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在转眼之间,方童年六岁了,经历了初生时的那场劫难之后,他没再碰到什么大灾大难,一路顺风顺水,方家的男孩老二不活的魔咒并没有影响他的茁壮成长。这自然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用宏德堂女人们的话说,水狼大仙一直在保佑着他。但是,谁也没想到,方童年躲过了初一,还有十五在等待着他,当死神再次降临到他身上的时候,宏德堂人没有丝毫防备,再次惊慌失措了。
事情来得毫无征兆,进了腊月的门槛儿,浓浓的年味便夹杂着晶莹剔透的雪花在整个胶东大地上弥漫开来,在不时响起的鞭炮声中,人们开始欢欢喜喜地忙年。连年干旱之后,老天终于大发慈悲,慷慨地馈赠了五年的风调雨顺,曾经亏空的粮仓满了,人们的脸上泛着红润,无论是穷人还是富人都感觉到,这年是应该好好过过了。
宏德堂自然也恢复了元气,地里的庄稼丰收,油房生意兴隆,往日的昌盛再现眼前。根据掖县的习俗,方英楚去世后,宏德堂要守三年的孝。但是,当年太祖方宝奎去世后,子孙们念其恩德,守了五年的重孝,并一代代地延续下来。所以,宏德堂已经五年没贴对联了,宽厚的大门油漆斑驳,光秃秃的,硕大的铜钉锈迹斑斑,门楣上的堂号牌匾也布满了灰尘,有蜘蛛网纵横交错,宏德堂似乎由此丧失了几代人的尊严与威望。秋种过后,方兴运便着人取下牌匾,粉饰一新,又将院门上了三遍朱红大漆,并用金粉勾勒出边边框框,铜钉也擦拭得锃光瓦亮,如同一块块金元宝卧在上面。如此这般,宏德堂的门面便富丽堂皇,光彩照人了。
这天早晨起来,方兴运并没有意识到死神正像幽灵一样在宏德堂的上空盘旋,随时会降临在方童年的头上。他吱呀一声拉开厚重的院门,跨出门外,走几步,然后回身仔细地打量着大门,几丝满足与自豪之感油然而生,便情不自禁地哼起了几句耳熟能详的蓝关戏。与爹方英楚相比,方兴运只能说是喜欢蓝关戏,并不痴迷,而他最喜欢的还是书法,他临摹的颜体雄强浑厚,朴茂端庄,可谓形神兼备。自从他的书法技艺得到了爹方英楚的首肯,宏德堂每年的对联都出自他的手。颜体楷书一直是宏德堂几辈人喜好的字体,并代代沿袭,到了方兴运这一代却成了单传。二弟方兴途聪明伶俐,可是好动,脾气也暴,让他坐在书桌前临摹字帖等于受刑,手掌被戒尺打得红肿溃烂,也收不住他的心,只能半途而废了。三弟方兴迅倒是性格温驯,听话好学,十几岁上便写得像模像样,让方英楚击节叫好,连称有出息。但是,谁也没想到,他陪同爹去掖城看蓝关戏,途经一家玉雕店铺,马上被各种各样的雕刻艺术品所吸引,遂偷偷到掖城拜师学艺,还爱上了师傅的闺女朱叶青。至于方兴运的三个儿子,只有老大方德海坚持书法练习,还灵性不足,只能照猫画虎,记个账本写份契约还可以,登不上大雅之堂。现在,方兴运将宏德堂颜体楷书传下去的希望寄托在次孙方童年的身上,他感觉到,只有六岁的方童年似乎对文字有一种本能的好奇。方童年一岁的时候,就不自觉地趴在方兴运的书案上看爷爷习字,长到三岁竟然独自捉笔涂鸦,墨汁涂得书案上下都是,就连自己的脸也没放过,照着镜子涂成了黑脸包拯。今年春天,方兴运便教他临帖习书,现在一笔一画都横平竖直,有鼻子有眼,让方兴运好生欢喜,方童年由此成了他的心上最爱,掌上明珠。
现在,吃了早饭,方兴运便亲昵地揽着方童年进了专门习字的小书房,并亲自取来木炭点燃了紫铜火盆。这火盆一尺半许,圆底阔沿,五寸宽的平沿上浮雕着四条舞龙,配有两粒铜珠,呈两组二龙戏珠之景。铜筷配有月牙铜铲,由铜环相连,螺纹清晰圆润,相碰之音清脆悦耳,犹如乐器之声。它记录着宏德堂一段光辉的历史,当年船队往来东北与胶东之间,贩运木材,是关东的一个木材老板赠予方英楚的爹方继先的。方继先去世后,传给了方英楚,如今,方兴运成了它的新主人。
火盆里冒着蓝色的火苗,犹如几只蝴蝶在翩翩起舞,方兴运握着方童年的两只细嫩小手,在上面烤了烤,然后一同来到书案前。案子的右角下摆放着一只一尺许的小方凳,是专门为方童年准备的。马上,方童年站到了小方凳上,提起一把盛满清水的小铜壶,倒进砚台些许,然后,双手紧攥墨锭为爷爷研磨墨汁。
方童年研磨的墨汁饱满均匀,恰到好处,方兴运铺好早已裁就的长条缀金红纸,又将保旺狼毫毛笔伸进砚台,蘸足墨汁,然后气沉丹田,凝目良久之后,终于挥毫落纸。就在这时,管家孙良行前来通报,房家庄的房乐平前来拜访了。显然,房乐平来的不是时候,打断了方兴运的好兴致,他有些懊恼地扔下毛笔,走到小书房门口,又心有不甘地回头看了眼只写了几个字的对联,才长吐一口气,将笑容挂在脸上,来到堂屋正间。
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讲,在这年谷顺成的五年来,方家村与房家庄,或者说,宏德堂与义武堂,都处在一个难得的相安无事的时期。五年前的那个改朝换代与自然灾害让人们元气大伤,不得不偃旗息鼓,没有精力来争强好胜了。连年丰收,衣食无忧,方兴运与房乐平都更加思念离家出走的儿子方德河与房根森。五年了,是死是活没人知道,头两年,他们见了面,还都心情迫切地问一下对方,希望能有好消息。没有,好消息没有,坏消息也没有,有的只有越来越强烈的挂念。后来,他们就再不问了,因为这只能给自己以及对方引来无尽的懊丧与忧愁。
方兴运与房乐平端坐在堂屋里的两把太师椅里,与房乐平同来的房存银等几个后生散坐在四周的便坐上,房乐平喝了口丫鬟凤雯倒上的茶水,然后便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方兴运一听,就不禁皱起了眉头,半晌不语。
方与房同宗同祖,是一个老祖宗,先前,每到过年的时候,房家庄的人便在族长的带领下到方家村的方氏宗祠里烧香磕头,请老祖宗回家过年。老祖宗在外村,每年往家请自然会有所不便,更重要的是,方氏宗祠的那把铜钥匙在宏德堂的手上,每次来要带上见面礼不说,光凭宏德堂人那种傲慢与轻狂的脸色就让人心里不舒服。因此,房家庄的人要借着五年的好光景,来年春天在庄里建祠堂。房乐平此行的目的是要借过年请祖宗之机,到方氏宗祠里抄族谱。尽管房乐平只是说抄族谱,还强调是过年祭拜,但是,方兴运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同意。实际上,房家庄要建宗祠的事方兴运已经有所耳闻了,一个祖宗,两座宗祠,成何体统?以前,义武堂的先人也曾提过此事,都被宏德堂严词拒绝了。方兴运意识到,义武堂好了疮疤忘了痛,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向宏德堂发起的新挑战。房乐平藏而不露,方兴运就也佯装不知了。
房乐平乘兴而来,却是悻悻而归,不能说是恼羞成怒,起码也是急火攻心。回房家庄的路上,走到和衷桥,几个后生抬脚踢了下桥头的石鼓,借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这个时候,天上下起了零零星星的小雪粒。胶东的冬天总是朔风呼号,其实,这雪粒不是在下,而是由北面平直地刮过来,不容分说地砸在人们的脸上,将冻僵的脸蛋砸得生疼。这风也硬邦邦的,吹在脸上犹如刀割一般,那疼实在是钻心。
“方家村一直压着咱们房家庄,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房乐平的本家侄子房存银冲石鼓吐了口痰,咬牙切齿地说。
“是啊,宏德堂的人看起来个个斯斯文文,知书达理,可是,骨子里从没把咱房家庄放在眼里。”房光东一屁股坐在石鼓上,还用力蹾了蹾。
房光东是房存银大哥房存金的儿子,房乐平的堂孙,在宏德堂私塾念过几年的书,很有些学问,所以,有时候说话也文绉绉的。
“起来!冲着石鼓耍威风,是本事吗?”房乐平走到房光东的跟前,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厉声道。
看着房光东不服气地站起来,房乐平又转身让房存银擦掉他刚刚吐上去的痰。房存银极不情愿地在地上捡了几片黄树叶擦拭,可怎么也擦不掉,痰被牢牢地冻在了石鼓上。于是,他又捡来一块石片,才一点点地抠了下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道理,你们懂吗?”房乐平回望了眼不远处的方家村,冷笑了一下,“光东刚才说得对啊,骨子里,在骨子里,宏德堂的眼里是没有咱义武堂和房家庄的。”
自己的话得到爷爷的首肯,房光东的心里不免有几分得意,便问道:“爷爷,咱房家庄什么时候才会有出头之日?”
“出头不出头,得看时机。”房乐平率先走上和衷桥,“咱们建宗祠的钱已经凑齐了,眼下,要紧的是把族谱搞到手。没有族谱,宗祠建起来又有什么用啊?”
“宏德堂就是不给,这可怎么办?”房光东束手无策了。
“俺深更半夜带房光东撬门破锁,让他抄下来不就完了?”房存银快步走到房乐平的跟前说。
房乐平瞪了眼房存银:“如果这么简单,咱们的先人早就这么干了,还用等到你吗?有勇无谋,难怪宏德堂看不起你们!”
