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月亮圆了又缺,莱州湾的潮水涨了又落,在四季频仍的转换中,又是几多年过去了,南风北渐,掖县又迎来了一个温暖的春天。南山的迎春花开了,一簇簇,一丛丛,满山遍野。田间地头的野花也争相绽放,五彩缤纷的花朵在风中摇曳,姹紫嫣红,犹如孩子们一张张幸福的笑脸。燕子们不辞辛苦,跋山涉水地一路北上,呢喃着飞临它们熟悉的村庄,在空中盘旋,寻找着去年的老巢。房前檐下,善良的老人们也在眺望着蔚蓝的天空,等待着它们的归来。春天,总会让人产生些许温馨与浪漫。
早晨起来,方童年便挎上编篓出了宏德堂的大门,来到王河岸上,然后弯腰寻找着他需要的药草。自从认周仕君做了干爹,方童年便对书法的兴趣大减,反倒对药书痴迷起来,就像他的三爷爷方兴迅对掖县玉雕痴迷一样。自然,周仕君发现了他对中医独特的悟性,这悟性是天生的,如同他身上水狼一般的胎记。周仕君喜出望外,对他言传身教,精心启迪,循序渐进地给他讲解《神农本草经》与《黄帝内经》等药典,期待他早日成为自己的接班人。
方童年长大了,没有走上方家的男孩老二不活的旧路,创造了一个奇迹。他嘴巴四周萌生出了毛茸茸的胡须,声音也变得有些粗哑,而身上的那块胎记也跟着长大了,但是,形状没有多大的变化。如果说变,只能说是变得越来越像,几乎是栩栩如生了。当然,方童年已经知道自己身背着一只水狼,也知道人们对他的诸多议论了,比方,他的前生是一只水狼,再比方,水狼是他的护身符。方童年对此并没有多少介意,仍然与东院南屋的那群水狼为友,并时常送去它们愿吃的食物。现在,他来到王河岸上,就是为了给一只水狼治病。今天清晨,这只水狼从阳沟里钻回院里的时候,就已经奄奄一息了,身上还带着一只老鼠夹。方童年为其取下夹子,放回南屋的窝里,就决意为它治疗骨伤。眼下,他已经成了周仕君得心应手的小伙计。干爹年近八十,虽然仍旧鹤发童颜,毕竟体力跟不上了。干爹开门应诊,他就在一旁专心侍候。病人走后,周仕君就让他试着开出方子,然后与自己刚才开的方子进行比对。让周仕君感到高兴的是,如今方童年开出的方子与他的方子越来越接近了,从最初的一味两味相同,到后来的只差一味两味,前天,方童年开的方子竟然与他的一模一样了。方童年小小年纪便已浅知病理药性,周仕君不禁大喜过望,宠爱有加。
方童年刚出了宏德堂,虎头村的马永翔与宋家富便前来登门拜访了。方兴运连称稀客,让进东院的堂屋,马上吩咐丫鬟凤雯沏茶倒水。
凤雯站在那里,眼睛失神,竟然像没听见一样。方兴运看了她一眼,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自己去端茶壶茶碗。这时,凤雯才回过神来,连忙从老爷手中接过茶具,为客人上茶。可是,她刚把一只茶碗放在桌上,准备再放另一只的时候,竟然不小心将桌上的茶碗碰到了地上。叭,一声脆响,这只茶碗就摔了个粉骨碎身,瓷片遍地。这套日本茶具是方德江前年回来探家时专门送给方兴运的礼物,细腻而白净,圆润而富有玉的质感,摸上去犹如抚在孩童娇嫩的屁股上。方兴运自然爱不释手,只有来了尊贵的客人才会拿出来,显摆一下。
“你……”方兴运心疼至极,想发火,可是,眼睛一瞪,又把火压了回去。
凤雯已是手忙脚乱,眼泪也扑簌簌地掉下来了,说了声“对不起”就捂着脸跑出了门外。太太吴怡蓉闻声从东间里走出来,一声不吭地拿起笤帚扫干净了,然后为马永翔与宋家富倒上了茶水。
宏德堂对一个丫鬟都是如此宽容,马永翔与宋家富看得心服口服,不禁拇指高跷,连连称赞。实际上,他们并不知道,凤雯即将离开宏德堂,再也不能侍候老爷和太太了。有道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宏德堂的丫鬟也不能例外。凤雯来宏德堂十多年,从当年的小丫头到如今的大姑娘,已经到了非出嫁不可的年龄。去年,吴怡蓉就向她提出此事,她却一再拒绝,言称要侍候老爷太太一辈子。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出身卑微的凤雯在宏德堂里长大成人,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歧视,衣食无忧,享有做人的尊严,俨然是这个大家庭的一员,让她离开,她委实舍不得。让一个丫鬟一辈子留在宏德堂自然是不可能的事,今年春节期间,吴怡蓉为她物色了一个家底尚且殷实的人家,并最终做主为凤雯订了婚,还选了成婚的好日子。现在,这个好日子就要来了,而凤雯却觉得,她的好日子结束了,所以就整日郁郁寡欢,六神无主,以至于打了老爷的心爱之物。
马永翔与宋家富跟方兴运说了几句客套话,就将话题引进了正题。原来,虎头村投资兴建的海神庙已经竣工,拟选定黄道吉日开庙祭海,并拟邀请方家村与房家庄的蓝关戏班与武术队到虎头村演出助兴。方兴运听了他们的来意,眉头不由自主地紧锁起来,目光也失去了精神。他并没有马上表态,而是从腰间摸出烟锅,点上,深吸一口。
“兴运兄,有难处?”马永翔呷口茶,轻声问道。
方兴运还是不说话,只是笑了笑,这笑里有几分无奈,更有几多不齿。
这些年来,虎头村的房子越盖越敞亮,砖瓦到顶,高墙大院,已经成为掖城以北的一大景观。渔业日渐红火,宋家富的船队更是浩浩荡荡,往来南方与北方,赚得盆满钵溢。去年,他将掖县麦秆草艺编制品注册了“家福牌”商标,成品由青岛港流向了欧洲市场,销路大开,日进斗金。其实,掖县草编源于沙河一带农村,据传已有1500多年的历史,工艺精美,风格独特,乡土特色浓厚,兼备欣赏与实用的价值,早就博得国内外商贾青睐。1915年,沙河白与掖县花等四大名品在美国旧金山举办的太平洋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得特别奖,一时名声大振,供不应求。在掖县人还沾沾自喜之时,宋家富这个外来户却瞅准时机,将各路编制好手收入麾下,形成了产销一条龙。
虎头村已经是财大气粗,兴建的海神庙自然也是宏伟高大,雕梁画栋,主体与附属建筑相辅相成,浑然一体,其阵势已经可与城北的最大建筑方氏宗祠媲美。本来,方兴运就已经心存妒忌,有如鲠在喉之感,他们却找上门来,让蓝关戏班前去助兴,真是岂有此理。几年前,宏德堂有了些许积蓄,曾托人到宋家富府上说情,欲买回当年因供方德江留学日本而卖出的祖地,并出了比卖出价高出一倍的价钱,但是,却被宋家富拒绝了。后来又发生了方童文失手杀人的事情,在宋家富的指使下,其子宋子明一口否认为方童文递了石头,差点儿让方童文偿了命。所以,方兴运对宋家富一直心存恨意。方兴运知道,方家村及宏德堂向来都是请别人来助兴,何曾给别人助过兴?这个规矩延续了几代人,万万破不得。
宋家富自然会猜度出方兴运心中的苦衷,就激将道:“兴运兄,成与不成,您还是给个痛快话吧。”
“方家村的蓝关戏班去虎头村演出,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方兴运定了定神,慢条斯理地说,“眼下正是春耕时节,又碰上干旱少雨,男女老少都在地里抗旱,俺就是答应了,恐怕也凑不齐人手来啊。”
马永翔与宋家富一听,就知道方兴运这是在推辞,当然,这也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事。方家村及宏德堂自持高贵,脸面比什么都重要,怎么会轻易放下架子来给虎头村助兴?
“好了,兴运兄,既然您有不便之处,俺们也别难为您了。”马永翔站起来,顿生一计,向宋家富使了个眼色,“走,咱们到房家庄的义武堂吧,看看人家给不给这个面子。”
方兴运听罢,马上感觉出他们是在拿房家庄及义武堂来要挟他。他意识到,如果房乐平爽快地答应了他们,他就得罪了虎头村,这显然不是上策。
“不是俺不给这个面子,确实是旱情……”方兴运故作诚恳地解释道。
方兴运果然中招,马永翔迅即打断了他的话:“兴运兄,俺知道,方家村以地为本,您看这样行不行,虎头村给演员们适当补偿。”
“好,既然永翔弟有言在先,俺就跟演员们商量一下再作答复,如何?”面对激将法,方兴运用了缓兵计,他要等待房乐平的态度,然后再作决定。
“好,兴运兄,俺等您的回话。”马永翔说完,就跟宋家富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宏德堂。
“恕不远送了。”方兴运将他们送到门口,挥了挥手说。
马永翔与宋家富也扬了下手,然后,小声说着话走出了巷子。方兴运想听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可是怎么也听不清。那么,他们会去义武堂吗?方兴运这么想着,就悄悄地跟到巷口,只露出半个脑袋来看他们的去向。果然,他们有说有笑地走上了和衷桥,往北走去。
自从许多年前房乐平带后生偷抄了方氏族谱,房家庄的孝子贤孙们再也不用到方家村请祖先回家过年了。第二年,他们自己的宗祠就拔地而起,木材是宋家富船队从东北运来的上好红松,墙基是南山的雪花理石,规模与气势丝毫不逊于方家村的宗祠。
方兴运回到家里就想房乐平会不会答应前去演出助兴,肯定了又否定,莫衷一是。当然,他希望,房乐平能像他一样,婉言谢绝。但是,方兴运没有想到,马永翔与宋家富也没想到,房乐平答应得很痛快,说虎头村的海神庙成为掖县的骄傲,是大好事,房家庄的武术队理所应当前去助兴。房乐平之所以这么痛快地答应下来,是由于马永翔又使了一计,称方兴运以春耕抗旱为由拒绝了。方兴运不给虎头村面子,那么,他房乐平就一定得给,而且还得给足,这就是房乐平的心理。
夹缝里生存是件不容易的事,但是,虎头村凭借其日渐强大的经济实力硬硬地在这个夹缝里拓展出一片辽阔的疆土,随心所欲,游刃有余了。当然,方家村与房家庄的兄弟相争,功不可没。
马永翔与宋家富从义武堂满意而归,并不急于等待宏德堂的回话了,他们断定,一旦方兴运知道了房乐平的态度,他也会马上改弦更张,积极响应了。所以,他们走得不紧不慢,边走边看光景,连叹王河两岸风光旖旎,秀美如画。
“他们的老祖宗可真会选地方啊。”走上了和衷桥,宋家富停了下来,手扶雪花石栏杆,颇为感叹地说。
马永翔也站住,巡视着两岸的方家村与房家庄,淡然一笑地说:“天时,地利,人和,你说,哪个最重要?”
“那还用说吗?看看这两个坐地户,就知道了。”宋家富抚摸着栏杆说,“人和。”
这时,马永翔看到了方童年在河坝上挖药材的身影,就扯了下宋家富的衣袖,指着方童年说:“哎,你看,宏德堂又出了个奇才。”
宋家富自然知道马永翔的讽刺意味,便说:“水狼变的,你听说过水狼还能变人吗?”
