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入海流-大河入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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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这天早晨,过西镇方家村党支部书记谢永双乘坐的小面包车一拐上城港路,躲藏在村碑后那片小松林里的方德河之子方童仁便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看着小面包车一溜烟儿地往掖城方向跑去,他又向身后挥了挥手。于是,正在探头探脑的方友盛等十多个村民陆陆续续地走出了小松林。人们看到,他们手持铁锨或者二齿叉,有的站,有的坐,虎视眈眈地把守住村西这条大街的入口,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气势。

    转眼又是十年过去,伴随着改革开放的大潮,掖县已经撤县建市,更名为莱州市。方家村西口这条南去掖城北往三山岛的城三公路经过拓宽改造,成为平坦的城港路。这时正值秋天,路两边的树木郁郁葱葱,随风摇曳,间或有花坛散布其中,已是鲜花盛开,争奇斗艳,品种自然是莱州人民喜爱的市花月季。

    方友盛已是年逾古稀,老态龙钟,站都站不稳了,他拄着镐把,神情紧张地问:“童仁啊,说他几点到了吗?”

    方童仁一腚坐在村碑前的石台阶上,抬眼看着城港路上川流不息的大小车辆:“反正他今天肯定要来,咱就等着吧。咱可是说好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他进咱村!”

    “好,好,这个你尽管放心就是。”方友盛举起镐头,吃力地掂了掂,“俺老了,也帮不上什么大忙了,如果他胆敢往咱村里闯,俺就一镐头敲断他的腿。”

    “小叔,没个正点,咱们怎么等啊。”这时,方荣光跛着一条腿,扛着一把铁锨,也走过来说。

    “今天等不到,明天再等,反正他得来!来了,咱就不能让他进村!”方童仁走到城港路中间,往南看了看又走回来,气势汹汹地说。

    方荣光听罢,就又听话地回到原来站的位置上了。

    十年了,方荣光因破坏军婚罪被判了三年徒刑,不到一年,谢永芒便跟他离了婚。方荣光刑满释放的时候,正好赶上分田到户,他分到了三亩地。方荣光的脸上有一块核桃皮般的紫疤,那是他烧宏德堂的古书时烧伤后留下的。事有凑巧,在监狱劳改的时候,他在工地上垒石墙,一块石头冷不丁地掉下来,砸在他的脚背上,又正好是他的左脚。那年,掘方氏祖坟时,老爷爷方兴运的雪花石墓碑被他一锤子砸成两截,摇摇晃晃,没等他砸第二下就倒下了,他躲闪不及,砸伤了他的左脚背。当时,他竟然不觉得疼,让民兵用毛巾给他包起来,就又去砸其他的碑。那时候,他还年轻,没去医院检查,脚背里的一块小骨头碎了他都不知道,后来,下雨阴天就疼,他也没当回事。在监狱里第二次受伤,他被送到医院,骨科医生给他修复了新伤的骨头,取出了老伤的碎骨,他的左脚却留下了终生的残疾,怎么走都感觉到路不平了。

    从方家村的风云人物到刑满释放的劳改犯,仅仅是三年的光景,方荣光经历了由天堂到地狱的迅速下坠过程,而且,时代也变了,让他耀武扬威的年代成为历史,一去不复返了。许多人发现,方荣光从监狱里出来后就完全变了一个人,原来的飞扬跋扈与盛气凌人没有了,整天低头耷拉脑袋的,见了人就想躲着走。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方荣光则正好相反,他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就自然无颜面对乡亲们了。人们不会忘记他在那个特殊时期的所作所为,他脸上的疤以及跛着的脚正是那个时代给他留下的特殊记号。大逆不道,必然众叛亲离,由此,方荣光成为方家村最受冷落的人,走在路上,他会发现人们向他投来的充满怨恨的目光。他知道,他的目光原来也是这样的,宏德堂人正是他仇恨的主要发泄对象。于是,他将爷爷方德海折磨得装了瘫,活生生地气死了奶奶董月花,烧了宏德堂的古书,掘了方氏祖坟,在许多善良的乡亲对宏德堂人手下留情的时候,他却反其道而行之,把宏德堂人推向了深渊。

    方荣光的幡然醒悟是从潍北监狱的病床上开始的,他的左脚打着厚厚的石膏,正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这天,监狱的魏警官突然对他说,他家里来人看他了。屈指算来,他已经服刑一年多了,还没有人来看过他,他知道,谢永芒不会来看他,他收到的只有一纸离婚判决书。宏德堂人都让他得罪光了,或许个个都对他恨之入骨,也不会有人来看他。那么会是谁?

    从来没有亲属探视过的方荣光家里终于来人了,可是,由于方荣光躺在病床上,无法去接见室,为配合对他的教育,监狱领导特批让他的亲属到狱室里探望。当两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方荣光面前,他愣了下,然后便抑制不住地哭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二叔方童年与小堂叔方童仁。

    为了掌握方荣光的家庭情况,对他进行有的放矢的教育,魏警官曾多次向他了解他的家庭背景,对宏德堂的历史有了些许认知。但是,当方童年与方童仁站在魏警官面前,一对堂兄弟竟然相差了近四十岁,方荣光的年纪比他的小叔方童仁还大十多岁,还是觉得有几分新奇了。

    那时候,在宏德堂人中,方童年尽管辈分不是最长的,年龄却是最大的,已经年逾花甲了。对方童年来说,想来看看侄子方荣光的念头早就有了,他再怎么对不起宏德堂人,可毕竟也是宏德堂的血亲后生,他不能眼看着方荣光就这么堕落下去,不离不弃是对他最好的挽救方式。他不讲亲情,宏德堂人却不能不讲,别人可以嫌弃他,但是,宏德堂人必须要像亲人一样接收他。不过,他也没在方荣光判刑劳改后马上就来,他想给方荣光一个认真思过的时间。他知道,身陷囹圄,方荣光最思念的肯定是自己的亲人,只有在这个时候,方荣光也才会想起自己的亲人。一年多了,是时机了,于是,他便叫上小堂弟方童仁一同前来探视。起初,方童仁坚决不来,还列数了他屡屡伤害宏德堂人的事,方童年又苦口婆心地给方童仁讲人情,明事理,他才同意了。

    方荣光竟然受伤了,方童年与方童仁不禁大吃一惊。他们看到,方荣光哭了,这些年来,他们第一次见到方荣光哭,似乎他已经不会哭了似的。方童年问了方荣光的伤势,说了些劝慰的话,又将带来的家乡特产苹果与花生交到魏警官手里,让他检查后再给方荣光。

    方荣光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不停地抽泣。但是,从他的眼神里,方童年分明窥探到了他内心的愧疚。浪子回头金不换,方童年相信,会有那么一天。

    “荣光啊,好好改造吧,俺和家人都惦念着你,都在盼望你早日回来啊。”探视的时间到了,方童年在方童仁的搀扶下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说,“记住,家里还有亲人们在等着你。”

    方荣光听罢,再次哭成了泪人,想说什么却难以张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个晚上,方荣光失眠了,两个叔叔带来的苹果与花生他也没舍得吃,而是放在了枕头旁边。

    夜静更深,窗外有群星闪耀,苹果与花生散发出阵阵香味儿,方荣光从中闻到了亲人的味道。现在,方荣光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是,他还从来没有回忆过自己这五十年是怎么过来的。于是,在苹果与花生的芬芳中,他似乎有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思考。当然,他的回忆是从刚刚记事起开始的,他受到的种种歧视与羞辱首先从脑海中一划而过,虽然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还是让他感到阵阵凄凉与愤懑。接着,他便回忆到自己趴在爹娘坟墓上号啕大哭的一幕,他记得,他当时要扒开娘青荷的坟土,要带着娘一起回武家庄,是爷爷方德海把他从坟头上抱起来,又在他的拼命哭喊中,扛回了宏德堂。后来,他终于成为宏德堂的一员,从老老奶奶王玉玟到奶奶董月花,可以说,宏德堂所有的女人们都在用过分的溺爱来融化他充满仇恨而倔强的心。但是,他拒绝了温情,坚守着自己心中的仇恨,以至于后来做出那么多伤害宏德堂人的事来。现在,两个叔叔来看了他,并没有抛弃他,还说全家人都在等待着他回来。他突然觉得,他为非作歹,与宏德堂人的传承格格不入,自己游离于这个大家庭之外已经很久很久了。

    两年后,方荣光刑满释放,回到方家村,在人们的一个又一个充满敌意的白眼之外,他又看到宏德堂人充满温情的眼神。由于腿脚的残疾,他自己耕种刚刚分得的三亩地是十分困难的,往往人家种的庄稼都出了苗,他的地还没翻完。这时,方童仁带着老婆杨新秋和儿子方荣幸来了,连二叔方童年也出现在地里,帮他翻耕播种,并适时管理,每年的收成都不错。逢年过节,方童仁便会派方荣幸来叫他一起过,让他享受人世间的亲情。毫无疑问,亲情的力量是巨大的,它最终将融化坚如磐石的心,尽管宏德堂人用亲情来感化方荣光用了近五十年的光阴。或许,如果没有时代的变化,没有牢狱之灾,方荣光到死也不会领悟到亲情的重要。值得庆幸的是,他领会到了,并有了一颗忏悔的心。

    现在,来村西封堵进村的路口,是方荣光主动要求来的,因为这是宏德堂人主导的一次行动。

    早年逃往台湾的房根林早就死了,可是现在,他的儿子房云霄却要从台湾回来了,接到市里通知的村支部书记谢永双及房家庄的支部书记房松岩一早便赶往了莱州市里,要亲自陪同他回家乡。房松岩在那场运动结束后不久就接替了房光本,成为房家庄的支部书记。房光本自己也知道为什么被免了职,便有些后悔,但是为时已晚。

    房根林是什么人?是双手沾血的刽子手!他死在了台湾,父债子还,为什么他的儿子房云霄回来还要如此兴师动众地迎接?难道人们都忘记了当年房根林在掖县犯下的滔天大罪吗?难道他还是一个有功之臣吗?他杀了宏德堂的方兴途与温西雅,如果不是房根森的良心发现,营救了地下党员方德江,他也会死在房根林的枪下。谁都可以忘,但是宏德堂人不能忘,得到房根林的儿子房云霄要回来的消息,方童仁首先想到的是老爹方德河对他的一再告诫,房根林是宏德堂的仇人,宏德堂人必须世代牢记这深仇大恨,只有这样,才不愧为宏德堂的子孙,才对得起被房根林杀害的方兴途与温西雅。自然,老爹方德河还会给他讲述诸多宏德堂与义武堂的世代恩怨,讲述房根森的忘恩负义,即使他与房根森的儿子房云杰成了连襟,老爹也绝不允许他们两家来往。尽管出现了那张石破天惊的过继契约,也没能唤醒宏德堂人复仇的心。在某种程度上,宏德堂人的上行下效正是体现在仇恨的传承上,就像现在的方童仁,爹方德河死了,自己就必须替爹完成他没有完成的事。那么,如果爹还活着,他会让房根林的儿子房云霄堂而皇之地进了方家村,然后跨过和衷桥,与义武堂人去大团圆吗?不会,肯定不会!不过,现在的方家村已经不是族长一呼百应的那个时代了,何况在爷爷方兴运去世后,就没有了族长。但是,宏德堂是族长之家,当方童仁发动方氏族人前来堵路的时候,还是有像方友盛这样感恩宏德堂的人家参与了进来。

    时间过得不快也不慢,九点多钟,一辆大面包车便从莱州市里开过来,要拐进方家村,马上就被方童仁他们持械拦住了。仔细一问,原来是省勘查队的人又来了,这次主要是勘查确认方家村与房家庄地下金矿的储量情况,为将来的大规模开采做预案。近几年来,关于方家村与房家庄的居民因金矿开采将整体搬迁至虎头村的消息不胫而走,搅乱了乡亲们的心,上级有关部门已经对两个村庄原有住宅进行了详细的测量,新宅基地的批复也冻结了。

    他们不是要拦的人,方童仁一挥手,就放了行。

    这个时候,房云霄乘坐的车子也已经出了莱州宾馆,往方家村方向进发了。他神情激动地坐在车里,双手紧紧地抱着一个红布包,里面包着的是房根林的骨灰盒。落叶归根,爹活着的时候,没有回家乡的机会,现在,遵照爹的临终遗愿,他的遗骨终于回来了。

    1949年的元旦刚过,房云霄便与爹娘随着溃败的国民党军队去了台湾,那个时候,他还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对他来说,台湾是个陌生之地,从南京到上海,在黄浦江口,他站在渐渐驶离的船上,扯着房根林的衣角,问他们什么时候能再回来?他清晰地记得,爹房根林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有绝望的眼泪情不自禁地夺眶而出。

    国民党的一败涂地,让房根林心灰意冷,他突然发现,自己当年的理想与现实是背道而驰的,到了台湾,他就变得沉默寡言了。几年后,他申请退休,从此赋闲在家,并最终在台中市扎根落户。房云霄生在济南,未曾回过家乡掖县,但是,他却从爹那里学会了一口地道的掖县话,对父母也以爹娘相称,这更是掖县人最亲切的称谓。曾任烟台海军学堂武术教官的房根林重新习武,又将一身的好武艺传给了房云霄。当然,他会给儿子讲起家乡的王河与莱州湾以及房家庄的义武堂。房根林告诉房云霄,你的老爷爷房国武是武林高手,反清义士,他为民请命,最终死在知县丁明才的乱枪之下。说完了义武堂,房根林也会说起王河对岸的方家村与宏德堂,从他们应该姓方又为什么改成了姓房,一直讲到几代人旷日持久的恩恩怨怨。自然,房根林忘不了胞弟房根森与胞妹房根兰,于是又引出另外几个重要的人物,那便是奉系中将军长方兴途与军需部长方德河以及方德海等宏德堂的其他人。他甚至还对儿子房云霄讲述了方兴途与房根兰以及自己与知县丁明才之女丁冬梅的爱情故事,甚至还保存着与丁冬梅的定情礼物——一副失而复得的玉镯。即使自己亲率张则青等人枪杀了方兴途与其太太温西雅,又在正月十五的晚上追杀地下共产党员方德江,他也没有隐瞒。房云霄听得入了迷,如果不是爹的亲自讲述,他还以为是在读一本富有传奇色彩的家族小说。原来自己应该姓方,却由于先祖方学朋违反族规而被扫地出门,不得已改成了姓房,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方氏宗亲的血液,几百年来,方学朋的后代却不能姓方,就像是方氏家族可怜的弃儿。这个时候,房云霄已经长大成人了,有了自己的思想,他觉得,他们一家从大陆来到台湾,却不能回去与亲人团聚,过着骨肉分离的痛苦日子,确实与一个大家族的弃儿无异。

    房云霄读完了大学,放弃了从政的机会,却在爹娘的支持下做起了海鲜食品加工生意。他从一间小作坊开始,经过十多年的努力,成立了以生产海鲜食品为主的台中掖子食品有限责任公司。掖子,这个公司的名字是房根林亲自起的,外人不会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他们是浪迹天涯的掖县赤子,几经漂泊却始终没有忘记自己的根在哪里。

    1978年的那个夏天是房根林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夏天,这个时候,太太已离他而去,他感到更加孤独。年逾八旬,他阅尽了人间的世事无常,品味到了难以排解的相思之苦。他知道,自己是回不去老家掖县了,只能客死他乡,做一个野鬼孤魂。这些年来,他越来越关心大陆的消息,他最放心不下的便是房根森与房根兰。他知道,正是由于自己当年在掖县的丧心病狂,让他们一生都不得安宁,饱受痛苦。那么,自己当年的神圣理想是对还是错?如果没有错,又怎么会最终退缩在大海中的一隅,犹如弃儿一般?他觉得,是自己害了义武堂,害了房根森与房根兰,仅从一个家族来说,他无疑是义武堂的不孝子孙,是个不折不扣的罪人。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预感到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的房根林时常会想起这首古诗,并隔三差五地让房云霄将他带到海岸上,面对大陆方向,一边念叨,一边默默地流泪。房云霄听不清爹在说些什么,但是,他知道,爹是在感叹他的一生,更为不能落叶归根而伤感满怀。

    在夏天即将过去的时候,房根林再也支撑不住,抱着深深的遗憾告别了人世。俺死了,将来你一定要把俺的这把老骨头送回掖县房家庄,让俺的灵魂回到爹娘的怀抱,要不,俺死也不瞑目啊!这是房根林临死前,紧紧地拉着房云霄的手,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房云霄眼含热泪,答应了爹的要求。更为重要的是,爹房根林在生命垂危之际,还留下了一封信,这信是写给宏德堂后人的,并要求房云霄将来必须亲手交到他们的手上。信中,房根林对自己当年枪杀方兴途与其太太温西雅表达了深深的忏悔之意,并希望宏德堂人宽恕自己的罪过,让宏德堂与义武堂重修旧好,因为只有这样,他死了才能闭上眼睛。但是,当时海峡两岸仍然处在一个特殊的状态,房云霄想完成爹的遗愿,比登天还难。

    夏往秋来,秋随冬去,房根林死后的第十年,两岸终于开启了彼此交往的大门,他的临终遗愿有了实现的可能。于是,房云霄提起了笔,给远在山东掖县的叔叔房根森与姑姑房根兰写信,希望能取得联系,尽快回乡,让爹的骨灰入土为安。这个时候,房根森与房根兰已经死了十几年了,掖县也改名为莱州市,房云霄寄出的信便没有回音,犹如石沉大海。去年底,房云霄又试着给山东省人民政府台湾事务办公室写了一封长信,讲述了自己的身世,希望政府人员能帮他联系到家人,并表达了要回乡投资开办海鲜食品加工厂的意愿。

    几经辗转,这封长信终于送到了副处长方德泊的手上,当他展开长信,仔细阅读的时候,房根林三个字让他顿时目瞪口呆,难以置信了。

    改革开放初期,方德泊便由省供销社调到省台办,两年后出任副处长。现在,信上的房根林三个字刺痛了他的眼,他的脑海里马上出现了自己当年跪倒在爹方兴途与娘温西雅坟前的那一幕,奶奶王玉玟死死地攥着他的手,声泪俱下地告诉他:房根林是杀害你爹娘的凶手,你长大了,一定要给你爹娘报仇。方德泊记得,他是在奶奶王玉玟复仇的教育中长大的,房根林的杀父与害母之仇充斥着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但是,他从来没见过房根林,他想报仇却找不到仇人。于是,有仇无处报的方德泊便在那年腊月二十三辞灶的这一天,用一块滚烫的年糕烫伤了房根兰的儿子张晓华,为宏德堂与义武堂刚刚修好的关系蒙上了阴影。

    方德泊已有许多年没回家乡了,在他的内心里,家乡带给他的只有恐惧与伤感。作为宏德堂的子孙,历史复杂的宏德堂让他在一次次运动中如履薄冰,唯恐身世暴露而引火烧身,他曾一时远离了宏德堂,这是无奈的自我保护。值得庆幸的是,他遇到了一个深明大义的好领导,想方设法地保护了他,让他平安过关,毫发无损。他五岁的时候就成了可怜的孤儿,而爹娘正是丧命在家乡的那片大海,家乡是他难以面对的地方。太太宫清敏已经退休多年,再过几个月,他就要退休了,但是,常年的心理压抑与禁闭让他还没有回乡的年头。不过,他当年参军入伍时带走的那块绣有宏德堂三个字的红绸子至今还保存着,会在思乡的时候悄悄地拿出来,久久地捧在手里,直到泪眼模糊。或许,这便是乡思与乡愁,而回不去的故乡让他的这种感受愈加强烈。方德泊从来没给儿子方童信讲过宏德堂,直到方童信从医学院毕业,即将成为一名外科医生。在那个读书无用论盛行的年代,方德泊也没有放弃对方童信学习上的要求,他觉得,无论如何,读书是有用的,单凭自己的经历也足以说明这一点。倘若他没有文化,怎么会在参军的时候直接当上团长的通信员,说不定已经牺牲在解放战争的战场上了。或许是遗传基因的原因,方童信喜欢读书,学习也好,当年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地质学校,并成了一名地质勘查队员。1977年恢复高考,方童信萌发了考大学的念头,并在方德泊的鼓励下苦读一年,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山东医学院。五年后,方童信大学毕业了,马上就要走向工作岗位,在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方德泊给他讲起了宏德堂与五味堂以及神医周仕君与他的堂兄方童年。那个晚上,宏德堂被方德泊一带而过,五味堂与周仕君以及方童年是他讲述最多的。医乃仁术,医道天德,周仕君以及你的大哥方童年就是你的榜样,方德泊这样教导方童信。毫无疑问,方童信听得目瞪口呆,如醉如痴,又仿佛爹讲述的是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他自然不会知道,那年随省勘查队实习,在王河的金岭上,就曾与站在和衷桥上的三叔方德河面对面,却没能相认。他期待着爹能早日带他回家乡,见见他那些未曾谋过面的亲人们。但是,方德泊的心里有道坎儿,或者说已经形成了心理障碍,做出回乡的决定已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现在,房根林之子房云霄的突然出现,让方德泊一时惆怅满腹,难以应对了。那么,房根林之子房云霄要回乡省亲,完成房根林落叶归根的遗愿,并要在莱州投资建厂,他应该如何处理?是置之不理,还是热情接待?思来想去,方德泊放弃了家仇,这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的身份是什么,在其位,就要谋其政,行其权,尽其责,绝不能被其他因素所左右。他觉得,如果爹娘的在天之灵有知,也会支持他的这个决定。于是,他让属下小陆给房云霄回了热情洋溢的信,欢迎他回乡省亲,完成爹的遗愿,并表示会联系有关部门,为他在莱州投资建厂提供方便。

    在望眼欲穿的期盼中,房云霄终于收到了省台办的回信,他拿着这封信,来到存放房根林骨灰盒的殡仪馆,眼含热泪,一字不落地给爹念了一遍。

    亲人团圆的中秋节就要到了,房云霄已是迫不及待,归心似箭,到相关部门办理好回乡的手续,房云霄从殡仪馆取出了爹的骨灰盒,又用红布包起来,怀揣着爹的忏悔信,踏上了回乡的旅途。由台中到香港,再由深圳罗湖口岸踏上了日夜思念的故土。四十年了,他对自己说,亲人们啊,俺终于回来了!

    然而,站在深圳繁华的街头,房云霄又一时犹豫起来,他不敢想象,宏德堂的后人们见到仇人之子回来了会是怎么样的一个反应。爹要魂归故里,还留下了一封忏悔的信,但是,宏德堂的后人会接受吗?他们会因为一封忏悔信而忘记仇恨吗?如果仍然怀恨在心,他回乡又将面临一个什么样的局面?毫无疑问,此时的房云霄有几分退缩了,但是,他似乎感觉到爹正在看着他,突然觉得,即使自己回乡是去送死,也要完成爹的遗愿。

    当天下午二时许,房云霄乘坐的飞机从深圳宝安国际机场起飞,经过近三个小时的飞行,降落在济南张庄机场。他将爹的骨灰盒挂在胸前,拉着行李箱出现在航站楼的出口。这时,他看到有个年轻人举着一块写有他名字的牌子,便加快步伐,迎了过去。

    “您是房云霄先生吧?俺是省台办的小陆。”小陆热情地握住房云霄的手,一脸微笑地说。

    “是,是啊。”房云霄已是热泪盈眶,“谢谢,谢谢!”

