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入海流-非常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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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在这个世界上,任何厄运的降临都不会提前向受难者发出预先的警告,不过,相对于老地主方德海而言,在经历了诸多的磨难之后,或许已经对各种各样的不幸做了必要而充分的心理准备,所以,当厄运如期而至的时候,有老婆董月花的哭天抹泪,有旁观乡亲的扼腕叹息,也有神医方童年的无能为力,而他竟然坦然接受了。或者说,他等待这个时刻的来临已经很久很久了。

    有道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方德海的厄运发端于上世纪60年代中期那个寒冷冬天的一个偶然事件,并成为方德海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由此而引发的关于他的传奇故事直到十多年后才有了最后的结局,成为改革开放初期人们饭前茶后津津乐道的话题,就像当年宏德堂的大少爷方童文与丫鬟青荷的爱情故事一样。

    如今,在许多人的眼里,曾经养尊处优的老地主婆董月花成为方家村最勤劳能干的老太婆。掖县的冬天冷,能冻破屋里的水缸,所以,在生产队里进行秋收秋种的时候,董月花就开始为这难熬的冬天做准备。每天,她与几个老太婆在场院里扒花生或者晒豆子,回家的路上便捡拾些杂草与树叶以及树棍与木条,一个秋天下来,竟然在自家院里垛起了一个两米多高的小山。今天,在这个有雪花飘落的傍晚,董月花蒸了一碟子滴了几滴油的老白菜帮咸菜,还将一块玉米饼子放在锅灶里,在尚未燃尽的柴火上烤了烤。方德海接过董月花递过来的饼子,贪婪地放在鼻子上闻了闻,煳香与烟熏味一股脑儿地被他吸进了肺里,顿时觉得香极了。他先是将老白菜帮咸菜撕成长条,然后用还剩下几颗的牙齿咬了口饼子,并没有下咽,而是夹起咸菜条,缠在了锯齿状的饼子上,才又一口咬下去。可是,这一口咬得过于踏实了,老白菜帮咸菜竟然缠在了他的那颗早已摇摇晃晃的下门牙上,他不由得轻轻一拽,这颗带病坚守岗位的下门牙便顺势脱离了牙床。

    “呵呵,俺说他娘啊,它说不干就撂挑子不干了。”方德海举着这颗黄澄澄的牙齿,嘿嘿地笑出声来。

    董月花踮着一双小脚凑过来,从方德海的手中拿过这颗牙齿,什么话也没说,就笑眯眯地往屋外走。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方德海扭着脖子,纳闷儿地问:“他娘啊,这么大的雪,你这是干什么去?”

    “他爹啊,您掉的是下牙吧?俺给您扔到房顶上去。”董月花一手捏着牙齿,一手拍打着衣襟上的尘土,一本正经地说。

    在掖县或者整个胶东,孩子换牙,爹娘总会将掉下来的上牙埋到地里,下牙则扔到屋脊上,以期孩子的新牙长得茁壮。当然,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这仅仅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约定俗成。

    “呵呵,好啊。要是明年长不出新牙来,看俺怎么找你算账!”方德海喜不自禁地说。

    “长,准能长出新牙来。”董月花语气肯定地说,“您没听说,铁树还能开花呢!”

    年过七旬的方德海除了牙齿脱落,耳不聋,眼不花,身板也结实,一直是掖县过西人民公社方家村大队文艺宣传队的主力。当然,他不会演戏,主要任务是挑汽灯,扁担的两头各挂上一只汽灯,他挑在肩膀上,在前面走,为后面的宣传队员照明引路。那时候,汽灯在老百姓眼里还是个新鲜玩意儿,它跟马灯差不多,也是玻璃罩,烧的是煤油。油壶里打上气,点燃喷满油的石棉纱罩,哧哧作响声中,纱罩由红变白,周围便亮如白昼了。汽灯有两种,一种油壶在下方,如同底座,能挂也能放。另一种油壶在上方,则只能挂了。方家村的汽灯便是后一种,灯罩倒悬,如牛卵一般,社员们给它起了个形象的名字:牛蛋子汽灯。

    这天晚上,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由于牙齿的意外脱落给这个困境中的地主之家带来了几丝难得的笑声。苦中作乐,方德海与董月花似乎从中找到了快乐的生活方式。

    董月花觉得方德海今晚的心情不错,她从锅里盛上两碗发黄的馏锅水,端到桌上:“哎,他爹啊,俺听说咱荣光要娶媳妇了。”

    馏锅水热气腾腾,方德海喝了口,没好气地问:“谁啊?谁家的闺女这么不长眼啊?”

    董月花白了方德海一眼,嗔怪道:“他爹,您……您怎么能这么说话?再怎么说,荣光也是咱亲孙子啊。你看看,他现在可是咱们大队的民兵连长,整天价扛着杆三八大盖枪,威风着呢。”

    方荣光当上大队民兵连长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在方家村人的心目中,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是宏德堂的另类或者反叛者。毫无疑问,方荣光成为大队民兵连长得益于村支部书记谢永双的力排众议,破格提拔。或者说,即使方荣光是抗日烈士方童文的儿子,仅凭他的恶劣德行,想当民兵连长也是痴人说梦。

    近二十年前,谢永双与方德泊一同参军入伍,分配到了同一支部队,却没有任何联系。谢永双是连队的一名普通士兵,而文化功底深厚的方德泊则直接到了团部,成为团长的通信员。这支部队挥师南下,参加了淮海与渡江等许多的著名战役。1950年,又随军入朝作战,屡立战功。归国后第三年,谢永双复员回到掖县,成为县农业局的一名办事员。前年,根据组织安排与他本人的意愿,他回到方家村,出任大队党支部书记,领导方家村的社员们开展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由此而来,极度排外的方家村人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外姓人发号施令,却是无能为力。许多社员曾私下埋怨老族长方英楚当年就不应该让谢永双的爷爷在方家村扎下根来,最终落了这么个结局。方德泊留在了部队,十多年前,他以正营级干部转业到了省城济南,成为省供销社的一名副科长,几年后结婚生子,在济南落地生根了。他很少回家乡,与他相依为命的奶奶王玉玟早就不在人世了,掖县对他来说,除了不幸的童年与少年,几乎没有了任何念想。

    每每说起方荣光这个宏德堂的不孝子孙,方德海就来气,他用舌尖舔了舔下牙床上的肉坑,气呼呼地说:“哼,为非作歹,六亲不认,当年咱爹就不应该叫他进宏德堂的门!唉,这宏德堂的人真是叫他给丢尽了。老祖宗们看见了,也不答应啊。”

    “嘴上还老挂着老祖宗和宏德堂呢,您看看,咱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不都是因为老祖宗?不都是因为宏德堂?您说,您土改的时候,干吗非得哭着叫着地戴上地主的帽子?现在后悔了吧?”董月花埋怨道。

    “你说你啊,陈谷子烂芝麻的又来了。”方德海不气也不恼地说,“当时不是为了德河嘛,不是想在新政府里……”

    董月花一听,马上打断了方德海的话:“想?想什么想?竹篮打水一场空,你却落了个地主的帽子。哎呀,他爹啊,这帽子您可是戴了快二十年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要不是咱童文是掖县有名的抗日烈士,咱是烈士的爹娘,恐怕您和俺的这条老命早就没有了啊。说来说去,还是咱童文保护了咱啊。”

    是啊,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方德海也在心里想。自从戴上这顶地主的帽子,他与董月花就低人一等了,似乎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亏心事,从来不敢正眼看人。这帽子是无形的,却比泰山还重,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不过,因为是抗日烈士的家属,方德海不至于像其他地主那样经常遭受皮肉之苦,但是,地主应该享受的待遇他也一项没有落下过。比方,扫大街,晒大粪干,为大队文艺宣传队挑汽灯。好在方德海已经学会了逆来顺受,即使有时候为了凑人数,陪着其他地主站在台上接受贫下中农的批斗,有革命小将没轻没重地顺便踢他几脚,他也是一声不吭。但是,也有让他忍受不了的,那就是挑这牛蛋子汽灯。这营生看似轻快,实则不易。汽灯并不重,问题的关键在于,只要挑上肩,文艺宣传队的活动没有结束,就别想拿下来。牛蛋子汽灯没有底座,只能挑着,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他走到哪里,汽灯就会跟到哪里。有时候尿急,他挑着汽灯无处方便,也只能憋着。无论时代怎么变化,宏德堂人却始终坚守着自己的面子,自尊是他们在一无所有后唯一的宝贵遗产,尽管穿的是破衣烂衫,却是洗得干干净净,每一块补丁都是四四方方,犹如巧媳妇有意缝制上的装饰。在某种程度上,方德海就是活在这种虚无的精神境界里,让他感到几丝宽慰与满足。

    自从大队有了文艺宣传队,相对轻松的挑灯就一直是方德海的专利,这或许正是他作为抗日烈士家属得到的照顾。先前,他挑的是亮度灰暗的马灯,后来,掖城的生产资料门市部里出现了汽灯,谢永双就让方荣光进城去买。方荣光来到掖城,才知道汽灯有两种,有底座的与没底座的。或许谁也不会想到,方荣光最终选择了没有底座的牛蛋子汽灯,正是由于挑灯者是他的爷爷方德海。

    富有悲剧色彩的身世一直没有让方荣光忘记对宏德堂的仇恨,儿时的屈辱是他心头永远难以愈合的伤口,老爷爷方兴运活着的时候,方荣光将对宏德堂的仇恨发泄在他的身上。现在,方兴运已经走了许多年,爷爷方德海又成为其发泄仇恨的对象。世界上的许多事情都是不可理喻的,比方一个人的感情。许多时候,爱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地消失,而仇恨却是愈加强烈,犹如那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名句。方荣光快二十岁的时候,便执意离开了方德海,搬进了村东两间废弃的小屋,独自生活了。谢永双回到方家村当了书记后,自然不会忘记他这个铁杆儿兄弟,当年秋末便发动社员们推倒旧房,为其盖起了三间草屋。自然,由于条件所限,这房子盖得有些寒碜,地基是杂乱的石头,墙壁是旧砖与土坯,门窗也是从遗弃的老屋上卸下来的,只有房梁是新砍的树,来年春天,竟然在屋顶上发出了新芽。

    许多年来,无论是方兴运还是方德海都曾试图将方荣光培育成一个有教养的人,即使是丫鬟出身的青荷也为之付出过努力。遗憾的是,他们都失败了。人们常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放在方荣光身上,成为最好的注脚。他曾是不为宏德堂接受的野种,并在人们的讥笑与嘲弄中长大,他自小与娘一起以谩骂回击,生成了桀骜不驯的性格。他唯一的爱来自于娘青荷,而随着娘的离世,这爱也一并带进了坟墓。方童文为国捐躯后,宏德堂接受了他,让他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并处心积虑地以爱来感化他。但是,晚了,他的灵魂深处早就对爱产生了强大的抗体,五脏六腑已经被仇恨塞得满满当当,没有什么再能占据一席之地。想想看,一个内心没有爱的人会去爱别人吗?所以,一个心怀仇恨的人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成为善人的,那么现在,面对有底座的汽灯与没底座的汽灯,已经与宏德堂人划清阶级界限的他为爷爷方德海选择这种挑上就放不下的牛蛋子汽灯就顺理成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方德海自然也是个聪明人,在得知这牛蛋子汽灯是方荣光进城买的之后,就断定他是有意捉弄他,让他难堪出丑。灯随人走,有一天晚上,方德海尿急却无处方便,终于憋不住就尿到了棉裤里。他先是觉得胯下热烘烘的,很快便是凉哇哇的。尿液顺着裤腿流淌到黑布棉鞋上,一前一后两只汽灯亮得耀眼,有人发现了他的窘态,便大笑不止。这笑声又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大家围在方德海的身边,指手画脚,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毫无疑问,这狂乱的笑声无情地刺伤了方德海的自尊心,让他羞涩难当,恨不能将自己的脑袋也钻进这冰凉的裤裆里。方德海从此对挑汽灯产生了强烈的恐惧之感,只要汽灯挑在肩上,便条件反射似的想撒尿,越想憋越憋不住,总会或多或少地尿到裤裆里。后来,他曾试图总结宣传队夜晚出动的规律,如果有事先通知,他绝不喝水。但是,更多的还是没有事先的通知,是突然袭击,只要大队得到上边的什么喜讯或者毛主席的最新指示,悬挂在电线杆上的几只大喇叭马上便会通知宣传队到大队部集合,敲锣打鼓,分秒必争地到公社报喜,去邻村做宣传。

    这天晚上,由于方德海牙齿的意外脱落而给这个老地主之家带来了几分难得的欢乐,但是,方德海刚刚喝完董月花盛上的一碗馏锅水,正说着方荣光要娶媳妇的事,不远处的大喇叭就传来了大队党支部书记谢永双的声音:“宣传队队员们和广大社员同志们请注意,咱们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刚刚发出了最新指示……”

    叭!方德海听罢,心里不由得一颤,手中的碗掉到了地上,一下子摔成了碎片。

    “他爹啊,您……”董月花愣住了。

    “俺刚喝了满满一碗水,这大喇叭就……”方德海像做错了什么事的学生似的,懊恼不已地说。

    实际上,董月花明白方德海为什么一听大喇叭响就紧张,像以前一样,她迅速找来一块洗干净的旧布,又将几块陈棉花包在里面,叠成长条,递到方德海的手上:“垫上,快去吧,耽误了可不是小事啊。”

    方德海出门挑汽灯的时候,让他在裤裆里垫上这块特殊的尿垫,是董月花的一大发明。自从有了它,方德海几次尿急都悄无声息地尿进了这块棉垫里,尿液不再顺着裤腿往下淌了。但是,这只解决了他的面子问题,不多会儿,裤裆里就冰凉了,阵阵刺骨的寒意以两腿之间为中心,顺着敏感的神经迅速传遍全身,让他牙关紧咬,浑身打战,有几次还冻感冒了。方德海只有一条黑棉裤,尿液浸透了棉垫,还会浸进棉裤里。于是,他的棉裤很快就臊烘烘地刺鼻难闻。天寒地冻,董月花又不敢给他洗,刷一下再晾起来,而方德海只能坐在炕上捂着被子,等待着棉裤晾干。毫无疑问,这是对方德海精神的无情折磨,神经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知道,如果方荣光买回两只带底座的汽灯,他尿急之时就可以把汽灯放在地上,然后跑到人们看不到的地方一解燃眉之急。但是,不怀好意的方荣光却买了两只牛蛋子汽灯,让他出丑,以此来报复宏德堂人。那么,方德海会责怪方荣光吗?坦白地说,起初是责怪的,后来就渐渐地释然了,他心知肚明的是,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让一个曾经富足风光的老地主饱受精神与肉体的折磨是许多人的愿望,没有方荣光,还会有谢荣光或者房荣光。公报私仇,是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中最为普遍的现象,隐藏在人们灵魂最黑暗处的那根邪恶神经恰似枯木逢春,迅速发扬光大,借以革命与正义之名肆无忌惮地宣泄着人性的丑恶。

    现在,让方德海胆战心惊的大喇叭又响了起来,他接过尿垫,解开布腰带,将其塞进裤裆,戴上棉帽,又从屋门后捞起扁担,才像上刑场一样出了屋子。

    “他爹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您想尿就不憋着啊,尿了,俺再给您洗。”董月花追出来,对方德海说。

    方德海没回话,也没有回头,只有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风一吹,脸皮生痛。俗语道,一日夫妻百日恩,董月花能养尊处优,享得了荣华富贵,也能忍辱负重,受得了一贫如洗。走到院门口,方德海突然想起了爷爷方英楚曾经说过的话,宏德堂的兴盛有女人们的功劳,宏德堂的女人都是天下最好的女人。那么如今,能跟着他吃苦受穷的女人又是多么难得啊?宏德堂已经不复存在了,但是,历史是抹不掉的,在每个宏德堂子孙的心目中,却从来没有消失过。月花啊,宏德堂欠你的啊!方德海对自己说。

    那天晚上,宣传毛主席最新指示的过程是以往此类活动的简单重复,不同的是,宣传队没有先去王河对岸的房家庄,而是直奔海边的虎头村。临时更改路线是大队党支部书记谢永双的主意,他要让虎头村人看看,什么叫作人多力量大。原来,在下午过西人民公社召开的大队党支部书记会议上,虎头村大队书记马复生当着众书记的面向谢永双发难,说前天傍黑有人看到方家村的社员偷偷到海滩上挖蛤蜊,是走资本主义道路。

    马复生当上虎头村大队的党支部书记是在老爹马永翔病死后的当年秋天,原因是多病缠身的老书记终于支持不住,也跟随着老族长马永翔的脚步走了。与曾经一直想入党的方德河与房根森最终因成分问题被拒之门外不同,马复生不是地主或者富农成分,还参加过抗日游击队,抓过大汉奸宋子明,一直积极要求进步,也没有竞争对手,建国后不久就入了党,后来当上了支部副书记。老书记病故后,他就顺理成章地接任了书记。

    到莱州湾捕鱼,在沙滩上挖蛤蜊,深更半夜潜入海水中捞螃蟹,海边人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是大自然对他们的特别恩赐,丰富的海产品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掖县人。但是现在,这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必须割掉,谁擅自下海捕捞必将受到严厉的惩罚,轻则在社员大会上挨批挨斗,重则到公社的工地上义务劳动。同时,其所在的大队书记还会受到公社姜书记的训斥,严重者甚至会停职检查。由于没有抓到现行,向马复生报告的虎头村社员仅仅是凭感觉以为是方家村人,姜书记并没有深究,只是让谢永双加强对其社员的教育,如果人赃俱获,将严惩不贷。谢永双也是个明白人,他知道,马复生是在报复他。前几天,虎头村与方家村的社员们因为相邻的地界发生了争执,差点儿演变成群殴。无论是方英楚还是方兴运当族长的时候,方家村根据与房家庄锋芒相对的情势,都会刻意发展与虎头村的友好关系,甚至会过分忍让,如同当年虎头村建海神庙,方家村的蓝关戏班放下身段,前去演出助兴一样。现在,时代变了,外姓人谢永双成为方家村的主导,处理任何事情便均无所顾忌。不过,动武,方家村人绝不是虎头村人的对手,但是那天,方家村有十几个人,虎头村只有一个人,他们人多势众,一哄而上,没让虎头村的这个社员占了便宜。其实,事发的原因非常简单,就是方家村的社员们在开挖两村地界沟的时候,将铁锨往西那么一歪,多挖了虎头村的地半锨,却又碰巧被在此路过的虎头村的一个社员看到了。他上前理论制止,便发生了争斗。

    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命根子硬的成了地主,土改中又分了地主的地。方家村的地主多,地自然就多,虎头村的村民是外来户,靠打鱼为生,便没多少地可分。于是,当年以丁冬梅为首的土改工作队便擅作主张,将靠近虎头村的一大片地分给了虎头村的贫下中农。这一大片地虽然不是肥沃的上坡地,是沙土地,却适合种花生或者地瓜,也是方家村人身上的一块肉。乡村的形成大多有些许历史渊源,方家村人又抱团排外,本村的地给了虎头村便觉得心里不平衡,好像是自家的东西平白无故地被人拿了去,一直如鲠在喉,成为心病,所以才会有意无意地在开挖地界沟的时候往那边多挖了半锨。可是,无论时代怎么变化,方家村人都不是打斗高手,只是能说会道,夸夸其谈,为当地有名的嘴把式。但是这次,他们依仗人多的优势,先是围着这个虎头村社员七嘴八舌地君子动口不动手,最后才到了相互推推搡搡的程度。虎头村人脾气暴,话不投机就想动手,可是他最终没有动,只能甘拜下风,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他知道,老虎架不住群狼,一条恶狗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一群绵羊,即使他再怎么强悍,现在也不是对手。好汉不吃眼前亏,虎头村的这个社员落荒而逃,然后便到大队部向马复生喊冤叫屈。这事自然闹到了公社,公社姜书记和稀泥,或者说,他与谢永双私交不错,明显偏向方家村,只是让方家村将新开挖的地界恢复原来的模样了事。没能为本大队社员争回面子,马复生对谢永双的怀恨在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或许也不能叫恨,称不满更妥帖一些。因此,得到社员的报告,他就在公社的大队书记会议上,将方家村人偷挖蛤蜊的事情说了出来。偷挖蛤蜊是小事,走资本主义道路是大事,这下公社姜书记就不能不表态了,象征性批评了谢永双几句。谢永双觉得自己吃了亏,在众大队书记面前丢了面子,就伺机报复马复生。实际上,虎头村的社员并没有看错人,方家村的社员方友盛偷挖了蛤蜊,又悄悄地送到了谢永双家里,他当天晚上便吃着辣炒蛤蜊有滋有味地喝了二两。但是,他不能承认,还要给马复生点眼色看看,现在机会来了,论人口,虎头村不及方家村的一半,他要借到虎头村宣传毛主席最新指示的机会,向虎头村人示威。于是,他在大喇叭里广播的时候,在宣传队员后面又加了广大社员同志们,号召大家一起去虎头村。

    风雪交加中,老地主方德海急匆匆地赶到大队部门口,就看到挂在一棵大槐树枝上的两只牛蛋子汽灯已经点好,雪花落到汽灯罩上,马上就化了。宣传队员们陆续到齐,此时正有社员三三两两地赶过来,几乎挤满了整个院子。而且,方荣光带着基干民兵们也来了,个个扛着三八大盖枪,神情也是极其严肃,如同上战场一般。方德海以前还没见过这种阵势,不免心里有几许纳罕,不过,只许老老实实而不能乱说乱动的他不敢开口去问,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大槐树前,正要伸手摘下牛蛋子汽灯,方荣光挥枪将他推到了一边去。

    “别动,先让谢书记发表重要讲话。”方荣光呵斥道。

    方荣光的话音刚落,谢永双便双手捧着一只大茶缸走出了屋子。这只茶缸是搪瓷的,为谢永双去年秋后参加掖县“三干会”的纪念品,白瓷上印着醒目的红字:人民公社好!

    “社员同志们!”谢永双先是抬头看了眼纷纷扬扬的大雪,掀开茶缸盖,喝了口热茶,又将茶缸交到身后的宣传委员手里,然后才双脚跳到一把椅子上,高声说,“伟大领袖毛主席刚刚发出了最新指示,再一次为广大社员们指明了前进的方向,咱们要认真落实,大力宣传……”

    汽灯瓦亮,人头攒动,已经成为雪人的社员们心绪被谢永双的话撩拨得热血沸腾,豪情万丈。

    谢永双是方家村的第三代移民,却也继承了方家村人口才好的特点,他从国内外形势一直讲方家村的今天,并以“敌人一天天地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地好起来”做了结束语。

    “同志们,咱们要在第一时间把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最新指示送到广大贫下中农的心坎上!”谢永双目光炯炯地一挥手,将眼前的雪幕劈成了两半,“虎头村,出发!”

    先前,宣传队的第一个目标都是房家庄,这回怎么突然改变了路线?而且还是如此兴师动众?所有人都不知所以然,只有方荣光是知情者。在某种程度上,谢永双应该称得上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他始终没有忘记儿时与方荣光结下的兄弟情谊。那时候,他们不为方家村人所待见,被排斥,心灵饱受创伤,属于患难之交,当是弥足珍贵。毋庸置疑,谢永双遇到了一个大队党支部书记最为风光的时期,方家村的所有事情都由他一个人说了算,在社员们眼里,他的发号施令如同皇帝的圣旨,一呼百应,不得有误。现在,随着谢永双的地位改变,方荣光也扬眉吐气了,颇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意味。

    终于,老地主方德海在方友盛的帮助下挑起了汽灯,人们为他让开了一条道,就像当年军长方兴途率军衣锦还乡一样。中农方友盛已经是六十开外的老汉了,他忠厚老实,沉默寡言,从来不会没事凑热闹,有的人总喜欢哪里人多就往哪里去,他却正好相反,总想一个人待着。因此,他突然热衷于大队组织的各种政治活动就让人感觉有些莫明其妙,匪夷所思了。其实,他之所以最近表现得如此积极,是有目的性的,原因是十八岁的孙子方贵田已经在大队里报名参军,自己想给大队书记谢永双留下个好印象,然后向他求情,往公社武装部推荐方贵田。那时候,当兵是想有出息的农家孩子唯一的出路,为一座独木桥,报名者如众,入伍者寥寥。地富反坏右黑五类分子的孩子们都被剥夺了权利,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子弟自然优先,中农方友盛的孙子方贵田明显没有优势,去年就毫不意外地落选了。所以今年,方友盛便突然热衷于大队组织的各种活动上,以期博得大队领导特别是谢永双的好感。大队文艺宣传队排演革命样板戏《红灯记》,不会唱不会敲的他便饰演了劳动群众甲乙丙丁戊中的一个。自然,方友盛明白,仅凭这些是不能打动谢永双的,他还有更进一步的计划。有道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发现,谢永双这只蛋确实有道缝儿,那就是嘴馋。因而,他才会偷偷地到海滩上挖蛤蜊,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到了谢永双的家里。

    即使方德海自己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尿急会来得如此突然,在他下蹲挑起牛蛋子汽灯然后起身的一瞬间,他的胯下不由得一松,尿液便不可抑制地流出了身体。同样的热烘烘,同样的由热变冷直到冰凉刺骨的过程,他牙关紧咬,拼命控制着自己打战的躯体,向院外走去。

    雪还在下着,且是越下越大,或许不是在下雪,而是有一只巨大却无形的手从天空中往下扔雪块。这个时候,风也忍不住寂寞,一路呼号着自莱州湾赶过来,蛮横地越过王河,加入这肆虐大地的行列。掖县多年不遇的一场暴风雪就出现在这个不同寻常的夜晚,好像是有意让参加宣传游行的社员们接受着革命意志的考验。

    生活在黑暗中的方德海此时成为光明的使者,宣传队的领路人。他挑着汽灯,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却似乎怎么也走不动,迎面的风雪让他睁不开眼,在拼命地阻挡着他前进的脚步。紧紧地跟在他身后的是锣鼓队,尽管锣鼓手们都戴着厚厚的棉手套,手也已经冻得不听使唤,敲打出的音色完全变了味儿。几名高举着彩旗的宣传队员早就举不动了,双手抱着旗杆扛在肩上,低头弯腰,艰难地前行。相比这些经常参加活动的宣传队员,像方友盛这样闻讯临时参加宣传游行的社员们则更加狼狈不堪,窘相百出。他们将手插进棉袄袖里抱在胸口,龟缩着脖子,那瑟瑟发抖的样子犹如战场上被抓获的俘虏。队伍一路向西,缓缓地挪到村口的时候,临时参加游行的社员们便多半成了逃兵,不见了踪影。

    谢永双要求宣传队去虎头村示威,现在几乎成了一群残兵败将,方荣光火上心头,对身边的几个基干民兵大声吼道:“不能再让他们跑了,你们到队伍的后面压阵!”