马永翔摇晃着脑袋说:“没有,这事儿啊有点神。”
“不过,俺听说这个方童年对中医入了迷,还深得他干爹周仕君的赏识,或许啊,他将来是个人物。”宋家富拍打掉双手在栏杆上沾上的泥土。
“不错,俗话说,三岁带着吃老的相,这小子可能会成为一个好郎中。”马永翔赞同道。
两个人正说着,不远处的河床上便传来了一阵高似一阵的吵闹声。马永翔与宋家富抬头望去,但见两伙人正从南北两个方向往河心靠拢,手里还提着铁锨锄头之类的家伙。原来,方家村与房家庄在王河里各架了一台水车,一南一北,位置几乎是并行的。由于干旱,王河的水越来越少,如同一道小水沟。为了抢水,房家庄人把水车往前抬了十多尺,这样,河水基本上就让他们提走了。方家村人无水可取,当然不干了,遂前去交涉,一来二往,话不投机,就动了手。方家村人肯定不是房家庄人的对手,明显吃了亏,所以就有人抄起铁锨锄头之类的家伙前来助阵。房家庄人一看,你用上家伙,也不甘示弱,持家伙反击。于是,王河里铁器击打声不绝于耳,有人受伤倒在地上,更是惨叫不止。
马永翔与宋家富看得心惊肉跳又暗自窃喜,连呼过瘾,见有人叫来了双方的族长方兴运与房乐平,才觉得在这里看热闹不怎么体面,便迅速撤离了。
方兴运与房乐平迅速制止了武斗,便站在河里对质讲理。房家庄先改变了水车的位置,明显不占理,在武斗中又占了便宜,房乐平自觉有些理亏,便决定息事宁人。方兴运据理力争,让房家庄出钱治伤,并说不同意就去打官司。房乐平犹豫了再犹豫,才勉强同意了。一起突发事件就么结束了,末了,方兴运主动问起虎头村请戏班与武术队前去表演助兴的事,他之所以这么心急,是太想知道房乐平的态度了,因为这直接影响到他的最后决定。
“你同意了,俺能不同意?”房乐平似乎有些委屈,质问道。
“谁说俺同意了?”方兴运一听又火上心头,“谁跟你说俺同意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决定,房乐平在撒谎,只能将责任往虎头村那里推:“人家可是先去的宏德堂,来俺这里就说你同意了。你看看,你都同意了,俺要是不同意,这对房家庄好吗?”
这是无中生有,方兴运知道,要么是马永翔与宋家富撒谎,要么是房乐平撒谎,而且他更倾向于后者。但是,他不可能找马永翔他们对质,要想破解这个谜,只有等到以后适当的时机。纸包不住火,他相信,一定会有真相大白的这一天。那么,既然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方家村的蓝关戏班不去助兴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好啊,人家开庙祭海,咱们去演出助兴,这可是开天辟地的第一回,老祖宗们知道了也一定会高兴得拍巴掌。”方兴运看了房乐平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道,然后挺起腰杆儿,迈着大步走了。
房乐平最讨厌方兴运拿着老祖宗说事,他站着没动,满脸嘲讽地看着方兴运的背影,心里道:“哼,老祖宗?老祖宗也不是宏德堂自己的老祖宗!”
第二节
当年,由于掖县剿匪,转移到潍县一带的丁冬梅回来了,这支由赵重彪率领的土匪队伍在他乡的山林中盘踞多年,眼下又遇到了潍县剿匪,他们拉着队伍,昼伏夜出,终于重新回到了发迹地掖县盖平山。但是,赵重彪在几年前的一次剿匪中被乱枪打死了,丁冬梅由知县的闺女成为压寨夫人之后,又成了首领。又是一年的春天,她回来了,站在盖平山上,瞭望着掖县的山山水水,她自然会浮想联翩,一幕幕往事纷至沓来,让她应接不暇。她偷偷去看了当年的丁府,现在已经是面目全非,几经周转,成了一个商人的住宅。毫无疑问,她也会想起那个叫房根林的男人,他们相爱时的几多温情还会让她的心里有些许感动。但是,恨已经在她的心中长成了参天大树,她觉得,她之所以有了今天这样一个结局,就是当年爹被房根森杀害后造成的恶果。
逃难似的回到掖县,狼狈不堪的队伍缺衣少粮,钱成为必需,丁冬梅决意要动手了。这天,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丁冬梅亲自出马,带领十几个弟兄蛰伏在山口的一条大道上。这条道是由济南府通往掖城的必由之路,时有达官贵人由此往返,她要在这里下手,完成她回到掖县的第一票。但是,丁冬梅出手不顺,左顾右盼,直到月亮升到了半空,也没见到一个值得他们下手的人。
“嫂子,看来不会有什么大鱼,您先回去吧,俺们再等等看。”石头悄悄地过来说。
嫂子,一直是赵重彪手下弟兄对她的称呼,即使赵重彪死后也没改变。也有人想改,却被她拒绝了。她觉得,这个称呼是对赵重彪最好的念想。或许谁也不会想到,外表凶悍的赵重彪其实已经变成了废人,他在年轻时的一次打斗中被人用二齿钩挑破了裤裆里的两只宝贝疙瘩,又被一名庸医耽误了诊治,两只宝贝疙瘩活生生地烂掉了,能保住一条性命已经是烧高香了。他从此丧失了男人的功能,而当年将丁冬梅押到盖平山并做了压寨夫人只是为了掩盖自己这个羞于启齿的隐私。丁冬梅得知了这个隐私,善解人意地保守了这个秘密,所以,赵重彪对她更加恩爱有加,甚至到了唯命是从的地步。无论如何,在她的内心里都是对赵重彪充满感恩之情的,这是因为,他当年的打家劫舍在某种程度上是拯救她于绝境,否则,她还真不知道何去何从。
“好吧。”丁冬梅站起身来,拍打着身上的泥土及杂草,“再候一会儿,不要等得太久。”
丁冬梅说完,手下就牵来了枣红大马,她敏捷地翻身上马,往山里飞奔而去。
天终于完全黑了下来,月光如银,映照得树枝上的嫩叶闪亮,有风吹过来的时候,沙沙作响。石头有些熬不住了,肚子一直叫唤。他心急地跳上大道,前后望去,没有人影。
“走吧。”石头回身向众人挥了下手,失望地说,“明天再来吧。”
石头的话音刚落,远处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迅速跳进沟里,侧耳细听,又听到了大车轱辘的吱吱声。大鱼!石头心里不禁一阵狂喜,连忙吩咐众人趴进沟里。于是,人们敛声屏息,手中的长短枪支齐刷刷地上了膛。
马车顶着妩媚的月光拐过了一道急弯,向山口直奔而来。车夫扬鞭策马,不时地抖动着缰绳。车里坐着一个身着中山装的男子,从车篷里探出头来,东瞧西看,一副金丝边眼镜在月光下时明时暗。
近了,马车越来越近了,石头突然吹响了口哨,十几条汉子闻声持枪冲上了路口。车夫自然惊呆了,从车上掉了下来,待他爬起来的时候,已被团团围住。车里的眼镜男子面色惊慌,他从怀里掏出了手枪,准备反抗,但是,当他看到车外人多势众时又偷偷地将枪掖了回去。
“下来!”石头率先走到马车后面,拉开了车门。
土匪,眼前这伙人杂乱的装束让眼镜马上断定了他们的身份,他知道,如果硬碰硬,他将会是人财两空,性命难保。于是,整理了下青色的中山装,微笑着跳下车来。
“诸位兄弟,请问是哪路神仙?”眼镜迅速扫视着众匪,最终判定自己一个人绝不是他们的对手之后,便打躬作揖道。
石头围着眼镜转了一圈儿,不屑一顾地说:“什么神仙不神仙的,来吧,跟俺走吧。”
“走?去哪儿?”眼镜抬头看了下不远处黑漆漆的群山,神经绷得越来越紧了。
“你废什么话?老子要钱。”石头说完,向同伙挥了下手。
“等一下,要钱好说。”眼镜回身从车厢里提出了一只小手提皮箱,又掏出钥匙开了锁,“钱,都在这儿,你们拿去吧。”
石头让人打开了箱盖,里面几乎装满了银元,他强压心头的喜悦,依然露出一副凶相。
“少了点儿。”石头冷笑一声说。
“就这些了。”眼镜连忙解释说。
石头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着眼镜,揶揄道:“你也太瞧不起自己了,你仪表堂堂,一看就是个有身份的人,就值这几个钱?”
“好,兄弟嫌不够,你出个价儿,俺明天再送来。”眼镜这下真的慌了,乞求道。
明天再送来?石头在心里重复着眼镜的话,他由此断定,这是个有钱的主。本来,石头敲打眼镜几句就准备把他放了,现在,他改变了主意。这果然是条大鱼,石头要把他绑到山上,然后索要更多的赎金。至于要多少,就得由嫂子丁冬梅定了。于是,他向众匪使了个眼色,众匪一拥而上,将眼镜捆绑了起来。眼镜没有反抗,他知道,这个时候做出任何反抗的举动,都会招致杀身之祸,他要保命。
“俺是个生意人,俺家里还有老有小……”眼镜装出一副可怜的样子,“兄弟高抬贵手……”
“好,俺们也是做生意的。走吧,咱们上山好好谈谈这生意究竟应该怎么做。”石头推了眼镜一把。
上山?这时的眼镜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没有及时地做出反抗了,他意识到,自己已是深陷危境,凶多吉少。现在,像当年房根森为营救李秋燕上山求助赵重彪一样,他被遮住了双眼,由前后左右的土匪推搡着上了山。
还是那个山洞,这个曾经关押过李秋燕与丁冬梅的山洞如今成了眼镜的地狱,当他被摘掉眼前黑布的时候,眼镜也掉到了地上。他想伸手去捡,可是双手被捆得动弹不得,他有些绝望地一屁股坐在了潮湿的石条上。这是一股什么样的土匪?他们的首领又是谁?自己能否活着出去?眼镜闭上了没有了眼镜的眼睛,心里默默地祈祷着自己能大难不死,劫后余生。
在与其不远的另一个山洞里,丁冬梅接过石头递上来的手提皮箱,并没急于打开,而是借着烛光饶有兴趣地欣赏起来。她看到,这只皮箱圆润而优雅,小巧玲珑的铜扣与铜锁更是做工精美。她提着皮箱走了两步,感觉真是好极了。然后,她才将皮箱放到石桌上,慢悠悠地坐下来,打开了皮箱。皮箱里的银元在烛光下散发着温馨的光芒,她一枚枚地拾出,直到见底。皮箱内里的衬布也甚是好看,五颜六色的花纹如同一支万花筒里的图案。
“嫂子,这是条大鱼啊。”石头沾沾自喜地说。
丁冬梅没有理会石头,而是双眼紧紧地盯着皮箱的内衬不放。原来,她发现内衬有一个夹层,突显出两个圆圈形状的物件。于是,她想了下,揭开了这个夹层,一副手镯出现在她的眼前。
玉镯呈乳白色,每只都有一块长形翡翠,形状如同一枝含苞欲放的腊梅花。丁冬梅马上惊呆了,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借着灯光,她拿着玉镯看了又看,竟然找到了当年她用针尖划上的两个姓氏。现在,房与丁两字尽管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她仍然能认得出,毫无疑问,这副玉镯就是当年房根林送给她的定情礼物。当时,她接过礼物,曾忘情地扑到了房根林的怀里,任凭他没头没脸地狂吻。许多年前,在回掖县奔丧的路上,她当掉了这副玉镯,既是为了换取租马车的费用,也是为了了断她与房根林的这段恋情。那么现在,它怎么会出现在这个人的手上?他又是个什么人?丁冬梅想到这里,便马上让石头将眼镜押解过来。
眼镜央求石头为他戴上了眼镜,才顺从地来到了这个山洞。但是,火把照得他睁不开眼睛,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丁冬梅却是看得一清二楚,眼镜一进洞口,她就像被人猛地拍了一下,惊得张大了嘴。
房根林!即使他戴上了一副金丝边眼镜,丁冬梅也能一眼认出站在她面前的就是那个曾经给她带来无尽思恋与伤害的房根林!