“爷爷,咱们也不能干瞪眼啊?”房光东垂头丧气地说。
“用用脑子吧。”房乐平说完,快步向房家庄走去。
实际上,房乐平说这话的时候,已经胸有成竹了,族谱是一定要拿到的,而且就在这个春节前,他为此设计好了巧取家谱的方案。本来,他登门求请方兴运允许房家庄抄写一份族谱,就是想测验一下方兴运是否像他一再标榜的那样对义武堂怀有真情真义。实践证明,方兴运继承了宏德堂几代人的衣钵,还是那么冠冕堂皇,口是心非。不要对宏德堂抱有任何幻想,这是房乐平此行的最大收获。
送走了房乐平,方兴运本想重返小书房,继续写对子。但是,他一下子没了兴致,坐在太师椅里浮想联翩。他觉得,房乐平求抄一份族谱纯系无理取闹,有分庭抗礼之嫌,先人没有答应的事情,到了他这一代自然也不会答应。这时便有锣鼓乐器声自南书房里传来,这是方家村的人在排练蓝关戏。或许受老族长方英楚的影响,方家村爱蓝关戏者众多,谁唱得好,谁就在方英楚的心中有地位。每年春节都有演出,而且是与房家庄同台。当然,房家庄的人不甚喜欢蓝关戏,他们有他们的强项,那便是武术表演。演出先后与地点采用轮流坐庄的形式,今年在方家村先演,那么,房家庄的武术表演便率先登场,明年在房家庄先演,先亮相的就是方家村的蓝关戏班,第二场次序就倒了过来。方英楚去世前的那个春节,是先在方家村演的,他去世后的五年内就没演出,宏德堂服孝,蓝关戏便停演了。五年服孝期过去,演出恢复,次序与五年前相接,在房家庄先演。为此,方兴运慷慨解囊,置办了全新的行头,他要求大家一定要在只会弄枪舞棒的房家庄人面前显示出方家村丰厚的文化底蕴。
现在,方兴运经不住蓝关戏的诱惑,抬头看了会儿院外,然后起身出屋,向南书房走去。
“童年,走,跟爷爷看蓝关戏去。”路过长子方德海的屋子,他拐了过去,高喊一声。
爷爷接待客人,方童年就径直去了东院的南屋,看水狼玩耍了。现在的南屋已经成了水狼的乐园,有了五年前方童年的大难不死,水狼便成了奶奶吴怡蓉心头上的神灵,她对方童年是水狼投胎人间的说法已经深信不疑,逢年过节自然要上供烧香,平时也会抱着方童年送些鸡肉兔肉过去。方童年对水狼也有天生的好感,天长日久,水狼对方童年熟了,竟然成了好朋友,每当方童年一出现,它们就会从窝里爬出来,围在他的周围,等待他带来的美食。尽管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方童年与一群水狼的友好相处也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自然,方兴运对这种状况是看不下去的,但是,方家的男孩老二不活以及方童年的起死回生让他心存顾忌,只好听之任之了。
“童年,你在哪儿啊?”方兴运不见方童年的影子,便提高了嗓音,待他看到方童年正在南屋看水狼玩耍时就一脚迈了进去。
谁也不会想到,方兴运这一脚闯了大祸,把一只蹲在门口的小水狼踩得口鼻窜血,蹬了几下腿就死了,其他的水狼见状便惊恐万状地钻进了窝里。方童年哭着让爷爷赔他一只水狼,方兴运连忙捂住了他的嘴。他知道,在宏德堂女人的眼里,水狼就是神,方童年的保护神,如果她们知道了他踩死了一只水狼,还不知道要发生多少疑神弄鬼的事情。好在女人还都在南书房排练蓝关戏,没人看到这一幕,方兴运先是嘱咐方童年不要把这事说出去,然后找来一把铁镐,在院中的小花园里刨了个坑,将这只小水狼埋了。就像刚才房存银吐出的痰牢牢地冻在了石鼓上一样,地冻得结结实实,方兴运挥镐刨了半天,才勉强刨出一个小坑。埋了小水狼,方兴运强压惊慌之色,领着方童年若无其事地来到南书房,看戏班排练。
蓝关戏名角李秋燕自嫁进了宏德堂便与蓝关戏无缘了,有时候,她嗓子痒了,就关闭门窗亮亮嗓,现在,她等了五年终于等到了登台演出的机会。其实,李秋燕这五年过得并不幸福,甚至可以用心酸来形容。男人方兴迅常年居住在掖城,逢年过节才回来看看,城里有他痴迷的事与人,那就是玉雕与师傅的女儿朱叶青。起初王玉玟还曾看不下去,让方兴迅尽一个男人的责任,无奈方兴迅早已心猿意马,不可救药。宏德堂的家规是不能娶二房的,方兴迅想休妻又得不到娘的同意,便选择了有家不归。尽管在宏德堂,已经有人喊王玉玟奶奶了,不过,那都不是她的血亲,她期盼着早日抱上自己的亲孙子。方兴迅每次回来都在娘的斥责下与李秋燕同房,但是,他总是来去匆匆,与李秋燕的男女之事更是敷衍了事,李秋燕的肚子如同荒了多年的地,从没结出果实来。今年夏天,方兴迅回宏德堂给娘过生日,一连住了三天。他回了掖城,种子却终于留在了李秋燕的肚子里。一个月后,李秋燕就察觉到了,并没有丝毫喜悦,所以便没有告诉王玉玟。过了两个多月,她的身体有了妊娠反应,时常呕吐,王玉玟才得到了这个破天荒的好消息。于是,她对李秋燕倍加关心,并开始点灯熬油地给孙子或者孙女缝制小棉袄棉裤了。现在,李秋燕的小腹微微隆起,腰身也似乎胖了一圈儿。王玉玟起初坚决不同意李秋燕参加演出,怕动了胎气,无奈李秋燕坚决要演,并得到方兴运的暗中支持,她一再向王玉玟保证倍加小心,绝不轻举妄动,只演文戏不演武戏,才如愿以偿。为了照顾李秋燕,今年排练的是《东游记》中的《八仙过海》,为一出文戏。方兴运之所以暗中支持,正是因为他太想在房家庄人面前露脸了,先前,戏班所有的成员都是普通的蓝关戏爱好者,唱得再好也有美中不足,一招一式都没法跟专业的比,无非是自娱自乐。他知道,如果李秋燕不是嫁进了宏德堂,或许现在已经名震掖县甚至整个胶东了,今年有她参加演出,一定会赢得满堂喝彩。
南书房的学生已经放寒假,教书先生张则青也回张家庄过年去了。但是,南书房院里却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从锣鼓手到演员都是一丝不苟,精益求精。方兴运在一旁站了会儿,脑海里却怎么也赶不走被他无意踩死的那只小水狼。马上就要过年了,他却杀了生,而且还是被宏德堂女人捧作神灵的水狼,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松。半台锣鼓半台戏,没有锣鼓没有戏,敲锣的方品优见族长神情恍惚,心不在焉,就把手中的大锣交给了方兴运。
“大叔,您敲两下。”方品优从方兴运的手中领过方童年,讨好似的说。
在所有的响器中,方兴运最喜欢敲锣,他喜欢的是那当当当的一声声脆响,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方兴运左手提锣,跟上节拍,右手拿槌敲击。果然,他一敲锣,就全身心投入了,好像这锣槌是敲在他自己的脑壳上,硬生生地将水狼敲打了出来。
由于方兴运的到来,排练的演员们显然更起劲儿了,那唱腔高亢的愈加高亢,婉转的愈加婉转,围观者的和声更是震天动地,由南书房飘到整个方家村。
盘旋在宏德堂上空的死神降落在方童年的头上,就是在所有人都如醉如痴的时候。过程其实很简单,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方品优从衣兜里掏出一把花生,挑出一个最大最饱满的,扒了皮,填到方童年的嘴里,方童年还没来得及嚼碎下咽,方兴运左手提着的锣突然断了绳,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方童年的脚背上。方童年穿着虎头棉鞋,自然不会有强烈的疼痛之感,但是,他还是被冷不丁地吓了一跳,倒吸一口气,花生粒便卡在了嗓子眼,接着,两眼一瞪,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四肢抽动不已。场面顿时混乱起来,方兴运一把抱起方童年,急切地呼喊着他的名字,方品优一边捶打着方童年的后背,一边含泪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花生米卡进孩子的气管致死的事儿先前就有过,前年秋天,村东一户人家的小孙女让一只小枣卡住了气管,活活地憋死了。这个时候,方兴运已经六神无主了,那只被他一脚踩死的小水狼再次出现在脑海里。
“快,快去请周仕君,请周先生!”方兴运跺着脚,歇斯底里地高叫道。
得到方童年被花生米卡住了嗓喉的报信,郎中周仕君一路小跑地来宏德堂的时候,方童年已经被抱进东院,平躺在炕上。周仕君看到,方童年口吐白沫,脸色紫青,眼珠向上翻着,已经没有了呼吸。他急忙号脉,发现脉搏甚微,若有若无了。
方家的男孩老二不活,五年前,方童年逃过了一劫,到阴曹地府走了一遭又奇迹般地回来了。那么,他会终究逃不过阎王爷的魔爪,延续宏德堂几代人都摆脱不掉的魔咒吗?女人们已经开始哭天号地地抹泪了,王玉玟与吴怡蓉则抱着香火到南屋里给水狼烧香磕头去了,而蹲在门口抽烟的方兴运竟然没像五年前那样怒斥制止,甚至在心里也默默祈祷水狼大仙显灵了。事至如此,方兴运只能向命运低头了,这是因为,他无法不将他刚刚踩死一只小水狼与方童年突然出事联系在一起。事有凑巧,难道会是这么巧吗?而在这个时候,他并没有守在方童年的身边,已经是听天由命了。
“周先生,求求您,救俺童年一命吧!”方童年的娘董月花话音刚落,便晕厥过去。
对于周仕君来说,碰到这种花生米或者小枣之类的东西卡在气管的小儿急症已经不是头一回了,来到掖县以后,他出诊过三次,救活了一个,另两个却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憋死了,其中就包括村东那户人家的小孙女。现在,像以前遇到这种情形一样,他先是解开方童年的棉袄,然后就跳到炕上,双手抓起方童年的两只脚,用力提了起来。
“来,拍,拍他的后背!”周仕君急切地喊道。
自知闯下大祸的方品优挤过来,一边哭着一边拍打着方童年的后背。
“用力!用力啊!”周仕君上下抖动着方童年,命令道。
方品优听罢,两眼一闭,使劲儿拍打起来。
砰!砰砰!沉闷的拍打声充斥着整个房间,无情地撞击着人们的耳膜,方品优粗大的手掌似乎不是拍打在方童年的身上,而是拍打在人们的心上。
方童年是方兴运最喜欢的孙子,如果就这么夭折了,他觉得,他也会随孙儿而去。他跑回屋里,扑通一声跪在炕下,声嘶力竭地哭叫道:“童年,你睁开眼看看,俺是你爷爷啊——”
方童年倒挂的脸已经成了猪肝色,正冲方兴运的脸。蓦地,他的身体猛烈地颤抖了几下,一口浓浓的口水喷泻而出,喷散在方兴运的脸上。方兴运没有躲闪,抬手抹了把脸,一粒硬邦邦的东西粘在手上。
“出来了,出来了!”方兴运手举着这粒夺命的花生米,一腚瘫软在地上。
周仕君连忙将方童年平放到炕上,有节律地按压着他的胸部。渐渐地,方童年脸上的紫青色褪去了,又变得煞白,就像一张白纸铺在脸上。周仕君俯下身来,右手紧紧地捏住他的鼻子,然后深吸一口气,对准他的嘴,吹了进去……
奇迹就这么再次发生在方童年的身上,他的胸部开始有了自主的起伏,慢慢地,睁开了眼。他看到,无数只黑压压的头颅围成了一圆圈儿,一双双或大或小的眼睛如同一串串熟透了的黑葡萄。他自然有些好奇,便长吐一口气,想吹开这些独特的黑葡萄。于是,这个由头颅组成的圆圈儿被他吹开了,方兴运喜极而泣,为方童年系好敞开的棉袄扣,然后趴在他的脸上,久久不语,只有老泪纵横。
王玉玟与吴怡蓉也在抹泪,她们站在一旁,一边哭着一边唠唠叨叨,感激水狼大仙的再次显灵,救了方童年一命。方兴运自然会听到她们的对话,可是现在,他已经没有勇气去反驳她们了。
晚上,方童年吃下奶奶吴怡蓉亲自为他蒸制的鸡蛋糕后就早早地睡了,他睡得很香,很甜,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但是,宏德堂却一直笼罩在惊魂未定的气氛中,几乎所有的屋里都掌着灯。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再三,方童年两次逢凶化吉,如果有第三次呢?他还能是虚惊一场吗?
时至深夜,一向睡得很好的方兴运却失眠了,身下就像垫着一堆荆棘,怎么躺都如同芒刺在背。他索性坐起来,点上烟锅,拼命地抽了几口。吴怡蓉见状,连忙爬出被窝,先给方兴运披上棉袄,自己也裹上被子,与他并排坐着,却是大气不敢出。
“唉!”方兴运将烟锅磕灭在窗台上,长叹一声。
女人大都心细,吴怡蓉则属于细上加细那类的。自嫁进宏德堂的那天起,她便学会了相夫教子,时刻跟着男人转。宏德堂的男人不允许纳妾,给了女人以尊严,女人无需为了一个男人而钩心斗角,争风吃醋。但是同时,宏德堂的男人都有绝对的权威,说一不二,女人没有当家做主的权利。所以,吴怡蓉已经养成了察言观色的习惯,方兴运细小的神情变化都会引起她的警觉,生怕话不对路引得他大发脾气。刚才,在方童年差一点儿让一粒花生米要了他的命之后,吴怡蓉便发现,方兴运心里有事,看人的眼神不对头,看方童年的眼神更不对头,就像心里有什么愧疚之事似的。
“他爹啊,”吴怡蓉将方兴运滑落下来的棉袄重新披好,小心翼翼地说,“您心里有事啊?”
方兴运听罢,心里一惊,不得不佩服吴怡蓉的好眼力,似乎她的目光钻进了他的心里。小水狼之死与死神向方童年招手这么巧合地先后发生了,方兴运怎么也无法摆脱这个可怕的因果关系,越想越后怕,越后怕心事越重,已经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
“他爹啊,心里有事就别闷着,憋坏了身子骨就不值当的了。”吴怡蓉轻声说。
“你怎么知道俺有心事?你还会往俺心里看啊?”方兴运咳嗽一声,反问道。
方兴运反问的语气证实吴怡蓉的猜测是正确的,她往他的身边凑了凑说:“他爹啊,俺跟了您这么多年了,还能不了解您啊。有什么心事,也说给俺听听,俺是妇道人家,不能帮您解忧,最起码您说出来也痛快些啊。”
方兴运觉得吴怡蓉说得有道理,关键是他已经憋得受不了了,如果不找个人说出来,恐怕一生都不得安宁,而太太吴怡蓉无疑是最佳的诉说对象。
“哎,俺问你,这个水狼真的有那么神?”方兴运抬头看着窗外,思思量量地说。
吴怡蓉一听,不知道方兴运怎么会问起水狼的事,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他无意之中踩死了一只小水狼,所以不能与方童年的突遭大祸联系到一起。
“唉,说了您也不信。”吴怡蓉唉声叹气地说。
“俺要是信呢?”方兴运转过头来,看着吴怡蓉,“俺现在有点信了。”
联想到方兴运以前对水狼的态度,吴怡蓉吃惊地说:“信?您信?俺还不信您说的话呢。”
“信,不信也得信!”方兴运恶狠狠地白了吴怡蓉一眼,气呼呼地说,“不信,又有什么办法?”