    “是!”基干民兵们七嘴八舌地应道。

    这时,参加游行宣传的社员还剩下了方友盛等不到十个人,他们被基干民兵们往前赶着,似乎是些被押解的犯人。

    如此这般,这支宣传游行队伍蜗牛爬坡似的地出了方家村,又步履艰难地向虎头村走去。现在,锣鼓手已经无力再敲打了,一只汽灯被冻裂了玻璃罩,熄灭了。雪人一般的方德海摇摇晃晃,似乎支撑不住了,胯下的尿渍也结了冰,每走一步都好像有几把小刀在割着他的裆部。

    “方连长,您看……”宣传队长凑到方荣光的跟前,大声喊道,“这雪也太大了,队伍都散了,要不咱们回去吧。”

    其实,这时候雪已经停了,只是风还在吹,眼前的雪花是从地上刮起来的。

    “你说什么?这么点困难就想打退堂鼓?你的革命意志呢?”方荣光恶狠狠地瞪了宣传队长一眼,命令道,“继续前进!”

    这个时候,方荣光也觉得,即使这些残兵败将般的队伍最终进了虎头村,也已经不像是来示威了,更像是一群寻找归宿的流浪汉。但是,解散回家,不能从他的口中说出,他不能辜负谢永双的希望,即使还剩下他自己一个,也要走到虎头村。

    走在最前的方德海终于走不动了,还在亮着的另一只汽灯似乎没油了,散发出的光芒越来越弱,眼前昏暗一片,已经看不到路。由方家村到虎头村的这条土路,方德海不知走过多少次,他知道,在现在这个位置,路的两边没有树,只有两条近两米的深沟。这沟是泄洪沟,以前就有。不过,沟本来没有这么深,只两尺许,去年冬天,过西人民公社发动社员们再次开展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运动,方家村与虎头村的社员们一齐上阵,掘挖泄洪沟,并不自觉地形成了竞争态势,你深挖一锨,他就深挖两锨,一来二往便挖成了深沟,如果有人不小心掉进去,想爬都爬不上来。实际上,方家村一带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原来田间与路边的沟足以应付百年一遇的洪水。但是,学大寨不能放在嘴边上,得见行动,这里一马平川,不像大寨那样有山可劈有田可造,就只能这么折腾。上级明确要求,农闲季节不能闲,三年前那个无雪的冬天,还挖过王河,由东到西,王河两岸的社员们吃住在河坝上,红旗飘飘,歌声嘹亮,干劲冲天的几万掖县人硬是挖尽了沙,将河床挖到了底,露出了泥。来年雨季,河水奔流,却不再是碧波荡漾,而是浊水汹涌,俨然一条小黄河。第二年就遇到了干旱,河床龟裂,丑陋不堪,附近的水井也跟着干了。原来,王河的沙质河床里有暗流,即使表面干了,下面还储藏着水。挖尽沙层犹如釜底抽薪,王河被彻底毁了容,从此没有了先前的模样。

    现在,方德海即使有力气走也不敢往前走了,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已经迷了路。刚才的大雪铺天盖地,狂风似脱缰的野马荡平了沟沟壑壑,路边的两条深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感到了恐惧。

    “走啊,怎么不走了?”见队伍停下来,方荣光走到方德海的跟前,怒吼一声,“方德海,你这个可恶的老地主站在这里想什么?是在做变天的美梦吗?”

    对于方荣光如此这般恶霸土匪似的举止,方德海早就司空见惯了。像所有宏德堂人一样,他不明白的是,以德传家与以文治家的宏德堂里怎么会出了这么一个孽种,即使宏德堂曾对不起他,伤害了他幼小的心灵,也不至于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让宏德堂人雪上加霜,他身上流淌着的毕竟是宏德堂人的血液啊!这是血肉亲人之间的自相残杀,方荣光对宏德堂人的凶狠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村里的个别无情无义的乡亲。方荣光啊,你摧残的是宏德堂人,丢的也是宏德堂的人啊!

    方德海没有任何反应,似乎已经被冻僵了,或者根本就没有听到方荣光歇斯底里的训斥。他纹丝不动,如同一颗钉子牢牢地钉在了地上。当然,他更不会想到,只要他再往前走一步,就将迈进深沟里。

    众目睽睽之下,方德海对自己的喊话却是无动于衷,严重损伤了一个大队民兵连长的尊严,方荣光不禁大为光火,怒不可遏地挥起枪托要向方德海打去。方德海下意识地一躲,嗵,自己连同肩上的汽灯一起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眼前顿时一团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人们只知道方德海掉进雪沟里了,却又一时找不到他。

    此时的方德海已经没有气力挣扎,大雪很快将他掩埋,只露出掉了棉帽子的半个脑袋。

    “快救人啊!”黑暗中,蓦地传来了方友盛嘶哑的声音。

    但是,所有人仍然都站在原地不动,在确认方德海已经跌进雪沟之后,他们知道,如果谁再往前迈出一步,或许便会像方德海一样跌进沟里。

    方友盛也知道危险,但是,他不能不动,因为跌进沟里的不是别人,正是对自己一家有恩的宏德堂人。他的爹娘是残疾人,生活不能自给,他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当年,老爷方兴运拒绝了他人,将地租给了他,还好几年没收租子,直到他一家人过上了衣食无忧的日子,这正是他从贫穷走上富足之路的始发站。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曾接收过土改时被撵出宏德堂的王玉玟,那么现在,又怎么会昧着良心而袖手旁观,见死不救?自然,他也会想到拼命去搭救一个老地主的结果,或许孙子方贵田当兵的事会再次落空。但是,人命关天,就不能顾及那么多了。于是,站在队伍最后面的方友盛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个个社员的肩膀或者胳膊往前挪去。

    这个时候,风也停了,乡野的夜晚恢复了以往的宁静,月亮透过云隙探出了头,照得雪地白茫茫一片,人们已经能够看到方德海露出的半个亮晶晶的脑袋。

    有道是,人心都是肉长的,雪沟里的老地主方德海命在旦夕绝不会让所有人都无动于衷。以前,他们有的是主与仆或者雇用与被雇的关系,许多人还会记得宏德堂当年的种种好,宏德堂拴在屋后为乡亲们义务劳作的那头黄腱子牛更是一直活在人们的心目中,似乎它还没有死。如今运动来了,迫于各种政治压力,没人会主动亲近宏德堂人,但是现在,他们又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方德海就这么冻死在雪沟里?见死不救与杀人害命又有什么区别?此时此刻,民兵连长方荣光就是方家村的最高领导,人们犹豫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他的脸上,希望他能指挥众人救出他的爷爷方德海。

    方荣光肩上的长枪已经杵在了地上,积雪掩没了枪托。儿时的不幸与屈辱让他刻骨铭心,终生难忘,每每想起来都会让他恨之入骨,咬牙切齿。他痛恨宏德堂,宏德堂在土改运动中消亡了,宏德堂人无不痛心疾首,如丧考妣,只有他洋洋得意,幸灾乐祸。以丁冬梅为首的土改工作队似乎是为他报了血海深仇,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活。毫无疑问,他的幸福是建立在宏德堂人痛苦之上的,他与宏德堂人划清了阶级关系,这场史无前例的运动让他发泄内心的仇恨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宏德堂人被打倒在地,他正是那个再无情地踏上一只脚的人。尽管他从来没有叫过方德海爷爷,那么现在,他会让爷爷就这么冻死吗?宣传游行或者是向虎头村人示威已经成为泡影,人们犹豫的目光让方荣光也犹豫起来。但是,让他伸手救人是不可能的事,他晃了下冻得僵硬的脖子,提起了长枪,沿着刚才留下的模糊脚印独自走向了方家村。其他民兵们面面相觑了半晌,才跟在他的后面,扬长而去。

    方荣光的无声便是默许,方友盛呼喊着大家来到方德海的跟前,旗手们将几根长长的旗杆并在一起,担在沟沿上,又有几个社员解下布腰带连结起来,一头捆在方友盛的腰上,另一头攥在手里,他才试探着靠近了方德海。其实,沟毕竟两米不到,只要有所准备,便没必要如临大敌一般。方友盛弯腰抓住旗杆,就跳进了沟里,有布带牵拉着他,便放心大胆地将奄奄一息的方德海拦腰抱起,用力往沟上面推。社员们七手八脚地接过脸色苍白的方德海,平放在了雪地上。

    这时终于云消雾散了,月亮露出了圆圆的脸。星河如织,在夜幕中格外闪亮。大地银装素裹,目光所及之处均是白雪皑皑,犹如童话般的洁净世界。

    “快,快,还有气,快送五味堂吧。”方友盛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沟来,马上蹲在方德海的身边,试了下他的鼻息。

    社员们将方德海抬到五味堂的时候,方童年已经睡了。相对于老地主方德海以及地主成分的方德河,在宏德堂人当中,方童年是受冲击最小的一个。他是地主子弟,却是闻名遐迩的老中医。其实,他也不能算老,只有五十来岁,人们之所以称之为老中医,多半是由于他行医太久了的缘故,当然,也有对他屡屡妙手回春表示敬意的因素。现在,五味堂的牌匾早就被他取了下来,置放在药柜架之上,又盖上了些杂物。他秉承干爹周仕君的教导,治病救人,别无他念,是乡亲们心中的救星,宛如菩萨再世。谢永双一家自然也得到过方童年的救治,土改后的第二年,他的老娘,曾经鼓励房根森的老婆尹洁苗生个闺女的尹庆芬竟然又怀孕了,为他生下了小妹子谢永芒。生这个老生闺女差点要了尹庆芬的命,倘若不是方童年处置迅速而得当,肯定是母女双亡。奇怪的是,谢家人的寿命都不长,是一个无形而令人恐怖的魔咒,就像在方童年之前,所有宏德堂的男孩老二都没能活下来一样。当年,他的爷爷六十多岁就死了,到了他爹谢怀宗这一辈,娘在小妹子谢永芒才三岁的时候就得急病而故。谢永芒自小体弱多病,时常晕厥,倘若不是方童年的屡屡及时救治,或许早就夭折了。三年后,谢怀宗也病入膏肓,临咽气的时候,谢永双刚刚复员回到掖县,正等待组织的分配,他死死地拉着谢永双的手,告诫谢永双,在方家村,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宏德堂,不能做对不起宏德堂的事情,没有宏德堂,咱就不可能在这块风水宝地上扎下根来,更不能忘了神医方童年,没有方童年,你娘和小妹子早就没命了。谢永双一直没有忘记爹的临终嘱托,他身居大队党支部书记的位置,上级的指示必须认真落实。但是,他还是一个良心未泯的人,如果上面的政策或者指示会对宏德堂人的人身安全产生严重的威胁,他都是打了折扣地执行,比方,不让方德海与其他地主一样,几乎天天站高台,挨批斗,也没有像其他地富反坏右一样受到单独的审查或者审讯,遭受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折磨,只是让他扫大街,晒大粪干,为宣传队挑汽灯算作对他的惩罚,即使这样,方德海也像是脱了一层皮。方童年当年救了他娘尹庆芬与小妹子谢永芒两条性命,堪称恩重如山,没齿难忘。后来大队为响应上级的号召,要成立大队卫生室,谢永双便让方童年摘掉了五味堂的牌子,改为大队卫生室,方童年由此成了一名赤脚医生。谢永双知道,方童年医术高明,医德有口皆碑,让他当这个赤脚医生不会有人提出异议,他是最合格的赤脚医生。

    现在,夜静更深,月明星耀,赤脚医生方童年睡得正香,突然被一阵杂乱的敲门声惊醒。他坐起来,马上意识到,是什么人得了急症,来求医了,就像当年房乐平肾结石突然发作,房根兰深更半夜地来求诊一样。时间就是生命,方童年迅速穿好棉衣棉裤,连帽子都没来得及戴就出了屋子,开了院门。

    方友盛等社员将奄奄一息的方德海抬进了五味堂,他是方童年的爹,人们就直接将他放在了方童年的火炕上。方童年号脉问诊,又让众人扒光了方德海的衣服,盖上了厚厚的被子,然后让方友盛去烧火暖炕……

    午夜时分,方德海醒来了,这时其他社员都已经回家了,他只看到了方友盛与方童年。他高烧不退,却不停地打着寒战,方童年为他熬好退烧药服下,又与方友盛一起给他按摩四肢,舒筋活血。

    方德海在五味堂躺了三天,退了烧,才被抬回了家。在家又躺了十多天,董月花将方童年抓的中药熬好,按时喂服,他的胳膊才能动了。但是,他的两条腿疲软无力,有几次,董月花将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试图让他站起来,结果却是双双跌倒在地上。难道方德海瘫了不成?

    “他爹啊,您这是怎么了?您还能站起来吗?”董月花抚摸着方德海松软的腿,哭出声来。

    方德海自己也想站起来,却失败了。前天,方德河与方友盛等几个社员过来看他,大家说了一番鼓励的话,然后这个搀那个扶地将他从炕上提溜起来,小心翼翼地立在地上,可是,还没等他们松手,他便瘫软下来。

    “他娘啊,俺是想站起来啊,大队宣传队还等着俺挑汽灯呢。”方德海龟缩在被窝里,声调哀怨地说。

    董月花一听,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还挑汽灯呢,您要不是挑汽灯,能成现在这个熊样?”

    “唉,现在就是俺想挑也挑不了下了啊。”方德海悲叹道。

    不能让老头子就这么瘫了,董月花为方德海掖好了被子,就又直奔五味堂。当然,现在已经不叫五味堂了,而叫方家村大队卫生室。

    其实,对于老爹方德海瘫痪在炕上,方童年已经用尽了一切诊疗手段,却始终没有见效,无异于耍戏法的下跪,没法了。神医也是人,总有束手无策的时候,他只能给爹开些滋养神经的药,看看奇迹是否能发生。有时候,他甚至想,爹瘫痪了也未必是什么坏事,最起码不用扫大街,晒大粪干,挑汽灯受罪了。现在,娘又来叫他,他就不能不去。

    “童年啊,你不是神医吗?”回到家里,董月花便迫不及待地对方童年说,“你要真是个神医,就得让你爹站起来!”

    方童年没有回答董月花的话,这是因为,他也不能确保让爹站起来,他能做的只有从中医理论上推敲病由及治疗的方法。世上是没有万能药的,声言能治百病的郎中无一不是江湖骗子,方童年真到了无能为力的时刻。

    “童年,老爹这回能不能站起来,就看你的了啊。”方德海吃力地挥动着手,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方童年。

    “爹啊,俺肯定尽心,可是……”方童年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董月花抢问道。

    方童年摸了摸方德海松软的腿,然后又捏住他的筋,正要拉伸一下,方德海便痛得嗷嗷大叫起来。

    “娘啊,听天由命吧。”方童年连忙收了手,绝望地说。

    方童年说完就提起药箱走了,董月花看着他的背影,禁不住心灰意冷,默默流泪。

    “行了,他娘啊,咱童年说得对,就听天由命吧,没什么可伤心的,俺就是这命,只是连累你了。”方德海轻轻地拍打着被子,懊丧地说。

    董月花一头扎到方德海的怀里,泣不成声地说:“他爹啊,俺也认命啊……”方德海也哭了,紧紧地搂抱着董月花,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第二节

    这日傍晚,掖县过西人民公社方家村大队民兵连长方荣光肩挎三八大盖枪,带领几名基干民兵风风火火地向村西五味堂赶去的时候,方童年并不在家,而是为村东的一个老太婆看病去了,就像当年方德海与董月花来找他掐算一下,离家出走的方荣光会跑到哪里,他却去了虎头村,察看大汉奸宋子明的老婆杨艺桦打胎的效果一样。自然,方童年不会想到,他以及五味堂将面临一场血光之灾,而痛下狠手的竟然是自己的亲侄子方荣光。

    “方荣光,这回看你的了!”目送着方荣光他们出了大队部的院子,大队支部书记谢永双追出来,冲他大声喊道。

    此时正有春风吹拂,淹没了谢永双的呼喊声,方荣光并没有听到。他带人一路小跑地向五味堂赶去,他有个强烈的预感,只要完成谢永双交给他的这个任务,自己的目标也就很快实现了。这个目标是方荣光蓄谋已久的事情,在某种程度上,他已经急不可待,甚至是夜不成寐了。

    方荣光是来烧五味堂的那些古书的,土改的时候,宏德堂的财产与土地都分了,只有是知书屋里那满满当当一屋子书没人要。这些书是宏德堂祖祖辈辈的藏书,教化培育了一代又一代人,让宏德堂的子孙们深谙“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道理,并成为知书达理的乡村贤人,受到乡亲们的敬重。但是,它们却一不能当饭吃,二不能当衣穿,更不能当地种,顺理成章地成了那个时代的弃儿。当年,方德海收起了宏德堂与是知书屋的牌匾,方童年将藏书拉回了五味堂,由于没有书屋可存放,他都堆放在杂物间里,为了保存完好,他还在四周投放了大量的驱虫草药。这些古书逃过一劫,却即将遇到厄运,这是因为,宏德堂的子孙方荣光要亲自将它们付之一炬,以解谢永双的心头之患。

    去年,“破四旧,立四新”运动风靡全国,掖县跟风而上,方家村也不甘落后,关帝庙与土地庙等都在民兵连长方荣光带领下的民兵以及学校里的革命小将拆除了。所幸的是,方氏祖坟没有动,五味堂里那一屋子书也逃过一劫。这自然是谢永双的功劳,在某种程度上,谢永双就是个双面人,在冷酷与温情之间不时地转换着角色。凡是牵涉到宏德堂的事情,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爹谢怀宗临死时说过的话,所以,在他与方荣光最终确定破四旧名单的时候,将方氏祖坟与五味堂里的书籍划掉了。这自然会让方荣光感到不解,谢永双又不能将自己的内心想法告诉他,只是说,这是第一批名单,以后还会有第二批、第三批,咱们一下都掘的掘,烧的烧,以后上面再来了新指示怎么办?还能把自家的屋子烧了不成?方荣光对谢永双的话向来是唯命是从的,这是因为,没有谢永双,就没他耀武扬威的今天,所以,他只能听从谢永双的意见。毋庸置疑,方荣光是谢永双的铁哥儿们,或者说,方荣光是谢永双一条忠实的狗,让他咬谁他就会咬谁。但是,在那个年月,为了证明自己的革命态度,老婆揭发丈夫或者儿子揭发老子的事情已经屡见不鲜了,即使方荣光再怎么铁杆儿,谢永双也不会说出实情,何况,方荣光对宏德堂人恨之切切,或者已经感觉出了自己对宏德堂人的网开一面,有朝一日,如果他们的关系产生了缝隙,他揭发自己革命意志与阶级立场不坚定,对阶级敌人心慈手软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他觉得,根据方荣光对宏德堂人屡屡痛下黑手的品行,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方荣光是不会放过自己的。但是眼下,谢永双又离不开方荣光,这是革命的需要。

    谢永双牢记爹的临终嘱托,对宏德堂人手下留情并不是什么秘密,只要智力正常或者接近正常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公社姜书记以前就曾接到过群众举报,说谢永双对像方德海这样的阶级敌人心慈手软,丧失阶级立场。公社姜书记对谢永双再偏袒,也得过问,谢永双便以方德海是抗日烈士方童文的爹,宏德堂还出了个革命烈士方德江,方德河当年参加过抗日游击队等为托词搪塞过去。但是昨天,谢永双却又被人告了恶状,还不像马复生告他们村的社员偷挖蛤蜊那样,告到过西人民公社姜书记这一级,而是直接告到了掖县革命委员会吴副主任那里,说方家村大队党支部书记谢永双与阶级敌人穿一条裤子,对宏德堂人百般袒护,是对革命的犯罪。吴副主任没有直接找谢永双,而是怒形于色地将电话打到公社姜书记办公室,劈头盖脸地将姜书记猛批一顿,说他再对谢永双这种敌我不分的态度放任自流,就撤他的职!姜书记一看吴副主任发了火,也感觉到是有人告了恶状,何况他也明显感觉到谢永双对宏德堂人的袒护,便将谢永双叫到公社,将一肚子的火气撒到谢永双的身上,并明确告诉他,有人到县革委会领导那里告了状。未了,他的结束语竟然与吴副主任一模一样:谢永双,这次你如果再拿不出实际行动来,俺就撤你的职!

    撤职?谢永双一听就慌了,他出生入死地参加了解放战争与抗美援朝,才混了个大队党支部书记,是祖宗坟头上冒了青烟。他还跟爹谢怀宗一样迷信,都将谢家的时来运转归结到土改中分的那块地身上。那便是宏德堂的发家之地,当年为让方德江赴日留学,方兴运曾将这块地卖给了虎头村的宋家富,直到军长方兴途荣归故里才又买了回来。土改前,宏德堂将革命烈士方德江的遗物——半包浸有他鲜血的泥土埋回了这块地里。毫无疑问,这块地对宏德堂来说有某些象征意义,是一个曾经的名门望族的吉祥物。无论如何,谢家与宏德堂人结下的缘是谢永双搁置不下的情感,现在,公社姜书记让谢永双拿出实际行动,证明他革命立场坚定,不袒护宏德堂人,并也以撤职相威胁,他就不能再走过场了。

    那么,是谁向县革委会领导告的状?告状人的目标是指向自己还是想置宏德堂人于死地?谢永双沉静下来后反复推敲,却莫衷一是,不得其解。

    前年,曾经是掖县城北最为壮观的建筑物宏德堂就拆了,建成了水泥石头结构的国家粮库。建宏德堂用了几代人的时光,它见证了一个家族的兴旺与财富的积累过程,而拆除仅仅用了三天。拆宏德堂自然不是个小事件,连邻村的社员们都跑来看热闹,有的兴奋,有的惋惜,更多的则是木然。实际上,很多人不是来看宏德堂怎么消失的,而是看看地下能不能挖出什么金银财宝。前来拆建的是县里的施工队,为清一色的年轻人,本来对宏德堂没有多少了解,听了社员们的议论纷纷,便起了好奇心,最后竟然挖地三尺,试图挖出什么宝贝。但是,他们失望了,除了挖出些许奠基时图吉利的铜钱,一无所获,白白地浪费了他们的体力。方德河自然也知道了宏德堂正在被拆除的消息,但是,他没有过来看上最后一眼,他是想看而不敢看。方荣光倒是来到了现场,围着工地一个劲儿地叫好。方德海仍然住在宏德堂当年牲口屋旁的三间草屋里,躲在屋里,透过小木窗窥视着外面。当施工队推倒了正院堂屋的一瞬间,他哭了,哭得像个孩子。但是,他不能大声哭,只能默默地流泪,在某种情势下,哭不出声才是最大委屈的真实体现。

    方氏祖坟与五味堂的古书一个明摆在那里,一个在人们的心里。掘方氏祖坟,谢永双从来就没敢想过,他知道,祖坟对中国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何况里面还埋葬着谢家的恩人方英楚,掘了方氏祖坟,死去的爹也不会答应。所以,两害相权取其轻,面对上级领导的压力,谢永双为了证明自己的革命立场,最终选择了将五味堂的古书付之一炬,那冲天的大火必将在掖县引起轰动,那么,他就对公社姜书记有所交代了。当然,他也知道,烧了这些古书对宏德堂人,特别是对方童年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法顾忌那么多了。

    现在,方荣光带领基干民兵们赶到五味堂的门口,横眉冷对地看了眼门旁挂着的方家村大队卫生室的牌子,便飞起一脚踹开了大门。这个时候,住在杂物间的那只母水狼正带着几只小水狼在屋门口戏耍,被这嗵的一声响吓得躲进了屋里。它们像自己的主人方童年一样,绝对不会想到,在这样一个温暖的春天,一场灾难将降临五味堂。

    见叔叔方童年不在家,方荣光感到了几丝庆幸,他知道,如果方童年在,肯定会遇到激烈的反抗,他挥了下长枪,命令道:“快,把那些臭书都给俺搬到大街上。”

    方荣光的话音刚落,民兵们便冲进了天井,找到那间储藏古书的屋子,开始往外搬书。

    很快,一摞摞散发着中药味儿的古书在五味堂门前堆成了一座小山,一名民兵已经拧开了汽油桶的盖子。此时正值社员收工回家的时刻,见此情景,马上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他们不由得放下扛在肩上的铁锨或者锄头,站在不远处,心情复杂地等待着一个火光冲天的场面。

    实际上,西边的天际这时已经在燃烧了,那便是色彩斑斓的火烧云。人们看到,那云朵变幻着稀奇古怪的形状,时而如孔雀开屏,时而如万马奔腾,夕阳穿过云的缝隙,又将这一抹抹赤红投射到地面上,映照得人们红光满面,精神焕发。

    此时此刻,给老太婆看完病的方童年正背着药箱,由东往西走来,远处黑压压的人群并没有引起他的警觉,当一个迎面而来的社员悄悄地告诉他,方荣光正带着基干民兵要烧那些被他视为珍宝的古书的时候,他便像一个疯子一样跑了过来。

    “方荣光,你住手!”方童年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冲到方荣光跟前,歇斯底里地喊道。

    方童年的突然出现,显然出乎了方荣光的意料,他不敢与方童年对视,扭过身子,只用眼睛的余光看着他。

    在方荣光的心里,叔叔方童年是唯一一个能令他敬畏的宏德堂人,或者说,可以将敬畏两个字中的敬字去掉,他只有畏。自然,以前谁也没见过方童年红过脸,发过火,他的脸上只有淡泊,波澜不惊,心静如水。方荣光的畏,源自于几乎所有乡亲对方童年的敬重。不怒自威,亲而难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方荣光从来没有过对叔叔的不礼。但是现在,他必须完成谢永双交给自己的任务,谢永双已经答应他,只要他帮助自己迈过这道被撤职的坎儿,就会成全其蓄谋已久的事。

    “住手?这可是上级的命令!俺说了不算!”方荣光强打精神,厉声道。

    “上级的命令?哪个上级?”方童年扔掉药箱,心急如焚地追问道。

    烧掉这些古书的命令是谢永双下的,属于迫不得已之举,方荣光分明感觉出了谢永双对宏德堂人的怜悯之心,他突然意识到,如果他说是谢永双的命令,方童年肯定会说去找谢永双说理或者说情。谢永双重用他,又许诺完成他的愿望,他就不能给谢永双添难为。

    “伟大领袖毛主席说,要敢于砸烂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界!”方荣光抬头看着天,不可一世地说,“毛主席还说,要破四旧,立四新,这是谁的命令,你明白了吗?”

    “你……你……”方童年目瞪口呆,顿时语塞。

    方童年的窘态让方荣光增强了信心,他回头向一名基干民兵挥了下手:“快!”