    根据方德泊的安排,房云霄住进了济南宾馆,晚上的欢迎宴会也在这里举行,而方德泊正是主要陪同。

    七时整,洗漱完毕的房云霄准时出现在宴会厅,这时,正有方德泊在门口迎接。

    “这是方副处长。”小陆首先向房云霄介绍了主人,然后又对方德泊说,“这是房云霄先生。”

    “您好!”方德泊与房云霄几乎同时伸出手来,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异口同声地说。

    方副处长?房云霄愣了下,尽管他没有想到此人就是奉系军长方兴途的儿子方德泊,但是,方姓还是让他对这个方副处长有了几分天然的亲近之感,因为他知道,他的本姓就是方。他觉得,一回家乡就碰到了本姓人,真是幸运。

    尽管房根林是他以及宏德堂人不共戴天的仇人,但是,方德泊并没有见过房根林。站在房云霄的对面,他试图从房云霄的形象中找到房根林的影子。他发现,房云霄跟其二叔房根森还是十分相像的,一看就是义武堂人。这个时候,方德泊在不断地告诫自己,忘记家族的恩怨,牢记自己的身份与职责,让房云霄感受到家乡人的热情,这是自己要必须做到的。

    在方德泊的热情引导下,房云霄在主宾的位置上落座,并进行了名片的交换。方德泊?房云霄看了眼名片,脑海里马上闪现出另外三个人的名字,方德海与方德江以及方德河。海、江、河、泊,这分明是兄弟们的名字,而方德泊的一口掖县口音与爹的掖县腔也毫无差别。难道……房云霄一时茫然,却最终不相信事情会有这么巧。

    欢迎宴会的气氛热烈而充满亲情,就像分离了多年的兄弟再次相聚。席间,房云霄一直想问方德泊的具体情况,却又觉得唐突而难以开口。现在,几杯白酒下肚,房云霄终于忍不住了。

    “方副处长,听口音,您也是掖县人吧?噢,不,您刚才已经说过了,是莱州了。”房云霄放下酒杯,侧脸问道。

    方德泊没有看房云霄,而是旋转着手中的杯子,点点头:“是啊。”

    “方家村人?”房云霄又问道。

    “是啊。”方德泊又点点头。

    “宏德堂人?”房云霄的神经已经快要崩溃了。

    本来,方德泊是想在欢迎宴会结束之后,单独到房云霄的房间里聊聊的,作为接待房云霄的主要负责人,他不想也不可能隐瞒自己的身世,因为他知道,尽管房云霄远离故土这么多年,房根林是不会什么也不对儿子讲的,而房云霄之所以深爱着自己从来没回过的家乡,正是由于房根林对儿子家乡观念的常年灌输,家乡曾经发生的一切自然都在房云霄的掌握之中。但是,房云霄这么快就将自己对号入座,还是多少出乎方德泊的意料。

    “是的。”方德泊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的心态。

    “那……那,您的家父是……”房云霄腾地站了起来,神情紧张地问。

    方德泊也站起来,又拍了下房云霄的肩膀,示意他坐下。

    “方兴途。”方德泊再次坐下来,口气淡定地说。

    “啊?”房云霄听罢,竟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失声叫道。

    心情激动而亢奋地踏上回乡的路程,房云霄心事重重。他心里清楚,尽管一条王河隔开了方家村与房家庄,却是鸡犬之声相闻,而爹也多次说过联结两个村庄的那座和衷桥以及它的来历。由南而来,要想进房家庄,必须先进方家村,宏德堂人是他必须面对的一群人。而且,他要完成爹的遗愿,将忏悔的信亲自交到宏德堂人手里,并说出爹的悔恨,让同宗同族的一家人忘记仇恨,重修旧好。可是,这么快就与宏德堂人方德泊相遇,而且还是方兴途的儿子,着实让房云霄如雷灌顶,无所适从了。

    “呵呵,俺说房先生啊,房根林先生肯定给您讲过家族史吧?”方德泊笑了下,神情沉稳地问。

    “是啊,是啊,家父什么都没有隐瞒,他给俺讲过当年他曾……”房云霄的眼低顺下来,不敢与方德泊对视了。

    方德泊马上明白房云霄要说什么了,一摆手,打断房云霄的话:“房先生,不要再说了。论辈分啊,你还得叫俺叔叔。不过,现在是为你举办的欢迎宴会,是公事,剩下的话,等宴会结束了,俺会到你的房间里,咱们再细说,你看如何?”

    面对有杀父害母之仇者的儿子,方德泊竟然是如此淡定与从容,让房云霄顿生诸多感叹,而方德泊大度的胸怀更让他敬佩十分,难以置信。

    “好,方副处长,噢,不,叔叔。”房云霄语无伦次地说。

    方德泊听罢,哈哈地笑出声来:“角色得慢慢转换,房先生,呵呵,俺从台湾来的大侄子,鲁迅先生有一个著名的诗句,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历史的车轮已经走到了今天,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来,咱把这杯酒干了!”

    房云霄迟疑了一下,又猛地与方德泊碰了杯,然后就一饮而尽了。

    面纱已经悄然掀开,无论是房云霄还是方德泊似乎都心不在焉了,他们期待着尽快结束这场宴会,进行一次开诚布公的交谈,以解开心中的疑惑与谜团。于是,在房云霄发表了热情洋溢的感谢致辞之后,宴会就结束了。

    方德泊副处长与房云霄竟然是同乡,房云霄似乎已经对方德泊有了很多的了解,而方德泊对房云霄的情况也不是一无所知,最后竟然以叔侄相称了,这就不能不让陪同的小陆感到好奇。但是,将房云霄送回了房间,跟随而来的方德泊便让小陆回家休息去了。

    房云霄住的是套间,现在,房云霄的房间里只剩下他与方德泊两个人了。在宴会厅,方德泊是主人,但是,到了自己的房间,房云霄便是主人。他先是让方德泊在沙发里坐下,然后又烧开了一壶水,从旅行包里掏出了一盒茶叶,沏了两杯。

    “方副处长,噢,现在已经没有外人了,是私下场合,俺还是叫您小叔叔吧。”房云霄将茶杯放到方德泊的跟前,有些矜持地说,“这是台湾有名的冻顶乌龙茶,您尝尝味道如何啊?”

    “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苏轼的这首诗,你肯定读过吧?”方德泊端起茶杯,放到鼻子下闻了闻,意味深长地说,“苏轼当年由杭州移守密州,也就是现在山东的诸城,为摆脱思乡之苦,借煮茶来排遣对故国的思念之情。海峡两岸分隔了四十多年,许多台湾同胞有家不能回,这种感受想必你和根林大哥体会得更深吧?”

    根林大哥?方德泊对爹的称谓让房云霄感到了吃惊,就像一家人在说家常话。那么,他真的会相视一笑泯恩仇,忘掉杀父害母之仇吗?如果是这样,得需要怎样一个宽大的胸怀?

    “是啊,俺跟家父还有俺娘,都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乡故土啊,可惜,他们已经不在了,可谓遗憾终生啊!”房云霄点点头,声调忧伤地说。

    在房云霄的口音里有着明显的老掖县味儿,而且,除了称自己的父母为爹娘,他还喜欢用俺来代替我,方德泊觉得,房云霄的家乡情结实在是太浓厚了。

    “云霄啊,今天在济南,咱们可谓一见如故,你这次回乡省亲,完成爹的遗愿,还要为在家乡投资建厂进行实地考察,日程紧,事情多,需要俺提供什么方便,你尽管说,俺能帮助你解决的,俺会尽力。”方德泊呷了一口茶。

    方德泊对往事只字不提,就让房云霄心里没有底,总是七上八下的。他觉得,只有彻底捅开这层窗户纸,全面了解方德泊对几十年前那场血雨腥风的真实态度,才能为以后同宗同祖的两堂重修旧好铺平道路,而这也是爹生前的最大愿望,就像他的骨灰要回归故里一样。但是,方德泊却是三缄其口,讳莫如深,让房云霄有些沉不住气了。

    “小叔啊,您亲自出马,接待俺这样一个在外漂泊多年的游子,俺深感荣幸,也感谢不尽啊。”房云霄站起来,向方德泊深深地鞠了一躬。

    方德泊淡然一笑,示意房云霄坐下:“职责所在,你不必客气。”

    “可是,可是……”房云霄听话地坐下,又动作缓慢地站起来,鼓足了勇气问道,“您,您真的忘记了几十年前的那场悲剧吗?您的心里真的就不恨俺爹吗?”

    房云霄不再拐弯抹角,而是直奔要害了。方德泊听罢,眼前再次出现了他趴在爹娘坟前号啕大哭的那一幕,由于刻骨铭心,所以不曾忘记。他沉稳片刻,双手颤抖地扶着沙发的扶手,也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

    此时此刻,窗外月光如水,夜空里有星星闪烁。

    “你说会吗?”良久,方德泊才回过头来,反问道。

    房云霄倒吸一口气:“不,俺觉得不会。”

    “是的,俺不会。”方德泊再次坐进沙发里,语调缓慢地说,“不管什么人,只要经历过的事,又有谁会忘记呢?何况是这种生死离别的惨剧。俺就实话实说吧,俺没有忘记,俺想,根林大哥也是记了一辈子吧?”

    “是的,俺爹也没有忘记,真是悔不当初啊。”房云霄说到这里,从怀中掏出了爹留下的那封忏悔的信,双手交到了方德泊的手里,“这是俺爹去世前,亲自写下的一封信,他让俺当面交给宏德堂的后人。”

    房根林给宏德堂的后人留下了一封信?那么,他会说些什么?方德泊抬头看了眼神情局促的房云霄,才长叹一口气,拆开了信封,仔细地阅读起来。毫无疑问,方德泊被房根林忏悔的信打动了,当他看到信中的最后一句,房根林在天国里祈祷宏德堂与义武堂重修旧好之时,也禁不住鼻子一酸,泪湿眼角了。但是,他会因为一封忏悔的信就这么快地忘记积蓄了大半辈子的仇恨吗?显然不会。

    “小叔,俺爹还说……”房云霄似乎看出了方德泊的心思,欲言又止。

    切莫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方德泊在心里再次告诫着自己,不管怎样,都要给房云霄以家乡人的温情,这是你的职责所在。

    “说吧,不要有什么顾虑。时代变了,人的思维方式也得变,看问题的角度更得变,这才叫与时俱进,你说是吧?根林大哥说什么,说来也无妨。”方德泊迅速调整好自己的心绪,掏出手绢,擦拭了下湿润的眼角,心平气和地说。

    房云霄为方德泊的茶杯里续上热水,又神情紧张地坐下,才唯唯诺诺地说:“俺爹,他说,其实那不是义武堂与宏德堂的血腥冲突,是……国共两党对那支军队的争夺,只是……为了争夺这支军队,杀宏德堂人的人恰巧是义武堂人,由此形成了同宗同族亲人间的自相残杀,又让如履薄冰的两堂关系雪上加霜了啊。”

    房根林说的话,就连方兴运与房乐平后来也悟出来了,所以,才有了他们最终的握手言欢,称兄道弟,并同时在日本鬼子的屠刀下慷慨赴死。方德泊岂能执迷不悟?他静静地听着房云霄的话,却是浓眉紧锁,半晌不语。

    “怎么?俺爹说得不对?”房云霄忐忑不安地问。

    “对,俺根林大哥说得对啊。”方德泊沉思良久,感叹道,“不管什么原因,亲人间自相残杀的事再也不能发生了。”

    “那么,您会原谅俺爹吗?”房云霄双眼微红地问道。

    消除仇恨的最佳方式便是宽恕,方德泊久久地注视着房云霄坦诚的眼睛,将房根林忏悔的信装进了口袋里,然后用力点了下头。

    房云霄听罢,顿时泪如泉涌,转身冲进了卧室,一头扑在放有爹骨灰盒的床头柜前,声嘶力竭地哭喊道:“爹啊,您就放心吧,您就闭上眼吧,俺小叔方德泊原谅您了啊!”

    方德泊的眼睛也再次潮湿起来,他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伤痛的情绪,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面对房根林的儿子房云霄,他放弃了仇恨,选择了宽恕,他觉得,这是他唯一的也是最正确的选择。

    那个晚上,方德泊与房云霄谈了许久才离开,在他面前,自己是长者,他表现得更为大度与理智。第二天,房云霄就要去莱州了,他突然意识到,他可以放弃仇恨,选择原谅与宽恕,而远在方家村的宏德堂人是不会这么做的,尽管最痛恨房根林与义武堂的三哥方德河已经离去,但是,他会将仇恨传给他的儿子方童仁,如果房根林的儿子房云霄突然出现在宏德堂人面前,说不定又会有什么不可预测的事情发生。于是,他给莱州市台办打了电话,让他们负责接待,并决定,亲自陪同房云霄回莱州,他觉得,只要有他在,一切就都在掌控之中。

    昨天下午,方德泊与房云霄到了莱州,市台办自然也很重视,晚上,主任设宴款待,并给方家村与房家庄的村支部书记谢永双与房松岩打去电话,让他们明天一早到城里迎接。于是,在方德泊与莱州市有关人员的陪同下,房云霄怀抱着房根林的骨灰盒,乘坐一辆大面包车向家乡赶来了。

    正如方德泊所料,方童仁从方友盛的孙子方贵田那里得到了房根林的儿子房云霄要回来的消息,便组织方氏族人在村口持械拦截了。方贵田从部队复员后,便进了村委班子,他可以把房云霄要回来的消息偷偷地告诉方童仁,但是,他知道,他不能出现在拦截现场。爷爷方友盛已是手脚不便却执意要来,拦也拦不住,他理解爷爷为什么这么做,就索性由他了。

    “来了,谢书记的小面包车后面的那辆大面包车肯定就是。”站在路口的方童仁突然大声说。

    平生第一次站在宏德堂人的队伍里,方荣光显然很兴奋,他终于可以为宏德堂做点事了,他一挥手中的铁锨,恶狠狠地说:“好,一见到这个姓房的,俺就一铁锨拍死他!”

    “不行,荣光啊,打死人要偿命的,最多砸断他一条腿。”方友盛连忙劝说道。

    “好,左腿还是右腿?”方荣光脸上的核桃皮疤痕不自觉地抽动了几下,认真地问。

    “随便。”方友盛哈哈笑道。

    几个人正说着,几辆面包车便在村西口被方童仁拦了下来。方童仁会带人来堵路,是谢永双没有想到的。但是,他知道方童仁为什么要堵路。他率先跳下车来,走到了领头的方童仁跟前。

    “方童仁,快闪开,你不能堵路。”谢永双又急又恼地说。

    不能堵路?方童仁根本不理会谢永双的话,竖眉瞪眼地要往他身后的那辆大面包车走。

    “方童仁,这可不是小事,这是牵涉到党和国家政策的大事,你不能瞎胡闹!”谢永双一把抱住了方童仁。

    方童仁不会知道这些大道理,他只知道要替死去的宏德堂人报仇雪恨,便一把推开了谢永双:“这不关你的事,这是宏德堂跟义武堂之间的事。”

    方德泊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侄子方童仁不忘家仇,来堵路闹事了。这个时候,他必须先下去,阻止事态的进一步发展。

    “云霄啊,俺先下去看看,你不要下车。”方德泊跳下车来,回头对房云霄说。

    房云霄已经意识到为什么会有人来堵路拦车了,正像方德泊那天晚上说的那样,他们可以一笑泯恩仇,而家乡的人还不会,他们质朴而执拗,眼睛里容不得沙子,而眼前的这些人肯定是宏德堂人。现在,他才真正理解方德泊为什么一再坚持亲自陪同他回家乡了。

    小叔方德泊的出现让方童仁甚是意外,这个几十年都没回来几趟的小叔却陪着宏德堂的仇人房根林的儿子回来了。小叔啊,这个房云霄是谁?您不知道吗?他是杀害俺二爷爷和二奶奶的凶手房根林的儿子啊?这杀父害母之仇您怎么能忘记啊?

    “小叔,您怎么跟着这个鳖羔子回来了?”方童仁瞪着愤怒的眼,不解地看着方德泊。

    情势紧迫,方童仁的身后站着十几个虎视眈眈的方氏族人,方德泊已经没有时间跟方童仁讲道理了,他转身挡住了方童仁的去路,厉声道:“方童仁,俺问你,俺是不是你叔?”

    “是又怎么样?”方童仁脖子一拧,不服气地说。

    “好,既然是,你就得听俺的,这不是你替宏德堂人报仇的时候,你赶快带人走开,剩下的事,俺单独跟你说。”方德泊目光焦虑地说。

    “不,这事儿俺不能听您的,您忘记了仇恨可以,俺不能忘,俺爹嘱咐俺,宏德堂人都不能忘,这仇一定得报!”方童仁毫不让步地说。

    “方童仁,今天你不听也得听!”方德泊说罢,转身对谢永双说,“快,你们赶快把他弄走!”

    方德泊是省里来的干部,又是方童仁的叔叔,谢永双与房松岩交换了个眼神,然后一齐动手将方童仁拖进了村里的小面包车里。

    尽管方童仁拼命挣扎,破口大骂,还是被死死地按在了车座位上,谢永双马上让司机开车,直奔村委会。

    “德泊啊,你不能误会了方童仁啊,他是宏德堂的好后生啊。”这时,方友盛东摇西晃地走过来,含泪对方德泊说。

    眼前的方友盛已经老得几乎让方德泊认不出来了,他记得,土改的时候,正是方友盛收留了奶奶王玉玟和他,他们一老一小才不至于流离失所,露宿街头。方友盛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今天,他颤颤巍巍地出现在这里,正是他报恩的又一次体现。

    “老大哥啊,您的心思俺知道,可是,您不应该来啊。”方德泊心存感激地握着方友盛粗糙的手,情真意切地说,“听俺的,快回去,快叫人都回去吧。”

    方友盛觉得方德泊的手很温暖,他不懂得大道理,但是,方德泊让他回去,他就必须得回去。于是,他向其他人招了下手,高声喊道:“德泊兄弟让咱们回去,咱们就都回去吧。”

    方童仁已经被谢永双强行带走了,方荣光以及十几个方氏族人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他们相互看了眼,便扛起铁锨或者二齿叉往村里走去。

    一场由报仇心切的方童仁制造的危机因为方德泊的及时劝阻就这么化解了,方德泊长舒一口气,正欲上车,房云霄却抱着爹的骨灰盒下了车。

    “云霄,你下来干什么?这是方家村,不是房家庄,快上车。”方德泊不解地说。

    房云霄没有回答方德泊的话,而是径直走到方家村的村碑前,轻轻地放下了爹的骨灰盒,蓦地痛哭失声地说:“爹啊,您睁开眼看看吧,这就是方家村啊,宏德堂人原谅了您啊,您就放心地回家乡吧。”

    忘记仇恨,共同面对未来,方德泊为方家村人与房家庄人做出了榜样,让房松岩佩服得五体投地。论辈分,房松岩也是房云霄的本家兄弟,他走过来,伸手将房云霄拉了起来:“大哥,起来吧,家乡的人还在等着您呢。”

    房云霄抱起了爹的骨灰盒,呜咽着上了车。

    车子再次发动,开进了方家村,又拐上了和衷桥,房云霄意识到,家乡这回真的就在眼前了。

    第二节

    一个幽灵般的人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义武堂屋后的时候,谁也没有发现。

    此时此刻,中秋节的月亮已经升到了半空,照得大地银白一片。有秋风自莱州湾里刮过来,吹得落叶满街翻滚,沙沙之声不绝于耳,也吹得义武堂后窗上的木板雨搭叭叭作响,犹如有人敲门一般。

    义武堂的天井里洋溢着欢声笑语,房云霄坐在临时搭起的饭桌前,正看着天上的月亮感慨万端又浮想联翩。久别的重逢让每个义武堂人都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兴奋之中,在这花好月圆的时刻,他们要尽情地享受这得之不易的幸福时光。

    送走了陪同而来的方德泊与市里相关领导之后的当天晚上,房云霄便与表哥张晓华住在了一起,也就是住在了义武堂,这是他爹房根林当年出生与成长的地方。房根兰跟儿子张晓华住的是厢房,叶桂莲去世后,堂屋就一直空着。当年,房乐平给解甲归田的房根森盖起了五间宽敞的新瓦房,按照莱州家产继承的老规矩,这处祖宅就应该由房根林来继承。但是,房根林远在台湾不能回来,房根兰与儿子张晓华又没有地方住,这里便成了他们的永久住所,只是在外人看来,这样有些名不正,言不顺。尽管时代变了,抛掉了象征着耻辱的身份,国民党党员张则青的儿子张晓华仍然是光棍一条,五十多岁的人了,很难找到合适的,试想,谁家的大闺女要等到这个年龄才出嫁?当然,也有热心的媒婆给他介绍了几个寡妇,可又都拖儿带女,一下子来几口人,他仅靠种那几亩地是养不起的。所以,他就索性死了心,照旧自己过着孤独的日子。

    回乡后的第二天,在细雨霏霏之中,房云霄在堂弟房云杰与表哥张晓华以及房氏族人的帮助下,将房根林的骨灰盒埋进了房家庄的坟地里,实现了爹的遗愿。然后,他就不知疲倦地串街走巷,试图将家乡的一草一木都装进脑子里,融化在血液中。他随身携带的照相机与摄像机成为乡亲们眼中的稀罕物,无论他走到哪里,都会有好奇的孩子跟在他的后面。晚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叙说着分离的苦与痛,而最让房云霄感到难过的还是姑姑房根兰因误食河鲀鱼而死以及叔叔房根森的投河自尽。当然,五十多岁的表哥张晓华还是光棍一条,也让他的心情压抑而酸楚。追根溯源,这一切都是因为爹当年在掖县进行所谓的革命而造成的恶果。爹曾说过,他是义武堂不可饶恕的罪人,当时他还觉得奇怪,现在,他所看到的以及听到的一切终于让他明白爹为什么说出这种话来了。房云霄觉得,爹亏欠义武堂人太多太多了,而且已经无法弥补,只能空抱悔恨,喟然长叹。

    毫无疑问,房云霄自台湾归来成为房家庄的一个大事件,房云杰与张晓华高兴得眉开眼笑,喜不可言,尽管方家村的方童仁率族人拦截了房云霄乘坐的面包车,成为一个令人不悦的小插曲。无论时间跨度是多么大,也无论距离是多么遥远,亲情是永远不会被阻断的,在义武堂人饱受创伤的时候,也不曾忘记过在大海的对岸台湾有自己的骨肉同胞。现在,房云霄回来了,可是,房根林与房根森以及房根兰都已经离开了人世,他们只能在另一个世界里会面了,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每逢佳节倍思亲,骨肉团圆之时也是这样,于是,在这相聚的幸福时刻,遗憾与伤感也会时不时地袭上心头,让他们感到甜中夹杂着浓浓的苦涩。

    房云霄拒绝房云杰的邀请,非要在祖宅里度过他在家乡的第一个中秋节,房云杰自然能理解他的心思。但是,张晓华一个人过日子,连餐具筷子都凑不齐,只好吩咐老婆杨新春将自家的锅碗瓢盆端了来,又到庄里的小集市上买回了鱼虾及蔬菜。现在正是三山岛梭子蟹最肥最大的时候,一只足有一斤多,价格贵得很,房云杰以种地为生,收入菲薄,为了能让堂兄房云霄品尝到家乡最美的风味,他还是狠狠心,买了几只回来。

    莱州人的中秋节得蒸发糕,白面与小米面混合后和成面,等面发了才做成一张锅盖般的大饼,放进大锅里蒸熟。黄澄澄而又香喷喷的大饼出了锅,再用菜刀分割成豆腐状的方块,俗称方子。有了鱼虾与方子,还有一种美食不能少,那就是炖公鸡。每年春天开始养小鸡的时候,人们都会留下生蛋的小母鸡,杀了小公鸡。但是,总会有一只公鸡是幸运的,它可以好吃好喝地活到中秋节。养了几个月的公鸡正是青壮年时期,肉嫩还结实,八月十五吃炖公鸡,是大补,成为老少咸宜的佳肴。

    这是义武堂自房根林给爹房乐平过七十大寿五十多年后的一场大团圆,也只不过五个人,房云霄与张晓华,还有房云杰与老婆杨新春及儿子房恩强。当年,房乐平的寿宴上可谓高朋满座,热闹非凡。可是,参加那场宴会的人都先先后后地去了天国,除了年幼无知的张晓华,在座的人都还没有出生。所以,不会有人记得,就是在这个天井里,地下党员方德江里应外合,当着国民党山东省党部要员房根林及县长刘国斌的面,欲镇压恶霸宋家富,遗憾的是,宋家富躲藏到了桌子下,腰部中弹,捡了一条命,直到他当了汉奸,被方德河与房根森及马复生联手击毙。