房根林也看到了洞里有个人影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可是,火把耀眼,他分不清眼前这个人是男是女,更不会想到她会是曾经的恋人丁冬梅。几天前,他从济南出发,先坐火车到了潍县,然后又雇了马车向掖县赶来。十多年过去了,房根林的身份已经发生了变化。当年,他去了上海,找到了逃亡到上海的烟台海军学堂的同事,后又经同事介绍,加入了国民党,被委派到北平开展工作。现在,他接受了国民党山东党部的任务,回掖县活动,发展国民党员,筹备国民党掖县党部。他踌躇满志地踏上了归乡之路,马车进入掖县地界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兴奋与自豪之感。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出师不利,成为一群土匪的俘虏。
人们常说,人老了喜欢怀旧,尽管房根林并不老,不过三十多岁的年纪,但是,他也喜欢怀旧,或者说,他喜欢回忆那段美好的初恋时光。这些年来,他依然独自一个人生活,这其中除了有追求革命理想的因素,也有对男女之情的畏惧。当年,他与丁冬梅享受着爱情,却由于本应与他们无关的缘由而分道扬镳了,尽管是他主动选择了逃避,但是,那份伤痛至今无法愈合。几年前,这对玉镯的出现曾让他伤感满怀,泪湿衣襟。那是在北平的一家玉器店里,他陪着同僚挑选玉器,无意中发现了它。他起初只是以为,它与那副他送给丁冬梅的玉镯的图案相似罢了。他趴在玻璃柜台上看了许久,露出一副贪婪而痴迷的神态。店主见状,主动给他拿了出来,让他过目。同样,房与丁两字让他确信无疑,这就是他送给丁冬梅的定情礼物。当时,他拿在手上,甚至能从中闻到丁冬梅的气息,他只是不知道,它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物与主两分离,难道她发生了什么意外?房根林想到这里,不敢再想下去了,只是默默地祈祷,丁冬梅平安无事。其实,玉器的流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有买就有卖,它从黄县的那个小镇被烟台的珠宝商买走,然后又转卖给了北平的珠宝商。房根林没有犹豫,重新买下了这对玉镯,并随时带在身上,闲来无事时,他会拿出来在手里把玩并独自说话,如同丁冬梅就在他的身边一样。房根林越来越觉得,他当年知道爷爷房国武被知县丁明才杀害,却对丁冬梅绝情有些过分了。无论怎样,事情与她无关,弟弟房根森又将丁明才杀死,她无疑也是受害者。作为一个男人,他本应该化解这份恩怨,成为丁冬梅的精神依靠,却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选择了逃离。他也曾打听过她的去向,当他得知她上山当了土匪时还有些不相信。后来,他终于相信了,却从此不知她的下落。
爱与恨,随着时间的流逝,有的人淡漠了仇恨,而爱却越发强烈了,就像房根林。而有的人却淡漠了爱,记住了仇恨,就像丁冬梅。
回到掖县干的第一票竟然是曾经的恋人房根林,是丁冬梅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情。在她的一生中,有两个男人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一个是将她带上土匪道路的赵重彪,她对他怀有感恩之情。另一个则是房根林,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却抛手而去,她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他。她有时候也会替他开脱,比方说,杀害其爹的毕竟不是房根林,而是他的弟弟房根森,他并不知情。但是,他当年的绝情对她的伤害太深了,在她孤独无助的时候他竟然一走了之,如同一个毫无关联的旁观者,这是一种背叛,让她终身难以忘怀的背叛。现在,她需要感恩的人已经死了,而她心怀仇恨的男人却活生生地站在她的面前,千头万绪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她不知如何是好了。良久,她决定,不能让他认出她,将银元与玉镯完璧归赵,然后让房根林滚蛋。至于这副她曾经当出去的玉镯怎么又回到他的手上,她也不想知道。她之所以这么做,就是不想欠他任何东西,哪怕是以抢劫为生的手下抢来的。想到这里,丁冬梅向石头打了个过来的手势,然后背过了身去。
“把所有东西都还给他,马上让他滚!”丁冬梅对跑过来的石头小声说。
“嫂子,这……”不知内情的石头站着没动,困惑地说。
“快,听俺的话。”丁冬梅压低了声音,不容置疑地说。
“好,好,俺听嫂子的。”石头说完,将银元与玉镯重新装进小皮箱,迅速回到房根林的跟前,瞪了他一眼,然后将皮箱扔到地上,“这是你的东西,俺不稀罕,你快滚吧。”
房根林有些蒙了,不知道这伙土匪玩的什么把戏,当土匪将他推至洞口,他突然意识到,这伙土匪要杀人灭口,等待他的将是死路一条,他必须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或许还会有一条生路。刚才,在石头与丁冬梅悄悄说话的时候,他已经偷偷地利用洞口一块尖利的石条磨断了绳索。说时迟,那时快,他蓦地抖掉身上的绳索,打掉了身边土匪高举的火把,掏出藏在腰间的手枪,左臂死死地卡住石头的脖子,并将枪口顶在了石头的太阳穴上。
“都别动,谁动俺就一枪打死他!”房根林怒目圆睁,声嘶力竭地大喊道。
洞里所有的人都怔住了,只有丁冬梅保持着几丝清醒,而她之所以清醒,正是因为对手是房根林。眼前的局势,房根林占据着上风,因为石头成了他的人质,丁冬梅知道,只要他扣动扳机,石头就没命了。石头跟了赵重彪几多年,又跟了她几多年,是一名忠诚的干将,她不能眼看着他被房根林一枪打死。
“房根林!”丁冬梅猛地转过身来,断喝一声,“你住手!”
丁冬梅?房根林终于看清了对面人的真实面目,她就是他心怀愧疚之感并时常思念的恋人丁冬梅。他苦苦地寻找了她这么多年,却在这里相遇,他们以这种方式重逢不能不说是上帝的有意安排。
“冬梅——”房根林放开了石头,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试图一把抱住她。“你离俺远点儿!”丁冬梅闪开了房根林的拥抱,冷冷地说。
房根林扑了个空,一头撞在了洞壁上,待他回过身来,丁冬梅已经走到了洞口。
“冬梅,你听俺解释。”房根林禁不住热泪盈眶了,“当时俺太不冷静了。”丁冬梅之所以不想与房根林相认,而执意要把他马上撵走,就是不想听他的什么狗屁解释。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物是人非,现状谁也无法改变,她已是令人不齿的女匪首,听他的解释又有什么用?难道她会从此洗心革面,回到从前?这是痴人说梦!
“你滚,你快滚。”丁冬梅疯也似的狂叫道。
“不,俺要给你解释!你听俺好好给你解释!”房根林绝不想放过这个冰释前嫌的绝佳机会,泪流满面地说。
现在,丁冬梅就像一头发了脾气的犟驴,准备一条道走到黑了。她拔出了插在腰间的枪,对准了房根林。
“快滚,要不俺就一枪打死你!”丁冬梅抖动着握枪的手。
“好,冬梅,你打死俺吧。”房根林听了丁冬梅的话,又往前走了一步。
丁冬梅没想到房根林会这样不顾死活地往前走,自己却退了一步:“房根林,你以为俺不敢下手吗?”
“如果你愿意,你就打死俺吧。”房根林泪流两行。
“俺要替俺爹报仇!”丁冬梅咬牙切齿地说完,慢慢地向房根林靠近。
房根林透过泪水,看着面孔越来越清晰的丁冬梅,没有丝毫畏惧,也慢慢地往前走着。终于,丁冬梅的枪口顶在了房根林的前额上。
“开枪吧。”房根林的泪眼紧紧地盯着丁冬梅,镇静异常地说。
丁冬梅的眼睛不敢与房根林对视,自打冲他举起枪的那一刻起,她就没想杀了他,她只是想把他赶走,不愿与他纠缠。但是,她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胆大妄为,置死亡于不顾,反倒逼得她没有了退路。
“房根林,你别以为俺不敢开枪,现在俺数三下,你再懒在这里不走,俺就开枪了。”丁冬梅将枪口在房根林的前额上顶了顶。
房根林觉得自己的前额凉飕飕的,就像有一只冰冷的虫子卧在上面。那么,丁冬梅会开枪吗?他在心里这样问着自己,不会,绝对不会。无论怎样,她都不会向曾经的恋人下此毒手。他这么想着,就更加变得无所畏惧,甚至挺直了腰板。
“冬梅,如果你打死俺就能原谅了俺,你就开枪吧。”房根林扑通一声跪在丁冬梅的膝下,哭出声来。
石头以及洞里的所有人都看傻了眼,他们不知道嫂子与这个看似斯文的男人为什么会出现这一幕,待在一边小声议论,却束手无策。
砰!丁冬梅没有喊三下,就开了枪。震耳欲聋的枪声在洞里久久地回荡着,一股硝烟盘旋着上升,又在洞顶弥漫开来,白白的,如同一朵飘浮的云。丁冬梅看了眼倒在地上的房根林,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洞口。
“嫂子,怎么办?”石头跟上来,询问道。
“把他抬下山去!”丁冬梅对石头说。
房根林躺在地上,良久才眨巴了下眼睛。他被枪声震晕了,子弹是打在洞顶的。他坐起来,寻找着丁冬梅,她却没了踪影。
“冬梅,俺现在已经死过一回了,你就原谅了俺吧。”房根林呜咽着呼喊道。
石头带着几个汉子抬起了拼命呼喊着丁冬梅名字的房根林,不由分说地将他拖出了山洞,一直拖到山下。就在刚才的那个道口,石头将皮箱及手枪扔到房根林的身前,然后扬长而去。
这个时候,天上的月亮藏在了云后,眼前伸手不见五指,他雇用的马车早不见了踪影。房根林坐在地上,抬头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却是欲哭无泪了。刚刚发生的一切无疑是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梦,他在告诫着自己,他必须从这个梦中尽快醒来,抛弃一切杂念,这是因为,他回到掖县不是省亲或者是游山玩水,还有更为重要的任务在等待着他。
丁冬梅是躲藏在一棵大树后看着石头他们将房根林拖下山的,当他的身影在她的眼前消失的一瞬间,她哭了。她哭得是那么伤心,那么不由自主,痛由心里传遍全身的每个部位,让她难以承受,那感觉就像当年得到爹死了的消息一样。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什么哭,只是哭过之后,她顿觉轻松了。
房根林!当丁冬梅在心里重复了这个让她刻骨铭心的名字之后,她破涕为笑了,这笑里蕴含着几分揶揄与不屑一顾。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因素能改变她,落草为寇,占山为王,为了手下的几十名兄弟,她决意一路走下去。
第三节
虎头村为海神庙精心挑选的开庙的黄道吉日终于到来了,海神庙前扎起了戏台,方家村与房家庄的蓝关戏班与武术表演队如约前来,将先后登场助兴。兵不厌诈,族长马永翔与首富宋家富略施小计,便让方兴运与房乐平乖乖地钻进了圈套,亲自出马为别人倾力表演,鼓掌喝彩,这是历史上开天辟地的第一回。
巧合的是,吴怡蓉为丫鬟凤雯选择的出嫁日也是在这一天,她翻着老黄历精心挑选的日子竟然与海神庙开庙不谋而合,看来今天确实是个好日子。凤雯的婆家其实并不远,新郎官就是邻村张家庄的张则安,还是南书房教书先生张则青的本家。张则安已有一妻,生下女儿一大串,就是没有儿子,便想娶二房,非要生个儿子不可。当然,张则安不是什么大户,有地几亩,耕牛两头,算是温饱家庭,而对一个出身卑微的丫鬟来说,这已经是个不错的结局了。吴怡蓉为凤雯准备了丰厚的嫁妆,就像宏德堂的闺女出嫁一样,被褥衣服与亲生闺女同等,不同的只是金银首饰的多少。吴怡蓉送了她一副金耳环,王玉玟又将一枚金戒指戴在了她的手上。昨天晚上,凤雯最后一次为太太吴怡蓉端上洗脚水后就开始哭,一直哭到今天早上,并哭着上了迎亲的花轿,从此离开了宏德堂。
有人出,就有人进,凤雯的花轿刚刚在村口消失,小丫鬟青荷就由本家大爷领着进了宏德堂。与凤雯一样,刚过了十八岁生日的青荷也是个苦命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夺去了她爹娘的性命,本家大爷可怜她,便收养了。大爷心地善良,对她视同己出,而大娘却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对其十分刻薄,时常打骂,几近虐待了。大爷实在看不下去,又无力改变这个局面,想给她找个婆家又一时没有合适的人家,当他得知宏德堂的丫鬟凤雯即将出嫁,就主动找上门来,恳请宏德堂让青荷来当丫鬟。本来,宏德堂并不急于招新丫鬟,但是,当宏德堂的女人们听了青荷的遭遇,个个眼圈发红,心里发酸。最后,王玉玟亲自做主,答应了下来。青荷的本家大爷对宏德堂善待丫鬟及下人早有耳闻,当他领着青荷来到方家村时,正好碰上了凤雯的迎亲队伍,花轿后整整一马车嫁妆让他目瞪口呆,啧啧称奇,连叹宏德堂以德传家,果然名不虚传!