    基干民兵迅速提起了汽油桶,将汽油浇在了古书上。

    空气中马上充斥了浓浓的汽油味儿,围观的社员们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后退了几步。但是,这汽油味儿似乎给方童年打了一针强心剂,他转过身子,踉踉跄跄地爬上了古书堆。

    “方荣光,你烧吧,把俺也一块烧了吧。”方童年盘腿而坐,高声说道。

    把叔叔方童年一起烧了?这是方荣光未曾想过的事情,他再大逆不道,也不敢干这样的事。怎么办?方荣光一时束手无策了。

    “干爹啊,您不能这样啊!您快下来啊!”突然,一个哭喊声从人们的身后传来。

    “杨新生,你来干什么?这不关你的事,你赶紧回家吧。”方童年怒目圆睁地说。

    杨新生?他怎么来了?方荣光纳闷儿地看着他。

    杨新生认方童年为干爹已经有许多年了,他原来的名字叫宋之钢,他的亲爹叫宋子明。

    二十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天,他娘杨艺桦伴随着处决大汉奸宋子明的枪声生下了他。在他刚出满月的那天,杨艺桦得知了儿子没有胎死腹中的真相,便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将儿子的生日改为她得知事情真相的这一天,而且,要让儿子认救命恩人方童年为干爹,不管方童年同意还是不同意。同时,杨艺桦将自己的三个子女都改了姓名,双胞胎女儿宋之美与宋之丽改名为杨新春与杨新秋,宋子明死前给儿子起好的名字宋之钢改为杨新生。杨艺桦这么做的目的显而易见,她要告别过去,迎接她与一个家庭的新生。磨难是人生最好的老师,杨新生的死而复活,让杨艺桦感觉到了人间的大爱。或者说,方童年的善举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大爱与大善,造就了方童年的高尚品格,也感化了像杨艺桦这样的人,她发誓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于是,逢年过节,她都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地将一包糖豆之类的小礼物放在五味堂的门口,以此表达自己对方童年的感恩之情。

    方童年自然不会想到这些小礼物出自杨艺桦之手,他只是觉得,是哪个被他治愈的病人送来的。直到有一天,突发高烧的杨新生被杨艺桦抱到五味堂,他才明白了这一切。

    那也是一个温暖的初春,杨新生开始牙牙学语,已经能说出两个简单的字了。杨新生浑身滚烫,躺在杨艺桦的臂腕里,昏沉沉地睡着。方童年让杨艺桦将他放在炕上,望闻问切之后,便加温了他早就熬好的小儿退烧消炎的汤药,让杨艺桦马上为其灌服。冬春交替的季节正是小儿发烧频率较高的时期,方童年每天一早都会提前熬好汤药,以便有备无患。想当年,方童年牢记干爹周仕君的遗训,置土改队长丁冬梅的命令于不顾,大胆妄为地将打胎药抓成了保胎药,才保住了杨新生的性命。但是,方童年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命运多舛的孩子,即使人们都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向他投来赞许或者不解的目光,他也没想到去主动看看杨新生。不过,杨艺桦的改变他早就听说了,他明白她为什么改变,他的大爱与大善能够改变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家庭对他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心理安慰,也证实了他当时的决定是正确的。现在,这个孩子就在方童年的眼前,特殊的原因让方童年对他有着天然的亲近之感,自己要好好看看他,或者说,他想让杨新生在自己的身边多待一会儿。于是,方童年让杨艺桦为杨新生解开厚厚的包袱,为其推拿退烧。推拿了手心与脚心,方童年又让杨艺桦将杨新生翻过身来,推拿后背。大约一个多小时过后,方童年完成了治疗。

    杨艺桦为杨新生围好包袱,趴下身子,用眼皮试试儿子的额头,发现已经退烧了。但是,她却没有走,而是留下来,欲将自己深藏在心头一年多的决定当面告诉方童年。那么,方童年会拒绝吗?他会认一个大汉奸的儿子为干儿子吗?杨艺桦想到这些,难以开口,犹豫不决了。

    这个时候,杨新生已经醒了,睁开了亮晶晶的眼,怯怯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中年男子。

    “呵呵,你看,他醒了,没事了。”方童年凑过来,笑眯眯地说,“这孩子一看就聪明。”

    “是啊,您真是手到病除的神医啊。”杨艺桦已经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方童年至今未婚,却天生喜欢孩子,恰如他喜欢像水狼一样的小动物一样。爱孩子或者爱动物的人多半有善心,比方神医方童年。于是,他伸出手来,欲握住杨新生不断挥动的小手。

    小小的杨新生再聪明此时也不会知道眼前这个中年男子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但是,他看到了方童年的慈眉善目。于是,他笑了下,一把握住了方童年的食指。

    “干……爹……”杨新生望着方童年,发出了清晰的声音。

    干爹?方童年自然愣住了。

    杨艺桦教杨新生的第一个单词就是干爹,直到现在,她还没教他第二个单词。没有方童年,就不会有杨新生,她要让杨新生认方童年为干爹的信念从来就没有动摇过,这是她必须实现的愿望。

    “方大哥,您是这个孩子的救命恩人,没有您,也就没有他了啊,您是他一生的贵人啊,您就收下这个可怜的孩子为干儿子吧。”杨艺桦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当年,拯救这个无辜的孩子是方童年的本能,但是,认杨新生为干儿子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事情。刚刚发声学语的杨新生能叫出“干爹”两个字来,让方童年马上明白了杨艺桦的用心良苦。

    “不,不,俺承担不起啊。”方童年小心翼翼地从杨新生的小手掌里抽出食指,摇着头说。

    谁会认一个大汉奸的儿子为自己的干儿子呢?方童年的拒绝并没有出乎杨艺桦的预料,所以,她才会有了一时的犹豫。杨新生真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啊,他替他娘捅开了这层难以启齿的窗户纸,那么,她就必须坚持下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方大哥,您救了杨新生一命,还要保佑他平平安安地成长啊,您就是他的活菩萨啊!”杨艺桦泣不成声地央求道。

    这个时候,方童年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干爹周仕君,他两次大难不死,打破了方家男孩老二不活的魔咒,爷爷方兴运便让他认了救命恩人周仕君为自己的干爹,以期时来运转,吉星高照,保证他能活下来。他继承了干爹的衣钵,成为一个善人与神医。那么现在,他会认下这个可怜而苦命的孩子为自己的干儿子吗?尽管他改了姓名,也毕竟是大汉奸宋子明的儿子啊,在人们的心目中,许多犯了错或者罪的人都有可能最终得到原谅,但是,汉奸的性质不同,是整个中华民族的败类,永远不会等到这一天。宋子明以命抵罪,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处,他的孩子毕竟是无辜的,可是,人们对汉奸的恨会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延续到他的儿子身上。毫无疑问,用恨换回的只有恨,如果杨新生在一个没有爱的环境中长大,必定心中充满仇恨,当会成为另一个品行不端又频频报复他人的方荣光,危害的还是这一方净土。那么,他拯救了杨新生的性命就是为了再造就一个方荣光吗?如果这样,他的拯救又有什么意义?

    方童年思绪万千,却是久久不语,细心的杨艺桦分明察觉到了他内心的纠结,她知道,方童年在犹豫,就像她刚才犹豫怎么开口一样,她现在要做的是,必须趁热打铁,让他认下这个干儿子。如果方童年坚决不从,她就抱着杨新生,去走另一条路。

    “方大哥,您今天要是不同意,俺就带着他一块儿去死!”杨艺桦说罢,从炕上抱起了杨新生,要走出门去。

    杨新生的哭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他不会听懂娘在说些什么,但是,娘的眼泪却让他似乎感觉到自己又到了生命的一个重要关口。杨新生的哭声尖厉而凄惨,像一把把小刀一样切割着方童年的心。方童年知道,特殊的人生经历已经让杨艺桦的心灵备受摧残,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冰上加霜,她选择与这个孩子一起去死绝不是在吓唬他。

    “你等等!”方童年看了眼墙上干爹周仕君的画像,一腚坐进了干爹留下的太师椅里,无力地挥了下手。

    杨艺桦迈到门口的脚收了回来,再次跪在了方童年的面前:“大恩人啊,俺一辈子都不会忘了您,这个孩子也一辈子不会忘了您的大恩大德啊,俺一定教这个孩子走正路,做好人、善人,替他罪恶滔天的爹和爷爷还债啊!”

    方童年的眼圈红了,嘴角也颤抖不止,他突然觉得,正是他对杨新生的拯救才彻底改变了杨艺桦,使她成为一个心中有爱与善的人,既然他给了杨新生一条活路,就有责任让他健康成长,像他娘说的那样,做个好人、善人,替他罪恶滔天的爹和爷爷还债。

    “好,俺就认下这个干儿子。”方童年想到这里,动作缓慢地站起来,走到杨艺桦跟前,“你就快起来吧。”

    杨艺桦听罢,再次泪如雨下,抱着杨新生冲方童年连磕了三个响头。

    “新生,快叫干爹。”杨艺桦擦干了眼泪,对杨新生说。

    方童年面带微笑,再次伸出了手,将食指竖起来,等待着杨新生的抓握。

    “干……爹……”杨新生抓住方童年的食指,破涕为笑了。

    “唉!”方童年轻声地答应道,眼眶里也有泪光闪烁。

    一场突如其来的高烧让杨新生的命运从此与方童年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在人们的唾弃与方童年慈爱的目光中长大,每当他受到伤害与委屈的时候,他都会来到五味堂,向干爹含泪诉说。方童年总会为他擦干眼泪,以亲情抚慰他心灵的创伤。

    那个时候,有一批青年人被称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那便是地富反坏右的孩子。杨新生是汉奸的子孙,与黑五类的性质不同,人们对汉奸的痛恨自然会更加强烈,这是一个民族的良心所在,无可厚非。所以,杨新生背负的心理压力更大,受到的伤害更多。不过,没人说汉奸的孩子是不可教育好的子女,杨新生当然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新生。但是,现实却告诉他,这是比登天还难的事情。从小学到高中,杨新生都是在方家村上的,他品德优秀,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深得方童年的赏识。初中毕业了,可是,杨新生学习再怎么出类拔萃,个人表现再怎么好,他也没有上高中的资格,于是,方童年便出面游说,找了公社又找学校。在人们的心目中,方童年德高望重,他救死扶伤,医德高尚,许多公社的干部与学校的老师都找他看过病,而且,他还是一个从来不张嘴求人的人。人们无法拒绝方童年的一再恳求,只好特事特办,让杨新生当了一名没有学籍的旁听生,实现了他读高中的梦想。但是,尽管他改姓换名,却没人不知道他就是大汉奸宋子明的儿子,他受到同学们的歧视,甚至有同学给他起了“小汉奸”的外号。

    这时的杨新生渐渐地长大了,身处逆境中的他似乎也比其他同学成熟得更早,他懂得了许多事理,也了解了发生在许多年前的那场战争。他知道,他的爷爷宋家富与他的爹宋子明成了民族的败类,都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会永远钉在民族历史的耻辱柱上。娘杨艺桦告诉他,父债子还,你那罪该万死的爹与爷爷欠下的这份债,就得由你来偿还,直到人们原谅你的那一天。干爹方童年也劝解他,你爹是你爹,你是你,俺当年救下你,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你只要做一个好人、善人,人们终将会接受你。杨新生相信娘与干爹的话,他们的教导成为他的精神支撑,他忍辱负重,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学会了默默忍受,天长日久,他本应洋溢着青春活力的脸上却布满了沧桑。但是,终于有一天,他选择了死,这是因为,在他即将高中毕业的时候,发生了一个让杨新生无法接受的事件。

    同窗几载,毕业时总会有几多难分难舍,同学们都到大队供销社买来一张大白纸,自己制作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相互签名留言。尽管没有人会找杨新生,但是,他还是主动找同学,有的拒绝,有的写上短短一句鼓励的话,而更多的则只留下了名字。促使杨新生精神彻底崩溃的原因是一个叫邢理才的同学竟然背过身去,在他的笔记本上写下了两行字:打倒小汉奸杨新生!永世不得翻身!实际上,在那个年代里,打倒这个词的使用频率是极高的,说不定哪天就会有人被打倒,今天你打倒了别人,或许第二天,你就又被别人打倒了,如同一出滑稽剧的反复上演。杨新生接过笔记本,看到了上面的字,顿时血冲脑门,他的第一个反应便是从笔记本上扯下了这张纸,然后又撕得粉碎,如同一把雪片。

    “你怎么给俺撕了?”邢理才看着地上的碎纸片,吼叫道。

    当了汉奸的爷爷与爹是杨新生心中永远抹不去的耻辱,无论是在书本还是在报纸上,只要他看到“汉奸”这两个字,就会产生强烈的情绪波动,羞辱难当,恨不能自己一头撞死在墙上。现在,热情的杨新生却得到了这么一个恶毒的留言,他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面色酱紫,手脚颤抖。他想哭,却紧紧咬着嘴唇,压制着内心的悲愤。

    “说,你怎么给俺撕了?”见杨新生不说话,邢理才又追问道。

    杨新生依然不语,嘴唇已经被他咬出了血印。

    “怎么回事?”这时,有几个男同学好奇地围拢过来。

    “这个小汉奸把俺给他的留言撕了!”邢理才趾高气扬地说。

    “你怎么给人家撕了呢?”一个同学重重地拍了拍杨新生的肩膀。

    这个时候,杨新生就不能不说话了,他知道,如果他不解释清楚,还会有更大的伤害在等待着他。

    “你问他……他给俺留的是什么?”杨新生松开了紧咬嘴唇的牙齿,小声说。

    “你留的什么啊?”这个同学转身问邢理才。

    邢理才恶语伤人,就不能将自己留的什么告诉同学们,便一梗脖子,说出了一句当时最为响亮的革命口号。

    什么?杨新生将一句革命口号撕了?这不是现行反革命吗?同学们的革命斗志马上高涨起来,将杨新生团团围住,让他老实交代,为什么这么做?邢理才的造谣出乎杨新生的意料,他知道,无论自己怎么解释,同学们只会相信邢理才而不会相信他。于是,他趴下身子,将地上的纸片抓起来,想对接成张,证实邢理才的谎言。但是,他刚才撕得太碎了,根本无法对接。

    “不,他写的不是他刚才说的那句。”杨新生绝望地说。

    “你还敢狡辩?”邢理才看着杨新生手中的碎纸片,得意地说。

    撕掉革命口号,无异于现行反革命,杨新生不能接受这个结果,终于忍不住地反击了:“你……你不说实话,你是个骗子!”

    杨新生的话音未落,恼羞成怒的邢理才便一个拳头打了过来:“打倒小汉奸杨新生!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杨新生!”

    邢理才的呼喊声成为同学们冲锋陷阵的号角,他们七手八脚地将他打倒在地,开始了一场失去理性的群殴。

    杨新生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身下是那些写有邢理才留言的碎片。他之所以心甘情愿地让同学们这么打下去,是真心希望同学们就这么把他打死。他觉得,只有死,才会解脱。但是,杨新生没有被打死,老师的及时出现,让同学们顿作鸟兽散。老师解了围,却不相信杨新生的话,或者说,是不能也不敢相信。这是革命立场问题,老师深知要害。

    “你回去好好反省吧。”老师面无表情地说。

    那天傍晚,杨新生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出校门的,他遍体鳞伤,步履蹒跚,自己满腔热情地找同学签名留念却得到了这么一个恶果,心中的委屈与悲愤已经难以排解,刚才趴在地上产生的一死了之的想法更加坚定了。他终于意识到,无论他怎么想做一个好人,人们都不可能原谅他,而自己是无辜的,罪过与自己无关,仅仅因为自己是汉奸的子孙。死,就在这个晚上,他要到另一个世界里,当面质问他那罪该万死的爷爷与爹,你们为什么要丧失民族气节,做日本人的走狗,当了人人痛恨的汉奸,而让他来顶罪还债!

    决然一死,杨新生也会有些许不舍,放心不下他那含垢忍辱的娘杨艺桦以及两个可爱而可怜的姐姐杨新春与杨新秋。她们上完小学就辍学回家了,从此大门不出,是多么幸运啊。不过,最让他难以割舍的还是他的干爹方童年。他心知肚明的是,如果没有干爹方童年当年的巧使换药计,他早就胎死腹中了,更为重要的是,如果没有干爹方童年这些年来苦口婆心的教诲与鼓励,他也许早就走上了这条不归之路。他觉得,他没有让娘与干爹失望,自己是个好人、善人,他一直在替祖辈还债。但是现在,他绝望地发现,这债还不完,抵不清,将伴随他的一生,或许只有他的死,才会为这笔债画上一个句号。干爹啊,俺对不起您了,俺到另一个世界里再做个好人和善人吧。杨新生在心里说。

    杨新生没有回家看娘与姐姐们一眼,而是决定要与干爹方童年做最后的诀别。他悄悄地来到王河岸边,捧起河水,洗干净了脸上的泪水与血迹,然后向五味堂走去。这时的天已经黑了,他走得东摇西晃,如同一个醉汉迷了路。站在五味堂门口,他想了许多要对干爹说的话,但是,当方童年有些惊异地看着他走进来,并让他坐下的时候,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新生,你这是怎么了?”方童年注视着杨新生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关切地问道。

    杨新生没有说怎么了,只是抬眼痴情地望着他的恩人与贵人,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方童年马上明白了,杨新生一定是又受了莫大的委屈,而且还被人打了。

    “新生,来,擦干眼泪。”方童年为杨新生擦了把脸,和蔼可亲地说,“发生了什么事,快给俺说说。”

    杨新生不想将自己挨打以及为什么挨打的事告诉干爹,他知道,干爹会为他心痛。

    “干爹,俺是不是个好孩子、好学生?”杨新生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轻声问道。

    杨新生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方童年有些困惑了。

    “是啊,怎么不是?你学习上进,尊重老师,助人为乐,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孩子、好学生啊!”方童年肯定地说。

    杨新生等的就是干爹这句话,也就是说,他没有辜负干爹的期望,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死了。

    “好,干爹,俺走了。”杨新生冲方童年深深地鞠了一躬,转身要走。

    方童年伸手拦住了杨新生:“你还没吃饭吧?”

    “干爹,俺回家去吃。”杨新生轻轻地推开了方童年的手。

    以往,只要方童年留杨新生吃饭,他就几乎没有拒绝过,而且,只要他来了,便会待很长的时间。在杨新生的心目中,五味堂是他心灵最温馨的港湾,这里没有歧视,没有谩骂,更没有殴打,只有在干爹的面前,他才感觉到,自己是一个人。

    “真要回家?”方童年有些警觉了。

    “是,干爹,俺娘等着俺回家吃饭。”杨新生支支吾吾地说。

    杨新生说罢,最后看了干爹一眼,他的目光里饱含着深情与恋恋不舍,而更多的则是对生活的绝望。

    “新生啊,心里有什么疙瘩就给干爹说啊。”方童年将杨新生送到门口,嘱咐道,“世上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是不是?”

    “是,俺没事,干爹,您就放心吧。”杨新生笑了下。

    杨新生的笑与语气是那么坦然,如同一个在灾难面前突然大彻大悟的人。方童年终于意识到,杨新生想不开了,产生了走向绝路的念头。前几天,邻村一个下放回家的老右派就经不住折磨,上吊自杀了。杨新生要步其后尘,成为另一个屈死的鬼。

    窥探出杨新生内心秘密的方童年不动声色地送走了杨新生,在杨新生走过五味堂的西院墙,突然往北拐的时候,方童年打了个寒战,然后悄悄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果然,杨新生爬上了王河大坝,在一棵歪脖子槐树下站定,然后解下布腰带,用草绳扎紧裤子,又将布腰带与书包的背带系在了一起。

    “新生!”方童年见状,大喝一声,奔上了河坝。

    干爹怎么来了?杨新生听到干爹的呼喊声,一下子瘫软在地,紧紧地搂抱着方童年的双腿,哇哇地大哭起来:“干爹啊,俺真的受不了了,俺不想活了,您当年就应该让俺死在俺娘的肚子里啊,不应该让俺来到这个世界上活受罪啊,您就让俺去死吧。”

    杨新生撕心裂肺般的哭声在这寂静的夜空里久久地回荡着,惊起了树上栖息的鸟。方童年没有去劝他,而是任他尽情地发泄。终于,杨新生哭哑了嗓子,再也没有力气哭了。

    “新生啊,你这么做,对得起关心你的人,爱你的人吗?”方童年面对杨新生,席地而坐。

    关心俺的人?爱俺的人?杨新生回忆着在他这短暂的生命里碰到的人和事,能关心他与爱他的人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干爹,除了您和俺娘,没有人会关心俺,更别说爱俺了。”杨新生声音沙哑地说。

    “没有吗?”方童年反问道。

    杨新生犹豫地点了下头。

    “谢永芒不关心你吗?不在爱着你吗?”方童年提高了嗓音。

    “谢永芒。”杨新生失声道,眼泪也再次流了下来。

    谢永双的小妹子谢永芒比杨新生小一岁,是他的校友。她是老生女,自小体弱多病,时常会毫无征兆地晕厥,人事不知,虽经方童年多次诊治,却是收效甚微。杨新生与谢永芒虽为校友,并不相识,后来的偶然机会让他们彼此有了初步的了解,并在以后的日子里产生了好感。

    说起来,谢永芒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她三岁丧母,六岁丧父,是比她大八岁的姐姐谢永秀把她拉扯大的。后来,谢永秀嫁到了虎头村的一个李姓人家,谢永芒便跟着姐姐到了婆家,那时她刚读高一,直到谢永双回到方家村当大队党支部书记才回来,这个时候,她已经高中毕业了。谢永芒屡屡突然晕厥后被送到五味堂,有时候,杨新生正好在。他不懂医术,只能帮干爹干点力气活,比方挑水劈柴。谢永芒每次被好心人送来,都是在昏迷中,经过方童年的诊治,醒来时,往往看到的只有两个人,那就是方童年与杨新生。在学校里,没人不知道杨新生,这是因为他是汉奸子孙的缘故,可谓臭名昭著。谢永芒也痛恨汉奸,却没有见过汉奸,她曾试图从杨新生的形象里找到汉奸的影子,但是,她失望了。杨新生眉清目秀,就像他娘杨艺桦一样,他待人和蔼可亲,似乎脸上的每个部位都在向人们展现着友好的善意。他怎么会是汉奸的儿子呢?每次碰到杨新生,她都会这么在心里问自己。

    高中时期,谢永芒与杨新生同住虎头村,方童年便会让杨新生护送苏醒过来的谢永芒回家,并叮嘱他,她时刻都会有发病的可能,你要留心注意,多多照顾她。还有,平时上学或者放学的时候,你最好能与她同行,以免她突然晕厥而身边无人,耽误了救治会有生命危险。对杨新生来说,干爹的托付就是命令,他必须听从。那个时候,哥哥谢永双还只是县农业局一个小小的办事员,庸碌无为,不像现在这样春风得意,谢永芒自然不会有什么优越之感。而且,方童年嘱咐杨新生的时候,她也在场,觉得有个人保护着她,就不会有什么危险,就接受了方童年的安排。不过,杨新生知道自己低人一等的身份,他不能与谢永芒结伴同行,只是跟在她的后面,远远地,不声不响。谢永芒果然在路上晕厥过几次,都是杨新生将她抱起,飞也似的跑到五味堂,经过方童年的及时救治苏醒过来,他再送她去学校或者回家。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在谢永芒多次突然发病又被杨新生送到五味堂之后,她发现,汉奸的儿子不但不可怕,竟然还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便对他产生了几多好感。这好感发自谢永芒的心底,是油然而生的,没有夹杂任何情感之外的因素,所以就更真切。大家知道,少男少女都会有情窦初开的时候,杨新生与谢永芒也不例外。尽管那是个特殊的时期,少年男女的情感都会受到压制,可是,这并不会影响爱情的产生。有男有女的地方就会有爱情,这是人类的本能,不能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过分的压制反而使男男女女们的情感更加炽烈,想捂都捂不住。谢永芒发现自己爱上了杨新生是在高二的下学期,或者也不能称作爱,打心眼里喜欢更恰当一些,那时候,杨新生即将高中毕业。有一天下午放学回虎头村,杨新生还像往常那样远远地跟在她的后面。快到村口的时候,路上突然窜出一只野兔吓了谢永芒一跳,她倒吸一口气,就晕厥过去。像往常一样,杨新生飞快地跑过来,抱起了她,折回头,然后不顾一切地向五味堂赶去。

    谢永芒的这次晕厥事出有因,是突然受到惊吓所致,因此,不多会儿就自己苏醒过来。她知道是杨新生在抱着自己飞跑,并没有睁开眼。她感觉到,杨新生的胸怀坚实而温暖,她想在他的怀抱里多待一会儿。

    实际上,多次抱着谢永芒飞跑的杨新生并没有产生过什么兴奋或者激动之感,因为他抱着的是一个急需救治的病人,他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尽快把她送到五味堂。那么,他会爱上她吗?当然不会,他知道,他是汉奸的子孙,自己的出身是没有资格爱上一个女孩子的,何况是像谢永芒这样长得漂亮又出身好的女孩子。

    人的审美观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赤橙黄绿青蓝紫,仅从颜色上来说,人们就各有所爱,更何况对一个人的审视了。男人对女人的欣赏自然是千差万别,胖的,瘦的,高的,矮的,黑的,白的,品味不同,口味也不同,最后都会各得所爱,抱得自己心目中的美人归。谢永芒虽然顽病缠身,弱不禁风,却也掩饰不了她的美。她细眉大眼,语笑嫣然,身材虽然不高,却也亭亭玉立,就像一幅古时的仕女图。所以,谢永芒是个美人,确切地说,是一个连说话都慢声细语的病美人。在许多男人眼里,病美人是尤为可爱的,比方,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西施,再比方,文学名著《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虽然都是病病恹恹,却无一不让男人们垂涎三尺,蠢蠢欲动。

    现在,怀抱病美人谢永芒的杨新生并没有发觉她已经醒了,即使谢永芒最终睁开了眼,他也全然不知,只是目视前方,迈着大步,拼命地奔跑。

    这时正值春夏之交,路边各种各样的野花争相开放,有勤劳的蜜蜂陶醉于花蕾之中。天也很蓝,有白云朵朵。谢永芒斜躺在杨新生的怀里,悄悄地侧眼看着他。他气喘吁吁,脸上冒出了汗,顺着脖颈往下淌。她知道,杨新生这样守护着她已经有好几年了,他几乎没主动跟她说过一句话,即使眼睛也不曾对视过。有时候,目光在不经意间碰到了一起,他便会迅捷地转动眼珠,就像自己的眼神是一根银针,蓦地扎痛了他的眼。但是,她突然发觉,自己越来越想与他的目光对视,颐指气使,希望他能发现自己对他的好感,并做出积极的回应。然而,杨新生对她发出的信息毫无反应,就像谷子地里插着的稻草人一样。

    其实,谢永芒之所以这么快就自己苏醒过来,是因为她根本就没有晕厥,只是略施小计,想创造机会,在她清醒的时候,让杨新生抱一会儿,寻找那份小鸟依人的感觉。这种感觉真的很美妙,她面色潮红,心率加快,浑身上下都是难以抑制的酥痒,就像有数不清的无形小手在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躯体。她希望这条通往方家村的路蜿蜒而漫长,永远没有尽头。但是,不知内情的杨新生却是越跑越快,眼见就要拐上大路了。

