她蓦然松了手。人们看到,铜钱飞向了空中,打着转,西斜的太阳照在铜钱上,穿过铜钱的方孔,铜钱的中心时暗时亮,如同灯光闪闪。终于,铜钱无声无息地跌落在土地上,又打了个滚儿就戛然而止了。

    究竟是汉字朝上还是满文朝上?人们正欲走向前去,看清铜钱上的文字,王玉玟率先跑一步,一脚踩在了铜钱上。

    “你?”方兴运不知道王玉玟又要出什么鬼花样,就有些沉不住气了,“你这是干什么?”

    “德江他爹啊,有句俗话是怎么说的来?”王玉玟趾高气扬地说,“什么一言,什么难追来?”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方兴运心浮气躁地说。

    “你看看,有文化跟没文化就是不一样。咱可是说好了,汉字朝上,就是老爷同意卖地,如果满文朝上,就是不同意。你可不能反悔啊。”王玉玟煞有介事地说。

    方兴运良久不语,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王玉玟踩着铜钱的小脚,那心情肯定与方英楚当年在西由天齐庙会上看到她的小脚不一样。方英楚是情意萌发,蠢蠢欲动,而他则是忐忑不安,心急如焚。而且,铜钱掉在地上的一瞬间,他确实没有看清究竟是汉字朝上还是满文朝上,王玉玟问他反悔不反悔,就更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难道她已经看清了是满文朝上?但是,事已至此,反悔是不可能了。先顺其自然吧,方兴运在心里说。

    “不反悔,说好的事情,就不能反悔!”方兴运决意破釜沉舟了,语气坚定地说。

    “好,你可看清了。”王玉玟一字一顿地说,小脚在原地动了动。

    “快点吧,大家都看着呢。”方兴运终于不耐烦了。

    为了吊足大家的胃口,王玉玟的脚是一丝一丝地挪开的,就像一只蜗牛在慢慢地爬动。实际上,在铜钱掉到地上的一瞬间,她就看清了是汉字朝上,她此举是欲擒故纵,有意捉弄一下自命不凡的方兴运,他心急火燎的神情与语气让她平添几分快意,并可享受多日。或许日后,每每想起这一幕,她都会哑然失笑,荡气回肠。

    终于,这枚决定方德江命运的铜钱随着王玉玟小脚的移动渐渐地露了出来,没等“乾隆通宝”四个汉字完全暴露出来,方兴运就禁不住大喊一声:“汉字朝上!”

    “好,你爹在天有灵啊,就听他的吧。”王玉玟装模作样地说,“宏德堂卖地,这是破天荒的第一回,德江啊,快,再给你爷爷磕三个响头吧,是你爷爷保佑着你啊。”

    本来,到济南府求学两年多,方德江接触了诸多现代的信息与潮流,他要去日本留学,就是要改变中国这种封闭与落后的意识,装神弄鬼,他岂能相信?但是,此情此景却还是让他感激涕零了。

    “爷爷!谢谢您了!”方德江一头扑到方英楚的坟头上,大哭一声。

    方英楚去世后,宏德堂的第一个重大决策就以这种滑稽而荒诞的方式决定了,王玉玟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地位与自尊,方兴运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皆大欢喜是肯定的了。一家人都如释重负地回到了宏德堂,而一进院门,另一个挂心事还在等待着他们。

    方童年仍然高烧不退,周仕君开的药灌下去了一半,却是见效甚微。宏德堂人开始坐不住了,无不抓耳挠腮,一股股不祥之感萦绕在每个人的心头,就像一个无形的魔咒高悬在宏德堂的上空,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

    宏德堂排行老二的男孩不活,这个奇怪而残酷的现象已经延续了几代人,而方童年有一个大他五岁的哥哥方童文,他排行正是老二。据传,自近三百年前方学朋因违犯族规而被清理出门户之后,方家的次子就都没能活下来,而方学朋正是排行老二。往近里说,方英楚的爹方继先曾有个二弟,长到六岁,掉到王河里淹死了。方英楚的二弟不到三岁,得了一种怪病死了。到了方兴运这一代也是这样,二弟方兴途其实是排行老三,他前面有个二哥,长到十多岁,自己蹲在屋檐下玩耍,房脊上的一块青瓦突然啪啦一声掉下来,不偏不倚地正好砸在了他的头顶,刹那间皮开肉绽,头骨断裂,没几日就死了。到了方德海这一辈,老二也没能幸免,方德江前面还有个男孩,他更让人瞠目结舌,不可理解,方兴运的太太吴怡蓉生下来的就是个死胎。方英楚终于相信了祖辈流传下来的话,方家的男孩老二不活。他为此茶饭不思,瞻前顾后,最终想出了老二不活老三就称老二的法子,试图去掉晦气与魔咒。所以,本来排行老三的方兴途与方德江就都成了老二。现在,真正的老二方童年又要重蹈覆辙,命在旦夕了。

    太阳不慌不忙地落下去,炊烟慢条斯理地升上来,乡村的夜晚如期而至,温馨而静寂。宏德堂里依然愁云密布,气氛压抑,男人与女人们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后就都来到东院,围着方童年团团转。在如今宏德堂的女性中,只有方兴运的太太吴怡蓉亲身经历过方家男孩老二不活的过程,况且,方童年又是她的亲孙子,她几乎要崩溃了。

    难道方童年也命该如此吗?周仕君都治不好的病还有谁能药到病除,妙手回春?人在绝望的时候就都相信命了,就像现在的吴怡蓉,但是,她又不甘心放弃,于是就想到了请神婆驱妖魔的主意。

    吴怡蓉此言一出,马上遭到方兴运的强烈反对,连称无稽之谈,一派胡言。一旁的王玉玟却坚决赞成,并亲自推荐了娘家小王村的王氏神婆。

    神婆在掖县有个好听而纯洁的名字:姑娘。王姑娘年近五十,却早就不是姑娘之身了,她先后嫁过三个男人,都没过满三年,男人就都病死了。第一个男人是暴病而死,死在洞房里;第二个过了一年,死在地里;第三个命运好一点,过了不到三年,却病了两年半,没留下后代便撒手人间了。从此就再也没男人敢娶她了,都说她克夫。她哭天抹泪地埋了第三个男人就疯疯癫癫的了,后来又大病一场,在炕上躺了半年,再后来就邪灵附体,神仙下凡,成了“姑娘”。据说,占卜算命,她能说出求卦人的前生今世,驱邪治病,她能包治天下不治之症。神都是人造出来的,神婆更是如此,一传十,十传百,以讹传讹,她在这一带有了些名气,终日门庭若市,求卦寻诊者络绎不绝,踏破了门槛。

    “准啊,俺可是亲眼看见她给人治好了病。”王玉玟露出一副坚信不疑的神情。

    其实,王玉玟自称是亲眼看见不过是为了增加可信度,她也仅仅是道听途说。

    有病乱求医,吴怡蓉相信了王玉玟的话,便不顾方兴运的怒斥与王玉玟一同去了小王村。王玉玟与王姑娘同村,还沾亲带故,王姑娘听了方童年的病情便一口答应下来。

    王姑娘来到宏德堂就径直进了东院,这时天已黑透,她却吹灭了屋里点着的灯,手里擎着一根燃烧着的长蜡烛,又让王玉玟及吴怡蓉她们都不要说话,自己嘴里念念有词,跟在她身后的人谁也听不懂。实际上,她们听不懂才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如果人能听懂了就不叫鬼话了。

    王姑娘在正间里折腾了半天,才进了董月花的屋,这时她正坐在炕上,抱着方童年默默地流泪。王姑娘举着蜡烛上了炕,前后左右地照了照炕的四个角,最终停下来。接着,她将蜡烛举到方童年的头上,问了大名问小名,最后又问他身上有没有胎记。

    “有啊,有啊,在后背上,明显得很。”吴怡蓉一听,便急不可待地说。

    王姑娘不容分说地让董月花打开了襁褓,方童年赤裸裸地出现在眼前。

    “你看,你们看,这孩子的胎记像什么?”王姑娘指着方童年身上的胎记,眼睛里散发着兴奋不已的神情。

    “像把笤帚。”王玉玟抢先答道。

    王姑娘摇摇头。

    “鸡毛掸子。”吴怡蓉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后说。

    “你们说得都不对。”王姑娘挥了下手说,“是条水狼。”

    黄鼠狼在掖县俗称水狼,王玉玟与吴怡蓉听了王姑娘的话,便近了远了地左看右看,越看越像一只欲跳跃的水狼,甚至还能分辨出哪是头,哪是腿,哪是尾巴。这个时候,一丝不安涌上吴怡蓉的心头,当地素有撞生之说,意思是婴儿降生后看到的第一个男人将决定他的命运。撞生者是贵人,孩子将是富贵之人,而撞生者为贱人,孩子将来必定命运多舛。她记得,方童年出生的时候身边没有男人,男人们都去了正院,守在奄奄一息的方英楚身边,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就是站在窗台上的一只水狼,而且他还冲它笑了笑。

    “这孩子,是水狼变的。”王姑娘神气活现地说,“家里最近动什么物件了没有?”

    “大前天,刚把南屋清理了出来。”吴怡蓉想了想说。

    东院的南屋原放着一些犁耙锄头小推车等农具,一场秋雨过后,土地有了些许水分,方兴运便吩咐雇工搬出了这些农具,修理一下,准备犁地种庄稼。南屋里还堆着些麦秸,常年没晾晒都发霉了,雇工便一同清理出来,摊在了天井里。

    王姑娘听罢,便来到南屋察看,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臊味儿,她捂着鼻子说:“戳了水狼的老窝,招惹了水狼,它的气附在了孩子身上,大事不好啊。”

    水狼会成仙,招惹了它就会鬼怪附身,难逃厄运,这对许多人来说是真实可信的,女人们更是深信不疑,有关这方面的故事与传说妇孺皆知,有鼻子有眼,流传甚广。吴怡蓉自然吓坏了,恳求王姑娘想办法。王姑娘似乎是胸有成竹,先是让人将摊在天井里的麦秸重新堆进南屋,并亲自为水狼絮了新窝,又烧香磕头,请水狼回来安住并乞求它放过方童年。然后,王姑娘让吴怡蓉找来一瓶白酒和一只银碗,说要到吴家老岭向狐仙求药,为方童年治病。

    吴家老岭离方家村八九里地,在东南方向,是一片沙土地,不长庄稼,所以就有人把无家可归的死人草草地埋在那里。有的没棺材,有棺材的也是质地低劣的木板,没几年就腐朽了。天长日久,上百年下来,竟然埋满了,一堆堆没有墓碑的坟竖在那里,路过的人都不禁毛骨悚然,心跳与步子都加快了。沙土地没有黏性,风吹雨淋后自然改变了模样,甚至将烂了棺材的骨架子暴露了出来,横七竖八的白骨比比皆是,令人恐怖。后来,这里就成了黄鼠狼与狐狸出没的地方,它们在此安营扎寨,过起了小日子,吴家老岭便成了魑魅魍魉的聚集之地,愈加阴气十足,让人望而却步了。越不敢靠近的地方就越能引发人们丰富的想象力,许多怪诞的传说便应运而生,鬼话连篇了,甚至有人还自称在此看到了狐仙吐仙丹,绘声绘色地描述道,那仙丹如同透明的蘑菇,一个个地升上了天空。

    现在,王姑娘带着吴怡蓉与王玉玟做贼似的溜出了宏德堂,她们之所以要溜,是怕方兴运看到而被竭力阻止。吴怡蓉挎着一个包袱,按王姑娘的要求,里面包着香及火纸。王玉玟提着一只小篮子,里面装着酒和银碗。三个女人,六只小脚,急切地向吴家老岭走去。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前后左右都黑漆漆的,吴怡蓉与王玉玟越走越觉得腿肚子发紧,冷汗止不住地往外冒。走在最前面的王姑娘倒是天不怕地不怕,不时回头催促她们快点儿,午夜之前必须赶到,否则仙药就不灵了。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吴家老岭就在眼前了。月亮与星星还躲藏在云海之中,风似乎贴着地面在刮,沙土翻滚着扑面而来,让人睁不开眼。老岭上荆棘密布,一团团,一簇簇,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鬼火也不时从地上冷不丁地窜出来,冒着缕缕火光,白的,蓝的,绿的,千姿百态,形色各异。

    此时此刻,吴怡蓉与王玉玟的脑际里已经被千奇百怪的鬼神占据了,各种各样的鬼故事不容分说地涌上心头,腿肚子似乎已经朝前了,落在了王姑娘身后一大截。

    “快点啊!”王姑娘回头大声说。

    王姑娘的喊声自然将吴怡蓉与王玉玟吓了一跳,心脏似乎一下子蹦了出来。站在原地愣了许久,在王姑娘厉声催促下,她们才硬着头皮进了老岭。

    昏天黑地中,王姑娘捡起一根树枝,动作熟练地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儿,然后取出银碗,倒满酒,搁在前面,又让吴怡蓉与王玉玟走进圆圈儿,跪在地上点香烧纸。

    风在刮着,荆棘依然沙沙作响,浓烟夹杂着沙土灌进吴怡蓉与王玉玟的眼里、嘴里、耳朵里。她们睁不开眼,眼泪却在淌,心也在跳,只是跳得毫无规律可言,急骤急停的样子。王姑娘则是十分敬业,围着圆圈儿手舞足蹈起来,嘴里仍然喋喋不休,鬼话连篇。

    香火终于燃尽了,灰烬在夜幕中飘荡着,如同一只只黑色的蝴蝶时隐时现,翩翩起舞。像吴怡蓉与王玉玟的五官被沙土及烟灰灌满了一样,那只盛酒的银碗也落满尘灰,面目全非了。

    “狐仙显灵了。”王姑娘弯下腰来,双手捧起银碗,如获至宝地说,“仙药来了,来了!”

    三个女人又一个接一个地冲南磕了三个头,然后才捧着这只盛有仙药的银碗往方家村赶去,只是小脚迈动的频率明显比来时慢了,这是因为,一旦走得急了,银碗便端不稳,仙药就会洒出来。就这样,还是王姑娘在前,吴怡蓉与王玉玟在后,在凌晨之前赶回了宏德堂。

    这个时候,方童年和他的爹娘都已经睡着了,吴怡蓉在王姑娘的指使下,叫醒了方德海与董月花,又折腾醒了方童年,最终不顾方德海的质疑将大半碗仙药灌进了方童年的肚子里。

    方童年被呛得一阵咳嗽,浑浊的液体从鼻子里窜了出来,接着便没命地大哭不止,那声音撕心裂肺,似乎不是从口腔里发出来的,更像是来自五脏六腑,七窍同鸣。渐渐地,他的哭声越来越小,脸上赤红如枣,终于两眼一闭,没了声息。

    “童年!”董月花惊叫一声,晕了过去。

    “童年啊。”吴怡蓉见状,惨叫着猛扑过去,“你醒醒啊。”

    “童年,童年——”王玉玟也感觉到了异样,拼命地呼喊着。

    无论如何,方童年都没有反应了,死挺挺地躺在董月花的怀里,停止了呼吸。

    终于,吴怡蓉想起了向王姑娘求救,可是,王姑娘见事不妙,早已逃离了宏德堂,此时正疯跑在通往小王村的路上。

    “俺这是作孽啊……”王玉玟一腚瘫坐在地上,哭天号地起来。

    “老天爷啊,方家的老二为什么就都躲不过这一道鬼门关啊——”吴怡蓉欲哭无泪,捶胸顿足地大喊道。

    哭喊声冲破东院的门窗,传遍了整个宏德堂,男人女人们惊慌失措地向东院跑来,围在方童年的四周,他们的脸色是那么悲伤与无奈,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个驱之不去的魔咒在耳边回响:方家的男孩老二不活。

    方德海跑出了宏德堂,向周仕君求救去了,方兴运则进了方童年的屋,不多会儿就出来了。他站在东院的院中,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泪水稀里哗啦地掉下来。良久,他取下挂在腰际上的烟荷包,装烟丝的手一个劲儿地抖动,始终没能装满烟锅。他点燃了只有半锅烟丝的烟锅,狠狠地抽一口,烟雾顺着口腔咽下去,在肺里转了一圈儿又吐了出来。方兴运向来是不相信命的,但是现在,他已经找不出为什么方家的男孩老二不活的缘由。

    “命啊!”方兴运蹲到地上,叹息道。

    第二节

    这天晚上,烟台海军学堂武术教官房根林接到爹娘来找他的消息有些意外,他来到烟台几多年,这是爹娘第一次出现在烟台。这时的他刚刚参加了一个重要而秘密的会议,倘若会议的议题付诸行动,将会是惊天动地,犹如一声惊雷在烟台的上空蓦然炸响。

    房根林快步来到学堂门口,看到爹娘及妹子房根兰后马上就惊呆了,他们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如同三个逃难者,他显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爹,娘,妹子,您这是?”房根林急切地问。

    房乐平看了眼门口的哨兵,又警惕地观望了下四周,才心有余悸地说:“找个方便的地方说吧。”

    听了爹的话,房根林便在脑海中迅速地寻找着方便的地方。房乐平并不知道,眼下,学堂里已经是草木皆兵,暗潮涌动,每个人似乎都绷紧了神经,任何地方都没有方便可言。最终,房根林想到了学堂杂役房旁边有一处废弃的储藏室,便将他们领到了那里。

    储藏室里空荡荡的,只有满地的尘土与东扯西拉的蜘蛛网,一家人简单地打扫了下,房根林又从杂役房里借来了两条板凳,才让家人坐下来歇息。房根林在学堂无疑是好人缘,几个杂役看到房教官来了家乡的人,便送来了床板被褥,还有人端来了水壶茶碗。房根林一一谢过,送他们出了门,便迫不及待地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房乐平一家还没走出掖县,就得到爹房国武被杀的消息。他们先是像房根森一样看到了贴在路边村口的斩杀告示,后来又在一个大镇要饭的时候,听到了爹被打死的噩耗。房根林是房国武的掌上明珠,在某种程度上,子孙间的感情远远超出了他们父子,房乐平不想这么快就一下子把实情都告诉他。他了解房根林,义武堂的子孙都是火爆子脾气,一身过人的武功让他们有恃无恐,倘若房根林知道了爷爷被杀的真相,说不定会干出什么震天撼地的事情来。

    “从掖县到烟台,俺们东躲西藏,一路要饭,走了八九天啊。”房乐平将事情的经过简单地复述了一遍,最后撒谎道,“你爷爷还关在牢里啊。”

    实际上,掖县发生的请愿及围城的事,房根林已经有所耳闻了,而且,他还听说,领头的叫房国武,已经被乱枪打死在刑场上。他感觉到,爹娘现在显然还不知道爷爷已经遇难的消息,他要先隐瞒下来。

    “清政府已经腐败透顶,不能不反了,俺们学堂正在准备上街游行,这个祸国殃民的清政府已经是秋后的蚂蚱了。”房根林说,牙齿咬得吱吱响。

    房根林所说的上街游行已经有了足够的准备,起因并不复杂。海军学堂里多为汉族学员,是考进来的。满族学员是少数,只有二十多名,是保送的,水平低下,却飞扬跋扈。汉满学员不相往来,也就相安无事。然而,在这年的秋季运动会上,汉满两族学员为争取一项锦标而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大打出手,一场恶战后各有损伤。事后,满族学员全部离校告状去了,登莱青道台只得出面解决,勒令学校开除肇事的汉族学员,而满族学员却概不追究。这个处理结果显然是不合理的,于是,教员与学员对清廷的不满弥漫开来。义武堂的子孙向来是刚直不阿的,房根林怨气顿生,内心里产生了辞职的想法。就在这个时候,辛亥革命的消息传到烟台,进步教官与学员们的革命热情被点燃了,决定上街游行,写血书支持革命,房根林找到了发泄的突破口,成为重要的一员。

    反?房乐平听了房根林的话,一下子站起来,惊魂未定地说:“根林啊,你刚才说什么?你不能再走你爷爷的路啊。”

    爷爷房国武已经走在了房根林的前面,他悲痛之余,不禁肃然起敬了。

    “什么路?俺爷爷走的是什么路?他是英雄,反清救国的大英雄!”房根林似乎失去了理智。

    房根林的娘叶桂莲一直没说话,这时的她终于忍不住了,哭叫道:“根林啊,你爷爷他……他已经被杀害了啊!”