在宏德堂漂亮的女人当中,李秋燕无疑是最漂亮的一个。但是,在新来的丫鬟青荷面前,她有些黯然失色了。沉鱼落雁也好,闭月羞花也罢,这个小小的青荷无疑是个美人坯子,犹如西施或者潘金莲再世。实际上,她的本家大娘之所以嫌其碍眼,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的美貌。想想看,将这么一个小美人留在家里,老头子能不起歹心?猫吃腥,狗吃屎,男人哪个不好色?青荷的本家大娘无疑是个神奇的预言家,不久以后,这个叫青荷的丫鬟便给宏德堂带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事件,让宏德堂人焦头烂额,颜面扫地。这个事件所造成的后果一直延续了几十年还没能平息,就连方兴运也没有看到最后的结局。
这天上午,送走了丫鬟凤雯,方兴运就准备去虎头村参加海神庙的开庙仪式,走到门口,便与青荷打了个照面。这时候的他并没有预料到以后发生的事,只是觉得这个小丫鬟有些太漂亮了,会让宏德堂的男人想入非非,不怎么安分。尽管他答应了虎头村演出的要求,但是,心里却是耿耿于怀,难以平复。他知道,如果不是房乐平草率地同意了,他绝不会答应。现在,木已成舟,答应了的事就得办好,所以,他还是强作笑颜,骑上枣红马去了虎头村。
此时的虎头村已经是人山人海,海神庙披红挂绿,灯笼摇曳,几串大红的鞭炮由庙顶垂落到地上,祭海的供桌上已经摆放好了香炉及祭品。就像方家村与房家庄正月十五的演出一样,戏台前的中央位置摆放着几把太师椅,这显然是为方兴运及房乐平等人准备的。
方兴运刚走到和衷桥头,房乐平也骑着白马从北边过来了。他们相互看了眼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并排着向虎头村赶去。这个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一幕,那是为营救被知县丁明才押入死牢的房国武,房乐平求请方兴运进掖城说情。那天傍晚,他们在桥头集合,一起去了掖城,来与去的路上,他们说了好多掏心窝子的话,而房国武临死之前就宏德堂与义武堂之间因屡生事端而两败俱伤的喟然长叹更让方兴运唏嘘不已。房国武为自己做过的糊涂事产生了几多悔意,却为时已晚。爹方英楚走得匆忙,方兴运觉得,如果给爹一个临终陈述的机会,想必会发出与房国武同样的感叹。方兴运也曾想将房国武的临终嘱托婉转地转达给房乐平,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担心此举会让房乐平以为自己是主动示好,跌了面子。无论如何,一旦风平浪静,步入一个相对稳定的时期,冥冥之中,就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力量让他们兄弟相争,难以共荣。这股力量是神奇的,好像是宏德堂人和义武堂人与生俱来的,生长在骨头里,谁也无法遏制。
“乐平弟,这个虎头村不可小视啊。”方兴运想到这些,便主动搭话了。
房乐平用力抖了下缰绳,不以为然地说:“是吗?他们是些什么人?没根没底的外来户嘛!有什么不可小视的?他们建了个海神庙,就一步登天了?”“你看人家虽然是个杂姓村,可是心齐啊。”方兴运的脸上划过几丝忧虑,“人心齐,泰山移,你不觉得他们越来越可怕吗?”
“可怕?有什么可怕的?难道还会取代了咱们两个村庄的地位不成?你是杞人忧天喽。”房乐平拍了下马鞍,兴味盎然地说,“哎,兴运兄,你看俺这新配的马鞍怎么样?”
话不投机半句多,本来,方兴运想从虎头村的咄咄逼人说起,将话题引到两个村庄的关系上来,希望能齐心协力,一致对外,稳固各自的地位。没想到,房乐平没肝没肺,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或者说,他听出来了,却故意绕过去,反倒说起他新配的马鞍。
“好啊,这马鞍,坐上去稳啊。”方兴运说罢,扬鞭策马,独自向虎头村飞奔而去。
房乐平看着方兴运的背影,心里道:“哼,你想当老大,还得问问俺愿意不愿意!”
不多会儿,方兴运与房乐平一前一后地来到海神庙前,马永翔与宋家富热情地将他们请到了太师椅里。蓝关戏班与武术队如约演出,方家村与房家庄的两个族长也前来助兴,虎头村由此开了一个先例,马永翔与宋家富自然是心满意足,感觉甚好。就在这时,人群里出现了一阵骚动,两个身着中山装的人在散发着宣传三民主义的传单。方兴运马上认出了他们,一个是义武堂的房根林,另一个则是南书房的教书先生张则青。房根林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不由得伸长了脖子,纳罕地注视着他们手中的传单。
那天晚上,房根林被丁冬梅的手下扔到山口的那条大道上,坐了半晌便进了掖城,他并没有回家,而是临时租了一个小四合院住了下来。第三天,他在街上碰到了进城买书的张则青,遂请他进了一家小酒馆,边喝酒边畅谈。本来,张则青就是房根林准备发展入党的目标,却这么巧地在街上碰到了,真是天助我也。房根林没有想到,张则青一直对妹妹房根兰怀有爱意,并有交往,逢年过节,他都会去义武堂,名义是拜访房乐平,实际上是借机找房根兰说话,频频向她发出爱的信号。十几年了,张则青便是以这种方式守候着自己的爱情,奢望有一天房根兰能回心转意,忘记那个叫方兴途的人,投入自己的怀抱。
“哎呀,则青啊,你这是何苦呢?俺妹子就那么好?”房根林似乎不相信张则青的话,惊奇地问道,“这么多年了,你就没碰到一个好女人?”
张则青不能说没碰到过漂亮的女人,媒婆找上门来也介绍了不少好姑娘,可是没有一个能进入他的法眼。张则青自己也不相信一见钟情,但是,他就是不能放下这个叫房根兰的女人,越是不能打动她,他就越来劲儿,越要实现自己的梦想。问题的关键是,房根兰越是婉言谢绝,他就越相信她总有接受他的那一天。他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不过,一旦瓜熟蒂落,守候者得到的瓜就会愈加香甜。
“根林兄,你相信爱情吗?”张则青没有回答房根林的话,却反问道。
房根林不禁想起了他与丁冬梅的爱情,哭笑道:“相信,当然相信。不过,俺现在有比追逐爱情更重要的事。”
“什么事比爱情还重要啊?”张则青显然不能理解房根林的话。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房根林抬头看着窗外,似乎在自言自语。
“你也喜欢裴多菲的诗?”张则青禁不住问。
“当然,则青啊,你能理解其中自由的含义吗?”房根林抚了下眼镜,双目凝视着张则青。
张则青摇了摇头,谦逊地说:“俺说不好,请根林兄指教。”
“裴多菲把爱情同革命紧紧地连在了一起,他把这首诗当作鼓舞人们走向民主革命的号角。”房根林沉思片刻说。
爱情?革命?民主?张则青感觉这三个熟悉的词连在一起挺新鲜的,便让房根林进一步解释。于是,房根林兴致勃勃地给他讲了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并告诉他,只有“三民主义”才能救中国。
“民族,民权,民生。”张则青听得似是而非,小声重复道。
房根林突然站了起来,神情庄重地说道:“则青啊,你当年求学京城,却最终报国无门,现在机会来了,俺真诚地希望你能成为俺的同志。”
同志?仅凭房根林的几句话就能成为他的同志吗?张则青愣着没动,眼神犹豫而迷茫。
“俺想,如果根兰知道了你成为俺的同志,也一定会高兴的。”房根林拍了拍张则青的肩膀,“天生我材必有用,革命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在房根林的竭力劝导下,几经犹豫的张则青终于答应了房根林的要求,成为他的同志,而张则青之所以答应,正是因为房根兰会高兴。
房根林情绪高昂地在张则青的胸前别上了一枚青天白日徽章,然后说:“你要成为一名国民党党员,还要履行必要的手续,但是,这并不会影响你开展工作,从明天起,你就跟俺一起行动吧。”
“可是,俺还要教书。”张则青掀起胸前的徽章看了眼说。
“好,在目前的情况下,你可以一边教书一边为党国工作。”房根林举起了酒杯,慷慨激昂地说,“来,为了神圣的理想,也为了根兰高兴,咱们干了这一杯。”
对张则青来说,最终成为房根林的同志,与其说是为了革命理想,不如说是为了爱情。他爱房根兰,就爱屋及乌地爱上了她哥哥的理想,这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却真实地发生了。他觉得,成为房根林的同志,就会有更多的机会与房根兰见面。至于革什么命,革谁的命就听天由命了。
为了坚定张则青的信心,第二天,房根林就带着他去了义武堂,让他跟妹妹房根兰提出婚约。房乐平见到久违的长子,自然是喜不自禁,当他听说房根林已是胶东的国民党骨干,正在筹备国民党掖县党部时,更是顿觉有了底气,成了他的坚定支持者。当年,方兴运卖地送方德江去日本留学时,刻意营造了宏德堂人才辈出的气氛,曾让房乐平的心里酸溜溜的,叹息自己的儿子们不争气,落在了宏德堂的后边。他不知道房根林现在是多大的官,但是,他知道,儿子已经是掖县有影响的人物了,将来必成大事,呼风唤雨的那一天指日可待,至于他信仰什么都无所谓,房乐平要的是义武堂的出头之日。
房根兰一直对大哥房根林存有崇拜心理,这很大程度上受了爷爷房国武的影响,爷爷生前是把他当作人物来看的,说其天资聪明,大器可成。果然,爷爷的预言应验了,大哥成了义武堂的骄傲。一个好汉四个帮,现在,大哥需要张则青作为他的左膀右臂,她就必须为其推波助澜,让张则青铁心跟着大哥干。自然,她知道张则青的心事,她之所以一再拒绝是为了那个叫方兴途的男人,他死了,可她的心并没有死。快二十年了,她独守闺房,备受煎熬。不过,她心知肚明的是,无论从哪个角度上来讲,张则青都是讨人喜欢的,他仪表堂堂,知书达理,是个好男人。现在,大哥让她鼓起勇气,接受张则青的爱情,迎接新的生活,她还要继续拒绝吗?