    “新生哥。”谢永芒突然昂起头,双手搂抱起杨新生的脖子,狠狠地亲了他一口。

    杨新生的汗水沾到谢永芒的嘴唇上,她却觉得甜蜜无比。杨新生被谢永芒的突然举动吓了一跳,一个趔趄,连同怀里的谢永芒一起跌倒在地了。

    杨新生崴伤了左脚,却没有感到疼痛,而是有些蒙了,或者说,他感觉自己是在梦境之中。

    多少个寂静的夜里,杨新生都会与谢永芒在梦境中相遇,梦里的他身份不明,却绝对不是汉奸宋子明的儿子,他有权利爱别人,也有权利被人爱。他曾梦到与谢永芒在海边嬉戏打闹,然后坐在沙滩上看太阳西落,手挽着手,肩并着肩。他们看到,晚霞是那么绚丽多彩,令人着迷,海鸥在贴着海面觅食,大大小小的渔船来回穿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水线。夕阳又圆又大,就像一枚成熟的橘子漂浮在大海的尽头。杨新生觉得,这枚橘子肯定甜极了,就站起身来,要去摘取,然后双手捧着送给心爱的谢永芒。于是,他松开了谢永芒柔软的小手,独自向大海深处走去。海水清澈见底,淹没了他的膝盖,淹没了他的腰际,又淹没了他的脖颈。他全然不顾,而心里的念头却是越来越强烈,那便是,为心爱的谢永芒摘取这枚甘甜的橘子。杨新生,你回来,你不要命了?这个时候,身后传来谢永芒尖厉而又温柔的呼喊声。但是,他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继续往前走,直到海水将他彻底淹没。他不禁张开了嘴,感觉嘴里咸咸的,一个鲤鱼打挺般地坐起来,他才知道,自己在梦里哭了。

    杨新生时常会在梦中哭醒,然后打开窗户,看着天上的星星发呆。银河无际,他知道,自己的爱不会有圆满的结局,他是汉奸的儿子,必须为死去的爹与爷爷还罪恶的债,而没有爱的权利,正是这巨额债务的一部分。

    现在,夜幕已经降临了,社员收工,倦鸟归巢,这条羊肠小道般的土路上坐着两个心心相爱的人。杨新生已经如梦方醒,原来,在他喜欢上谢永芒的同时,她也喜欢上了他。不能说是两小无猜,却是爱由心生,谢永芒刚才狠狠的一吻,让他感觉到被爱的感觉是那么幸福。但是,他很快回到了现实之中,他没有资格接受她的爱。他知道,谢永芒是爱他的,但是,如果他收下了这份爱,却只能拖累她,让心爱的人跟着自己一起吃苦受罪,这是杨新生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你没事了?那就快回家吧,要不,你姐姐就不放心了。”杨新生拍打了下谢永芒身上的泥土,口气冷漠地说。

    自从有了杨新生的跟随保护,姐姐谢永秀就不再惦念,谢永芒摇了下头说:“不会,新生哥,有你在,俺姐姐就放心了。”

    谢永芒称杨新生为哥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杨新生想拒绝却最终没有勇气拒绝。他觉得,既然不能相爱,就做她的大哥哥吧。

    “天都黑了,你还是快回家吧。”杨新生说罢,想站起来,却是左脚痛得不敢落地,再次坐在了地上。

    “新生哥,你崴脚了?”谢永芒一惊,伸手去摸杨新生的脚。

    杨新生推掉了谢永芒的手,强忍疼痛地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方家村走去。有爱不能接受,想爱不敢去爱,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杨新生自己无法解脱,他要去找干爹方童年,说出心中的苦楚,让干爹指点迷津。

    “你快回家吧。”杨新生回过头,再次催促道。

    谢永芒不再说话,只是痴痴地看着杨新生渐渐模糊的背影。爹娘死得早,她得到的爱太少,而在善良的杨新生身上,她分明找到了爱。她知道他为什么拒绝她的爱,但是,在爱面前,她已经什么都不在乎,哪怕他是汉奸的儿子。

    谢永芒哭了,她并知道,此时的杨新生也在哭。她为他的拒绝而委屈地啜泣,他却为命运的不公而绝望地流泪。

    杨新生一路蹦蹦跳跳,终于走到了五味堂,让干爹方童年为他受伤的左脚敷药。在干爹的劝说下,他草草地吃了几口饭,才开始了他的倾情诉说。那个晚上,他住在了五味堂,与干爹在火炕上盘腿而坐,他时而滔滔不绝,时而沉默无语,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又笑了。

    虽然方童年至今孑然一人,却也懂得男欢女爱,谢永芒对杨新生的好感他早就看出来了。他觉得,这是一桩好事,这是因为,杨新生太需要爱的滋润了。于是,他鼓励杨新生,抬起头来,大胆地接受谢永芒的爱。

    杨新生与谢永芒就这么勇敢地相爱了,他们爱得单纯而热烈。那个晚上,决意一死了之的杨新生面对干爹的劝说,突然意识到自己愧对了谢永芒,而他之所以在自杀之前没有与谢永芒告别正是觉得对不起她。

    方童年的及时出现,让杨新生重获活下去的信心。高中毕业后,经方童年介绍,他到过西村的一个老木匠那里学会了木工活。回到虎头村,他在下地劳作之余,为乡亲们打家具,修门窗,却是分文不取。第二年,谢永芒也完成了高中学业,不久,哥哥谢永双回村当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她也回到方家村,成为大队农科队的会计,这个时候,在方童年的精心诊治下,她的晕厥症终于痊愈了。其实,因为有了杨新生的存在,谢永芒并不想离开虎头村,但是,常年住在姐姐家也不是个办法,她只好回去了。距离可以产生美,也会让爱情更加珍贵,从那以后,这对痴情男女时常会偷偷地约会,玉米地里,王河坝上的树林中,是他们经常出没的地方。儿子恋爱了,让杨艺桦喜出望外,她没有想到的是,竟然还会有像谢永芒这样的女孩子敢爱上杨新生,她一再嘱咐杨新生好好对待谢永芒,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让她受半点委屈。

    不久,小木匠杨新生与会计谢永芒的相爱终于被机警的谢永双发觉了,自己的小妹子嫁给汉奸的儿子是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接受的事,他联合大妹子谢永秀挥起了无情的大棒,要拆散这对恩爱的年轻人,就像当年宏德堂硬硬地拆散了大少爷方童文与丫鬟青荷一样。

    谢永双察觉了谢永芒的心事,同样也察觉了方荣光的图谋,那就是,在经过多次恋爱失败之后,方荣光也喜欢上了小妹子谢永芒,他会时常去大队农科队转悠,没话找话地与谢永芒搭讪,没皮没脸地与谢永芒套近乎。于是,谢永双为能尽快地拆散谢永芒与杨新生,并彻底断了他们的念想,擅作主张,决定将自己的小妹子嫁给方荣光。当然,谢永双也觉得方荣光有些品性不端,又大了小妹子许多岁,但是,与嫁给汉奸的儿子杨新生相比,却有着天壤之别。对谢永芒觊觎已久的方荣光没有想到,幸福的来临如同天上掉下了一块大馅饼,让他做梦都咧着嘴笑。谢永双随了方荣光的愿,他感恩戴德,谢永双放个臭屁,他也能闻出香味儿来。至于他的指示,更是唯命是从,从不打折扣。

    对于哥哥谢永双的决定,谢永芒一直在反抗。但是,反抗无济于事,谢永双对她说,你就是去死,也别想嫁给杨新生。本来想以死相要挟的谢永芒一下子泄了气,无计可施地在家里长吁短叹,泪水涟涟,只能听从命运的摆布了。

    小木匠杨新生同样是柔肠寸断,却没有去竭力抗争。他知道,他本来就没有得到爱情的资格,谢永芒给他的短暂而温馨的爱已经让他心满意足,算没白来到这个世界一回。当然,他不会像高中毕业时挨打后一样去寻死上吊,他觉得,只要活着就好,他的木匠手艺让他有了更多的服务乡亲的机会,他发现,人们看他的目光已经在改变,冷漠与歧视正在慢慢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同情与怜悯。这就足够了!

    屈从是谢永芒唯一的选择,她爹娘死得早,哥哥谢永双就得主掌她的婚姻大事。哥哥的意志不可改变,她只能缴枪投降。这个时候,她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那就是,将自己的第一次交给心爱的杨新生,这是对杨新生多年来精心照顾的报答,也是对方荣光横蛮夺爱的报复。于是,她常会出现在虎头村,以探望姐姐谢永秀为名寻找接触杨新生的机会。机会来得不早也不迟,第四天傍晚,当杨新生挑着一担木匠工具从村南头往家走的时候,她勇敢地迎上去,告诉他到王河坝上的小树林里等她,自己有话对他说。谢永芒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能再次与谢永芒不期而遇让杨新生感到了意外,她告诉他有话对他说,可是,她会说什么?事到如今,说什么也不会改变他们分手的现实。那么,自己去还是不去?其实,他们约会的那个小树林,杨新生已经去过多次了,他想寻找那份荡气回肠的幸福之感,然而,触景生情,得到的却是无尽的思念与惆怅。思来想去,杨新生还是决定去,听听她说些什么,再把自己最后的祝福送给她。

    杨新生回家放下担子,急匆匆地赶到小树林的时候,谢永芒已经在焦急地等待着他了。谢永芒一头扑到他的身上,瞬间哭成了泪人。杨新生没有搂抱她,因为她马上就要成为方荣光的老婆,不过,他又不忍心推开她,他知道,这样会给她带来更大的伤害,只是任凭她近乎疯狂地亲吻着自己的脸。

    “新生哥,来,俺要把俺的第一次给你!”谢永芒突然停止了亲吻,开始宽衣解带了。

    杨新生不禁大惊失色,死死地抓住谢永芒的双手:“不,不能啊。”

    “怎么不能?”谢永芒像一个即将上战场的女英雄,高昂着头说,“新生哥,俺是自愿的!”

    不管谢永芒自愿还是不自愿,杨新生都不能接受她的要求。当然,他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

    “永芒啊,你的心意俺知道,可是……俺……不配啊!”杨新生泪流两行地说。

    谢永芒拼命地想挣脱开被杨新生抓住的双手,疯也似的说:“俺愿意,俺就是愿意!”

    不管发生什么,杨新生都不会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他猛地松开谢永芒的手,哭喊道:“永芒啊,你多保重啊!”

    杨新生说完,便飞跑起来。

    “新生哥,你等等,俺有礼物送给你。”谢永芒也大喊一声,紧追几步。

    拒绝了谢永芒的以身相许,杨新生就不能再拒绝她的礼物了。他停下步子,回头目光呆滞地看着谢永芒。那么,她两手空空,会有什么样的礼物送给她?

    谢永芒走到杨新生跟前,久久地看着他。蓦地,她一手抓住了自己的一缕长发,拉扯了下来。

    “新生哥,俺没有什么礼物送给你,这缕头发,你就收下吧。”谢永芒泪流满面地说,“想俺的时候,你就看看它,亲亲它。”

    古语道,人之发肤,受之父母。谢永芒以一缕秀发相赠,让杨新生顿时感觉出她的深情厚谊。

    “好,这缕头发俺收下。”杨新生迟疑了下,接过了头发。

    “新生哥,俺人在他那儿,心在你这儿。”谢永芒擦干了眼泪,“俺会永远记得你的好,你也不要忘了俺,咱们下辈子再做夫妻吧。”

    杨新生知道,人是不会有来生的,谢永芒只是用幻想来安慰他,也安慰她自己。他将谢永芒的秀发掖进怀里,默默地离开了。从此,这缕秀发成为他最为心爱的物件,夜半更深的时候,他会拿出来,亲吻着它与它说话,就像谢永芒就在他的身边一样。

    经历了这次爱情的失败,杨新生更加成熟了,或者说,他成为一个看懂世态炎凉的人。但是,他没有停止为自己罪恶的爹与爷爷还债的脚步,决意用自己的善意换取乡亲们对他的接受。现在,当方荣光率领基干民兵要烧掉宏德堂这些古书的时候,他之所以出现在五味堂门前,正是来取药的。邻居赵大娘病了,他主动替她来抓药。

    此时此刻,浓烈的汽油味儿随风飘荡着,只要方荣光掏出火柴,轻轻一擦,马上就会火光冲天。杨新生看了一眼方荣光这个夺走他爱情的人,不顾一切地爬上了古书堆,要把干爹方童年拉下来。

    “下去!”方童年一把推开了杨新生,怒吼道,“杨新生,俺的话你也不听了吗?”

    杨新生自然要听干爹的话,他的话字字宝贵,句句蕴含人生哲理,正是由于他的话才使他顽强地活到今天。但是现在,他怎么能听干爹的话,眼看着他被烧死在古书堆里?

    “干爹啊,您不能这样啊。”杨新生哭求道。

    与这些祖传的古书同归于尽是方童年坚定不移的信念,他觉得,只有他以命相争,或许才有可能保住这些古书。

    “杨新生,你再不下去,俺就不是你的干爹了!”方童年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新生。

    方童年的目光让杨新生感到了几分畏惧,他从来没有见过干爹这样的目光,坚定而威严,让人不由得产生了不可抗拒之感。

    围观的社员越来越多,人们的心情是那么复杂。大家知道,宏德堂人祖祖辈辈嗜书如命,才造就出那么多因知书达理而受人尊重的人。但是现在,这个曾不被宏德堂接纳的方荣光就要将其付之一炬了。

    方荣光突然意识到,不能这么拖延下去,他向身边的两个民兵挥了下手,命令道:“去,把这个老东西给俺拖下来!”

    两个民兵相互看了眼,才一前一后地爬上了古书堆,不容分说地架起了方童年,下山滚石头般地将他拖了下来。

    “方荣光,你……”方童年声嘶力竭地呼喊道,“你这是……”

    “送天井里去。”方荣光面无表情,再次命令道。

    在两个民兵将方童年往天井里拖的同时,方荣光弯腰擦着了火柴。轰的一声响,撒有汽油的古书瞬间起火,烧伤了方荣光的脸。

    “他娘的!”方荣光顿觉疼痛难忍,捂着脸,大骂道。

    烟雾弥漫,火光冲天,映红了整个大街,烘烤得人们纷纷向后退去。

    方童年被推进了天井,他又跌跌撞撞地跑回来,然后又被民兵推回到天井里。

    “干爹啊,胳膊拧不过大腿,您……您就放弃吧。”杨新生紧紧地拉着方童年抖动的双手,劝说道。

    “作孽啊——”方童年号叫一声,瘫软在地上,然后便有眼泪流了下来。

    这是杨新生第一次看到干爹流泪,他抬手擦拭着干爹的脸,也忍不住哭了。

    熊熊大火燃烧了一个多小时,才最终熄灭了,伴随着灰飞烟灭,一个家族的荣耀失去了最后的光芒。

    第三节

    房根兰死了,死在昨天晚上,方德河是从房家庄一个来方家村找方童年看病的社员那里知道的。

    “怎么死的?”方德河眉头一皱,连忙问道。

    这名社员急着找方童年看病,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往五味堂快步走去。

    这时正值末秋,玉米已经收完入库,地里的麦子刚刚发出稚嫩的绿芽,冬季的挖河修坝及铺路掘沟等活动还没有开始,社员们有了一年中难得的几天清闲。方德河本来是要到大队部交思想汇报材料的,像他这样出身与历史都复杂的人必须向大队定时汇报一年中劳动改造的情况,然后等待着漫漫冬季里的一次次教育批斗大会。

    无论如何,房根兰的突然死亡还是让方德河感到了几丝悲伤,作为一个与宏德堂最为亲近的义武堂人,房根兰与宏德堂有着扯不断的关联,她没有成为宏德堂的女人,嫁给她心爱的方兴途,只是因为两堂不能通婚的族规堂训。方德河知道,房根兰的不幸命运正是从二叔方兴途与她深深相爱后开始的。当年,房根兰为救方兴途,曾秘送情报,让二叔多活了几天。现在,方德河还保存着那粒从方兴途胸口取出的子弹,就像仍然珍藏着那本《共产党宣言》以及浸有二哥方德江鲜血的半包祖地里的泥土一样。所以,方德河觉得,宏德堂人欠房根兰的。现在,她死了,宏德堂人必须出个代表送送她,告慰她的在天之灵,宏德堂人有情有义,记得她的好,不曾忘记过她。

    方德河这么想着,就三步并作两步地去了大队部,交上思想汇报材料,然后直接去了大哥方德海家。

    其实,刚才方德河急匆匆地往大队部赶的时候,坐在门口晒太阳的方德海就看到了他。

    屈指算来,方德海下肢瘫痪已经快三年了,不管神医方童年怎么努力,却始终没能叫老爹站起来。方德海成了残疾人,什么活也不能干了,一年四季,只要晴天,社员们都会看到他穿着棉袄棉裤,双手拄着两只小木板凳,挪到街门口晒太阳,哪怕是炎炎夏季也不例外,只是脱掉了棉袄只穿着棉裤而已。方家村的街头坐着一个瘫痪的老地主,即使夏天仍然穿着厚厚的棉裤晒太阳成为一个奇景,许多外村人不相信夏天还能穿着大棉裤,便跑来看光景。这时候的方德海总会冲他们笑笑,然后挥挥手,那意思好像是说,别看了,这是真的,放心地回去吧。

    现在,方德河走到方德海跟前,将房根兰去世的消息告诉了他。

    “这怎么可能?俺昨天还看到她来赶集啊!”方德海一惊,晃了下身子,屁股底下的小木板凳一下子歪了,他摔在了地上。

    方德河伸手将方德海抱起来,又慢慢地将他放到小木板凳上:“哥,谁闲着没事去撒这个谎啊?”

    方德海之所以不相信房根兰死了,是因为,他在昨天确实看到她提着个藤篮来方家村赶集,还跟他说了几句话,问他的腿好些了没有。怎么会一回家就死了?是不是因为想不开自杀了?

    在许多人眼里,国民党党员张则青的罪过不亚于汉奸宋子明。他已经死了,但是,他的老婆房根兰与儿子张晓华就得替他来受过,这是最简单的替罪公式。遗腹子张晓华快四十岁了,仍然是光棍一条,就像汉奸的儿子杨新生必定也是光棍一条一样。庆幸的是,方德河的儿子方童仁与房根森的儿子房云杰都没有打光棍,今年春天便先后结了婚,很快就会生儿育女了。

    毫无疑问,成分问题使方童仁与房云杰成为两只苦瓜,他们的媳妇自然也是比他们还要苦的苦瓜,那便是杨艺桦的双胞胎闺女杨新春与杨新秋。大闺女杨新春与房云杰是自由恋爱的,他们相识于公社每年冬天举办的可教育好子女的学习班上,然后同病相怜,陷入爱河。那个时候,成分不好的大闺女都是通过出嫁改变自己命运的,只要你嫁到贫下中农家里去,就脱胎换骨了。可是,杨新春没有这样做,让娘杨艺桦三天三夜睡不着觉。睡不着觉的时候,杨艺桦想起了许多往事,那年正月初三,房根森来打探宋子明的下落,意外地发现她怀有身孕,由此怀疑宋子明回来了,在他的一再追问之下,她说出早就编织好的谎言,那就是,这个孩子是老族长马永翔的。后来,宋子明落网,坦白了让杨艺桦怀孕的事,谎言不攻自破,房根森竟然保守住了这个秘密。当然,这事儿马复生知道,方德河也知道,可这是他们自家人的丑事,不会向外说。因此,马永翔与杨艺桦勾搭成奸的事到现在都没有其他人知晓。所以,杨艺桦在内心里一直感激着房根森。那时,儿子杨新生刚刚结束了与谢永芒的恋情,无论对儿子还是对自己都是个巨大的打击。痛定思痛,将心比心,杨艺桦突然就想明白了,两个苦命的人生活在一起正好能相互理解与照应,她不能再制造一对痴情男女的悲剧,像当年宏德堂里的大少爷方童文与丫鬟青荷,于是就同意了这桩婚事。

    杨新春与房云杰喝了订婚喜酒后不久,大队支部书记马复生的老婆范爱荣便踮着一双小脚来给小闺女杨新秋说婆家了,男方不是别人,正是方德河的儿子方童仁。本来,作为地主家庭的后代,方童仁也是要打光棍的,这在那个年代里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是,杨艺桦同意了大闺女杨新春的婚事,给方德河的老婆马复艳带来了启发,就回了趟娘家,让兄弟媳妇范爱荣出面为儿子方童仁提亲。杨艺桦一听就犹豫了,并没有马上答应,说是跟小闺女商量一下再答复。杨艺桦之所以这样,除了方童仁的成分问题,主要是因为他想起了方童仁的爹方德河。宋子明是被方德河亲自抓获的,并押往了掖城,最终一枪毙命。虽然她现在变了个人,可是在心里还是有个不大不小的疙瘩。那天晚上,她又失眠了,同时又想起了另外一个人,那就是方童仁的叔伯哥哥方童年。方童年是儿子杨新生的干爹,没有方童年就没杨新生这条命,现在他的堂弟急着找媳妇,目标是杨新秋,她又怎么能拒绝?这真是一张复杂的人情关系网,剪不断,理还乱,让她找不到头绪。胡思乱想了一个晚上,早晨起来,她就找到小闺女杨新秋,说方家村的方德河托人为儿子方童仁来说亲,俺看着行,你同意还是不同意?

    在杨新秋心里,娘是世界上最不容易的娘,爹和爷爷给这个家庭留下的耻辱与罪恶几乎压垮了她。但是,娘又是坚强的,无论她在外面遭受什么样的羞辱,回到家里,她都会一脸微笑地面对自己的子女,让他们感到爱的存在。她自己身处一个没有爱的环境里,却把爱给了这三个不幸的孩子。苦难中长大的孩子都懂事,杨新秋觉得,到了回报娘的时候了,娘的话就是皇帝下的圣旨,无论对或者是错。现在,娘要给她说婆家,还说看着行,那就是行,于是便点头答应了。

    毋庸置疑,杨艺桦之所以同意了,神医方童年起了重要的作用。方童年是他们一家的恩人与贵人,而他恰恰是宏德堂人,不管宏德堂存在还是不存在,方童年与方童仁还是血肉难分的一家子。她要报答方童年的恩情,现在正是时候。于是,没等范爱荣来打听回话,杨艺桦便主动登门,答应了这门婚事。

    想想真是不可思议,当年,方德河联手房根森与马复生惩处了大汉奸宋家富,宋子明也是他亲手抓获的,但是现在,他与房根森却成了宋子明的儿女亲家。

    解决了儿子方童仁的婚姻问题,方德河与马复艳心中的压力缓解了许多,艰难度日中的他们看到了希望,那就是早日抱上孙子,让宏德堂的香火延续下去。

    现在,房根兰的儿子张晓华还是条大光棍,而她却突然撒手走了,方德河不禁顿生几多怜悯之情。

    “哥,房根兰走了,留下个苦命的儿子,咱怎么也得去看看吧。”方德河掏出烟包与烟纸,卷好,点上,又递到方德海的手里。

    方德海神情伤感地抽了口,拍了拍松软的腿:“俺是宏德堂的老大,按说应该俺去,唉,你看俺这个样子,去得了吗?”

    像方童年一样,在方德河的眼里,哥哥方德海挑牛蛋子汽灯掉进雪沟里而冻瘫痪了并不是什么坏事,除了极个别的上级要求所有地富反坏右都必须参加的活动,他被方童年抬进会场之外,他可以不用干那些低三下四的事情了。那么,这是祸还是福?

    “哥,俺也没说让您去啊。俺去,你看行不行?”方德河自己也点上烟。

    “怎么不行?得去啊。你得代表你二叔去送送她啊!”方德海按灭烟头,有几丝忧伤自心头划过,“唉,你二叔走了多少年了?”

    方德河从来没有忘记过二叔方兴途走了多少年了,也就是说,他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对义武堂人的恨。这恨是刻骨铭心的,生长在他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只要他还活着,就咽不下这口气。他甚至认为,土改时期,如果不是房根森的一再告恶状,在陈天道与丁冬梅的呵护下,他一定入了党,成为新政府的人,最起码不是现在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人们都知道,房根林最后带着老婆孩子跑到了台湾,至今音信全无。可是,那个叫房根森的人还生活在王河对岸,方德河有时候觉得,自己现在之所以还有活下去的勇气,正是想最后看看房根森是怎么死的,看看恶有恶报及善有善报这句老话到底灵验不灵验。可是眼下,势不两立并结下世仇的两个家族居然由于与杨艺桦的双胞胎闺女联姻沾了亲,带了故,这就让方德河的心里很不痛快,如同一块臭痰黏在嗓子眼里,想吐却吐不出来,令人恶心至极。所以,他要求儿子方童仁,各过各的日子,两家不能走动,你要是胆敢去房云杰家,回来俺就砸断你的腿!

    “俺二叔走了快四十年了啊。”方德河想到这些,叹息道。

    方德海听罢,没有说话,而是举起右手,张开了巴掌,又屈起了大拇指,若有所思地望着天。

    这时候的天空万里无云,只有几只鸟儿鸣叫着飞过,没留下任何痕迹。

    “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方德河没有看天,却是紧紧地盯着方德海竖起的四个指头。

    方德海警觉地看了眼周围,又将眼神落在已经改建成国家粮库的宏德堂地界上,小声说:“这四十年,你方唱罢我登场,城头变换霸王旗,跟走马灯一样,这见识,胜过老祖宗们过的一百年啊。德河,你说咱们值不值?”