    现在,各种美食都做好了,房云杰端上炖好的公鸡,招呼家人坐下。酒杯倒满,房云杰便让大哥房云霄说几句。房云霄站起来,或许想说的话太多了,竟然一时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这个时候,中秋的月亮当空照耀,几乎看不到星星,有秋风吹拂,带来了莱州湾的海腥味儿。那个幽灵般的人影已经来到了街门口,正脸贴街门,侧耳细听。

    “来,给咱们的祖先先敬个酒吧。”良久,房云霄才高高地举起酒杯,语气沉重地说。

    “好!”房云杰马上响应道,“祖先们知道大哥您回来了,也一定会高兴的。”

    于是,在房云霄的带领下,众人起立鞠躬,然后将手中的第一杯酒慢慢地倒在了地上。

    晶莹的酒水迅速浸入了土地,天井里弥漫着浓浓的酒味儿,一家人开始敬酒吃饭,享受着难得的亲情。

    “大哥,俺让你看样东西。”房云杰与房云霄酒杯一碰,喝干了酒,才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小布包。

    “什么?你让俺看什么东西?”房云霄也放下酒杯,满怀好奇地看着房云杰手中的小布包。

    房云杰没再说话,而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小布包,于是,一块怀表出现在了房云霄的面前。

    这便是那块房根林当年送给爷爷房国武的瑞士欧米茄怀表,是他在烟台海军学堂当武术教官的时候,全校大比武,他夺得了第一名,坐在主席台上观摩的校长谢葆璋看得尽兴,遂从怀中掏出了这块怀表,作为对房根林的奖赏。房国武被知县丁明才杀害后,房乐平从爹的遗物里找到了它,便珍藏了起来。房根森发现这块怀表的时候,爹房乐平已经被日本鬼子枪杀了许多年,他回义武堂翻箱倒柜地寻找那张由军长方兴途亲自签署的副军长委任状,无意中也找到了它。房根森知道这块怀表的来历,它传了几代人,所以,他便悄没声息地取回家,与刚刚找到的副军长委任状以及那把祖传的大刀等物件一同藏了起来。当年,房根森就是用这把大刀砍死了知县丁明才,后来,爹房乐平又用它砍掉了日本鬼子今井的头。大刀、怀表、副军长委任状等,这些东西都代表着义武堂曾经的荣耀,记录着一段段不平凡的历史,即使身处逆境,房根森也没有舍弃,甚至成为他的精神寄托。前年,房云杰因墙皮脱落而整修房屋,就在套间的夹墙里发现了这些东西,便如获至宝。房根林是最早走出义武堂的,他得到校长谢葆璋的赏识一直是让爷爷房国武感到骄傲的事情,所以,他多次给房根森讲过这块怀表的来历,鼓励他像兄长那样为义武堂增光添彩。自然,房根森也会给儿子房云杰讲述这块怀表的故事,尽管他并没有告诉儿子它如今就藏在套间的夹墙里。

    “太神奇了,这块怀表来到咱义武堂已经七十多年了。”房云霄感叹道。“是啊,这是俺大爷的东西,俺想把它还给您。”房云杰将怀表递到了房云霄的手里。

    房云霄接过怀表,捧在手里,远了看,近来瞧,然后给它上足了弦,放在了耳朵上。

    哒,哒,哒……怀表有节奏地响起来,犹如铿锵有力的脚步声。这个时候,房云霄又忍不住哭了,透过泪光,他分明看到了老爷爷房国武、爷爷房乐平、爹房根林、姑姑房根兰、叔叔房根森前前后后地向他走来,他们面带微笑,一样的年轻,充满青春活力,频频地向他招手。

    “亲人们啊,你们怎么就都走了呢?”房云霄将怀表紧紧地贴在脸上,失声道。

    “大哥,您也别太伤心了。”杨新春见状,连忙劝说道,“来,恩强,给你大爷端杯酒吧。”

    房恩强小小年纪,却已跟爹房云杰习武多年了,他先是给房云霄行了个抱拳礼,然后才斟满酒,双手端起了杯子:“大爷,侄儿敬您一杯酒。”

    无论如何,义武堂后继有人,房云霄将怀表掖进怀里,接过酒杯,脸上终于出现了笑容:“好,我一口干了。恩强啊,你在台湾还有两个大哥哥和一个小姐姐啊。”

    “真的?他们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不跟您来?还有俺婶子呢,怎么她也没来?”房恩强一连串地问道。

    房云霄放下喝干了的酒杯,亲热地将房恩强揽在了怀里:“恩强啊,你在台湾的两个大哥哥,一个叫恩润,一个恩泽,你的小姐姐呢,她叫恩惠,怎么样,名字好听吗?”

    “恩润,恩泽,恩惠,好听!”房恩强高兴地说。

    “你婶子是台湾人,叫蔡寅珍。对了,你还有个小侄子呢,就是你恩润大哥哥的儿子,叫房炳明。”房云霄补充道。

    “那他们为什么不跟您一起来啊?”房恩强再次问。

    房云霄一时语塞,这是因为,家人不是不想来,而是现在还来不了,他觉得,他能独自回乡已经是一个重大的突破了。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他相信,海峡两岸的全面交往很快就会到来。

    “呵呵,小恩强啊,相信他们很快就会回来的。”房云霄摸摸房恩强的脸。

    “大爷,您会武术吗?”房恩强突然来了兴致。

    “当然,要不怎么还有资格当义武堂的子孙?”房云霄笑道,“怎么,咱们比试比试?”

    “恩强,别瞎闹。”房云杰瞪了房恩强一眼。

    房云霄站起来,冲房恩强挥了下手:“来,你出拳,俺接招。”

    房恩强犹豫了一下,看到房云霄鼓励的眼神,便下蹲,移步,蹬腿,然后一个房门拳猛地打过来。房云霄气定神闲,原地不动,在房恩强的小拳头打过来的一瞬间,顺势一躲。房恩强用尽了全力,小拳头却最终失去目标,他的脚下一滑,俯冲过去。房云霄身手敏捷地转身,伸手,将他一把抱住。

    “呵呵,出拳凶狠,却是有勇无谋,这房门拳可不是仅凭一股蛮力就能克敌制胜的。”房云霄笑道。

    “请大爷亲手指教!”房恩强的脸羞得红红的,再次行了个抱拳礼。

    “好了,好了,你大爷还没吃发糕和月饼呢。”杨新春将房恩强推到了一边去。

    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就是在这个时候越过了墙头,直向餐桌前的房云霄飞来。房云霄机警地一躲,咣,石头重重地砸在了他的脚下。这是谁?一家人不禁大惊失色。房云杰迅速跑到了门口,开了街门。

    此时正是月白风清,一个黑影沿着小巷往南跑去。房云杰看到这个一瘸一拐的黑影就马上明白了这个人是谁,他紧追不舍,终于在和衷桥的北桥头抓住了他。

    果然是方荣光!房云杰已是怒不可遏,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按倒在地,正要一拳打过去,却被追赶过来的房云霄一把抓住了手腕。

    那天上午,由于方德泊的制止让方童仁率领的方氏族人拦截房云霄的行动泡了汤,方荣光就一直咽不下这口恶气。幡然醒悟的方荣光知道,自己做的对不起宏德堂的事太多了,他一定要为宏德堂做点什么,以减轻自己的罪恶之感。但是,他现在只是一个身有残疾的农民,什么忙也帮不上。今天晚上,在小叔方童仁家里也有一个全家团圆的聚会,他却趁家人不注意,悄悄地溜出来,要对义武堂人进行报复。

    “大哥,他叫方荣光,是宏德堂人!”房云杰想挣脱开房云霄的手,却被他抓得更紧了。

    房云霄只知道方荣光是方德泊孙子辈的后生,那天还在方家村的村西口看到过他。但是,他并不了解方荣光的底细,既然他是宏德堂人,那么,他就明白了方荣光为什么会来扔这块石头。结仇易,解仇难,这是他与方德泊在济南宾馆的那天晚上都曾预料到的事情,他心里清楚,让同宗同祖的宏德堂人与义武堂人能够摒弃前嫌,忘记彼此的仇恨,需要时间与耐心。

    “你叫方荣光?宏德堂人?”推开了房云杰,房云霄和颜悦色地问方荣光。

    “是,怎么了?俺就是宏德堂人!”方荣光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说。

    这是方荣光平生第一次当着众人的面称认自己是宏德堂人,却是在一个被制服的羞辱时刻。

    “好,那你回去吧。”房云霄笑了下,“回去后给你爷爷方德泊捎个好,说明天俺会专程去拜访他。”

    这两天,房云霄已经多次向房云杰讲述了让义武堂人与宏德堂人成为真正兄弟的想法,并举了方德泊忘记杀父害母之仇而亲自陪同他回家乡的事例,还对他说,这几十年来,不管是由于什么原因,是咱义武堂人先开的杀戒,突破了两堂争斗史上的底线,所以,解铃还须系铃人,义武堂人为修补两堂关系应该做得更多,忍让是最基本的,也是必须做到的,只有这样,才会得到全体宏德堂人的原谅与宽恕。

    “快走吧。”房云杰想到这里,揶揄道,“就不留你在这里吃饭了。”

    “走吧,别忘了给俺捎好,啊!”房云霄像一个长者那样慈爱地劝说道。

    本来,在被房云杰抓住的一瞬间,方荣光已经做好了挨一顿痛打的心理准备,他知道,义武堂人个个武艺高强,下手凶狠,他肯定要被打得皮开肉绽了。但是,他并没有挨打,这个从台湾来的房云霄反而还对他很友好,就像亲人一样。这是为什么?百思不得其解的方荣光摸了下刚才跌倒时戗破了的脸,带着疑问,一声不吭地走了。

    皎洁的月光下,看着方荣光一瘸一拐地走上了和衷桥,房云霄心里是五味杂陈,酸楚顿生。他抬起头来,双眼失神地看着圆圆的月亮,久久不语。

    由于房云霄的善意举动,化解了一次两堂之间的新冲突,当方荣光心有余悸地来到方童仁家里,才发现,一家人碗筷未动,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他。

    “荣光啊,你这是去哪儿了?全家人都在等着你,饭菜都凉了。”方童仁站起来,心存不满地说,“快洗手,吃饭喝酒。”

    中秋赏月,亲人团圆,方童仁也将餐桌搬到了天井里。方荣光没有说自己去哪儿了,而是默默地洗了手,坐在餐桌前,低着头,一言不发。

    在现在的宏德堂人中,方德泊的辈分最大,坐在主席,尽管方童年还有几天就八十岁了,却是晚辈,就坐在方德泊的右手,其他人则不论主次了,分散而坐。在这举家团圆的时刻,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方兴迅的老婆秦月明与儿子方德溪。屈指算来,他们娘儿俩离开莱州已经有三十多年了,从此音信全无。他们当年为什么会变卖家产而去了遥远的苏州,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眼下时代已经变了,为什么不回来看看?台湾更遥远,房云霄都回来了,难道他们忘记了这片故土了吗?

    像房云霄一样,这两天,方德泊也对方童仁讲了与义武堂人和好的想法,现在,海峡两岸都开始了交往,何况是血脉相连的同宗同祖?宏德堂与义武堂世世代代的恩怨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实际上,在方童仁与房云杰之间并没有仇恨,他的仇恨只是继承了爹方德河的遗志。这些年来,他们的老婆杨新春与杨新秋从中做了不少和解的工作,却是不见成效。对方童仁来说,那些所谓的血海深仇毕竟过去了那么多年,又不是自己亲身经历的事,发动方氏族人去拦截房云霄并不完全是心中的仇恨所致,而是在尽孝,似乎是想让爹知道,他没有忘记爹的话,自己是个孝子。所以,经方德泊这么一说,方童仁便想通了。昨天晚上,他便拿出了掘方氏祖坟时从老爷爷方英楚的棺木里发现的那份过继契约。当年,方向明将契约交给了谢永双,谢永双又偷偷地给了方德河,得以保存至今。

    虽经这么多年,契约却是字迹清晰,一字不少,两个紫红手印上的指纹也清清楚楚。像当时这份契约重回人间一样,接过契约,细读约文,方德泊也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童仁啊,你怎么才拿出来啊?”方德泊手捧契约,埋怨道。

    “小叔,俺……”方童仁低下头来。

    方德泊知道方童仁为什么不愿拿出来,他亲自陪房云霄回乡就让这个侄子感到了不满意。好在经过他的劝说,方童仁已经接受了他与义武堂和好的倡议。现在,方童仁主动拿出了这张过继契约,就说明他已经回心转意,有实际行动了。

    “方英楚、方兴运、方德海、方童文、方荣光、方亮,哎呀,从太祖方继先往后,咱宏德堂已经是六代人啊。”方德泊感叹道。

    “是啊,小叔,让您这么一数,还真是六代人呢。”方童仁吃惊地说。

    在济南宾馆与房云霄的长谈,方德泊知道了房云霄的家庭情况,甚至他的儿女及小孙子叫什么名字都记得一清二楚。

    “房国武、房乐平、房根林、房云霄、房恩润、房炳明,义武堂也是六代人,原来,他们的太祖也是方继先啊。”方德泊神情复杂地说。

    “是的,小叔。”方童仁附和道。

    “一人之后,这六代人的时光,难道还不足以消除仇恨吗?”方德泊好像在自言自语。

    无论如何,骨肉相连,血浓于水,宏德堂与义武堂是永远不能分离的一对亲兄弟,但是现在,方荣光又去了义武堂,代表宏德堂扔出了一块复仇的石头。他被追赶而来的房云杰抓住,房云霄却让他回来了,他心里觉得窝囊,又不能对家人说,只能低着头,不说话。

    “荣光,你这是怎么了?”方童年看出了方荣光有心思,又发现了他脸上的擦痕,“你的脸怎么弄的?”

    方荣光下意识地摸了下脸,小声说:“俺刚才不小心跌倒了。”

    “那你刚才干什么去了?让一家人等这么长时间,不是早就给你说好了,让你早来吗?”方童仁也发现了方荣光的异常,便追问道。

    “是啊,荣光,你刚才到底干什么去了?”杨新秋递给方荣光一张卫生纸,“快把脸擦擦吧。”

    想为宏德堂人出口气,却被人家义武堂人抓到了,真是丢人,方荣光擦了下脸,便委屈地想哭。但是,他对自己说,不能哭,哭了更丢人。

    “荣光啊,你肯定心里有事,别憋在心里了,来,说说吧,这里坐的都是自家人。”方德泊和蔼可亲地说。

    面对家人的一再追问,方荣光就鼓起勇气,把刚才到义武堂扔石头的事说了。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掉了眼泪。

    方荣光已是年过半百,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密布,看上去似乎比叔叔方童年还要老。人们常说,心地善良的人都长相年轻,鹤发童颜的方童年便是个最好的印证,反之,就像方荣光了。从出生到现在,方荣光所经历的事多半悲凉,这是他难以承受的,他在那个非常时期的所作所为,是一种失去理智的发泄。实际上,自从刑满释放回家,他就成了一个弱者,如果不是宏德堂人诚心诚意地伸出援手,又以真情来感化他,他都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功夫不负有心人,方荣光坚硬的心被亲情融化了,痛定思痛,他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宏德堂,又成为一个多愁善感的人。爷爷方德泊让宏德堂人忘记对义武堂人的仇恨,方荣光不是不想听,他之所以去义武堂扔石头是心里太想为宏德堂做点什么了。

    “荣光啊,俺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方德泊听罢,苦口婆心地说,“可是,过去的事啊就不要再去想了,你看,你小叔童仁不也转过弯子来了吗?俺相信你,你以后会知道怎么做。”

    “爷爷,俺听您的。”方荣光小声嘟囔道。

    “好,来,大家干上一杯,为了这难得的团圆!”方德泊高兴地举起了杯子。于是,一家人纷纷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那个晚上,方德泊几乎一夜没睡,这张过继契约他看了又看,难以放下。方荣光私自去义武堂报仇被抓,房云霄毫发无损地将他放了回来,还让他给自己捎好,说明天会来探望。他知道,这是自己率先忘记仇恨,表达善意的结果。但是,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宏德堂与义武堂的子孙们真正走上和解与共荣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那么,房云杰是否告诉了房云霄这张过继契约,他得知此事又是怎样的反应?情绪激动还是无动于衷?

    第三节

    虎头村的首富杨新生为干爹方童年过生日的愿望由来已久,却都被他一口回绝了。八十岁了,干爹从来没有给自己过过一次生日。但是今年,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杨新生拟借方德泊与房云霄一同回乡的机会,执意为干爹过八十大寿了。在杨新生的眼里,干爹方童年是谁也不可能替代的,是他一次次地拯救了自己,让他等到了做一个正常人的日子。

    从为人们不齿的汉奸子孙到虎头村的首富,杨新生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改革开放后不久,他第一个承包了村里的几亩海滩,开始海产品养殖,对虾与鲈鱼等直接销往了日本,成为莱州有名的养殖专业户。前年,他成立了莱州市金虎头海产品养殖有限公司,并注册了同名商标。公司现占地50余亩,育养水体二万立方米,海域一万亩,员工近百人,并建起了五层高的办公大楼,杨新生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果然获得了新生。人们常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在杨新生的带动下,虎头村几乎家家户户都做起了海产品养殖生意,自发形成的海产品市场吸引了来自省城济南等地的大批客商前来收购。虎头村依靠地域优势,又进入了一个生意兴隆的时期,村民们个个腰缠万贯,让方家村人与房家庄人望尘莫及,抱怨老祖宗们当年的目光短浅,为什么就没有占下这个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

    那年,得到谢永芒与方荣光离婚的消息,杨新生就失眠了,他双手捧着谢永芒送给他的那缕青丝,双眼失神,泣不成声。他知道,谢永芒是爱他的,而之所以没有成为他的老婆,仅仅是因为他是汉奸的子孙。现在,他的身份变了,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公民,享有与他人同样的权利。但是,他刚刚开始海产品养殖,还不能让谢永芒过上好日子,他暗自发誓,等手头有了积蓄,首先盖一栋漂亮的房子,然后去向谢永芒表白自己的心愿,一定要娶她为妻,实现当年不能实现的愿望。创业阶段的杨新生以此为动力,吃住都在养殖场里,风吹日晒,整个人都脱了一层皮。第二年,他的海产品卖出去,成了当地第一个令人惊叹而羡慕的万元户。娘杨艺桦在改革开放后不久就突发脑溢血去世了,给杨新生留下的遗产只有三间破烂不堪的房子。这房是海带顶的,靠海,为当年杨新生的爷爷宋家富经营船队时雇工们看船时住的,土改时,杨艺桦就带着孩子们搬到了此处,一住就三十多年。杨新生大兴土木,拆掉旧房,盖起了五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置办了新式家具,然后便鼓足勇气,要去方家村找谢永芒表达自己的意愿了。

    从虎头村到方家村的这条小道不过几里地的路程,杨新生闭着眼都能走,他清晰地记得,就是在这条路上,谢永芒因为一只野兔的突然窜出而佯装晕厥,让不知内情的他抱着她往五味堂疯跑,而她却享受了一次难得的爱情之旅。因为心中有爱,杨新生得以顽强地活下去,而方荣光的横刀夺爱以及谢永双的助纣为虐又让杨新生跌进了深渊。值得庆幸的是,他现在终于有资格向谢永芒求婚了。

    那年夏天的那个下午,杨新生来到谢永芒的街门前,抬手拍打门环的时候,就禁不住哭了。从谢永芒以一缕青丝相赠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近十年,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的哭既有对命运不公的委屈,更有对未来幸福的期盼。

    此时的谢永芒正在给儿子方亮洗衣服,她听到拍打门环的声音,便在围裙上擦干了手,去开门。其实,街门并没有插上门闩,摇开门摇子,杨新生就可以进来了。现在还不到方亮放学的时间,而且他回来从不敲门。那么会是谁?谢永芒边走边想,却想不出会是什么人。

    “谁啊?”谢永芒站在街门前,轻声问道。

    这是近十年来杨新生第一次听到谢永芒的声音,他珍藏着她的一缕青丝,时常会拿出来放在自己的胸口,以此寄托自己的思念之情,却从来没有找过她,即使无意中在集市上碰到了,他也总会主动地躲得远远的。他觉得,这是他唯一的选择,他相信谢永芒同样不会忘记他,他的每一次出现都会给她带来无尽的伤感,从而影响她正常的生活。

    “俺,杨新生。”杨新生擦干了眼泪,小声应道。

    杨新生?他来干什么?谢永芒一个愣怔,手放到门摇子上,又收了回来。尽管不能相见,但是,谢永芒对杨新生现在的一切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她在虎头村的姐姐谢永秀会经常来到方家村,将他的最新消息告诉她。她知道,杨新生已经不是过去的杨新生,他脱胎换骨,继承了祖辈精明的商业头脑,是个做生意的好手,成为人们羡慕的虎头村首富。

    “永芒,快开门吧。”杨新生再次轻轻地拍了下门环,“让俺进去,俺有话对你说。”

    “新生哥,什么事?你就在门外面说吧。”谢永芒说着,悄悄地推上了门闩。

    无论如何,杨新生都不会想到,谢永芒会不给他开门。既然他已经站在了她的街门口,而要娶她为妻破镜重圆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那么,他就不能放弃梦想,空手而归。

    “是大事,俺必须要当面对你说,你快让俺进去吧。”杨新生将嘴对在门缝儿上,乞求道。

    谢永芒不是不想见杨新生,他时常会出现在她的梦里,醒来时已是悲凉难耐,泪水涟涟。可是,当年自己屈从于哥哥谢永双的逼迫,在他最需要爱的时候却狠心地离开了他,是对他们那场纯真爱情的无耻背叛,她伤害了自己,更伤害了杨新生。无论最终分手的原因是什么,她都有愧于他,是个负心人,即使杨新生能原谅她,她也不能原谅自己,而现在的这种悲惨结局正是对她的无情惩罚。现在,杨新生已今非昔比,扬眉吐气地挺直了腰杆儿,而自己却成了一个穷困潦倒的女人,她现在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含辛茹苦地将儿子方亮抚养成人,支撑起这个残缺不全的家。

    “新生哥啊,你这个时候还能来看看俺,俺已经知足了。”谢永芒想到这里,含泪道,“你快回去吧。”

    “不,俺要见你,俺有话对你说。”杨新生已经是急不可耐。

    谢永芒不会料到杨新生是来向自己求婚的,她觉得,他或许知道她的贫穷,是给她送钱来的,但是,自己无颜与他面对面,更不能收他的钱。

    “不,俺不想见你,你快回去吧。”谢永芒有气无力地拍了下街门。

    不想见俺?为什么不想见俺?杨新生猛地摇开了门摇子,但是,门却推不开了。

    “永芒,快开门!”杨新生大声呼喊道,“你要是再不开门,俺就一头撞开你的门!”

    “不,俺不开!你快回去吧,俺不想见你!”谢永芒说罢,将身子靠在了门上。

    嗵,嗵嗵……杨新生的头果真重重地撞在门板上,似乎就撞在谢永芒的胸口,让她感到了一阵阵的心疼。那么,他究竟要来干什么?