吴怡蓉这才觉得方兴运的心事与水狼有关,在她的一再追问下,他才唯唯诺诺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单地说了一遍。
“俺那娘哎,多亏了俺和兴迅他娘给水狼大仙烧了香,磕了头,要不……”吴怡蓉心有余悸地说。
“要不什么要不?还不是人家周仕君的医术高明?”方兴运一盘腿说,“是他救了咱童年两次命。”
“您到底信不信?”吴怡蓉手心冰凉地说,“叫您这么一说,又吓了俺个半死,水狼大仙啊,求您保佑俺童年吧。”
那个夜晚,方兴运与吴怡蓉说了很多话,越说越神,他们先是商量明天把那只小水狼挖出来,找个风水好的地方厚葬,然后又谈论起为方童年找个干爹以化解劫难的事。
“得给咱童年找个有声望的才能扛得住。”吴怡蓉建议说。
“是啊,俺觉得周仕君行。”方兴运把他熟悉的人想了一圈,最后说。
“论人品,他没得说,可是,他毕竟……”吴怡蓉欲言又止。
吴怡蓉这么一犹豫,方兴运却更加坚定了,厉声说道:“毕竟什么?无权无势?无地无产?给童年找干爹,找的是德行,这事就这么定了,俺明天就找周仕君把这事说开。”
“您先别着急啊,查查他们两个的生辰八字,看看是不是相克。”吴怡蓉冻得一哆嗦,连忙裹紧了被子说。
“不用看了,俺看他们两个挺有缘,一个人救了另一个人的两次命,还能相克吗?”方兴运毫不犹豫地说。
第二节
与遥远的胶东一样,随着春节的日渐临近,大连的鞭炮声已经是此起彼落了。有道是,每逢佳节倍思亲,无论如何,方德河与房根森都要回家乡掖县看一看了。
五年前,好心的同乡陈天道收留了流落街头的方德河与房根森,他们从此丰衣足食,过上了稳定的生活。如今,方德河成了掖县菜馆的掌柜,房根森则当上了掖县武术馆的总教头,都深得陈天道的赏识。明天,他们就将暂别大连,踏上归程,由大连到烟台的船票也买好了。当然,他们还会回来,五年潜移默化的感染,他们已经成为这座城市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陈天道对他们有知遇之恩,如果没有他当年的相助,或许他们不会活到今天。方德河与房根森都心知肚明的是,在他们成为他左膀右臂的时候,绝不能离开他。
菜馆与武术馆毗邻,方德河与房根森同住一间宿舍,在武术馆的二楼上。早晨起来,他们洗漱完毕,吃了早餐,便各干各的事情了。方德河出了武术馆往菜馆走的时候,便听到身后有一阵清脆的马蹄声,他回头望了眼,发现是十几个当兵的正在赶路。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军队随时随处可见,方德河已经屡见不怪了,所以就没有理会,继续往菜馆走。当然,他绝不会意识到,他与房根森命运的转折与这支军队有关,确切地说,与这支军队的最高长官有关。
方德河来到菜馆,便开始整理店铺,准备开门迎客。房根森换上了练功服,拉着扩背肌出现在训练场。今天的科目为枪术考核,弟子们已专门练习了半月之久,个个轻车熟路,深得要领。这时,排列整齐划一的十几名弟子手持长枪,正威风凛凛等待着房根森的出现。房根森昂首挺胸地走过来,在弟子面前站定,讲述了考核标准,然后便让弟子们抽签分组,热身准备。
走到掖县武术馆门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大胡子军官便不由得勒紧了缰绳,停了下来,左右以及身后的士兵们见状也就地站住了。院内进行的枪术考核已经开始,两人一组捉对厮杀,你来我往,甚是激烈。房根森神情专注地观看弟子们的表演,并没有注意到院门口出现的这支队伍,而在门外,大胡子军官却注视着掖县武术馆几个鎏金大字浓眉紧锁,若有所思。
“师长,进去看看?”卫队长郭祖壮走到马前,请示道。
大胡子师长点了下头,跳下马来,径直走进了院子。房根森这才看到了这群官兵,连忙示意停止操练,让弟子们搬来一把太师椅,又倒上茶水,才继续考核。
有突如其来的这群官兵一旁观战,房根森的弟子们似乎更来劲儿了,待到考核完毕,进行枪术集体表演的时候,弟子们成双结对,龙吟虎啸般地拼杀得难解难分,大胡子师长看得过瘾,禁不住一拍巴掌,大呼一声:“好!”
大胡子师长的“好”字刚落,接到报信的陈天道便从菜馆那边赶过来了。跟随他前来的方德河双手端着一盘点心,轻轻地放在了太师椅前的小桌上。
“请问您是……”陈天道站在大胡子师长的左侧,毕恭毕敬地施了礼,轻声问道。
“他是俺们师长。”没等大胡子师长开口说话,郭祖壮便马上介绍道。
从大胡子的派头一看,就知道他是个不小的官,陈天道又笑眯眯地问道:“请问师长贵姓?”
大胡子师长没有回答陈天道的问话,只是盯着站在他右边的方德河不放,良久,又把目光转向了房根森,那目光也是那么好奇,那么充满疑惑。
方德河与房根森都被大胡子师长盯得有些紧张,陈天道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盯着他们两个,好像他们有什么问题似的,便满脸堆笑地说:“师长,这两个人都是俺的小老乡,人好得很。”
“小老乡?”听了陈天道的话,大胡子师长终于说话了,回头看了眼挂在门口的“掖县武术馆”的牌匾,问道,“掖县人?”
实际上,大胡子师长看到的是牌匾的背面,什么字也没有,陈天道点头道:“是,他们两个是掖县人,俺也是。”
大胡子师长蓦地哈哈大笑一声:“俺也是掖县人!”
掖县人说“人”发的是“银”声,即使出门在外了许多年,大部分人都改不了这个口音,正所谓乡音难改,就像陈天道,就像方德河与房根森,当然,大胡子师长也是这样。
“您也是掖县人呐!”陈天道喜出望外地奉承道,“师长大人,您真给掖县人增光啊!”
“您真是掖县人呐!”大胡子师长学着陈天道的腔调,“掖县人就是会说话啊。”
几个掖县人就这么在掖县武术馆碰到了一起,自然亲近了很多,陈天道紧张的神情也有了些许放松。大胡子师长让卫兵将房根森叫过来,说有话要问他。
“师长,您叫俺?”房根森健步走到大胡子师长跟前,站得笔直。
大胡子师长站起来,拉过方德河,让他与房根森并排站在一起,再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俩,却不说话。
“师长,他们……”陈天道不知道大胡子师长的用意,想解释什么,却被他挥手打断了。
“来,俺来猜猜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姓什么,又叫什么。”大胡子师长重新坐进太师椅里,喝了口茶,还跷起了二郎腿。
“师长,俺说了,他俩也是掖县人。”陈天道从盘里拿起一块点心,递到大胡子师长的手上,“您还会算命啊?”
“算命?你看俺像大仙吗?”大胡子师长咬了口点心,连声夸道,“这点心味道好,有一股掖县味儿。”
“不瞒您说,面点师也是咱掖县人。”陈天道端起点心盘子,举到士兵们跟前,“来,都尝尝师长老家的点心。”
士兵们象征性地推让了下,就一人拿起一块填到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方德河与房根森越站越不自在,神情茫然又忐忑不安。
“你,你姓方。”大胡子师长咽下了最后一口点心,指了指方德河,然后故意停了下,才又指指房根森,“你姓房。”
听了大胡子师长的话,无论陈天道还是方德河以及房根森都惊呆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师长,他却猜得这么准。
“你叫方德河,他叫房根森。”大胡子师长得意地笑了笑,继续说道。
“师长,您真是神人啊。”陈天道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大胡子师长慢慢地从太师椅里站起来,走到方德河与房根森的跟前,拍拍他们的肩膀说:“你们知道俺是谁吗?”
方德河摇摇头,房根森也摇摇头。
“想知道俺是谁吗?”大胡子师长欲擒故纵似的问。
方德河与房根森又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俺叫方兴途。”大胡子师长狡黠地一笑。
方兴途?方德河知道,方兴途是他的亲二叔,早在东北战死了。房根森明白,方兴途是他姐姐房根兰的恋人,十多年前离家出走了,后来又听说死在了东北。那么,他怎么会又活生生地站在这儿?当年,方兴途离开家乡的时候,他们都只是六七岁的孩子,对他的印象是模糊的,但是,有一条可以肯定,方兴途没留胡子,而且确实已经死了。
方兴途自然不会知晓,他在遥远的家乡掖县已经死了,死了好多年,哥哥方兴运在祖坟的一角为他偷偷地立了衣冠冢,恋人房根兰也悄悄地为他烧了招魂纸。而且,他也确实死过一回,在一场激烈的战斗中,他身中数枪,倒在了雪地上,是附近的一个猎人从他的胸中挖出了子弹,又用祖传的秘方中药治愈了他的枪伤。后来,他再次找到了张作霖的东北军,凭借着自己的英勇善战得到赏识,从士兵到班长,从班长到排长,一直升到现在的少将师长。单从军职上看,他已经可以光宗耀祖,衣锦还乡了。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回掖县看一看,他的思乡之情连同他对房根兰的爱情一起烂掉了,永不复生,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是今天,当他路过这个掖县武术馆,看到“掖县”两个字,竟然鬼使神差般地勒马停下,走了进来。他先是看着方德河有些面熟,像自己的小侄子,如果不是他留着浓密的大胡子,人们很快就会发现他们面孔的相似之处。然后,他又在房根森的脸上发现了房根兰的影子。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异地他乡,面对自己的两个后生,方兴途的感情神经悄然复苏了。
“不,您不是。”方德河无论如何也找不出二叔方兴途当年的模样,便一口咬定说,“俺二叔方兴途早就战死了。”
“死了,俺死了?”方兴途并没有生气,还亲热地抚摸了下方德河的脸蛋,“来,你来告诉俺,俺是怎么死的。”
“俺二叔来到东北,参加了张作霖的队伍,后来战死在战场了。”方德河复述了在家乡听到的话。
方兴途摸了把胡子,饶有兴趣地说:“来,让俺告诉你,俺是怎么死的,又是怎么活过来的。”
陈天道静静地看着,听着,似乎明白了事情的大概,而且,他也听方德河以前说过其二叔战死在东北。在人世间,死而复生的事例有很多,方兴途身材魁梧,一表人才,有大福大贵的面相,奇迹发生在他身上也没什么意外。这时已临近中午,他便请方兴途留下来,边吃边聊。方兴途爽快地答应了,让郭祖壮带着两个卫兵留下,其余的打道回府。
宴席无疑是丰盛的,陈天道着人将能上的山珍海味都上了,摆满了桌子,一桌人边吃边喝,不时交谈,很快证实了方兴途的真实身份,他就是方德河许多年前离家出走的二叔。
“二叔!”蓦地,方德河跪倒在方兴途的脚下,哭出了声,“俺爷爷五年前就去世了,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一直在想您,挂着您啊。后来,听说您战死了,他一连几天都没睡觉啊!”
方兴途将方德河扶起来,揽在怀里,泪湿眼眶地说:“德河,俺早就不怪你爷爷狠心了,俺怪就怪方与房不能通婚的家规。”
尽管房根森当年还小,不能理解姐姐房根兰与方兴途的这段爱情,但是,从姐姐一直没嫁人这件事上就能看出方兴途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有多么重要。他的眼睛潮湿了,嘴角颤动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根森,你姐她还好吗?”方兴途突然问道。
“好。”房根森迟疑地说。
“孩子都老大不小了吧。”方兴途故作轻松地问。
“孩子?她没出嫁,哪来的孩子?”房根森擦了把眼眶上的泪,摇着头说。
方兴途一愣,急忙问道:“根森,你的意思是……你姐姐她就一直没找婆家?”
在房根森的心里,方兴途一直是他默默恨着的人,他知道,正是他毁了姐姐的一生,他没说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方兴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抬头看着天花板,眼泪却不听话地流淌下来。房根兰为了守候他们的爱情,独守闺房,是方兴途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前几年,他刚刚娶了美貌的妻子温西雅,享受着幸福。他当年一走了之,房根兰从此深陷苦海,怎么能不叫他顿生愧疚之感?
“来,方师长,喝酒,忘掉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吧,再说了,在远离掖县的大连,您找到了两个侄子,是值得高兴的事啊。”陈天道转身对方德河与房根森说,“来,德河,根森,咱们共同敬你二叔方师长一杯。”
于是,三只盛满烈酒的杯子明晃晃地举到方兴途的跟前,他逐一碰了下,然后一饮而尽。
这场宴席进行了几个小时,方兴途了解了方德河与房根森怎么会出现在大连,在宴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方德河与房根森就已经偷偷地商量好了,今年不回老家过春节了,要一起跟方兴途去当兵,等都混了个一官半职的再回去。尽管在他们的内心中对陈天道五年来的照顾感恩戴德,却终究没能经受住成为一名军人的诱惑,在宴席行将结束之时,当面向方兴途提了出来。
“跟俺去当兵?好啊!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再说了,俺的队伍里正缺少你们这样的文武之才。”方兴途说到这里,惋惜地拍了下桌子,“哎呀,你们都是这里的顶梁柱,要是走了,菜馆和武术馆怎么办?”
其实,方德河与房根森刚才小声商量的时候,陈天道就已经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尽管他有些不舍,菜馆与武术馆都需要他们,但是,他觉得,他们待在这里不会有太大的出息,他不能以自己的私心影响了他们的前途,在内心里已经同意了他们的想法。
“好男儿就得干一番大事业,在俺这里也确实误了他们的前程。”陈天道心悦诚服地说,“说俺不心痛,那是假的,不过,他们去您的队伍上,俺还是双手赞成。”
方兴途听罢,十分感动,马上对方德河与房根森说:“快,给陈老板跪下,他的大恩大德,你们没齿不能忘,明白吗?”