    “哥,咱爷爷已经不在了。”房根兰趴在房根林的肩膀上,哭出声来。

    尽管房根林早就知道爷爷已不在人世了,但是,当娘亲口说出来的时候,还是一阵眩晕,顿时泪流两行,满腔的怒火涌上了脑门。

    “谁?是谁杀了俺爷爷?”房根林追问道。

    “丁明才!狗官丁明才!”房根兰悲愤地说。

    丁明才?听到这个名字,房根林怔了下,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与不解,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最终放弃了。

    “根林啊,你怎么了?”房乐平似乎察觉出了房根林表情的变化。

    “前赴后继!”房根林从牙缝里蹦出了四个字。

    房乐平不知道儿子要怎样去“前赴后继”,但是他知道,与官府作对,这又将是危情四伏,引火烧身。

    “不,你绝不能走你爷爷的路!”房乐平走到房根林的跟前,劝说道,“你在学堂当好你的武术教官就行了。”

    叶桂莲也走过来,为房根林擦了把泪水,央求道:“是啊,根林,胳膊拧不过大腿,听你爹的话吧。”

    “爹,娘,您不要阻拦俺,谁也阻拦不了俺。”房根林斩钉截铁地说。

    房乐平从怀里掏出了那只曾佩戴在房国武身上的欧米茄怀表,递到房根林的手上:“根林啊,你还认识这块表吗?”

    “认识,是俺送给俺爷爷的。”房根林接过怀表,双手捧在手里,几丝伤感涌上心头。

    “你说,这是你们校长奖给你的,知恩图报,根林啊,你为了你的校长也不能走那条路啊。”房乐平继续劝说道。

    “校长谢葆璋是支持俺们的。”房根林将怀表还给了房乐平,“爹,娘,你们先休息一会儿吧,俺过会儿让人给您送些吃的来,俺有事要出去一趟。”

    房根林说完,就不顾爹娘的反对走了。他先到教官宿舍,安排要好的教官给爹娘送饭,然后就出了学堂的大门,向海岸路赶去,他现在最迫切的是要见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掖县知县丁明才的女儿丁冬梅。今年春天,房根林与她邂逅于烟台山下,并很快坠入爱河,成了难舍难分的恋人。他们相约,今年春节回掖县的时候,就到对方家去拜访,向家人通报他们的婚姻大事。

    那天,房根林带着几个新学员到烟台山上看灯塔。这灯塔是英国人建的,为出入烟台港的航标灯,乃当地一景。凭着海军学堂教官与学员的身份,他们还进入了瞭望塔,将灯塔熟悉了个透彻,游山玩水成为一次难得的实习。自然,他们还会参观许多名胜古迹,龙王庙去了,燕台石也去了,下得山来已经是傍晚时分。山下有块平地,平地上有一副秋千架,架上有女子在荡秋千。房根林及学员走得累了,就席地而坐,边说话边看她们荡秋千。

    三月三,荡秋千,自然是一个古老的习俗,丁冬梅与烟台女子学堂的几个同窗聚集在此,尽情地玩耍,却没想到一场差点要其性命的意外在等待着她。

    熟悉丁冬梅的人自然都知道她的脾性,外向,盛气凌人,颇具男人性格。当然,知县的女儿长得肯定好看,就像知县的太太必定长得好看一样。丁冬梅长得太像她娘了,朱唇皓齿,眉目如画,是个十足的美人坯子。更重要的是,她的一双大脚是同学中绝无仅有的,几个女子站在一起就格外显眼。像宏德堂的方英楚在西由天齐庙会上在一堆小脚中注意到了王玉玟的一双大脚一样,房根林也注意到了丁冬梅的这双大脚。当然,她的大脚是天然去雕琢的,名副其实。房根林在心里想着这个女子当年为什么会没缠脚的时候,丁冬梅就上了秋千。不像前面几个小脚女子,笨手笨脚,让人扶上去,荡也荡不起来。丁冬梅上得干净利落,充分发挥了大脚的优势,快跑几步,一下子抓住了秋千的荡绳,然后顺势一拉,一双大脚便稳稳当当地踩在了踏板上,就像一只燕子飞落于树枝。这时的丁冬梅心情肯定不错,一丝自豪感油然而生,这是因为,她听到了一声声惊叹,这惊叹声来自于同窗,也来自于坐在地上的房根林及海军学堂的学员。

    世界是如此丰富多彩,变幻莫测,男人与女人们活得这么有滋有味,或许正是世界上有男也有女的缘故。就像现在,丁冬梅的眼神越过同窗的头顶,直接落到房根林他们身上,然后嫣然一笑,奋力荡起了秋千。坦白地说,这个时候的丁冬梅只注意到了坐在地上的几个青年男子,并没有注意到某个人,比方房根林。她的大脚实实在在地踩在踏板上,稳如泰山,双手紧紧地抓着荡绳,就像粘在上面一样,腰背时而收缩时而挺直,身子时而下蹲时而站立,秋千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频率也越来越快,丁冬梅的耳边呼呼生风,盘在脑后的发髻也挣脱开束缚,飘散开来。人们看到,前荡的时候,她那高耸的胸部就像两枚胶东大饽饽。后飘的时候,圆弧的臀部如同两个大西瓜。凸的高凸,凹的深凹,丁冬梅就这么将自己的身姿完美地展示在大家面前。

    “好!”同窗们大叫道。

    “好!”房根林及学员们也欢呼道。

    有人说,艺高人胆大,也有人说,淹死会水的,现在,这两句俗话放到丁冬梅身上都是贴切的。她越荡越起劲儿,到了忘乎所以的程度,荡到最高处,身体几乎是平直的,引得旁观者提心吊胆,惊呼阵阵。得意忘形的最终结果往往是乐极生悲,终于,她的一双大脚蓦地脱离了踏板,随之身体失去平衡,伴随着一声惨叫,她双手脱离荡绳,飞了起来。

    人们见状,都啊的一声傻了眼,甚至有人捂上了自己的眼睛。只有房根林是清醒的,他迅即一跃而起,飞身冲向了空地,急停站稳,在丁冬梅即将落地的一刹那,一把抱住了她,然后顺势在地上打了几个滚。

    英雄救美人自然是个俗不可耐的故事了,但是,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烟台山下。房根林躺在地上,渐渐地松开了怀中的丁冬梅,心里还有几分羞涩。但是,她却昏厥过去,呼吸骤停了。丁冬梅的同窗及学员们也围上前来,面面相觑却束手无策。房根林犹豫了下,然后就咽了咽吐沫,才趴下身来,为丁冬梅做起了人工呼吸。对房根林来说,这是人生第一次与女人嘴对着嘴,没有激动,没有芬芳,他全无感觉,却一辈子难忘。

    实际上,丁冬梅并无大碍,只是吓晕了,当她苏醒过来,听到房根林的一口掖县腔便不禁亲切十分,眼泪随之夺眶而出。

    一百多年前,房根林的太祖房建宇凭借飞身接起飞落的大刀片,博得功名,成为朝廷命官。这个春天,他的玄孙房根林飞身接住的是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丁冬梅,他与她就这么相爱了。丁冬梅完成学业后执意留在烟台,并在英国人开设的茂记洋行找到了一份工作,正是为了能与房根林厮守在一起。现在,房根林急匆匆地往海岸路上的茂记洋行职员宿舍赶去,他要面见丁冬梅。

    这个时候的丁冬梅也刚刚得到了爹丁明才去世的消息,正在宿舍里痛哭失声。

    房国武率众请愿及围攻掖城的事件后来果真惊动了山东巡抚,便派来巡警道员督办。但是,他还未赶到掖城,丁明才就死于房根森的大刀之下,督办成了奔丧。大清王朝七品官员被杀,自然不是件小事情,眼下各县民冤四起,群体性事件频频发生,摁下葫芦瓢起来,倘若各地争相效仿,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他就将丁明才被杀之事先隐瞒下来,只是同意了丁明才太太的要求,让女儿悄悄回来奔丧。从掖县到烟台不过三百多里,消息几经辗转,今天终于送到了丁冬梅的耳朵里。

    此时此刻,丁冬梅正在宿舍里哭天抹泪,三个室友问她发生了什么,她却什么也没说,只能盲目地好言相劝。正当她们一筹莫展的时候,房根林敲响了房门,见到他,三个室友相互交流了下眼色,便躲了出去。

    房根林关好房门,就问丁冬梅为什么哭,然后她就一头扑到他的怀里,说她爹没有了。此时的房根林无论如何也不会联想到是自己的胞弟房根森亲手砍死了丁明才,为爷爷报了仇。不过,在确认了丁明才就是杀害他爷爷的罪魁祸首之后,他对丁冬梅的感情显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曾那么爱她,但是现在,爱似乎在瞬间就消失殆尽了,那么他恨她吗?他知道,他有足够的理由恨她的爹丁明才,当丁冬梅说她爹没有了的时候,他还有几分高兴,在心里不由得说了“罪有应得”四个字。可是,他却没有理由去恨她,她毕竟是无辜的,在掖县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没有了,你爹怎么突然就没有了?”房根林推开了怀中的丁冬梅,满脸疑云,双眼紧紧地盯着她。

    其实,丁冬梅也不知道她爹怎么就突然没有了,送信的人没说,只是让她马上回去奔丧。她睁开婆娑泪眼,看到的是房根林异样的神情,冷漠无情,没有丝毫悲伤,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俺也不知道。”丁冬梅紧紧地握着房根林的手,生怕他跑了似的,“根林,俺想让你跟俺一块儿回去奔丧。”

    听了丁冬梅的要求,房根林这才发现自己撇下爹娘来见她是大错特错了。本来,他来得就毫无目的,既没有当面质问她为什么她爹杀了他爷爷的打算,也没有继续加深感情的想法。他知道,爷爷死在丁明才的手里,他永远也不会解开心中的这块疙瘩,那么,他与丁冬梅的关系也就应该结束了。鬼使神差,他来了,那么,他能抛弃家仇,心甘情愿地给杀死爷爷的凶手去奔丧吗?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事,他由此面临了一个尴尬的局面。

    “说,你去不去?”丁冬梅显然不理解房根林的冷漠无情,用力晃着他的手说。

    房根林摇了摇头,然后紧紧地搂抱着丁冬梅,眼泪终于止不住地流下来,滴在她的后背上。他的眼泪里蕴含着诸多情愫,既有对爷爷死去的悲伤,也有对丁冬梅的爱怜。但是,他不想把爷爷被丁明才所杀的真相告诉她,这是因为,一个女人是无法面对如此复杂的感情纠结的。他紧紧的拥抱是一种告别,对丁冬梅的告别,对自己这段美好感情的告别,他要从此忘掉她。终于,房根林决意要脱身了,他抬手擦干了泪,慢慢地松开了双手,告诉她,他请不下假来,让她自己回掖县。他知道,丁冬梅不会相信他编造的理由,但是,她回到掖县,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就会理解今天发生的一切。

    房根林说了句“你自己保重吧”就离开了宿舍,全然不顾丁冬梅的反应如何。来到楼下,又碰到了她的三个室友,他让她们快上去好好劝劝她。房根林由此完成了对丁冬梅的告别,回到海军学堂,并没有去照顾远来的爹娘,而是全身心地投入到反清游行的准备工作中去了。他原来是凭着蒙童般的觉悟,现在,爷爷之死使他产生了无可阻挡的力量,一个崭新的房根林从此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房根林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的一刹那,丁冬梅便对他产生了恨,相对于男人,女人由爱到恨的转化似乎是一眨眼的事情。她恨的理由是充分的,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选择了退却,让她孤立无援,泪湿衣襟。第二天一早,丁冬梅便独自雇了一辆马车,向掖县匆匆赶去。自然,她的心里依然充满了困惑,房根林的漠然与冷落让她百思不得其解,油然而生的怨恨越来越强烈了。

    马车出了烟台市区,就开始下雨,淅淅沥沥,绵绵不尽。三年了,胶东地区连续干旱三年之后终于迎来了一场持续几日的秋雨。乌云笼罩,天昏地暗,干涸的土地尽情地吸吮着甘霖般的雨水,如同饿急了的婴儿在吃奶,全神贯注,吱吱有声。一路上,丁冬梅看到许多村庄的乡民们冒雨敲锣打鼓,载歌载舞,感谢上苍的开恩惠赠。但是,喜庆的气氛无法感染她,反而让她更加悲伤,泪水就像雨水一样流淌着。

    风雨兼程,马不停蹄,两天后,马车摇摇晃晃地进了黄县,雨还在下,紧一阵儿缓一阵儿,官道泥泞,积满了水,他们又急奔十多里,才在北马镇上的一家车马店歇下。这个晚上,丁冬梅依然没有睡好,时睡时醒,梦境不断。当然,她会梦到死去的爹,然后哭醒。她也梦到了无情的房根林,又愤懑地气醒。早晨起来,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就像两枚熟透了的烟台大樱桃。草草地吃了几口饭,就又要赶路了。再行几十里,就将进入掖县的地界,她愈加归心似箭,急不可待了。

    马车停在店门口,车夫从马棚里牵过马来,正欲套车之时,突然发现车下睡着一个人,他用力拍了拍车棚,那人没有动静,他又用脚踢了几下车轮子。

    酣睡者这才醒了,打了个寒战,急忙从车下爬出来,连声说对不起,耽误了您赶路。

    丁冬梅一听,这个人又是一口掖县腔,就像今年春天在烟台山下听到房根林第一次开口讲话一样。他乡闻乡音,丁冬梅似乎有了亲近之感,便问他叫什么名字,来自何处,要去哪里。

    此人确实是掖县人,叫张则青,家住城北张家庄。几年前,他到京城求学,学成后来到烟台求职未果,四处碰壁,便决意要回乡办新式教育,以教书育人为生。此时的他已经穷困潦倒,一贫如洗,只有一只木箱子。与郎中周仕君当年携带的中医书籍不同,他的木箱里装了几本新式教材及自己的衣物。几天前,他提着这只木箱,徒步回乡,一路上风餐露宿,到了北马镇已经是饥寒交迫地走不动了。

    丁冬梅好奇地注视着张则青,之所以好奇,是因为他已经剪去了长长的辫子,留着个平头,身上的衣服也不是长袍马褂,而是直领的学生装,俨然一副新式青年的模样。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眼自己的一双大脚,然后邀请张则青一同前行。

    张则青显然有些意外,更有几分难为情,陌路相逢,又是一名女子,他不知如何是好。

    “上车吧。”丁冬梅一把提起了张则青的木箱,放进车棚里。

    丁冬梅一身的绫罗绸缎说明她不是一般的农家小姐,当然,张则青也注意到了她的一双大脚,脑海里在思量着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最终,他心存感激地上了马车,坐在自己的木箱上,背对着丁冬梅,看着车轮下越拉越长的泥泞官路,然后就没话了。

    雨还在下着,不时有电闪雷鸣,厚重的乌云翻滚着奔涌而至,瞬时变成了暴雨倾盆,老天爷似乎将积攒了三年的雨水一股脑儿地在这个时候倾泻下来。马车东摇西晃地前行着,北马南河出现在他们面前。这个时候,河坝下已经是一片汪洋,车夫跳下车来,雨水立时淹至膝盖。丁冬梅掀开车棚的窗帘,进入她视野的除了水还是水,不远处模糊的村庄只露出了房顶。这时已有村民呼喊着往河坝方向跑来,他们并不知道,河水就要漫过河坝,破堤而泄了。