    方德河没有说值还是不值,只是笑了下,这笑里有苦涩,更有几分无奈。

    “好,俺马上就去。”方德河将方德海歪斜着的双腿摆正了,“哥,俺走了。”

    方德河拐上大街向西走,很快就上了和衷桥,无意中往桥下一看,就发现西边不远处的金岭上站着许多陌生人。他们身着工装,手里拿着些他没见过的仪器在测量着什么。当年,日本鬼子就来金岭勘查过,房乐平为给方童文报仇,就是在这里率弟子房存金等杀死了今井以及那些前来探宝的日本人。看来金岭下面真有宝贝啊!会是什么宝贝呢?方德河对自己说。

    在方德河往桥下看的时候,金岭上也有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在往桥上看,他们的目光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所以,谁也没发现他们的目光其实已经对接上了。这个年轻人只有十七岁,为山东省地质学校的学生,是跟着省勘查队来实习的,他便是方德泊的儿子方童信。现在,方德泊还是省供销社的一名副科长,是社里资历最老的一名副科长了。无论隐瞒还是不隐瞒,事实就摆在那里,方德泊的个人档案里有他亲自填写的出身及履历表,经过了多次运动与审查,他还能当着这个副科长就已经是奇迹了。儿子方童信初中毕业后,方德泊便让他去考省地质学校。方德泊的老团长转业后在那里任副校长,方童信的学习成绩也不错,他便如愿以偿地成为地质矿产勘查专业的学生。方童信的专业是方德泊选的,毕业后将是一个四海为家的地质勘查队员。方德泊觉得,好男儿志在四方,让城市里长大的儿子接受艰苦的锻炼是大有益处的。

    方童信自然知道自己的家乡是掖县方家村,尽管他从来就没有回来过。那个时代的年轻人都成熟得早,方童信也明白爹为什么不曾带着他回家乡走亲访友。学校组织学生跟随勘查队实习,他恰巧分到了来掖县探金矿的这个队。晚上回家,他就给方德泊说了。方德泊没有劝阻他不要去,只是告诫他到了掖县,要好好跟老勘查队员学习,掌握实际本领,吃住都要跟大家一起,绝对不能随意外出。方童信对家族的历史是模糊的,因为父亲从来就没有讲过,好像他们一家是从天上直接落到济南的。方童信不知道家乡有个宏德堂,但是,他觉得,他不可能没有叔叔大爷或者堂兄堂弟,所以,站在金岭上,他就不由自主地东张西望,似乎要寻找什么亲人似的。无论如何,他都必须铭记爹的话,不曾单独行动。现在,当他无意中看到了和衷桥上站着一个往这里看的老年人,他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人就是他的三堂叔方德河。

    当然,方德河也看到了这个往桥上观望的年轻人,像方童信一样,他也不会知道此人就是他的小堂侄方童信。

    亲人相见却不能相认,从此,他们就没再见过面,这是因为,方德河没能等到时代变革的那一天。

    过了和衷桥不多会儿,方德河就来到了房根兰家的街门前。

    方德河对这个院落并不陌生,他年幼的时候,身体多病,像根没有长好的豆芽,爷爷方英楚一改对弄枪舞棒的不齿,放下高傲的身段来到这里,请求义武堂的创始人房国武收他为徒孙,练武强身,并与房根森结为好兄弟。房乐平被日本鬼子枪杀后不到两年,太太叶桂莲也随他而去了,只剩下房根兰与儿子张晓华住在这里。嫁出的闺女泼出去的水,男人张则青在追杀方兴途的时候被乱枪打死,他们当时在掖城的房子是国民党掖县党部为他们租的,生下张晓华后不久,她就抱着襁褓中的儿子搬回了娘家。房根森成家立业时,房乐平给他盖了五间宽敞的瓦房,按照掖县分家的习俗,这座院落应该是长子房根林的,房根兰只能算是客居,没有继承权。但是,房根林在台湾,是不敢回来的。所以,这里便成了房根兰与儿子的家了。

    方德河收回思绪,正要迈步进去,正好有房光本从天井里出来。房光本是房乐平弟子房存银的小儿子,几十年前,方童文带领方家村的孩子与房家庄的孩子在和衷桥上打雪仗,他接过宋子明递过来的石头,砸死的就是房光本的哥哥房光昭,那时候,房光本还是个小毛孩子。后来,他长大了,知道了自己的哥哥是怎么死的。再后来,他像方德泊及谢永双一样参军入伍。他在部队上入了党,新中国成立后便复员回家了,不久便出任了党支部书记。那时候的村书记大都有部队背景,要么当过八路,要么参加过解放战争或者抗美援朝,最起码也得是建国前的老党员。经历过战争洗礼的人才是党组织最可靠的人,现在,房光本是整个过西人民公社资格最老的大队书记。房光本与房根兰是本家,论辈分,他得叫她姑姑。实际上,他也是一直这么称呼房根兰的,尽管她是国民党员的家属。不过,房光本又是一个铁面无私的人,他可以叫房根兰姑姑,却不能在运动中照顾她。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都知道,那是个六亲不认的时期,就像方荣光对自己的亲人屡屡痛下黑手一样。当然,方荣光身份特殊,事出有因。也有讲点人情的,比方谢永双牢记爹的临终嘱托,对宏德堂人手下留情,却被人到县革委告了状,差点儿丢了乌纱帽,最后只得横下心来,命令方荣光烧了宏德堂的古书,方才过关。

    房光本革命立场坚定,却也是个记私仇的人,哥哥房光昭之死一直让他对宏德堂人耿耿于怀,而且,爹房存银与娘房刘氏临死也没有原谅宏德堂。现在,房根兰死了,方德河来了,房光本看了他一眼就走了,连句话都没说。

    方德河看出了房光本的目光不友好,或者说,有几分敌意。不管是什么年代,方家村人与房家庄人就是尿不到一个壶里去,时间跨度越大,两个村庄的人记住的越是只有仇恨,并一代一代地相传。但是现在,方德河不是来论恩仇的,是来为房根兰送行的,所以,他不能计较,硬着头皮往天井里走,他知道,房根森肯定在,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人。

    房根森果然在,他与房根兰的儿子张晓华及自己的儿子房云杰守在房根兰的灵床前。见方德河进来,所有人都无语,好像谁也不认识方德河似的。

    张晓华是想忘掉义武堂与宏德堂的恩恩怨怨的,人们常说,外甥狗,吃了走,他毕竟不姓房,是个外姓人。可是,他脖子后面有一块当年方德泊用滚烫的年糕烫伤后留下的疤痕,至今没长出头发。每每摸到这块光亮的疤痕,便会隐隐作痛,自然而然地想起受辱的那一幕。

    在房根森知罪悔罪并付出诸多努力却没有得到方德河的丝毫原谅之后,他灰心丧气又恨由心生,很快便回到了原来以怨报怨的轨道,并发生了他在土改中告发方德河让方德海顶替堂主从而让方德河在新政府里谋职的事。三年前,这场运动刚刚开始,房根森便开始接受审查。他在旧军队里当过旅长,传说他还保存着军长方兴途任命他为副军长的委任状。最为重要的是,地下党员郭祖壮牺牲在他指挥的全掖城大搜捕的那个晚上,而且还是他的兵所杀,可谓罪孽深重。实际上,这段巧合的历史事件后来已经不再是秘密,是人人皆知的事情,那就是,丁冬梅为报杀父及自己的土匪队伍被房根森围剿之仇,决意要干掉房根森,却被他的恋人李秋燕遮挡了枪眼,当场毙命。房根森指挥手下全城搜捕凶手,又正好将前来宏德堂玉雕店与地下党员方德江接头的郭祖壮堵在了一个小胡同里,不明真相的郭祖壮为保护党的地下联络点,与房根森的手下发生了枪战,最后壮烈牺牲。但是现在,房根森无论如何也交代不清楚,当事者都不在人世了,丁冬梅在新中国成立后不久也随早逝的陈天道而去,审查者当然不会听信这个事件的传言,一定要让他找出证人。实际上,说房根森保存着的这张副军长委任状并没人看到过,也是传言,但是,审查者却坚信不疑,一再逼迫他交出来。能证明郭祖壮牺牲原因的证人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无异于大海捞针,而这根针根本就不存在了。为减轻罪过,房根森一再说起自己参加抗日游击队的事,审查者却说,功是功,过是过,现在不是找你论功行赏,而是审查你的历史问题。房根森不死心,又说自己救过地下共产党员方德江。当年,方德江逃往烟台的时候,曾给宏德堂留下了一封信,房根森在朱由集上让宏德堂的管家孙良行转给了方兴运。可是,方兴运早就死了,与爹房乐平一起死在日本鬼子的枪下,管家孙良行也在土改的时候上吊自杀了。房根森觉得,方德江当年报平安的信对宏德堂人来说很重要,其他人肯定也知道这个事,如果有宏德堂人来做证收到过这封信,就证明了他确实救过共产党员方德江。审查者根据房根森的提示,找到方德河落实情况。方德河听明来意,犹豫了片刻,便一口否认宏德堂收到过方德江留下的信。实际上,这封信就在方德河的手里,是他当年收拾爹的遗物时发现的,现在与二叔方兴途的那粒子弹以及方德江留下的还剩半包的祖地泥土放在一起。方德河觉得,这些物件像那本《共产党宣言》一样,都记载着宏德堂的历史,必须传给后人,让他们知道,宏德堂及宏德堂人是怎样的一个过去。但是现在,让他去做减轻房根森罪过的证是痴心妄想。方德河的矢口否认让房根森冰上加霜,最后的结果是又落了个新罪名,那就是,编织谎言,欺骗组织,罪加一等,等待他的是无休无止的批斗与劳动改造。

    方德河发现,像自己一样,房根森也老得不成样子了,头发花白,脸上全是皱褶,眼睛也塌陷进了眼眶里,看上去有些阴森可怕。方德河不想见房根森,却不能不关心他。自然,他关心的不是房根森是否活得挺好,而是关心他是不是像自己一样过得不好,甚至是更差。方德河也知道,房光本是个在原则面前不讲情面的人,对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从来都不心慈手软,一直是过西人民公社的先进典型,这竟然让方德河在心里对房光本充满了感激之情,并产生几分惬意,似乎减轻或者冲淡了自己在各种运动中的痛苦。

    房光本对任何专政对象都一视同仁,为了表示自己坚定的革命立场,甚至会大义灭亲,对自己沾亲带故的亲戚更严厉一些,比方对本家姑姑房根兰以及她的儿子张晓华。房根兰是各项政治运动中不可缺少的一员,吃了不少苦头,不过,她毕竟是个女人,总会有个限度。光棍汉张晓华不到四十岁,可谓年轻力壮,就首当其冲了,房家庄的苦活及脏活基本上都让他干了。昨天,公社让房家庄出个人到刁龙嘴海滩上垒防海潮的石坝,房光本就派他去了。工程是县里组织的,有专门的施工队,个个都是能工巧匠,从各村抽调的壮劳力都是出义务工,不管吃喝,不记工分,自然就会落到像张晓华这样的人的头上,比方,虎头村派出的就是杨新生。

    天刚蒙蒙亮,星星还在闪,张晓华便带着中午吃的玉米饼子去了刁龙嘴,临走的时候,娘房根兰从咸菜缸里摸了根咸萝卜。这根咸萝卜也就有指头般粗,还是去年秋天房根兰从收获过的萝卜地里捡回来的。张晓华及杨新生他们的工作便是搬石头,牛车将石头倒在海滩上,他们就负责往垒石墙的师傅那里搬。一天下来,张晓华的手上磨出了血泡,累得几乎走不动了,他真想躺在沙滩上睡一觉。但是,他不能睡,这时天色已经大黑,娘还在等待着他的平安回家。他知道,只有他回到了家里,娘悬了一天的心才会放下。

    天上乌云密布,这时有海风吹起,海浪轻轻地拍打着沙滩,哗哗之声不绝于耳。张晓华走到岸边,用海水冲干净了手脚,还洗了把脸,然后就准备往家走。可是,刚走了几步,左脚便踩在一堆软乎乎而滑溜溜的东西上。他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小堆小杂鱼。天色昏暗,张晓华看不清这是些什么鱼。这天下午,县里的渔船在这里晒网,几个渔民摘下挂在渔网的十几条小杂鱼,堆放在这里,临走时却忘了拿。小杂鱼都一指多长,洗干净了熬碗鱼汤当是鲜美至极。这些小鱼没人要了,留在这里很快就会被野猫吃了,拿回家给身体虚弱的娘熬汤补补身子吧。张晓华这么想着,就脱下身上的破布衫,俯下身来,包起了小鱼,夹在腋下,继续往家走。这时的张晓华心里是忐忑不安的,像做贼一般。好在天色已晚,没人碰到他,他才慌里慌张地回到了家。

    一直在等待的房根兰见儿子回来了,就从大锅里端出了馏好的玉米饼子与炖小白菜,让张晓华赶紧吃饭。这时,张晓华将这十几条小鱼从破布衫里抖搂到一个粗糙的小陶瓷盆里。

    “这是哪来的?”油灯昏暗,房根兰吃惊地看着张晓华。

    张晓华知道娘为什么吃惊,就把这些小杂鱼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对许多普通的社员来说,鱼是奢侈品,即使大队书记房光本或者谢永双一年也吃不上几回,所以才会出现方友盛为讨好谢永双而到海滩上偷挖蛤蜊的事情。实际上,莱州湾营养丰富,海里的鱼虾蟹之类的已经泛滥成灾了,却只有县里或公社里的几条渔船可以下海打鱼,还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鱼打上来,便被运到掖城,通过县水产供销社这唯一的固定渠道进了大城市。当然,也会有部分鱼虾通过这里又分流到各个公社,比方,在虎头村捕的鱼,用牛车送到掖城水产供销社,再由专人骑着自行车送到过西人民公社供销社,然后才最后抵达虎头村的小门市部。这时候,几经倒腾的鱼虾已经有皮没毛的,许多时候都臭了。即使这样,社员们还是买不起,只能干咽唾沫。海边的社员们守着大海却吃不到鱼,眼巴巴地瞅着它们自生自灭,谁敢偷着下海捕鱼捞虾或者摸螃蟹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一旦被抓到了便会受到严惩。人穷,地里的庄稼也没好日子过,农杂肥不够用,化肥是紧缺物资,总是供不应求,庄稼就长得瘦骨嶙峋,又不懂得用政治觉悟武装头脑,便低头耷拉脑袋的没精神。那时候,农业生产有个响亮的口号,叫上纲要,过黄河,跨长江。纲要是以粮为纲,在掖县,亩产六百斤是过黄河,达到八百斤便是跨长江了。可是,土地里没有肥料,想过黄河都不可能。鱼虾蟹营养丰富,是天然的氮磷钾肥,于是,公社就让靠海的村庄组织社员下海捕鱼,拉回来沤肥,一时臭气熏天,顶风也能臭出十里地。腐烂后的鱼虾蟹运到地里,然后就给庄稼施肥,当场熏倒了一名女社员。有一年秋天,方家村的社员正好在海边捕了满满一网青鳞鱼,便用牛车拉了回来。谢永双增产心切,马上命令社员们给已经长出小玉米棒子的玉米施肥,一棵玉米根下埋一条青鳞鱼。与社员相比,那时候的庄稼无疑是幸福的,这可苦了社员们,看着一条条鲜美的青鳞鱼入了土,恨不能趴到地上啃一口。那年秋末果真丰收增产,夏小麦与秋玉米两季产量相加,破天荒地过了黄河,谢永双高兴得手舞足蹈,亲自率领大队文艺宣传队敲锣打鼓地到公社送了喜报。

    现在,听了张晓华说明了这些小杂鱼的来历,房根兰放下心来,他不是偷的,是捡的,她想的跟刚才张晓华想的一模一样,那就是,这些小杂鱼放在海滩上,张晓华不拿,晚上就会让野猫吃了。

    “娘,俺给您熬碗鱼汤补补身子吧。”张晓华看了眼娘说。

    微风吹进屋里,油灯细小的火苗蹦蹦跳跳的,张晓华投在墙上的影子恍惚不定。张晓华真是懂事又孝顺的好儿子啊,房根兰有些感动,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儿子。

    一只小油灯不足以照亮整个屋子,张晓华摸索着到水缸里舀了瓢水,冲洗了下小杂鱼,倒到大锅里,放了盐和姜葱,又加了水,最后撒上了一小把花椒,然后就拉着风箱烧火。

    家庭出身将张晓华造就成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实人,他少年老成,现在更是城府颇深,人们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他的喜怒哀乐,几乎就是一个没有表情的人。在他的脑子里,为命运多舛的娘弄点什么好吃的补补身子的想法早就有了,但是,他一直没有这个机会。家里穷啊,娘多病缠身,又营养不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她自然失去了劳动力,不能挣工分,张晓华拼死拼活地干上一年,挣的工分换算成钱,还不够生产队里的粮草款。他是壮劳力,干的又是苦活脏活,按说应该是够了的,可是,他与贫下中农的子女同工不同酬,人家一天挣十分,生产队长只给他记七分或者八分,只相当于夏秋假里一个中学生的工分。

    在风箱呱嗒呱嗒的声响中,大约烧了半个多小时的火,鱼汤就熬好了,香气在屋子里弥漫,十分诱人。张晓华揭开用高粱秆编织成的锅盖垫,用大勺子撇开鱼刺,给娘盛上一大碗鱼汤,又放上调羹,才小心翼翼地端到娘的跟前。

    “娘,您快喝了吧。”张晓华含情默默地看着房根兰。

    房根兰没有端碗去喝,却哭了。她是不幸的,而儿子比她更不幸,他吃尽了人间的苦,却没享过一天的福,快四十岁的人了,连个媳妇都说不上。这都因为他那个该死的爹,可是,他爹是他爹啊,早就死了,跟儿子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连自己的爹都没见过,上一代人犯的事,为什么要延续到下一代人的身上呢?儿啊,爹娘对不起你啊!

    张晓华知道娘在想什么,就劝慰道:“娘,俺想得开,没事,您就快喝了这碗鱼汤吧。”

    已是泪水涟涟的房根兰笑了下,双手颤抖地端起了这碗饱含着儿子心意的鱼汤。这时,汤已经温凉可口,她双眼微闭,连同流到嘴唇的热泪一起喝干了这碗鱼汤。

    “娘,味道不错吧。”张晓华轻声地问道。

    房根兰想说味道真好却说不出来,她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松软无力,气也不够喘的,眼皮睁不上去,露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见娘没有说话,张晓华便把她扶到了东间的火炕上:“娘,您是不是累了啊?”

    房根兰仍然没有回答,只觉得眼前昏暗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接着,她的呼吸更加短促起来,四肢不停地抽动。

    “娘,娘!”张晓华不知道娘为什么突然成了这个样子,拼命地呼喊着。

    房根兰给儿子留下最后一丝笑容后,含泪喝下了这碗鱼汤,然后就离开了这个世界。昏暗的灯光里,张晓华没看清,房根兰也没看清,这些小杂鱼里混杂着几条毒性巨大的小河鲀鱼,正是它们要了她的性命。

    河鲀鱼在掖县叫艇鲅鱼,熬汤是不可多得的美味。过去,食用艇鲅鱼中毒死亡的事时有发生,常年生活在海边的渔民才敢吃,他们将艇鲅鱼破肚开腔,去头放血后又挖出五脏六腑,洗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白生生的肉才会下锅。即使这样,一锅艇鲅鱼汤端上来,还都是撑勺者当着食客的面先喝一口,看看没有任何不良反应,其他人才敢喝。

    娘出事了,张晓华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妙,跑到二舅房根森家里搬救兵。房根森一听就慌了,马上让张晓华去大队卫生室叫赤脚医生,等他来到妹子家里的时候,房根兰已经手脚冰凉了。

    很快,赤脚医生背着急救箱来了,但是,他已经回天无力,拿着听诊器听听,心跳没有了,再翻开房根兰的眼皮,也已是瞳孔扩散,便宣布了死亡。房根森与赤脚医生便问缘由,当听了张晓华说喝了一碗鱼汤之后,就去大锅里看鱼渣。艇鲅鱼是黑花鱼皮,厚且胶质多,腹部的皮还带有砂纸般的小颗粒,没有完全熬烂,他们很快就找出了罪魁祸首。

    娘被自己害死了,张晓华后悔莫及,哭得死去活来。

    “娘啊,是俺害死了您啊!您不能扔下俺不管了啊。”张晓华绝望地哭喊一声,向墙上撞去。

    房根森紧紧地抱住了张晓华,含泪道:“晓华,你冷静些,你还得送你娘顺顺利利地走啊!”

    或许谁也不会想到,体弱多病的房根兰能活到今天。毫无疑问,她的生命力是顽强的,她不舍得死,是因为不舍得至今单身的儿子,她与儿子相依为命,不敢想象自己死了儿子怎么活下去。难道就眼看着儿子打一辈子光棍吗?那么,将来他老了,又有谁能来照顾他?房根兰不忍心,更不甘心,就在前几天,她还托请一个姓杜的大妹子到同庄的一个寡妇家提亲,可是又被人家一口拒绝了。

    这个寡妇叫冯慧忱,年龄三十又三,有个叫房清嫒的五岁闺女,四年前男人就得急病死了,守寡了两年后,便放出风来准备改嫁。其实,改嫁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长得挺漂亮,但是身有残疾,眼睛大大的却是个斜眼,她的目光对很多人来说是捉摸不定的,这是因为,她看东的时候肯定是在看西,是对人们智商的考验。而且,她还有个孩子,是房家庄有名的困难户,所以,她要改嫁两年了还是在家里守寡。房根兰知道,像儿子这种家庭出身的人能找到个女人过日子就是烧高香了,便托请杜大妹子前去提亲。宁愿守寡,也不能找一个国民党的儿子,面对找上门来的杜大妹子,冯慧忱一脸怒气地将她撵了出去,还大骂是来羞辱她。

    房根兰带着对儿子的无比牵挂就这么走了,留下儿子孤苦伶仃,没有了依靠。

    现在,方德河站在房根兰灵床前,根本就认不出她来了,真是时光催人老,世事摧残人啊!不管张晓华或者房根森欢迎还是不欢迎,方德河还是想代表宏德堂,确切地说,是代表二叔方兴途对房根兰说几句话,当然,这话只能在心里说,而不能发出声来。

    “根兰姐啊,俺来送您了。”注视着房根兰的遗容,方德河在心里默念道,“俺是代表宏德堂人,更是代表俺二叔方兴途来送您走啊。根兰姐啊,俺们宏德堂人可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啊,您的好,俺们都记得呢。您还记得您出嫁时俺二叔送给您的那粒子弹吗?您为了救俺二叔,就是用它作为信物来提示消息的来源,让俺二叔及时发现了叛贼杀手,逃过一劫啊。俺二叔没有忘了您,俺知道,您也从来没有忘记俺二叔啊。这粒子弹,俺现在还保留着呢。根兰姐,俺二叔走得早啊,没有看到您受的罪啊,他要是看到了,肯定心疼死了啊。根兰姐,您就安心地上路吧,俺二叔在那边等着您啊,您到了那边,就说这里挺好,可不能说人世上的这些事啊,要是让他们知道了,他们就睡不踏实了啊……”

    方德河在心里说着说着就哭了,然后,向房根兰鞠了三个躬,便离开了。

    目送着方德河出了院门,房根森有些纳闷儿,他看到方德河的嘴角在动,肯定是在说话,而且还哭了,却又不发声。那么,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再次走上和衷桥的时候,方德河惊奇地发现,不远处的金岭上站满了人,方家村人有,房家庄人也有,人们指手画脚地蹲在地上看勘查队员们刚刚钻出来的那些洞眼。

    金岭果然是金岭,地下肯定有宝贝,日本人来钻探过,现在省里的勘查队又来了。消息不胫而走,引起了方家村人与房家庄人的阵阵骚动。于是,金岭这个原来的荒芜之地吸引了两个村庄男女老少们的目光,人们没事就来转转,就像担心一块大元宝被人蓦然抢走了一样。

    第四节

    自从当上了方家村大队的党支部书记,谢永双便养成了一个习惯,那就是,清晨起来,如果没事就到王河坝上转转,伸伸胳膊,挺挺腰杆儿,呼吸几口新鲜空气,然后便看着坝下的村子浮想联翩,感慨万端。

    从谢永双往上数,不过三代人的时光,谢家的人便从一个流浪汉变成了一村之主,当年那些反对他爷爷在此扎根落户人家的后代,现在都成了他领导下的社员群众,对他一呼百应,俯首听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天翻地覆的变化似乎在一挥手之间。这自然让他很惬意,特别是他站在王河大坝上,俯首下望整个方家村的时候。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的这些想法不怎么光明正大,颇有小人得志的感觉,好在没人知道他的内心,并无大碍。牢记爹谢怀宗临死时的嘱托,对宏德堂人手下留情,他做到了,三年前的那个秋末,如果不是有人一再到县革委吴副主任那里告恶状,将他逼到死角,没有了退路,他也不会让方荣光去烧宏德堂的那些古书。方童年为此大病一场,谢永双也想去看看他,思来想去最终放弃了。古书是方荣光带人烧的,又是他亲自点的火,不过,他知道,方童年或者宏德堂人肯定会把这笔账最终算到自己的头上。后来,他履行自己对方荣光的诺言,强迫自己的妹子谢永芒嫁给了方荣光。妹子出嫁那天的眼泪告诉他,她是多么恨他。但是,他觉得,时间长了,或者将来有了孩子,她就会理解他的一片苦心。嫁给一个大汉奸的儿子就是自己主动往火坑里跳,一辈子都别想有出头之日。富有反叛精神的方童文不幸的经历造就了一个更具有反叛精神的方荣光,宏德堂人的行进曲线从他们爷儿俩这里拐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使宏德堂人的故事更具有了几多悲情色彩。谢永双心里明白,方荣光是孤儿,更是抗日烈士方童文的儿子,尽管自身有些毛病,可是,国家的抚恤政策让他有了一个稳定的收入,钱虽不多,毕竟能应急,大队或者小队还会多分些粮草给他,即使他们的后代也会沾烈士方童文的光,上学、当兵、招工等等都会优先,以后的日子肯定错不了。有功者的儿女都有功,反过来,有罪者的儿女都有罪,这就是现实,谁也改变不了。

    现在,方荣光与谢永芒已经养育了一个儿子,名叫方亮。方亮虎头虎脑,聪明可爱,他的出生在某种程度上消减了谢永芒对失去爱情的苦闷。自然,她也会时常想起那个叫杨新生的人,默默地祝愿他能逢凶化吉,顽强地活下去。但是,就在谢永芒接受了方荣光,一心想与他以及儿子过小日子的时候,她却突然发现,方荣光竟然有了外心。谢永芒是从他身上发现了一根长头发后才察觉到的,当时,她想从他身上取下这根不属于她的黄头发,质问他这是谁的。但是,她想了想,却最终放弃了。她知道,抓奸得拿双,仅凭一根黄头发是不可能让方荣光承认的,而且还会打草惊蛇,引起他的警觉。于是,谢永芒开始悄悄地注意他的行踪,时常会像一只幽灵一样跟在他的后面。方荣光色胆包天,却是浑然不觉,总想找机会往一个女人那里跑。

    这个女人叫迟娜,年方三十岁,丈夫是部队的一名副连长,常年在遥远的西藏服役。毫无疑问,迟娜是个漂亮的女人,一个农村闺女能嫁给军官没有出众的姿色是不可能的事,当然,她出嫁的时候,这名军官还只是个战士。丈夫提成了军官也不能常回家看看,结婚四个年头了,只回来过两次,住了不到半个月,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人们常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像守活寡的迟娜这种情况的女人门前也自然不会清静,时常会有居心叵测的男人来献殷勤,而她并不拒绝,还会故作羞涩地积极应和。她是风华正茂的女人,也需要男人,又把持不住自己强烈的欲望,红杏出墙是不可避免的事。但是,人们都知道,她的婚姻是军婚,谁要是上了她的炕就是破坏军婚,肯定要判刑的,为了一时痛快而去坐几年的牢,明显是不划算的。所以,只能来打情骂俏,过过嘴瘾,或者动动手脚,不敢再进一步。连迟娜也没有想到会出现个大胆的方荣光,那天下午,他路过迟娜的家门口,迟娜正举着一把笤帚在天井里撵一只抱窝的鸡,这鸡被撵的四处乱窜,慌不择路,飞越了挡在门口那个一米多高的栅栏门,跑到了巷道里。这时,正好有方荣光走来,与迟娜相视一笑,便一起围堵这只不幸的鸡。鸡很快被方荣光抓住了,并交到迟娜的手里。

    “哎呀,方大哥,多亏了你啊,来,进来喝口水,抽根烟吧。”迟娜看着方荣光,嫣然一笑地说。

    进来喝口水?抽根烟?方荣光犹豫了下,没说话,还是抬脚进了门。

    迟娜将鸡扔到地上,随手关了街门:“不能再让它跑了。”

    实际上,方荣光早就听说过迟娜的风情万种,现在,他回头看了眼被她关死的街门,似乎明白了什么,不自觉地产生了某种本能的冲动。方荣光也知道迟娜是军婚,但是,他是天不怕地也不怕的人,何况是偷偷干的事别人也不会发觉。于是,读懂迟娜心计的方荣光决定亲自上马了。