方德河与房根森异口同声说了句明白就要下跪,却被陈天道一把拉住了:“德河啊,根森啊,你们都知道,俺一直是把你们当亲生儿子看待的,俺的两个儿子有个好前程,俺能不高兴吗?”
“越是亲儿子就越得跪。快,你们给陈老板跪下。”方兴途扫了方德河与房根森一眼,命令道。
方德河与房根森挣脱开陈天道的手,扑通一声跪下,泣不成声地说:“陈老板,您多保重,俺们两个就是您的亲生儿子,一辈子都忘不了您!将来有了出息,一定要报答您!”
陈天道被感动得热泪盈眶,蹲下来,与他们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双手不停地拍打着他们的后背。
“孩子,起来,咱们后会有期!”陈天道率先站起来,擦把泪说。
“后会有期!”方德河与房根森泪如泉涌地说。
方德河与房根森就这么参加了方兴途的队伍,成了卫队的两个新兵。但是,在他们的新鲜感与兴奋感还没有消失的时候,就出了事,决意要脱下军装,重回陈天道身边了。事情的起因不是别人,正是方兴途的亲侄子方德河,他与卫队长郭祖壮发生了激烈的冲突,闹得整个军营鸡犬不宁。
郭祖壮出身贫寒,是纯正的东北人,性格火爆,仗义执言,跟了方兴途几多年,从他当班长,郭祖壮就是他的兵。郭祖壮对方兴途唯命是从,忠诚无比,在一次战斗中,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敌人的子弹,他身负重伤。伤愈后,方兴途为了感谢他的救命之恩,委任他为一团团长,他却死活不干,非要当这个只有营级的卫队队长,此举使方兴途对郭祖壮更加赏识。在某种程度上,郭祖壮是方兴途在军营中最信得过的人,他觉得,只要郭祖壮在身边,他永远是安全的。方兴途之所以将方德河与房根森交给郭祖壮锤打锻炼,也正是因为对他的高度信任。
军人出早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方德河与房根森既然当了兵,也不能例外。郭祖壮治军严厉是出了名的,深得方兴途的真传,他治理的卫队士兵个个军纪严明,军姿威风,走起路来腰杆儿笔直,呼呼生风。因此,方兴途下了一道命令,卫队也是纠察队,负责整个师的军纪风貌。房根森在武术馆当总教头,自然养成了雷厉风行的习惯,而方德河则不同,有些懒散,当年为健身习武时学到的站如松坐如钟都丢在了脑后,菜馆里养尊处优了五年,如今已是一副小老板模样。这天早晨,早操哨子响过之后,房根森迅速起床,穿戴好军装军帽,又扎上武装带就准备去列队。这时他发现,方德河还躺在被窝里,他大喊一声,扯掉了方德河的被子,又从床头桌上抓过军装扔到方德河的身上就跑出了营房。
方德河这才醒了,揉揉惺忪睡眼,不紧不慢地穿上军装,又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才来到操场。这时的郭祖壮就已经有些上火了,抬头一看方德河竟然没扎武装带便命令他回去扎。方德河似乎有些不情愿,看了眼郭祖壮严厉而冒着怒火的目光,才不慌不忙地回去扎武装带。方德河这一去又是十多分钟,郭祖壮的脸色显然难看的不能再难看了。刚才,看着他是师长亲侄子的面上,郭祖壮才没大发雷霆,予以惩罚。但是,方德河显然做过了头,有些仗势欺人的意味了,这正是郭祖壮不能容忍的。进了军营,所有人都是军人,没有特殊,师长的亲侄子也不能有什么不一样。因此,当方德河悠然自得地再次来到操场的时候,郭祖壮走过去,二话没说,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了。这一脚可谓既准又狠,脚背正好踢在方德河的膝弯处,力量也大,方德河立时失去支撑,来了个嘴啃泥。自然,他的嘴角磕破了,踉踉跄跄地爬起来,鼻口已经是血流不止了。
“你,你像个军人吗?”郭祖壮目眦尽裂,暴跳如雷了。
方德河当然没有想到郭祖壮会对他这样铁面无私,自打他进了二叔军营那一刻起,他就有一股强烈的自豪感与优越感。他甚至觉得,有他二叔撑腰,无论是官还是兵都会高看他一眼,像宠师长一样宠着他。进了军营三天,他也委实感受到了这种待遇。但是,他不知道,郭祖壮是二叔军营里的黑脸包拯。现在,听了郭祖壮的问话,方德河没有回答,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只是恶狠狠地吐了口血水,而且还是吐在郭祖壮刚才踢自己的脚背上。
郭祖壮火冒三丈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抡圆了胳膊向方德河打去。但是,他的手掌却被另一只粗壮有力的大手拦住了,硬碰硬,郭祖壮的手腕竟然咔嚓一声,脱臼了。这只手来自房根森,当他看到郭祖壮再次要对方德河动手的时候,便毫不犹豫地从队伍里冲了出来。历经几多生死攸关的磨难,保护血脉相通的兄长成了房根森的本能。眼见郭队长受了伤,卫队的士兵们迅速聚集过来,欲拿下房根森。但是,他们一个两个甚至是三个都不是房根森的对手,方德河擦了把嘴上的血,也吱呀怪叫着过来帮忙。厮打了几个回合,几个士兵被打得躺在地上爬不起来,郭祖壮见状,用左手掏出手枪,冲天连开了三枪,又有其他士兵加入进来,才齐心协力地制服了他们两个。
“队长,怎么办?”副队长跑过来,向郭祖壮请示道。
郭祖壮重新将手枪掖进腰间的枪套,怒不可遏地吼道:“按军律,各打二十军棍!”
被制服的方德河与房根森被五花大绑,彻底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如同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了。于是,卫队士兵抬来了两只长条凳,他们被按到凳子上,另两个士兵抡起了又粗又长的军棍,重重地砸在他们的屁股上。
“再用点劲儿,不能给他们挠痒痒!”郭祖壮挥舞着刚刚被军医复位了的右手,高叫道。
嗵!嗵!嗵!这军棍砸在皮肉上的声音悠长而又沉闷,郭祖壮分明感觉到了几分悦耳。渐渐地,他脸上的怒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军人的尊严。
军棍砸下来的头几下,方德河与房根森还痛得嗷嗷直叫,但是,他们并没有求饶。后来,他们不叫了,换成了破口大骂,从郭祖壮的爹娘一直骂到他的祖宗。再后来,骂的力气也没有了,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了。
方兴途视察厨房的时候就听到了三声枪响,勤务兵随之向他报告了操场上发生的事。他听罢,像没事一样继续了解士兵们的伙食状况。待到他心里盘算着这二十军棍快打完了,才来到现场。
“报告师长,俺……”郭祖壮双腿一并,强忍疼痛地举起右手,向方兴途行了个标准的军礼,“俺……”
方兴途向郭祖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走到方德河与房根森跟前。
方德河抬头看见了方兴途,眼泪哗哗地掉下来:“二叔……”
“二叔……”房根森也叫道。
“这里没有你们的二叔。”方兴途不动声色地说,“郭队长从严治军,应予以嘉奖。来,郭队长,把这两个废物加关禁闭。”
“是,关禁闭三天!”郭祖壮马上应道。
方兴途两眼一瞪说:“大闹军营,影响恶劣,三天轻了。”
“关禁闭七天!”郭祖壮高声说。
方兴途面色凝重地围着方德河与房根森转了一圈儿,怒其不争地命令道:“不,他们两个什么时候思过了,明白自己错在哪儿了,什么时候再放出来!明白吗?”
“是!”郭祖壮答道。
方兴途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方德河与房根森被架进了禁闭室,留下一名荷枪实弹的卫兵站在门口。禁闭室在营房的东北角,只有三四个平方米的样子,是由一间简陋的储藏室改建的。他们被扔进来后,就没再见过人,除了午饭与晚饭有勤务兵从铁门的一个小口投进几块冻窝头外,就一直没人理他们,就像他们根本不存在一样。他们的屁股肿得老高,身体一动,浑身上下都疼痛难忍,只能一动不动地趴在铺着杂草的地上。这个时候,如果他们不抱怨二叔的无情无义是不可能的事,他们本来以为,到方兴途手下当兵,能享到别人享不到的福,混上几日,都能弄个小官当当。但是现在,事实正好相反,二叔不但不给他们说情,还加重了处罚,无论如何,他们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
这是方德河与房根森第二次被人关进禁闭室里,第一次是在金场,矿主唯利是图,狼蝎心肠情有可原,而这次,却是二叔亲口下的命令。与金场那个暗无天日的小木屋一样,这个禁闭室也是寒冷潮湿,一股股腐朽的恶臭扑面而来,令人作呕。他们一天没吃没喝,到了晚上,更是冻得瑟瑟发抖,浑身冰凉。
“你二叔变了。”房根森吐掉粘在嘴角上的草,气急败坏地说,“变得六亲不认了。”
你二叔?方德河马上觉察到,房根森在“二叔”前面加了个“你”字。方德河知道,今天本来没有房根森什么事,他是为了解救自己才跟着一起受了连累,其内心里自然充满了感激之情。但是,房根森一个“你”字,却一下子将他们的亲情降了格,也就是说,他已经不承认方兴途也是他的二叔了。
“俺二叔?他不是你叔了?”方德河打了个寒战,扭头看着房根森,有些埋怨地说,“方跟房本是一家,你不要想多了。”
其实,为方德河而受到这么严厉的惩罚,房根森本是没有怨言的,心甘情愿得很。他们五年前一起逃亡,一起出生入死,已经不分你我了。当他遇到了方兴途,还像方德河一样高兴,而且,离开陈天道,放弃春节回家,马上跟着方兴途来当兵,也都是他先提出来的。可是,方兴途不近人情的举动是他难以理解的,也找不出合理的解释。
“你说,他为什么对咱们这么狠?”房根森拾起地上的一根草,一扯两断。
像房根森一样,方德河也不知道二叔为什么对他们这么狠,就说:“俺哪知道啊。”
“德河,你说,你二叔是不是专门冲俺来的?”房根森将手中一分为二的草捻碎了,疑惑地说。
“怎么会是冲你来的?这事儿是俺引起来的。”方德河替方兴途辩解道,“你还是根兰姐的亲兄弟呢,他能不……”
“不什么不?宏德堂与义武堂恩恩怨怨了几代人,能不影响到你二叔?他这是杀鸡给猴看。”房根森心情失落地说。
房根森这么一猜疑,方德河竟然也随着往这方面想了。他知道,宏德堂人的家族观念都强,宏德堂的威严与自尊是至高无上的,越是功成名遂的人越强,都想为了给祖宗增光而显示出自己的强势与威风,而在义武堂人的面前更有几分变本加厉了。那么,二叔方兴途也是这样吗?他会不顾及房根兰的情面吗?