    “别过来——”丁冬梅站在车尾上,声嘶力竭地大喊道。

    “要决堤了——”张则青一手抓着车棚,一手抓着摇摇欲坠的丁冬梅,也呼喊道。

    雷声与雨声淹没了丁冬梅与张则青的呼喊声,而在他们的身后,伴随着上游洪水的袭来,河水终于漫过了河坝,似乎在瞬息间摆脱了束缚,将河坝撕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巨浪奔腾,水流湍急,马车如同一片树叶漂浮在洪水之上,车夫已经不见了踪影,车里的丁冬梅与张则青死死地抓着车帮,拼命地挣扎着。终于,马车散了架,他们一下子跌入水中,丁冬梅时沉时浮,舞动着双臂,被洪水卷走只是个时间问题了。张则青自小在海边长大,自然是好水性,他划着水,靠近了丁冬梅,并奋力将她扶到了漂浮的木箱上,这只装着张则青兴办新式教育之希望的木箱由此成了丁冬梅救命的诺亚方舟。洪水奔流而下,漩涡一个接着一个,从上游冲下来的动物尸体漂浮着,不时还有死人从身边一划而过。张则青似乎支撑不住了,四肢僵硬,浑身发抖。前面有几棵大树,张则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推着木箱上的丁冬梅向大树游去。但是,没等他们接近大树,便被漩涡卷了进去。张则青瞬间消失在水中,再没浮上来。木箱夹在两棵大树之间,丁冬梅抱着木箱,疯也似的哭喊着。

    “张则青——张则青——”丁冬梅呼唤着张则青的名字。

    没人会听到丁冬梅绝望的呼喊声,张则青听不到,远在烟台的房根林更不会听到。这个时候,房根林刚刚带领几个进步学员在海军学堂的墙壁上贴下了“同胞速举义旗,帮助民军逐出满清”的标语,然后与集合在学堂门口的汉族学员们一起走上了街头。他们情绪激昂地喊着口号,挥动用鲜血写就的反清标语,浩浩荡荡,势不可挡。房根林的积极态度引起了烟台革命党人李凤悟的注意,几次促膝谈心之后,房根林有了理想与目标,成为革命党人。当然,丁冬梅也会时常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只是越来越模糊不清了,爱情的位置已经被革命的热情所占据,无处容身,房根林的人生轨迹由此改变了。

    第三节

    经过十多日的海上漂泊,房根森与方德河终于到达了大连,肿胀的双脚踏上岸的一刹那,他们就瘫软在地上。此时的大连已经是冰天雪地的世界了,他们身上的衣服难以抵挡住凛冽的寒风,冻得浑身发抖。

    这一路走来不容易,由胶东到大连的海路并不是风平浪静的,时而阳光明媚,时而瓢泼大雨,遇到几次大风,帆船几乎失去控制,忽高忽低,左右摇摆,直把他们的肠胃逛荡得翻江倒海,呕吐不止,连苦胆汁都吐出来了。方德河的适应能力似乎好些,还能坚持住,头晕目眩的房根森则是寻死觅活地无法忍受,若不是方德河用尽力气抱住他,他早就跳海轻生了。

    无论如何,方德河与房根森到达了目的地,逃出了掖县,这是他们第一次走出乡村,来到城市,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而新鲜。

    “根森啊,咱先找个饭馆吃顿饱饭吧。”走出港口,方德河听到自己的肚子饿得直叫,就抬眼望着店铺林立的街道说。

    饱饭?听了方德河的话,房根森的第一个反应是流出了口水,想止都止不住,他摸了摸干瘪的口袋说:“钱,哪里还有钱啊?”

    在方德河的身上还有几枚铜圆与铜子,一路上,他死死地抓在手里,捏出了汗,手掌都被染成了墨绿色。现在,他们好奇地看着马路上的建筑与行人,东张西望地走过了几个街道。这时,一家简陋的小饭馆出现在他们面前,方德河在心里衡量着这些钱能够吃饱了肚子,然后才走了进去。没有鱼,没有肉,也没有可口的饭菜,但是,无论对方德河还是房根森来说,这都是他们一生中吃过的最香的一顿饭,他们量体裁衣般地要了一份带辣椒的酸菜,又要了一个馒头与几个窝头。

    “德河,这馒头咱一人一半。”房根森强忍着从胃里往上爬的馋虫,将馒头一掰两半,挑了一块大一点的递给了方德河。

    方德河接过半块馒头,先是放在鼻子上闻了闻,贪婪而满足地抽打了几下鼻子才放到了嘴边,顿时有津液自口腔里弥漫开来。不过,就在馒头即将接触到牙齿的一刹那,他停下了,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房根森。

    “德河,你怎么不吃啊?”房根森狼吞虎咽地咽下最后一口馒头,纳闷儿地问。

    融四岁,能让梨,方德河这时想起的是儿时爷爷方英楚教他背《三字经》时给他讲的孔融让梨的故事。他与房根森同岁,生日大几天,孔融知道小敬大,作为兄长,他更应该知道大敬小了。

    “你吃吧。”方德河这么想着,就将馒头递到房根森的手上,笑着说。

    房根森不假思索地接过馒头,想了想,又递了回去,他们让来让去老半天,方德河就生气了,非让房根森吃下不可。

    “德河哥,俺一辈子都会记住你的好。”房根森咬了口馒头,泪水便止不住地流下来,滴在手中的馒头上。

    德河哥?方德河听罢愣住了,这是房根森第一次叫他哥,宏德堂与义武堂的诸多纠结不可能不影响到他们这一代,尽管与其他人相比,他们已经算是要好的兄弟了。但是,在他们的内心中都始终抛弃不了那份几代相传而又一言难尽的隔阂。貌合神离,他们之间的友谊似乎就是为要个面子,就像宏德堂与义武堂之间的交往那样。坦白地说,相对于宏德堂,义武堂人似乎更难以释怀,或者说是耿耿于怀,毕竟他们的祖先被无情地扫地出门了,连姓都改了,他们就像是有家不能归的游子,那份哀怨与委屈只有义武堂的人才能体会得透透彻彻。所以,义武堂人无不性情刚烈,活得倔强,不蒸馒头蒸(争)口气,非要在宏德堂人面前昂起头,比个高低。但是现在,对房根森与方德河来说,一切都改变了,半块馒头成了他们感情的催化剂,终于以兄弟相称了。

    “根森弟啊,此话言重了。”方德河拿起一块窝头,用力咬了一口,“咱们本来就应该是情同手足的好兄弟啊。”

    房根森听到这里,感情神经被悄然触动,他默默无言地为两只粗糙的瓷碗倒满了白开水,动情地说道:“德河哥,如果没有你的搭救,俺现在肯定死在清兵的手里了。你是俺的救命恩人啊!你跟俺劫法场,跟俺出逃,来到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都是俺拖累了你。”

    是的,一切本与宏德堂以及方德河无关,正像房根森说的那样,是他将自己一步步地引到了这有家不能回的田地。从清兵面前的搭救到劫掖城刑场,再跟随他杀死知县丁明才,方德河越陷越深,成为房根森的同案,而他为房根森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做给别人看的,他是有意在向世人显示着宏德堂的仁慈与大义。

    “不,根森弟,房国武是你的爷爷,也是俺的师爷,宏德堂与义武堂同宗同祖,这是妇孺皆知的事情,俺问你,如果当时是清兵在追杀俺,你会见死不救吗?”方德河想到这里,便抬眼看着房根森。

    尽管房根森一直在内心里感激着方德河的拔刀相助,但是,他还从来没有想过如果当时清兵追杀的是方德河,他会怎么样选择。救还是不救?他似乎拿不定主意了。

    “不救?”方德河察觉到了房根森的犹豫,便问道。

    “不,不不。”房根森好像是一下子从梦中醒来,连忙摆手道,“俺一定会像你一样伸出救援之手。”

    方德河长嘘一口气说:“好,有你这句话,咱们以后就是亲兄弟了。”“德河哥,俺这条命是你救的,从此往后,俺的这条命就是你的了。”房根森听了方德河的话,情绪突然激动不已,猛地站起来,“哥,俺说话算数,苍天做证,俺欠你一条命,俺在此留下誓言,如果哪天俺忘恩负义,就天打五雷轰,你就直接取走俺的性命,俺绝无怨言。”

    方德河没想到房根森会说出这样的话,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当时救其一命,他绝没想到以后会是谁欠谁的,更何况是欠下一条性命了。这么想着,他就怔怔地注视着房根森手中盛满白开水的瓷碗,面色凝重,久久不语。

    “救命之恩,永生难报,德河哥,俺还是那句话,俺的这条命就是你的了。”房根森端起了水碗,举到方德河的跟前,重复道,“来,哥,咱们以水代酒,干了这杯兄弟酒。”

    “根森弟,千万不要这么讲啊,从此往后,咱们是好兄弟就是了。”方德河不为所动地劝说道。

    自己的激动与感动没有得到方德河的积极回应,失望的房根森有些沉不住气了。他知道,他说的都是自己的内心话,实在话,没有半点虚情假意,他之所以说出来,就是想这么做,为自己以后的行为划定遵守的原则。难道是自己的诚意不够吗?为了表达自己的真心诚意,房根森突发奇想,蓦然一口咬破了自己的左手指,将血滴进了瓷碗里。

    “哥,俺说的都是真心话,滴血为证。”房根森眼含热泪,举起瓷碗欲喝下去。

    从开口叫“德河哥”到在称呼里省去了“德河”两字,直称“哥”,房根森一步步地拉近着他们之间的情感距离,方德河自然明白其中的含意,终于被打动了,他一把抓住房根森的手,也情不自禁地泪流两行:“俺相信。”“哥,你要是相信俺的话,就喝下俺的这碗血水吧,从此,俺就是你身上的一部分,俺就是你身上流淌着的血液!”房根森终于不能自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高举着瓷碗,呜咽道。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方德河不再怠慢,也双手接过瓷碗,然后咬破了左指,将一滴滴鲜血滴在瓷碗里。他们看到,方德河的血慢慢地消融在瓷碗中,与房根森的血融合在一起,就像一个人的血一样。这个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古老的“滴血认亲”的故事,亲者血气相通,不管过了多少年,不管经历了几代人,也不管发生了多少不愉快的事情,血亲根深蒂固,谁也无法改变,他们还是名副其实的骨肉至亲。

    房根森再次激动不已,倒掉了方德河的那碗白开水,然后将血水一分为二,泣不成声地说:“哥,认下俺这个亲兄弟吧。”

    方德河抹了把热泪,端起瓷碗,与房根森用力碰了下,然后泪光闪烁地一饮而尽:“俺的亲兄弟啊!”

    “哥!”房根森紧紧地搂抱住方德河,泣不成声了。

    初到大连的这个夜晚由此成为房根森与方德河终生难忘的一个晚上,他们跨越了宏德堂与义武堂几代人之间的鸿沟,摒弃前嫌,化干戈为玉帛,成了真正的兄弟。尽管这个晚上他们无家可归,露宿街头,海边尖利而寒冷的秋风吹得他们瑟瑟发抖,但是,他们紧紧地拥靠在一起,却分明感到温暖十分。同时,他们也知道,要想在大连生存下来,必须要先找份活干,他们浑身上下都是力气,应该不会找不到工作。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们便一条街一条街地逛,寻找招工的店铺。但是,时下大连兵荒马乱,人心惶惶,能维持开门就不错了,没人再会招工,进了几家店铺,他们都被婉言谢绝了。

    中午时分,房根森与方德河从最后一家店铺里灰溜溜地出来,心里就有些绝望了,饥肠辘辘地抬眼四望,却找不到他们的归宿,偌大个大连竟然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这个时候,他们开始打退堂鼓了,可是,又没有退路,想回掖县也是不可能的事,举目无亲,身无分文,那么,就这样饿死在大连吗?

    转机出现在下一个路口,方德河与房根森拐过这个路口就看到了一堆人,有几个穿着制服的人在此招兵买马。他们相互看了眼,便一起走进了人群。原来,有人在此招募看家护院的团丁,管吃管住还有薪饷,如此的条件在这动荡不安的局势下自然颇具诱惑力,已经有几个青壮男子报上名了。

    “哥,咱们去当团丁吧。”房根森经不住诱惑,拉了下扩背肌就跃跃欲试了。

    方德河疑惑地问:“当团丁?这是哪家招的团丁啊?”

    房根森自然也不会知道这是哪家招的团丁,就走到报名处,询问道:“这是哪里招的团丁?”

    “我们老爷是有名的大财主,人好,可是老受人家欺负,东北土匪多啊,没办法,只有招上十几个团丁守守院子。”穿制服的人看着膀大腰圆的房根森,鼓动道,“快报名吧,就你这身体,保准能得到老爷的赏识,说不定能当个队长呢。”

    房根森一听,高兴了,仿佛已经当上队长似的,转身对方德河说:“哥,咱们报名吧。”

    “根森弟,别着急,咱们再等等。”方德河看了看周边的人,小声说。

    方德河的声音虽小,还是让穿制服的人听到了,他看看房根森,又看看方德河说:“听口音,你们是山东人吧?”

    “是啊。”房根森点点头。

    “山东哪儿的?”穿制服的人又热情地问。

    “掖县。”房根森回答道。

    “嗨!太好了!”穿制服的人一拍大腿,高兴地说道,“我们老爷就是掖县人,是当年闯关东过来的。”

    “是吗?”房根森立时觉得亲近了。

    “是啊,我告诉你啊,老爷家可是有不少掖县人,都是从老家来投奔他的。”穿制服的人站起来,拍拍房根森的肩膀说,“你这身体壮如牛啊,是块好材料。”

    他乡即将遇到家乡人,尤其是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房根森的心里是激动的,他对方德河说:“哥,咱们就也报上名吧。”

    眼下,除了去当团丁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不能眼睁睁地饿死啊,方德河犹豫不决地答应了。于是,他们报上了名,并与先前几个报上名的青年男子一起上了一辆马车。马车掉了个头,然后向市外走去。

    无论是房根森还是方德河都不会想到,这是一条不归之路,他们被马车拉进了郊外的一处荒凉的院子,马上便被手持大刀长矛及短枪的人包围起来,七八个人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拿下,个个五花大绑,动弹不得。其实,凭借武功,方德河与房根森是可以反抗的,究竟鹿死谁手还很难说。但是,他们以为有了落脚之处,从此衣食无忧,就放下心来,人困马乏地昏睡过去,睁开眼的时候已有短枪直顶脑门了,反抗,便是死路一条。他们不想死,还要活下去,甚至要活出个名堂来,衣锦荣归,便选择了投降。

    马车再次上了路,方德河与房根森他们被蒙上了双眼,一路颠簸,只啃了几块冻硬的窝头。走了两天一夜,马车才在深山老林的一处金矿停下来。金矿主以招团丁为名,就这么将他们押进了深山,那个身穿制服的人叫阴昆山,摇身一变成了矿上的保安队长,当然,他的职务不能叫保安队长,而有一个奇怪的称谓:牌头。晚上,他们被关在工棚里,白天,他们被押到矿上淘金,无论是白天还是晚上,身边都有阴昆山的人持枪严密看守,他们插翅难飞了。

    房根森欲哭无泪,他觉得,正是他轻信了牌头阴昆山的话才害了方德河,便一次次地向方德河说对不起。那么,方德河能责怪房根森吗?显然不能,人在困境中难免会做出幼稚可笑的事情,他现在想的是,如何才能逃出这个人间地狱。于是,他仔细地观察着地形地貌,寻找着逃跑的时机。可是,矿上戒备森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到处都有保安们警惕与凶神恶煞般的眼睛,谁也别想离开淘金岗位半步。

    逃跑的机会来得有些突然,让房根森与方德河毫无准备。这天晚饭的时候,两名淘金工为了争夺一块掉到地上的窝头而发生了口角,这个说是他掉到地上的,那个却说是他掉的。淘金工吃不饱是正常的事,饿急了的人为了一块窝头而拼了命也是正常的,饿会让人发疯,失去理智,就像现在这两个骨瘦如柴的淘金工。他们各不相让,这块坚硬的窝头在他们的手里夺来夺去,最后成了渣子散落在雪地上,谁也没吃到。刚才,他们只是扭在一起而没有打起来,这个看了眼雪地上的窝头渣子心痛得很,说了声让狗吃了你也不能吃,那个就火气上升地挥拳打在了这个的脸上。这个摸了下脸,看到手上沾满了血,然后就怒火中烧,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将那个扑倒在地,两个人就这么扭打在一起,在雪地上翻滚着。旁观者里有他们各自的同乡,平素就抱团,谁受了欺负便拧成一股绳打抱不平。他们起初只是劝架,当然会偏向着自己的同乡,劝着劝着就被火气感染了,最终加入了战斗,两人三人地扭打在一起,在雪地上滚来滚去,一场由半块窝头引发的群殴不可思议地发生了。或许是矿里的生活太寂寞无聊了,几名保安并没有阻止,只是站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热闹。不多时,参与的人越来越多,下手一个比一个凶狠,甚至有人捡起了石头向对方砸去。眼见得失去控制,保安们就不得不跑过来厉声制止了。这个时候,人们已经打红了眼,岂能善罢甘休,吃了亏的想捞回来,沾了光的想跑却被抱住了,黑压压的人群踩着已经洒满血迹的雪地继续打斗着。保安无法阻止,便冲天开了枪,枪声一响,人们的动作就定格了,然后都慢慢地松了手,不服气地张着大嘴,往地上吐着血水。

    房根森与方德河没有参与斗殴,也没有看热闹,他们趁机逃跑了,听到枪声的时候已经快跑到了金矿的出口。他们听到枪声自然吓了一跳,回头望了眼,发现不是冲他们来的就继续跑。但是,他们只是一时逃脱了矿内保安的视线,跑到出口便有门楼上的保安举枪冲着他们了。

    “站住!”门楼上的保安大喝一声,同时拉动了枪栓。

    子弹无情,他们跑得再快也跑不过子弹,方德河与房根森不由得站住,还像战败了的士兵一样举起手来。

    “别动,要不就开枪了。”保安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

    方德河与房根森听话地站在地上,而他们的眼睛却在快速地转动,寻找着躲藏的地方。然而,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白雪皑皑,没有遮挡,他们一身黑不溜秋的棉袄棉裤格外显眼,绝无藏身之地。他们知道逃跑的后果,先前已有人逃跑被捉拿回来后受尽了严刑拷打。怎么办?就这样束手就擒吗?