“根兰啊,现在一定要消除张则青的后顾之忧,让他成为一个合格的革命者。”房根林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房根兰,“为了革命,俺希望你能替大哥做点事情。”
房根兰明白大哥的言外之意,那就是接受张则青的爱情,让他全身心地投入到革命之中。想到这里,房根兰终于下定了决心,把方兴途深藏心底,接受张则青的爱情。妹子竟然如此晓明大义,房根林大喜过望,紧紧地拉起妹子的手,感动得几乎要哭了。马上,他与张则青一起商定了迎娶房根兰的日期。张则青终将抱得美人归,他的心里对房根林充满了感谢之情。于是,他成了房根林的坚定追随者。自然,房根林与张则青还会谈论起那个叫丁冬梅的女人,她与房根林相爱,却由于老爹丁明才被报仇雪恨的房根森砍杀而最终分道扬镳。当年,只身一人的丁冬梅在回掖县奔丧的路上曾帮助过穷困潦倒的张则青,而在黄县地界的洪水中,又是张则青救了她的命。这是一个行善积德的因果报应,属于人们喜闻乐见的佳话,却由于丁冬梅当了土匪而戛然而止了。当初,得知她成为盖平山上的女匪首之后,张则青曾试图报恩的想法就放弃了。同样,丁冬梅也没忘记这个叫张则青的人,还会时常想起他的救命之恩,不过,她已经变了,决意与前生隔绝,山下的恩恩怨怨渐渐地被她抛在了脑后。
现在,当张则青与房根林散发完了传单,海神庙的开庙暨祭海仪式便正式开始了。马永翔站在戏台上,指挥着众人点燃了鞭炮,一时间,锣鼓喧天,硝烟弥漫。待鞭炮放尽,虎头村的男人们便虔诚地站在供桌前,随着马永翔的号令三叩九拜,默默祈祷海神娘娘保佑他们出海平安,鱼虾满舱。半个时辰后,仪式结束了,房家庄的武术队先进行了表演,接着,方家村的蓝关戏班也登台亮相,倾情助兴。
这个时候,一名男子出现在观众的一侧,他身着长袍马褂,戴着礼帽与墨镜,一副生意人打扮。他站了会儿,趁人不注意,若无其事地捡起地上的一张传单看了看,然后不动声色地掖进了衣兜。
为他人助兴,方兴运就看戏看得心不在焉,眼睛左顾右盼,正好看到了这名神秘的男子。无论这名男子怎么打扮,从身架骨到脸形,方兴运都能认出这是久出未归的次子方德江,不免心里咯噔一下。他怎么也回来了?方兴运这么想着,就佯装尿急,向方德江那边走去。方德江也看到了爹正挤过人群向他走来,迅速做了个别过来的手势。方兴运看懂了,马上站住,想了想,向方德江的左侧走去。不多会儿,方兴运到小树林里转了一圈儿又回到了戏台前,坐进了太师椅,他的心里已经是七上八下,纳闷儿至极。房根林回来了,方德江也回来了,一个明目张胆地散发传单,一个却是悄无声息的旁观者。这是演的哪出戏?
台上的蓝关戏在演着,方德江看了会儿,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衣兜里的这份传单让他感到掖县已经不是一方政治的真空之地。当年留学日本,他初步接受了共产主义理想,几年后归国,他去了上海,在上海德文医学堂任教,后来,学校迁至吴淞镇并在两年后更名为同济医科大学,这时,他寻求光明的眼睛终于见到了曙光,接触到了中国共产党的早期党员并在去年入了党。现在,受党组织的委派,他回到家乡,秘密开展工作,播散革命的种子。但是,房根林已经捷足先登,走在了他的前面。而且,房根林可以站在明处,无所顾忌,而他则需要默默无闻,藏而不露。
方德江怎么这么神秘?方兴运的这个问号还没有解开,又发生了更不可思议的一幕。李秋燕刚刚登台演唱,三名军人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了观众的最后一排,李秋燕唱了几句,一抬头便看到了这三名威风凛凛的军人,再定神一看,发现站在中间的军官竟然是房根森。她的心里不免一阵慌乱,下一句唱腔也跑了调。待人们察觉出有什么意外发生,纷纷回头看去,房根森一下子暴露无遗了。
房根森?房乐平与房根林不禁大喜过望,一前一后地跑过去。房根森见状跳下马来,与爹及哥哥热情地拥抱起来。房乐平更是不能自已,当着众人的面,紧紧地搂着两个久违的儿子,哭得一塌糊涂。
“回来了,你们怎么一下子就都回来了?”房乐平拍打着房根林与房根森的后背,泣不成声地说,“你们可回来了。”
房根森挣脱开爹的双臂,抬头寻找着台上的李秋燕。但是,戏已经草草地收场了,台上空空荡荡,李秋燕不见了踪影。他的目光暗淡下来,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陆军学堂毕业后,房根森与方德河一起回到了方兴途的身边,担任连长职务,他们无不英勇善战,屡立战功,职务也一路上升。如今,方兴途已经成为奉军的一名中将军长,并提拔房根森为第一旅旅长,方德河为军需部长。现在,接受军长方兴途之命,房根森率第一旅进驻掖县,为整个军驻扎胶东打前站。他目前的首要任务是,寻找合适的地点与房屋作为军部,等待方兴途率领大军前来。
方兴运带着一连串的问号回到宏德堂的时候,方德江正跟娘吴怡蓉及奶奶王玉玟在正院里说话。两个女人高兴得一会儿张着大嘴哭,一会儿又抿着嘴笑,见方兴运一脸困惑地进来,才都收敛住自己肆意宣泄的情绪。
“爹,俺回来了。”方德江迎上前去,亲切地叫道。
方兴运脸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没吭声,只是上下打量着方德江的这一身商人打扮。
“他爹啊,你这是咋了,咱德江回来了,你怎么连个话都没有?”吴怡蓉抹了把尚未风干的眼泪,嗔怪道。
“你个娘儿们家懂什么?去,快差人到掖城把三弟兴迅叫回来,晚上一起吃个团圆饭。”方兴运白了吴怡蓉一眼说。
方兴迅常住掖城,已不再是为了师傅的女儿朱叶青。几年前,朱叶青得了一场大病,久治不愈,瘦骨嶙峋,躺在床上几个月后就死了。方兴迅自然伤心不已,痛不欲生。朱叶青儿时丧母,她这一去,留下爹孤苦伶仃,方兴迅觉得师傅可怜,便继续住在掖城,与师傅一起经营玉器雕刻生意。
方德江回来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吴怡蓉不知道为什么方兴运的心情却是如此糟糕,就愣在那里没动。
“好,好,俺这就叫人进城。”一旁的王玉玟连忙说。
方兴运冲王玉玟点了下头,然后一脸严肃地对方德江说:“来,屋里说话。”
方德江跟着爹进了东院的堂屋,把爹让进太师椅里,自己也坐下来。丫鬟青荷端上了茶水,倒满了两只茶杯,然后就退在一边。
“你先出去吧。”方兴运挥了下手,“不叫你就别进来。”
青荷听话地退出了堂屋,方德江的眼神却有些异样,好像在珠宝店里发现了什么瑰宝。见爹也异样地看着他,才察觉了自己的失态,便尴尬地一笑说:“爹,这是新来的丫鬟?”
“是啊,挺可怜的一个孩子。”方兴运喝口茶,“好了,说正经的吧,你这次回来还走吗?”
“不走了。”方德江为爹续上茶,笑着说。
“不走了?那俺问你,你准备在掖县干什么?”方兴运马上追问道。
方德江自然不能将自己在掖县干什么告诉爹,因为这是党的秘密,比生命都重要。他已经为自己设计好了掩护身份的办法,那就是,在掖城开一间小商铺,当个小老板。
“做点儿小生意吧。”方德江轻描淡写地说。
方兴运一听,马上火冒三丈,一拍桌子,怒斥道:“什么?做点儿小生意?俺问你,当年宏德堂为你留学日本破天荒地卖了地,你还记得吗?你不是在上海的大学当老师吗?怎么现在要回来做小生意了?”
方德江当然记得许多年前的那一幕,他也曾暗自发誓,一定要在日本学有所成,光宗耀祖,振兴宏德堂。而且,他一直将当年在祖地里挖出的那一小袋泥土带在身边,以此激励自己发愤图强。但是现在,他有了更神圣的理想,他必须放弃原来的打算,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所崇尚的伟大事业中去。
“爹,俺都记得,那袋祖地的泥土,俺也一直带在身边。”方德江抬眼看着方兴运,撩起衣角,露出了挂在腰间的那只绣有牡丹图案的小布袋子。
这个时候的方兴运还不知道二弟方兴途并没有死,军官房根森不过是二弟的一名部下,只是觉得义武堂一下子出尽了风头,便气恼地说:“说得好听,当年为你留学卖地,就是为了今天回来做点儿小生意?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呢?你看看人家义武堂,不声不响地出了两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俺刚才在回家的路上已经打听了,那个老大房根林,是国民党的官。这个老二房根森还不知道具体,可是,人家也是不小的军官了。你说,当年你三弟为了救他一命,跟他一起出逃,他回来了,连个招呼都不打,这是个有良心的人吗?最起码也得告知一下你三弟的下落吧?这下可好,义武堂的腰杆儿硬了,还会把咱宏德堂放在眼里吗?可是你呢?竟然想去做点儿小生意,祖宗的脸面都叫你丢尽了!”