“杀鸡给猴看?谁是鸡?谁是猴?俺觉得,俺二叔绝不是这样的人。”方德河尽管这么想,却继续为方兴途辩护道。
房根森抬手摸了下肿胀的屁股,痛苦不堪地说:“俺说不过你,人家都说掖县的人会说,宏德堂的人更会说,俺义武堂的人嘴笨啊。德河,俺实话告诉你,俺不想在这里当兵了,俺想回掖县武术馆。”
听了房根森的话,方德河起初是反对,说再待一段时间看看,如果二叔还不给咱们情面就离开这里。房根森却已经心灰意冷,一天也不想等了,说你不走俺自己走。他们已经有生死约定,今生今世永不分开,况且方德河内心里也不对二叔抱有任何奢望了,便决定与房根森一起出逃。但是,禁闭室的铁门落了大锁,门口又有卫兵昼夜把守,他们欲逃无门,插翅难飞。
“找机会把这个卫兵干了。”房根森向方德河做了个拧头的手势,小声说。
“什么?杀了他?不能啊!”方德河一听,惊得张大了嘴。
房根森没再说话,只是握紧了拳头。
第三节
尽管周仕君一再婉言谢绝,说自己承受不起,方兴运仍然执意让他做了方童年的干爹,还举行了仪式,让方童年磕了头,敬了酒,送了价值连城的礼物。周仕君推辞不过,思量再三,就认下了这个干儿子,并奉送一套《周易通论》作为回赠。此书四卷,综论易理,各自为篇,乃康熙年间大学士李光地的著作。这套《周易通论》在周家传了几代人,几乎每张页码上都有他先人们的注解朱批,密密麻麻,有赞同,也有质疑。周家以医传家无人不晓,而对易学的情有独钟却是鲜为人知。周仕君自然是反复读过这套《周易通论》的,许多篇什甚至是熟记于心。当年,一家人逃难的时候,正是他将其掖于怀中,才保存至今。《周易通论》是周家的传家宝,而他又无后,现在有了干儿子,他就传给了方童年。这个时候,两次大难不死的方童年还不知道,认了周仕君为干爹将会影响甚至改变了他的一生。但是,他对书本有着天生的热爱,就像对书法天生热爱一样。
这天晌午,方童年在爷爷方兴运的主持下拜认了干爹之后,就跟随爷爷到了小书房,为爷爷研墨,看爷爷写对子。他的哥哥方童文带领着方家村的孩子们去了和衷桥,与房家庄的孩子们打雪仗。
冬日的王河冰冻数尺,昨晚的一场大雪让大地银装素裹,积雪加厚,正是打雪仗的好时机。如同方家村的蓝关戏演出与房家庄的武术表演一样,冬季里,两个村庄的孩子们打雪仗也是数代人传下来的项目。大人们争强好胜,孩子们也不甘示弱,输赢规则很简单,在和衷桥的中央画上一道横杠,然后在各自的桥头用雪搭起城墙防御,先是互掷雪球,然后便发起冲锋,哪方先占领了对方的城墙哪方为胜。
孩子们都好玩,虎头村的孩子们也不例外,但是,他们是外来户的后代,没有资格参战,只能保持中立,站在一边摇旗呐喊,为双方加油助威。虎头村领头的是宋家富的儿子宋子明,他在宏德堂的南书房读书,与方童文要好,所以,他就明显有了偏向,带领虎头村的十几个孩子站在方童文一边,齐心协力地为方家村的孩子们呐喊壮威。
房家庄领头的是房存银的儿子房光昭,他自幼习武,臂力超群,而其他的孩子也均练过武术,个个都是精兵强将。反观方家村的孩子们,无一不是南书房的好学生,不能说是弱不禁风,起码也是一群虾兵蟹将,没有战斗力。打雪仗是力气的较量,谁扔的雪球远,谁就占上风,很快,方家村的孩子们让对方的雪球砸得抬不起头来,抱头躲在了雪墙后。马上,房光昭率领十几个孩子呼喊着冲了过来,连推带踢就把这边的雪墙推倒了。房家庄大获全胜,急得一边观看的宋子明直跺脚,恨不能上来帮忙。
“这场不算,俺们这边还没准备好,你们就上来了。”方童文显然不想就这么认输,从雪堆里站起来,扑打着身上的雪,找了个理由。
“凭什么不算?你们方家村的人就会耍赖皮!”房光昭抹了把过了河的鼻涕,反驳道。
“俺方家村的人识文断字,你们会吗?”方童文学着大人的腔调说,“你们就知道弄枪舞棒。这次不算,再打一场。”
房光昭正觉得不过瘾,似乎没费吹灰之力就把对方打败了,便说:“再打一场行,可是,刚才这场得算俺们赢了。”
“三场两胜。”一旁的宋子明插话说,“俺给你们当判官。”
房光昭知道宋子明与方童文好,刚才他又领着虎头村的孩子们为方家村助长声势,便嘲笑道:“你就知道给人家舔腚。”
虎头村的上辈来自五湖四海,都有几分野性,后代也是这样。宋子明不服气,想对房光昭动手,却被方童文拦住了。
“别打,别打。”方童文推开了宋子明,又对房光昭说,“你们快回去吧,说好了,三场两胜。”
房光昭冲宋子明不服气地瞪了下眼珠子,就带着孩子们回桥的北头准备下一场了。方童文这边又重新垒好雪墙,捏了一大堆雪球。
“好了,开始吧。”方童文站在雪墙后,然后挑衅般地大喊道,“有种的就冲过来——”
房家庄的孩子们都有种,方童文的话音刚落就一边投掷雪球一边呼喊着冲了过来。不多时,他们冲过了中线,直逼对方的雪墙。这回,方童文长了个心眼,他们投掷的雪球不远,他要等房光昭他们跑近了再投。但是,他们跑近了,雪球能勉强够着他们了,力量却没那么大,软绵绵的,如强弩之末,对方接过投来的雪球,马上砸回去,方童文一方很快就又丢盔卸甲地架不住了。宋子明终于看不下去,跑过来加入了方童文的队伍,给方童文递雪球。雪球很快没有了,宋子明弯腰摸起了一块沾满雪的圆石头,想了想,最终递了过去。眼看就要再次大败,方童文急红了眼,双手接过宋子明递过来的石头就扔了出去。
石头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冲在最前面的房光昭的头上,嗵的一声响,他就头冒鲜血,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动了。所有的孩子都傻了眼,方童文也吓呆了,愣了会儿,才疯也似的往村里跑去。
房光昭被同伴们抬回了家里,他爹房存银正在熬松香准备给刚买来的猪头拔毛,一看儿子血肉模糊,便知道出大事了。扑上去又喊又叫,房光昭却是脑汁外流,气血已尽。房光昭就这么死了,死在春节的前夕,死在一场以胜利告终的雪仗中。房存银的眼泪夺眶而出,趴在儿子身上哭了半天,才想起到义武堂找族长房乐平求救。
此时义武堂的院子里也是热闹非凡,就像宏德堂的南书房。为准备今年的武术表演,房乐平在全庄精心挑选了二十名武艺高强的弟子刻苦操练,还每天管两顿有肉有鱼的饭,又到掖城定做了全新的练功服,可谓不惜血本。弟子们个个雄姿英发,斗志昂扬,拟在方家村人面前耍出威风。这时,在房乐平的指挥下,弟子们训练正酣,喊声阵阵。
“叔,乐平叔,死人了啊,死人了——”房存银哭喊着跑进后院,扑通一声跪在房乐平的跟前,“您得给俺做主啊!”
房乐平先是一惊,然后把房存银扶起来,让他有话慢慢说。房存银大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把刚才孩子们给讲述的过程又说给房乐平听。
“打雪仗却用上了石头,这是故意杀人啊!”房乐平怒形于色地说,“谁?是谁扔的石头?”
“方童文,宏德堂的方童文。”房存银嘴角抖动着说。
房乐平听罢,下意识地回头向方家村方向望去,良久才愤愤不平地说:“宏德堂,只有宏德堂的孩子才敢如此大胆猖狂!”
“杀人偿命,咱们得找宏德堂说理去!”操练的弟子们围上前来,高声喊道。
“叔,您一定要给俺做主啊!”房存银嘶哑着嗓子说。
看着四周一个个义愤填膺的弟子们,房乐平终于下定了决心,找宏德堂说理去。他让几个弟子去房存银家抬上房光昭的尸体,然后率众人直奔方家村。这时天已经黑了,人们举着灯笼火把浩浩荡荡地上了和衷桥,走到方家村一头,房乐平冷不防地被一块石头绊了下,打了个趔趄。几只灯笼照过来,人们发现这块圆圆的石头上沾满了血迹。
“砸死房光昭的就是这块石头吧?”一个年轻人捡起了石头,举到房乐平面前。
房乐平接过石头,看了看,肯定地说:“你们看,这里到处都是雪球,就这么一块石头,还有血迹,肯定是它了。走,现在有了证据,宏德堂休想抵赖!”
宏德堂厚重的朱漆大门是被人一脚踢开的,咣当一声,把宏德堂的人吓了一跳。这时,东院的方兴运举着筷子,正在捉摸方童文怎么还没回来吃饭,听到这声巨响,差点将筷子掉到地上。管家孙良行快步跑到院里,马上被拐过迎壁墙的人群挤到了一边。
“老爷,房家庄来人了。”孙良行发现事情不妙,扭头高声喊道。
在房乐平的指挥下,人们将房光昭的尸体放在正院堂屋的门口,然后,房乐平举着石头欲进堂屋。这时,方兴运已经来到正院,站在了门口,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房家庄的人。他看到,灯笼与火把照亮了他们的脸,而他们的脸上都挂着激愤的神情,有几个青壮汉子围在地上的尸体周围,还向他示威似的挥舞着拳头。方兴运马上意识到,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意想不到的大事,出了人命,这事肯定与方家村有关,而房家庄的人不顾礼节与情面,横冲直撞地冲进宏德堂,当是与宏德堂有关。
“乐平弟,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干什么?”方兴运故作镇静地对房乐平说。
“乐平叔,您先消消气。”方德海想去握房乐平的手,却被他奋力抛开了。
“有话好好说,谁不想好好说?现在,俺孙子房光昭被你家方童文用一块石头砸死了,你让俺怎么好好说?”房乐平愤怒地将沾满血迹的石头举到方兴运眼跟前,咆哮如雷地说。
“杀人偿命!交出方童文!”房乐平刚说完,一阵呼喊声似乎挤破了整个院子。
方童文杀了人?这是方兴运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的事情,他敲了下脑门儿,努力使自己沉稳下来,依然要求房乐平有话好好说,并强调,你不说明白,宏德堂断然不能接受。
“是啊,你们怎么能断定是俺童文杀了人?”听了爹的话,方德海帮腔道。
“大侄子,来,你来给他们说,他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房乐平一把拉过站在他身后的房存银,唾沫四溅地说。
听着房存银语无伦次地说了方童文杀人的过程,方兴运与方德海都有些招架不住了。方童文闯下这么大的祸,现在也不知道跑到了哪里。他们不禁暗自庆幸,多亏此时他不在家里,否则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房家庄的人天生鲁莽,又正在气头上,一人一指头也能把他戳死了。
“杀人偿命,把方童文交出来!”这时,几个人抬起房光昭的尸体,欲冲进堂屋,“宏德堂就是房光昭的灵堂!”
无论如何,方兴运与方德海是无法阻挡住他们的,爷儿俩想拦住他们,却被硬生生地挤到了一边去。眼见房光昭的尸体就要被人抬进堂屋正间,就在这个时候,王玉玟出现了。
“来,你们谁敢动俺一指头试试?”王玉玟站在堂屋的门口,张开了双臂,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趾高气扬地说,“有理说理,宏德堂从来都是讲道理的人家,可是,谁要是无礼,也别怪俺不讲理!”
王玉玟的出头,给了宏德堂女人一个重要的提示,在这种时候,只有女人出面叫阵,才能将事态平息,这是因为,在掖县男人们的眼里,好男不跟女斗,与女人斗,即使是赢了也胜之不武,让人嗤笑。于是,吴怡蓉率领董月花等所有的女人挤到了堂屋的最前面,丫鬟凤雯也加入进来,她们手拉着手,将方兴运与方德海挡在了身后。怀有身孕的李秋燕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也想挤进来,王玉玟狠狠地白了她一眼,让她回屋了。
事情就这么陷入了僵局,杀气腾腾的房家庄的汉子们面对了一群宏德堂的女人,一时没了主张。人们知道,王玉玟撒泼耍赖以及强词夺理在王河两岸是出了名的,她由此征服了想独揽家政大权的方兴运,也让街坊邻居们闻风丧胆,不敢招惹。但是现在,发生冲突的原因不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房家庄的人绝不会就这么束手束脚,偃旗息鼓。
“你闪开,这是男人的事!你个熊娘儿们搅和什么?”终于,房存银忍无可忍了,伸手推了王玉玟一下。
“你怎么还敢打人?论辈分,俺可是你奶奶!”王玉玟自然不甘示弱,马上也推了房存银一把。
刚刚丧子的房存银失去了理智,怒火直顶脑门儿,又推了王玉玟一下。王玉玟的身子晃了晃,然后,头往左一歪,跌倒了。人们看到,她的头正冲门板而去,准确无误地撞在门鼻处,伴随着她的一声惨叫,鲜血顺着前额流淌下来,她仰面躺在地上,纹丝不动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是王玉玟在演戏,是苦肉计。房存银更清楚,这是因为,他并没敢使多大力气,只是轻轻一推。但是,既然这场戏由王玉玟开了场,宏德堂的女人们就得顺水推舟地演下去,这是解救困局的唯一办法。于是,女人们争先恐后地扑在王玉玟的身上,哭天号地起来。
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讲,宏德堂都应该感谢方英楚当年的英明决策,将这么个女人娶进了宏德堂,否则,现在的场面一定是无法收拾。这个时候,方兴运心上的压力似乎小了些,以前,他都是王玉玟撒泼耍赖的受害者,现在,他却成了受益者。
王玉玟自从决定这么躺下去,就没想到过再起来,所以,任凭宏德堂的女人怎么喊叫,她都无动于衷,就像真正死过去一样。她额头上的血还在流淌着,董月花在伤口处捂上了一块白手巾,马上,这块手巾就被染红了。但是,没人去叫郎中周仕君,大家知道,如果他来了,这场戏就结束了。
房家庄的人显然没有想到王玉玟会来这么一手,一时手足无措了。
这时,方兴运似乎有了把柄握在手里,走到房乐平的跟前,不卑不亢地商量道:“乐平弟,俺说嘛,有话好好说,你看,要是兴迅他娘有个三长两短的,也不好交代啊。”
房乐平的鼻子都快气歪了,明知道王玉玟是在演戏,却又没有证据戳穿她。他咬了下嘴唇,丧气地说:“这个娘儿们是个什么东西,俺心里有数,你心里也有数。”
“你这是什么话?难道她流的血还是西瓜水不成?”方兴运步步紧逼道,“俺先把话放到这里,如果兴迅他娘……”
房乐平实在不想看宏德堂人继续表演下去了,气急败坏地一挥手:“房光昭人已经死了,你说怎么办吧?”