    一辆马车就是在这个时候从门外跑过来的,车上装满了给淘金工吃的玉米面。在房根森的后腰处,插着一把私藏的飞镖,这是他用一块不知谁丢弃的钢片偷偷磨制的。现在,他的手悄然伸进了棉袄,握住了这把飞镖,抬眼看一下门楼上的保安,深呼一口气,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投了出去。飞镖嗖嗖生风,像一道闪电,飞向保安,准确无误地扎在了保安的胸口。保安惨叫一声,掉下了门楼。方德河一跃而上,将车夫拉下车来,房根森也迅速跳上马车,然后掉头,扬鞭策马地飞跑起来。

    矿内的保安终于发现有人逃跑了,呼喊着追过来。有人徒步急追,有人则骑上了马。

    此时天空晴朗,皓月正圆,将大地照得亮如白昼。马车飞奔着,地上的雪被马蹄踩踏起来,纷纷扬扬,漫天飞舞。房根森驾着车,方德河不停地用手拍打着马的屁股,而后面骑马的保安已越来越近了。就在这时,马车偏离了方向,滑进了沟里,顿时人仰马翻。方德河与房根森从沟里爬出来,看了眼四周,便一前一后地向山上跑去。追上来的保安跳下马来,顺着他们的脚印拼命地追赶。

    山上的积雪越来越厚,没及腰际,但是,山顶就在眼前,翻过这座山,方德河与房根森便可顺势滚下山去,逃离魔窟。终于,方德河到达了山顶,他兴奋地大叫一声,正欲往山下滚,却发现房根森没有跟上来,回头望去,不见他的踪影。

    “根森弟——你在哪里——”方德河擦了把脸上的雪水,声嘶力竭地喊道。

    实际上,房根森离方德河很近,不到十米的样子,却听不到方德河的呼喊声,他慌不择路,不小心掉进了雪窝子,一下子淹没到脖颈。他拼命地挣扎,却是越陷越深,只留个手掌在外面舞动了。

    方德河看到了这只冻得发紫的手,折回身来,肩膀顶在树上,握住房根森的手用力往外拽拉着。终于,房根森憋青了的脸露了出来,他睁开眼,模模糊糊看到的是往山上追来的保安。他意识到,如果方德河继续救他,势必也将被活捉。

    “哥,别管俺了,保安追上来了,你快跑吧。”房根森说着松开了自己的手。

    房根森的手一松,马上就又陷进了雪窝,方德河看了眼往上追赶的保安,大喊道:“抓住俺的手,要不你就没命了。”

    方德河的话绝不是危言耸听,这雪窝就是陷阱,先前已经有逃跑者不慎掉进雪窝里冻死或者憋死了。房根森已经下定决心,逃出一个是一个,自己不能再拖累方德河了,这么想着便双眼一闭地往下沉去。但是,人求生的欲望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当雪窝再次淹没了头顶,他憋得五脏六腑几乎要炸裂开来的时候,就本能地伸出手来,拼命地舞动着。方德河一下子抓住了这只手,用尽浑身力气往上拉,不再松开。

    方德河终于将房根森拉出了雪窝,没来得及高兴,就被保安们团团围住了。他们被捆绑起来,推下了雪山,毫无疑问,等待他们的将是凶多吉少。

    重回矿山的路上,房根森一直在哭,方德河再次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他觉得,他今生今世是无法报答了。当然,方德河知道他为什么哭,所以就劝他,劝着劝着自己也忍不住流下泪来。朔风呼啸,滴水成冰,眼泪迅即被冻结,脸像刀割一样疼痛。不过,兄弟情谊重,患难见真情,有了这个,他们知足了。

    回到矿山,方德河与房根森便被推到了牌头阴昆山的脚下,他没说话,煞有介事地看了他们一眼,突然抬起腿来,一人给了他们一脚,然后就交给手下的保安处理了。阴昆山的一人一脚凶狠有力,正中要害,不偏不倚地踢在他们的脸上,顿时眼冒金星,口鼻蹿血。接着,众保安张牙舞爪地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棍击棒打,他们很快就被打得皮开肉绽了。

    方德河与房根森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念头,嘴里说着到了阴曹地府还做亲兄弟的话就昏死过去。但是,他们没有死,黑心的矿山主不会让他们死,淘金工越来越少,打死了就没劳力了。半夜里,他们先后苏醒过来,脸上的血迹已经冻干,如同一块块泥巴糊在上面。他们的手脚依然被捆着,动弹不得,他们就忍着剧痛一点点地挪动着身体,然后紧紧地靠在一起,就像初到大连的第一个夜晚那样。

    这个时候,天上依然是有星星也有月亮的,风也停了,雪地绵延不尽,银白一片,北国之夜是如此静寂。但是,方德河看不见,房根森也看不见,关押他们的木板房又窄又小,就是矿山的牢房,木板里三层外三层,密不透风。他们不约而同想起了老家掖县,想起了他们的爹娘,房根森甚至还想起了他的爱恋之人李秋燕,一股难以名状的情思涌上心头,而他进盖平山向赵重彪求情时的节外生枝又让他顿生几分愧疚。

    “哥,咱们将来还跑吗?”房根森用肩膀扛了扛方德河。

    方德河也用肩膀扛扛房根森,叹了口气说:“根森弟,你说,咱们还跑得出去吗?”

    “那咱们就死在这里吗?”房根森心有不甘地说,“咱们要是死在这里,连个鬼也不认识啊。”

    这是他们从掖县出逃后第一次谈到了死,方德河闭上了眼睛:“咱们就这么死在这里可是太冤了啊。”

    “是啊,哥。”房根森的眼圈红了,“咱们就是死也要死在一块儿,做鬼也是亲兄弟。”

    “好!”方德河使劲往房根森的身上靠了靠,“一言为定!”

    方德河的话音刚落,房根森就哭出声来,一连串的不幸遭遇让他改变了对宏德堂的成见,宏德堂人并不是只认字不认事理,也有血有肉有骨头。

    “不,咱们要活下去!”房根森呜咽道,“咱们要混出个人样来,然后回到掖县去,让宏德堂和义武堂也成为真正的情同手足的好兄弟!”

    方德河听罢,良久没有说话,只有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第四节

    或许宏德堂人谁也没有想到,方童年到阎王爷那里走了一圈儿又回来了。

    那天夜里,方德海再次将郎中周仕君请了来,周仕君问明原因,不由得眉头紧皱,连叹两声。原来,方童年是被那碗白酒灌醉了,才昏死过去。其实,方童年服用了几服药后,病情已有好转,再服几服就会痊愈,方家的男孩老二不活的魔咒让宏德堂的人,特别是女人乱了方寸,是王姑娘求来的仙药差点害死了他。当然,周仕君也知道了是王玉玟及吴怡蓉去请的王姑娘。自从老爷方英楚过世,宏德堂里似乎不那么和谐了,群龙无首,人心涣散,正院,东院,西院,好像都在打着各自的算盘,作为一个局外人,周仕君自然得小心处之,绝不能给恩人之家增添麻烦。他觉得,王玉玟无疑是请王姑娘的主要责任人之一,如果他将方童年昏死的原因说出来,势必遭到方兴运的责难。所以,周仕君并没有说出方童年昏死的真相,只是开了一服解酒的药让方童年服下去,又进行了针灸与推拿按摩,方童年就转危为安了。

    无论如何,方童年死而复生,几代方家的男孩老二夭折之后在他身上出现了一次令人难以置信的奇迹。而且,恢复了几天后,方童年的眼睛异常地明亮起来,左转右转着不安分,咿呀呀地想说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孩子肯定聪明,将来是个奇才,宏德堂人都这样说。

    周仕君的药到病除应该让宏德堂的人再也不会相信王姑娘的鬼话了,但是,王玉玟相信,吴怡蓉也相信。狐狸能成仙,水狼也能成仙,祖祖辈辈的口口相传已经成为她们的思维定式,根深蒂固地扎在她们的脑子里,她们宁愿相信有,而不愿相信无,如同佛可不信但不可不敬一样。而且,方童年身上的那块胎记确确实实地存在着,无论怎么看都像一只水狼。所以,东院南屋里的那个由王姑娘为水狼絮好的麦秸窝一直保留着,有了这次惨痛的教训,没人再敢招惹它了。

    方童年康复了,为供方德江去日本留学而卖地的事情却没有丝毫进展。宏德堂要卖地的消息是经方兴运的口亲自传出去的,然后就很快传遍了方家村及其周围。传话的人心态各异,惋惜与同情者有,幸灾乐祸者也有。近百年来,人们只听说过宏德堂买地,这卖地可是破天荒的头一回,宏德堂难道往日不再,元气大伤,以后就要靠卖地生存下去吗?起初,还有人以为听错了,多方打听才信以为真。但是,连年的旱灾已经将人们推到了崩溃的边缘,连宏德堂这样的殷实人家都要卖地,还有谁能有钱来买地?可是,地卖不出去,方德河去日本留学就是纸上谈兵,方兴运再次火上心头了。

    这天晌午过后,方兴运正坐在炕头上愁眉苦脸地抽烟袋,虎头村的宋家富就登门来访了。他先是敲了几下门,听到王玉玟一声“进来吧”,便自己摇开门摇子,走进了过间。站在过间里,他久久地盯着迎门挂着的大红“福”字,双眼微闭,若有所思。

    此时,管家孙良行正在院中带领大小雇工拾掇农具,一场酣畅淋漓的秋雨过后,土地喝了个饱,滋润透了,宏德堂的几百亩地就要下种播麦子了。

    “宋先生,您怎么来了?”孙良行走到过间,热情地问道。

    宋家富的目光从“福”字上收回来,微笑着说:“俺听说,宏德堂要卖地,过来问问。说实话,宏德堂卖地,俺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

    虎头村有海有船却没有几块好地,靠渔业及各种手工作坊有了些许积蓄的虎头村民无不羡慕并觊觎着方家村与房家庄的一片片肥沃的田园——上坡地。实际上,方家村的上坡地并不多,只在村南有几十亩,都在宏德堂的门下。方兴运想卖的自然不会是上坡地,或者说,除了上坡地,哪块地都能卖。

    无事不登三宝殿,宋家富一进宏德堂的门,孙良行就判断出他是来买地的。虎头村现有几支船队,而宋家富的船队规模最大,东北的木材,南方的大米,通过他的船队运到掖县贩卖,他赚了个钵满盆盈,腰缠万贯了。时下,宋家富所说的不可能已经变为可能,而且,买得起地的非他莫属。

    “宋先生,老爷在东院,您直接过去吧。”孙良行向王玉玟屋里望了眼,小声说。

    “去吧,宏德堂卖地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宋家富刚走进院子,堂屋里的王玉玟就大声说道,“人都会有个背运的时节,不奇怪。卖了这五亩地,宏德堂还有几百亩,顶多算是掉了根头发,谁敢保证一辈子不掉头发啊?驾船出海还有碰到大风大浪的时候,阴沟里还能翻船呢,背运啊,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王玉玟的话清晰地钻到宋家富的耳朵里,让他觉得不怎么舒心,甚至是恼羞成怒。大家知道,海边的渔民是有诸多忌讳的,比方说,鱼吃了一半,要翻过来的时候,不能说翻,要说正过来或者划过来。再比方说,帆船名称也改了,叫风船。还有,吃饭的时候,筷子不能平放到碗口上去,因为筷子如同船的桅杆,平放就是杆倒船翻。翻,是渔村最大的忌讳,谁要是犯了,渔民肯定是要翻脸不认人的。但是现在,王玉玟不但翻了,而且还是在阴沟里翻的。

    “这……你家太太这是……”宋家富气得涨红了脸,本想反击几句,又怕搅了他买地的计划,就摊着双手,无可奈何地说。

    正忙于拾掇农具,孙良行原本想让宋家富自己去东院,但是现在,王玉玟的一番话惹恼了宋家富,就决定送他过去。

    “宋先生,您见多识广啊,不必计较。”孙良行做了个请的手势,笑眯眯地说,“这嫁闺女跟娶媳妇的感受不一样啊,您说是不是?”

    宋家富撇了下嘴说:“好男不跟女斗,名不虚传,这个女人果真是宏德堂的一宝啊。”

    两个人说着,穿过有牡丹花拥簇的甬道,来到了东院。此时,方兴运已经听到正院的动静,在堂屋门口等待着宋家富的到来。王玉玟的话他只听见了几句,但是听到的却正是刺激了宋家富的那几句。孙良行冲方兴运意味深长地点了下头,就回正院去了。

    “兴运兄,来打扰了。”宋家富用微笑代替了刚才的不快。

    “家富老弟,来,屋里坐。”方兴运侧过身子,将宋家富让进了堂屋。

    宋家富走进堂屋,在冲门口的太师椅上坐下来,沉默不语。

    “进得宏德堂门来,家富老弟就听了阵风凉话,是吧?妇道人家,不必介意。”方兴运若无其事地坐在宋家富的右手,然后冲西间高声喊道,“德江,出来给你宋叔倒茶。”

    本来,来了客人沏茶倒水都是丫鬟凤雯的事,但是,方兴运有意叫她去了方童年那里,让她陪其玩耍。宏德堂卖地,再怎么说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不想让与此无关的人听到他与宋家富的讨价还价。更为重要的是,他要让方德江见证宏德堂为其留学而卖地的全过程,背负使命,重整宏德堂的雄风自然要落在他们这一代的身上。

    “宋叔好。”方德江端来两只盖杯,为宋家富与爹各沏一杯。

    宋家富仔细地端量着一身新式学生装打扮的方德江,不禁感叹道:“宏德堂后继有人啊。”

    方兴运端起盖杯,掀开盖,吹着冒出的热气:“究竟是块什么材料,还得他从日本留学回来再说。”

    宏德堂卖地是为了供方德江去日本留学,宋家富已经知道了,但是,他还佯装不知地露出惊奇之色:“德江要去日本留学?啧啧,宏德堂的孩子就是有出息,老弟俺不能不佩服啊。”

    “是啊,孩子有出息,这当爹的就得多帮扶,眼下,宏德堂捉襟见肘了,所以……”方兴运喝了口热茶说。

    宋家富放下盖杯,抬手打断了方兴运的话:“兴运兄,这回俺明白了,宏德堂卖地就是为了供给德江去日本留学。”

    “正是啊,卖上五亩地,以解燃眉之急。”方兴运苦笑了下,然后掏出烟荷包,欲装烟锅。

    宋家富见状,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烟,抽出一支,递给方兴运,自己也点上一支抽了口:“这烟,抽起来顺口。”

    现在,纸烟在乡下还是难得一见的奢侈品,有头有脸的人才能抽得上,而且还不舍得在家里抽,只有走亲访友时才拿出来,与其说是让人品尝,不如是说一种炫耀。宏德堂人自然不会是第一次抽纸烟,方英楚抽过,方兴运也抽过,抽的还是更稀罕的洋纸烟,那是前年春天,知县丁明才来宏德堂赏牡丹的时候带来的。

    方兴运接过烟,侧眼看了下宋家富手中的烟盒。他看到,烟盒上印着一个仪态文雅的仕女,左角上还印着一张牌九。于是,他断定,这不是洋纸烟。

    “嗯,顺口倒是顺口,可是不如洋纸烟有劲儿。”方兴运慢慢地抽了口,品味道。

    宋家富还没抽过洋纸烟,便不知道洋纸烟多有劲儿,他将烟盒装进衣兜,淡然一笑说:“要说有劲儿啊,还是旱烟。兴运兄,过几天,俺的船队就要从东北回来了,俺让他们捎了些关东烟叶,到时候,俺拿点来给你尝尝。”

    宏德堂除了几百亩地,还有两大产业,船队与油房。可是,这些年来,宏德堂的船队生生地让宋家富的船队挤垮了,只剩几条破船扔在太平湾里,锈迹斑斑,任凭风吹雨打。

    自然,像虎头村的族长马永翔一样,宋家富也是外来户的后代。宋家富的祖辈一直都是生意人,却不是那种安分守己的商贩,无商不奸,他的先人似乎是最好的注释。他原籍东北,在山东人争先恐后地闯关东的时候,他的老爹却拖家带口地来到了山东,四处漂泊了数月,最终在虎头村落下脚来。虎头村的多数村民是来逃难的,而宋家富一家却是因为逃债而来。他爹与人合伙做了一桩生意,挣了一大笔钱,足够他爹花一辈子了。这个时候,他爹就邪念顿生,想独吞,便携带家眷逃跑了。合伙人的投资大部分是借的,还是高利贷,于是便急火攻心,一气之下服毒自杀了。宋家富的爹之所以选择了在虎头村安营扎寨,是相中了这里的地理位置,它地势平坦,紧靠大海,附近的太平湾风平浪静,是开船队的理想地界。于是,他便用坑来的钱建了一座院子,买了一条风船,开始了航运生意。他爹萌生航运生意的想法来自于宏德堂船队的启发,那时候,宏德堂已有风船五只,往来东北,贩运木材,收入委实不菲,为宏德堂的主要经济支柱。宋家的风船开始了航行,他爹又随船潜回了东北,亲自在林场采购,还勾结当地土匪强买,进的木料价格仅仅是宏德堂的一半。木材运到掖县,加上丰厚的利润,价位依然诱人,不几天就卖出去了。如此往复,生意越做越大,风船越来越多,形成了浩浩荡荡的船队,他爹还模仿《水浒》中的宋江,制作了写有“宋”字的旗帜,高悬在船头,船只穿梭,横行莱州湾以及浩瀚的渤海湾。