    对于一对都怀有非分之想的男女来说,迅速地一拍即合并勾搭成奸是顺理成章的事,他们几乎没有什么语言交流就上了炕,如同一头公牛碰到了一头发情的母牛。一番云雨过后,仍然没有说话,方荣光抽了根烟,歇息了一下,才穿上衣服,开了街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迟娜追到街门口,看着方荣光渐渐消失的背影,心满意足地期待着下一次。她觉得,世上没有不吃腥的猫,既然吃了,就不会放口。但是,迟娜的想法过于幼稚了,或者说,她没有预料到方荣光的老婆谢永芒这么快就有了察觉。果然,在方荣光忍不住偷情的诱惑,再次来到迟娜家里的时候,谢永芒就将他们堵在了炕上。

    掖县农村的街门都有一个长长的门闩,两扇门一个被插销固定在门楣与门槛上,另一个则是活动的。人进了家门,推上门闩,这门就算锁死了。不过,那时候的门都不怎么严丝合逢,透风撒气的,在外面用一根小锯条或者类似的东西便能慢慢地拨开门闩,从而推门而入。所以,人们又会在门闩的中间冲门缝儿的部位再插上一块小木板,伸进来的小锯条就拨不到门闩了。但是那天,迟娜推上门闩却没有再插上小木板,就让闯进来的方荣光抱起来,进了屋。久旱的土地总是期待着甘霖,迟娜的急不可待情有可原,却给了谢永芒抓奸成双的机会。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谢永芒用一把锥子悄悄地拨开了门闩,又蹑手蹑脚地走到正间,然后拉开了东间的门帘,一对偷情男女就这么赤身裸体地出现在谢永芒的面前。

    方荣光的惊慌失措与迟娜的羞愧难当以及谢永芒的异常镇定让一切都静止了,终于,方荣光穿上衣服独自跑了,迟娜却用被子连头一块捂上不敢出声。

    “你这个不羞不臊的东西,俺只准你这一回了。”谢永芒一把扯开迟娜的被子,表情平静地说,“如果再有下回,俺可就不让了。”

    这个时候的迟娜已经没有勇气说话,只能将低着的头耷拉得更低了。

    事后,无论是方荣光还是迟娜都对谢永芒当时的沉着感到难以理解,因为将自己的男人与骚女人抓奸在炕上,然后就破口大骂,闹得无人不知的事情是屡见不鲜的。值得庆幸的是,他们碰到了谢永芒,谢永芒对方荣光并没有感情,是哥哥谢永双强逼着她嫁给方荣光的,而她之所以最终接受了他,正是由于他是烈士子女,将来能给自己的儿子方亮找一个好的出路。所以现在,在谢永芒的心目中,儿子方亮是第一位的,如果她将方荣光与迟娜偷情的事闹得人人皆知,他破坏军婚就得被判刑,儿子有了个劳改的爹,还谈什么前途?因此,谢永芒决定,为了儿子方亮而忍气吞声,只要方荣光就此悬崖勒马便不再追究。

    做了亏心事的方荣光再怎么胆大妄为也不得不收敛了,他害怕谢永芒破罐子破摔,将他与军属迟娜通奸的事情说出去,那样,他被判刑坐牢是肯定的事。所以,他后来连迟娜的那条小巷子都不敢去,有时候不得不从那里走,他也得拐个弯,绕到另一条道上。迟娜也吓得贼心全无,她知道,如果事情败露,男人必将一脚蹬了她,她想将来随军成为城市人的愿望就会成为泡影,为了生理上的一时之急,这个险不能再冒了。

    见方荣光就此改邪归正,谢永芒便饶了他这一回,保守秘密,就连哥哥谢永双也不知道此事。她只是期望儿子方亮快快长大,沾上烈士后代的光,有个好的前程,她也跟着享福。

    现在,谢永双就站在王河大坝上,注视着方家村农舍里冒出的缕缕青烟。他看到,青烟与弥漫的晨雾汇聚到一起,随风向北飘去。南风吹过来了,冬天就要过去,春天已经近在眼前。一年之计在于春,谢永双马上决定,召开全大队春季生产动员大会,今年的收成一定要再次过黄河。

    谢永双这么想着,目光就随着烟雾的飘移落到了王河里。这时,他突然发现,金岭上突然冒出了个用玉米秆搭成的小棚子,旁边还趴着几只羊。这是怎么回事?谢永双有些纳闷儿了。

    这时的王河还没完全解冻,又是枯水季节,谢永双便下河去金岭看个究竟。这一看不要紧,让他顿时觉得自己犯了大错。金岭是一块沙碱地,不长庄稼只长草,是废弃之地,不属于方家村也不属于房家庄,但是现在,房家庄为了抢先占下这个地下肯定有宝贝的金岭,期待国家将来有所补偿,房光本便差人在金岭的中央搭起棚子,打算让庄里的孤寡老人房存财长期在此居住,并牵了几只羊来做掩护。

    谢永双不姓方也不姓房,对他来说,绵延了几代人的两个村庄或者两堂之争只是一段段道听途说的故事。这故事与他无关,很有趣甚至是滑稽,他听了总是乐得合不拢嘴。但是,他现在是方家村的书记,是全村社员的代表,要时刻维护方家村社员的利益。房光本派人以这种掩耳盗铃的方式抢占了金岭,方家村的社员们肯定会坚决反对,如果将来真有国家补偿,而金岭又白白地让房家庄占了去,他这个书记便会威信扫地,失去尊严。而且,方家村也缺钱,国家的补偿定能一解燃眉之急。不行,方家村得想出对策,绝不能让房家庄独自将金岭占了去。

    谢永双这么想着,就快步爬上河坝,直接跑进了大队部,然后打开了广播大喇叭,让大队革委会全体委员迅速到大队部开会。

    很快,委员们便到齐了,听谢永双一说,马上都义愤填膺了,说苏修要侵占珍宝岛,遭到中国边防军的痛击,这个房光本跟苏修一样,必须得给他点颜色看看,把那个放羊的老头房存财赶出去,否则,一旦金岭让房家庄占了去,将来有国家补偿可就没有咱们方家村的份儿了。

    方家村大队革委会的紧急会议很快就开完了,副书记方向明负责带领贫下中农们去金岭,先把房存财撵到一边去,然后也搭棚子派人长期驻扎。

    方向明是老贫农方品优的小儿子,那年春节,方家村排练蓝关戏,准备与房家庄的武术队联合演出,正是锣鼓手方品优将一粒大花生米塞进方童年的嘴中,方童年受到意外惊吓,花生米卡在了气管里,差点儿要了他的命。

    金岭争夺战的发展很简单也很惨烈,仗着人多势众,方向明率人拆了房家庄的棚子,又开始搭建自己的。吓得屁滚尿流的房存财连滚带爬地逃回了房家庄,向房光本汇报了情况。房光本一听,顿时火冒三丈,像方家村的谢永双一样,他作为一把手也不能亲自出面,便指使副书记房松岩带着庄里的贫下中农们冲上了金岭,又拆了方家村刚刚搭起的棚子。双方你来我往,各不相让,最终大打出手。结果可想而知,方家村人根本就不是房家庄人的对手,房家庄到现在还保持着人人习武的传统,男人健体,女人防身,男女老少都会那么几招,尽管来的都是些半大老头子或者是中年妇女,他们三拳两脚就把方家村人打得哭爹叫娘,满地找牙了。

    方家村人丢盔弃甲地逃回了村子,方向明也受了伤,右眼挨了一记封眼拳,眼眶肿得老高,只能用一只眼看路了。

    “怎么回事?”见方向明这副惨样地进了大队部,谢永双马上就猜出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叫房家庄人打了?”

    “是啊,咱们村的人光会玩嘴皮子,根本打不过人家啊。”方向明带着哭腔说了整个挨打的过程。

    这时,又有几名满脸是血的社员一瘸一拐地来到大队部,要求谢永双为他们做主争气,还说如果这次咱们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认输了,以后就别再想抬头了。

    文弱的方家村人打不过房家庄人,也打不过虎头村人,谢永双并不意外,他感到意外的是,房家庄人竟然下手如此狠毒,不留余地。现在毕竟是共产党的天下,不是占山为王靠拳头说话的时候了。

    “打不过还不会跑吗?”谢永双一脸无奈地怒斥道。

    “跑?谢书记啊,就是想跑也来不及啊。”一个社员擦了把嘴唇上的血,哭着说。

    就在这个时候,方荣光正好带着打完靶的基干民兵回来,一听打了群架就来了精神。现在,方荣光破了相,是烧那些古书时留下来的。他擦火点燃浇满汽油的古书,大火应声而起,躲闪不及,烧焦了他的头发与眉毛,右脸颊也被烧熟了一块。当晚,他就被村里的唯一一辆小拖拉机拉到了掖县人民医院烧伤科诊治。医生为他刮掉熟皮,露出了鲜红的肉,疼得他哇哇直叫。好在烧伤的面积不大也不深,住了十来天的院就好了,却落了个疤,远远地看去,就像脸上挂着一片核桃皮。

    “谢书记,咱不能咽下这口气啊,俺带着基干民兵再把金岭抢回来!”方荣光下意识地摸了下脸上的核桃皮,耀武扬威地主动请缨了。

    自己的社员让房家庄人打成了这个熊样,委实让谢永双咽不下这口气,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这个房光本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更为重要的是,如果就这么败下阵来,成为既成事实,金岭便永远抢不回来了。

    “好,方连长,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回还得看你的,你马上带着民兵把金岭给俺抢回来。”谢永双终于狠下心来,同意了。

    “俺们扛着枪去吧,这样有阵势。”方荣光挥了下手中的长枪。

    “唉,房家庄人都是武术高手,你们肯定也打不过,你们可以带着枪去,但是,你得记住了,带枪只是虚张声势,绝不能动枪啊。”谢永双不放心地看着方荣光,“俺问你,你们的枪里有子弹吗?”

    根据掖县人民武装部对大队民兵连枪支的管理规定,枪弹分开保管,所有民兵的配枪都没有子弹,子弹统一保管在大队部的保险柜里。但是,谢永双还是放心不下,才这么问的。

    “没有。”方荣光保证道。

    “那就好,快去吧。”谢永双垂头丧气地一腚坐在了椅子里,挥了下手。

    民兵们早出晚归地刻苦训练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派上大用场,方荣光自然很兴奋,让十几个基干民兵排列整齐,肩扛大盖枪,声音洪亮地唱着革命歌曲,雄赳赳气昂昂地向金岭进发了,就真的像上战场一样,而在队伍最后压阵的是刚刚被打的方向明。

    这个时候,金岭上大获全胜的房家庄人并没有走,因为他们知道,方家村人肯定会组织力量疯狂反扑,正又说又笑地枕戈待旦,期待着又一场胜利。但是,他们没有想到,方家村会派民兵前来抢地盘,而且还都扛着枪。那么,他们的枪里会不会有子弹,如果有,自己赤手空拳,仅凭一副好武艺也不是对手。怎么办?坚守还是逃跑?房松岩犹豫了。

    “房副书记,你看他们……”一个社员跑到房松岩跟前,胆战心惊地说,“他们带枪来了啊。”

    房家庄也有民兵连,子弹由专人保管,保险柜里的钥匙就在房松岩的手上,除了打靶,任何人也不可能取走一粒子弹。于是,他断定,他们的枪里是空的,是来虚张声势的,并不可怕。

    “放心吧,他们的枪里没有子弹,咱们一会儿就缴了他们的枪。”房松岩说罢,双拳紧握,做了个扩背的动作。

    “没事,房副书记说了,他们的枪里是空的,咱们就等着他们缴枪投降吧。”这个社员放下心来,冲大家呼喊道。

    房家庄人心里一直在打鼓,现在吃了定心丸,纷纷站起来,又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方荣光带领民兵们跳下河坝,向金岭直奔而来,当他看到房家庄只来了些半大老头子甚至还有几个女人的时候,便觉得胜券在握了。

    “同志们,冲啊——”方荣光大喊一声,率先冲上了金岭。

    民兵们的日常训练终于有了实践的机会,他们手持长枪,向盘踞在金岭上的房家庄人发起了冲锋。这个时候,方荣光产生了幻觉,以为自己真的是在杀敌的战场上,董存瑞或者黄继光等英雄人物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产生了大无畏的革命精神,便奋不顾身地第一个冲上了金岭。

    擒贼先擒王,房松岩正站在金岭的最南端等待着方荣光,当他张牙舞爪地冲上了金岭,房松岩轻蔑地一笑,从容不迫地迎上前去,又身手敏捷地躲过方荣光捅过来的枪杆,下蹲,伸腿,只听哎呀一声,方荣光就跌倒在地,来了个嘴啃泥。

    这时,跟着方荣光冲上来的民兵们眼见连长被房松岩一个扫堂腿撂倒了,本能地产生了退缩的意识。可是,他们冲得太急,刹不住车了,脚下一滑,没等人家动手就又摔倒了几个。于是,房家庄人扑过来拳脚并用,要缴他们的枪。枪就是战士的生命,民兵们将枪抱在怀里,死不放手。跟在最后面的方向明见状,转身想跑,却被一个花白胡子老头飞起一脚,踹倒在地。

    一场溃败不可避免,方荣光绝不能认输,辜负了谢永双的期望。他从地上爬起来,吐了口嘴里的泥沙,举起了枪。

    “都别动,再动俺就开枪打死他!”方荣光将枪口对准了房松岩,口目尽裂地喊道。

    方荣光的口袋里确实有一粒子弹,刚才打靶,每人五发子弹,他作为连长,多拿了一粒。三八大盖枪最多只能压五粒子弹,他放了五枪,就收兵了。现在,情急之中的方荣光准备开枪了。

    开枪?难道方荣光的枪里真有子弹?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房家庄人听话地住了手,将惊恐的目光投向了在方荣光枪口之下的房松岩。

    方荣光要开枪,房松岩自然也是大吃一惊,但是,他刚才就断定他们的枪里不会有子弹。他知道,民兵擅自开枪是个不小的罪过,伤及他人甚至会坐牢。方荣光再胆大妄为也不敢这样做,何况他的枪里根本就没有子弹,是在吓唬房家庄人,以期挽回败局。

    许多年前那个多雪的冬天,方荣光的爹方童文带着方家村的孩子与房家庄的孩子就在不远处的和衷桥上打雪仗,他们不是房家庄孩子的对手,被人家打得溃不成军,是虎头村的宋子明递上来的石头让方童文失手砸死了房存银的儿子房光昭,差点以命偿命。这个事件让房家庄人,特别是房光昭的弟弟房光本至今仍然怀恨在心。现在,方童年的儿子方荣光就站在房家庄人的面前,而且手持长枪,扬言要打死房松岩,难道会是又一个悲剧发生吗?

    方荣光要开枪的话果然起到了震慑作用,房家庄人最起码都收手了。方家村的民兵们趁机一个个地从地上爬起来,站在了方荣光的身后,而且像他们的连长一样,将枪口对准了房家庄人。方向明也颤巍巍地走过来,用一只没有被打肿的眼恶狠狠地瞪着房家庄人。

    “方荣光,你他娘的吓唬谁?”断定了方荣光手握的是一支空枪,房松岩恢复了斗志,一拍胸脯,大笑道,“呵呵,来啊,有种的你往这里打。今天,你要是不敢开枪,你就是个私孩子!”

    私孩子?房松岩此话一出,将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他自己。在掖县,骂人为私孩子是最为恶毒的话,却是人们的口头语,使用的频率可与那句著名的国骂相提并论。但是,守着和尚不能骂秃子,当着方荣光的面,谁也不敢提私孩子。方荣光是宏德堂大少爷方童文与丫鬟青荷的私生子,特殊的身世是他内心深处最大的痛,并让他有了现在这样一个反叛性格,人们在他的面前,从来不敢提“私孩子”三个字。但是现在,房松岩急中出错,犯了大忌,连他自己都后悔及后怕了。

    房松岩的挑衅与狂笑让方荣光的斗志已经不可逆转,方荣光一手端枪,一手伸进了口袋,摸出了那粒多领的子弹。人们看到,他的嘴角在抖动,脸上核桃皮一样的紫疤也一跳一跳的。他举着这粒金光闪闪的子弹在太阳下照了照,又用舌尖舔了下子弹头,然后才手指颤抖地将子弹压进了枪膛。

    方荣光真要开枪了!房松岩顿觉大事不妙,向乡亲们一挥手,惊慌失措地高喊道:“快跑啊,子弹可是不长眼啊——”

    子弹真的不长眼!房家庄人立时回过神来,撒腿就跑。房松岩也在跑,可是,他只跑了几步,就一脚踩进了勘查队钻下的小洞里,身体前冲,趴在了地上。

    “俺操你亲娘!”方荣光大步跨过来,将枪口再次对准了房松岩。

    方荣光如果真的开枪杀人后果就不可设想,受到牵连的不仅有在现场的自己还会有支部书记谢永双。现在,眼眶肿得只剩下一只眼的方向明依然没有迷失方向,他不顾一切地扑过来,将方荣光死死地压在了身下。

    此时此刻,从儿时到如今对自己身世的羞辱似乎都集中在这粒子弹里,方荣光拼命地挣脱着:“放开俺,俺今天就他娘的一枪打死他!”

    一边的民兵们终于清醒了,他们不能看着连长就这么开枪杀人,争先恐后地跑过来,从方荣光的手里夺下了枪。

    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汉也不能吃眼前亏,房家庄人跑了个一干二净,房松岩也爬起来,瘸着腿跑了,只留下方家村人站在金岭上。但是,他们没有胜利者的兴奋与喜悦,胜之不武,感觉到的还是耻辱,如果不是方荣光举起了枪又压上了子弹,现在站在金岭上的还是房家庄人。

    谢天谢地,由于方向明的及时制止,一起必将震动整个掖县的流血事件并没有发生。方家村人趁机又在金岭上搭起棚子,并派了一个光棍老汉住在那里。事后,谢永双感到了后怕,他知道,倘若方荣光开了枪,不管死不死人,他这个支部书记就到头了。

    如果房家庄人或者支部书记房光本能咽下这口恶气就不是房家庄人了,当天晚上,男女老少们聚集在大队部,挑灯夜战,声讨方家村的野蛮行径,并七嘴八舌地商量对策。不能让方家村人将金岭独占了,最起码也得一家一半,这是大家达成的共识。仅从这一点上来看,方荣光以及方家村应该是个胜利者,房家庄从独自占有金岭,已经退让到各得一半了。但是现在,方家村人已在金岭中央搭起了棚子,如果房家庄再用武力收复势必又是一场血战。房家庄人从来没在任何打斗中输给过方家村人,可谓屡战屡胜,无一败绩。可是,方家村出了个方荣光,他心狠手辣还不要命,让房家庄人产生了几多畏惧。不怕愣的,就怕不要命的,怎么办?房光本犯了难,如果再次去金岭争地盘,可能就真出人命了。如果不争,又对本庄的社员们没法交代。那个晚上,他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就进了掖城,要向县革委会告状,说方家村大队的民兵连长方荣光擅自动枪,私藏子弹,差点儿杀了人。

    其实,对房光本来说,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城告状了,那年,揭发谢永双革命立场不坚定,与阶级敌人穿一条裤子,对宏德堂人心慈手软的就是他。

    由于哥哥房光昭被方童文砸死,房光本是一直对宏德堂人怀有仇恨的。不过,那时他还小,只有一个模糊的记忆。但是,在他成长的过程中,爹房存银与娘房刘氏不断提醒他,你哥哥是被宏德堂的方童文砸死的,你长大了得给你哥哥报仇。实际上,房存银已经报过一次仇了,那年春节,他就借方家村与房家庄联合演出之机,在表演耍大刀的时候,故意抛出了大刀片,准确无误地扎在了李秋燕的双腿之间,吓得她流了产。但是,他还是觉得这仇没有报完。房存银的做法与宏德堂的王玉玟如出一辙,当年,义武堂的房根林开枪打死了方兴途与他的妻子温西雅,年幼无知的方德泊被王玉玟拉到他们的坟前,让他记住这深仇大恨,长大成人后为爹娘报仇雪恨,后来便发生了他用滚烫的年糕烫伤了房根兰的儿子张晓华的事,从而让张晓华又记住了怨恨。

    时间过得很快,房光本成了房家庄大队的党支部书记,他心中有仇却没想到去报复宏德堂人。这时,又出现了另一个重要人物,那就是房根森。由于方德河隐瞒事实,没有给房根森救过地下党员方德江做证,房根森成了编造谎言,欺骗组织,并因此挨了不少打。他再次恨由心生,要报复宏德堂人。可是,他现在是被专政的对象,自身都难保,又怎么可能去报复别人?好在有个本家亲人房光本,房根森便利用一切机会向他讲起他哥哥房光昭被方童文砸死的事,以期激发他的仇恨。春风得意中的房光本就这么再次想起爹娘的教导,对宏德堂人的恨又泛滥起来。不过,他与宏德堂人不是一个村,不能利用书记的职权对他们进行报复,而谢永双却是明里暗里对宏德堂人屡屡袒护,于是,他就到县革委会吴副主任那里告谢永双的状,然后达到借刀杀人的目的。

    吴副主任也是当兵的出身,房光本曾给他当过勤务员,两人感情甚好。接到房光本的报告,他便不假思索地一个电话打到过西人民公社姜书记那里,让他教育好谢永双,不能敌我不分,丧失革命立场,否则就撤他的职。以后发生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宏德堂的那些古书被烧了个一干二净。房光本也明白谢永双是在避重就轻,一时又想不出什么新招来,就暂时偃旗息鼓了。现在,由于金岭之争,两个村庄再次对立起来,房光本的目标就真的是针对谢永双了。

    吴副主任听了房光本的汇报,立时火上心头,这个方荣光以烈士子女自居,真是无法无天了,竟敢私藏子弹,擅自动用枪支,险些造成命案。但是,他也知道,是房光本派人先占的金岭,是这次纠纷的导火索,始作俑者,他再怎么偏袒房光本也不能支持这样的行为。根据省勘查队的报告,可以确定,金岭及其周围地区下面均有丰富的金矿资源,只是由于技术及资金等问题无法马上开采。它不属于方家村,也不属于房家庄,是国家的,谁也不能抢。于是,他马上决定,去方家村召开现场会,责令方家村人撤出金岭,恢复其原来模样。

    方家村与房家庄的协调会是在方家村的大队部开的,过西人民公社姜书记一路陪同,先就自己的失职做了自我批评,然后就是谢永双与房光本进行了深刻的检讨。在吴副主任发表了措辞严厉的讲话之后,又形成了两个决议:一是金岭不得再有人强行占领,如果哪个村庄再犯,其书记将马上被免职。二是方家村大队民兵连长方荣光擅自动用枪支并私藏子弹,免除其连长职务。掖县革委会吴副主任的亲自出马,让问题迎刃而解,金岭从此平静下来。

    吴副主任是坐着绿色北京吉普来的,为了顺道体察一下民情,走的时候却没有直接上车,而是沿着大队部门前的这条大街,一路往西走去。方家村就只有这么一条像样的大街,还宽不过五米,在姜书记以及谢永双与房光本等公社或者大队干部的陪同下,他们边看边说地走走停停,吉普车就跟在后面。碰到社员,吴副主任还会主动停下来,和蔼可亲地与他们握手寒暄,颇有领导亲民的风范。社员们很少见到这么大的官,都是伸出布满老茧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吴副主任的手,一脸微笑地冲他点头哈腰。

    过了已经改建成国家粮库的宏德堂,再走几十米,便是更名为方家村大队卫生室的五味堂。在这里,吴副主任停了会儿,若有所思地往里面看了眼。他没见过方童年,却知道这个人,土改的时候,方童年假戏真做,违背队长丁冬梅的命令,将堕胎药抓成了保胎药,挽救了一个即将出生的生命。事情真相大白后,陈天道让违犯政策的丁冬梅在县党委会上做深刻检查,老县委的领导后来曾对转业归来只是小科员的吴副主任说过此事。

    “吴副主任,这里有个神医叫方童年,进去看看?”一旁的房光本凑过来,满脸堆笑地说,“您的老寒腿不是还没好利索吗?让他给您看看吧。”方童年是方家村的社员,房光本却来献媚,这就让谢永双心里很不痛快,他看了眼吴副主任,冲天井里大声喊道:“方童年,县里的吴副主任来了。”

    谢永双一直叫方童年为大哥,是因为他不姓方,没法论资排辈,他比自己大,就是大哥了。但是,现在有吴副主任与公社姜书记在场,他不能这么叫,只能直呼其名。谢永双一声高喊的意思是想让方童年出门来迎接,但是,方童年这时正坐在天井里的小凳子上,双脚踩推着铜磙,在铜药碾子里碾磨中药,就没有起身。在他的眼里,官与民都是人,进了五味堂就都是病人,没有什么高贵与贫贱之分,无论谁来了,均好好给你看病,出门迎接的事还没发生过。

    见方童年没有回应,谢永双自然很尴尬,他看不懂方童年,还以为方童年是因为他下令让方荣光烧了那些古书而记恨他。

    “怪人啊,咱们全掖县的第一怪人啊。”姜书记见状,连忙出来解围,“吴副主任,方童年性格古怪,看病可是一把好手啊,您就让他看看吧。”

    方童年的孤傲与刚才社员们的热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吴副主任分明感到了几丝不痛快。但是,人都有好奇心,他在二十多年前就知道这个胆敢违抗土改队长丁冬梅命令的人,这个时候,便产生了一定进去看看方童年到底是什么人的想法。于是,他莫明其妙地独自笑了笑,抬腿进了五味堂。

    现在,方童年已经年逾花甲了,他至今养着一窝水狼的事情,方家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房家庄人及虎头村人也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他身上有块水狼形状的胎记,他的前世是水狼,或者说,他是水狼变来的,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都相信。后来,有关他的传说越来越多,大多具有神秘色彩。他熟读《周易》,能掐会算,说出你的来世今生,方半仙与神医一样闻名。谢永双早年参加革命,是不信这些故弄玄虚般的传说的。但是,今年大年初一,他到五味堂给方童年拜年,说了句玩笑话,方童年的回答却把他吓得一愣一愣的。

    每年的正月初一给谢家的恩人方童年拜年,是谢永双雷打不动的习惯。大年三十,给死去的爹娘上供的时候,他就会听到爹的临终嘱咐:别忘了宏德堂人,别忘了神医方童年。现在,谢永双的家就在五味堂的东边,有一个小胡同相隔,与方童年是邻居,他出门的第一户人家便是方童年的五味堂。年三十这天,吃了晚饭,谢永双便与老婆孩子一起包水饺,馅是素的。大年初一的凌晨吃素水饺,有来年肃肃静静之意,再包进枣与花生或者硬币之类,蕴含着对新的一年各种美好事物的期盼。掖县的冬天冷,靠海的这边就更冷,包好了水饺,放到用高粱秆做成的盖垫上,上面盖上几张火纸,再压上一根桃树枝,人们就将盖垫端到天井里,然后放在凳子上冻起来,吃的时候再端回去。过去,从包水饺到第二天凌晨吃水饺是有一个隆重而庄严的仪式的,整个过程叫发纸。发纸的过程便是敬天法祖的过程,毫无疑问,是封建迷信思想,现在已经销声匿迹了。