    “新生哥啊,俺求你了,你别再撞了。”谢永芒终于哭出声来,“俺……俺对不起你,没脸见你啊……”

    “你怎么没脸见俺?你没有对不起俺!你给俺的那缕秀发俺还一直保存着,俺能活到现在,就是想……”杨新生说到这里,蓦地停顿了。

    “你想干什么?”谢永芒吃惊地问。

    “让俺进去再说。”杨新生又用头撞了下门。

    杨新生以头撞门是苦肉计,他知道,谢永芒肯定会心疼,那么,她迟早便会开门。

    “新生哥,你别撞了,俺给你开门。”谢永芒终于屈服了,伸手拉开了门闩。

    杨新生一头撞了进来,踉跄几步,才站稳了。

    “新生哥,你到底来干什么?”谢永芒目光呆滞地看着杨新生红肿的脑门,想伸手去抚摸,却最终放弃了。

    谢永芒近在眼前,她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皱纹,鬓角生出了银丝,她的目光忧郁而伤感。杨新生没有说话,而是回身关上了街门,不顾一切地将谢永芒拥在了怀里。

    “永芒,俺爱你,俺像以前那样爱你,俺要娶你回家。”杨新生亲吻着谢永芒粗糙的脸,止不住地泪流两行了。

    “不,俺已经不配了。”谢永芒挣脱开杨新生的拥抱,哭着跑进了屋里。

    杨新生追过去,再次将谢永芒抱在了怀里:“配,这个世界上只有你配。”

    “不,俺真的不配。”谢永芒近乎歇斯底里地喊道,“俺……当年背叛了你,你应该恨俺。”

    恨?这些年来,杨新生从来就没有恨过谢永芒,反倒对她充满感激,正是由于她曾经给过他的爱,才让他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叫爱的东西存在。当然,干爹方童年也给了他无私的爱,但是,那是一个长者对后生的爱怜,与男女之爱有着本质的区别。在那个非常的年代,正是这两股强大而高尚的爱给了杨新生活下去的勇气。

    “你没有背叛俺,俺理解你当年的选择。”杨新生抬手为谢永芒擦着眼泪,“嫁给俺吧,给俺个机会报答你曾经给俺的爱吧。”

    实际上,在杨新生亲自登门之前,姐姐谢永秀就曾向谢永芒提出过让她与杨新生破镜重圆的想法,并主动请缨,充当媒人,但是,她却一口回绝了。她知道,往日不再,作为虎头村的首富,许多漂亮的大闺女已经忽略了年龄上的差距,主动向他投怀送抱了。现在,她已经不是黄花大闺女,而且还带着孩子,如果她答应了,就会成为杨新生的拖累,毁了他迟来的幸福。爱他,这个时候就应该远离他,就像当年杨新生远离她一样,这是她必须面对的现实。

    “新生哥啊,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俺真的好感动。不过,你的心意俺领了,俺也知足了。”谢永芒的心绪渐渐地平稳了,从杨新生的怀里站起来,给他倒了一杯白开水,又坐在了他的对面,心存感激地说,“可是,俺不能答应你,俺知道,俺已经不是以前的谢永芒了,已经配不上你了。”

    杨新生喝了口水,争辩道:“是,怎么不是?你怎么就配不上俺了?你在俺的心里,永远都是年轻漂亮的谢永芒!”

    “你不要自欺欺人了。”谢永芒捋了下银丝丛生的鬓发,惨然一笑道,“你快回去吧。”

    “不,永芒,你不答应俺,俺不会走的。”杨新生执拗地说。

    谢永芒终于感觉到,杨新生来向自己求婚不是逢场作戏以给她些许安慰,而是心中珍藏着的那份情感蓦然发酵,成为一种不可动摇的信念。那么,即使他能接受自己,儿子方亮怎么办?

    “新生啊,你再好好想一想,俺现在可不是一个人啊。”谢永芒低着头说。

    谢永芒就要答应了,杨新生欣喜若狂地表态道:“你是说还有方亮吧,从你嫁给俺的那天起,他就是俺的亲儿子!”

    “真的?”谢永芒惊异地说。

    杨新生毫不犹豫地说:“是的,方亮是你的血肉,也就是俺的血肉,俺要是以后对他不好,俺就不得好……”

    谢永芒知道杨新生要接着说什么,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新生哥,你不能发这种毒誓,俺相信你。”

    “永芒,你答应嫁给俺了?”杨新生兴奋地问。

    谢永芒的眼泪再次流出来,轻轻地点了点头。

    有情人终成眷属,在等待了几多年之后,杨新生终于得到了自己心爱的女人,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不久,他与谢永芒登了记,又去莱州市里最高档的影楼拍了婚纱照,一个月后,便举行了隆重的婚礼。苦尽甘来,他们尽情地享受生活,杨新生将方亮视为己出,倍加关爱,前年,方亮考上了省城济南的名牌大学,学的是企业管理专业。这个专业是杨新生亲自为方亮选的,无论是谢永芒还是方亮都明白杨新生的用意,他们知道,有朝一日,杨新生手下的产业都会交给方亮来经营。

    在很久很久以前,方家村的宏德堂里出了个善良的后娘叫王玉玟,她视继子方兴途如亲生儿子,百般疼爱。后来,身为中将军长的方兴途为了拯救被劫为人质的后娘,竟然放弃了兵权,最终命丧莱州湾,由此演绎了一段人间真情的佳话,至今为人们津津乐道,盛传不衰。现在,虎头村又出了个好后爹叫杨新生,他与继子方亮亲同骨血父子,让谢永芒深深地感动。爱的力量是如此强大,让人间充满温情与友爱,为人们提供着一个又一个感人肺腑的故事,这无疑是人类的本性与幸运。

    杨新生娶谢永芒为妻圆了他的梦想,而为干爹方童年过一个像模像样的寿辰是他另一个必须完成的心愿。由于方童年一再拒绝,杨新生并没有将为他过八十大寿的计划告诉他,而是借为方德泊与房云霄回乡的机会,在虎头村最好的饭店包下最大的雅间,为干爹做寿。

    本来,房云霄是准备在方家村投资建厂的,爹房根林欠方家村的,他试图以这种方式来弥补。但是,方家村与房家庄的地下有金矿资源,已经停止了所有的地面建设,人们都明白,两个村庄的整体搬迁只是个时间问题。所以,房云霄便把目光落在了虎头村。招商引资是市里抓的大事,一听说台湾商人房云霄要来考察投资,虎头村支部书记马复生便兴高采烈地率村干部早早地等在了村口,前呼后拥地陪着他转遍了整个村子。

    房云霄考察的最后一站是虎头村的海神庙,为马复生特意安排的,他知道,台湾渔民信奉的神祇是妈祖,胶东的海神庙里的海神娘娘与宝岛上的妈祖庙如出一辙,相信房云霄肯定会感兴趣。

    七十多年前那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虎头村倾力建造了一座气势宏伟的海神庙,族长马永翔与首富宋家富邀请方家村的蓝关戏班与房家庄的武术表演队前来演出,让方兴运与房乐平都感觉到了虎头村的强势崛起,忧心如焚,却因心怀芥蒂而各自打着小算盘,最终放下身段,同台出演,为人家助兴。在方家村或者房家庄,比海神庙更古老的关帝庙以及土地庙都在那场运动中被拆除了,即使在和衷桥南北两端那两对代表着方家村与房家庄一文一武不同村风的石鼓与石狮,也被砸成碎块,扔进了王河里。但是,同为四旧的海神庙却免遭破坏,完好无损地保留到了现在,堪称一个奇迹。这个奇迹的创造者正是当时的村书记马复生。建海神庙的时候,马复生还是个小毛孩子,但是他知道,这个庙是他的爹马永翔主导建造的,而且还是全虎头村人最关爱信奉的庙宇,为虎头村兴盛的象征,他要想办法保留下来,以保佑虎头村人的子孙后代。于是,他亲自率领虎头村人在庙的外墙上刷满了当时最流行的革命口号,在面向大海的山墙上,还绘制了毛主席招手的巨幅画像,而在庙的内部则布置了一个忆苦思甜的实物展览,将要饭的碗与打狗的棍等陈列起来,以此控诉黑暗的旧社会,还配备了专职的女讲解员。实际上,谁也不会保留当年要饭的碗与打狗的棍,这些东西都是临时找来的,那只破碗就是马复生家里喂鸡用的碗。那尊海神娘娘倒是真的,却被贴上了批判封建迷信思想的大字报,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模样。破四旧运动开始后没几天,方家村中学的红卫兵就扛着铁锨或者铁锤杀了过来,那阵势就像方荣光带着民兵冲进了方氏祖坟一样。这时的马复生早有准备,迅速组织社员到庙里参观展览,那个女讲解员声情并茂,泪点也低,讲着讲着还哭了,并感染了社员,一时哭声震天,让人动容。红卫兵终于到了,先是看着墙上的革命标语与毛主席画像,谁也不敢动手去砸,于是又跑进了庙里,正赶上哭声一片,哪个也不敢下手了。

    虎头村的海神庙就这么逃过一劫,后来,它便成了过西人民公社的教育基地,红小兵与红卫兵,普通社员与黑五类,都会有组织地到这里来接受教育,忆苦思甜不忘本。再后来就改革开放了,海神庙是文物,前几年便扒掉伪装,经过重新修葺,到处流光溢彩,是莱州城北著名的旅游景点,游客与香客纷至沓来,络绎不绝。马复生还接受过新闻单位的采访,在新闻稿里,他成为一个智勇双全从而保护了国家重要文物的大英雄。

    蔚为壮观的海神庙让房云霄感叹不已,听了当年为保护它而发生的故事,他更是连连称奇。几天来,房云霄就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吮着家乡的风土人情,理清了方家村与房家庄以及虎头村的关系,而方童仁与房云杰跟杨家双胞胎闺女杨新春与杨新秋的联姻又让他们与杨新生成为一家人,这是多么凑巧的事情。

    中秋节的晚上,房云霄放走了扔石块的方荣光,回到天井里,房云杰便将从方氏祖坟里挖出一张过继契约的事说了出来。自然,像所有义武堂的子孙们最初听到这个消息一样,他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同宗同祖旷日持久的争斗已经不亚于同室操戈,每每回忆起来都会令人痛心疾首,悔之无及,如今又出现了一张过继契约,由此证明现在的宏德堂人与义武堂人竟然都是方继先的子孙,这是亲兄弟之间的无情厮杀,得到的只有两败俱伤的结局,房云霄陷入了痛苦的煎熬之中。

    “云杰,俺问你,你见过那张过继契约吗?”良久,房云霄才双眼失神地问。

    “没有,俺爹活着的时候,谁也不让打听。”房云杰回忆道,“他说,他说……”“俺二叔说什么?”房云霄拧起了眉头,迫不及待地问。

    房云杰抬头看了会儿天上的月亮,才说:“俺爹说,就是这张契约是真的,义武堂与宏德堂之间也永远是仇人。”

    “哦!”房云霄一腚瘫坐在椅子里,喃喃地说,“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这是曹植著名的七步诗,近七十年前,房家庄的房存银为报复宏德堂的方童文失手砸死了大儿子房光昭,他利用正月十五两个村庄同台演出的机会,抛出了手中的大刀,准确无误地扎在李秋燕的两腿之间,吓得她流了产,面对惨剧,宏德堂的老爷方兴运也眼含热泪默诵过这首诗。

    第二天一早,房云霄便与房云杰一起越过和衷桥,来到了方童仁的家,只与方德泊寒暄了几句,便急着要看这张过继契约。

    方德泊让方童仁拿出了契约,亲自交到房云霄的手上,感叹道:“这么多年了,又经历了几代人,它能重见天日,是咱们这些后人的福分啊!”

    房云霄双手接过契约,看了又看,久久不语,直到心中酸楚,泪眼模糊。

    “云霄啊,这张过继契约让咱们成为真正的一家人,你说是不是啊?”方德泊拍了下房云霄因抽泣而抖动的肩膀,“兄弟之争已经成为过去,抬起头来,往前看吧。”

    “是,小叔您说得对啊!”房云霄将过继契约还给了方德泊,呜咽着说,“小叔,俺想……”

    房云霄的话说了一半就不说了,让方德泊顿生疑惑,于是便鼓励道:“云霄啊,你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出来吧,别有什么顾虑。”

    房云霄是有顾虑,这是因为他并没想好,只是一时冲动而产生了一个想法。他转念一捉摸,这个想法过于大胆了,现在时机尚未成熟,一旦说出来,或许人们还接受不了。

    “小叔啊,俺想……以后再说吧。”房云霄犹豫不决地说。

    房云霄究竟想说什么?为什么说了半句又咽了回去?在任何情况下,方德泊都不会强人所难,尽管他是那么想知道房云霄要说什么。

    “好,不想说就不说吧。”方德泊双手一摊地说。

    “小叔啊,等俺考虑成熟了,一定告诉您。”房云霄神情真诚地看着方德泊。

    “行,俺等着。”方德泊善解人意地说。

    寻根问祖,自己为宏德堂方继先的后代是房云霄此次回乡省亲之旅最大而最意外的收获。话别了方德泊,在回房家庄的路上,他在和衷桥上停了下来。房云霄早就知道了和衷桥的来历,那就是,清朝嘉庆年间,同在朝廷做官的先祖方宝奎与房建宇摒弃前嫌,鼓动两个村庄的男女老少,联手建造了这座石桥,并在桥洞上方刻下了“和衷共济”四个鎏金大字。一桥贯通南北,方便了两个村庄的交往,由此度过了一段难得的蜜月期。

    一切恩恩怨怨都将过去,宏德堂与义武堂终于再次消除了仇恨,走向了和解的道路,这是房云霄最为庆幸的事。所以,接到杨新生为他与方德泊送行的通知,他就痛快地答应了,并决定带着房云杰一家及张晓华共同赴宴。

    现在,房云杰与张晓华已经不是一穷二白的人了,房云霄为弥补爹房根林给这个家族带来的巨大灾难,分别给了他们二十万块钱。当然,他也给了方童仁同样多的钱,既然方继先是他们共同的祖先,房云霄就不能厚此薄彼,更何况爹给宏德堂人带来的伤害更大。方童仁一开始是拒绝的,老婆杨新秋最终收下了这笔钱,她觉得,房云霄是真诚的,既然是一家人,不收反倒是见外了。

    一家二十万块钱,这在那个年代绝对不是个小数目,三个家庭一夜暴富的消息很快传遍了王河两岸,有人羡慕,也有人嫉妒。受到影响最大的是老光棍张晓华,很快便有好事的媒人登门给他说媳妇了,跑得最勤的当属庄北的杜老太,她先后给张晓华介绍了三个带着孩子的小寡妇,却都被张晓华拒绝了。杜老太便是房根兰当年托请她到斜眼寡妇冯慧忱家提亲的那个大妹子,她有些生气了,直言问他,张晓华啊,你都五十多岁了,还想找个黄花大闺女不成?

    找个黄花大闺女?张晓华由此受到了启发,他觉得,有钱能使鬼推磨,自己就是要找个黄花大闺女。张晓华之所以发誓要找个黄花大闺女,正是在那个非常时期受到的屈辱所致。他记得,娘房根兰死的前几天还托请杜老太到斜眼寡妇冯慧忱家提亲,她身有残疾,还带着五岁的闺女房清嫒,结果她还是把媒人骂出了门,说是羞辱她。张晓华打了五十多年的光棍,现在由于突然有了钱而提高了身价,从无人理睬到奇货可居仿佛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杨新生发出了宴请的通知,又定好了接送的车辆,公司的两辆小面包车一辆去接方德泊与方童仁一家及方荣光,另一辆去接房云霄与房云杰一家及张晓华,而干爹方童年,他要亲自坐着前几天新买的桑塔纳去接。在请不请方荣光的问题上,杨新生与谢永芒一开始的意见并不一致,也就是说,谢永芒是坚决反对请他来的,杨新生一再请求,她才不情愿地同意了。方荣光是谢永芒最不愿意见到的人,杨新生却说,不管怎样,他都是方亮的亲爹,又是宏德堂人,如果不叫他,显然是失礼了,还会给他带来心理上的伤害。

    但是,方荣光并没有接受邀请,不声不响地拒绝了杨新生的好意,一早就自己到王河坝上溜达去了。他沿着河坝一直往西走,直到入海口才停下来,独自坐在坝上,然后看着远处发呆。

    如今的王河已不是以前的王河了,由于上游的水库截流及多年少雨,河床裸露,杂草丛生,只有在盛水期才会有一股股浊水流下来,苟延残喘一般,没等水清就又断了流。在这突然宽敞起来的入海口,已经没有了王河水的痕迹,或者说,倒流的海水早已占据了河水的领地。海纳百川,大海的力量是不可阻挡的,在这河与海的交汇处,河显然失去了生命力,如同一只小虾米被一条大鱼无情地吞噬了。

    在入海口的西南方向便是虎头村,村子坐落有致,到处都是砖瓦到顶的新房,十几座楼房也排列得整齐划一,而在靠海的一边,养殖大棚绵延无尽,与海天连在了一起,在太阳的照耀下泛着银光,就像一块块硕大无朋的银元宝摆放在那儿。改革开放的大潮让虎头村插上了腾飞的翅膀,往日的不毛之地已是寸土寸金,而在不远处的方家村与房家庄靠地为生,曾经富足,如今却是日渐衰落,人烟稀少,许多年轻人跑到虎头村谋职,成了虎头村人手下的员工。风水轮流转,今朝到我家,虎头村的强势崛起已不是什么人能左右的了。

    坐在入海口的王河大坝上,方荣光自然不会想到这些,他能想到的只有俺为什么会落到这步田地,而他之所以不去参加杨新生举办的寿宴,正是因为他无颜去见谢永芒。他觉得,他曾是个强盗,抢劫了杨新生心爱的谢永芒,而自己却不知道珍惜,色胆包天地与军属迟娜勾搭成奸,最终落了个判刑劳改的下场。入狱的第二年,当他接到谢永芒的离婚起诉书时,方荣光并不觉得意外,平静地接受了。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谢永芒,这是他应该得到的惩罚。在监狱里,他最想念的是自己的儿子方亮,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骨肉之亲。三年后,方荣光刑满释放了,回到了家里,谢永芒无处可住,征得哥哥谢永双的同意,便搬回了村南的谢家老屋。这三间简陋的破草房是当年爹谢怀宗盖的,谢家以此为标志永久地在方家村扎下根来。谢永芒在这个院落里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哥哥谢永双从部队上回来也曾住过一段时间,后来在五味堂的东边建了新房便搬走了。强行将妹子谢永芒嫁给了她并不爱的方荣光,最终却让妹子落了这么个悲惨结局,谢永双悔不当初,甚是愧疚。所以,他主动带人修葺了老屋,让妹子住了进来。谢永芒在这里住了不到半年,杨新生就来向她求婚了,不久就嫁到了虎头村。

    在那个非常岁月,方荣光是不允许宏德堂人见方亮的,还发生了因一包钙奶饼干而气死了奶奶董月花的事。谢永芒心里恨着方荣光,便以他为榜样,也不让他见方亮,让他念子心切,望眼欲穿,却是不能相见。自然,方荣光知道谢永芒为什么这样,以彼之道还之彼身,他有错在先,她毕竟是情有可原。有时候,方荣光会偷偷地躲到学校门口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着方亮上学或者放学,以此来满足自己的思儿之情。后来,谢永芒带着方亮改嫁到虎头村,方荣光还担心杨新生会以虐待他儿子的方式来报复他当年的横刀夺爱,以至于夜不成寐,恨不能亲自到虎头村看看。但是,方荣光显然是多虑了,杨新生喜欢谢永芒,几多年都不曾改变,可谓海枯石烂不变心,杨新生又爱屋及乌,视方亮如己出,成为人间真情的又一段佳话,让方荣光自叹莫如,心存感念。最让方荣光感动的是,方亮懂事后,杨新生几次让他来方家村看望自己,还会带些生活用品甚至是现金。如今,方亮已是省城济南名牌大学的学生,学的是企业管理专业,有人给他透风说,将来杨新生的企业将会转交给方亮来经营。如此这般,方荣光对杨新生便佩服得五体投地,无以复加了。不过,无论杨新生怎么大度与博爱,方荣光都不能去参加由杨新生组织的这场宴会,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自己无法面对谢永芒与杨新生。

    方荣光坐在王河坝上想这些的时候,杨新生乘坐的车子已经来到了五味堂门口,这个时候,方童年正在翻晒着一早从王河坝上采集来的车前子。如今,方家村卫生室的牌子已经摘掉了,杨新生重新将五味堂的牌匾挂到了院门楼的上方。这五味堂的牌匾是先祖方继先当年为方童年的干爹周仕君题写的,至今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它记载着善良的宏德堂人与一个走投无路的外乡人几十年的友情,方童年视为珍宝,每每看到它以及干爹的画像,就感觉到干爹犹在人世。

    “干爹,您老还在忙活啊。”杨新生进得天井,快步走到方童年跟前,“您老也该歇歇了,以后这些事,俺派个人来帮您干。”

    每每看到杨新生,方童年的心里都有几多欢喜,他当年偷梁换柱,以保胎药取代了堕胎剂,才让杨新生没有胎死腹中,而在他的成长时期,又是他成为杨新生的精神支柱,可以说,没有方童年就不会有今天的杨新生。如今,杨新生腰缠万贯,却是个乐善好施之人,虎头村的第一条水泥路就是他出资修的,村里的鳏寡老人也都得到过他的资助,方童年当年要求他做一个好人、善人,他不折不扣地做到了,这是方童年最为高兴而自豪的事情。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人,是不能歇下来的。你生意那么忙,来俺这里干什么?”方童年拍打着手上的泥土,问道。

    杨新生知道,干爹从来就没有给自己做过寿,或许他连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都不记得了,他来了个突然袭击,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干爹,方德泊爷爷和房云霄叔叔明天就要各自回去了,俺今天中午特地为他们设送行宴,您老得参加吧?”杨新生将方童年扶进屋里的太师椅上,笑眯眯地问。

    小叔方德泊能忘记杀父害母之仇,面对仇人房根林的儿子房云霄,选择了宽恕,令方童年钦佩不已,他觉得,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当然,以方德泊的宽恕为契机,房云霄投桃报李,积极应和,也不失君子风度。现在,宏德堂人与义武堂人终于不再去追究以往几代人的纠葛,重新成为情同手足的好兄弟,实为难得,值得庆幸与珍惜,老祖宗们看到这一幕,也会兴奋得睡不着觉。所以,方童年没有犹豫,洗干净了手,马上要跟着杨新生走。他并不知道杨新生设宴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给自己过八十大寿,所以,连衣服都没有换。

    “干爹,德泊爷爷是省城来的干部,云霄叔叔是台湾来的贵客,咱穿得是不是得讲究点儿?”杨新生打趣道。

    “嗯,有道理。”方童年说罢,起身从衣柜里找出一件青色的长袍,换到了身上。

    今年春节前,杨新生去淄博出差,在周村老街的一家商铺里看到这件手工缝制的长袍,脑海里马上闪现出五味堂里周仕君的那幅画像。他觉得,画像里的周仕君身着长袍马褂,如果干爹穿上这件长袍便与周仕君有了几分神似,于是,便不假思索地买了下来。方童年从来没让杨新生为自己破费买东西,即使他买了,也不高兴。但是,方童年对于这件长袍却有些爱不释手了,那情景就像当年老爷方英楚将一件进口布料的长袍送给了管家孙良行,孙良行视若宝贝一样。大年初一,方童年就穿上了这件长袍,笑容可掬地迎来送往。青色的面料与洁白的胡子及头发形成鲜明的对照,方童年的言谈举止,一颦一笑,俨然是周仕君重生。

    现在,方童年高高兴兴地穿上了这件长袍,在杨新生的照应下上了车。

    “开车吧。”杨新生为方童年关上后车门,然后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对司机说。

    车子快速发动,挂挡起步,向虎头村开去。

    方童年坐在后座上,注视着车内后视镜里司机的大半个脸,怎么看都觉得这个与杨新生年龄相仿的男子面熟,却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新生啊,这司机怎么看着好面熟啊。”方童年禁不住问道。

    “方大爷,俺是……”司机一听方童年的话,不自觉地抖了下方向盘。

    杨新生的专车司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高中同学邢理才。那年高中毕业的时候,杨新生找他签字留言,他背过身子写了两句恶语,愤怒的杨新生撕碎了这张纸,邢理才却诬陷他撕了一句当时最革命的口号,由此引来不明真相的同学们的殴打,杨新生一时想不开,差点儿自杀了。

    车子跑偏了,马上又回到了正路,杨新生劝慰道:“理才啊,别介意,好好开车吧。”

    “是,杨总。”邢理才目视前方,轻声道。

    理才?是那个邢理才吗?方童年记得,杨新生当年向他讲述被打经过的时候,提起邢理才这个名字,恨得咬牙切齿,不能自已。后来,邢理才还来过五味堂,是他背着重病的娘前来求治。那天,正好杨新生也在,当他看到邢理才的时候,脸色马上就变了。自然,方童年不会知道杨新生为什么会这样,待他给邢理才的娘看完了病,送走了他们,才问杨新生。

    “他……他就是那个混蛋邢理才!”当时,杨新生怒气未消地说。

    邢理才,方童年也不曾忘记这个名字,因为正是由于他的无事生非差点让干儿子杨新生走上了绝路。那么,他后悔为邢理才的娘看病吗?当然不会,这时候,他甚至发现了邢理才的另一面,那就是对娘的孝顺。他知道,孝顺的孩子多半是心地善良的,邢理才当年的举动还是因为不懂事,为年少时不负责任的恶作剧。

    “新生,俺问你,你到现在还恨着他,是吗?”方童年坐进了太师椅,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杨新生。

    从干爹方童年的目光中,杨新生读到了几分不满,他连忙摇摇头。

    “俺再问你一次,你到现在还恨着他,是吗?你必须如实回答,你知道,你是欺骗不了俺的!”方童年的口气蓦地变得严厉起来。

    不管过去了多少年,邢理才当年对杨新生的伤害还是那么刻骨铭心,这是因为,那个事件对他的打击难以承受,甚至一时让他失去了活着的勇气。

    “干爹,俺……是。”杨新生低下头来,终于承认了。

    许多年过去了,面对邢理才,杨新生依然仇恨满腔,方童年理解他。但是,他却不能让他继续怀抱仇恨,这是因为,用仇恨换来的还是仇恨,仇恨不解便永无宁日,就像做了一辈子死敌的方德河与房根森,在某种程度上,宽恕别人也是在拯救自己。

    “好,你能承认这就很好。”方童年从太师椅里站起来,走到杨新生的跟前,亲切地问道,“以德报怨,何如?”