对方德江来说,代表国民党的房根林出现在掖县是意料中的事,奉系军队占据掖县也不意外,他已经接到上级的报告,说有一支奉系军队将进驻掖县乃至整个胶东,让他尽快打入这支部队,为以后的逐渐控制局势做准备。他只是不知道,这支军队的最高军官就是自己的亲二叔方兴途。“爹啊,您不能老拿义武堂来跟宏德堂比。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人也各有志,干好自己的事情就行了。”方德江摊了摊手说。
屁话!方兴运听罢,又要发火,这时,管家孙良行进来禀报说,院门外有三个当兵的在敲门。方兴运马上断定,是房根森来了,便整理了下衣襟,站了起来。走到堂屋门口,想了想,又返回端坐到太师椅里。
“让他们进来吧。”方兴运耷拉着眼皮说。
方德江跟着孙良行来到院门口,一起开了门。果然是一身戎装的房根森,方德江面带微笑,将他们让进院里。房根森命两名士兵站在院门口,一边与方德江说着客套话一边跟着他来到了东院的堂屋。
方兴运正襟危坐,面无表情。房根森抬脚进了屋,一见方兴运,蓦然跪在了地上。
“大爷,俺回来看您来了。”房根森连磕了三个响头,哭着说,“没有宏德堂,就没有俺的今天啊。”
方兴运见状,一下子蒙了,他不知道房根森为什么要行如此大礼,就连忙将他扶起来:“根森,你这是怎么了?快起来,有话慢慢说。”
于是,房根森眼含热泪地将自己与方德河怎么杀了知县丁明才,怎么逃到了大连,怎么先后两次上当受骗后大难不死,怎么碰到了好心的老乡陈天道,又怎么与方兴途相遇说了一遍。
“你二叔方兴途还活着?方德河也当了军官?”方兴运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是啊,大爷,俺二叔现在是俺的军长,俺德河哥也当上了军需部长,是跟俺一样大的军官。”房根森紧紧地拉着方兴运的手说,“俺带兵回到掖县就是为方军长打前站,他也马上要回来了。”
好消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二弟方兴途死而复生,还成了一军之长,三子方德河也安然无事并当上了军需部长,宏德堂以文治家,却一下子出了两个武将,如此一来,宏德堂可以说是文武双全了。方兴运终于不能自已了,眼泪哗啦啦地流下来。
“根森啊,你二叔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啊?”良久,方兴运才稳定了自己冲动的情绪,面对二弟方兴途的下属房根森,他拉长了语调,扬眉吐气地说。“快了,等俺选好了军部,方军长就回来了。”房根森将方兴运扶到太师椅上说。
“孙管家,快去安排晚饭吧,让根森在这里吃饭。”方兴运来了兴致,吩咐道。
本来,房乐平想让刚回掖县的房根森吃了晚饭再来宏德堂拜访,可是,房根森急着要见方兴运,以便将方兴途及方德河的消息告诉他,更重要的是,宏德堂是方军长的家,他必须在第一时间前来看望。所以,他就说看望了方兴运再回家吃饭。但是现在,方兴运却要留下自己吃晚饭,便一时为了难。
“大爷,俺不在这里给您添麻烦了。”房根森推辞道。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正好你二哥德江也回来了。”方兴运执意挽留道。
房根森不能再推辞了,只好让两名士兵先去义武堂,并让他们转达他不回家吃饭了。这顿晚餐是房根森有生以来吃得最不舒服的晚餐,他明显地感受到,方兴运的热情里包含着洋洋得意与盛气凌人,宏德堂男男女女的言谈话语中也夹杂着自傲与对义武堂的蔑视。这么多年了,家乡人的观念竟然一点儿都没有变,宏德堂与义武堂之间还是那么疙疙瘩瘩,互不服气。他听得有些刺耳,如果不是对军长方兴途及方德河的感恩,他早就扔下筷子一走了之了。据他掌握的情况,方兴途率大军进驻掖县后,将从几个旅长中选拔一名副军长,以接替前些日子病死的副军长。房根森自然渴望这个职位,他希望能得到军长的信任与重用。现在,房根森强忍心中的郁闷,总算坚持到晚餐结束,才带着一股强烈的遗憾回到了义武堂。这遗憾来自于李秋燕,房根森本以为会见到她,即使人多眼杂,他们不便于说话,能相互看上一眼也是一种满足,就像刚才李秋燕站在戏台上那样。但是,李秋燕没有出现,以身体不舒服为由缺席了这场宏德堂的大聚会。倒是方兴迅接到方德江回来的消息从掖城赶回来了,还滔滔不绝地向方德江介绍他的玉雕作品。
送走了房根森,方兴运又跟方德江说了会儿无关痛痒的话,就去睡了。有了二弟方兴途及三子方德河的光宗耀祖,方兴运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已经不太在意方德江究竟要干什么了。他可以大度地为自己解脱,萝卜有粗有细,十根指头也不一样长短,不可强求。方德江听了三叔方兴迅在掖城搞玉器雕刻的情况,心中暗喜,马上与他商量联合开一家玉雕店,他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身份掩护。
这个春天成为掖县最为热闹的一个春天,房根林、方德江、房根森以及丁冬梅,一个个曾经远离故土的人争先恐后地回来了,而在不久以后,军长方兴途与侄子方德河也将踏上故土。人们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如此巧合地同时回归,而他们的回归又会给掖县带来什么。
第四节
方兴迅在家里住了三天,与方德江谋划好了在掖城开玉雕店的相关事宜,就要回掖城选店址了。开一家像模像样的玉雕店一直是他的梦想,没想到,方德江竟然跟他不谋而合,自然让他好生欢喜。两个人集思广益,从店址到店面,从经营策略到玉雕主打,都想周到了。然后,各自筹备资金,准备租房装饰。所需资金一人一半,先从宏德堂的账里支出,以后再各算各的账。起始,方兴运是不同意的,方兴迅便拿虎头村宋家富的草编作例子,方德江更是信誓旦旦地说这生意有赚无赔,并说一定能让掖县玉雕像草编一样销往欧洲,将来必定成为宏德堂的另一主要产业,是振兴宏德堂的希望。本来,宏德堂有两个主导产业,一个是船队,一个是油房。船队在方兴运的爷爷方继先手上垮了,让宋家富的船队取而代之。现在只剩下了油房,利润却不能与船队相比。方兴运听了他们的话,考虑了一个晚上,觉得他们的话颇有道理,最终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第四天吃完早饭,方兴迅与方童年一起出了宏德堂,一前一后地向村西头走去。方童年要去周仕君的五味堂,方兴迅则是到路口搭顺道马车,回掖城。无论是方童年还是方兴迅,在宏德堂里都是个另类,对他们来说,无论谁回来了,谁当了大官,都无关紧要,他们有自己愿干的事,好像宏德堂的事情一概与他们无关。
方童年牛刀初试,便治好了那只小水狼的骨伤,让周仕君连声称赞。周仕君之所以如此高兴,有两个原因,一是方童年小小年纪便初步掌握了病理与药理,更重要的是他发现了方童年的良心与善心,他对一只小动物都是如此倍加爱护,将来成为郎中必定会善待病人。每一个病人都是自己的亲人,没有贫贱与高贵之分,这是周仕君常教导方童年的话。
方兴迅的雕刻技艺日渐炉火纯青,深受师傅的赏识,师傅觉得,他成为掖县玉雕名家已经指日可待。
现在,方童年与方兴迅默默地向村西走,谁也不说话,犹如两个陌生人偶然碰到了一起。
“童年啊,你干爹对你怎么样?”终于,方兴迅紧走了两步,跟上了走在前面的方童年,主动搭腔道。
“好。”方童年头也不抬地说。
“怎么个好法?”方兴迅又问。
“好就是好,您问那么多干什么?”方童年蓦地站住了,然后斜楞着眼说。
“你这孩子,怎么不知好歹?”方兴迅回头白了方童年一眼,又摇摇头,独自走了。
看着三爷爷渐渐远去的背影,方童年小声嘟囔道:“谁不知道好歹?您才不知道好歹!”
实际上,自打懂事那天起,方童年就对三爷爷方兴迅没有什么好感,这是因为李秋燕的缘故。许多年前那个多事的秋天,伴随着方英楚的撒手人间,宏德堂一下子添了两个新人,一个是方童年,一个是李秋燕,前者出生在宏德堂,后者嫁进了宏德堂。方童年经历了两次劫难后奇迹般地活下来,打破了方家的男孩老二不活的魔咒,堪称福星,而李秋燕却是独守闺房,几乎是守活寡了。女人都喜欢孩子,就像王玉玟,当然李秋燕也不能例外。结婚多年后,她终于怀上了孩子,却在到房家庄演出时被房存银失手的大刀片吓得流了产。宏德堂人都知道,这是房存银有意为之,是对方童文无意中用石头砸死其子房光昭的恶意报复。但是,口说无凭,推测得再合理也无济于事,宏德堂只能暗自发恨,咽下这枚苦果。宏德堂与义武堂的一场突如其来的纷争,却让李秋燕成了最大的受害者,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能怀上孩子。男欢女爱之夜,方兴迅出工不出力已经不是李秋燕怀不上孩子的理由了,后经周仕君诊断,她小产后并发了严重的炎症,久治不愈,子宫大面积受损,肚子里再也没有适宜的土壤长出庄稼了。得到这个消息后,曾经强烈反对方兴迅休妻的王玉玟有意让他休妻了,这本应该正合方兴迅的心意,但是,朱叶青却在这个时候得重病死了,方兴迅正在悲情时刻,哪有心思再去考虑休妻之事,遂住在掖城与师傅相依为命,很少回家,只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玉器雕刻中。
王玉玟盼亲孙子盼得头发都白了,眼见得方兴迅将无后,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方兴迅住在掖城,见不得人影,她有气没处撒,李秋燕便成了她的出气筒,时常东挑骨头西挑刺,甚至指桑骂槐地恶语相加。
用李秋燕的话来说,她进得宏德堂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当年,她爹李开玉与方英楚私作主张,将她许配给了方兴迅,硬生生地割断了她与房根森的恋情,她内心里是反抗的,却不得不从。她至今仍然记得宏德堂将她从土匪赵重彪手里重金赎出后,自己在方英楚灵前发的誓,宏德堂有情有义,她可以不爱方兴迅,但是必须爱宏德堂。她说到了,也做到了,所以才有十几年如一日的忍辱负重,默默承受。她开始后悔当年没跟房根森一起逃往东北只是近几年的事,王玉玟想亲孙子想得近乎心理变态了,宏德堂子孙满堂,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却只有一个方兴迅,如果他没后,就等于断了她的血脉,宏德堂这么大的家业,就会让方兴运的后代统统继承过去。她心里不平也不甘,况且,她需要有人来养老,一旦断了根,她还能指望谁?因此,王玉玟恨不能将李秋燕马上赶出宏德堂,让方兴迅另娶,以便实现她抱亲孙子的梦想。所以,她对李秋燕的恶劣态度变本加厉,一贯刀子嘴豆腐心的她在李秋燕面前就言行一致了。去年夏天,李秋燕的爹去世了,她为爹送了终,又回到宏德堂。就是在这个晚上,悲痛欲绝的李秋燕不慎摔了一只茶碗,就像前些日子丫鬟凤雯不慎摔了一只茶碗一样。丫鬟凤雯摔了茶碗,老爷方兴运觉得情有可原,没有追究,王玉玟却借题发挥,破口大骂,李秋燕小声回应了一句,她竟然将一把茶壶砸在了李秋燕的头上。李秋燕顿时血流如注,却没有捂盖,而是昂着头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任凭血液流淌。
王玉玟又喋喋不休地骂了会儿,就睡了,而李秋燕却没有睡。这个时候,她产生了生不如死的想法。她也想到过离家出走,可是,她又能跑到哪里?爹已经走了,她就想跟爹一起去。尽管正是因为爹的自作主张让她掉入了苦海,可是现在,她举目无亲,又能去找谁?去找房根森吗?那么,他又在哪里?李秋燕之所以在决定结束自己生命的时候想起了房根森,正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他一直生活在她的心里。他曾经给她带来过欢乐的时光,他曾经想带她一起逃亡东北,她当时的拒绝是为了严守一个女人的道德底线。但是,她却换取了这样一个结果。于是,她决定死,生是宏德堂的人,死是宏德堂的鬼,她已经对得起公爹方英楚的在天之灵了。
这时宏德堂人都睡了,只有两个人没睡,一个是想死的李秋燕,另一个是在灯下苦读的方童年。方童年的小书房是爹方德海专门为其在南院西头腾出的一间小屋,从后窗往外看,正好能看到李秋燕的前窗。平时,方童年学得累了,就趴到后窗上与三奶奶李秋燕打个招呼,然后做个鬼脸。在宏德堂,方童年无疑是李秋燕最亲近的人,他们同时来到宏德堂,年龄差了近二十岁,她没有孩子,就把方童年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无论有什么好吃的,她都会偷偷地给他留着,然后找机会塞进他的小手里。所以,方童年自小就对这个最小的奶奶怀有好感与亲切感,在感情上甚至超过了自己的亲娘董月花。方童年一天天地长大,开始懂得了人情世故,便对三爷爷方兴迅的有家不归产生了不满,见了他也都是爱理不理,小嘴噘得高高的。