    那个时候,宏德堂正是方英楚的爹方继先主持家政的时期,他处在人生的晚年,尽管年富力强的方英楚看不下去,极欲反击,重整旗鼓,无奈老爷子只想平稳地度过自己的余生,不想引起祸端,息事宁人地偃旗息鼓,让出了这块肥肉。老爷子几年后寿终正寝,宏德堂却一败涂地,再也没有气力与宋家的船队抗衡了。

    宋家富的爹就是以这种方式完成了血淋淋的原始积累,到了他这一代,便有所收敛,做了些正经八百的生意,并与官府来往密切,成了当地有名的乡绅富豪。

    现在,今非昔比的宏德堂又处在一道坎儿上,而将要协助宏德堂迈过这道坎儿的正是新兴势力宋家富。方兴运与宋家富以纸烟为话题开了场,马上便进入了土地买卖的实质阶段。但是,谈判刚刚开始就陷入了僵局,方兴运想卖的地在村西,紧靠虎头村,是块旱涝不保的贫瘠之地,而宋家富相中的却是村南土质油亮的上坡地。实际上,在急需要钱的情况下,宏德堂即使卖上五亩上坡地也未尝不可,卖什么样的地都是卖,名声是一样的。但是,宋家富过于心狠手辣了,用刀直往方兴运的心窝子上捅,他相中的那五亩上坡地正是宏德堂的祖先发家之地,在某种程度上,这块地就是宏德堂兴旺发达的象征。想当年,宏德堂以这块地起步,逐步蚕食,才最终置办下了这么大的家业。方兴运觉得,倘若卖了这块地,就等于让宋家富取走了宏德堂的心脏,是万万不可的。或许方兴运不会想到,宋家富之所以相中了这块地,而且非这块地不买,正是了解了宏德堂的发家史,想借宏德堂这块风水宝地深深地插上一脚,图个大吉大利,然后置办更多的地。

    “家富弟,除了村南的这块上坡地,宏德堂的地你可以随便选,价格也好商量。”方兴运强压心中的郁闷与震怒之气,退了一步,心平气和地说。

    宋家富呵呵一笑道:“兴运兄,实不相瞒,俺向来买东西就买最好的,要么,俺就不买。”

    “可是……”方兴运为难地说,“这块地是祖宗留下的,真的不能卖。”

    宋家富抬头看了眼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的方德江,感叹道:“地是死的,人是活的,为了那块死地,总不能把活人也憋死吧。将来,方德江学成归来,有了大出息,或许你传给他这块地,他还不要呢。”

    听了宋家富的话,方德江想说什么,却被爹严厉的目光给震回去了。方兴运确实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了,但是,无论如何,这块祖传的发家之地不能卖,如果卖了祖宗们绝不会饶了他。更何况,宋家富的得意与自满让他无法忍受,他不能在这个暴发户面前失去应有的自尊。至于方德江去日本留学的事,他已经决定,再拖一拖,实在不行就放弃了。

    “好,既然这样,俺最后说一句话。”方兴运不再注意礼节,只是自顾自地装上一锅烟丝,点上,深吸一口。

    宋家富一听,跷着的二郎腿放下了:“兴运兄,请讲。”

    “地不卖了!”方兴运将肺中的烟雾从鼻孔眼里喷出来,就像吐出了一口恶气,字字有力地说。

    “这……”宋家富一下子怔住了。

    方兴运站起来,夸张地笑了笑:“宏德堂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家富弟,请回吧。”

    “爹,您……”方德江失望地叫了声。

    “你闭嘴!”方兴运终于忍不住地暴跳如雷了,“宏德堂,永远是堂堂正正的宏德堂!宏德堂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宋家富自觉无趣地站起来,言不由衷地说:“好,宏德堂有骨气,兴运兄,俺告辞了。”

    “俺就不送了。”方兴运坐在太师椅上纹丝不动,“德江,代俺去送送你宋叔。”

    方德江听话地跟在宋家富的身后,刚走到屋门口,就被王玉玟堵了回来。刚才,宋家富进了东院,她就跟了过来,站在屋外听着他们的谈话。

    “德江他爹,那块上坡地怎么就不能卖?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多了,如果都保留着,得有几个宏德堂才能放得下啊?”王玉玟理直气壮地说,“德江这孩子有出息,是宏德堂的荣耀,整个掖县有几个去日本留学的?反正这方家村周围七里八里的就咱孩子一个,谁家的孩子能跟咱德江比?万里挑一,他们没法比!就是蹦蹦高,也够不着咱德江的肩膀!俺问你,钱是什么东西?地又是什么东西?死了能带走?宏德堂后继有人,德江光宗耀祖,是天大的喜事。这事俺做主,卖,就卖宋家富要的那块上坡地!”

    王玉玟的一席话让在场的人都茫茫然了,宋家富不理解,方兴运更不理解,因为那天他第一次提出卖地的时候,她就激烈反对,甚至是恶语相加,说的话正好与此相反。现在,她怎么会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人们常说,女人的心思猜不透,王玉玟无疑是个聪明的女人,就更猜不透。她当年填房嫁进宏德堂,图的是生活的安逸与福祉,这个目的达到了。那么现在,宏德堂似乎往日不再,而自己的亲生儿子方兴迅又整天不务正业,沉溺于那些稀奇古怪的玉雕,能守住家业就是烧高香了。她还年轻,要在宏德堂里生存,她还要老有所养,要活得有尊严,就必须有个指望。像方兴运一样,她断定,方德江肯定会有出息,将来必定是宏德堂的顶梁柱,她这个时候帮他一把,以后肯定会得到他的回报。这是她以身换取荣华富贵之后,再一次下的赌注。

    “兴运兄,您看……”宋家富思思量量地说。

    尽管方兴运在心里从来没有瞧得起过王玉玟,但是,她刚才的一席话却一句句地都说在他的心里,让他茅塞顿开。宏德堂人要强,要面子,如果一旦放下这些沉重的东西就马上海阔天空了。至于她为什么突然改弦更张成了最坚定的支持者,只能等以后再细细捉摸了。

    “就听德江他奶奶的吧。”方兴运想到这里,终于横下心来。

    或许是宋家富对这块上坡地的迫不及待,也或许方兴运低估了这块地的价值以及急于用钱,宋家富的报价一出,方兴运就答应了。剩下的事情就不再复杂了,双方写好了契约,又各自请了证人,签字画押,明天,宏德堂的这五亩上坡地就将过到宋家富的名下。

    方兴运之所以将这块地的交割时间放在明天,是因为他还有事要做。晚上,他只吃了几口饭,便叫上方德江一起向村南的那块上坡地赶去。来到地里,他先用脚丈量了五亩地的大体面积,然后又带着方德江在四个角上逐一点上了火纸,并一一跪拜。

    “德江,来,拿上这把土。”方兴迅蹲在地上,抓起一把黑黝黝的泥土,装进随身携带的一只小布袋子里,老泪纵横地说,“这里面有祖先的血汗,拿上它,带到日本去,你要永远铭记宏德堂对你的恩泽。”

    方德江接过装有黑土的小布袋子,顿觉手中沉重无比,他看了眼正在燃烧的火纸,动情地说:“爹,俺记住了。”

    渐渐地,火纸熄灭了,灰烬随风起舞,一老一小最后望了眼这块上坡地,恋恋不舍地向宏德堂走去。

    回得家来,方兴运走进了爹方英楚的储藏室,从一只皮面铜扣的箱子底里找出了那张传了几代人的地契。年代久远的地契已经变黄了,无论是官印还是私章都方方正正,只是原来的大红成了暗红。他双手捧着这张地契,来到东院堂屋,与装满泥土的小布袋一起恭恭敬敬地摆到供桌上,又将逢年过节才请出来的写有宏德堂八代先人的家谱挂在供桌的上方,然后点上蜡烛,烧上香,与方德江一起磕了三个响头,才原原本本述说了卖地的经过。

    “请列宗列祖原谅后生的罪孽吧。”方兴运说罢,已经是热泪盈眶,不能自已,“爹啊,俺不是守不住家业的败家子啊,德江这孩子有出息,将来一定能成大气候,挣大钱,咱宏德堂不但要买回卖出的地,还要置办更多的地。”

    方兴运说完,又砰砰有声地在地上磕着响头,直把额头磕得鲜血直流。

    “爹,您起来吧。”方德江俯下身子,将悲痛欲绝的方兴运搀扶到太师椅上,为其擦拭着额头的血迹,“俺不会让宏德堂失望的。”

    方兴运听罢,激动地站起来,一把搂抱住方德江,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宋家富一次性付清了地款,宏德堂的这块上坡地正式过到了宋家富的名下,过几天,他定做的新界碑就会运来,从此往后,此地就永远姓宋了。

    方兴运跟着丈量完亩数之后,就退到了地头上,烟袋抽了一锅又锅,想走又忍不住留下来。当他看到宏德堂的界碑被拔出来,扔到一边的时候,心都痛得出血了。写有“宋”字的临时木桩砰砰地砸进地下,那锤子就像砸在他的心上一样。那晚,他彻夜未眠,睁着眼睛熬到了天亮。

    数日后,方德江整理好行装要出发了,方兴运为此做了精心的准备。这回一定要闹点声响,让人们看看宏德堂并不是一泄如水,依旧红红火火。所以,他抛弃了服孝期间的禁忌,狠狠心雇了一辆宽大的马车,专程送方德江到青岛港。他还请了吹鼓手,门楼上也挂起了鞭炮。他觉得,如果老爹天上有灵,也会同意他这么做的。

    方德江的即将远行让宏德堂空前的团结,王玉玟将仅剩的三块银元塞进了方德江的衣兜里,三叔方兴迅与三婶李秋燕给了五块,管家孙良行也给了两块。

    抬腿饺子落脚面,这天清晨,待方德江吃下饺子,走出宏德堂的大门,一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吹鼓手们起劲儿地在前面吹吹打打,欢快的乐曲随风飘荡,在方家村的上空弥漫开来。披着彩绸的马车紧随其后,枣红大马的鬃毛闪着油光,四只蹄子碗口般大小,踏在石板路上嗒嗒作响,悦耳动听。一身新学生装的方德江并没有上车,而是陪着宏德堂的亲人们跟在马车的后面,向村西口走去。

    宏德堂继百余年前出了个举人方宝奎之后,今天又出了个留洋的学生,围观的人们里三层外三层,感叹着宏德堂的诗礼传家,人才辈出,投过来的目光充满了惊奇与羡慕。甚至有人开始悄悄地评判着宏德堂的卖地。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你看看,为了孩子上学,宏德堂什么都舍得,这正是宏德堂的兴家秘诀。

    方兴运想要得到的就是这样的效果,宏德堂失去什么都不能失去精气神。他一手牵着有些羞赧之感的方德江,一手不停地向乡亲们招手致意,点头微笑。

    村西口很快就到了,一条不宽的沙土路向东南延伸,方德江将从这里启程,然后由青岛直赴日本。

    “上车吧。”方兴运松开一直紧抓着的方德江的手,泪光闪烁地说。

    方德江眼圈潮红地上了车,将那只装有祖地泥土的小布袋子紧紧地攥在手里。昨天晚上,王玉玟将这只小布袋子缝上口,又绣上了一朵宏德堂人喜欢的牡丹。目睹了宏德堂卖地的全过程,方德江似乎长大了许多。

    “奶奶,爹,娘,叔,婶……俺走了。”方德江呜咽着逐一喊着前来送行的亲人们,“您们都放心吧,俺一定为宏德堂争气。”

    “德江啊,让娘再亲亲你。”吴怡蓉说着,扑到方德江的身上,含泪亲了几口,“你一人在外,可要小心啊。”

    方兴运将吴怡蓉从马车上拉下来,大声对车夫说:“走,快走吧。”

    于是,车夫扬鞭策马,车子一路向东南奔去,只留下马蹄声阵阵。

    方德江就这么带着亲人们的嘱托与振兴宏德堂的希望踏上了遥远的路程,他的心里有不舍,更有坚定的信念。

    方兴运站在送行人群的最前面,目送着马车远去。他看到,一轮朝阳从东方慢慢地升起来,霞光泛金,露珠剔透,成群结队的燕子呢喃着向南飞去。渐渐地,马车走进了橘红色的朝阳里,只剩下一个光彩夺目的轮廓。

    第五节

    来到烟台两个多月了,房乐平只见了儿子房根林一面。那个晚上,自从他安排一家人住下后离开,便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房根林让要好的同事送来了些生活用钱,并叮嘱他们,外面很乱,除了买吃的就不要出门。

    这两个多月的时间,是房乐平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房根林异常的情绪与举动不能不让他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实际上,他已经知道房根林在干什么,那天,看到房根林带领学员们在学堂里贴上反清标语,然后浩浩荡荡地上了街,他便清醒地意识到,房根林果真走上了他爷爷房国武的路,而且他还有一个响亮的称谓,那就是革命。其实,对房乐平来说,革命以及革谁的命都无所谓,他并不关心。但是,他关心房根林的命,就不得不关心起革命来。所以,外面无论传来的是枪炮声还是呐喊声,都会让他惊慌失措,冷汗淋漓。现在,爹已经死在这条路上,难道儿子也要重蹈覆辙,真的去前赴后继吗?义武堂的子孙难道都要这样不知死活地走下去吗?这究竟是为什么?

    “义武堂的种都是这样,这种子邪。”叶桂莲念儿心切,时常会这样抱怨。

    其实,房乐平也觉得义武堂的种子邪,遗传基因里有一种倔强的因子,代代相传,甚至是愈演愈烈,若不然便不会接二连三地发生这么多状况。但是,他内心里承认,却不能让别人这么说,即使自己的老婆也不行。

    “义武堂的种都不是孬种,都有种!”房乐平总会强词夺理地反驳道。

    “是啊,都有种,咱爹有种,落了这么个下场,咱两个儿有种,到现在都不见人影,是死是活,没人知道。咱闺女也有种,那么多好男人不喜欢,偏偏喜欢上宏德堂的那个愣头小子方兴途,现在可好,方兴途死在了东北,她成了嫁不出去的老闺女!这叫什么种?倔种!犟种!”叶桂莲愤懑地说道。

    房根兰一直在担心着哥哥和弟弟,心情肯定不好,娘在这个时候将她列为数落的对象,无疑是火上浇油。

    “打破了锅,你说锅,打破了碗,你说碗,你说俺干什么?”房根兰听罢两眼一瞪,心存不满地说。

    “不说你说谁?你看看,街坊邻居里,整个房家庄,谁家的闺女这么大了还老在家里嫁不出去?这让义武堂的脸往哪儿搁?”叶桂莲无奈地摇着头说。

    嫁不出去?是房根兰嫁不出去吗?坦白地说,方兴途一直是房根兰心中的痛,抹不去,忘不掉,即使他跑到了东北,她也没忘记他,反而愈加惦念,整日郁郁寡欢,夜不成寐。她之所以嫁不出去,正是因为无法忘记方兴途。

    房根兰与方兴途的第一次相见是在那年的大年初一,爷爷房国武领着她去宏德堂拜年。那时候,她只有九岁,方兴途才十多岁。她依稀记得,她穿着花红的棉袄,草绿色的丝裤,脚蹬一双小巧玲珑的绣花鞋,欢欢喜喜,又蹦又跳地来到了宏德堂。但是,当她走进正院,正欲跟爷爷迈进堂屋的时候,突然被绊了下,一头栽进了屋里。原来,淘气顽皮的方兴途此时正倚在堂屋的大门框上,他先是放进了房国武,待到房根兰抬脚欲进时,他的脚就抬了起来,准确无误地勾在她的脚上,让毫无防备的房根兰来了个嘴啃泥。去过宏德堂的人都知道,其大小门槛都高,一尺的有,两尺的也有,屋里的地面也无不铺着厚实的方块青砖,而且,门槛内外铺着的是坚硬的雪花理石。由此,房根兰一头栽进来的后果便可想而知了,前额隆起了一个肿包,哭是自然的,她张着小嘴号啕大哭起来。王玉玟见状,连忙将膝下的方兴迅交到一旁的丫鬟手里,一把抱起了房根兰,一边哄着一边掏出手绢为其擦着眼泪。方英楚则一时怒火顿生,抡起了门旁的一根木棍朝方兴途的头上打去。当然,方兴途的反应极为敏捷,木棍砰的一声落在了门框上,震得他的手生疼,而方兴途一转身,早就像一只灵巧的小兔一样跑到天井里去了。方英楚怒气未消,要追打过去,却被房国武拦住了,连说过年了,别生这么大的气,他还是个孩子。

    “是啊,过年不能打孩子,这个您不知道吗?”王玉玟也抱着房根兰走过来,劝阻道。

    无论如何,过年的人们都图个大吉大利,如果打得孩子哇哇哭,势必坏了来年的好运气。方英楚气呼呼地扔掉拐杖,怒斥道:“过完了年,俺再跟你算账。”

    当着客人的面不能打孩子及过年更不能打孩子的习俗让方兴途躲过了一场皮肉之苦,他心里好不惬意,在天井里转了几圈儿后就又回到了堂屋门前。这个时候,方英楚关上屋门就与房国武坐在太师椅里说着些无关痛痒的过年话。王玉玟坐在一边,一手揽着抽咽的房根兰,一手拿着拨浪鼓逗着她玩。这拨浪鼓是哄方兴迅玩的,不过,房根兰显然也觉得好玩,渐渐地不哭了。

    论辈分,房根兰得叫方兴途叔叔。可是,这个叔叔也还是个孩子,而且是特别聪明又顽皮的那种。他站着堂屋门口,东瞅瞅,西瞧瞧,觉得无聊至极,便悄悄地将屋门推开了一道缝儿。通过这小小的缝隙,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房根兰。尽管宏德堂的男孩子都早熟,心智发育超前,但是,倘若说这个时候的方兴途会懂得男女之情显然有些牵强,经不住推敲。不过,他确实喜欢上了这个叫房根兰的小女孩,喜欢得单纯,就像有的孩子会喜欢上小猫或者小狗一样。她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小小的嘴唇,跟洋画上的娃娃差不多。而且,他还特别喜欢她哭的样子,鼻翼一翘一翘的,小嘴大张着,露出一对小虎牙,两个不深不浅的酒靥凹进去的时候,却分明像是在笑。于是,他就冲着房根兰做鬼脸,装了猴子上树又装小鸭子走路。遗憾的是,房根兰根本就没有看到,让他枉费了心机。方兴途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学起了狗叫,汪汪两声,终于将她的目光吸引过来。接着,方兴途伸出了长长的舌头,两只小手的大拇指按在耳朵上,其余的伸展开来,那样子就像一只叫不上名来的妖魔鬼怪。房根兰终于破涕为笑了,方兴途便做了个让她过来的手势。房根兰愣了会儿,然后就挣脱开王玉玟的手,跑到了天井里。