    那几年,杨新生曾在五味堂偷偷地读过干爹推荐给他的《论语》,还与干爹讨论过诸多问题,比方,以德报怨或者报怨以德。孔子主张,以直报怨,以德报德,也就是说,以德报怨,恐怕圣人孔子也做不到。

    “干爹,这太难了。”杨新生想到这里,泪光闪烁地说。

    “是啊,太难。”方童年点点头说,“但是,俺相信你能做得到。”

    对杨新生来说,干爹让他做到的事他都必须做到,无论多难。但是,就在前几天,当邢理才前来公司应聘车队司机的时候,杨新生还是犹豫了。

    根据业务发展的需要,莱州市金虎头海产品养殖有限公司新进了三台箱式冷藏车,往来莱州与省城济南的海鲜市场,于是,公司办公室便通过莱州人民广播电台做了招聘货车司机的小广告。邢理才是在家里听到这则招聘广告的,在这个台还叫掖县人民广播电台的时候,娘就是忠实听众,天天通过有线喇叭听她喜爱的吕剧。现在,娘已经半身不遂了,爹也去世多年,为照顾娘,结婚后另立门户的邢理才带着老婆孩子又搬了回来。正如方童年所料,邢理才是个孝顺的孩子,他当年的所作所为正是因为不懂事,又好出风头,才给了杨新生那么大的打击与伤害。事到如今,杨新生对那场风波记忆犹新,甚至是铭心刻骨,同样,邢理才也是历历在目,不曾忘记过。自然,懂事后的邢理才后悔莫及,当他听说杨新生差点儿因此而自杀时,还惊出了一身冷汗。邢理才家住水南村,是村里有名的孝子,他原来给莱州市里的一家民营企业开货车,不想那家企业转轨改行,他就被解雇了。娘身体不好,看病需要钱,他急需另找工作,从广播里听到金虎头公司的招聘广告,便骑着自行车去虎头村报了名。

    在几十个报名应聘者中,邢理才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他有开大货车的经验,当公司办公室人员将初选的名单交到杨新生的手上时,他也没想到,邢理才这个名字会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邢理才?杨新生注视着应聘表格上的照片,默默地读出了他名字。于是,高中毕业时他受辱被殴的画面不可抑制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他甚至感觉到了浑身的疼痛不堪。良久,他才平静下来,当他看到邢理才的应聘理由时,杨新生的心却被上面的文字深深地打动了。邢理才写道:挣钱,为娘治病,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

    以德报怨,何如?几千年前,有人这样问孔子,在不远的过去,干爹方童年也这么问过杨新生。于是,他决定试一试。

    邢理才报名后还没出虎头村,就碰到了一个高中同学,当他回答这个同学来干什么的时候,他才知道公司的老板是杨新生。回家另找差事吧,你肯定没戏,这个同学说,杨新生当年可是差点儿死在你的手里,他肯定会恨你一辈子的!是啊,杨新生当是对他恨之入骨的,那年他背着娘去五味堂看病,碰到了杨新生,杨新生的目光告诉他,仇恨已经在其心里扎下了根,不曾消失过。邢理才这么想着就心灰意冷地出了虎头村,更加后悔自己当年对杨新生的伤害了。

    那个时候,手机还叫大哥大,拿在手里就像举着一块半头砖,是有钱人身份的象征,只有像杨新生这样的老板才买得起,邢理才自然不会有,决定以德报怨的杨新生让办公室人员专程去水南村给他送信,让他第二天来面试,并说这是自己亲自安排的。

    送走了送信人,邢理才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是在梦中,他觉得,杨新生不会聘用他,或许杨新生是想借这个机会来羞辱他,对他进行报复。那么,自己去还是不去?邢理才几乎彻夜难眠,都在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早晨起来,他决定去,因为这是他当面向杨新生道歉的机会,不管杨新生如何对他。他觉得,只有自己道了歉,得到杨新生的原谅,他心中的内疚才会减轻些。于是,他再次骑上车子,向虎头村赶去。

    在公司职员的引领下,当邢理才站在杨新生办公室门口之时,他突然又打起了退堂鼓,轻轻地敲了一下门,便没有勇气敲第二下了。回家吧,杨新生是不会接受你道歉的,邢理才对自己说。

    听到一声敲门,杨新生便知道是邢理才来了,因为办公室人员已经通过内部电话提前通知了他。

    “是邢理才吧?请进。”杨新生狠狠地搓了把肌肉僵硬的脸,先是自己努力地笑了笑,才从老板台前站起来,走到了门口。

    这是杨新生的声音,邢理才清楚地听到了,但是,他没有进去,反而后退了一步。

    杨新生见门没有开,便知道邢理才在犹豫,没有勇气见他,就快步走到门口,拉开了门。

    “呵呵,邢理才,老同学的架子可真够大的,还得俺亲自出门迎接啊。”杨新生伸出手来,爽朗地笑道。

    邢理才犹豫了半晌,才一把握住了杨新生早早伸出来的手:“杨总,俺……俺是来……道歉的,不是来应聘的。”

    “进来坐一坐吧,不管你是干什么来的。”杨新生亲热地搂着邢理才的肩膀,就像久违的好友再次见了面,“俺想说的是,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没必要再提,俺早就忘了。”

    忘了?杨新生会忘记吗?邢理才觉得不会,因为他就不曾忘记过,由此成为他强大的心理负担。无论如何,杨新生的大度远远地超出了邢理才的想象,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了。

    “俺当年……太缺德了,俺真诚地给你道歉!”邢理才一脸窘色地说罢,两腿一弯,要给杨新生跪下来。

    杨新生一把抓住了邢理才的双手,厉色道:“老同学,你这是干什么?”

    “杨总,你就原谅俺当年的过错吧。”邢理才的眼睛不敢与杨新生对视,声泪俱下地说。

    杨新生将邢理才扶到长排沙发里坐下,又给他倒了一杯水,并与他坐在了一起:“好,如果俺不答应,肯定会成为你的心病,俺这就答应你。俺原谅了,行吗?”

    “真的对不起。”邢理才擦了把眼泪。

    “好了,以后咱们就在一起上班了,道歉的事永远不能再提。”杨新生起身到老板台上取来了邢理才的应聘表格,掏出签字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老同学啊,你明天就来上班吧。”

    “杨总,你还没面试呢。”邢理才接过表格,吃惊地说。

    “呵呵,俺说邢理才啊,俺昨天就看了你的应聘理由,俺也知道你很孝顺,这正是俺录用你的原因。公司马上就要新进一辆桑塔纳轿车,是俺的专车,这车就由你来开吧,你看怎么样?”杨新生抬眼看着邢理才。

    “不,俺还是开大车吧,俺……”邢理才拒绝道。

    “唉,你的心里还装着那事啊。这专车你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俺知道,开大货车要跑长途,有时候一去得好几天,你家大娘谁来照顾啊?这事就这么定了!”杨新生态度坚决地说。

    邢理才想再次推辞,却无法张嘴,只能听从了杨新生的安排,成为他的专车司机。回到家里,他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娘与老婆,她们一开始竟然还不相信,问世界上怎么还会有这样的人?

    杨新生还没有来得及向方童年说邢理才被他聘用的事,所以,方童年便有些纳闷儿。邢理才刚才下意识地一抖方向盘,方童年马上就明白了一切。以德报怨,干儿子杨新生果真做到了,实在是难能可贵,方童年暗自欢喜,甚是欣慰。

    十多分钟后,车子就进了虎头村,然后顺着杨新生出资修建的水泥路一直向西开去,很快,浩瀚无垠的大海就近在眼前了。

    尽管靠的是那么近,但是,方家村人或者房家庄人却很少到海边来,祖祖辈辈,他们视土地为生命,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富即安地过着平稳而平凡的日子。在他们眼里,外来户虎头村人是狂浪不羁的,甚至是野蛮的,犹如这波澜壮阔的大海。然而,如今时来运转,古老的村庄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兴盛,就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日渐走向了衰落,而虎头村却如同一个健壮的汉子,处处散发着青春活力。

    “干爹,时间还早,去海边看看吧?”杨新生将方童年扶出车来,建议道。

    这个时候,两辆接人的小面包车也接踵而至,人们先后跳下车来,方童仁的儿子方荣幸与房云杰的儿子房恩强也都嚷嚷着去看大海。

    房云霄前天来考察的时候,就来过这里,但是,他的主要精力放在了考察上,没有仔细地看看家乡的海,便马上对方德泊说:“好,咱们先去看海,小叔,您看呢?”

    人们都喜欢大海,但是,对方德泊来说,大海是他内心一种根深蒂固的恐惧,这是因为,在他只有五岁的时候,爹方兴途与娘温西雅双双命丧大海,他就成了苦命的孤儿。所以,方德泊从没主动去看过大海,即使有时候与同事一起出差到了海边,他也是离大海远远的,生怕大海就像当年吞噬了爹娘一样将他也吸吮进去。现在,家乡的海就在眼前,虎头村的这个小渔港正是爹娘当年逃命时的始发站,往前,再往前,伴随着一阵杂乱的枪声,爹娘就葬身大海了。五十多年了,这还是方德泊第一次离爹娘被枪杀的地方这么近,听了房云霄的询问,他目光游移,神情黯然,久久没有回话。

    “小叔,您?”房云霄不会知道方德泊内心的纠结,又关心地问道,“您身体不舒服吗?”

    “没,没什么。”方德泊摇了下头,努力使自己恢复常态。

    事到如今,除了方童年与方德泊,亲身经历过那场腥风血雨的宏德堂人与义武堂人都不在人世了,他们自然不会知道方德泊为什么会一时失态。

    “小叔啊,俺知道您心里在想什么,俺二爷爷和二奶奶就是在这里被……”方童年回过身子,小声对方德泊说,“您已经选择了宽恕,很是了不起啊,去看看这片海吧,也给爹娘报个平安。”

    尽管方德泊是方童年的长辈,但是,论年龄,他却小方童年二十岁,他知道,方童年深谙世理,满腹经纶,见识与气度都比自己高出许多,他叹口气,又笑了下:“好,好,童年,俺不会让大家扫兴的。”

    方童年与方德泊对话的声音很小,还是被侧耳细听的房云霄听到了,他马上明白过来,不远处的大海就是爹房根林当年杀害方兴途与温西雅的地方。于是,他愣了下,然后不顾一切地向大海跑去。

    “大哥,您这是干什么去?”房云杰大喊一声,紧追不舍。

    方德泊明白房云霄为什么一下子冲动起来,也抬脚向大海飞跑过去。很快,所有前来参加宴会的人们都聚集到了海边。

    这个时候的莱州湾正有波涛汹涌,就像一个不安分的孩子。人们的目光穿过近海的层层养殖网,落在视线的尽头。成群结队的鸽子从芙蓉岛上飞起来,与海面上的海鸥会合在一起,有的展翅翱翔,有的贴水觅食。大大小小的渔船来往穿梭,船头桅杆上的红旗迎风招展。间或有渔民的渔号声随风传来,又消失在风中。蓝天白云,海风阵阵,浩瀚的莱州湾总是那么美丽,不管它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

    “二爷爷啊,二奶奶啊,俺是您大侄子房根林的儿子房云霄啊……”房云霄面对大海,突然双膝跪地,含泪呼喊起来,“俺从台湾回来了,是代表俺爹专程来给您赔罪的,您就原谅俺爹的一时糊涂吧……”

    房云霄说罢,就神情凝重地双手合十,一直跪着。

    方德泊的心被房云霄的话再次打动,他也想给爹娘说上几句话。本来,他这次回来,是想给爹娘上坟的,但是,方氏祖坟已经消失,老祖宗们以及爹娘的遗骨都找不到了。那么,就对着大海给爹娘说几句话吧,他相信,爹娘的在天之灵一定能听得到。

    “爹啊,娘啊,您的儿子德泊回老家看您来了。”方德泊跪在沙滩上,痴情地看着大海,独自念叨起来,“刚才俺根林大哥的儿子房云霄说的话您都听到了吧?俺奶奶从小就教育俺,让俺记住血海深仇,长大后为爹娘报仇雪恨。可是,俺现在做不到了,冤冤相报何时了,俺知道,消除仇恨的最佳方式便是宽恕,俺选择了宽恕,俺想,您也会赞成俺的这个选择的。爹啊,娘啊,根林大哥在去世前,给咱宏德堂的后人写了一封信,他想说的话都在信里,俺就把它烧了吧,如果您在那边能收到化作烟雾的信,更会理解俺的。和为贵,孝为先,爹啊,娘啊,就让俺以和来尽孝吧。”

    房云霄没有听清方德泊在说什么,但是他明白,方德泊一定是在给自己的爹娘说宏德堂与义武堂和解的事。这时,他看到,方德泊从怀里掏出了爹写给宏德堂后人的那封忏悔信,向方童仁要了打火机,手指颤抖地点燃了。

    一缕青烟袅袅升起,化为灰烬的信随风起舞,伴随着海浪滚滚,渐渐地灰飞烟灭了。

    “咱们都是先祖方继先的子孙啊,来,大家都来给二爷爷和二奶奶磕三个头吧。”房云霄突发奇想,回头向大家喊道。

    房云霄的话音刚落,宏德堂与义武堂的子孙们便齐刷刷地跪下来,在房云霄的带领下磕了三个头。

    “都起来吧。”方德泊率先站了起来。

    在方德泊的身后,就是房根兰的儿子张晓华,他一回头,就认出来了。

    “晓华啊,你还记得俺小时候干的坏事吗?”方德泊冲张晓华和蔼可亲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问。

    记得,张晓华当然记得,那个冬天,在方兴运与房乐平的共同努力下,宏德堂与义武堂破天荒地重修旧好,他跟着姥爷房乐平去宏德堂串门,方德泊为报复义武堂人,用一块滚烫的年糕烫伤了他的脖子。现在,他下意识地摸了下脖颈后那块永远长不出头发的伤疤,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恨俺,是吗?”见张晓华不说话,方德泊皱了下眉头,又问。

    恨?张晓华当然恨过。但是现在,方德泊已经忘记了杀父害母之仇,选择了宽恕与和解,他这点恨就微不足道了。

    “不,俺现在不了。”张晓华摇摇头。

    “俺现在给你道歉。”方德泊说罢,给张晓华鞠了个躬。

    论辈分,张晓华得叫方德泊为舅舅,他连忙扶住了方德泊:“舅舅,您不要这样,俺真的忘了。”

    在这样一个场合,杨新生似乎成了一个外人,当然,刚才发生的那一幕也让他感动。现在时间已经不早,于是,他便招呼大家去酒店,刚才他的大哥大就响了,等在酒店的谢永芒给他打来电话,说饭菜已经准备好了。

    借为方德泊与房云霄送行之机,为干爹方童年祝寿的愿望就要实现了,杨新生的心里有说不出的激动。当然,为他们送行,也是杨新生的心愿。在谢永芒的招呼下,人们围坐在一张大圆桌跟前,兴高采烈地说着些开心的话,就像久别的亲人再次相聚。杨新春与杨新秋无疑是最高兴的人,她们分别嫁给了房云杰与方童仁,这些年来,两家却由于宏德堂与义武堂的相互仇视而不能坐在一起,嫁鸡随鸡,夫唱妻和,在某种程度上,都拉远了她们姐妹间的距离。现在,终于云消雾散,成了一家人,她们没有理由不高兴。

    推心置腹,交杯换盏,在杨新生的主持下,为方德泊与房云霄的送行酒宴很快就进行到了尾声,最后,方德泊与房云霄分别发表了答谢致辞,说到动情处,两人不约而同地流下了热泪。仇恨终于成为过去,和睦已经来临,尽管醒悟得太晚,两堂的子孙已是遍体鳞伤,仍心有余悸,可毕竟是握手言欢了,无论宏德堂人还是义武堂人都如释重负,备感珍惜。

    这个中午的重头戏便是为方童年过八十大寿,杨新生站起来,向门外挥了下手。于是,谢永芒双手捧着一只大蛋糕走了进来。人们看到,硕大的托盘上只卧着一只寿桃,寿桃红枝绿叶,桃体由乳白渐渐变为粉红,造型逼真,鲜艳欲滴。蛋糕的底盘写有“祝亲爱的干爹生日快乐”字样,两只数字造型为80的蜡烛已经点燃,橘红色的火苗随风摇曳,犹如两个美丽的少女在扭动腰身,翩翩起舞。

    所有人马上明白过来,原来今天是方童年的生日,在这些宏德堂与义武堂的众多后生中,只有他亲身经历了由清末到现在的社会变革,他就是一枚活化石,见证着两堂的爱恨情仇与悲欢离合。

    “干爹,祝您生日快乐,寿比南山!”杨新生走到方童年的跟前,毕恭毕敬地说。

    方童年看看杨新生,又看看其他人,脸上挂着平静而淡然的表情。杨新生借为方德泊与房云霄送行之机,为自己做寿,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他一向不同意为自己过生日,觉得毫无必要,生或者是死谁也不能主宰,一切都应当顺其自然。但是,他理解杨新生为什么这样做,并不想去责备杨新生,既然已经形成事实,那就愉快地接受。

    “干爹,请您吹蜡烛吧。”谢永芒将蛋糕端到了方童年的跟前。

    方童年淡然一笑,吹灭了蜡烛,接着,杨新生带头唱起了生日歌:祝您生日快乐,祝您生日快乐……

    嘹亮的歌声在大厅里回响,表达着人们的心愿,杨新生已是唱得泪流满面,过往的一幕幕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本来,他想唱完生日歌再向干爹说些感恩之类的话,但是,他过于激动,以至于趴在餐桌上泣不成声了。杨新生的情绪感染了大家,人们的眼睛潮湿起来,而他的两个姐姐杨新春与杨新秋也哭成了泪人,一母同胞,她们更能理解弟弟的心情。她们知道,没有方童年就没有杨新生,方童年的大恩大德与大爱大善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的,感恩的眼泪或许是最恰当的表达方式。

    “新生啊,抬起头来。”方童年也是双眼微红,转脸对杨新生说,“说起来,俺还要感谢你啊。”

    感谢俺?杨新生一听,泪眼婆娑地问:“干爹,您怎么能这么说?”

    当年,方童年被动地认了杨新生为干儿子,就是为了今天有这样一个杨新生,他用赞许的目光看着杨新生,语调缓慢地说:“新生啊,你过去是个好孩子,好学生,现在是个好丈夫,好爹,更是个好人,善人,你没让俺失望,你已经做得足够好,所以,俺得感谢你。”

    “干爹,俺做得还不够好啊。”杨新生擦了把眼泪,谦虚地说。

    “是啊,大爱和大善是永远没有尽头的。”方童年满意地点点头。

    方童年滴酒不沾,杨新生便让他以茶代酒,接受亲人们的祝贺。这时,杨新生看到,方荣幸与房恩强已经站在了挂有红色幕幔的墙壁前,他知道,谢永芒已经给他们交代好了下一个重要节目。

    “干爹,俺知道,您不会收下俺的任何生日礼物,可是,这个礼物您一定要收下。”杨新生说罢,向方荣幸与房恩强招了下手,“揭幕吧。”

    方荣幸与房恩强拽动了手中的绳索,红色幕幔慢慢地被拉开,一副对联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品德高洁行善举菩萨下凡,医术精湛救众生华佗再世。

    “好!”房云霄率先鼓起掌来。

    “好!”方德泊也赞同道。

    掌声四起中,方童年接过了杨新生递过来的对联:“新生,这番赞誉俺现在还不配啊,就让俺转赠给俺干爹吧,挂在他的画像两边,你看如何?”