眼下,方兴运还没见到方童文,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为了能尽快把房家庄的人打发走,他马上做了保证:“等方童文回来,俺问明白了再说。如果真是他杀了人,按祖训惩治,宏德堂绝不姑息!”
“那俺问你,这个祖训是什么?”房乐平明知道祖训的有关内容,却故意要让方兴运亲口说出来。
方兴运犹豫了会儿,有气无力地说:“杀人偿命。”
“好,尽管你的声音很小,但是,俺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杀人偿命。”房乐平说完,转身对房家庄的人说,“回去吧,宏德堂已经做出保证,杀人偿命,咱们给他点时间,让他查明真相。明天如果没有答复,咱们再来!”
谢天谢地,房乐平终于带着房家庄的人离开了宏德堂。方兴运马上差人去叫周仕君,他知道,如果流血过多,也会要了王玉玟的性命。王玉玟是外伤,只是流了好多血,面色苍白,待房家庄的人抬着房光昭的尸首一走出宏德堂,她就想坐起来,却马上又晕倒了。这回,她不是在演戏了,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有许多星星在飞舞。闻讯赶来的周仕君为她包扎好伤口,开了几味补药,又嘱咐给她多喝些大枣红糖水。王玉玟的随机应变让宏德堂一时摆脱了困境,但是,方兴运知道,事情这才刚刚开始,他们需要足够的勇气与谋略才能应对。
大枣红糖水是吴怡蓉亲自给王玉玟熬的,又亲自端进她的屋里。方兴运与方德海也跟着前来看望,以此来感谢她的挺身而出,解救宏德堂于水火。
“童文呢?你们来看俺干什么?怎么还不赶快去找童文?”王玉玟喝下一口大枣红糖水,神情关切地说。
“兴迅他娘,已经差人去找了。”吴怡蓉心存感激地看着王玉玟。
这个时候,王玉玟也为自己的舍己救急而产生了强烈的自豪感,自从嫁进了宏德堂,她还从没看到方兴运他们有过这样充满感激的目光。实际上,养尊处优的宏德堂人太过于排挤王玉玟了,他们瞧不起她的出身卑微以及目不识丁,以至于就从来没想到过去了解她。在宏德堂里,只有一个人能准确地给王玉玟以定位,那就是方英楚。从她嫁进宏德堂后对尚未成年的方兴运与方兴途的百般迁就与疼爱,从那年春节她为不让方兴途挨上爹的一闷棍以身遮挡……诸如此类的事情,委实让方英楚感动。他知道,王玉玟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但是,她没有足够的教养,她说话总会有些粗鲁,这就造成了宏德堂人对她的偏见。刀子嘴,豆腐心,这无疑是对王玉玟最好的注解。方英楚了解她,可是已经死了。现在,宏德堂人正通过刚刚发生的事对她产生了好感,甚至已经对她的孤儿寡母有了怜悯之心。这是王玉玟今天最大的收获。
派出去寻找方童文的人一个个地回来了,都没能发现他的踪迹。方兴运一副坐卧不安的样子,在屋里来回地走着。方童文他娘董月花的哭声已经越来越大,他爹方德海站在大门口,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街头,每一声响动,都会让他心惊肉跳。他在心里一声声地呼喊着:方童文,你现在哪里?
其实,方童文现在离宏德堂并不远,就藏在牛马棚旁边的草垛里。大祸已经闯下,房家庄人的来与走,他都听得清清楚楚,而正是因为这样,他就更不敢进家门了。他知道,那块夺命的石头是他扔出去的,当时他打急了眼,没有注意到这是块石头。但是,他更清楚地记得,这块石头是宋子明递给他的,他要去虎头村问问宋子明,为什么要递给他一块石头。如果宋子明承认了,或许能减轻他的罪责,因为他是无意的,绝不是故意杀人。但是,当方童文偷偷地来到宋子明的家,当面质问的时候,宋子明却一口否认曾给他递过石头。
“俺没有,俺只给你递了雪球。石头是你自己从地上捡起来扔出去的。”宋子明的脖子一梗,一口咬定说,“俺要是说谎,天打五雷轰。”
方童文一听,顿时傻了眼,乞求道:“子明,你怎么不说实话?现在,只有你能救俺啊!”
是的,宋子明没有说实话,不是他不想说,是他爹宋家富不让说的。傍晚,方童文砸死房光昭的事很快传到虎头村,传到宋家富的耳朵里,这时,去看光景的宋子明也回来了,他便问事情的经过。宋子明年纪尚小,还没学会撒谎,便一五一十地把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宋家富一听,顿时吓坏了,原来自己的儿子是帮凶。他知道,宏德堂与义武堂常年你争我斗,虎头村无疑成了最大的受益者,他们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竞相将虎头村当作拉拢的对象,这个外来户村非但没受到排挤,还受到他们的抬举,可以放下心来发展自己的家业。虎头村的人心里都明白,只有保持中立,他们才会游刃有余,这种局面维持得越长,虎头村便发展得越快,因此,绝不能出现意外,改变了这种局面。那么现在,宋子明成了方童文的帮凶,势必让房家庄及义武堂产生忌恨,对虎头村是不利的。所以,宋家富马上严令宋子明改口,此事与他无关,他只是一个旁观者。
“俺刚才说的都是实话。”宋子明看了爹宋家富一眼,信誓旦旦地说。
方童文彻底绝望了,他没有想到宋子明会在这个时候背叛了他,欲哭无泪了。现在,他有家不敢回,只能央求宋家富允许他在这里住上一个晚上。宋家富表面答应了,暗地里却差家人奔赴方家村,将方德海叫了来。有爹撑腰,方童文再次让宋子明说实话,为什么递给他一块石头,让他害了房光昭的性命。宋子明故伎重演,一口否认,宋家富更是大发雷霆,斥责方童文小小年纪就会血口喷人,栽赃陷害。方德海听出了事情的大概,他觉得,让宋子明说出实情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便头也不回地拉起方童文的手就走了。
快走加跑,父子俩很快就回到了方家村,正要往宏德堂的胡同里拐,却发现已经有方兴运等在巷口了。原来,方德海出门后,有几个同族的后生带着自己的孩子来了,他们都说是虎头村的宋子明给方童文递的石头,他不是故意的。宏德堂的家教甚严,方兴运相信方童文不会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急于等在巷口,就是要安慰一下孙子,然后问他事情的真相。当他从方德海的口中得知,宋家父子坚决不承认后,顿时心灰意冷,大失所望。
“你们在这里等着,俺回家拿钥匙,咱们到宗祠去!”良久,方兴运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
“爹,这么晚了,咱去宗祠干什么?”方德海疑惑地问。
“去了你就知道了。”方兴运无不烦闷地说。
还有十多天就要过春节了,这时的月亮还是圆圆的,如同一枚硕大的雪球挂在遥远的天际,映照得大地银白一片。莱州湾的海风夹杂着咸腥腥的气息一路呼号,漫过王河,直扑方家村。零零星星的雪花被从房顶及树枝上吹下来,犹如无数只萤火虫飞来飞去。
宏德堂的祖孙三人并排着向村东的方氏宗祠走去,天是那么冷,而他们的心里更是寒上加寒。远远地,他们看到了月光下“方氏宗祠”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檐头上站立的五脊六兽与龙头也依稀可见。“方氏宗祠”是高祖方宝奎的墨迹,自然是宏德堂推崇的颜体楷书,笔力圆厚,气势庄严而雄浑。现在,祖孙三人在宗祠门前站定,方兴运掏出钥匙,双手抖动了半天才将钥匙插入锁眼。叭,铜锁开了,方德海摘下锁,推开了大门。
宗祠里寒气逼人,月光通过敞开的大门照进来,就像一张长方形的宣纸铺在地上。祖孙三人轻手轻脚地踩着这张宣纸走到先人的牌位前,默默地行了注目礼。然后,方兴运从腰间摸出洋火,擦着了,点燃了祭案左右的蜡烛。两缕青烟盘旋着上升,方兴运还是不说话,到蜡台上点燃了三炷香,又手举着拜了三拜,才插进香炉。
“来,给祖先们磕头行礼吧。”方兴运目光庄重,对方德海与方童文小声说。
于是,祖孙三人齐刷刷地跪下来,连磕了三个响头,直起身来之时,方兴运已经泪光闪烁了。
“列宗列祖,爹啊,娘啊,宏德堂面临着一场大的灾难啊。”方兴运抬头注视着一排排先人的牌位,泣不成声地说。
接着,方兴运诉说了方童文砸死房光昭的经过,并将自己向房家庄“杀人偿命”的表态说了出来。
“爹,童文不是故意的,您不能啊!”方德海眼含热泪地扯了下方兴运的衣襟,劝说道。
方兴运没有理会方德海,而是将方童文拉到祭案前,让他跪下。
“童文,你抬头看着老祖宗,你要知道,老祖宗们也都在看着你,你要保证说的都是实话,你说的每一句话,是真是假,老祖宗的在天之灵都能分辨出来。”方兴运强忍眼泪,几乎是一句一顿地说,“你是死是活,就看……”
方兴运说到这里,再也说不下去了,退到一边,无助地望着老祖宗们的牌位发呆。
“老祖宗啊,老爷爷,老奶奶啊——”方童文马上哭成了泪人,“俺不是故意的,是虎头村的宋子明递给俺的石头啊,俺没有发现啊……”
方童文稚嫩的声音在偌大而空旷的方氏宗祠里回荡着,每一句甚至是每一个字都让人心酸,方德海已是泪流满面,紧紧地抱住方童文,沙哑着嗓子说:“童文,你向祖宗们保证,你说的是实话,快说!”
“俺说的句句是实话!”方童文歇斯底里地哭喊一声,突然昏倒了。
少不更事,空前的压力摧垮了方童文,方兴运一把抱起他,狠狠地按着他的人中,良久,他猛咳一声,苏醒过来。
“童文——”方德海从方兴运怀中接过方童文,大滴的泪水跌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事实已经清楚,方兴运不需要再问什么了,他从腰间摸出烟锅,装满了烟丝,然后擦着了洋火。洋火燃烧着,映照得他的脸庞通红,他想了想,摇灭了火苗,对方德海说:“你带着童文先回去吧。”
“爹,您保重啊。”方德海将方童文驮在背上,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宗祠。
看着子孙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方兴运起身关上了大门。现在,方氏宗祠里只剩下他与各位列宗列祖了。他续上了三根香,然后就盘腿坐在祭案前,与老祖宗们说着悄悄话。当然,他对爹方英楚说的话最多,先是把爹走后五年的宏德堂情况说了说,告诉老爹,方德江去年已经从日本学成归来了,回家住了几天就又走了,他不听俺的劝阻,执意去了上海,在那里教书。方德河跟房根森跑了,到现在没有人影。方兴运还问了爹带进坟墓里的那个陶瓷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说自己已经后悔出殡的时候为什么不打开看看再让爹带走。最后,他说了如何处置方童文杀人这件事情,并希望得到先人们的理解与支持。
天渐渐地亮了,风也停了,勤劳的公鸡们开始打鸣。方兴运在方氏宗祠里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走路也有些眩晕。新的一天开始了,他知道,今天对宏德堂来说,将是异常艰难与残酷的一天,最终是个什么样的结局谁也无法预料。
第四节
在方家村与房家庄陷入一场空前危机的时候,远在大连的方德河与房根森自然不会知晓,他们在军营暗无天日的禁闭室里已经度过了饥寒交迫的两天两夜,既谩骂郭祖壮的下手凶狠,又记恨方兴途的无情无义。房根森决意要伺机干掉门口的卫兵,逃离魔爪,而方德河还是怀抱幻想,希望二叔能回心转意,解救他们于水火。当然,房根森没有思过,却想起了家乡那个叫李秋燕的女人。其实,他一直没有忘记过她,她一直长在他的心里,只是在这地狱似的禁闭室里这种思念更强烈些罢了。他甚至设想,如果五年前的那个晚上,她跟他一起出逃来到东北,现在是不是已经成家立业,有了孩子。想到这些,房根森哭了,不禁怨恨起宏德堂的夺人所爱来。无论如何,李秋燕都不会从他的记忆中抹去,如同房根兰不能从方兴途的记忆中抹去一样。那么,她现在一切都好吗?他还会再见到她吗?如果再次见到了她,他会做出怎样的举动?
夜幕在不知不觉中降临了,禁闭室里寒潮袭人,愈加黑暗,方德河与房根森啃下几口冰冷的窝头,又喝了口几乎冻成冰块的水,就分别靠在墙角上,无声无息。这时,月亮悄无声息地爬上来,照得雪地光亮如昼。门口的卫兵徐惟东肩扛长枪,来回走动着,禁闭室铁门上唯一的小口被他的身影遮挡得时明时暗。蓦地,禁闭室里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徐惟东顿时警觉起来,趴到铁门的小口上往里望去,但见方德河与房根森相向而立,指手画脚,争吵得面红耳赤,不可开交。
“你敢骂俺叔?”方德河梗着脖子,气势汹汹地质问道,“你敢再骂一遍,俺就……俺就叫俺叔的兵来杀了你!”