    自从谢永双搬到新家,每到过年就会出现一个谜一样的现象,那就是,放在天井凳子上的水饺总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少几个,仔细看看,并没有猫啊狗啊吃过的痕迹。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活见鬼了不成?这让谢永双与他的家人很惊诧,却又不敢声张。第二年,又是这样,第三年,照旧如此,第四年,就不敢往天井里放了。屈指算来,谢永双回乡当书记已经有七个年头,搬到新家也有六年了。一连两年没敢往天井里放水饺,不少水饺粘到了盖垫上,下到锅里,破了许多,几乎成了一锅馄饨,包在饺子里面的枣啊花生啊硬币什么的要么在锅里飘着,要么沉了底,将包进饺子的悬念提前破解了,让家人吃水饺的兴致大减。今年,谢永双的老婆好了疮疤忘了疼,觉得不会再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又将包好的水饺端到天井里冻起来。今年的水饺馅与往年不同,家里剩了几根胡萝卜,谢永双的老婆就剁碎了掺到白菜里,有红有白,还多挖了勺猪大油,亮晶晶的,看着就让人馋。但是,奇怪的事再次发生了,水饺又少了几个。难道真的有鬼?这可把谢永双一家吓坏了,胆战心惊地连年都没过好。

    初一早上,谢永双怀揣着一肚子疑虑进了五味堂,双手抱拳给方童年拜年。这个时候,五味堂里已经挤满了人,是人都会得病,方童年总是妙手回春,大家便利用拜年的机会来向他表示感谢。平时,谢永双总是很严肃,几乎没人见到他笑过。社员们看到谢永双来了,有的让座,有的告辞,原来说说笑笑的气氛一下子就没有了。过年了,大家串门拜年,就是图个热闹,谢永双就觉得不自在,一时忘记了自己的书记身份,想开个玩笑让大家乐一乐。

    “老大哥,都说您能掐会算,来,您掐算掐算俺家今年吃的水饺是什么馅的。”谢永双接过一个社员递上来的烟,点上,抽了口,煞有介事地问道。

    谢永双之所以为了活跃气氛而让方童年掐算一下水饺是什么馅的,还是心里有丢水饺的阴影在作怪,属于不由自主。

    谢永双的话音刚落,社员们就笑了,然后就嚷嚷着让方童年掐算谢永双家的水饺是什么馅的。

    方童年这时的心情很好,他知道,在整个方家村,大年初一他这里是最热闹的,这是人们对他最大的褒奖。如果他的干爹周仕君在天有灵,看到这幅景象,也会感到欣慰。

    “白菜馅的吧。”方童年嘿嘿一乐,随口说道。

    是白菜馅的吗?社员们听罢,纷纷将目光投向了谢永双。

    漫漫冬天里,社员们只能储存几棵大白菜,水饺馅无一不是白菜的。但是,今年老婆在白菜馅里加了几根胡萝卜,方童年显然掐算错了,谢永双正想摇头否认,方童年就又发话了。

    “白菜馅里是有胡萝卜的。”方童年看了眼谢永双,神经兮兮地说。

    谢永双听罢,顿时一个愣怔,大张着嘴不说话了。

    方童年掐算对了!谢永双的表情让社员们心中有了答案,不禁啧啧称奇,拍案叫绝。

    没出正月,谢永双一时兴起,让方童年掐算水饺是什么馅的事就很快传遍了整个方家村,然后又通过社员们走亲访友传遍了房家庄及虎头村,人们不能不承认,方半仙果然是半仙。后来,公社姜书记也听说了,还把谢永双叫到了公社,当面批评他政治水平不高,宣扬封建迷信思想。

    直到现在,也没人知道方童年是怎么掐算出来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杂物间的那窝水狼晚上出去觅食,闻到谢永双家天井里的水饺味就从阳沟里钻进去,用嘴叼了几个回来,然后趴在窝门口吃。当然,方童年不只有谢永双家一个邻居,除南边是大街没有邻居外,西边有,北边也有,水狼也会叼他们家的。不过,西边及北边的邻居都知道方童年一个人过年从来不包水饺,都会给他送来大半盖垫。方童年利用排除法,就掐算出谢永双家水饺是什么馅的了。

    现在,谢永双跟着县革委会吴副主任进了五味堂,不禁想起了让方童年掐算水饺是什么馅的事,心里自然有些不自在,见方童年仍然坐在那里踩推铜磙,便走到他的跟前说:“方童年啊,俺给你介绍一下吧,这是咱县革委会的吴副主任。”

    “病了?”方童年终于停止了踩推,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说。

    方童年的冷漠不是因为谢永双指令方荣光烧了那些被方童年视为珍宝的古书,他觉得,这些古书的命运并非掌握在某个人的手里,是一个时代的必然牺牲品。但是,他觉得,这个吴副主任不像是来看病的,又是如此这般地前呼后拥,跟皇帝巡游一样。

    “是啊,吴副主任的老寒腿一直没好利索,这可是吴副主任带兵打仗时留下的病根儿啊。”房光本连忙说。

    “方童年啊,吴副主任是有功之臣,他现在还肩负重任,他的健康很重要啊。”姜书记也帮腔道。

    在方童年的眼里,没有哪个人的病重要还是不重要,他慢腾腾地站起来,又走到水盆前弯腰洗了手,才让吴副主任进来,给他看病。实际上,吴副主任的老寒腿并不严重,方童年从他走路时并没有多少影响的样子就看出来了。于是,在众人的围观下,他问了问吴副主任的发病情况,又给吴副主任做了外部检查,在用力按压其膝盖的时候,还痛得吴副主任嗷嗷直叫。

    老寒腿是中老年的人常见病,方童年回身从药架上取下三贴膏药,又坐到桌子前填写药费单。

    “注意防寒,这贴去湿壮骨膏贴上试试吧。”方童年边填边说。

    给县革委会吴副主任看病开药,方童年竟然还准备收费,谢永双连忙制止道:“方童年,咱不能收钱啊。”

    现在,五味堂已经改名为方家村大队卫生室了,谁来看病取药都得收费,这是大队里规定的。每个月底,大队都会派会计来审核账目,取走利润。当然,这利润是微不足道的,或者说只是收回了成本。

    “这个可是有规定的。”方童年回过头来,指着墙上的收费标准说,“这不是大队的规定吗?”

    “方童年,你怎么六亲不认啊?”房光本见状,怒形于色地说。

    尽管方童年大门不出,他也知道,房家庄有个革命觉悟高而六亲不认的书记叫房光本,让那些黑五类分子们吃尽了苦头,房家庄因此成为整个过西人民公社的先进典型。可是现在,面对县革委会吴副主任,他却指责自己六亲不认。

    “方童年,听俺的,这药记在俺的账上。”谢永双也急了。

    “记在公社的账上也行。”姜书记轻轻地拍了下桌子。

    “谁看病谁拿钱啊。”方童年扔下了手中的笔,不解地说。

    方童年确实是个怪人,还是一个不讲情面的怪人,否则就不会干出偷梁换柱将堕胎药抓成保胎药的事,这回,吴副主任算是当面领教了。他觉得,如果他不亲自掏钱,方童年就不会让他将膏药拿走。方童年不给他这个县革委会副主任的面子,能让他保持一个好心情无异于痴人说梦。于是,他拿起方童年填好的药费单,冷笑着看了眼,便撕掉了。

    “走吧。”吴副主任不耐烦地说,然后就背起了手,向外走去。

    吴副主任生气了,姜书记等随从们吓得目瞪口呆,大气不敢喘地跟在了他的后面。走到门口,谢永双回过头来,心存不满地瞪了方童年一眼,那意思是说,你怎么这么不看眼色?

    方童年没有看到谢永双的目光,正看着刚才吴副主任扔下的药费单碎纸条发愣。他不能理解的是,看病取药交钱,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他可以不收,但是,你不能主动不交。而且现在,五味堂已经不是自己的了,是大队的卫生室,药材都是公家进的,还有了收费标准,怎么能因为某个人而改变规定?

    吴副主任出了五味堂的门,便一脸冷峻地继续往西走,姜书记及谢永双他们心惊肉跳地紧步跟随。他们知道,方童年显然得罪了吴副主任,他的心情很不愉快,他们必须小心从事,可是,几次想搭话,嘴张了张又都闭上了。

    走着走着,蔚为壮观的方氏祖坟就进入了人们的视线,当然,现在已经不能叫蔚为壮观了,三十多年来,方氏祖坟没人管理,实际上已经是一座废弃的茔地,放眼望去,杂草丛生,有野兔窜来窜去,一派凄败景象。建国后不久,组织上就将方童文及旁边郭祖壮的坟迁进了革命烈士陵园。作为烈士的儿子,方荣光参与了方童文迁坟的整个过程,移走了爹的遗骨,他不想将娘青荷的骨头留在方氏祖坟里,他觉得,娘是带着一肚子对宏德堂的怨恨走的,这不是她喜欢待的地方,便将娘的遗骨移到了王河坝上,与方家村的诸多平头百姓为伍了。

    现在,吴副主任走到方氏祖坟跟前,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眉头悄然拧成了疙瘩。破四旧立四新已经过去好几年了,方家村竟然还堂而皇之地保留着一座庞大的方氏祖坟。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个谢永双果真与房光本所说的一样,革命立场不坚定,与阶级敌人穿了同一条裤子。

    姜书记觉察到了吴副主任的心情越来越不好,马上意识到,他到了发火或者发威的时候了,这座方氏祖坟就是突破口。

    “吴副主任,您……您抽口烟,歇歇吧。”姜书记掏出一盒大前门烟来,抽出一支,递到吴副主任的手上。

    “抽烟,你就知道抽烟!”吴副主任一把打掉了姜书记递过来的烟,怒斥道,“俺问你,这个……这个方氏祖坟,摆在这里好看吗?你们公社破四旧立四新运动是怎么搞的?方家村离公社驻地这么近,你就没看到过?”

    姜书记确实看到过,那是前年来方家村视察秋收的时候,他当时也纳闷儿,这座方氏祖坟怎么在破四旧中留下来了。但是,那场运动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他就没追问。

    “吴副主任,方家村原来有关帝庙和土地庙,运动中都拆除了,谢永双专门找俺汇报过,所以就把……”姜书记胆战心惊地说。

    “是啊,吴副主任,当时没来得及掘啊。”谢永双知道大事不妙,也急忙解释道。

    一座方氏祖坟终于让吴副主任压抑了许久的怒火发泄了出来,与此无关的房光本自然是暗自幸灾乐祸,他知道,只要吴副主任一句话,这座几百年的方氏祖坟便从地球上消失了。掘了方氏祖坟,就是刨了宏德堂人的根,想再翻身,恐怕得等猴年马月了,这就不能不让对宏德堂人一直怀恨在心的房光本高兴。

    “这是他们阶级觉悟有问题,社员们也都有意见。”房光本想到这里,便添油加醋道。

    “好,好啊,留下来总会有理由。”吴副主任终于笑了。

    姜书记与谢永双他们发现,吴副主任的笑比刚才的怒更难看,便面面相觑,却无所适从了。

    “吴副主任,您的意思是……”愣了半晌,姜书记昂脸看着吴副主任,心有余悸地问道。

    吴副主任没回姜书记的话,转身向司机招了招手,让他将车开过来。

    “吴副主任,您……”姜书记为吴副主任拉开车门,满脸堆笑地说,“您这是要回掖城啊?”

    “你……你就看着办吧。”吴副主任跳上了车,又探出身子,指着方氏祖坟说,“你这个公社书记还能干几天,就看它了!”

    吴副主任说完,砰地关上了车门。司机猛地一加油门,吉普车便开走了,留下了一股浓浓的汽油味儿。

    方氏祖坟躲过了初一,却不可能躲过十五了。尽管吴副主任始终没说一个掘字,但是,大家都明白,方氏祖坟必须掘,而且是越快越好。姜书记也没说个掘字,而是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谢永双的肩膀,便离开了。房光本甚是高兴,吹着口哨也走了,只剩下谢永双一个人站在那里,看着方氏祖坟发呆。

    刚才,大队副书记方向明一直跟在他们后面,远远地听他们说话。他是二把手,脸上虽然消了肿,还是青紫难看,所以就没有凑上来。现在,领导们都走了,他便来到了谢永双跟前。

    “谢书记,俺都看见了,听见了,这可不是小事啊,坟得掘啊,越快越好啊。”方向明用手捂着脸上的青紫说。

    谢永双也知道这座方氏祖坟必须得掘,他觉得,他能让它多存在了几年已经尽力了。

    “里面埋有你家的先人吗?”谢永双神情暗淡地说。

    “有啊,怎么会没有呢?咱方家村的方氏都是一个祖宗啊。”方向明想了想说。

    “掘了它,你不会骂俺?”谢永双又问。

    “俺说谢书记,人的心里都有一杆秤啊,大家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方向明拍拍胸脯,又冲谢永双竖起了大拇指,“当年啊,宏德堂的方英楚,也就是俺本家的老老爷爷,留下你们一家就对了啊,要不现在方家村就跟房家庄一样了,多亏你不是房光本啊……唉,不说了。”

    方向明几句掏心窝子的话让谢永双有几分感动,这时,他不禁想起了方德海,方德海的瘫痪似乎是他的一块心病。

    “哎,你最近没去看看方德海?”谢永双小声问道。

    “还用看吗?俺大爷爷他无冬历夏都穿着棉袄棉裤坐在街门口晒太阳啊。谢书记,他的事,不怨您呐,都是方荣光太……”方向明说到这里,停了下,“不管怎么样,您还得继续当这个大队的书记啊,这是方家村人的福气啊!俺看出来了,您要是不掘方氏祖坟,就再也当不上了,而且,还连累了公社的姜书记。您不能再犹豫了,马上下令掘吧。”

    此时的谢永双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他觉得,自己不当这个支部书记是小事,公社姜书记因此而受到牵连是大事,况且,姜书记对自己很不错,他不能误了人家的前程。

    “好,咱们去大队部吧,你去把方荣光给俺叫来。”想到这些,谢永双终于下了狠心。

    方向明听罢,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谢书记,您想让方荣光带人来掘吧?可是,他刚刚被免职了啊。”

    谢永双知道,在方家村,敢带头掘方氏祖坟的人,除了方荣光,找不出第二个,或许,在他的心里早就掘过几回了。

    “让他戴罪立功吧。”谢永双一脸无奈地说。

    谢永双回到大队部,方荣光很快就跟着方向明来了,谢永双便向他交代了马上带领民兵掘方氏祖坟的事。

    “方荣光,这是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明白吗?”末了,谢永双补充道。

    因擅自动枪及私藏子弹而被撤了职,方荣光的心里极不服气,但是,这是县革委会吴副主任当场拍板决定的,他只能接受,没有反抗的能力。现在,他一听让自己带民兵去掘方氏祖坟,便马上兴奋起来,他知道,里面埋着他最恨的人,那就是老爷爷方兴运。

    “保证完成任务!”方荣光行了个不标准的军礼,“俺下午就带民兵去掘!”

    方荣光说完就走了,谢永双转身对方向明说:“方副书记,这回啊,你也得做回恶人啊。”

    做恶人?方向明不明白谢永双是什么意思,便问道:“谢书记,您让俺做什么恶人啊?”

    “方荣光的脾气性格你是知道的,顾头不顾腚,没有他不敢干的事,不懂得策略啊。”谢永双忧心忡忡地说,“掘方氏祖坟毕竟不是小事,这是中国人最大的忌讳啊,万一有人出来阻拦,方荣光会把持不住,激化了矛盾,在金岭上擅自动枪不就是个教训吗?如果再引起冲突可怎么办?”

    方向明听罢,暗自佩服谢永双考虑得周全,他是谢永双得心应手的好助手,马上领会了谢永双的意图。

    “谢书记,俺下午也去吧。”方向明心领神会地说。

    “好!你真是个好同志啊!”谢永双欣慰地点点头,压低了嗓音说,“可是,你说句良心话,你就不怕地下的老祖宗骂你这个不孝子孙?”

    方向明听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了:“嘿嘿,大势所趋,一个人甚至几个人是改变不了的,俺就不想那么多了,老祖宗地下有知,也不会怪罪的。”

    “好,有你在,俺就放心了。”谢永双如释重负地说。

    通过人传人的方式向方家村全体民兵下了通知,方荣光中午吃完了饭就扛着一把大铁锤来到了方氏祖坟。他没想到,副书记方向明来得比他还早,那神情分明是来督军的。很快,民兵们也扛着铁锨及镐头来这里集合了。于是,方荣光一声令下,二十多个民兵们便冲进了坟地,砸的砸,挖的挖,一时惊天动地,尘土飞扬。

    方荣光知道,是老爷爷方兴运当年将娘青荷以出嫁的方式赶出了宏德堂,自己的人生悲剧正是由方兴运一手造成的。于是,他直接奔向了方兴运的坟头,带着满腔的仇恨,一个大铁锤砸了过去。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方兴运的雪花石墓碑出现了一道长长的断纹,却晃晃悠悠地没有倒下来。方荣光有些气恼,又抡起了铁锤,准备砸第二下,就在这个时候,墓碑轰然倒塌,正好砸在他的左脚背上。他惨叫一声,坐在了地上,顿时鲜血直流。此时的方荣光已经忘记了疼痛,心中被一阵阵复仇的快感充斥着,他让一个民兵用毛巾包扎好了脚背,光着脚继续打砸下去。

    方氏祖坟被掘了,社员们争先恐后地跑过来看光景,指手画脚,议论纷纷,就像当年拆除宏德堂一样。但是,宏德堂一个人都没敢出现,除了手持大铁锤的方荣光。谢永双多虑了,他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尽管来的社员们几乎都姓方,里面也埋葬着他们的祖先,但是,没人敢出来阻止,只能巴巴地看着方荣光带领民兵们疯狂地又打又砸。

    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地面上的墓碑就都被砸倒了,包括祖坟边上周仕君等人的墓碑。很快,又有几个民兵扛着两把大锯来了,他们来到百年大杨树的跟前,两人一组,开始伐树。刚才被惊得东逃西窜的那一群群乌鸦正心惊胆战地藏在窝里,随着杨树的渐渐倾斜与最后的跌倒,又一次飞出来,呀呀呀地哀鸣着在祖坟的上空盘旋,却再也找不到安身之处。一棵棵参天的大杨树就这样被伐倒了,锯面有红色的树汁淌出来,就像一股股鲜血一样在地上流淌。

    终于,站立着的墓碑与八棵大杨树以及无数的松柏都先先后后地倒下了,于是,方荣光又一瘸一拐地呼喊着掘坟。一时间,铁锨及铁锹飞舞,一座座盖着雪花石盖板的墓穴被挖开,民兵们又撬开了棺盖,露出了一堆堆白骨。瓷器、陶器、金银器,男人的戒指,女人的簪子,林林总总的陪葬物品被集中起来,由一名民兵专门保管,最后将交到大队部。几个民兵掘开方英楚坟上的盖石,桐帮铁底的棺木竟然完好无损,又是几个铁锤砸过来,棺盖断成几截,露出了方英楚的骨头架子。接着,民兵们又用铁锨往外扔骨头。咣,突然的一声响将人们吓了一跳,遂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陶瓷罐被摔碎了。

    这便是六十多年前方英楚弥留之际交代方兴运要带走的那只封了蜡的陶瓷罐,里面装的是一张不为人知的契约。当年,在盖棺的那一刻,方兴运让家人退出屋去,遵照爹的遗嘱,将它偷偷地掖进了爹的腋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陶瓷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以致纳闷儿了一辈子。

    “罐子里有张纸。”一个民兵首先看到了这张契约。

    “什么纸?是不是变天账啊?”另一个也凑过来,打趣道。

    “别瞎扯了,那时候宏德堂正红火着呢,变谁的天啊?快拾起来看看,不就知道写的是什么了吗?”又一个民兵笑道。

    这个民兵边说边弯腰准备拾起这发黄的纸,这个时候,突然一阵风刮过来,吹起了这张纸,在空中飘浮着,就像一只蝴蝶飞来飞去。于是,几个民兵围着这张纸转,如同儿时老鹰捉小鸡的游戏。

    终于,一个民兵高高地跳起来,抓到了这张黄纸,落地的时候却没有站稳,一腚坐地了上。毫无疑问,这张黄纸引起了人们巨大的好奇心,就连一旁看热闹的社员们也围拢过来,想看个究竟。但是,这张黄纸上写的是繁体字,没人能认得全,只能看出有两个已经暗紫的手印。

    方向明当年在宏德堂读过几年私塾,认得繁体字,他接过民兵递过来的黄纸,当众念了起来。可是,他只念了几句就不敢再念了,因为这里面竟然记载的是一个石破天惊的秘密,一旦揭开,将震惊王河两岸的方家村与房家庄,许多人会认为是妖言惑众,鬼话连篇,无异于天方夜谭。

    这张契约的来历要追溯到清朝道光年间了,签字画押的是方英楚的爹方继先与房国武的爹房成铎。几百年前,由于触犯族规而被扫地出门的方学朋来到了王河对岸,他的后裔不能姓方,而改姓为房,并渐渐地形成了村落叫房家庄。在经历了几十代人丁旺盛子孙满堂之后,从房国武的太爷爷就开始了单传,直到他爹房成铎这一辈。不幸的是,房成铎发育不良,体弱多病,居然没有生育能力,与太太同炕了三年却是颗粒无收。房成铎偕太太四处寻访名医,吃了一年的药,仍然不见成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眼见得后继无人,断了房家的香火,无奈中的房成铎便产生了过继儿子的想法。房家庄所有姓房的人没有不知道自己是王河对岸方氏后代的,他们每年春节前都会由族长带领着去方家村的方氏宗祠里请回自己的祖先,直到房乐平带人巧妙地偷回了祖谱。在方继先与房成铎时代,是一个方与房一宗两族关系最为融洽的时期,或者说,由于族长房成铎的软弱无能,难以与宏德堂抗衡,只能听任摆布,成了顺民。

    离开娘越久的孩子越想早日回到娘的怀抱,被迫改为房姓的方氏后代更是怀念祖宗的恩泽与荣耀。于是,房成铎便想从宏德堂过继一个儿子,并带上厚礼前去拜访方继先。听明来意,方继先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言称不是小事,得思量再三。无后的人在本家过继一个男孩子顶门户是屡见不鲜的事情,有的公开,有的则是双方保密。方继先考虑了多日之后,同意了房成铎的想法。他觉得,房成铎是房家庄的族长,是方学朋的直系血亲,如果他不同意,房成铎过继了别人甚至是异姓家的孩子,就失去了血统的正宗,是有愧于祖宗的。于是,他亲自登门回访,说出了自己决定。方继先的善解人意了却了房成铎因为无后而对不起祖先的心事,竟然感动得流了泪。但是,毕竟两个村庄曾经心怀芥蒂,屡屡反目成仇,从宏德堂过继而不从本庄的房氏人家过继会引起房家庄人的诸多非议,或者说,将来人们就不会认这个过继来的孩子为族长,肯定是后患无穷。因此,方继先与房成铎便商定了保密协议,形成了一式两份的契约,按上了手印,从此不得反悔。这个时候,方继先已经有了一个一岁多的儿子叫方英楚,只等太太再次怀孕而且是个男孩了。从那以后,每次与太太同房的时候,方继先都会有一种使命感,似乎是在积德行善,为祖宗血脉的再传而辛勤劳作。两个月后,太太怀孕了,尽管不知是男是女,还是为了遮人耳目,找出种种理由临时辞退了常住在宏德堂的管家与丫鬟,太太则对外谎称身体不适躲进闺房,不再见人。宏德堂一下子将管家与丫鬟都撵走了,人们肯定会产生某些不解与猜疑,但是,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真实的原因是什么。这个时候,与宏德堂相反,房成铎家里却高调地宣称太太怀孕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太太肚皮上垫的棉花也越来越厚,直到方继先的太太天遂人愿地生下了个大胖小子。

    实际上,除了方继先与太太以及房成铎与太太知道内情之外,还有一个人了解这出大戏般表演的内幕,那就是方家村的接生婆方梁氏。方梁氏年过六旬,早年守寡无后,靠接生维持生计。太太临产之前,方继先与房成铎一同去找到了她,告诉了她这个秘密,并叮嘱她守口如瓶。多少年来,宏德堂一直资助这个可怜的孤寡老人方梁氏,送粮送草还有零花钱,这是族长之家对待族人应尽的本分。受人恩惠,方梁氏却无以报答,现在给了她这个机会,她果然将这个秘密烂在了肚子里,并在两年后得病身亡带进了坟墓。方梁氏是个外人,却在最后成了这出戏的主角。偷偷到宏德堂接生后,她又在夜半更深之际,在方继先的陪同下,抱着这个熟睡的孩子跨过和衷桥,送到了房成铎家。根据事先约定,房成铎在后门等待着方梁氏,将孩子交给了房成铎,她就回方家村等待着房成铎派人来请她接生了。于是,房成铎家的管家连夜敲响了方梁氏的门,叫来了方梁氏。方梁氏进得太太闺房,关死房门,让太太取下怀中的棉花,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便轻轻地拍醒了熟睡的孩子。马上,哇哇几声啼哭划破夜空,一个孩子就这么在房成铎家诞生了。

    这个孩子便是房国武,娘没奶水,他是吃着奶娘的奶水长大的。

    房国武开始懂事的时候,房成铎就将这份过继保密契约烧掉了。方继先却一直保留着,房国武是他的亲生儿子,每每看到他就五味杂陈一般,就像自家的珠宝遗落到了别人家似的。有时候,他会后悔自己当年的决定。但是,古语道,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有契约在手,他又不能后悔,做出不仁不义的事情。后来,方继先渐渐地老了,越发思念自己的这个儿子,更不舍得烧掉这张契约了,似乎有这张契约的存在,儿子就在身边一样。

    方继先去世后,方英楚子承父业,成了一家之主,却没有发现爹藏匿起来的这张过继契约。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年,他在是知书屋书架上的一只小花瓶里发现了它。

    这只花瓶一拃来高,口小肚子大,淡青底色,图案自然是宏德堂人喜欢的牡丹。是知书屋乃宏德堂堂主的专属领地,为宏德堂人心中的圣殿,其他人是不可随意进出的,门口那把大铜锁的钥匙一直在方继先手里。每每想起过继出去的儿子,方继先都会悄悄地从小花瓶里取出这张过继契约,看着发愣,直到双眼潮湿,甚至是泪流满面,颇有悔不当初的喟叹。后来,方继先去世了,新堂主方英楚成为是知书屋的主人,却没有发现爹藏匿在书架一角的这只又匿藏着巨大秘密的小花瓶,或者说,他早就看到了,却是熟视无睹,并没引起他的注意。方英楚生命里的最后三年大都在是知书屋里度过,后续太太王玉玟有时会来倒水端茶,然后就退出门去。人老了都喜欢怀旧,那天傍晚,抬头看着窗外的夕阳,方英楚便回忆起了方家村与房家庄及虎头村的交往史,顿生许多感慨,犹如当年魏蜀吴再现。他知道,乾隆帝也喜欢看《三国演义》,还亲自批注,于是,方英楚便到书架上取阅《三国演义》。颤颤巍巍地从书案前站起来,他缓步走到书架前,东寻西找,终于在最下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它。他弯腰伸手去取,袄袖就带倒了旁边放着的这只小花瓶。砰,小花瓶掉到了地上,却毫发无损,垫脚的厚地毯保护了它。但是,它是口朝下掉下来的,还翻了几个滚,大肚子里藏匿着的这张契约便出现在方英楚的面前。

    怎么里面有一张纸?上面写的是什么?方英楚甚是纳闷儿,便拾起了这张契约,却看不清上面的字,又回到书案前,慢慢地坐下,举着放大镜仔细地看。这一看就把方英楚惊呆了,原来与自己几争高下的房国武竟然是自己的一母同胞!