    像敬重干爹方童年一样,杨新生也敬重干爹的干爹周仕君,尽管他没有见过周仕君,但是,他分明从干爹的身上看到了周仕君的影子。从周仕君到方童年,再到杨新生,三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三代人因为大爱与大善的存在而紧紧地联系到了一起,并演绎出诸多闻名遐迩的故事,栩栩如生又感人至深。

    “好,干爹,俺下午就去五味堂挂上。”杨新生马上答应道。

    第四节

    结婚十年,经过不知疲倦的辛勤耕耘,在进入到一个新的千年之后,山东金虎头食品集团保卫科长张晓华终于当上爹了,昨天晚上,老婆给他生下了一个足有八斤的大胖闺女,而这个时候,他已经是两鬓雪白,年逾花甲。

    山东金虎头食品集团的前身是莱州市金虎头海产品养殖有限责任公司,1993年,房云霄再次从台湾归来,决定注资杨新生的公司,并重新注册为鲁台合资企业。房云霄将台湾的企业交给了长子房恩润打理,自己则偕夫人蔡寅珍常住虎头村,出任金虎头集团的董事长。杨新生为副董事长,大学毕业一直在公司任职的方亮为总经理,同时,方童仁与房云杰以董事的身份成为冷藏公司与食品公司两个二级单位的负责人,一个家族式的企业傲立在莱州湾畔。毋庸置疑,这个家族式企业是特殊的,是以杨新生为纽带的,他的两个姐姐杨新秋与杨新春联结起了宏德堂与义武堂的后人,成为金虎头食品集团的主体。

    2000年底,莱州市进行了乡镇整合,过西镇撤销了,方家村与房家庄划归了新成立的虎头镇,镇驻地便是虎头村。经过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来的迅猛发展,虎头村的村民都搬进了楼房,沿街商家林立,夜晚有霓虹灯闪烁,海滩建成浴场,吸引着四面八方的客人。莱州是全国著名的长寿之乡,百岁老人有一百三十多名,来自济南等地的房地产公司也看准了这块风水宝地,正在沿海地段投资兴建几个以吸引城里人来此休闲度假的大型小区,一座五星级的观海酒店也进入了施工阶段,如今,虎头村已初显大城镇模样。然而,古老的方家村与房家庄却成了死气沉沉的老人村,年轻人几乎都进了城,考上大学的留在了大城市,留在家里的去了莱州市里或者虎头镇。方家村里的小学与中学由于生源严重不足相继撤销并转,两个村庄的地也被几个有名的种子公司长年承包,成了小麦或者玉米的种子基地。地不用种了,乡亲们每年都会领到一定数额的土地承包费。人们预感到,以王河金岭为中心的金矿开采,将加速方家村与房家庄的搬迁进程,在虎头村的东南方向,有关部门已经划圈征地,一个可容纳五百多户居民的大型社区也进入了地下与地表的勘查阶段,细心的人估算了一下,这正好可安置下两个村庄的居民。人们相信,方家村人与房家庄人背井离乡,最终投入虎头村的怀抱,就在不久的将来。

    现在,方童仁与房云杰两家已提前告别了方家村与房家庄,搬进了金虎头食品集团的联排别墅区,与集团的高端人才享受着同样的待遇。张晓华只是个保卫科长,住的是集团的公寓楼,三室两厅,也足够宽敞了。当然,杨新生也给干爹方童年准备了一套别墅,干爹却说什么也不愿来。故土难离,更重要的是,他要留守五味堂,就像在守候着干爹周仕君一样。马上就年过九十了,方童年鹤发童颜,身体硬朗,还经常出去采集药材,每天坚持坐诊半天,是人们眼中的神医与寿星。

    张晓华当爹的消息很快在金虎头集团内外传开,集团冷藏公司总经理方童仁在第一时间就给老婆杨新秋打去了电话,让她准备好礼品,说下班后一起去探望贺喜。化干戈为玉帛,兄弟相争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无论是宏德堂人还是义武堂人都对两堂的重修旧好而备感珍惜,精心维护着这来之不易的情义。

    许多人都知道,张晓华的时来运转是由于大表弟房云霄给他的那二十万块钱,房家庄的媒婆杜老太磨破了鞋底,在介绍了三个带孩子的寡妇被张晓华拒绝后不久,终于给他找到了一个黄花大闺女,那便是同庄斜眼寡妇冯慧忱的闺女房清嫒。

    近二十年前,房根兰临死的前几天曾托请杜老太找到寡妇冯慧忱为张晓华提亲,她却将杜老太骂出了门,说给她介绍个国民党的儿子,是在羞辱她,那个时候,女儿房清嫒才五岁。光阴似箭,房清嫒已经长成了漂亮的大闺女,不断有人上门提亲,却都由于对方家境一般而被冯慧忱拒之门外。农村的闺女结婚早,像房清嫒这样二十好几的大闺女已不多见。但是,冯慧忱却沉得住气,她觉得,她闺女长得俊,绝不会老在家里。见过房清嫒的人都会认为她长得漂亮,浓眉大眼,鼻梁与乳房都高挺,皮肤白皙得像刚出锅的莱州大饽饽,一笑还有两个诱人的小酒窝。实际上,房清嫒的美丽因子来源于她那看东却在看西的娘,如果她娘不是个考验人们智商的斜眼,当年也不会嫁到房家庄一个家徒四壁的人家。但是现在,眼见得房清嫒就要二十五岁了,还是没找到称心如意的婆家,冯慧忱终于有些着急了。其实,冯慧忱的条件很简单,只是想让闺女找一个家底殷实,她能跟着过上好日子的人家。说得更直接一些,就是有钱就行。可是,那个时候真正有钱的人家并不多见,实乃凤毛麟角,奇货可居,即使有,也早就成家立业了,谁还会等着二十好几了才找媳妇?

    天无绝人之路,好在有个老光棍张晓华,在他年过五十的时候,台湾来了个有钱的大表弟叫房云霄,让他一夜暴富,有了找个黄花大闺女的资本,又正好有像冯慧忱这样的娘,他发誓要找个黄花大闺女的愿望才有可能得以实现。不过,那天下午,当媒婆杜老太说要将冯慧忱的闺女房清嫒介绍给他时,他还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张晓华难以置信的是,当年冯慧忱都不愿意嫁给他,现在怎么能换成她那如花似玉的闺女?他与房清嫒的年龄相差了近三十岁啊,这绝对是不可能的事。

    实际上,媒婆杜老太也觉得不可能,所以,冯慧忱那天上午亲自找上门来,让她去找张晓华提亲,还以为是冯慧忱自己还要改嫁,觉得她人老珠黄,是在白日做梦。

    “俺说大妹子啊,人家张晓华现在可是个有钱的人了,怪就怪你当年不长眼啊,俺说了那么多好话,你还是把俺撵了出来。唉,你当时说的话那个难听啊,俺一辈子都忘不了。”杜老太盘腿坐在炕上,目光炯炯,开始了反攻倒算,“现在后悔了吧?二十万啊,谁一辈子能挣二十万块钱?俺看呐,你当年有眼不识泰山,看走了眼,还是自认活该倒霉吧!”

    杜老太说的是实在话,那时候人们都还不富裕。俗语道,守着秃子不能骂和尚,当着冯慧忱的面,谁也不敢提眼的事儿。可是,杜老太也是个容易记仇的人,似乎张晓华腰缠万贯了也抬高了她这个媒婆的身价,便左一个眼又一个眼的,说得冯慧忱的眼都不知道往哪里看了。从当年把来说亲的杜老太骂出了门来看,冯慧忱显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不过,现在她有求于杜老太,便只能忍气吞声了。

    “俺说大姐啊,你的嘴也太不饶人了啊,俺那不是一时糊涂嘛,你这么数落俺干什么啊?”冯慧忱看着窗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杜老太知道,冯慧忱看着窗外实际上是在看她,便哈哈笑道:“那你就后悔去吧,人家现在可是非黄花大闺女不娶了。”

    “俺房清嫒就是黄花大闺女啊,她长得俊不俊?俺不是吹牛,别说房家庄了,你到全莱州去找,也不可能找出几个来。”冯慧忱自豪地说。

    什么?难道冯慧忱是为她的闺女房清嫒来请亲?张晓华这个年龄,她都得喊爹了,这怎么可能?

    “大妹子,你刚才说的什么?你再说一遍俺听听。”杜老太盘着腿坐不住了,就情绪激动地跳下炕来。

    冯慧忱转动着让人晕头转向的眼珠,重复道:“俺闺女房清嫒就是黄花大闺女。”

    杜老太终于明白了,原来是冯慧忱想把闺女房清嫒介绍给张晓华。毫无疑问,杜老太是朴实而正直的,见钱忘义者,她碰到过,却没见过像冯慧忱这样不知羞耻的人。那时候,让她做张晓华的老婆她都不愿意,现在倒想当他的丈母娘了,想想真是不可思议,就像个大笑话一样。

    “大妹子啊,俺说句难听的话,张晓华都到了给房清嫒当爹的年龄了,你闺女能愿意?”杜老太直白地问。

    来找杜老太当媒人,向张晓华提亲,冯慧忱自然会得到闺女房清嫒的同意,或者说,她与闺女想到一块儿了,属于不谋而合。人们常说,有什么样的吹手就有什么样的喇叭,有什么样的孩子就有什么样的妈妈,房清嫒待字深闺,自然是深受娘的影响,她要找个有钱人而忽视了年龄上的差距并不奇怪。

    “愿意,她怎么会不愿意?”冯慧忱并不觉得丢人,就反问道,“人往高处走嘛,俺是受穷受怕了啊。”

    一说到受穷,杜老太便深有同感了,似乎也理解了冯慧忱,便笑出声来:“呵呵,这张晓华是老来有福啊,俺下午就去问问。”

    张晓华确实是老来有福,而且还是令人羡慕的艳福,当然,没有大表弟房云霄给他的那二十万块钱,或许他还要打光棍。所以,当得知杜老太给自己介绍的是黄花大闺女房清嫒的时候,他一下子就笑得合不拢嘴了,那感觉与范进中举差不多。当年,连斜眼寡妇冯慧忱都瞧不起他,如今却将她的黄花大闺女房清嫒送上门来,张晓华觉得很解气,便马上答应了。这个时候,张晓华自然会想起因误食河鲀鱼汤而去世的娘,送走了媒婆杜老太,他便到庄里的小卖部买了一刀火纸与一把香,跑到死不瞑目的娘坟上去报喜。

    房家庄的坟地都在王河的北大坝上,这里埋葬着由方改姓为房后的先人们,因为不像方家村的方氏祖坟那样蔚为壮观,向人们宣示着一个庞大家族曾经的荣耀,所以就都保存完好。房根兰的坟没有墓碑,只是一个顶上压着一块砖并有杂草丛生的大土堆。张晓华是遗腹子,没见过爹张则青,也不知道爹当年埋在了哪里。与汉奸的儿子杨新生同理,张晓华内心里是恨爹的,他知道,如果不是爹的国民党身份,他与娘哪会受那么多苦?他又何至于到现在还打光棍?这一切都是因为大舅房根林,即使大表弟房云霄给了他二十万块钱,也不能抚平他心灵上的创伤。但是,这二十万块钱来得正是时候,他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地抱着美人睡觉了。

    来到房根兰的坟前,张晓华先是拔干净了坟头的杂草,然后才跪下来,烧香燃纸,跟娘说话。

    “娘啊,俺大表弟房云霄从台湾回来了,给了俺二十万块钱,说是补偿俺。有了这些钱,那个杜大娘又来给俺说媳妇了,您猜猜是谁啊?”张晓华说了几句,眼圈就渐渐地红了,“就是那个斜眼寡妇冯慧忱的大闺女房清嫒啊,您肯定记得她们娘儿俩吧?当年,就是她拒绝了您,让您死都不安心啊!现在,她却要把闺女嫁给俺,俺也答应了,明天就给她家送财礼,尽快把她闺女娶回家,了却您的心愿……”

    张晓华说着说着就泣不成声了,久久地跪在房根兰的坟头,似乎在等待着娘的回话。但是,即使张晓华给房根兰送来了天大的喜讯,她也不会开口说话了,张晓华跪疼了膝盖又给娘磕了三个响头,才站起来回家了。

    几天后,在杜老太的撮合下,张晓华与房清嫒见了面,确定了关系,然后他就与小表弟房云杰一起去了莱州市里的大商场,买了彩电与冰箱各一台,然后,他们坐着送货的皮卡车,直接开到了冯慧忱的家门口。未来的女婿出手大方,除了一万块礼金,还有价格昂贵的家电,冯慧忱喜不自禁,催着他们赶快成亲,说要早日抱上外孙。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张晓华与房清嫒结婚后的第二年,冯慧忱就得了一场急病死了,根本就没来得及跟着有钱的女婿享几天福。有福不能享,跟没福的一个样,她死得十分不甘心,连眼都没能闭上,就像一直在斜着眼看着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

    张晓华苦尽甘来,五十多岁的时候竟然还能娶个年轻漂亮的黄花大闺女,自然是王河两岸的一大新鲜事,成为人们饭前茶后聊不完的话题,就像当年军长方兴途的衣锦还乡以及宏德堂的大少爷方童文被赶出宏德堂一样。可是,人们又感觉到,眼下已经不是那个谁穷谁光荣的年代了,人们一切都向钱看了,虎头村的首富杨新生已经不知馋掉了多少人的眼珠子,冯慧忱与房清嫒娘儿俩携手演出了一场现代滑稽版的母女移嫁,情有可原,不必大惊小怪。

    然而,谁也不会想到,几十年的性压抑让年过半百的张晓华成了个废人,或者说,面对房清嫒散发着女人香味儿的美丽胴体,他的思想意识到位了,而自己身体的关键部位根本就不听大脑的指挥,依然像一棵霜打的秧苗,低头耷拉脑袋的,让如饥似渴的房清嫒连呼无能,直至唉声叹气,泪水涟涟。由此而来,张晓华从一个胜利者迅速转化为失败者,而在性爱方面的失败让他一下子没了底气,失去了家庭的主导地位。金钱可以改变人生,却改变不了张晓华的窘迫处境,房清嫒失望而怨恨的白眼让他无地自容,又一次跌进了深渊。为了能尽快让不争气的身体硬件硬朗起来,他便根据街头巷尾治疗阳痿的野广告偷偷地四处求医,花钱拿回一包包祖传秘方的中草药,熬汤的有,吃丸子的也有,各种各样,却都无济于事,效果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他想传宗接代的设备依然不听使唤,守着个年轻漂亮的媳妇却是干瞪眼,张晓华彻底绝望了。

    这个时候,吃不愁喝也不愁的房清嫒就怎么也沉不住气了,有道是,饱暖思淫欲,她这才发现,男欢女爱有时候比物质生活更重要。本来,张晓华与房清嫒就没有多少感情,是一个为了争口气而另一个是为了钱才成为夫妻的,张晓华的无能自然会加深他们之间的隔膜,有时候,他们便会因此而舌枪唇剑地打嘴仗,你来我往,各不相让,直到房清嫒痛哭流涕,甚至哭晕过去。但是,自古英雄爱美人,即使张晓华是个废人也不能不爱,他知道,房清嫒嫁鸡随鸡,对他也不错,一日夫妻百日恩,如果他是个正常的男人也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所以,他只能忍气吞声地再向房清嫒说些软和话。世上的女人多半吃软不吃硬,张晓华一哄,房清嫒的心就软下来,很快与他和好了。

    “晓华啊,你这里跑那里颠的,方家村不是有个神医方童年吗?你怎么不找他看看啊?”有一天晚上,房清嫒看着张晓华不争气的东西,建议道。

    张晓华不是没有想到方童年,而是觉得方童年为熟人,张不开口,如果他无能的事传出去,会觉得自己没面子,所以才会出去找不相识的野医。

    “唉,俺不好意思去啊。”张晓华羞涩难当地说。

    房清嫒爬到张晓华的身上,亲热地伸手摸着他的脸:“面子就那么值钱?那时候,你的成分不好,整天价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哪里讲究过面子?”

    “现在不是……”张晓华抚摸着房清嫒光滑而丰盈的后背,不好意思地说,“现在不是跟以前不一样了吗?另外,这跟那时候也不是一回事儿啊。”

    房清嫒明白,最叫男人抬不起头来的事就是这方面不行,她从张晓华的身上滚下来,又拍拍他的肚皮:“面子不值钱,你怕人家说你,俺明天跟你一起去五味堂,对外就说俺不行。”

    房清嫒的善解人意让张晓华备生爱怜,守着个大美人却无动于衷,这种心灵的折磨已经让他苦不堪言,他马上决定,明天就去五味堂,让神医方童年把脉诊疗,管他什么面子不面子。

    对于这对老夫少妻,方童年并不陌生,张晓华与房清嫒举行婚礼的时候,他还应邀参加了,同去的还有方童仁与杨新生两家以及方荣光,这是宏德堂人历史上第一次倾巢出动来参加义武堂人的喜宴。无论如何,在方德泊与房云霄的主导下,两堂的后代忘记了恩怨,成了一家人,方童年为之高兴而庆幸。可是这天,张晓华在房清嫒的陪伴下来到五味堂,坐了半天也没说来干什么,只是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说些闲话,最后,房清嫒终于按捺不住,红着脸,把张晓华那方面不行的事说了出来。

    按照张晓华与房清嫒结婚的日子来推算,正常情况下,房清嫒早就应该挺起大肚子来了,方童年这才知道,原来是张晓华的身体出了问题,还不好意思来找他,四处找野医,耽误了治疗。方童年给张晓华把了脉,便知道病症所在了。经血瘀阻,宗筋失养,从而萎弱不用,在干爹周仕君留下的周氏秘方里,便有一味举阳散,补益中气,化瘀行血,有气血条畅与化源不竭之功效,再配以补肾诸药,当可初见成效。但是,张晓华毕竟年过半百了,立竿见影是痴心妄想,方童年觉得,治疗的过程也是张晓华年龄增长的过程,或者说,他的身体状况在一天天地衰老,让他逆生长是不可能的事,三年,或者是五年,他能让房清嫒怀上孩子就是奇迹了。

    神医方童年果然出手不凡,几服药下去,张晓华的身体便有了轻微的反应,遂跑来向方童年报告这个特大喜讯。方童年听罢,笑而不语,又给他调整了方子,并嘱咐他千万不要急于求成,要养精蓄锐。转眼又是半年过去,张晓华此时已经有几分按捺不住了,每到晚上,当房清嫒钻进他的被窝里,便蠢蠢欲动,却不敢翻身上马,他知道,要个孩子,证明自己还是个男人比一时的痛快更重要,自己都忍了几十年,就不在乎这十天半月的了。在第二年的春天,万物萌发之际,张晓华来到五味堂,终于得到了方童年的暗示,他可以去证明自己还是个男人了。

    结婚三年有余,张晓华与房清嫒的初夜才终于来临,那个晚上正有月亮初上,微风习习,一只迷路没能归巢的小蜜蜂趴在窗纱上不停地抖动着翅膀,嗡嗡之声若有还无,甚是美妙。张晓华与房清嫒先在火热的炕上说了会儿亲热的话,然后才双双进入了一个忘我的世界。久旱逢甘雨,如饥似渴的房清嫒在张晓华进入自己身体的一瞬间,竟然激动得哭了,还情不自禁地拍打着张晓华起伏的脊背,那意思似乎在为他敲锣打鼓,加油助威。但是,好景不长,房清嫒拍打了仅仅三五下,张晓华便一泄涂地,瘫软下来,整个人就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龟缩在炕头上。于是,房清嫒就接着哭,只是这哭声已经完全变了味儿,由刚才的默默无声变成了嘤嘤啜泣,让张晓华自感愧疚难耐,却是无能为力。

    经过三年多的漫长等待,销魂时刻却是如此短暂,房清嫒的伤心与失落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抬眼看看张晓华萎缩的样子,又让她顿生爱怜,她突然意识到,张晓华是无辜的,他本是个身体强壮的男人,是那个时代让他失去了做男人的资格,成了心理与生理都扭曲了的老光棍。于是,房清嫒很快就恢复了理智,从张晓华的百唤无应到生机勃发让她看到了希望,尽管是瞬息即逝,毕竟已经有了很大的进步。她相信神医方童年,只要有他在,张晓华就能恢复如初,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第二天,在房清嫒的陪伴下,张晓华再次来到了五味堂。现在,无论是张晓华还是房清嫒都已经没有什么不好意思了,开门见山地道明了来意,说到张晓华的丢盔弃甲,房清嫒还笑出声来。方童年听罢,便知道了事情的症结,现在的张晓华已经不是生理的问题了,也就是说,他已经治好了张晓华的病,问题出在心理上,只要张晓华保持一个平稳的心态,不急于证实自己还是个男人,一切便迎刃而解了。于是,他以让房清嫒到院里替他翻晒一下晾着的药草为由,将她支了出去,然后,便对张晓华进行了心理上的辅导,欲速则不达,急于求成反而事与愿违,不温不火,顺其自然便可大功告成。为了增加张晓华的自信心,加强心理上的诱导,方童年还开了三服常见的清火补肾草药,让其回去煎服。

    服下了方童年开出的三服草药,张晓华心理感觉良好,再次跃跃欲试,有方童年的谆谆教导在耳边回响,有善解人意的房清嫒积极配合,张晓华终于成功地做了一回男人。当风雨渐渐地过去,他与房清嫒又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庆贺这个伟大时刻的到来。就这样又过了两年,房清嫒怀孕了,看着她一天天隆起的大肚子,张晓华的笑里都含着泪。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谁也想不到的是,房清嫒竟然生下一个少一条腿的畸形胎儿,当天就死了。命运就是这么不可预测,张晓华与房清嫒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盼到了当爹做娘的这一天,却最后得到了这么一个结果。于是,房清嫒感到了绝望,这个时候,已经消失了近半个世纪被当地人称为“姑娘”的神婆已经死灰复燃,甚至超过了那个愚昧无知的封建时代,成了许多走投无路者的救命稻草。像当年宏德堂的王玉玟瞒着方兴运去求请王姑娘为方童年驱魔治病一样,困顿中的房清嫒竟然也瞒着张晓华,带上贵重的礼品,跑到邻村去找一个名声在外的姑娘答疑解惑,回来便跪在火炕下烧香燃纸,频频磕头,乞求小鬼们快快离开。然后,又遵照姑娘的嘱咐,将纸灰抹在白生生的脸上,自己装扮成小鬼,手举一把大扫帚,张牙舞爪地满天井里跑,似乎要把真小鬼捉拿归案,赶尽杀绝。

    正当房清嫒疯癫之时,张晓华摇开门摇子推门进来,房清嫒的装扮吓得他一腚坐在了地上,愣头愣脑了半晌才明白过来,原来求子心切的房清嫒经不住打击,鬼迷心窍,走火入魔了。

    “清嫒啊,你这是干什么?”张晓华跑过去,一把抱住了房清嫒,“你怎么也能信这些玩意儿啊?”