房根森毫不示弱,大声说道:“你叔?你叔方兴途就是个六亲不认的大混蛋,大混蛋!”
“你……你……”方德河一时气得憋紫了脸,竟然说不出话来。
“俺怎么了?俺来投奔他,他却把俺打了一顿,又关起来,不是个大混蛋又是什么?”房根森并不退让。
方德河似乎没有勇气反驳了,后退一步,又觉得不对,再次走近房根森,瞪起了愤怒的眼睛。
“怎么样?你没理了吧?你要是有种,就把你二叔方兴途给俺叫来,俺要当面骂他是个大混蛋!”房根森得意地一笑,挑衅道。
方德河的鼻子已经气歪了,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只有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卫兵徐惟东是郭祖壮亲自选派的,自然是一名忠于职守的好兵。师长方兴途治军有方,爱兵如子,他听到房根森起劲儿地骂师长,有些听不下去了,句句刺耳,遂动作夸张地拉动了枪栓。
“你住嘴!”徐惟东将枪口对准了铁门上的小口,怒斥道。
房根森显然不买账,冲徐惟东说:“方兴途是你爹啊?俺骂他关你什么事?”
“就是不能骂!”方德河见有了帮手,马上壮了胆子。
“俺就是要骂!方兴途,你个大混蛋,你放俺出去!”房根森丧心病狂地呼喊道。
有了卫兵徐惟东撑腰,方德河终于鼓起勇气,猛地推了房根森一下。房根森毫无防备,一腚坐在了地上。
“呸!”方德河又冲房根森吐了口痰。
房根森觉得自己的脸上热乎乎的,抬手擦了把,怒火充斥了双眼。他看了眼铁门,然后一跃而起,向方德河猛扑过去。显然,方德河不是房根森的对手,他只是反抗了几下,就被房根森死死地压在了身下。
“俺掐死你!”房根森双手卡住了方德河的脖子,气急败坏地说。
方德河拼命地挣扎着,呼救的声音却是越来越小。卫兵徐惟东知道,方德河是师长的亲侄子,眼见要出事,便忙不迭地打开了铁门,冲了进来。
“住手!”徐惟东大喊道。
房根森见状,悄悄地松开了卡在方德河脖子上的手,就在徐惟东走近的一刹那,反身打掉他手中的枪,将他逼到了墙角。方德河也匆忙从地上爬起来,捡起了枪,枪口对准了徐惟东。
“你别动,动就打死你!”方德河抖动着枪杆。
对师长方兴途忠诚无比的卫兵徐惟东就这么中了方德河与房根森的苦肉计,成了他们的俘虏。他们先从他身上撕下一块布,堵上了他的嘴巴,又解下他的腰带和裹腿,将他捆绑起来。然后,提着枪,锁上铁门,向东边跑去。其实,他们初来乍到,对军营的情况并不熟悉,不知道哪里是逃跑的最佳路线,之所以往东,完全是慌不择路。他们就这么漫无目的地拼命跑着,拐过一个墙角,却被几个黑影挡住了去路。抬头一看,竟然是方兴途带着郭祖壮等人立在那里。
本来,这个晚上,方兴途叫上郭祖壮等人就是要到禁闭室看望一下方德河与房根森的,如果他们认错,或许就马上把他们放了。但是,他们已经急不可待了,以至于犯下了更大的错。方兴途自然是怒不可遏,下令将他们再次捆了起来。这次,方德河与房根森并没有反抗,或者说,还没来得及反抗就被拿下了。威严,是方兴途威严的眼神将他们制服,没有勇气反抗了。
“关!”方兴途死死盯着他们看了会儿,然后从牙缝儿里挤出了一个字。
于是,方德河与房根森再次被押至禁闭室门前,郭祖壮在地上找到了他们丢下的钥匙,开了铁门,救出了徐惟东,将他们推了进去。
“锁门吧。”方兴途将身上的配枪交给郭祖壮,走进禁闭室,咣的一声关上了铁门。
郭祖壮一下子蒙了,良久才推开铁门,询问道:“师长,您这是……”方兴途盘腿在墙角上坐下来,神情庄重地说:“俺的两个侄子屡犯军规,影响极其恶劣,俺这个当叔叔的难脱其咎,就一起关禁闭吧。”
“不,师长,他们两个是俺卫队的兵,俺是卫队长,关也得关俺。”郭祖壮说着也走进了禁闭室。
方兴途抬起头来,命令道:“出去!”
郭祖壮犹豫了下,却没有动。
“执行命令!”方兴途大声喝道。
方兴途严厉的目光让郭祖壮不得不退出了禁闭室,他锁上铁门,让卫兵离开,自己持枪站在了门口。
人都会一天天地长大,某个事件的发生能加速长大的进程。那天晚上,方兴途在禁闭室里待了整整一夜,就像方兴运在方氏宗祠里待了一夜一样。当然,方兴途也说了很多话,晓之以理,苦口婆心,终于让方德河与房根森明白了他的用心良苦,一夜之间长大了。
“因为你们是俺的两个侄子,所以就要更加严格要求,你们明白吗?”末了,方兴途站起来,双手搭在方德河与房根森的肩膀上,动情地说,“你们应该是俺的骄傲才是。”
“二叔,俺明白了,俺对不住您。”方德河泪光闪烁地说。
“二叔,俺不应该误会您。”房根森的眼睛不敢与方兴途对视,愧疚地低着头说,“您就原谅俺吧,俺受家乡的影响太深了,所以才误会了您。”
“是啊,俺也知道你没能摆脱家乡的困扰。方与房本是一家嘛,几代人却是明争暗斗,除了两败俱伤,又会得到什么呢?其实啊,离开那个环境,就什么都明白了。根森啊,德河是俺的亲侄子,你同样也是俺的亲侄子,你们一起离家出走,经历了那么多磨难,情同手足,已经率先走出了家乡的恩恩怨怨,可贵,难得!”方兴途赞许地说。
“二叔。”房根森感动地扑到方兴途的怀里,呜咽道。
方兴途用力拍了拍房根森的后背,感叹道:“根森啊,今生今世,俺都欠你姐的。俺已从军,已经不可能帮她什么了。现在,你是俺的兵,俺看到你就像看到你姐姐一样啊……”
方兴途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泪水的夺眶而出。这个时候,他在心中已经暗自决定,将自己对房根兰的爱转化为对房根森的爱护上,只有这样,他的内心才会得到些许安慰。
房根森伸出一只手将方德河拉过来,一起紧紧地拥在方兴途的怀里,哭泣道:“二叔,俺跟德河哥就是亲兄弟,俺们也对天发过誓,同生死,共患难,谁也不会离开谁,您给俺们做个证吧。”
“好!俺给你们做证!”方兴途擦拭着眼角的泪水,点头说道,“另外,俺还要给你们说件事,师里要选拔十名士兵去陆军学堂学习,学成归来将直接提拔成连长。俺要告诉你们的是,所有报名士兵一视同仁,通过综合考核,只有前十名才能获得资格,你们有信心吗?”
“有!”方德河与房根森相互看了眼,信心百倍地应道。
方德河与房根森的军人生涯从禁闭室里走出来那一天才有了真正的开始,变了,他们一下子变得明辨是非,踌躇满志。为了应对选拔考核,他们相互鼓励,取长补短,将每一项应试科目都准备得万无一失。一个月下来,他们黑了,瘦了,手上了布满了老茧,人却更精神了,军人的英武之气似乎已经成了他们灵魂的一部分。自然,方兴途会将他们的变化看在眼里,他把喜悦深藏心底,并责令郭祖壮从严管教,绝不放松。郭祖壮知道,师长对他的这两个侄子爱抚有加,只是换了种爱的方式,这是因为,他对他们寄予厚望,处心积虑地想把他们打造成军队的栋梁之材。方兴途还引用了孟子的话: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郭祖壮郑重受命,对他们训练的要求是苛刻的,几乎达到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他们无怨无悔,学会了坚持与忍耐,一个全新的方德河与房根森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陆军学堂考核终于要开始了,这天早晨,方德河与房根森起得很早,互相说了些鼓励的话,然后又达成一个共识,那就是,如果他们只有一个被选拔上,就选择放弃。永不分离,成为他们坚守的原则。
考场设在军营的操场上,当三十名报名参加选拔考核的士兵列队进入场地的时候,坐在主席台上的方兴途率先起立鼓掌。有道是,举贤不避亲,但是,他还是选择了回避。他是总监考官,却没有投票权,九名团长或者副团长是考官,他们的投票将直接决定这三十名士兵的未来。
“若考官有徇私行为,不管是谁,都将按军法严惩不贷!”方兴途面对场下的官兵,掷地有声地说。
当太阳升到半空的时候,考核正式开始了。负重长跑、步枪射击、铁球投掷、志向问答……一连串的考核科目结束之时,已经是夕阳西下了。当最终投票结果装进信封,送到方兴途手上的时候,他顿觉手中的信封沉重无比。方德河与房根森并肩站在队伍中,手不自觉地紧紧地握在了一起。这是一个决定命运的时刻,相对于房根森的胸有成竹,方德河却有些心中忐忑了。
“哥,你准行!”房根森用力握了下方德河的手,小声说。
在人们期待的目光中,方兴途慢慢地将成绩单从信封里抽了出来,他没有马上看这十人的最终名单,而是在心里默读着方德河与房根森的名字,他似乎在祈祷,名单里有他心爱的两个侄子。
“第一名,房根森。”方兴途迅速扫了一眼名单,声如洪钟地念道,“第二名,刘自立……第七名,方德河……”
当方兴途念完最后一名士兵的名字,整个操场上顿时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落选者的情绪低落是可想而知的,而入选者的兴奋无不溢于言表,只有方德河与房根森没有过分的激动,或者说,他们强压住内心的这份喜悦,去安慰那些落选者。末了,他们肩并肩地迈着正步,走到卫队长郭祖壮的跟前,啪的一声立正,行了庄严的军礼,感谢他的指导与栽培。
三天后的壮行酒设在了陈天道的掖县菜馆,当方德河与房根森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的时候,他就决定设宴为他们送行。方兴途在郭祖壮的陪同下来了,并频频举杯,祝他们学业进步,回到军队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咱们掖县是出人才的地方啊。”三巡过后,陈天道有了些酒意,“来,为了未来的将军干杯!”
“好!”方兴途马上响应,与陈天道碰了杯子,回头却发现方德河与房根森愣着没动,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你们两个怎么了?不想当将军吗?”