现在,方童年听到了后窗外传来搬动桌椅的声音,他记得三奶奶曾说过她活着还不如死了好,还问他,如果她死了,他会不会给她上坟烧香?三奶奶想死,一直是方童年心中的一块阴影,所以,他就时常留意她的一举一动,生怕她真的想不开一死了之。方童年见过想不开寻死的人,方法有两个,一是投井,二是上吊。他刚才听到了老奶奶王玉玟的叫骂声,也听到了茶碗及茶壶先后落地的声音,他不会知道,老奶奶将茶壶砸到了三奶奶的头上,让三奶奶头破血流,下定了马上就死的决心。但是,他知道,三奶奶这时候搬动桌椅有些不正常,莫非……想到这里,方童年怎么也读不下去了,身上也出了冷汗。他放下药书,蹑手蹑脚地走出小书房,拐过更道,来到后院李秋燕的窗前。于是,他看到了惊人的一幕,三奶奶已经在房梁上系好绳索,正踩着椅子把头往里套。
“三奶奶,您不能死啊——”方童年惊恐而尖厉的声音划破了夜的宁静。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先是把李秋燕吓呆了,身子一歪,从椅子上掉了下来。接着,宏德堂的各个屋子都点上了灯,方德海第一个提着灯笼跑过来,踢开了房门,又解下了屋梁上的绳索。
就这样,警惕的方童年救了三奶奶一命,也给宏德堂人特别是王玉玟敲响了警钟,做事不能太过分,如果宏德堂逼死了自家的媳妇,以德传家就成了一句笑话,宏德堂一百年来的美誉将被打得粉碎,地下的老祖宗们见到了宏德堂的冤鬼也会暴跳如雷,无地自容。所以,那个夜里,方兴运对王玉玟发了火,也对自己的三弟方兴迅的无情无义大加谴责。王玉玟破天荒地没有反击方兴运,这是因为,他说得有理,李秋燕真要是死了,她就是败坏宏德堂名声最大的罪人。一百多年来,凡是嫁进宏德堂的女人都把宏德堂的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嫁进宏德堂的女人一代又一代,这个传承却一直没有变。上行下效,上一辈的女人言传身教,潜移默化地感染着下一辈的女人,宏德堂由此维持着优良的家风。方英楚曾对宏德堂的女人大发感慨,说宏德堂的媳妇都是天下最好的媳妇,宏德堂的兴盛也有这些女人们的功劳。
李秋燕就这么活了下来,却从此没有了喜怒哀乐,偶尔见到方童年,也只是动动嘴唇,算是笑了。从那以后,王玉玟收敛了许多,不再招惹李秋燕,倒是方兴迅一回来就急火攻心,让他抓紧休妻。方兴迅一门心思在玉雕上,当面答应,回到掖城就忘了,王玉玟彻底没了办法,只能唉声叹气地怪自己命运不济了。
现在,看着三爷爷上了路过的马车,方童年便继续往西走去,来到五味堂门口,将自己的衣衫整理好,才推开院门进去了。此时已经有病人前来看病了,方童年为干爹倒上茶水,便站在一边看干爹号脉问诊。整个上午,病人络绎不绝,没有空闲的时候。当太阳挂在了正南,病人总算没有了,周仕君喝口水,站起来,一边晃动着僵硬的腰板,一边问方童年对刚才一个偏瘫病人的看法。可是,没等方童年回答,房家庄的房存银便心急火燎地跑进来,说房根林突然昏厥,醒来后不省人事,只会胡言乱语,请周仕君马上出诊。周仕君一听,收拾好药箱,让方童年在家留守,自己跟房存银一起向房家庄赶去。
其实,房根林早晨起来好好的,按照他的计划,今天要给被清兵杀死的爷爷房国武迁坟。爷爷死后葬在盖平山下一块相对平整的土地里,成了荒野孤魂。那天晚上,房根森从宏德堂回来后,他就跟弟弟商量好给爷爷迁坟。当年,是房根森把爷爷埋在那里的,还摆了几块石头作为记号,所以,尽管坟头杂草丛生,他们还是找到了。房根林之所以这么急地给爷爷迁坟,自然有他的目的。在他的心目中,爷爷是反清的先驱,与孙中山先生领导的辛亥革命同时发生,是反对封建统治的民族英雄。所以,他要给爷爷修建豪华的墓地,墓碑上刻的是反清民族英雄房国武之墓,而在背后的墓志铭里,又把房国武率领民众和平请愿到英勇牺牲的过程进行了扼要的描述。房根林没把爷爷的墓地放在祖坟里,而是单独放在了房家庄和衷桥头的堤坝上,墓碑自然像其他死者一样面向西南,这是因为,他们的祖先是从四川迁徙而来的。
房乐平对房根林的这个举动大加赞赏,爹当年死的时候他没想到是如此伟大,让房根林这么一总结,特别是将房国武三个字与孙中山联系到了一起,他马上品出了爹光宗耀祖的意味。所以,他就不惜重金在掖城南的石匠铺里挑选了上好的汉白玉墓碑与围栏,又将爹生前就准备好的棺材粉刷一新,只等着迁坟了。这时候房根林的娘叶桂莲出来干涉了,说此事非同小可,不能乱来,得找个风水先生看看墓地的方位以及选择迁坟的日子。房根林听后嗤之以鼻,连称娘愚昧无知,革命者怎么会相信这些封建迷信思想。房根林主意已定,一切都得按照他的计划进行。这天一早,他便与房根森及几名士兵将爷爷的遗骨挖出来,装进棺材,抬到了墓地。墓穴早已挖好,围栏也已砌成,房根林掀开虚盖在墓穴上的石板,正要下去清扫,却发现一只水狼卧在里面。他不禁大怒,摸起一把铁锨向水狼拍去。水狼哧溜一声不见了,房根林顿觉一股异味扑鼻,身子晃了晃就倒下了。
在人们的千呼万唤中,房根林总算苏醒过来,可是已经变得疯疯癫癫,一会儿说看到他爷爷了,一会儿说革命定能成功,一会儿又学起了狗叫,前言不搭后语,犹如痴人说梦。毫无疑问,房根林像人们传说的那样,被水狼抓住了魂,成了它的代言人。叶桂莲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的,要让人去请神婆招魂,却被房乐平怒喝制止。他先让人把房根林抬回义武堂,又让一旁的房存银快去请郎中周仕君,看看他有没有解药。
周仕君一路小跑地跟着房存银来到了义武堂,这时的房根林又昏睡过去,他一边为房根林号脉,一边听人七嘴八舌地介绍房根林的发病过程。
“周先生,俺根林是不是……叫水狼……抓去了魂啊?”叶桂莲哭一声,说一句。
周仕君知道,水狼为保护自己,情急时排放的气体对人有麻痹作用,甚至会产生幻觉,所以就疯癫如痴,胡言乱语。他没有回答叶桂莲的话,因为他明白,水狼抓魂在人们心里已经是根深蒂固,特别是女人,即使他这么解释她也不会信。其实,房根林根本不需要用药,或者说,没有药能解救他,只要他安睡些时间,就自然恢复了。但是,为了安慰义武堂人焦灼的心,他还是开了有营养神经作用的草药,让其家人温火煎好,并灌进了房根林的嘴里。
房根林在炕上睡了一天一夜就醒了过来,昨天挥锨拍向水狼后发生的事情却一概不记得了。他是一个革命者,对封建迷信思想深恶痛绝,当叶桂莲向他讲述其发病后种种怪异的表现之后,他却怎么也不相信,连称这是胡编乱造根本不可能的事。从突然发病到完全恢复,房根林用了三天的时间,然后,他又来到和衷桥头堤坝上房国武的墓地,与家人一起为爷爷竖起了墓碑。末了,他烧了香,又磕了头,在心里默念着自己的理想。
“革命定能成功!”房根林注视着墓碑上爷爷的名字,热血沸腾地说。
第五节
谁也没有想到,房根森转了大半个掖县,最终将军部选在了虎头村,地点便是新建的海神庙。他觉得,虎头村西是海,可以停泊船只,村东有一条南北走向的大道,往南直通掖城,往北就是三山岛,再往北就是烟台,由此去方兴途的家乡方家村也不过三五里。更重要的是,海神庙古色古香,雕梁画栋,特别适合方军长的欣赏品位。而且,海神庙主体雄伟高大,附属建筑也房屋众多,宽敞明亮,足以盛下一个军部。在掖县,没有比海神庙更合适的地方了。
这个主意已定,上午一早,房根森便带上两名卫兵由掖城出发,到虎头村找族长马永翔当面交涉。刚出了临时的旅部,路过西关街市,便碰到了方德江。此时,他正站在路边,抬头看着刚刚挂上去的牌匾——宏德堂玉雕店。房根森跳下马来,与方德江说了几句开业大吉的话,就再次飞身上马,直奔虎头村了。
看着房根森远去,方德江久久地站在原地没动,目光深沉,若有所思。房根森这么着急地选军部驻地,说明二叔方兴途的军队就要进驻胶东了,而军部将设在掖县,无论人物还是地点,他都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去开展上级党组织交给自己的工作。他感觉到,房根林已经对房根森展开了亲情攻势,意欲尽快影响甚至控制这支军队,那么,他就必须做好准备,一旦二叔进驻掖县,马上开展活动。
“德江,想什么呢?来,帮俺把鞭炮挂上去。”方兴迅提着一挂鞭炮出了店门,见方德江一个人站在那里发愣,就走过来说。
方德江自然不能说自己在想什么,就不自然地笑了下,然后与方兴迅挂上了鞭炮,又回到店内收拾博古架,调整着玉雕摆放的位置。最后,方兴迅将有关掖县玉雕的介绍挂在了墙上。这是他亲手抄写的,字体自然是颜体楷书。
掖县城西山丘连绵起伏,壮丽秀美,名曰优游山。相传很久以前,有人来到优游山,突然发现一只羽毛艳丽的凤凰正在空中扶摇盘旋,随后便落在了优游山最高的山头上。凤凰不落无宝之地,山中必藏有宝物,人们马上蜂拥而至挖宝。宝没挖到,却挖出了一些白色石料,有人起名叫“滑石”。后来,有心灵手巧的后生见这些白色石料质地细腻,硬中带软,光洁而有透明感,便拿回家精心雕琢,很快就雕刻出了一些诸如小动物及小花篮之类的物件,拿到集市上还卖了个好价钱。人们终于意识到,这些石头的确是凤凰衔来的宝贝。因这石料酷似宝玉,便起名“掖县玉”,雕刻品名为掖县玉雕。
方兴迅由此传说雕刻了一件“凤凰送宝”大型玉雕,摆放在了博古架的中央,犹如镇店之宝。不多时,他师傅来道贺了,老少三人遂来到店外,点燃了鞭炮。
鞭炮声传遍了整个西关大街,人们或驻足而望,或进得店门,一时间,新开张的宏德堂玉雕店便顾客盈门了。
这个时候,房根林也在店铺林立的西关大街上,国民党山东省党部崔干事就要来督导掖县党部的筹备工作,还说自己喜欢掖县玉雕,要顺道去看一看。锣鼓听声,说话听音,房根林马上领会了上司的意思,遂前来挑选玉雕,作为见面礼。逛了几个玉雕店,没有一个他中意的,这边鞭炮一响,他就马上走了过来,抬头看了眼崭新的牌匾,宏德堂三个字叫他明白了什么。
“德江老弟,开业大吉啊!”房根林进得门来,正好看到了送客的方德江,便笑容满面地祝贺道。
方德江显然没想到房根林这个时候会出现在店里,吃惊地说:“托你吉言啊!根林兄,东南西北风,是哪股风把你刮到这里来了?”
房根林被摆在博古架正中央的“凤凰送宝”吸引住了,打趣道:“不是风,是凤,这件玉雕堪称精品啊。”
“是吗?这是俺三叔的作品,能得到你的赏识,这件玉雕也就身价不凡了。”方德江说着,将房根林让到墙角的椅子里,“坐,俺去给你沏壶茶。”
房根林正想说不用客气,方德江已经转身进了侧房。房根林先是在椅子里坐了会儿,然后又经受不住“凤凰送宝”的诱惑,就又来到了博古架前。此玉雕两尺许,玉质洁白无瑕,立体圆雕和镂空雕等多种技法融为一体,浑厚圆润,儒雅灵秀,充分展示了方兴迅秀丽典雅与玲珑剔透的艺术品格。方兴迅果然出手不凡,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掖县玉雕上品,如果买下来送给上司,他一定会如获至宝,大加赞赏,房根林不禁心里叹道。
方德江端出茶壶却不见了房根林,遂回头寻找,便在博古架前看到了他。方德江发现,他的目光是那么贪婪,就像一只饿急了的老虎看到了一只肥羊。
“根林兄,你对玉雕也感兴趣?”方德江放下茶壶,来到房根林的身后。
房根林过于神情贯注了,被方德江吓了一跳,他连忙回过头来,笑道:“是啊,美的东西有谁不喜欢呢?”
“有道理,来,先喝口茶吧。”方德江也笑了下。
房根林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凤凰送宝”上收回来,跟着方德江来到茶桌前坐下,然后就品茶聊天。方德江当年去日本留学,他早就听说过,甚至还佩服宏德堂为其卖地筹措学费的胆识。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宏德堂更是视地如命,他知道,这不是一般人家能做出的举动。但是,方德江留学回来,学无所用,几经辗转,最终却回到掖县开了一家玉雕店就有些让人费解了。
“德江啊,”房根林抬眼巡视着店堂,试探着问道,“这玉雕店品格高雅,一看就知道是你的思路。可是……”
尽管房根林欲言又止,方德江却明白了他的心思,故作疑惑地问道:“可是什么啊?”
“大材小用喽。”房根林惋惜地说。
方德江听罢,连连摇头道:“呵呵,根林兄高估了俺的学识,当年留学日本,不也是为了回来混口饭吃吗?”