    房清嫒原来也不信,畸形的孩子让她悲痛欲绝,难以理解,便不信也得信了。姑娘告诉她,她的孩子之所以少了一条腿,是家里的小鬼钻进了她的肚子里,让小鬼吃了,她必须回家烧纸燃香,磕头求情,将小鬼们请出屋子。当然,有的小鬼通人性,就走了,还有不通的,你就得先礼后兵,自己装鬼弄神地把它们赶出去。

    “晓华啊,俺不信怎么办?”房清嫒嘴一张,就哭了。

    晶莹剔透的泪水顺着房清嫒的面颊流淌了下来,脸上被冲出两条白皙的竖道,真如小鬼一般,张晓华忍不住笑了。

    “快洗洗脸吧,俺刚去了五味堂,童年大哥说,要相信科学,让咱去看看西医,都做个检查,如果没有异常,那就是偶然的事。”张晓华将房清嫒推进了屋里,又为她倒好了洗脸的水。

    房清嫒洗完了脸,似乎才明白过来,人要相信科学,而不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翌日,他们双双去了莱州市人民医院,做了多项检查,结果一切正常,只是张晓华的精子偏少,降低了怀孕的几率。得知结果,方童年再次为张晓华开方抓药,旨在补肾益精。难能可贵的是,张晓华与房清嫒没有丧失信心,周而复始,又经过几年的努力,在一次次的快乐之中,他们等待着新的奇迹发生,最终种瓜得瓜,房清嫒再次怀孕,并在昨天晚上顺利地生下了一个胖乎乎的闺女。

    张晓华喜得贵女的消息是潘迎告诉方童仁的,潘迎是房云杰之子房恩强的女朋友,大学同学,前年毕业后双双来到冷藏公司,房恩强做了方童仁的助理,潘迎则在办公室任文字秘书。方童仁的儿子方荣幸在省城济南读研究生,学的是贸易专业,在金虎头集团的愿景里,在济南设立经营机构是近期的计划。或者说,方荣幸所学专业是为了公司以后的对外发展而选定的,属于定向培训,就像当年杨新生让方荣光的儿子方亮上大学时选择了企业管理专业一样。

    毫无疑问,历经十年多的努力,张晓华终于当上了爹是所有人都替他高兴的事,方童仁一天的心情都大好,下午安排完了工作就把助手房恩强叫到自己宽大的办公室聊天,还问他什么时候结婚。快下班的时候,房云杰给方童仁来了个电话,约他下班后与家人一起去莱州市人民医院妇产科,看望房清嫒母女,并定好六点在家门口集合。房云杰比方童仁大了半年多,是哥哥,就像当年在大连哥哥方德河关心照顾弟弟房根森一样,房云杰始终将方童仁当弟弟看待,让方童仁深深地感觉到亲情的温暖。

    与房恩强说话说到五点半,方童仁就下班回家了。他上下班从不坐车,由冷藏公司步行到集团的别墅区不过十五分钟的路程,穿过一片黑松林就到了。

    这片黑松林紧靠海岸,是胶东沿海一道美丽的风景线,绵延百余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辛勤的胶东人在沿海的沙碱地里栽下了一拃多高的黑松树,经过几年的精心管理,灌溉补苗,终于长大成林。虎头村沿海的这片黑松林是当年发动方家村与房家庄以及虎头村的男女老少一起栽下的,许多参加植树者已经离开了人世。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现在,早晨或者晚上,沿着黑松林散步成为当地人最为惬意的事。方童仁业务繁忙,上下班穿行于黑松林之间,股股松香让他心旷神怡,似乎轻松了许多。

    此时此刻,正有夕阳西下,海风微吹,方童仁出了公司的大门,往东一拐就走上了黑松林边的这条小路。这里原本是没有路的,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黑松林密不透风,隐蔽性强,当是小动物们的天堂,野兔子或者野鸡什么的神出鬼没,走在路上,它们会冷不丁地从里面窜出来,给行人一个小小的刺激。起初,方童仁自然要吓一跳,时间久了,便习以为常,如果看不到它们还会产生几丝遗憾,就像老朋友约好了见面却毫无缘由地失约了一样。

    一起拦路抢劫案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方童仁刚走了一会儿,便有三个人影窜出了黑松林,他们手持长刀与匕首,面带腾腾杀气,向方童仁猛扑过去。

    近几年来,虎头村的流动人员快速增长,人数甚至早已超过了本村人,人多了,难免成分复杂,靠本事吃饭的有,靠非法手段的也有,于是,治安事件便时有发生。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世上做发财梦的人胜不胜数,连谦谦君子都爱财,却是取之有道。但是,这个以韩四为首的犯罪团伙财迷心窍,要持刀强取豪夺了。实际上,这伙人已经盯了方童仁很长时间,他们发现,单单他手腕上的那块金表也值好几万,这几天便一直躲藏在黑松林里等待下手。可是,要么方童仁有同伴跟随,要么他根本就没出现。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等待了三天之后,方童仁终于向他们单独走来了。

    方童仁不会武功,难以反抗,面对歹徒,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折回头,惊恐万状地往公司方向跑。

    “有人抢劫了——”方童仁一边飞跑,一边不停地高声喊道。

    不过,即使方童仁跑得再快,也跑不过紧紧追来的三个小伙子,他跑了不到十米,便被歹徒们追上了。韩四飞起一脚,正好踢在方童仁的膝弯处,方童仁踉跄几步,便跌倒在地。于是,他们围上前来,有人去捡方童仁掉在地上的皮包,有人去捋他手腕上的金表。

    “住手!”突然,一声怒吼传来。

    做贼心虚,即使再强悍的贼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喊声也会大惊失色,他们面面相觑,无论是思维还是动作都有了短暂的停顿。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房恩强,他与女朋友潘迎下班出了公司的大门,本想一起去海边吃烧烤,却突然听到方童仁高喊有人抢劫了,他便让潘迎马上打电话报警,自己则骑上自行车向事发地赶来。歹徒就在眼前,房恩强从车子上跳下来,挺胸提腹,暗自运气,面无惧色地向他们慢慢靠近。

    怎么会是他?尽管韩四不知道来者叫什么名字,但是,他却见过眼前这个人,那是今年春天在莱州市里举办的武术大赛上,他表演的房门拳犹如行云流水一般,时而静若处子,时而动若脱兔,虎虎生威又刚柔并济,一招一式都引来叫好声一片,最终众望所归地夺得了冠军。此人武艺高强,韩四当时便是观众之一,他自知不是此人的对手,但是,他一人赤手空拳,而他们人多势众,又手握长刀与匕首,当是不落下风,更重要的是,他们想要的东西还没抢到,不能就这么落荒而逃,空手而归。于是,他看了房恩强一眼,一把捋下了方童仁腕上的金表,然后带着两小弟兄跑进了黑松林。

    房恩强紧追不舍,绕过几棵黑松树便一把抓住了韩四的衣领,并顺势将其按倒在地。这时,两个跑在前面的小兄弟又回过身来营救,手持匕首,一前一后地向房恩强走来。黑松林里树挨着树,空间狭小,根本无法施展拳脚,地上的韩四伸手抓起一把泥沙,向房恩强的双眼撒去。泥沙顿时迷住了房恩强的眼,借着他抬手抹眼的时机,韩四拾起大刀,爬起来,拔腿要跑。不能让他们跑了,隐隐约约中,房恩强看到了韩四的身影,他一个扫堂腿便再次将韩四撂倒在地。但是,泥沙被他揉进了眼皮里,硌得双眼疼痛难忍,就不由得又伸手猛揉,这个时候,方童仁也手持一根干松枝,大喊着追了过来。韩四恼羞成怒了,挥起大刀向冲上前来的方童仁砍去。然而,就在大刀落下的一瞬间,房恩强睁开了眼,看到了砍向方童仁的大刀,然后本能地伸出手去阻挡。嚓!大刀砍在了房恩强的右手臂上,顿时血流如注。接着,另一个歹徒又冲上来刺了他一刀。这一刀正中胸口,房恩强摇晃了几下,口吐鲜血,轰然倒下了。

    “恩强!”方童仁见状,惊呼一声,扑向了房恩强。

    这时,越来越清晰的警笛声由远而近,接到潘迎报警的边防派出所的武警战士们驾车风驰电掣般地向这里赶来。歹徒们大惊失色,分头往黑松林的深处跑去。可是,不到十分钟的工夫,他们便被武警战士包围起来,一个个地被擒获,犹如瓮中捉鳖一般。

    浑身是血的房恩强被方童仁带人送到了莱州市人民医院,医生马上对他进行抢救,由于失血过多,已经昏迷,急需输血。但是,验过他的血型,医务人员顿时紧张了。原来,房恩强是罕见的RH阴性血型,就是人们常说的熊猫血,医院血库里尚无存血,马上就要手术,没有血浆的及时补充,病人随时会有生命危险,怎么办?只有找到同为RH阴性血型的献血者才能保证手术的进行,这个血型虽然罕见,但是,在血亲中的可能性却是大大增加。如果血亲里没有,只有通过电台广播紧急呼吁志愿者来献血了。这时,房云杰与张晓华也闻讯赶来,一听大夫的话,马上都验了血型,遗憾的是,他们都不是。接着,房云霄也来了,经过化验,也不是RH阴性血。

    房恩强是为救自己而身负重伤的,方童仁已是悲痛欲绝,在房云杰他们验血的时候,他便给方德泊的儿子方童信去了电话,报告了房恩强的病情以及急需RH阴性血浆。方童信是省城医院的外科医生,他迅速联系到了血源,并亲自驾车向莱州赶来。但是,由济南到莱州得三个多小时才能赶到,远水不解近渴,房恩强已是命在旦夕了。“还有别的血亲吗?”大夫看了眼围在手术室门口的家人,焦急地问。

    血亲?此时的方童仁如梦方醒,那张从方氏祖坟里挖出的过继契约已经证明了他与房恩强都是方继先的后代,这不就是血亲吗?但是,他从来没验过血,并不知道自己的血型,那么,会有奇迹发生吗?

    “俺,俺!”想到这里,方童仁哭喊着跑到了门口。

    “你?”护士吃惊地问。

    “是,俺也是。”方童仁伸出了胳膊。

    护士马上将方童仁领到了化验室,抽血化验。

    无论是宏德堂人还是义武堂人,都是先祖方继先的子孙,像方童仁一样,人们也马上想起了那张过继契约,纷纷来到化验室门口,心急如焚地等待着结果。

    由抽血到化验不过只有几分钟的工夫,但是,人们却觉得时间是这么漫长,就像墙上钟表的指针停止了转动一样。终于,护士推开了化验室的门,报告大家一个令人失望的消息:方童仁也不是RH阴性血。

    哭声伴随着这个消息再次响起来,房恩强的女朋友潘迎一下子晕厥过去。

    “俺也试试吧。”这时,方荣光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闲来无事,方荣光都会骑着一辆电动车到黑松林里捡拾被莱州人称作“松朵箩”的松果,这松果油性大,是冬天里烧炕的好柴火,许多人都来捡。如今,有当总经理的儿子方亮作为经济后盾,他衣食无忧,身体也康健。每年的秋末,儿子方亮都会差人给他送来煤炭,保证他冬天的取暖。但是,方荣光却偏爱松果,一天不来就觉得少了点什么。刚才,他并没有看到歹徒抢劫方童仁而房恩强出手相救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即使警车赶来的时候,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房恩强被抬上了车,要送往医院,他才看到了。无论如何,曾经让人唾弃的方荣光已经变了,他年过六十,亲情让他老来醒悟,并有了爱心,他也知道,房恩强是自己的血亲,都是方继先的后人,尽管他帮不上什么忙,还是骑着电动车来到了医院。不过,方荣光是有自卑感的,没有勇气与亲人们站在一起,只能躲在一边,远远地向这里观望。他听不懂房恩强是什么血型,看着亲人们一个个地验血后又失望而归,他突然想起,自己就是什么稀有血型,那还是他在潍北监狱里服刑时砸伤了左脚,做手术时听到医生们议论后才知道的。他做了那么多对不起祖先的事,一直让他后悔莫及。他知道,房恩强也是自己的亲人,现在,如果自己的血能救了房恩强,就能减轻自己的负罪之感。于是,他捋起了袖子,向化验室门口走去。

    方荣光什么时候来了?人们吃惊地看着他踮着脚走过来,方童仁迅速上前搀扶起他。

    “荣光,你就不要试了,你年纪太大了。”尽管救子心切,房云杰还是伸手拦住了方荣光。

    “不,俺得试试。”方荣光一把推开了房云杰的手,头也不回地进了化验室。

    饱经沧桑的方荣光就这么坐在了护士跟前,让护士为他抽血化验,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他就是RH阴性血。但是,因为年龄原因,医生与护士们也觉得方荣光不适合献血了,而他却一再坚持,还跟他们急了眼。亲人们理解方荣光为什么如此执拗,如果不完成他的心愿,会让他后悔一辈子,便成了支持者。无论如何,救人要紧,护士迅速给方荣光做了体检,他身体健康,可以献血。

    房恩强有救了,而且,方童信已经驾车上了济青高速路,后续血浆将在三小时内送到。很快,方荣光献出的血经过处理后送进了手术室,房恩强的手术已经开始。

    手术进行得异常顺利,房恩强的胳膊只是刀伤,没有伤及筋骨,歹徒扎入胸口的一刀离肺部仅仅还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如果扎到肺部,后果将不堪设想。方荣光的血液慢慢地流进了房恩强的血管,两个多小时后,房恩强被推出了手术室。接着,方童信也赶到了,有了血源的及时补充,他将安全地度过危险期。

    那个晚上,谁也没离开医院,尽管房恩强在重症监护室,有医生与护士负责护理,无需家人的照顾。午夜时刻,房恩强醒来了,他看不到室外这些心急如焚的亲人们,但是,他知道,他们肯定在。他救了方童仁,并因此而身负重伤,他觉得,这是他应该做的事。现在,他并不知道方荣光的血正在他的身体里流淌,但是,很快他就会知道。

    方童信是省城的外科专家,亲人们都围在他的身边,询问房恩强是否还会有危险。房恩强这么快就苏醒过来,说明身体状况良好,他也查阅了手术的相关记录,他可以断定,房恩强生命无碍,将会逐渐恢复。

    在很久以前的上个世纪初,方德河跟随为给爷爷房国武报仇而杀死知县丁明才的房根森一起逃往了大连,在穷困潦倒之际,他们面对半块谁也不舍得吃的馒头,滴血认亲,结为生死兄弟。现在,方荣光的血在房恩强的血管里流淌着,方继先的后人们真正成为一家人,如果他地下有知,当会含笑九泉。

    直到房恩强脱离了危险期,方童信才回到了济南。作为方德泊的儿子,这是他第三次回到家乡,前年,爹方德泊曾率一家人来过一回,原因是房云霄一家也从台湾回来了。许多人都记得那次方继先后人们的大聚会,有笑声,也有眼泪,更多的是亲情。

    房恩强的身体素质好,伤势恢复得很快,不到半个月就出院了。由于意外的发生,人们没能及时地向老来得女的张晓华祝贺,直到闺女满月,人们才又聚到一起,除了道喜之外,大家说的最多的还是温暖人心的亲情。最为高兴的当是方荣光,他在张晓华的一再邀请下才参加了方继先后人们的这次大聚会,当房恩强向他表达感谢的时候,他竟然羞涩得低下了头。人们发现,方荣光已是一个富有爱心的人了,前几天,他在街上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小狗,就带回家里养了起来。现在,小狗的伤好了,成了他形影不离的好伙伴。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谁也无需感谢谁,在人们频频举杯的时候,又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方兴迅的太太秦月明以及儿子方德溪,如果他们能回来,才是真正的大团圆。屈指算来,秦月明带着方德溪回苏州已经有四十多年了,却是音信全无。那么,他们现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回来?

    第五节

    2011年的秋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早了一些,一场下了几天的连阴雨后,太阳终于露出了憋红了的脸,但是,一阵北风吹过来,浑身上下都凉飕飕的,人们这才惊讶地发现,秋天竟然不知不觉地到来了。

    时间的车轮跑得飞快,现在,金岭金矿已是初具规模,方家村与房家庄靠近王河的地方成了矿区,在有关部门的规定期限内,两个村庄的居民陆陆续续地搬迁到了虎头村,住上了宽敞明亮的楼房。毫无疑问,安置条件是优厚的,人们以后的生活无虞,甚至是富裕的,如果拒绝当是一大损失。所以,人们无不积极响应,乔迁新居。更为重要的是,莱州人民向来有支持国家与政府的良好传统,自新中国成立以来,就不曾改变过。

    无论如何,时代潮流的步伐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住的,不管你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方家村与房家庄终于被再次崛起的以外来户为主体的虎头村吞噬了,成了这个新兴城镇的一部分,就像王河的水最终流进了大海一样。

    实际上,对于方家村与房家庄的年轻人来说,他们对这片故土并没有多少留恋,自从他们能独立生存了,离开便是唯一的选择,无不争先恐后地涌进了繁华的城镇。或许,他们并不知道在这两个古老的村庄里发生的那些惊天动地的故事,即使知道了,也是漠不关心,如风过耳一般。当然,年轻人走出家乡,独闯天下,是值得鼓励的事情,只是待到他们老了的时候,想起了曾经养育了自己的这片故土,要像他们的先辈一样落叶归根,根却没有了。

    今天便是搬迁期限的最后一天,房家庄已是人去房空,推土机与挖掘机正在推倒一排排旧屋,扩大着矿区的地盘。而在方家村,还有最后一户没有搬迁,那便是神医方童年。当年,方童年拒绝了杨新生的别墅,坚持在五味堂行医,但是如今,却不走也得走了,他不会当这个绊脚石。方荣光也没走,是留下照顾方童年的。现在,最后期限已到,方童年的乔迁就在今天的傍晚。

    方童年向来深明大义,自然不是钉子户,他之所以拖到最后的日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活不过今天了,他希望自己死在这片难舍难离的故土上。

    1911年那个改朝换代的日子,方童年在娘董月花的肚子里足足地待了十一个月之后,难产的娘才被一只不约而至的水狼吓了一跳,从而下腹痉挛,生命之门洞开,生下了他。他身上酷似水狼的胎记以及两次大难不死从而打破了方家男孩中老二不活的魔咒,使他的一生具有某些传奇色彩,许多人都认为,他能奇迹般地活到了一百岁,是方家那些夭折老二的寿命都附加到了他的身上。不管怎样,人总是要死的,被人们称为神医与半仙的方童年也不会长生不老,今年过了春节,他就觉得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向尽头,要向这个世界告别了。生老病死,乃自然规律,方童年毫无对死亡的恐惧,尽管已是行动不便,他还是会让方荣光将他搀扶到院子里,晒晒太阳,看云彩朵朵,心情平静地等待着撒手人间的这一天。一百年了,他饱读儒家经书,又经历得太多,所以才会如此大彻大悟,如同一个思想深邃的哲人。想想看,两个村庄你争我斗了几代人,却是一对亲兄弟在打仗,终于等到了握手言欢之时,又不可抗拒地消失了,一切都是那么匪夷所思,难以置信。河的尽头是海,大海的胸怀是宽广的,力量更是无穷的,王河岸边的两个村庄的命运却正如同这干涸见底的王河,失去了生命力,最终的寿终正寝并不意外。

    今年春天,五味堂杂物间的那窝繁衍了无数代的水狼还剩下了两只,却也是老态龙钟,东倒西歪地站不稳,不能自己出去捕食了,只能靠人工喂养。方童年知道,它们是有儿有女的,但是,随着村里住户的减少,人气没了,其他生灵也就失去了依靠,先先后后地远走他乡谋生存,只有这一对老水狼像他一样坚守着这片故土。这个时候,两只老水狼无疑是孤独的,方童年会时常挪到杂物间门口,与趴在那里的老水狼说说话。人物一理,同病相怜,这对老水狼让方童年感觉到生命的弱不禁风。前几天,两只老水狼死了,方童年在方荣光的搀扶下来到杂物间门口,与它们依依惜别,还嘴角颤抖地说了好多话。方荣光只听清了几句,好像二叔是在说,自己也要走了,让它们在那里等着他,到了那里咱们还做好朋友。最终,方童年让方荣光将这两只老水狼装进了一只小木箱里,在院子的一角,挖了一个深坑,掩埋了。与自己相伴了一生的水狼们都走了,这个时候,方童年预感到,自己剩下的日子确实也不多了。

    凭借着大爱与大善,方童年造就了一个杨新生,也改变了侄子方荣光。现在,方荣光在路上捡拾的那条受伤的狗成为他最为亲密的好伙伴。人们常说,狗通人性,而通的恰巧是人类善良的一面,只有如此,人与狗才会成为忠实的朋友。

    阳春三月,在方家村与房家庄即将集体动迁之际,在侄子房恩强的陪伴下,一直与老伴蔡寅珍住在虎头村的房云霄专程去了趟济南,找到方德泊,要当面说出他初次回乡看到那张过继契约时就产生的想法。当时房云霄欲说还休,尽管方德泊曾经好奇地追问过,房云霄还是没能说出来。二十年了,房云霄一直将自己的这个想法憋在心里,他觉得,自己与方德泊也老了,如果再不说出来,以后或许就没有这个机会了,他会因此而抱憾终生。

    现在的方德泊也是八十岁高龄的老人了,耳聪目明,精神矍铄,身子骨结实得很。那天下午,见到敲门而入的房云霄与房恩强,方德泊自然甚是高兴,连忙让老伴宫清敏准备饭菜,非要留他们在家里吃晚饭不可。但是,他们来之前就给方童仁的儿子方荣幸打了电话,让他设下晚宴,一同宴请方德泊一家。研究生毕业后,方荣幸就留在了济南,出任山东金虎头食品集团驻济南办事处的主任,全面负责集团以济南为中心的销售业务。这些年来,集团生产的“金虎头”牌各类海鲜食品源源不断地进入了济南及其周围城市的大小超市,成为企业的一大支柱,前年,金虎头被命名为著名商标。

    晚宴是在欢快的气氛中开始的,方与房已经亲如一家,也没有了不必要的客套话,刚刚喝了一杯酒,房云霄就决意要说出二十年前就产生的那个想法了。

    “叔叔,婶婶,俺跟恩强这次专门从老家来,是来给二老商量个事情的,俺想……”房云霄站起来,想了想又坐下,再次犹豫不决了。

    尽管房云霄没说出自己想要说的话,但是,方德泊却一直感觉房云霄这次专程来济南找他是有什么事情要给他讲的,而且,这个事情不小,所以才让他难以开口,思量再三。那么,他究竟要说什么?

    “云霄,你有什么事就说,咱们不是一家人吗?”像二十年前一样,面对欲言又止的房云霄,方德泊催促道。

    “就是啊,云霄,都是自家人,想说什么就说吧。”方德泊的老伴宫清敏也鼓励道。

    其实,房云霄的想法已经跟房云杰与房恩强以及远在台湾的儿女们商量过了,并得到大家的一致同意,他才下定决心来找方德泊的。但是,自己的想法过于大胆,他担心的是,作为现在宏德堂里最长辈的人,方德泊会同意吗?

    “叔叔,您还记得那张过继契约吗?”房云霄喝口茶,平稳了一下自己紧张的情绪,抬头问。

    “记得啊,现在还在方童仁那里保存着啊。”方德泊看着房云霄。

    “上面说,俺老爷爷房国武是从宏德堂过继来的,实际上是方继先的儿子,对吗?”房云霄又问道。

    “对。”方德泊不假思索地答道。

    “也就是说,俺,还有房云杰都是方继先的玄孙,对吗?”房云霄接着问。

    听了房云霄的话,方德泊努力地回忆着那张过继契约上的内容,反问道:“怎么,你怀疑那张过继契约的真实性吗?”

    “不,叔叔,俺从来就没有怀疑过。”房云霄咬了下嘴唇,继续说,“房恩强受伤的时候,方荣光的血型正好与他的罕见血型匹配,更证实了那张过继契约的真实性。”

    那年,房恩强为救被歹徒持刀抢劫的方童仁而身负重伤,他是稀有血型,而方荣光正好也是,从而给房恩强献了血,挽救了他的生命。这是专程去莱州送血的方童信回来后才告诉方德泊的,方童信还说,这种稀有血型在血亲中相同的比例要高一些。

    “云霄啊,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方德泊想到这里,终于沉不住气了,“有话就直说嘛。”

    “叔啊,您快直说吧,俺相信,俺德泊爷爷会同意的。”一旁的房恩强也着急了。

    “云霄,别藏着掖着了,你都快把大家急死了。”宫清敏夸张地捂住了胸口,“你这是捉迷藏呢?”

    “好,俺说。”房云霄终于鼓足勇气再次站起来,大声说道,“房家庄的房姓,实际上都是先祖方学朋的后代,也就是说,俺们都应该姓方。”

    “是啊,房姓老祖谱上的先祖还都姓方嘛。”方德泊赞同道。

    “叔叔,婶婶,几百年过去了,老祖宗们都走了,却把俺们这些同宗同祖的房家庄人关在了方氏大门之外,就像一个个有家不能归的弃儿啊。”房云霄说到这里,眼圈渐渐地红了,“那张过继契约让俺们知道,俺们是高祖父方继先的后人。叔叔、婶婶,俺想,义武堂的后人不能再姓房了,寻根问祖,从此就恢复原姓,姓方,不再做流浪在方氏门外的弃儿了。”

    这真是个让方德泊感到意外的想法,许多年前,房云霄这个海外游子回乡探亲,完成了爹房根林的遗愿,而后又深深地爱上了从来没有回来过的老家,并从此扎下了根。远离故土的人更爱家乡,离开娘怀抱越久的人越思念娘,这是人之常情,方德泊理解房云霄。但是,放弃使用了几百年的房姓,改为原姓从而姓方,方德泊还是觉得房云霄的这个想法过于大胆了,或许会有人接受不了。于是,方德泊久久不语,陷入了沉思。

    方德泊的思虑让房云霄起了疑心,难道他会不同意吗?如果他不同意,自己还要一再坚持吗?

    “叔叔,您的意思是……”良久,房云霄试探地问。

    “云霄啊,那年你看到过继契约时想说的话却没有说出来,是不是就是这个想法啊?”方德泊举头看了眼天花板上的吊灯,若有所思地问。

    “是,叔叔,您可真是个明白人。”房云霄马上承认道,“可是,那时候,俺觉得时机还不成熟,宏德堂人与义武堂人毕竟才刚刚和好。”

    “二十年了啊,就这么一直憋在心里?”方德泊伸出了两个手指头。

    房云霄点点头:“对,现在俺觉得是时候了,而且,俺觉得,俺的爹、爷爷、老爷爷也会同意俺这么做的,高祖父方继先更会赞成的。”

    “好,你继续说。”方德泊拍了下手。

    “这些年来,俺一直在想,高祖父方继先为什么要留下这张保密的过继契约,就是不舍得自己的亲生儿子,也就是俺的老爷爷房国武啊。”房云霄说到这里,不禁热泪盈眶了,“他老人家是想给后人留个凭证,有朝一日能让俺们这些后人认祖归宗啊!”