    宏德堂与义武堂之间的相互拜年活动是雷打不动的,而且还有个约定俗成的规律,轮流坐庄。比方说,今年初一上午房国武来到宏德堂拜年,下午方英楚就会去义武堂回访。明年初一,次序就调了个儿,上午方英楚去义武堂,下午房国武再来回访。在面子问题上,宏德堂与义武堂之间就是以这样的细枝末节表明两堂的平等与互爱。

    这年的初一,房国武在宏德堂坐了大约半个时辰,因为体弱多病的方德河年前刚刚被送去义武堂练功强体,方英楚说了一大堆客气话,还东拉西扯地说起了改良主义者康有为及梁启超等受到光绪皇帝接见的事。方英楚说是不是要变天,房国武则揶揄地说这是不可能的事,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无非是纸上谈兵,一无所用,自古以来,要变天,还得以武得天下。二人说到这里就话不投机半句多了,宏德堂向来是以文持家,还出了个文举人方宝奎,房国武以武自重,看不起秀才,也就看不起文举人,更何谈看得起宏德堂?方英楚不悦的神情让房国武觉得话语有失了,尽管是他的心里话,却不能在宏德堂面前说,如同守着和尚不能骂秃子,何况又是大过年的。房国武想到这里,便客气两句,起身告辞了。

    方英楚自然会有礼貌地将房国武送到院门口,可是这时候,房根兰不见了踪影,问谁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院里没找到,便来到巷口,恰巧碰到一个邻居,便问他可否看到一个小女孩。邻居说,刚才看见二少爷方兴途背着个女孩子,提着只小爬犁去王河了。

    大家一听,便明白了,原来是方兴途带着房根兰到王河去滑爬犁了。尽管现在是冰冻三尺的寒冬,王河已经结了冰,成为孩子们玩耍嬉闹的天堂。但是,有人会在冰面上砸开冰层,然后捞鱼钓鱼。露出的水面很快也结了冰,不过,新结的冰层并不牢固,薄薄的一层,一旦掉进这个冰窟窿,十有八九捞不上来,就淹死了。前年,房家庄就是这样淹死了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情急之中,人们都不会往好处想,万一……一旦出现了万一,就说什么都晚了。这么想着,房国武与方英楚便一前一后,急急地往王河跑,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了河坝,就看见房根兰坐在爬犁上,方兴途在后面扶着她的肩膀,推着疯跑。房根兰显然高兴极了,双腿盘坐,双手高举,嗷嗷地叫着。

    “下来!你不要命了!”房国武大喊着跳下河去,小步快跑地滑起了冰。

    房根兰高兴,方兴途自然就更高兴。这个时候,他正在兴头上,回头看了眼追上来的房国武,动作麻利地急停掉头,又推着房根兰朝另一个方向滑去。

    房国武也连忙停住,还差点儿摔倒,鼻子似乎都气歪了。这时,方英楚也笨手笨脚地下了河,与房国武围追堵截,转了好几个圈儿,才把他们逮住了。

    “你,你个混账!”方英楚再也顾不得斯文,大叫一声,然后一把拧住了方兴途的耳朵。

    寒风凛冽,方兴途的耳朵已经冻得通红而僵硬,方英楚这用力一拧,钻心的疼,眼泪几乎要掉下来。但是,他龇牙咧嘴地强忍着,硬是没让眼泪掉下来。

    房国武心痛地抱起了房根兰,她看了眼方英楚手中拧着的耳朵,却哭了,好像拧的是她的耳朵。

    “小叔叔,你再来找俺耍啊。”房根兰被房国武牵着手拉走了,她一边哭,一边回头说。

    这年初一的宏德堂之行,在房根兰的记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或者说,她度过了一生中最快乐的一个上午。回到义武堂,房根兰让爷爷训斥一顿就没事了,不过,方兴途却没这么轻松,等待他的是方英楚的严惩。

    那天,方英楚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发泄,终于破了过年不打孩子的习俗,厉声将方兴途叫到跟前,恶狠狠地给了他两个响亮的耳光,怒斥他没教养,像个没爹没娘的野孩子,给宏德堂丢了人。然后,他便让方兴途到屋外去罚站。

    罚站一直是宏德堂教育犯错孩子的最佳惩罚方式,大人们觉得,这样可以让孩子冷静思过,确保以后不再犯同样的错误。当然,方英楚站过,他爹方继先也站过,一辈辈地传下来,屡试不爽。

    “你别忘了,你是宏德堂的孩子,好好想想,你今天错在哪里?”方英楚将方兴途提溜出了堂屋,“想不好,就别进来!”

    在宏德堂里,无论是方英楚与王玉玟住的正院,还是长子方兴运与儿媳吴怡蓉住的东院及以后为幼子方兴迅与李秋燕加盖的西院,五间堂屋都是砖瓦到顶,前廊后厦,只不过东院与西院的地基都低于正院。前廊均有明柱两根,雪花理石基座。现在,方兴途靠在正院的一根明柱上,要像他的先辈一样冷静思过了。他抬眼看着头顶上的雕梁画栋,先是回忆了自己那冷不防的一脚,想到房根兰一头栽倒屋里还禁不住笑了。然后,他想着怎么向她做鬼脸,怎么把她从屋里引了出来,带着她高高兴兴地去了王河。最后,他挠着头皮,想以后怎么再找她一块玩耍,其他的他什么也没想,更别说思过了。

    过年的时候,宏德堂总是人来人往,拜年的客人一拨接着一拨。这么冷的天,方兴途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人们都觉得奇怪,有好事的禁不住地问这是为什么。方英楚这才发觉正月初一让方兴途在屋门口罚站有失文雅与脸面,便拉开房门,怒喝一声,让他滚到一边去,别站在那里丢人现眼。

    方兴途不觉得自己丢人现眼,却以为是给爹与宏德堂丢人现眼。于是,他从中得到了启发,马上找到了报复爹的好办法,那就是继续站在这里给爹丢人现眼,让他难堪。所以,听了爹的话,他仍然站在那里纹丝不动,有寒风吹来,他不由得冻得发抖,牙齿也磕得叭叭响。但是,他从这种自残的方式中找到了几分报复的快乐。来了客人的时候,他还故意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哭相,沾上唾沫抹在脸上,冒充眼泪,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冤屈一样。

    毋庸置疑,方兴途的表演是成功的,以假乱真,惟妙惟肖,来客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方兴途是犯了错误挨了打,又在这里罚站,便好心地指责方英楚,过年怎么能打孩子,还让孩子站在那里冻着,感冒了怎么办?孩子到底犯了多大的错?

    听了客人的话,方英楚便觉得不能让方兴途继续站在那里了,他了解儿子桀骜不驯的个性,自然猜透了其心思,自己又不能亲自出马,便对王玉玟说:“你去,你去把他拉到一边去,别站在那里丢人现眼了。”

    王玉玟再次将膝下的方兴迅交到丫鬟手里,来到屋外,劝说方兴途回到屋里去。

    “俺不!”方兴途不服气地一噘嘴,“俺站在这里挺好。”

    “外面太冷了,听话,你爹让你回去,你就回去,别站在这里冻坏了。”王玉玟抬手摸摸方兴途冻紫的脸蛋,心疼地说。

    “那你让俺爹来叫俺。”方兴途高挺着脖子,不可一世地说。

    “你爹来叫你?你觉得你爹能来叫你?兴途是个好孩子,快,听娘的话,回屋里去。”王玉玟耐着性子,劝说道。

    人们都说,后娘的心,黄连的根,落到后娘手里,没个好。可是,这对方兴途来说是个例外。王玉玟到宏德堂填房后,对他以及哥哥方兴运都挺好,不打不骂,疼爱有加,只是哥哥长大懂事了,或者说,心里一直想念着亲娘,对她的好并不领情,有时候还使个性子,故意惹她生气。方兴途对亲娘的印象模糊,她快五十岁的时候生下了他,没几年就得病去世了。王玉玟成了他的后娘,几年下来,他渐渐地长大,反倒是对后娘有感情了。王玉玟天性喜欢孩子,不管是谁的孩子她都喜欢,似乎是她的一种本能。这就不能不让方英楚高看她一眼,因为他省了好多心,不用惦着这个,念着那个,左右为难。但是现在,面对王玉玟的好言相劝,方兴途却是无动于衷,非坚持让他爹亲自来叫他不可。

    “兴途是个好孩子,大过年的,不惹你爹生气,快回屋去吧。”王玉玟温柔地说,口气近乎央求了。

    “俺就不。”方兴途似乎是犯了驴脾气,紧靠在明柱上,气势汹汹地说,“你让俺爹来叫俺。”

    实际上,看着王玉玟走出堂屋,方英楚就一直透过门缝儿观察着外面的动静,就像刚才方兴途观察屋里的动静一样。当他听到方兴途非要坚持让他亲自来叫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怒火中烧了,敬酒不吃吃罚酒,他再次捞起了那根木棍,一把拉开屋门,冲了出来。

    “来,俺请你来了!”方英楚暴怒地抡起了棍子。

    方兴途看着爹冲出来了,并不像第一回那样敏捷地躲闪,而是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等待着棍子的到来。他脸不变色,心不跳,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情似乎在说,来吧,你打吧。

    方英楚手中的棍子在空中划了一道完美的弧线后重重地落下了,但是,它不是打在方兴途的身上,而是打在了王玉玟头上。王玉玟啊的一声,昏倒在地上,鲜血自头顶冒出来。

    方兴途没有想到,方英楚更没有想到,王玉玟会在棍子落下的一刹那,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挡。她一下子趴在方兴途的身上,棍子便不可避免地打在了她的头上。

    现在,方兴途惊呆了,愣了会儿,便飞也似的向院外跑去,他要去叫郎中周仕君。

    周仕君风风火火地赶来的时候,王玉玟已经被抬到了炕上。他剪掉了王玉玟头顶的秀发,用烈酒消了毒,又敷上止血消炎药,才包扎起来。不久,王玉玟苏醒过来,面对方英楚的关怀,她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过年不能打孩子,他心里也知错了,就是嘴硬,你就放过兴途这一回吧。

    方英楚委实被王玉玟的行为感动了,她将方兴途当作了自己亲生的儿子看待,他不能驳她的这个面子,遂点头答应了。

    这年的大年初一,方兴途的错一个接着一个,让方英楚气闷,却拉近了他与后娘王玉玟的感情距离。王玉玟养病期间,他忠实地守候在一边,端屎端尿,心甘情愿。而方英楚见此情景,怒气渐消,最终既往不咎了。

    方英楚原谅了方兴途的这次过错,没想到的是,几年后,他犯下了更大的错误,与义武堂的房根兰私订终身了。宏德堂与义武堂之间不能通婚,这是族规,也是爹方继先的临终遗嘱,方英楚绝情地举起了族规与家法这两根无形的棍子,无论方兴途怎么抗争都无济于事,最后一气之下跑到了东北。而房根兰却非方兴途不嫁,成了义武堂的老闺女。

    那年,方兴途死在战场上的消息传回掖县,房根兰哭成了泪人,她要为他烧招魂纸,希望他的灵魂能够回归故里,与她厮守在一起。招魂纸的图案是她亲自剪出来的,一把鼻涕,一把泪,图案不是蝴蝶,也不是铜钱,而是一个大大的喜字。晚上,她偷偷地跑出义武堂,来到通往东北方向的大路口,跪在地上,喊着方兴途的名字,点燃了一张张招魂帖。

    那是个皓月当空的夜晚,数不清的星星眨着眼睛,看到了人间这感人的一幕。招魂纸燃烧成大大小小的灰烬,随风飘起,竟然贴附在房根兰的身上。她感觉到,方兴途在天有灵,真的回来了,温情四溢地投入了她的怀抱。房根兰泣不成声,不能自已,而在内心里却得到了异样的满足。她由此决定,终身不嫁,独守闺房。

    那么现在,房根兰心中的伤疤尚未愈合,叶桂莲又一时心急扯到了自己,她自然不能忍受了。

    “都死了,您就清心了。”房根兰伤感而忧郁,委屈地说。

    “你这是什么话?”房乐平显然更能理解闺女的苦楚,小声嗔怪道,“你娘心急,你还不知道吗?”

    “姓房的人,不管是男是女,都说不得,说了也没人听,都当耳旁风。”叶桂莲叹口气说。

    “怎么当耳旁风了?”房根兰不服气地说,“你说的话,让人不愿听。”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都走着瞧吧,你这个好哥哥根林,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叶桂莲一拍大腿说。

    叶桂莲的话音刚落,灰头土脸的房根林便推门进来了,他显然负了伤,右胳臂缠着绷带,吊在脖子上。

    “根林,你这是怎么了?”叶桂莲扑上前去,焦急地问道。

    “受了点小伤。”房根林镇静地说,“爹,娘,妹子,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咱们得赶紧离开这里。”

    “你们干的事,失败了?”房乐平顿时明白了,眉头拧成了疙瘩。

    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失败了,但是,房根林以及他的同仁们并不承认失败,只是革命的成果被他人窃取,毕竟清政府已经垮台了。可是,烟台的许多革命者被定为“从逆罪”,纷纷逃离了。房根林自然也要逃离,他是整个起义行动中的骨干分子,攻打清兵军营的时候还受了伤,留下来将极为危险。多数同仁去了上海,他有伤在身,需要疗养,那么,他能逃到哪里?

    “掖县,咱们回掖县。”听了房根林简单的介绍,叶桂莲不假思索地说。

    “回掖县?咱们怎么能回掖县?咱们是为什么逃到烟台的?”房乐平马上提出了疑问。

    房根林看看爹,又看看娘,思忖片刻说:“俺娘说得对,咱们就回掖县,清政府已经不复存在了,俺爷爷的事已经成为过去。现在,只有回掖县才是安全的。”

    从来烟台逃命到回掖县避难,似乎是一眨眼之间的事情,时局变幻莫测,让人应接不暇,疲于奔命。亡命天涯难觅安身之处,房乐平已经没有别的选择,最终同意了。

    “你们待在屋里哪里也别去,俺偷偷去教官宿舍收拾一下东西,咱们明天一早就走。”房根林说罢,便离去了。

    看着房根林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房乐平无奈地蹲在地上。他不知道,义武堂的明天会是个什么样子,他可以确定的是,义武堂的子孙们正为自己的倔强的性格与不屈的堂风付出代价,而这个代价的大小还需要用时间来证明。

    第六节

    身陷金场的房根森与方德河迎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节日,那便是金矿创始人宗管家的祭日。去年的这一天,他暴病而死,死得干净利索,连一根草也没带走。自然,他给他的子孙留下了巨额财产,宗管家的蝎狼之心是昭然若揭的,淘金工恨他,恨不能杀了他,但是,正像虎毒不食子一样,他的儿子也知道感恩,将每年的这一天定为金矿的祭祀日,白天照样上工,晚上,摆上宴席,行祭奠之仪。

    实际上,淘金人供奉的是老把头孙继高,他为山东登州府人,从小到关东淘金,最终冻死在长白山里,被后人奉为神明,将他的生日定为节日,淘金人上供祈祷,并有吃有喝。现在,宗管家的儿子东施效颦,备上了酒肉,破天荒地让食不果腹的淘金工们饱餐一顿。

    毫无疑问,进入这深山老林以来,房根森与方德河度日如年,他们逃跑失败被暴打一顿后,又成了金场的奴隶。但是,他们要逃跑的心没死,而且是越来越强烈,这正是他们活下去的理由。

    人在磨难中总会多长出几个心眼,比方房根森与方德河。金场牌头阴昆山无疑是他们的仇人,因为正是他的花言巧语才让他们上了当,失去了人身的自由。但是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把他当作仇人,要有意靠近他,讨好他,似乎他已经成了他们的恩人。他们知道,只有让这个十恶不赦的阴昆山网开一面,他们才有逃出去的希望。好人也有弱点,何况一个恶人,他们发现,阴昆山最大的弱点便是爱财如命,他接受淘金工的贿赂,私藏金疙瘩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当然,阴昆山要对这些淘金工表达出自己的回报,安排的活儿轻一些,或者偷偷请他们吃喝一顿。不过,做人要有底线,好人有,坏人也有,无论如何,他不会让任何一个人走掉。

    与第一次逃跑时的措手不及不同,房根森与方德河已经为自己的下一次逃跑做了精心的准备。上次一把自制的飞镖让他们成功了一半,房根森又将偷偷收集来的铁片与钢片制作了几支飞镖与匕首,藏在了工棚的一角。与此同时,他们也像其他淘金工一样,巧妙地私藏了大大小小的金疙瘩,对付阴昆山,这比飞镖与匕首都管用。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在这个北风劲吹的夜晚,他们即将实施自己的行动了。

    夜幕终于降临,西落的太阳金光闪闪,远处的山峦如同一块块巨大的元宝。收工的号令一下,淘金工们便直起了酸楚的腰杆儿,放下手中的工具,向矿上的一块空地走去。在这块空地上,临时搭起了一个木棚,宗管家的画像挂在中央,一条条长桌上摆着大碗小碗的酒肉。

    目光所及之处依然是冰天雪地,身着厚棉袄的房根森与方德河走在最后面,他们先是各自摸了下怀中的飞镖与匕首,又摸了下金疙瘩,然后会心地相对一笑。这些东西自然是为阴昆山准备的,他们觉得,有了这些东西就有了成功的希望。

    祭祀仪式终于开始了,宗管家的儿子率先向宗管家的画像叩拜,点上了香火。然后,淘金工们便一一三叩九拜,上香燃纸,感谢这个恶棍的大恩大德,然后再向他的儿子磕头谢恩,才入了席。

    房根森与方德河自然也得如此,他们一边烧香,一边在心里祈祷着老天爷保佑他们今天的行动成功。在长桌前坐下来,方德河观察着阴昆山的位置,他看到,阴昆山坐在次席上,周围无一不是他的虾兵蟹将,正喝得兴起。“哥,咱过去给他敬个酒吧。”接近尾声的时候,房根森用胳膊肘儿捅了下方德河,小声说。

    敬酒是他们设计方案中的第一步,方德河听罢,没说话,站了起来,端着酒碗向阴昆山走去。

    阴昆山对他们一前一后来敬酒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在他们之前已经有许多淘金工敬过了。但是,当方德河与他碰碗之时,身后的房根森悄无声息地将一块大金疙瘩塞进他衣兜的时候,他还是有些喜出望外。他没有去摸这块金疙瘩有多大,但是,仅凭他衣兜的下坠之感,他已经断定了它的分量。

    “掖县人,你们两个都是山东掖县人。”阴昆山已经有些醉意了,口齿混沌地说,“是我把你们骗进来的,还跑过一次。说,你们是不是特别恨我。”

    方德河听罢,连连摇头说:“不,不。阴大牌头,是俺两个不懂事。来,俺两个再敬您一碗,算是赔罪了。”

    “当真?”阴昆山满脸通红地说。

    “是,俺不敢说假话。”房根森帮腔道。

    “这就对了。”阴昆山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手终于忍不住伸进了衣兜,一把握住了那块金疙瘩,直截了当地说,“好,好,你们真懂事了,说吧,需要我给你们什么好处?”