“二叔,俺们学成归来,能当个连长就知足了。”房根森羞怯地说。
“是啊,当个连长就行了。”方德河低着头说。
方兴途把杯子咣的一声放到桌子上,失望地说:“没出息,这酒不喝了。”
陈天道见状,连忙走到方德河与房根森跟前,劝说道:“德河啊,根森啊,一百多年前,法国出了一个震惊世界的著名人物,他的名字叫拿破仑,在他的率领下,法国几乎征服了整个欧洲,所有欧洲的王室大臣们都不得不尊他为王。他从少尉到将军,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你们知道,他留给世人最著名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方德河与房根森对视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陈天道目光炯炯地说。
“真的?”房根森听罢,好奇地问。
方兴途扭头看着他们,神情严肃地说:“这个还能有假吗?不瞒你们说,拿破仑一直是俺学习的榜样。俺希望,他也成为你们的榜样。”
“师长一直用拿破仑这句话激励自己的士兵。”郭祖壮补充说。
“好,二叔,俺们听您的,争当大将军。”房根森情绪激动地说。
“对,俺们听您的。”方德河也附和道。
方兴途终于开心了,再次举起了酒杯,陈天道与他们急忙迎过去,连碰了三下,然后一饮而尽。
“等你们都当了将军,俺就把这掖县菜馆改名为将军楼!”陈天道高兴得一拍大腿,兴高采烈地说。
这个夜晚成为方兴途一生中最兴奋最激动的夜晚,他对两个侄子充满了期待。宴席的最后,他有些醉了,竟然说着些婆婆妈妈的话,犹如一个年迈的母亲送子远行,千叮咛,万嘱咐,可谓语重心长。
第二天,方兴途出现在为十名士兵送行的队伍里,一一与他们握手,为他们加油鼓劲。当然,在这十名士兵慢慢远去的时候,他的目光始终落在方德河与房根森的身上,千头万绪的情感涌上了心头。他的眼睛潮湿了,在他们即将拐弯,走出他视线的一刹那,方德河与房根森不约而同地回过头来,向自己的二叔行了一个注目礼。毫无疑问,方兴途读懂了两个侄子目光里的内容,里面有真诚的感恩,更有几分恋恋不舍。
“师长,您哭了?”郭祖壮掏出一块红手绢,递给了方兴途。
方兴途接过红手绢,却没有擦眼泪,而是举在手里,来回摇动着,犹如一只随风飘扬的旗帜。这个时候,两个侄子已经走出了他的视线,但是,他觉得,他们一定能看得到。
第五节
不管出现了什么状况,这年还是过了,宏德堂用两百块银元化解了与义武堂之间因方童文过失杀人而引起的纠纷,过了一个庆幸中又有痛楚的大年。
方兴运为暂时平息冲突,曾作出过“杀人偿命”的许诺,但是最终,杀人却没有偿命,以赔款了结,方童文逃过一劫。让步的决定是房乐平提出的,尽管死者房光昭的爹房存银一再反对,他还是坚持放方童文一条生路。促使房乐平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方童文是失手杀人,不是故意的,是虎头村的宋子明递给他的石头,而他当时并没有发觉。这是一个公认的事实,房家庄人也无不心知肚明,即使宋家父子坚决否认,也不能改变。当然,多数房家庄人接受不了房乐平的这个决定,甚至说这是房家庄的奇耻大辱,他固执己见,以族长的身份强行执行。
房乐平的突然改弦更张委实有些匪夷所思,而他这个决定的作出就是在方氏宗祠里。由于方兴运拒绝了房家庄抄一份族谱的要求,房乐平只能在年前带领房光东等几个后生前来方氏宗祠请祖先们回家过年。他知道,这将是房家庄人最后一次到方家村来请祖先了,他已经想出了抄写族谱的锦囊妙计。那天上午,当方兴运开了方氏宗祠的大门,房乐平的计划就开始实施了。他先是带领后生们烧香磕头,上了供品,然后就要请祖宗回家了。这时,他突然来了兴致,要一一读出先人们的姓名。
“来,你们都听好了。”房乐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先人的牌位,神情庄重地说,“俺把咱先人的姓名都念一遍,你们都要铭记在心,不能忘了先人的恩德啊。”
“好,好。”房家庄的后生们心有灵犀,齐声应道。
房乐平念祖谱的声音缓慢而清晰,对几个不常用的字还一再重复,并逐一讲解字的含义,让后生们听得点头哈腰。一旁的方兴运自然会觉得奇怪,却揣摩不透他为什么这样做。正在为方童文命运担忧而有些心不在焉的方兴运绝不会想到,怀揣笔墨宣纸的房光东刚才已趁他不备,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了供桌后面,正边听边记。就这样,房乐平一字不落地念了一遍方氏祖谱,然后便问后生们都记住了没有。
“这么多,怎么能一下子都记住啊?”一个后生听了房乐平的询问,马上配合道。
“好,俺再念一遍,再记不住的话就……”房乐平煞有介事地说。
“这回一定记住了。”后生们回答说。
于是,房乐平依然速度缓慢而清晰地念了一遍方氏祖谱,供桌后面的房光东认真做着校对,待他念完最后一个先人的名字,他们就大功告成了。“咱们的祖先怎么都姓方啊?”一个尚不更事的小后生不解地问。
是的,房氏的祖先都姓方,只是到了方学朋的后人改姓房了。这在当年是一个残酷的却不得不接受的决定,多少代人过后,方与房仍然恩怨难解,同室操戈,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房乐平的幡然醒悟就是在即将迈出方氏宗祠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无论姓氏改了多少年,多少代,方与房是同宗同祖的事实是根深蒂固的。那么,方童文是宏德堂的后生,也是义武堂的后生,在明知他是失手杀人却置实情于不顾地坚持执行族训杀人偿命,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老祖宗们会答应吗?而且,当年清兵追杀房根森,宏德堂救了他,可以说,义武堂欠了宏德堂一条命,这次就算还上了。
房乐平为抄写族谱而特意安排了一次寻根问祖,并因此而让他的良心发现,避免了一次兄弟相煎,骨肉相残。但是,在他的内心里,想彻底改变宏德堂与义武堂之间的隔阂与恩怨也绝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在以赔款了断这场人命关天的纠纷之后,他便以更加强烈的争强好胜的姿态出现在房家庄的后人面前,他要让房家庄的武术表演完美无缺,他要弟子们在刀枪剑戟的飞舞中让方家村人不寒而栗,甚至是闻风丧胆。
方兴运彻底明白过来房乐平在方氏宗祠的异常举动是在赔款之后,当方德海与房存银签了字,画了押,他就瘫坐在太师椅里,搂抱着劫后余生的方童文双眼紧闭,老泪纵横。待他哭够了,睁开红肿的眼,就突然想起了房乐平莫明其妙地念祖谱的事。然后,脑海顿时一亮,悟出了房乐平的阴谋诡计。木已成舟,他明白得太晚了。于是,他便产生了被人耍弄与欺骗的感觉,并将此当作自己的耻辱。好在正月十五的蓝关戏演出已经近在眼前,他还有机会在房家庄人面前证明方家村人的温文尔雅与卓尔不群。
其实,无论是方家村人还是房家庄人都在等待着这场停顿了五年的同台演出,这是一场非同寻常的对垒,他们都试图以自己的看家本领及拿手绝活儿震撼对方,以此来体现自己的强大。
似乎是为了积极配合方家村与房家庄的这场同台演出,连阴了几日的天空蓦然晴朗起来,太阳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房檐树枝上的积雪慢慢地融化成水珠,一滴滴地跌落在地上。叭叭叭的声音由四面八方传来,听上去是那么悦耳动听,犹如山涧溪水的动情歌唱。龟缩在房前屋后的麻雀们自然不会荒芜了这温暖的时光,争先恐后地飞出来,成群结队地展翅飞翔,欢快地鸣叫觅食。
这个时候,在房家庄大槐树下临时搭起的戏台前已经聚集了方家村与房家庄的男女老少,孩子们在戏耍打闹,大人们在说着些过年的话。其实,两个村庄的无声较量已经开始了,有道是,人靠衣装,马靠鞍,人们无不穿上了节日的盛装,女人们披金挂银,男人们佩玉戴戒,整个台下成了服装与首饰的展示会。虎头村人也来了,像孩子们打雪仗一样,他们自然不会成为这里的主角,好的位置均被方家村与房家庄的人占领,有人想挤进来,又被挤了出去,那意思是说,俺们设台打擂,你们来掺和什么?不过,虎头村人不急不恼,似乎心甘情愿地站在了一边,与方家村与房家庄的人相比,他们的心情是轻松的,没有什么担心,无论哪边占了上风均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一个心安理得的旁观者。
在台下的中央位置,摆放着四把太师椅,两把为两个村庄的族长方兴运与房乐平所有,另两把则是为虎头村族长马永翔与首富宋家富准备的,自从他们在这里站稳了脚跟,就成了两个村庄的座上客。现在,太阳开始偏西,方家村的锣鼓手已经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敲起了暖场锣鼓。终于,踩着鼓点,方兴运与房乐平并排着走了过来,面带笑容,步履矫健。在各自的太师椅前站定,他们原地转了一圈,向父老乡亲们抱拳施礼。
“这两位贵客怎么还没到呢?”与房乐平相互谦让着坐下来,方兴运看了眼空着的两把太师椅,有些不高兴地说。
房乐平朝西望了望,叹道:“贵客嘛,就得姗姗来迟。”
实际上,无论是方兴运还是房乐平都明白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局面,但是,他们除了偶尔抱怨一下之外,谁也不想去改变。
此时,马永翔与宋家富乘坐的马车已经下了和衷桥,正不紧不慢地向房家庄走去。
“家富,你说这方家村跟房家庄这是在演出呢,还是在斗气呢?”马永翔抬头望了下天,若有所思地问道。
宋家富没有回答,而是反问一句:“永翔兄,你看过《三国演义》吗?”
“没有,不过,俺倒是听过评书。”马永翔马上明白了宋家富的用意,“你是想把方家村、房家庄,还有咱们虎头村比作三国吧?”
“正是。”宋家富哈哈一笑,“你觉得不是吗?”
“那你说,这方家村是三国里的哪个角色?”马永翔回头看了眼方家村。
宋家富一挥手说:“这还用说吗?魏国,眼下,他们的实力还是强过房家庄的。”
“叫你这么一说,房家庄是蜀国,咱们虎头村就是吴国了。好,有点意思。”马永翔马上赞同道。
“魏蜀唱大戏,咱们吴国就心甘情愿地当观众好了。”宋家富有些得意地说,“将来有一天,会出现与三国不一样的结局,你信吗?”
马永翔一听,立时兴奋起来,眉开眼笑地说:“信!为什么不信呢?有三国做样本,咱们谁也不得罪,走自己发展壮大的路,结果肯定跟三国最终的结局不一样。”
两个人兴致勃勃地说笑着来到了戏台前,下了马车,径直向两把空着的太师椅走去。方兴运与房乐平站起来,请他们落座。四个人寒暄几句后,演出便要开始了。
像往年一样,方兴运与房乐平一起登台,向方家村与房家庄的父老乡亲问好,然后又分别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内容无非是方与房一文一武,同宗同祖一家亲,是情同手足的好兄弟之类的客套话。但是,他们假戏真做,说得无不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台下的马永翔与宋家富听得手心一个劲儿地发凉,他们知道,如果方兴运与房乐平言行一致,虎头村就没好日子过了。不过很快,他们就明白过来,这两位族长是在演戏,说的话言不由衷,不可当真。
方兴运与房乐平先一唱一和地演完了情义戏,真正的戏就开场了。一阵紧锣密鼓之后,蓝关戏《八仙过海》拉开了帷幕,崭新亮丽的戏装,五颜六色的彩妆,让人顿生眼花缭乱之感。当怀有身孕的李秋燕登场亮相,一开口就赢得了满堂喝彩。随着剧情的进行,台下方家村人齐声帮唱,如醉如痴,而房家庄人只是静静地看着,显得木然而冷漠。倒是虎头村人大都入戏了,有鼓掌的,有帮唱的,当然,也有无动于衷的。
戏再好也有结束的时候,当李秋燕做出最后一个亮相,这台戏就谢幕了。于是,演员们走下台来,坐在了房家庄演员们刚刚腾出来的第一排,等待着武术表演。李秋燕是主角,劳苦功高,就被让到中间的位置。王玉玟从后面挤过来,问她身子没事吧。李秋燕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嫣然一笑,连说没事。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有人爱看戏,就有人喜欢武术表演,房家庄二十名青壮汉子呐喊着登场,刀枪剑戟,呼呼生风,那份英武与豪迈感染着台下的每一个观众。好!好!这一阵阵的叫好声自然出自房家庄人之口,反观方家村人一下子安静下来,情绪与刚才的房家庄人换了过儿。
武术表演的压轴戏是房存银的耍大刀,一百多年前,太祖房建宇以一把大刀夺取了功名,官至三品。现在,得到了房国武真传的房存银一招一式都表现得恰到好处,无可挑剔。人们看到,那刀在他的手上飞舞自如,阳光照在刀片上,又被折射到台下观众的脸上,犹如一道道闪电。房存银偷偷地瞄了李秋燕一眼,然后抡圆了臂膀舞动着大刀。突然,刀片脱离了刀柄,飞向了高空,就像当年房建宇应试举人时发生的意外一样。台下马上一阵惊呼,目光跟随着翻转的刀片快速移动。嚓!刀片飞落到李秋燕的脚下,不偏不倚地插在她两脚之间的雪地上。有几片雪花溅起,直扑到她的脸上,李秋燕惊叫一声,从座位上掉下来,瘫软不起了。
“秋燕!”王玉玟顿时大叫一声。
李秋燕的脸色苍白,一股鲜血由棉裤裆里慢慢地渗出,那形状如同一朵牡丹渐渐地绽放。
场面由此陷入了混乱,王玉玟蹿上台去要找房存银算账,可是,房存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方兴运迅速跑过来问明了情况,前来看演出的周仕君为李秋燕把了脉,然后摇了摇头。
“小产了?”尽管看懂了周仕君的动作,方兴运还是禁不住问道。
周仕君没说话,只是又点了点头。
王玉玟盼孙子盼了五年,最终却盼来了这么一个结果,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犹如天塌地陷一般。这个时候,凡是思维正常的人都会马上与房光昭之死联系到一起,房存银以这种意外的方式对宏德堂进行了无情的报复。
“房存银杀人了!杀人要偿命啊……”王玉玟哭喊着,疯也似的向房乐平猛扑过去。
房乐平一个敏捷的躲闪,让王玉玟扑了个空。她踉跄几步,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地。良久,她又爬了起来,怒目圆睁,寻找着撒泼的目标,但是,房乐平不见了,而且房家庄人也都纷纷离开了。饿虎扑食,却没有了目标,王玉玟一下子泄了气。
虎头村人这下着实开了眼界,方家村的蓝关戏精彩,房家庄的武术表演过瘾,而最后发生的戏外戏又让他们有了意外的收获。马永翔与宋家富走到方兴运跟前,安慰了几句,便坐上马车离开了。在他们的心目中,这三国中的两国已经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这无疑是个好兆头。
与所有明眼人一样,房乐平也觉得,房存银的大刀失手是有意的报复,是让宏德堂一个尚未出生的幼小生命为房光昭偿了命。但是,他知道,房存银不会承认,那么,他也不能承认。如果承认了,后果将不堪设想,无法收拾。
正月十五的月亮正圆,宏德堂的灯盏又亮到很晚,人们已经没心思去赏月观灯。李秋燕躺在炕上唉声叹气,王玉玟不时冒出一句低俗的叫骂,而方兴运却坐在太师椅里闷头抽烟,心里默念着曹植著名的《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冤冤相报何时了,方家村与房家庄已成剑拔弩张的敌对姿态,以两败俱伤的结果迎来了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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