    房云霄的眼泪一出,宫清敏也禁不住泪流两行:“德泊啊,俺觉得云霄说得有道理,你看呢?”

    谁不说咱家乡好,因为身在他乡为异客,才会更爱。方德泊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宫清敏第一次回家乡的情景,那是为了与台湾来的房云霄的太太蔡寅珍以及子女们见面。老家这么近,可是德泊就从来没有让俺回来过,好像老家是永远也不能回去的地方。当时,宫清敏眼含热泪地说。而此时此刻,听了房云霄的肺腑之言,方德泊的心情如翻江倒海一般,难以平静了。

    “爷爷,俺们已经商量过了,包括俺远在台湾的两个哥哥和姐姐,都赞同俺叔叔的想法。”见方德泊一时没有表态,房恩强插话说。

    “德泊,俺也觉得一家人却是两个姓,怎么都不得劲儿啊,顺其自然吧。”宫清敏抬手戳了下方德泊的胳膊,轻声劝说道。

    “好!”方德泊蓦地举起了酒杯,独自一饮而尽,“这是皆大欢喜的决定!”

    方德泊同意了!房云霄也一口干了杯中酒,热泪盈眶地说:“回家了,这才是真正地回家了啊!”

    方荣幸一晚上几乎没有说话,但是,这个时候,他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举着酒杯走到房恩强跟前,用力拍了下他的肩膀,喜形于色地说:“恩强哥,从此以后,咱们就是亲兄弟了!”

    “呵呵,亲弟弟!”房恩强含泪笑道,与方荣幸酒杯一碰,一口就喝干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那个晚上,回到宾馆里,醉意蒙眬的房云霄激动得没睡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还说起了梦话,以梦呓的方式在第一时间将要恢复方姓的事告诉了爹房根林。他知道,如果爹地下有知,也会支持自己的这个决定。

    义武堂的子孙要恢复原姓的消息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了王河两岸的方家村与房家庄,方家村人无不表示欢迎,觉得这是一个有良心与孝心者的必然选择,并暗自竖起了大拇指。而在房家庄引起的反响更大,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改姓在中国传统观念中无疑是一种耻辱的象征,而房恰恰是后改的姓。几百年前,先祖方学朋在此扎根,又经过几十代人繁衍后形成的庄子就要消失了,没守住家业,房氏后人就觉得自己是个败家子,有些对不起祖宗似的。房云霄的决定让人们受到了启发,许多人凑在一起商量是不是也应该认祖归宗,不再用房这个假姓,也恢复原姓。实际上,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会轻易忘记自己的祖先,不管经过了多少代人,血脉相承的观念却是根深蒂固的,无论你是姓房,还是姓方。自然,这种慎终追远的意念有的淡薄,有的强烈,而令人欣慰的是,越是成大事的人越不会数典忘祖,所以才会有人出资修族谱,建宗祠。值得庆幸的是,房家庄还有个好后生叫房松岩,那场运动结束后,他接替了房光本成为房家庄的村书记,亲眼见证了房云霄认祖归宗的过程,他为此而感动,好像看到那些从来没见过的方氏祖先在向他频频招手,那意思是说,快回家吧,俺的孩子!这个时候,不断有同庄的老者找到他,表达了要跟随义武堂人一起恢复原姓的意思。无论过了多少年,房家庄的房姓都是方氏的一族,他们离开娘的日子太长了,是重回娘的怀抱的时候了。有了这些感悟,房松岩便去虎头村找到了房云霄,情真意切地直抒胸臆。

    原本都是方氏的后人,只是当年方学朋由于触犯族规而被扫地出门,他的后人不得姓方,才被迫改成了房姓,既然是同宗同族,房云霄自然会支持房松岩的想法。

    回到房家庄,房松岩便写了一个拟恢复原姓的告示贴在了村委会大门前的宣传栏上,并让同意者签字。不出三天,每家每户都有代表签了字,房氏的后人出现了惊人的一致,那就是,俺本姓方。整村改姓,在全国已经有了先例,尽管房家庄的房姓是怎么来的是人人皆知的事情,但是,仅有这个是远远不够的,相关的法律程序还得一步步地走。恢复原姓需要过程,而整个村庄的搬迁却是迫在眉睫,在即将告别故土之前,方家村与房家庄要举办一个大型的祭祖仪式,以此告别长眠在这里的先祖们。

    这个时候,无论是方德泊还是房云霄都再次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早年去世的方兴迅,大家心里明白,只有在祭祖仪式前找到他的儿子方德溪,才会有名副其实的大团圆。但是,人们只知道当年方兴迅的太太秦月明变卖了家产,带着方德溪回了苏州,从此便杳无音信。一晃五十多年过去了,方德溪也已是年过古稀,他是否早已成家立业,有了儿女?如果有,现在也应该是子孙满堂了。那么,他以及他的子孙们在哪里?会在苏州吗?必须找到方德溪一家,让他们回家乡看看,因为他们再不回来,家乡就永远看不到了。于是,房恩强驾车来到了济南,与方荣幸一同乘飞机去了苏州,在当地的报纸电台电视上刊播情真意切的启事,寻找方德溪的下落。但是,一连几天的刊播并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他们只能满心失落地回来了。

    方德溪的失踪成为宏德堂人心中永远的痛,圆满的大团圆始终没有圆满,家人们只能面向南方,真诚地祈祷,无论他在哪里,都能平安幸福,享受着天伦之乐。宏德堂人从来就没忘记过您,时刻惦念着您,盼望着您早日回家看看啊!

    方家村与房家庄的祭祖仪式是在集体搬迁开始的前一天进行的,那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是个好日子。

    方氏宗祠当年被日本鬼子一把火烧掉了,宏德堂的堂主方兴运与义武堂的堂主房乐平重修旧好后,就是在这里携手慷慨赴死,留下一段流传至今的佳话。方氏宗祠没了,里面的祖谱也同时毁于一旦。不过,在很久以前的那个春节前,正值宏德堂与义武堂水火不相容之时,房乐平曾率族人欺骗了方兴运,在宗祠里偷抄了族谱,并在房家庄也修建了宗祠,从此祭奠先人再也不用看宏德堂人的脸色了。但是,在破四旧运动中,支部书记房光本却带人拆了宗祠,烧了祖谱,从此,无论是方家村人还是房家庄人都也找不到根了。值得庆幸的是,房乐平当年抄回的祖谱原件竟然保存完好,与房根林送给爷爷房国武的那块欧米茄怀表放在一起,后来,房根森将祖谱连同那张方兴途签署的副军长委任状一起藏在了套间里的夹墙里。

    祖谱重见天日,房云霄差人抄写一遍,装裱起来,而祭祖仪式的地点就设在方氏宗祠原址上,搭台挂幕,还铺上了红地毯。房云霄觉得,尽管方氏宗祠没有了,但是,祖先们的魂还在这里。

    那天上午十时整,祭祖仪式在鞭炮声中开始,已经去世的方友盛的孙子,前几年接替年老体弱的谢永双成为方家村支部书记的方贵田主持仪式,香火缭绕中,房家庄的村书记房松岩诵读祭文并代表房家庄的后人向先人们求告,方学朋的子孙们已经正式向有关部门提出了恢复原姓的申请,拟成为真正的方氏一族,敬请祖先们体察后人迫切的认祖归宗之心,同意他们的决定。

    实际上,逢年过节,方氏或者房氏的后人们都会将祖先们请回家里,烧香磕头,念祖先们的恩德,只是两个村庄的共同祭祖还是第一次。所以,人们的心情是平静的,仪式过程中并没有引起大的波澜。但是,当方贵田最后让大家跪别祖先时,便有哭声从人群中响起,顿时将人们的情绪带进了一个伤感而痛楚的境地。这个率先哭出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已回乡居住了二十年的房云霄。

    台湾归来的房云霄是这次祭祖的倡议者与支持者,整个仪式的所有费用也都出自他的手,而三叩九拜之后的跪别祖先也是他后加上的。他觉得,古老的方家村与房家庄就要消失了,后人们即将离开长眠于此的祖先们,应该借此机会向他们道个别,并告诉先人们,子孙们都去了哪里。

    在某种情况下,情绪是可以传染的,无论是高兴还是悲伤。现在,房云霄抑制不住内心的伤痛,哭出了声,马上就影响了一大片,哭声此起彼伏,人们捶胸顿足,不能自已。这个时候,一心向往城镇富裕生活的乡亲们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根没有了,即将成为虎头村的新外来户,他们的先人们起初瞧不起虎头村人,后来又警惕虎头村人,而在今天,方家村人与房家庄人却是虎头村人的手下败将,就要去缴枪投诚了,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当然,人们还可以自我安慰,如果没有金岭金矿,他们还不会背井离乡。但是,他们也心知肚明,这只是个自欺欺人的托词,金矿的全面开采只是加速了搬迁的进程,城镇化的发展早已决定了以农为业而封闭保守的方家村与房家庄的未来。其实,无论是什么原因,故土都是难离的,离开故土的日子,便是无尽乡愁的开始。

    方童年是被方荣光用一把轮椅推到祭祖现场的,开始的时候,他的心情也很平静,就像一个于己无关的看客。但是,他毕竟不是看客,他是局中人,是所有方氏或者房氏后人中年龄最长者。远的不说,仅仅从方童年亲眼见证的这一百年,就足以让他感慨万端而又顿生凄凉了。方家村、房家庄、虎头村,三足鼎立,曾是强弱分明,犹如古时三国,而最终的结局却与魏蜀吴大相径庭,即使诸葛亮再生也在所难料。在很久以前的那年春节,虎头村的族长马永翔与首富宋家富应邀去观看方家村与房家庄联合演出的蓝关戏与武术表演,路过和衷桥的时候,就曾将这三个村庄比成三国。他们觉得,方家村、房家庄、虎头村,三个村庄由强到弱,相互牵制,弱小的虎头村只能坐山观虎斗,并希冀从中渔利。但是,今天的尘埃落定,马永翔与宋家富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

    方德泊一家也回来了,这是他们平生第一次面对那么多祖先。方氏祖先人数众多,功成名遂者有,碌碌无为者也有,对方德泊来说,这是一次感悟深刻的思亲之旅。

    方荣光一直站在方童年的身后,这些祖先们绝大多数是他不曾相认的,辈分靠前的,他一个也没见过,他见过的,又恰恰是他曾经最恨的人。当年,方童文为国捐躯后,方兴运为他与青荷举行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冥婚仪式,以此为契机,方荣光名正言顺地进了宏德堂。但是,他心怀仇恨,野蛮无礼,时时与老爷爷方兴运作对,还偷偷将一泡尿撒在方兴运心爱的砚滴里,并打碎了它,气得老爷爷大病一场。在他春风得意之时,爷爷方德海又成为他发泄仇恨的对象,两只牛蛋子汽灯硬是折磨得方德海装了瘫,而奶奶董月花却由于喜欢重孙子方亮,又被他活活气死。这些还不足以证明他的丧尽天良,烧古书,掘祖坟,更是他的登峰造极之作,老祖宗们如果地下有知,也不会原谅他这个不孝子孙。不过,以方童年为代表的宏德堂人原谅了他,并以亲情温暖了他的心,才使方荣光幡然醒悟,自知罪恶深重,并真诚地忏悔。放弃仇恨,心怀感恩,方荣光终于将自己看作了宏德堂人,他一心想着为宏德堂做点什么,以宽慰自己愧疚的心。于是,他跟随小叔方童仁出现在拦截房云霄的队伍里,又偷偷地跑到房家庄往义武堂里扔了一块复仇的石头,在房恩强为救方童仁而身负重伤需要输血的时候,他又献出了自己的鲜血……浪子回头金不换,现在,愧对祖宗的方荣光也哭了,而且是哭得撕心裂肺,如丧考妣一般。祖宗们啊,原谅俺的大逆不道吧,等俺将来死了,再向您当面谢罪吧。方荣光一边哭,一边默默地在心里说。

    毋庸置疑,失去故土是痛苦的,祭奠仪式的最后,跪别祖先成为乡亲们发泄这种痛苦的最佳途径,所以就一时哭声大作,感天动地。方童年受到这种悲怆气氛的感染,终于禁不住泪流两行,回到五味堂,也是彻夜难眠。

    明天就是方童年的百岁生日,中午吃了碗方荣光下的蛏子面,他睡了会儿,然后就等着杨新生他们来接他去虎头村了。

    致富不忘乡亲,杨新生牢记干爹方童年的教导,从没中断过自己的善举,出资修路美化街道,还办了一个慈善性质的敬老院,全虎头村六十岁以上的老年人,每年春节都会收到杨新生送来的年货,当然,还会有一个千元的红包。村里每考上一个大学生,他便一次性放发奖金五千元。前年,虎头村两委会民主选举,年老体迈而德高望重的马复生主动退出了支部书记与村委会主任的选举,村民们选举产生了新一届领导班子,支部书记由一名老党员担任,杨新生则以高票当选了村民委员会主任。

    方童年仍然坚持不住杨新生为他准备的别墅,而是要了小区里一个前面带小院的底层三居室的房子。在这个由方家村人与房家庄人组成的现代化小区里,绿树成荫,芳草萋萋,花园与池塘都有,在健身广场正对面是老年人活动室,棋牌麻将扑克等一应俱全。而且,待到房家庄集体改姓的申请得到有关部门的批准,小区将有一个让人感到温暖而怀旧的名字,那就是,方家小区。毫无疑问,小区的管理者是人性化的,在两个村庄的要求下,又设了一间四十平方米的村庄史料室,拟向后人们讲述方家村与房家庄那些充满传奇色彩的过去。为此,两个村庄的村委会捐献了相关的文献。方贵田与房松岩出任捐献领导小组的正副组长,经过积极发动,许多村民捐献出了祖传的器物。义武堂人捐出的是那把祖传的大刀、烟台海军学堂校长谢葆璋奖励房根林的欧米茄怀表以及他送给丁冬梅的定情礼物一副玉镯、房根森的副军长委任状、祖谱手抄稿、义武堂的匾额。宏德堂人自然不甘落后,方童仁送来的东西让人们一时目不暇接,连连称奇:方兴途逃亡时交给方兴运的那本《共产党宣言》以及几本进步刊物、方德江留下的绣有牡丹图案并浸有他鲜血的半包故土以及他逃离家乡时让房根森转交给爹方兴运的那封报平安的信、方继先与房成铎签署的过继契约、从方兴途胸中取出的那枚子弹。当然,方德海巧妙保留下的宏德堂与是知书屋的牌匾也在其中。昨天,经方童年同意,五味堂的匾额也被摘下,送到了村史料室。方童年还答应,在他百年之后,干爹周仕君的画像以及那副对联也将捐献出来。

    一个史料室装下了方家村与房家庄近百年来的珍贵史料,却装不下那些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以及围绕他们而发生的诸多传奇故事。但是,一切都过去了,只能成为人们心中永远抹不去的一段珍贵记忆,让人们心潮澎湃又扼腕叹息。

    下午三点半,杨新生带着一辆轿车与一辆卡车以及装卸工们来了。装上提前收拾好的家具与物品,身着长袍的方童年怀里抱着干爹周仕君的画像卷轴,神色淡然地坐在轮椅里,又让杨新生推着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才上了轿车。司机邢理才挂挡加油,车子慢慢地向虎头村开去。明天,在方童年的新居,杨新生将为干爹做百岁大寿,方童年的亲人们将悉数出席,共同为他庆贺百岁生日。乔迁,做寿,可谓双喜临门。

    方荣光坐在后面的卡车上,那只跟随他十多年的老狗一直跟在车的后面,跑跑停停,似乎不想走。终于,当车子来到方家村的西口,就要拐上通往虎头村的大道上之时,老狗却突然停了下来,无论方荣光怎么唤它也一动不动,只是耷拉着尾巴,瞪着双眼,痴痴地看着渐渐远去的方荣光,那意思好像在说,你走吧,俺不去了。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土窝,老狗留恋老窝,显然要留下了。

    “停车!”方荣光似乎读懂了老狗的心思,急忙爬到车厢的前面,用力拍打着车的驾驶室,“快停车!”

    司机一惊,不由得踩了刹车。于是,方荣光不顾一切地跳下车来,踮着脚向老狗跑去。方荣光跑着跑着就哭了,自己以前做了那么多对不起祖先的事,他突然决定,不去虎头村了,要留在方家村,像这只老狗守着老窝一样,守着自己长眠于此的祖宗们,并以此谢罪。

    卡车一停,开车在前面的邢理才也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方荣光,你干什么去?快回来。”杨新生跳出车子,跑到路口,向方荣光大喊道。

    方荣光听到了杨新生的喊声,回过头来,也高喊道:“你们走吧,俺不去虎头村了,俺就留在方家村,守着俺的老祖宗!”

    什么?方荣光不去虎头村了?还要留在方家村守着老祖宗?

    “方荣光,你别瞎闹,你要当钉子户吗?”杨新生急了,又高声喊道。

    方荣光不再理会杨新生了,而是一瘸一拐地往村里走,那条老狗高兴地冲他摇摇尾巴,叫了两声,然后飞快地向村里跑去。

    “你这个老东西,等等俺啊。”方荣光泪光闪烁地说。

    老狗听话地站住了,等待着方荣光。

    方荣光终于走到老狗的跟前,弯腰亲热地拍拍它的脑袋:“走,咱们回家,再也不走了。”

    注视着方荣光与老狗渐渐远去的背影,杨新生无奈地上了车,看了眼已经睡着了的干爹方童年,示意邢理才继续往虎头村开去。

    “理才啊,开慢点啊,俺干爹睡着了。”杨新生嘱咐道。

    这时已是落日时分了,海风微吹,晚霞如火,虎头村喧嚣的夜晚即将来临。商家的霓虹灯先先后后地亮了起来,红红绿绿,多姿多彩。海神庙巍然屹立,香客进进出出,络绎不绝。宽阔而洁净的街道上车来车往,行人如梭,间或有大胆的海鸥闯了进来,好奇地飞来飞去,似乎想要与居民们一起享受这惬意的夜生活。

    不远处便是王河的入海口,下了几天的秋雨让它有了涓涓细流,并缓缓地向大海流去。伴随着阵阵微风,海水泛着洁白的浪花,欢快地涌动过来,就像一个热情好客的主人出门笑眯眯地迎接远来的客人。很快,黄澄澄的河水被蔚蓝的海水亲切地拥在了宽大的怀里,渐渐地成为一体,河水由黄变得微黄,并最终失去了本真,成为蔚蓝的一部分,与天同色。河水就这么在浩瀚的大海面前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是,河水并没有真正的消失,它溶入了大海,实际上是获得了新生,在这一望无垠的大海里,在这波涛汹涌的海潮中,永远会有它生命的存在,而这凤凰涅槃般的新生命将是更加丰富多彩,铿锵有力,犹如浴火重生,悄然升华。

    现在,小区的门口已经站了许多人,除了方荣光,方童年的亲人们都在这里等待着他。

    “来了,来了。”方童仁最早看到了杨新生的车子,兴奋地大叫道。

    于是,亲人们迅速往小区里跑,要在方童年的新居门口迎接他。

    终于,车子在楼道口前停稳,杨新生下了车,拉开后车门,轻声叫道:“干爹,到了,请您下车吧。”

    但是,方童年似乎没有听到杨新生的话,仍然双眼紧闭。

    “大哥,别睡了啊,到新家了。”方童仁拉开了另一扇后车门,亲切地说。

    方童年还是毫无反应,杨新生伸手欲取下他怀抱着的周仕君画像卷轴,他却怎么也不松手。

    这时,方童仁突然发现,方童年已是脸色蜡黄,伸手摸摸他的脸,已经冰凉了。

    “大哥,您……”方童仁惊恐万状地哭喊道。

    难道干爹他在来虎头村的路上就已经驾鹤西去了?杨新生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是的,方童年走了,在车子即将开出方家村口的那一刻,他便悄然离去了,实现了自己一定要死在故土的愿望。

    良久,亲人们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将方童年抬进了新屋,安放在刚刚搭起的灵床上,而他的怀中仍然紧紧地抱着干爹周仕君的画像卷轴。

    明天就是方童年的百岁生日,如果他过了生日再溘然仙逝便是一个圆满的结局。但是,上苍没有满足人们的这个愿望。或许,有几丝缺憾的圆满是另一种圆满,更会让人回味无穷,铭心刻骨。

    无论如何,方童年是喜丧,杨新生强忍悲痛,为干爹筹备丧事。杨新生从车里取来了方童年八十岁生日时自己赠送给他的那副对联,当时,方童年说自己还不配,便转送给了干爹周仕君,并一直悬挂在干爹画像的两旁。现在,杨新生觉得,无论是周仕君还是干爹方童年,都配得上这副对联,他们救死扶伤,一脉相承,成为后人的楷模。于是,在房恩强等人的帮助下,杨新生将对联挂在了方童年的灵床前:

    品德高洁行善举菩萨下凡,医术精湛救众生华佗再世。

    医乃仁术,慈悲为怀,对联的内容是对周仕君的褒奖,也无疑是方童年一生的真实写照。亲人们点燃了香与蜡烛,在烛光摇曳与烟雾升腾之中,神色悲哀地坐在方童年的周围。

    方童年终生未娶,膝下无子,杨新生是他唯一的干儿子。现在,杨新生已经从悲伤中解脱出来,他觉得,干爹走得安详而从容,他一生超凡脱俗,大智大慧,是不会让后人们哭天抹泪的。那么,就擦干眼泪,安安静静地送干爹走吧。二十年前,在他为干爹举办的八十岁生日宴会上,他本来有许多感恩的话要对干爹说,但是,当生日歌唱过之后,杨新生却由于心情的过于激动,竟然趴在餐桌上号啕大哭,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能说出来。

    “干爹啊,您就平平安安地走吧,俺知道,俺留不住您了。”想到这里,杨新生双腿一弯,跪倒在方童年的灵床前,眼含热泪,如泣如诉地说,“您的大恩大德,大爱大善,俺都记在心里了,俺一辈子都会因为有您这样的干爹而骄傲啊!俺也会一辈子都听您的话,做个好人、善人,不给您丢脸啊!干爹啊,您相信人还会有来生吗?俺相信会有的,如果有来生,俺还当您的干儿子,您一定得收下俺啊……”

    方童年静静地躺在灵床上,脸上似乎挂着几丝笑意。当然,他不会听到干儿子杨新生的话了,他一生中用高超的医术救治了那么多病人,而对杨新生的拯救是他最伟大的善举。这是因为,他不仅仅挽救了杨新生的生命,更重要的是,由于他对杨新生灵魂的拯救,在逆境中塑造了一个心怀大爱与大善的杨新生。大爱无疆,大善无形,方童年没有将他高超的医术传给后人,但是,他却留下了大爱与大善的种子,并会由后人发扬光大,如此,他当是死而无憾了。

    这个时候,听到消息的乡亲们陆陆续续地来到了方童年这个没来得及住的新居,动情地为方童年祝福,愿他一路走好。很快,屋子里站满了人,然后,整个门前也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在这一眼看不到边际的人群中,有几个耄耋老人,近八十年前,方童年的干爹周仕君去世的时候,还是孩童的他们就跟随着大人为客死他乡的周仕君送行。周仕君在这里没有亲人,而乡亲们仿佛又都是他的亲人,他们清晰地记得,周仕君出殡的那天,方家村以及附近村庄的乡亲们倾巢出动,黑压压地站成一片,夹道送别,那个动人的场面以前没有,以后也再没出现过。

    方童年继承了干爹周仕君的衣钵,在某种程度上,他就是干爹周仕君的完美再生。

    光阴荏苒,岁月无情,现在,方童年终于追寻干爹周仕君的脚步走了,亲人与乡亲们强忍泪水,为面色安详的方童年守灵,就像守着一个刚刚诞生而正在熟睡的婴儿,默默无语,直到天明。

    2011年元月至2015年8月写于济南是知书屋、长清晓露泉畔、武警某部、莱州过西村南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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