    “没有。”方德河一口否认道。

    阴昆山哈哈大笑两声,然后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不可能,其实,你们不是懂事了,是懂规矩了。说吧,要什么好处?”

    “俺俩想当保安,直接在您的手下干活。”房根森故意犹豫了下说。

    阴昆山想给他们点好处,是想别断了这财源,而这好处无非是换个轻快点的活儿干。让骗来的人干保安是他不敢做的事情,如果他们监守自盗,趁机跑了,他就无法交代了。

    “不行,这个不行。”阴昆山毫不迟疑地摆手说。

    “大牌头,俺……”方德河的话说了一半就停下了,然后为难地看了眼阴昆山周围的保安。

    阴昆山见状,似乎明白了什么,把耳朵凑到方德河的跟前:“我喝多了,听不清,你想说什么?”

    实际上,阴昆山私吞淘金工孝敬的金疙瘩,他的手下都知道,而且还上行下效,都多少藏了些。刚才,房根森将一块金疙瘩塞进阴昆山衣兜里的时候,也有保安看见了,只是装聋作哑罢了,阴昆山是在掩耳盗铃。

    “俺们还有更好的货要孝敬您。”方德河小声说完,便提高了嗓音,“大牌头,您好酒量,来,俺再敬您一碗酒。”

    阴昆山马上心知肚明了,回头对手下说:“咱们一起喝。”

    手下自然不敢怠慢,纷纷举碗一干而尽了。

    这个时候,阴昆山已经酩酊大醉,但是,有个信念在支撑着他,或者说,有方德河承诺的好货在诱惑着他,他强打精神并一步步地按照他们指引的方向前进了。

    “大牌头,您别再喝了,过会儿俺们去看您。”目的已经达到,方德河临走时给阴昆山留下了话。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阴昆山不知不觉中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印证着这个古老而朴素的真理。那个晚上,方德河与房根森如约来到阴昆山独居的木屋,毫无防备的阴昆山便被拿下,成了人质,他们以匕首相逼,让他交出了私藏的金疙瘩,并护送着他们出了矿门。本来,他们并不准备杀他,达到出逃的目的就知足了。但是,当出了矿门十多步,他们放掉他时,他却一边向矿里飞跑,一边高喊着抓人,房根森便抛出了手中的飞镖,扎在了他的脖颈。阴昆山应声倒地,就这么见了阎王。

    现在的方德河与房根森不再是一穷二白了,他们身上有大大小小的金疙瘩二十多块,阴昆山还没来得及出山兑换成流通的银元便成了他们的战利品。由深山老林到大连的路程依然遥远,但是,有了这些金疙瘩就不再成为难事。跑出了山口,他们先是用只有豆子大小的金粒吃了顿饱饭,然后又用手指大小的金疙瘩雇了辆马车,一路紧赶狂奔,三天后,他们再次来到了大连。

    站在大连的海滩上,方德河与房根森开始商量他们的下一步应该怎样走。离开家乡这么长时间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家乡以及爹娘等亲人们。

    “根森弟,咱们回掖县吧。”方德河痴情地望着眼前浩渺无垠的大海,爹娘的影子似乎出现在海面的尽头。

    回掖县?房根森在睡梦中已经多次回到掖县了,每次醒来都会泪湿枕巾。但是,他擦干了泪,就暗自发誓,不混出个人模狗样来就不回去。

    “哥,怎么?你是不是想爹娘了?”房根森站在方德河的身后,也注视着大海说。

    “是啊,咱们出来这么长时间了。”方德河轻轻地点了下头,“想他们啊,你不想吗?”

    听了方德河的问话,房根森的眼圈红了。在某种程度上,他比方德河更惦记着自己的爹娘。他们在惊慌中出逃掖县,是否平安到达了烟台,找到了哥哥房根林。他们最终在哪里落了脚。

    “想,怎么不想啊。”房根森的眼泪终于流下来,“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回去,咱们回掖县去。有了这些东西,难不住咱了。”方德河拍了拍腰间的金疙瘩说。

    蓦地,房根森跪倒在沙滩上,失声喊道:“爹,娘——”

    “兄弟,咱们回掖县吧。”方德河将房根森扶了起来。

    实际上,房根森回掖县的想法在刚刚逃出金矿的时候就有了,但是,当他再次来到大连,面对喧嚣的城市,却改变了主意。他盘算着,他们身上的金疙瘩兑换成现大洋足够他们在大连开一家饭馆了,许多人闯关东是为了发财,他们被迫来到东北却终于遇到了发财的好机会,就不能轻易放弃。

    “等咱们发了财再回去也不迟。”房根森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了方德河。

    方德河自小与房根森一起习武,他知道,房根森是个有老主意的人,一旦决定了,认准了,谁也改变不了。那么,他可以自己回掖县吗?他们已经发过誓,永不分开,他不能违背自己的诺言。

    “好,就听你的,咱们发了财再回去。”方德河也对未来充满了憧憬。

    目标终于确定了,现在,他们迫切需要将手中的金疙瘩兑换成现大洋,走到一家当铺的门口,房根森停住了脚步。

    “哥,进去试试吧。”房根森抬眼看着当铺插着的彩凤旗说。

    方德河久久地注视着门前大大的“当”字,然后又看了看他们一身黑不溜秋的棉袄与棉裤,小声说:“咱们去换身衣服再来吧。”

    “哥,咱们是当金疙瘩,不是当棉袄。”房根森拍打着棉袄上的污渍。

    “以貌取人,这是人的习惯。”方德河笑了一下。

    “咱们可是真金……”房根森的话说了一半就被方德河警惕的目光制止了。

    方德河比自己心细,房根森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于是,他顺从地点点头,准备离开了。

    “二位,请留步。”就在这时,当铺里走出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子,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你?”房根森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个中年男子。

    “来,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姓李,是当铺的小掌柜。”李掌柜笑容可掬地说,“身上有东西要出手,是不是?”

    “没有。”房根森迅速否认道。

    实际上,无论房根森怎么否认也欺骗不了这个李掌柜。开当铺,收从金矿上偷出来的金疙瘩一直是他的主要营业项目。天长日久,他似乎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只要是金矿上的人他搭眼一看就能看出来。刚才,房根森与方德河一出现在当铺门口,他便知道这是两个刚刚从矿上跑出来的淘金工,而且,身上一定有货。淘金工手中的金疙瘩无不急于出手,李掌柜把握住了他们的心理,总会把价钱压得很低,狠狠地赚上一把。现在,机会又来了,他自然不会放过。

    “来吧,进屋说吧。”李掌柜依然笑着说,“实不相瞒,你们走到我的门口,是走对了,我专门做你们想做的生意。”

    “什么生意?”方德河细细地端量着李掌柜,明知故问道。

    “英雄莫问出处,富贵无需缘由。”李掌柜哈哈笑出声来,“莫看衣帽如何,二位有大富大贵之相,恭喜二位发财了。”

    李掌柜的话虚无缥缈,捕风捉影,却像是句句说到他们心里,房根森与方德河不得不佩服他的眼力了。

    “这……”方德河走到门口,却又站住了。

    李掌柜显然明白方德河为什么站住了,亲热地拍拍他的肩膀说:“本铺童叟无欺,九出十三归,老规矩,不过,二位的货是有出没有归吧。”

    “是啊。”房根森承认道,“这价钱……”

    “来,还是屋里谈吧。谈得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谈不拢,大道朝天,各走一边。”李掌柜说着,将他们让进了屋里,又随手关上了铺门。

    铺门关上的一刹那,方德河与房根森不由得紧张起来,他们相互交换了下眼色,然后将手悄悄地伸到了插有匕首的腰际。

    李掌柜自然察觉到了他们的小动作,他不为所动,只是淡然一笑道:“你们坐着歇一会儿,我去拿壶热水来。”

    “不用了。”房根森不自然地说。

    李掌柜没再说话,拐过柜台提出了一壶水,给他们倒上,然后便在他们的对面坐下来,并让他们拿货来看看。

    房根森犹豫了会儿,才从口袋里摸出一块不大不小的金疙瘩,递到了李掌柜的手上。

    李掌柜接过金疙瘩,看了眼,放在手心掂了掂,又还给了房根森,感叹道:“这生意啊,不好做了。”

    “为什么啊?”房根森不解地问。

    “这生意是两厢情愿的事,心不诚不灵啊。”李掌柜搓了下手,笑着说,“我看这样,你们先去别的当铺转转吧。”

    尽管方德河与房根森的防备心理很强,但是,急于将这些金疙瘩兑换成流通货币的心理更强。现在,整个当铺就李掌柜一人,即使他起了贼心也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哥,你看?”房根森拿不定主意了。

    其实,默不作声的方德河一直在观察着李掌柜的一举一动,他慈眉善目,说话和气,让方德河有了几分信任之感。他没有说话,只是向房根森点了下头。

    房根森的目光从方德河的身上收回来,又犹豫了下,才从腰间摸出了那只装有大大小小金疙瘩的布袋子,在手里提了会儿,终于放到了桌子上。

    布袋落在桌子上的声音让李掌柜眼睛一亮,他心里的狂喜是可想而知的,但是,他努力压制着这股冲动,平静地看着房根森与方德河解开袋子,倒出了十几块金疙瘩。

    “掌柜的,您看,货色怎么样?”房根森警惕地扫了眼紧闭的屋门。

    李掌柜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桌上的金疙瘩,面无表情,久久不语。

    “这……”房根森沉不住气了,“收还是不收,您给个话啊。”

    “就是啊。”方德河帮腔道。

    李掌柜还是没说话,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

    “您不收了?”房根森失望地问。

    李掌柜点了点头。

    “怎么?”方德河不解其意地问,“是货色不好吗?”

    “货色好。”李掌柜终于开口了,“只是我一时没那么多现款。”

    房根森放下心来,建议道:“俺看这样,您能收多少就收多少,剩下的俺再找别的当铺。”

    李掌柜和善地一笑说:“我看这样吧,东西你们先拿走,我先给你们点零用钱,你们换身像样的衣服,也吃上顿饱饭,我呢,马上筹借现款,你们明天再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俺怎么能先拿您的钱?”房根森收拾起布袋,重新掖回腰间。

    李掌柜淡然一笑,从抽屉里摸出三块银元,递到房根森的手上,又拍拍他的肩膀说:“买卖不在仁义在,二位走好,明天见。”

    房根森与方德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在李掌柜的劝说下收下了这三块银元,然后,他们与李掌柜相约,明天一早,他们会准时来这里完成这笔交易。

    出了当铺的门,房根森与方德河感到阳光甚是灿烂,而他们的心里更是快乐无比。历经磨难之后,他们第一次在异地他乡遇到了一个好心人,他们约定,无论李掌柜出多少钱,他们都要把这些金疙瘩当给他。

    第七节

    马车拐过三山岛东边的路口,抬眼南望,就是一马平川了。房根林抽打着鼻子,尽情地吸吮着莱州湾咸腥腥的气息。久违了,这家乡的一草一木,房根林百感交集,五味杂陈一般。

    “根林兄,这莱州湾的海味儿都不一样。”坐在车尾的张则青也学着房根林的样子,抽打起鼻子来。

    张则青的大难不死是因为他的好水性,那天,黄县的北马南河决堤,冲散了他与丁冬梅,他随波逐流,时沉时浮,最终在几十里外的一片滩涂上停下来。他仰面躺在地上,河水浸泡至他的耳际,他已经筋疲力尽,气息奄奄,他知道,自己或死或活就看能否遇到贵人的搭救了。

    这个时候,雨已经停了,晚霞出现在地平线上,映照得大地色彩斑斓,光怪陆离。躲藏在房前屋后的燕子们争先恐后地飞出来,时而滑翔,时而交头接耳,寻找着草虫或者蚂蚱。

    张则青就这么直挺挺地躺着,身边的积水正渐渐地退去,有好奇的燕子飞到他的面前,叫了几声又飞走了。西落的太阳红彤彤的,他发现,这太阳如同一个烤煳了的烧饼挂在遥远的天际。正是对烧饼的联想,让他产生了饥饿之感,而他的身边除了水,就是泥。他蠕动了下喉头,嗓眼里的泥沙让他顿感疼痛难忍。终于,他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眼前的烧饼却越来越清晰,似乎是伸手可及了。不多时,他看到自己的周围全是烧饼,如同一群燕子漫天飞舞。

    张则青醒来是在第二天的早晨,他躺在硬邦邦的土炕上,一个满脸胡须的老汉正在给他喂水。昨天傍晚,老汉出门寻找被大水冲走的羊羔就发现了张则青,由此成了他的贵人。张则青逃过一劫,在老汉家住了些日子,帮他种上了小麦,才千恩万谢再次踏上了回掖县的路。行走了大约十多里,身后便有一辆马车停下来,向他问路。其实,张则青自己已经走错了路,才会与同样走错路的房乐平一家在一条羊肠小道上不期而遇。人的命运都是在不经意之间改变的,张则青由此与房根林相识,搭上了便车,与房根林同路,并在以后的日子里形影不离,成为战友。与此同时,张则青还有一大收获,那就是他在内心里喜欢上了同车的房根兰,虽不能表达,却是铭记在心,为以后的爱情旅程做好了充足的铺陈。自然,张则青还会挂念着另外一个人,那就是萍水相逢的丁冬梅。他不知道,她是像他一样大难不死,还是早已命丧黄泉。

    实际上,丁冬梅的获救过程比张则青简单多了,那天,她怀抱木箱卡在两棵大树之间,一直坚持到洪水退去。这洪水来得猝不及防,退得也快捷迅速,不多会儿,干涸了几年的土地与沟壑就像一块巨大的吸水石将洪水吞噬了大部分。大水退到腰际之时,附近的村民就将她救了出来。在某种程度上,丁冬梅也是这个村庄的救命恩人,正是她与张则青的大声呼喊才让他们没有跑上河堤,而是掉头后撤,选择了房顶树枝作为避难场所。

    丁冬梅急于回家奔丧,归心似箭,第二天便继续赶路了。她已经身无分文,在一个小镇上,她在当铺变卖了一只金耳环及一副玉镯,才又雇了一辆马车向掖县赶去。耳环自然应该是一对,但是,洪水冲掉了一只,只能当金子卖了,而且价钱被压得很低。这点钱根本不够雇马车去掖县,所以,她又摘下腕上的一对玉镯一起当了。作为知县的女儿金银首饰自然不再那么金贵,她并没感到心痛,只是摘下玉镯的时候,她的心里才有了些许不舍。这对玉镯是房根林给她的定情礼物,也是他亲手给她戴在腕上的,然后,他第一次亲吻了她。为了这个定情礼物,房根林几乎转遍了整个烟台才在北大街的一家老字号里买到了这对玉镯。玉镯呈乳白色,每只都有一块长形翡翠,形状如同一枝含苞欲放的腊梅花。正是翡翠的天然图案让房根林如获至宝,爱不释手,花了不菲的价钱买下了它。丁冬梅自然记得房根林吻她的感觉,似乎他灼热的嘴唇不是吻在她的额头,而是吻在她的心上,痒痒的,麻麻的,并迅速传遍周身。她热泪盈眶了,蓦地瘫软下来,任凭房根林将她紧紧地拥在怀中,更加忘我而疯狂地吻她的面颊、脖颈以及所有能吻到的地方。现在,得知爷爷房国武死因的房根林已经决意忘记这个叫丁冬梅的女人,全身心地投入到革命的洪流中,而不知内情的丁冬梅却由怨生恨也决意与他分道扬镳了。男人在女人最需要他的时候却袖手旁观地成了看客,丁冬梅永远不会原谅的。所以,她只是犹豫了下,就将这个定情之物转手卖了。

    丁冬梅乘坐的马车终于在第三天的黄昏时分来到家门口,昔日客朋满座的丁府门可罗雀,了无生气。家丁与差役去无踪迹,就连豢养了多年的看家狗也不知跑到了何处。丁冬梅看到,刻有丁府两字的牌匾还在,却是被人摔成了两半,扔在了地上。改朝换代,天翻地覆,丁冬梅似乎不认得这个家了。