“据我所知,当年留学日本的中国学生可是不乏进步青年,有的人是专门为了寻求救国救民的真理与良策才出去的。”房根林喝口茶,然后就注意着方德江的表情。
“根林兄,不瞒你说,俺是个例外。救国救民的事情就仰仗你这样的有志人士了。”方德江扫了眼房根林胸前的青天白日徽章,不露声色地说,“能开好这个玉雕店,也不是容易的事啊。”
无论如何,房根林都觉得方德江回掖县开玉雕店有些不可理解,那么,他还会有隐藏的身份吗?他知道,当年留学日本的学生归国后,几乎都有了自己的政治倾向,很快成为国共两党的骨干。据可靠的情报,眼下共产党已经渗透到了胶东,只是他们以各种各样的身份做掩护,很难发现而已。
“中国正处在一个伟大的变革年代,德江啊,俺想你应该学有所用,立志报国。”房根林想到这里,便进一步试探道。
这个时候,方德江已经明显感觉到,房根林显然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他又不能有过多的解释,便探询道:“根林兄,这玉雕店是小了些,你看,俺还有什么更好的发财机会?”
“有啊。”房根林马上说。
“那就请根林兄指点迷津。”方德江的眼睛故意一亮。
“投身三民主义。不过,这可不是为了发财。”房根林直言不讳地说。
方德江的眼神暗淡下来,叹口气说:“俺现在想不了那么多,就是想多挣点钱,把当年俺爹为俺留学卖的地再买回来,要不,对不起祖宗啊。”
“好啊,人各有志,不可强求。”房根林没了耐心,“说吧,这尊‘凤凰送宝’俺喜欢,你就出个价吧。”
“不卖,出多少钱都不卖。”没等方德江回答,站在一旁的方兴迅就抢先说。
房根林一听,马上愣了:“哟,是三叔啊,怎么不卖呢?摆在这里不就是为了卖个好价钱吗?”
“这是镇店之宝,做个招牌,不卖就是不卖。”方兴迅一口咬定说。
这个时候,房根林的脸有些挂不住了,想急又没法急,就将目光落到方德江的身上。方德江让房根林先静候,他与方兴迅商量一下。
“三叔,怎么就不能卖呢?”来到店堂的侧房,方德江焦急地说,“你知道房根林现在是个什么人物吗?咱不能得罪他啊。”
方兴迅不管房根林现在是个什么人物,他雕琢这尊“凤凰送宝”的时候就没想到过要卖,这里面有他几个月的心血,更是他十几年研讨玉雕艺术的结晶,他准备自己收藏起来。
“俺舍不得卖啊。”方兴迅的脸涨得通红。
“三叔啊,俺知道你舍不得,可是,房根林现在有权有势,以后还得指望他为咱玉雕店带来大生意。中国有句古话,小不忍,则乱大谋。俺看啊,这‘凤凰送宝’还真不能卖给他。”
“不卖了,那好啊。”方兴迅高兴地说。
“得送,送给他。”方德江想了想说。
送?卖都不想卖,何况是送了。方兴迅听罢,坚决不同意。方德江自然有他的目的,他觉得,房根林一时半会儿不可能离开掖县,他是自己的直接对手,无论是在明处还是暗处,将来必有针锋相对的那一天,他们的理想不同,势必要面临你死我活的局面,而这时候与他联络一下感情,或许将来能有用场。但是,方德江不能将他为什么要送的原因直接告诉方兴迅,只能从生意经上出发,说行下秋风得春雨,拉住房根林,将来一定有大买卖可做。方兴迅对方德江帮他实现了开玉雕店的愿望一直怀有感激之情,不管方德江说得有没有道理,他都不想驳这个面子,最终还是忍痛割爱地答应了。
“什么?送给俺?无功不受禄,俺还是要买的。”房根林一听要送给他,马上推辞道。
“根林兄,你如果推让就有些见外了。方跟房本是一家嘛,这事就这么定了。”方德江一脸真诚地说。
房根林又推让了几句,最后终于收下了这尊“凤凰送宝”。当方德江热情地将他送到店门外,他紧紧地拉住方德江的手,一再邀请方德江改日一起坐坐,聊聊天。尽管方德江不知道房根林要给他聊什么,还是爽快地答应了。送走了房根林,方德江回到店里,独自在茶桌前坐下来,喝口茶,想着心事。义武堂的两名后生现在都独当一面了,房根林无疑是他最大的对手,那么房根森呢?他既是房根林的胞弟又是二叔方兴途的下属,他刚才说要去虎头村为方军长选定军部,是否已经马到成功?
其实,房根森的虎头村之行并不顺利,当他来到虎头村,找到了族长马永翔,说明来意之后,马永翔的脸马上就气白了。海神庙刚刚开庙,怎么能成为方兴途的军部?这是亵渎神灵!如果军队驻扎进虎头村,这里还怎么能成为平安之地?谁还敢来虎头村做生意?但是,他不敢发作,只能好言相求,让房根森另选风水宝地。房根森态度坚决,说没有商量的余地,让马永翔尽快腾出海神庙,不得延误。
房根森放下这句话就走了,马永翔冲他的背影小声骂了句便去找宋家富商量对策去了。房根森完成为方军长选定军部的任务,便与两名卫兵一起信马由缰,沿着虎头村东的大道回掖城。刚过方家村的路口,他就看到沟里有个人影在晃动,不禁收住缰绳,定神看去。
李秋燕!房根森顿时一愣,停住了。她怎么会在这儿?她在沟里干什么?
自从有了那次自杀未遂,李秋燕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常年的委屈与焦虑让她不堪重负,夜不能寐,成了时常头昏脑涨的病秧子。刚才听到马蹄声,为方童年挖药草的李秋燕并没有注意是什么人骑马而至,当马蹄声在她的眼前戛然而止,就不由得抬起头来,向沟上看去。于是,房根森出现在她的眼前。房根森?这个名字在她的脑海里一闪,她就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部,眼前一黑,昏倒了。
“秋燕!”房根森见状,飞快地跳进沟里,将不省人事的李秋燕抱上了马。救人要紧,五味堂就在方家村的西头,房根森已经顾不得什么禁忌了,怀抱李秋燕,扬鞭策马地向五味堂飞奔而去,两名卫兵相互看了眼,也跟了上来。一时间,马蹄声阵阵,尘土飞扬,村口的行人纷纷站住,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令人咋舌的一幕。
“周先生!”房根森在五味堂门口跳下马来,抱着李秋燕进了院门。
这个时候,周仕君正在给王玉玟号脉,她自觉有些气闷,便来求医。当房根森抱着李秋燕一出现,王玉玟就气得要疯了。宏德堂的媳妇李秋燕躺在房根森的怀里,伤风败俗,成何体统?这是对宏德堂的羞辱。王玉玟想到这里,一把将李秋燕从房根森的怀里拉了下来,如果不是方童年及时接住,她就摔到地上了。
周仕君让方童年将李秋燕抱到诊床上,为之号脉。实际上,李秋燕并无大碍,身体虚弱加之一时激动,血气不足导致了昏厥。房根森也知道自己不宜久留,可是又对李秋燕放心不下,便站在门口,双手扯拉着马鞭。周仕君先是按了李秋燕的人中,又取来红糖水让方童年灌进她的嘴里,不多会儿,她就苏醒过来了。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你不知道她是宏德堂的媳妇吗?”王玉玟来到门口,恶狠狠地看了房根森一眼,丢下这句话就气势汹汹地走了。
房根森当然知道李秋燕是宏德堂的媳妇,刚才将她抱在怀里来五味堂也是迫不得已的事情。这时,他已经感觉到,自己定会给李秋燕带来麻烦。他没有说话,低头上马,就在扬鞭的那一刻,他又情不自禁地往屋里望了一眼。李秋燕也在望着他,两双眼睛一对视,他们就彼此读懂了心中的那份爱恋与挂念。
“秋燕,你多保重啊!”房根森大喊一声,然后拍马飞奔了。
房根森瞬间消失了,李秋燕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下来,这些年来的心酸一股脑儿地涌到了胸口。方童年深知三奶奶的心思,一边为她擦着眼泪,一边劝慰着她。
房根森的眼圈也红了,他日夜思念的人竟然如此弱不禁风让他品味到了她的伤痛。他在问自己,以后怎么办?他还会碰到她吗?碰到她又能怎样?房根森这么想着,无精打采地骑着马往掖城走去。刚走了几里,房家庄的房存银便骑马追了上来,说正要去掖城找他,他爹房乐平突然口吐白沫,人事不知,让他赶紧回家。房根森一听,心又沉了下来,遂扯住缰绳掉转了马头,往房家庄赶去。
“爹!”房根森一进义武堂的门,便急切喊道。
房乐平仰面躺在炕上,额头盖着一条白毛巾,双眼紧闭,任凭房根森怎么喊都没有回应。
“娘,俺爹这是得的什么病?有多重?”房根森心急如焚,问站在炕前的叶桂莲。
叶桂莲长叹一口气说:“根森啊,刚才虎头村的马永翔和宋家富来了,说你要把人家的海神庙当方兴途的军部,让你爹评理呢。你爹听后,就气病了啊。”
房根森听罢,恍然大悟,遂凑到房乐平跟前要解释几句。就在这时,房乐平腾地一下坐起来,一巴掌打在房根森的脸上。房乐平的这一巴掌不轻不重,却颇显功力。掌从心发,劲由掌发,房乐平的铁砂掌已经练得炉火纯青,重了,房根森几乎性命难保,轻了,一身武功的他将毫发无损。现在,轻重恰到好处的这一掌打下去,房根森轰然倒地,嘴角也有鲜血冒出来。
“他爹,你这是……”叶桂莲急忙扶起了房根森,心疼地想说几句,却被房乐平愤怒的目光压了回去。
“你少插嘴!”房乐平大叫一声,跳下炕来。
“爹。”房根森接过娘递来的手绢,擦了下嘴角上的血,大气不敢喘,轻声叫道。
“你还认你爹啊?俺还以为你光认你军长方兴途了呢。”房乐平气得跺了下脚,“俺问你,掖县有那么多好地方,你为什么非要选虎头村的海神庙?”“这……这海神庙就是好啊。”房根森小声嘟囔道。
“好?有什么好?你知道虎头村已经对咱义武堂怀恨在心了吗?你知道刚才马永翔和宋家富说的话有多难听吗?你为了个方兴途,就去得罪不能得罪的人,你这是在害义武堂!你这是让宏德堂从中得利!”房乐平面红耳赤地说。
“爹,这是俺的事,跟义武堂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方与房不是同宗同祖吗?怎么还会有谁吃亏谁得利的事?”房根森明知爹的心思,却一脸茫然地辩解道。
“你这是屁话!俺问问你,宏德堂什么时候把咱义武堂当作亲兄弟了?就说你和方德河吧,同样跟了方兴途,他让他亲侄子当军需部长,管钱管物,好吃好喝着呢!可是你呢?带兵打仗,挨了多少枪子儿?能活着回到掖县,就算你命大了。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方兴途有亲有远,也从来没把你当亲侄子看,你还替他这么卖命,你糊涂了是吧?是方兴途给你灌了迷魂药了吧?”
房根森觉得自己没糊涂,他有勇有谋,是天生军事作战的料,而且他也喜欢带兵打仗,如果让他去当军需部长,他就觉得英雄无用武之地了。方兴途对他颇为赏识,恩重如山,他觉得,就是为方兴途肝脑涂地也是值得的。而且,到前线打仗是他主动要求的,军人嘛,不打仗叫什么军人?
“爹啊,俺现在明白了,您还在宏德堂跟义武堂恩恩怨怨的圈子里,您这是得的心病。俺现在已经是军人了,不能再顾及这些没味儿的东西了。”房根森说罢,拿起马鞭,头也不回地走了。
房乐平没想到房根森对方兴途会如此忠心耿耿,一把抓起门后的木棍追了出来。房根森见状,飞快地跑出院子,上了马,扬长而去。
“你站住!”房乐平大叫道,“你要是把海神庙当了方兴途的军部,你就永远别进义武堂的门!”
房根森没有站住,反而马鞭高甩,跑得更快了。
“这个混账东西!中邪了!哪像义武堂的子孙?”房乐平将手中的木棍扔出了老远,绝望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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