    丁冬梅进得院门,声音怯怯地喊了声娘,却无人回应。她快步跑进厅堂,有几只野猫窜出来,她一惊,差点跌倒。

    这个时候,丁太太就躺在东间的楠木床上,手脚冰凉,命若游丝。丁冬梅扑到她的身上,哭天抹泪地问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夜里,丁太太目睹了丁明才被一刀砍死的经过,昏厥过去一个多时辰后才醒来,她央求随后赶到掖县的巡警道员给远在烟台的闺女送信回来奔丧,就是想告诉她是谁杀死了她的爹。有道是,太太死了客满街,老爷死了没人抬,丁太太真切地感受到了这种人情冷暖,世态炎凉。闺女迟迟没有赶回,丁明才身首异处地停在家里,她哭求巡警道员派人草草埋葬了丁明才,就一病不起,下不得地了。但是,她知道,在丁冬梅赶回掖县之前,她不能死,她一定要将杀害丁明才的凶手告诉丁冬梅。当时,房根森自报家门,由此,她清清楚楚地记住了这三个字,如同刻在她的脑海里一样。

    丁冬梅终于冷静下来,为娘倒了杯红糖水,用银勺灌进她的嘴里。娘渐渐地清醒了,马上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给了丁冬梅,然后便两眼一闭,撒手人间了。

    这自然是一个屠杀与复仇的故事,房国武与丁明才原本是主角,但是,最终由房根森主宰了故事的结局。房国武与房根森,一个是房根林的爷爷,一个是他的一母同胞,是丁冬梅常从房根林嘴里听到的名字。毫无疑问,丁冬梅是聪明的,她无需找房根林去一一落实,便将人物关系梳理得一清二楚,准确归位。她断定,在烟台的那个晚上,房根林一定是知道了掖县发生的这一切,才拒绝与她回掖县奔丧的。丁冬梅目睹着娘闭上了眼睛,而她已经欲哭无泪,深深地陷入了这繁难的感情纠结之中。痛定思痛,她觉得,房根林的选择是对的,丁家与房家结成的怨仇不是一代人能够化解得了的。

    这个夜晚成为丁冬梅一生中最为难熬的一个夜晚,孤灯独闪,凄风如号,她守在娘的遗体旁,无知无觉,就像一根木头立在那里。或许连丁冬梅自己也没有想到,她一生的传奇故事竟然是从这个晚上开始的。子夜时分,月黑风高之时,鲜与官府作对的土匪头目赵重彪得知清政府已经名存实亡,便率人大摇大摆地冲进了丁府,明火执仗地抢劫钱财来了。赵重彪战果累累是肯定的了,而他还有意外之喜,那便是如花似玉的丁冬梅也随之成了他的猎物。

    英雄爱美人,何况是一介匪首。大大小小的箱子与丁冬梅一起被赵重彪的手下统统抬进了盖平山的山洞里。赵重彪从手下手中接过一支火把,照在丁冬梅的脸上,马上被她的姿色打动了,心中的欲火好像比火把还旺,遂决定娶下这个美人作为压寨夫人。

    丁冬梅没有丝毫反抗,反而有些顺从,似乎赵重彪不是来打家劫舍,而是来营救她的。当赵重彪说出要娶她为压寨夫人的时候,她竟然心头一喜,有几分正中下怀的感觉,就像当年王玉玟进宏德堂给方英楚续弦一样。曾经的大清王朝已经坍塌了,爹娘命丧黄泉,恋人成为仇人,她已是走投无路,别无选择。当然,这个时候,丁冬梅会想到去大连找自己的姑姑和姑父,可是,大连是那么遥远,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她横下心来,就这样心甘情愿地成了赵重彪的压寨夫人,还主动下山变卖了全部家产,然后购置了大量枪支弹药,将这伙土匪装备成武器精良的队伍,一时叱咤风云,威震掖县。赵重彪自然对丁冬梅宠爱有加,遂下令将她任命为二当家。如此这般,丁冬梅脱离苦海,摇身一变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女匪首,并在以后纷乱的年代里扮演了重要的角色。

    现在,房乐平一家雇用的马车离房家庄越来越近了,方家村西方氏祖坟里的八棵窜天白杨树已经清晰可见,随即,房家庄的一棵棵大槐树也映入眼帘。房乐平触景生情,万分感慨,这趟烟台的一去一回,竟然时过境迁,恍如隔世,人生之难料让他困顿不堪,无所适从了。

    中午时分,马车走到房家庄村口,便有一阵清脆的鞭炮声自方家村传来,一车人禁不住抬头南望,但见宏德堂周围硝烟弥漫,人头攒动。接着,又有锣鼓与唢呐声飘过王河上的和衷桥,直扑房家庄。

    “他爹,这宏德堂又闹的什么动静?”叶桂莲率先跳下马车,抬手遮挡着耀眼的阳光,不屑一顾地问。

    房乐平将目光从方家村方向收回来,厉声道:“宏德堂闹什么动静,跟你有关系吗?回家!”

    马车来到义武堂门口,已经有管家王忠义在此等候了。世上的管家大多是既会察言观色又能尽职尽责之人,就像义武堂的王忠义以及宏德堂的孙良行。在房乐平一家出走后的日子里,王忠义依然忠于职守,打理着这个没有主人的家。刚才,有马蹄声传来,王忠义就感觉到可能是主人回来了。

    “老爷,您可回来了。”王忠义说着,眼泪竟然情不自禁地掉下来。

    送走了马车,一家人进得堂屋,无不一屁股坐在椅子里,几天的奔波都已经腰酸背痛了。只有张则青的眼睛里充满了好奇,东张西望地巡视着义武堂的角角落落。王忠义端来了早就烧好的开水,为主子们沏上茶,便站在一旁问寒问暖。

    “根森有什么消息吗?”房乐平喝口茶,抬头问道。

    “老爷,没有,没有消息啊。”王忠义摇摇头说,“您去烟台后,宏德堂的方兴运来过,说方德河跟二少爷一起跑了,他们一同去劫了法场,还有人说,知县丁明才就是被二少爷一刀砍死的。”

    丁明才是被弟弟房根森亲手砍死的,一直默不作声的房根林显然大吃一惊,马上问道:“王管家,你的意思是说,房根森砍死了丁明才?”

    “大少爷,俺只是听说。”王忠义连忙解释道。

    房根林没再说话,只是表情痛苦地晃动了下仍然缠着绷带的右臂,从烟台到掖县一路颠簸,缺医少药,伤口已经发炎化脓了。

    其实,王忠义早就看到了房根林的伤臂,但是,他并没有问。作为义武堂的下人,他已经学会了鉴貌辨色,见风转舵。

    “忠义啊,大少爷不小心跌倒受了点伤,你快联系个郎中给他看看吧。”叶桂莲心疼地看着房根林说。

    “咱这里的郎中数得上的就是方家村的周仕君了,俺这就去请。”王忠义答应道。

    房根林拧了下身子说:“俺这胳臂没多大事儿,还是先做饭吧,大家都饿了。”

    “是啊,都快饿死了。”一旁的房根兰嘟囔道。

    这个时候,张则青觉得自己应该告辞了,张家庄离这里不过三五里,他似乎没有理由留在这里吃饭。但是,他又舍不得离开,这是因为,他想与房根兰多待一会儿。

    “俺告辞了。”张则青瞟了房根兰一眼,转身向房乐平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好人的一路相助。”

    张则青对房根兰的情有独钟,房乐平茫然不知,叶桂莲半信半疑,房根兰与房根林都是心知肚明。无论如何,房根兰不能老在义武堂,必须得找个婆家了。那么,这个知书达理的张则青绝对是个不错的选择。当然,房根林想得更长远一些,在京城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张则青或许会成为他的同盟。于是,房根林便执意将张则青留下来一起吃饭。张则青言不由衷地推辞了下,便留了下来。

    这个时候,有人敲响了义武堂的院门,王忠义迅速走到院门口,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宏德堂的方兴运。

    今天是老爹方英楚的百天忌日,也是孙子方童年的百岁,宏德堂人上午去方家祖坟祭奠了方英楚,中午便摆下宴席,为方童年过百岁。由于方童年的起死回生,打破了方家的男孩老二不活的魔咒,这个百日宴便更加隆重,三亲六故,挚朋好友都请到了。过西村的一个老友应邀前来宏德堂赴宴,正好看到了房乐平乘坐的马车,方兴运便在第一时间从其口中得到了房乐平一家回到掖县的消息。对于义武堂的空前劫难,方兴运终归是难以充当看客的,无论是出于礼节还是道义,宏德堂都应该表达出同宗同祖应有的关怀。锦上添花似乎是顺手人情,雪中送炭则愈加珍贵,所以,方兴运马上亲自前来请房乐平一家赴宴,为他们一家接风洗尘。

    听了方兴运的话,房乐平没有推让,爽快地答应了,这反倒让方兴运感到有些意外。房乐平之所以接受了邀请,一则是因为宏德堂为新丁过百岁,大家都喜上眉梢,义武堂不能扫了人家的兴,更重要的是,房根森闯下大祸,还连累了无辜的方德河,至今音信全无,谁也不知道他们跑到了哪里,是死还是活,义武堂欠着宏德堂的大情分。

    “兴运兄先回,俺和家人马上就到。”房乐平将方兴运送到院门口,抱歉道,“只是俺刚刚逃难回来,没有准备,只能用心来道喜了。”

    方兴运爽朗地笑道:“心比什么都珍贵,宏德堂与义武堂一脉相承,当是不分彼此你俺,兄弟,你说是不是啊?”

    “兴运兄说得是啊,斯人已逝,万象更新,从此往后,宏德堂与义武堂虽各守一片天地,可要和衷共济,并驾齐驱啊。”房乐平紧紧地拉着方兴运的手,态度诚然地说。

    这个时候,宏德堂内外热闹非凡,吹鼓手们鼓圆了腮帮子演奏着一首首欢快而喜庆的曲子,女人们一人抱着一只盖着红布的白腊条筐向人们分发着五颜六色的百岁子。这百岁子用发面蒸成,长条形,中间粗,两头细,类似线穗,谐音为岁,取长命百岁之意,是掖县婴儿过百日最重要的吉祥物,据说分一个岁,孩子就多活一岁。

    王玉玟亲手为方童年戴上了银质的百岁锁,还与吴怡蓉一起把他抱到了东院的南屋。现在,房里的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几只水狼果然搬了回来,在这里过起了小日子。她们在水狼的窝前摆上了供品,并念念有词,让其保佑方童年长命百岁。方童年自然什么也听不懂,什么也看不懂,但是,他异常兴奋,张牙舞爪,吱吱呀呀。

    那个中午,借助方童年百日宴会的喜酒,方兴运与房乐平并肩而坐,推杯换盏,说了很多掏心窝子的话,他们意识到,作为宏德堂与义武堂的这一代当家人,应该摒弃前嫌,和睦相处了。

    几天后,在郎中周仕君的精心诊治下,房根林的枪伤就痊愈了,他不顾爹娘的竭力反对,再次告别掖县,按照与同党在烟台的约定,赶赴上海与他们会合了,等待他的将是一个新的天地。张则青回张家庄探望了老爹老娘,就又回到了宏德堂,成了教书先生,方兴运将私塾南书房交给了他,招收学童,兴办新式教育。房根兰婉转地拒绝了张则青的爱情,只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大哥哥看待,她的心里除了已经死在东北的方兴途,再也不能装下别人。

    当然,无论是方兴运还是房乐平都会时常想起离家出走的方德河与房根森,并相互安慰,说些宽心的话。正是他们的杳无音信及生死不明使得宏德堂与义武堂有了共同的挂念,言谈话语中无不流露着浓浓的血亲之情。但是现在,远在大连的方德河与房根森并不会知道宏德堂与义武堂也像他们一样化解怨恨,重修旧好,他们再次经历了一次大喜大悲。

    按照约定,第二天一早,方德河与房根森便来到当铺,李掌柜自然会笑脸相迎,热情相待。为了今天的交易,李掌柜煞费心思,苦思冥想,终于想出了一个锦囊妙计。那就是,在茶水中勾兑上蒙汗药,将方德河与房根森迷倒,然后就带着大大小小的二十几块金疙瘩不翼而飞了。他们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房根森摸摸腰间的布袋子没有了方知上了当。发财梦想由此破灭,他们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憋红了脸,最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但是,笑声刚落,笑容还挂在脸上,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如同家乡的王河决了堤。接着,他们擦干眼泪,又开始笑,犹如夏日说变就变的天气。他们就是这样,笑完哭,哭完了笑,一直到第二天的早上。这时候,来了一个中年人,是房东,说是租房的退房了,让他们赶紧离开这里。他们就像汪洋大海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不容分说地向房东诉说了上当受骗的经过。房东听罢,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反倒劝慰他们,李掌柜图财而没害命,你们算是烧高香了,庆幸自己命大吧。

    竹篮打水一场空,方德河与房根森又成了大连的流浪儿,他们在繁华的凤鸣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就像初来大连时一样。

    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人愿意凑热闹,哪里人多就往哪儿钻。比方说房根森,当他看到不远处的一家店堂前挤满了人,心里就充满了好奇,悲愤在刹那间消失了,两条腿似乎不用大脑的指挥就不由自主地往那个地方走去。

    “根森,别再凑热闹了。”方德河见状,一把拉住了房根森。

    房根森这时才意识到,如果不是凑热闹,他们或许就不会被人骗到深山老林里成为淘金工,最终落得现在这个结局。他有意退缩了,但是,又不甘心地望了眼,于是就看到了五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掖县武术馆。

    “哥,你看!”房根森一看到这几个字,便本能地兴奋起来,“是咱掖县人开的。”

    “挂着羊头卖狗肉,咱们可不上这个当了。”方德河疑神疑鬼地说。

    房根森央求道:“哥,咱们就过去看看,我保证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干。”“好吧,不满足你这个好奇心,你晚上也睡不着觉,说好了啊,不管人家说什么,咱都不掺和。”方德河叮嘱道。

    “放心吧,哥。”房根森说完,便径直向掖县武术馆走去。

    方德河没有想到,房根森一走进人群就变卦了。原来,这家武术馆为庆祝老板陈天道的生日,摆擂台比武,获胜者将得五十块现大洋。房根森看了眼比武公告,顿时热血沸腾,身上的每个骨节似乎都在嘎巴作响,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他自然不会放过,将死死拽住他的方德河推到一边,不容分说地签了生死状,然后跳上台去,跃跃欲试了。

    望着台上房根森气宇轩昂的神态,方德河神态紧张,为他捏着一把汗。方德河知道,房根森这样做不是为了显示自己超强的武功,他想得到这五十块现大洋,现在,钱比什么都重要。但是,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武林界向来是藏龙卧虎之地,房根森初来乍到,不知深浅,如果发生了意外,可怎么收场?

    方德河想这些的时候,比武就开始了。本来,比武已经进行了多场,最终获胜的彪形大汉正春风得意,站在台子中央等待着陈天道送上奖金,然后就鸣金收兵了。现在发生了意外,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大汉自然怒气顿生,恶狠狠地瞪着摩拳擦掌的房根森,随着主持的一声令下,他大吼一声,率先冲上前来。

    房根森眼疾手快,接招反击,双方你来我往,拳脚并用,时而腾空跃起,时而匍匐卧地,几个回合下来,双方均气喘吁吁,筋疲力尽,却不见胜负。大家看到,房根森的嘴破了,大汉的眼也红肿起来。此次比武只是为了给老板祝寿助兴,并非一定得分个高低,主持有意让他们并列冠军,同享五十块现大洋,并征求双方的意见。大汉尽管心有不甘,却已经体力不支,无奈地同意了。房根森却擦了把嘴角上的血,表示一定要分出胜负。房根森的此举显然再次激怒了大汉,他没等主持下令,便不顾一切地冲上来,将毫无防备的房根森扑倒在地。房根森仰面躺在地上,身上如有一座大山压在上面,动弹不得。渐渐地,他紧抓大汉的双手无力地松开,浑身瘫软下来。主持人见状,连忙走上前来开始倒数着数。

    “根森!”方德河高喊一声,想冲上台去,伸出援手,却被台下的护场人拦住了。

    其实,房根森并无大碍,他在迷惑对手,养精蓄锐。利用主持倒计数的这十秒钟,房根森运足了气力,猛然推翻了大汉,然后一跃而起,稳稳地站住,随之使出了爷爷房国武亲自传授的房门拳,拧转旋翻一气呵成,走如游龙,翻转似鹰,招招稳准狠。大汉招架不住,节节败退,最终一脚踏空,跌下了擂台。

    房根森终于大获全胜,在台下一直关注着他的陈天道兴奋地站起来,走到台上,亲自将五十块现大洋交到房根森的手上。

    “好汉,请问尊姓大名?哪里人”陈天道操着一口纯正的掖县腔问。

    “房根森,掖县人。”房根森高仰着脖子说。

    “房根森?”陈天道的眼睛一亮,问道,“与掖县的义武堂可有关联?”

    “那是俺家的堂号。”房根森自豪地说。

    陈天道听罢,一把握住房根森的手,喜出望外地说:“俺刚才看了你的拳术,形如流水,刚柔并济,俺想,你一定是得到了大师房国武的真传,你是……”

    “房国武是俺爷爷。”房根森掂了掂手中的五十块现大洋。

    “俺自幼酷爱武术,在掖县时,曾到义武堂向大师房国武当面求教,请问大师现在身体可好?”陈天道关心地问。

    陈天道的话让房根森想起了死去的爷爷,一时伤感不已,久久不语。这个时候,不知内情的方德河跳上台来,要拉房根森离开,却被陈天道抬手挡住了。

    “你们两个是一起的吧?中午一起吃饭。”陈天道拍拍方德河的肩膀说。

    那个中午,在陈天道的一再挽留下,房根森与方德河参加了他的生日宴会。席间,陈天道了解到房根森与方德河目前的困境,毫不犹豫地让他们留下来,房根森在武术馆当教练,方德河在掖县菜馆做领班。就这样,多次上当受骗之后,房根森与方德河终于遇到了好人陈天道,开始了在大连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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