    在某种程度上,方英楚身体的迅速垮掉与这个石破天惊的过继契约有关。房国武为扭转软弱的爹留下的不利局面,时常与方英楚作对,他们明争暗斗地过了一辈子,互不相让,甚至大动干戈,却是一对亲兄弟在自相残杀。于是,方英楚睡不着觉了,他责怪爹为什么要保守这个秘密,让他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义武堂的事。这是一个方继先与房成铎共同签署的过继保密契约,他知道,房成铎肯定也保守住了这个秘密,让房国武蒙在鼓里。那么,他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吗?如果这样,又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沉重的心理负担让方英楚夜不成寐,却无处诉说,终成心病,加速了他的衰老进程。思来想去,方英楚决定保守爹方继先留下的这个秘密,那么就将这张契约继续留在人世吗?爹保守了这个秘密,就必须让它保留下去,否则将有愧于忠诚于契约的爹。于是,方英楚将契约装进一只陶瓷罐里,并用蜡封好,准备死的时候带进坟墓。

    1911年那个多事的秋天,方英楚心事重重地走了,在宏德堂花了重金赎回了被土匪赵重彪劫走的新娘李秋燕之后,宏德堂经历了催人泪下的婚丧同日,他最终得以入土为安,并带走了这张过继契约,让秘密永远成了秘密。但是现在,方荣光带领民兵掘了方氏祖坟,并从方英楚的棺材里铲出了这只陶瓷罐,随着陶瓷罐的应声而碎,真相大白了。

    似乎在转眼之间,六十多年过去了,还能记得方英楚与房国武的人也都到了耄耋之年,那时候他们才是十岁左右的孩子。

    “这么说,方英楚跟房国武是亲哥儿俩?”一个老者疑惑地问。

    “是啊,刚才方副书记不是这么念的吗?还会有错?”一个中年人肯定地说。

    “唉,这也就是说,那边义武堂人,实际上是宏德堂的后代啊,还都没出五服啊!”又有人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掘方氏祖坟给人们带来的惊愕很快被这张过继契约所造成的诧异代替了,人们转移了话题,议论纷纷,他们不知道,当这个消息传到了王河北岸的房家庄,人们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第五节

    这天下午,接到大队里让他晚上去王河看护大坝的通知,房根森就决定要投河自尽了。他觉得,自己最终走上这条路是早晚的事,生不如死,那又何必生?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死就死吧,就在今天晚上。

    决定一死了之的房根森心里很平静,活这么大的岁数了,他已经看破红尘。世事无常,人生皆苦,坐在屋檐下,看着哗哗下着的雨,他回忆着自己这一辈子走过的路。就要走了,回忆一下过去自然是一件必要的事情,自己是怎么来的?又为什么要走?

    这场一连下了七八天的暴雨终于减小了,但是,上游山区的水还在往王河里淌,河水暴涨,已经接近警戒线,下游的村庄无不组织社员枕戈待旦,定时巡逻,并在河坝上设置观察点,派人24小时专门值守,一有险情马上报告。房根森就是今天晚上八点以后的值班人,接替国民党党员张则青的儿子张晓华。

    这些年来,与房根森同龄的老人差不多都先后去了另一个世界,老婆尹洁苗也已经离他而去。在许多人眼里,命运多舛的他能活到这么大的岁数简直就是一个奇迹,就像年长他几天的方德河一样。有时候,一生倔强的房根森觉得,他就是不能死在方德河的前头,要亲眼看看他是怎么死的,似乎自己顽强活下去的目的就是为了给方德河高高兴兴地送终。所以,他仍然坚持习武强体,身板硬朗,无病无灾。自然,作为对手,方德河也是这么想的,他们分道扬镳并成为夙敌,竟然在这个问题上出现了惊人的一致,成为支撑他们活下去的勇气与动力。两个势不两立的人似乎在进行着生命长度的竞争,又以这种奇特的方式拼个真正意义上的你死我活。那么,房根森为什么突然又不想活了?促使他放弃最后的挣扎不再等方德河了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又刚刚闯下了一场大祸。

    掘了方氏祖坟的当天晚上,房根森就得到了这样的消息:自己的爷爷房国武是从宏德堂过继来的,是方英楚的亲兄弟。这无异于晴天霹雳,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但是,那张过继契约说得明明白白,是不容怀疑的。这个时候,他就想起了一个人,那就是方德河,争斗了大半辈子,他们却是一个老爷爷方继先,这不是宏德堂与义武堂之争,而是一家人在自相残杀。于是,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以前做过的诸多对不起宏德堂的事,从当年无情倒戈导致二叔方兴途与太太温西雅命丧大海,到揭发方德河让方德海顶替堂主欲毁掉其前程,最后又教唆房光本心怀仇恨地去报复宏德堂人,诸如此类,举不胜举,可谓罪恶累累,罄竹难书。想完了自己的过,为减轻自己的罪恶之感,他又想方德河的错。他觉得,正是方德河对自己的绝不饶恕让他再生报复之心,以至于一条路走到黑,永不回头。但是,毕竟是自己的背叛在先,并造成了方兴途与妻子温西雅葬身大海的恶果,从此结下血海深仇,无法解开。事至如此,尽管出现了这张过继契约,他与方德河摒弃前嫌,握手言和,亲如一家仍然是不可能的事情,这是因为,他太了解方德河了。

    一张过继契约让王河两岸的方家村人与房家庄人产生了许多感喟,同室操戈,骨肉相煎,不但古时候有,还真真切切地发生在他们身边,简直是不可思议。当然,身在其中的房根森感叹更深,且不能自拔,但是,真正让他选择了死还是在大雨来临之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天中午,房根森吃完了午饭,躺在屋檐下的破凉席上迷糊了一会儿,便拿起牛鞭子出了门。如果房根森不是管制对象,生产队就不会派他出工了,但是,像他这样的人就得活到老,干到老,名叫劳动改造,除非你像方家村的方德海一样瘫痪了。

    房根森武艺高超,身体强壮,自然是一把下地的好手。土改的时候,分出了多余的地,给他家留下了一块贫瘠之地,行伍出身的他学会了耕种,最拿手的便是掌犁耕地,扶耧播种。后来有了合作社与人民公社,他一直是掌犁扶耧的主力,只要有这类的农事,他便是首选。掌犁耕地需要腰力,扶耧播种则需要臂力,这对房根森来说都不在话下。现在,由于一条县级小公路改道取直,给房根森所在的生产队地头上留下了一段废弃的沙土公路,虽然只有那么一小段,可也是地。于是,生产队长就叫房根森去耕出这块地,然后再派人浇灌后种上庄稼。来到生产队的牲口屋,牵出了一头老黄牛,他便扛着犁往那块地走去。说房根森是犁地好手,还在于他不需要别人来牵牛、扶犁耕地及挥鞭吆喝牲口,他一个人都能干了。来到这块地上,房根森便给老黄牛套上拉犁的套子,挥鞭掌犁,开始了翻耕。由于长年的车轮碾压,这块沙土地硬得结实,犁头扎进去,就像扎进了石头缝里。老黄牛吃力地拉着犁,只走了三个来回就走不动了,无论房根森怎么挥鞭吆喝,它就是不动。

    这头老黄牛也老了,按说早就应该退出劳作的队伍。无论是牛马驴还是骡子,干了一辈子活儿的牲口老了最后被屠宰是正常的事,社员们当是有些内心不忍,可是,生产队却没有那么多饲料养着它,只能给公社兽医站打报告申请屠宰,这头老黄牛老态龙钟,已经进入秋末屠宰的计划。房根森所在的生产队有七头牛,都比这头老黄牛年轻,可是均被别的社员牵走下地了,好马才能配好鞍,像他这种身份的人只配使唤一头苟延残喘的老黄牛。现在,老黄牛歇息了一会儿,在房根森皮鞭的催促下又拉了一个多来回,便轰然倒地,口吐白沫,挣扎地伸了几下腿,就咽了气。

    老黄牛累死了!房根森顿时吓得目瞪口呆,他知道,如果自己解释不清楚,肯定会有新的罪名强安到他的头上,他得到的将又是一场没完没了的交代与批斗。果然,闻讯赶来的生产队长不相信房根森的解释,指着牛屁股上几条不怎么明显的皮鞭印,硬说是他打死了这头老黄牛,是阶级敌人搞破坏。那个时候,牛马驴骡为大牲畜,是生产队最重要的资产,打死一头牛是个天大的罪过。有生产队长给房根森定了性,他心惊胆战,却是有口难辩。生产队长平素与他无冤无仇,却从来没有放过他,大队支部书记房光本革命觉悟高,六亲不认,他的部下自然会变本加厉,更高一筹。当天晚上,房根森便被叫到了大队部,接受审查,让他交代为什么要打死生产队里的老黄牛。老黄牛本来就活不了几天了,一干活就累死了,不是自己打死的,因此,房根森死活不承认是自己打死了它。于是,他又被认定为拒不认罪,被人打了两巴掌又踢了几脚。这种殴打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相对年轻的时候还扛得住。如今,房根森身体再怎么健壮结实,毕竟是个老人了,他一瘸一拐地回了家,躺了好几天才爬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他接到了去王河看护大坝的通知。

    现在,雨势越来越弱,房根森身披蓑衣,抱着一死的想法来到了王河大坝。他知道,如果他不死,就过不了打死老黄牛这一关,他已经没勇气再去面对了。房家庄的看护地点设在和衷桥的北头,临时搭建了一个小草棚子,就是为了抢占金岭而在上面搭建的那种。通知他八点来接张晓华的班,他不到七点就到了。他觉得,外甥张晓华跟他一样命苦,他自身难保,无法帮助张晓华,心里一直很愧疚。这个时候,面对张晓华,房根森是想说点什么的,作为上一辈人,给无辜的孩子们带来了这么大的灾难,是他们最大的精神折磨。但是,思来想去,他又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就放弃了。所以,他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张晓华的肩膀,算作最后的告别。

    如今,儿子房云杰如愿以偿地娶了杨艺桦的大闺女杨新春,去年还给他生下了宝贝孙子房恩强。儿子成了家,尽管儿媳妇同样是出身不好,可毕竟有了伴儿,这让房根森愧疚的心得到了些许安慰。他也知道,方德河的儿子方童仁的老婆杨新秋也快生了,宏德堂将再添新丁。房云杰与方童仁成为连襟,两家却没有任何往来,即使过年过节在杨艺桦家碰到了,他们之间也不说话,就像谁也不认识谁一样。有几次,房云杰曾主动与方童仁搭话,却没得到回应,方童仁如同根本没听见似的,让房云杰尴尬至极,并不再搭理他。房根森知道这是为什么,方德河是个永远不会忘记仇恨的人,他已经将他的仇恨灌输到儿子的血液里,影响着儿子的未来。所以,房根森意识到,即使他们两个都死了,仇恨也不会消解,如果产生新的摩擦,新仇旧恨便会一起清算,又将出现一个骨肉相残的局面。那么,这张过继契约的出现会使他们再次成为一家人吗?房根森觉得不会,亲兄弟反目成仇的例子比比皆是,宏德堂与义武堂之间的伤害太深,几代人的恩恩怨怨又怎么会因为一张过继契约的出现而握手言欢呢?

    雨还在不紧不慢地下着,王河里水流滚滚,漩涡一个接着一个,隐隐的雷声与惨白的闪电充斥着整个夜空。在房根森的身后原本是当年房根林为爷爷房国武修建的带亭子的墓地,破四旧那年,房光本先是带人拆了房家庄的宗祠,又以房国武是国民党房根林的爷爷为由,将墓地上的亭子拆了,掘出他的遗骨,扔进了王河里。他记得,哥哥房根林说爷爷是反清义士,是革命的先行者,是值得子孙们骄傲的人物。但是现在,子孙们没有什么骄傲,却过着苦难的日子。自从房根林跑到了台湾,至今便杳无音信,正是他当年在掖县的所作所为,才让义武堂的子孙们有了现在这样一个结局。那么,他在台湾还好吗?是死了还是活着?

    房根森想着这些的时候,借着闪电,就看到和衷桥的对面走过来一个人,根据那人行走的姿态,他觉得应该是方德河。房根森真是好眼力,在桥的南头,也有一个草棚子,是方家村为看护人员搭建的,今晚值班的恰巧是方德河。

    方德河是刚刚接到大队的通知让他到王河大坝值班的,本来派的是另一个地主分子,结果这人下午上茅房,由于下雨地滑不小心跌进了自家的茅坑里,摔断了一条腿,不能来了,才临时换成了方德河。现在,雨越下越小,王河水相对平稳,方德河便披着蓑衣在桥上走走。当然,他不会知道对面值班的就是房根森,如果知道,他根本就不会往北走。

    正像房根森预料的那样,尽管出现了这张石破天惊的过继契约,并没有改变方德河对房根森的仇恨,二叔方兴途与二婶温西雅就是死在他们哥儿俩的手里,这血海深仇能被一纸契约消解了吗?而正是房根森当年的无情倒戈改变了掖县甚至是整个胶东的时局态势,也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在某种程度上,宏德堂人之所以有今天的遭遇,房根森是最直接的罪魁祸首。试想,倘若当年不是他背信弃义,无情倒戈,倘若他的部下没有枪杀地下党员郭祖壮,让郭祖壮与二哥方德江接上头,然后共商争取这支队伍的大计,二叔方兴途的这支军队肯定会走向另一条路,那么,宏德堂人现在还是这种结局吗?不会,绝对不会!房根森罪孽深重,不可饶恕,即使是亲兄弟,也不可能得到原谅!

    现在,房根森发现了方德河,心里突然觉得有好多话想对他说。自己就要走了,他临死前怎么也得问问他,俺当年受人蒙骗犯了错,你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俺的罪过,却非要穷追猛打,落井下石,从而造成现在这种两败俱伤的局面,还影响了他们的下一代?倘若方德河原谅了自己,相视一笑泯恩仇,他就不会一再找方德河的茬,如果他们像亲兄弟一样相互帮扶,都会借着参加抗日游击队的有利条件,彻底改变自己的身份,入了党,成为新政府里的一员,还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吗?即使有牢记杀父之仇的丁冬梅从中作梗,他也不至于是现在这种结局。一念之差,却有天壤之别,这究竟应该怪谁?方德河啊方德河,俺有错在先,可是,你后来犯的错还小吗?俺救过地下党员方德江,方童文被误认作锄奸对象的时候俺也枪下留人,你给俺的那张有二叔方兴途亲自签名的副军长委任状俺还留着,俺是在悔罪啊!可是,你为什么就不能给俺做救过方德江的证,让俺又添上欺骗组织的罪名,让你饶恕一个知罪而悔改的人就比登天还难吗?

    方德河没有想到对面值班的是房根森,自然也没有想到他已经选择了死,所以就不会想到他会主动走过来,准备与他说话。当他看到房根森一步步地走近他的时候,他竟然一时不知所措了。

    房根森过来干什么?难道他想跟自己拼个你死我活吗?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方德河迅速镇静下来,用充满仇恨的目光看着房根森。

    方德河的目光让房根森彻底打消了与他说说话再直奔黄泉的念头,他突然觉得,说了这些话又有什么意义呢?能让他幡然醒悟吗?可是,即使他明白过来了,还能改变他们的命运吗?晚了,一切都晚了,他们的结局是上天安排的,命该如此。

    夜色很深,雨还在有滋有味地下,借着不时亮起的闪电,方德河分明从房根森的脸上看到了绝望。他记起,当年捉获大汉奸宋子明的时候,就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这种表情。宋子明的绝望是知道他死期已到,那么房根森呢?难道他要……这个突如其来的假设让方德河打了个冷战。说房根森活活打死生产队一头黄牛的消息已经传到了方德河的耳朵里,他知道,新账与旧账一块算是对待他们这种人的惯例,房根森肯定又要受苦了。精神与肉体的折磨,对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就是一道鬼门关,看来他是过不去了。方德河这么想着,就不由自主地跟在了房根森后面,似乎担心他真的要去死似的。

    房根森折回头来,缓步向桥北走去,他已经决定,在走到桥中间的时候,就一头扎进这滚滚洪流之中,结束他的一生。他无法向儿子房云杰告别,只能在心里祈祷,随着他的死,带走一切罪恶,让自己的后人不再跟着受苦受难。

    “老天爷啊,您睁开眼吧,给俺的子孙们留一条路吧——”在桥中间站住,房根森已是泪流满面,他抬头看了看雾蒙蒙的天,在心里大喊一声,然后手扶栏杆,双腿用力一蹬,一头扎进了王河里。

    “房根森!”方德河顿时惊呆了,不禁大喊一声。

    这时,房光本正带着房松岩等几个房家庄的大队干部过来巡查,听到方德河的呼喊,快步跑了过来。

    “怎么了?”房光本用手电照了下方德河。

    方德河抬手挡住手电刺眼的光芒,声音颤抖地说:“房根森跳下去了啊,你们快救救他吧。”

    刚才,房光本在桥北头的草棚子里就没找到房根森,还以为他狗胆包天地没来,正往桥中间走的时候,就看到一个黑影掉进了河里。但是,他没有想到,竟然是房根森投河自尽了。

    “救?怎么救?这么大的水,水里全是漩涡,谁下去都是送死。”房光本将手电照到河里,一脸冷漠地说,“他自绝于人民,罪该万死!”

    这时,又有一支手电照进了河里,方德河回头一看,原来是谢永双也带着方家村的干部来巡查了。

    “谢书记啊,那个……那个房根森跳河了。”方德河用乞求的目光看着谢永双,“咱们不能见死不救啊。”

    谢永双知道,从洪流湍急的河水中救起房根森是不可能的事,如果有人下去救他,自己的命也会搭进去。

    “走吧,这是房家庄的事。”谢永双扭头看了房光本一眼,心存不满地说。

    “你们不救,俺去救!”方德河说着,脱掉了身上的蓑衣,就要往河里跳。

    谢永双一把抓住了方德河:“方德河,你找死吗?你也要自绝于人民吗?”

    自绝于人民?这是房光本刚刚给房根森戴上的一顶新帽子,方德河的心里也清楚,自己跳下去就是送死,却不能不跳,那么,自己也要戴上这顶帽子吗?

    “把他拉回去!”谢永双向村干部们挥了下手。

    几个村干部马上抓住了方德河按在栏杆上的双手,生拉硬拽地往桥南拖去。

    自己一生的仇人在他的面前自杀了,方德河却一再央求救人,事后,他自己也琢磨不出这是为什么。自己不是天天盼着他死在自己的前头吗?自己不是一直在等待着亲眼看看他是怎么死的吗?你为什么还要去救他?

    房根森就这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跳河自尽了,成为震惊王河两岸的又一个大事件,就像从方氏祖坟里挖出了一张过继契约一样。房根森的遗体是三天后在莱州湾里被人发现的,已是赤身裸体,一丝不挂,闻讯赶来的房云杰与张晓华等将他抬回了家。

    没有灵堂,没有任何仪式,房根森的遗体就放在正间的地上,身下铺着一个破草帘子。出殡那天上午,房根森才被装进了刚刚打好的白茬薄木棺材,而这个时候,家门外早已是人山人海,喊声震天。一条条大标语贴满了巷子,大队的黑五类分子们悉数到场,站在最前排,围观的社员们里三层外三层,在大队宣传委员的带领下,呼喊着“房根森畏罪自杀,罪该万死”等口号。

    终于,房根森的白茬薄木棺材被抬出来了,放在事先摆好的两条长凳上,马上,一张张写满房根森罪行的大字报铺天盖地的贴在了棺木上。房云杰低着头跟在后面,他表情麻木,没有悲伤,也没有怨恨,内心里却期待着这场闹剧般的现场教育大会尽快结束,让多灾多难的爹入土为安。作为儿子,他能理解爹的心思,那就是尽快离开这个世界。

    “房根森历史问题严重,经过多次审查,他都不能老实坦白自己犯下的滔天罪行,还欺骗组织,企图逃避罪责。近日,他又打死了生产队的一头黄牛,进行疯狂的阶级报复,又拒不认罪。他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罪该万死,遗臭万年!”房光本走到了最前面,站在房根森的棺材前,掏出了一张纸,大声宣布道。

    “房根森畏罪自杀,罪该万死!”房光本的话音刚落,口号声便再次响彻云霄。

    房光本抬头看了眼站在首排的黑五类分子,又用力挥了下手,脱稿说道:“在这里,俺还要警告那些抱着侥幸心理的阶级敌人们,只有向人民老老实实地交代自己的罪行,接受改造,才是唯一的出路!”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又是一阵口号声响起。

    伴随着阵阵震耳欲聋的口号声,房根森的棺材被抬起来,放在一辆大车上,送往了杂草丛生的坟地,匆匆地掩埋了,连个土堆都没留下。

    房根森自然不会看到他死后的这幅景象,或许他死前能想象得到。一起突如其来的事件让他放弃了自己的生命,也放弃了与方德河生命长度的竞争。他没有看到方德河是怎么死的,而方德河却看到了他是怎么死的,仅从这个层面上来讲,与方德河争斗了一辈子的他,显然是个输家。

    现在,房根森走了,方德河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总觉得身边少了点什么,支撑他精气神的一股神奇的力量瞬间没有了。说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一个人活下去的勇气与力量竟然是为了自己的对手,现在,方德河的对手房根森去了另一个世界,他觉得他的世界已是了无生趣,索然无味。当年,从掖县到东北,他救了房根森两次命,才摒弃了宏德堂与义武堂的诸多恩怨,结为生死兄弟。但是,房根森的无耻背叛深深地伤害了他,让他一辈子也不能原谅他,从而自相残杀,两败俱伤,造成了今天这样一个悲惨的结局。这些天来,方德河一直在问自己,房根森自杀,你为什么还要救他?但是,他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人们发现,没有对手的方德河迅速地苍老了,晚上,他躺在炕上难以入睡,侧脸看着窗外,数完了星星就看月亮,还是彻夜难眠。一旁的老伴马复艳知道他有心事,问他却怎么也不肯说。

    送走了夏天,就是秋天,眼见得冬天就要到了,方德河的身体日渐衰弱,动都不愿动了。他突然感觉到,自己或许活不过这个冬天了。前些日子,儿媳妇杨新秋生下了一个胖小子,方童仁抱过来让他取名。方荣幸,这是方德河早就给孙子或者孙女起好的名字,他觉得,他们这几代人太不幸了,希望宏德堂的下一代人能得到幸运之神的关照。

    死神真正来临的时候,方德河毫无察觉,反倒精神挺好。那天是小孙子方荣幸的满月,一家人吃了长寿面,方德河还在方童仁的搀扶下到天井里坐了会儿。这时已经是秋风凉了,马复艳给他戴上了帽子,披上了棉袄。自从那个叫房根森的人离去,家人就发现了他的沉默寡言,无精打采,像一只霜打了的茄子。房根森是方德河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会因为他的死而如此伤心吗?家人都觉得不会,他应该高兴才是。那么,这是为什么?家人想问,却没人敢问。

    人老了都会多愁善感,方德河自然也是这样。坐在天井里的一把破藤椅上,他就痴痴地看着天上的那弯月亮发呆,直到月亮爬上了头顶,他才示意家人将他扶回去。

    尽管才是秋天,马复艳还是为方德河灌好了烫壶,塞进了被窝里。

    被窝里很温暖,那天晚上,方德河一改常态,很快就睡着了,身边的马复艳为他掖了掖被子,也躺下睡了。

    酣然入睡的方德河很快就做起了梦,第一个梦见的人就是比爹方兴运还亲的二叔方兴途。他看到,二叔端坐在虎头村军部的大方桌前,自己与房根森站在他的身后,而他们的对面便是同为地下党员的二哥方德江与郭祖壮。

    “二叔,这是一条光明的路啊!”方德江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方兴途,“您就做决定吧。”

    “是啊,方军长,大势所趋,人心所向,您不能再犹豫了。”郭祖壮上前一步,敬了个军礼,“您要是跟着共产党走,俺以后还跟着您走!”

    方兴途听罢,回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方德河与房根森,似乎在征求他们的意见。

    “二叔,俺听您的。”方德河毫不犹豫地说。

    “二叔,俺也听您的。”房根森也表态道。

    “好,既然如此,俺就没有什么顾虑了。”方兴途站起来,声音洪亮地说,“俺愿意跟着共产党走!”

    “二叔,不,方兴途同志!”方德江一把握住方兴途的手,热泪盈眶了。

    梦里的方德河显然不会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他笑了下就又梦到了另一个场景,那就是,他与房根森身着挂满军功章的戎装,在部队干休所的花园里散步,有说有笑地回忆着当年的抉择是多么万幸与明智,否则,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幸福的晚年。

    方德河的梦境有了短暂的停顿,就像电影换片一样。不一会儿,他又看到房根森跪在他的膝下,声泪俱下地说自己倒戈是受国民党房根林的蒙骗,让他原谅自己的罪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与仇恨过不去,就是与自己过不去,何况房根森是受人蒙骗,方德河怒斥了房根森几句,就原谅了他。然后,他们一同参加了抗日游击队,又一同入了党,成为新政府的干部。后来,他们都老了,身着四个兜的中山装,到学校做革命传统报告,这时,有几个小学生跑过来,给他们行了个队礼,献上了鲜花。接着,方德河的眼前便是一片花的海洋,他与房根森在这花海里又蹦又跳,敞怀大笑。突然,他的脑子里一热,像被一只小虫子冷不丁地咬了一口,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如同正在放着的电影突然断了电。

    天刚蒙蒙亮,马复艳便醒了,动作轻轻地坐起来,看了方德河一眼。她发现,他竟然闭着眼在笑,还以为他早就醒了,想起了什么高兴的事。

    “他爹啊,你高兴什么呢?”马复艳边穿衣服边说。

    方德河没有任何反应,马复艳伸手去摸他的脸,发现肌肉已经僵硬了。

    “他爹啊,您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啊。”马复艳顿时明白过来,一头扑到方德河的身上,哭喊道,“您这个没有良心的,您把俺一个人留下来可怎么过啊?”

    方德河是不可能回答马复艳的话了,在他如愿以偿地看到房根森是怎么死的之后,就这么面带微笑地走了。

    第六节

    不知不觉中,1979年的春天就来了,在方家村的房前屋后,田间地头,有数不清的野花开了,一朵朵,一丛丛,红的,黄的,紫的……五彩缤纷,争奇斗艳。身着华丽衣裳的蝴蝶们在花丛中飞来飞去,犹如孩童们嬉戏玩耍一般。南来的燕子们在它们熟悉的村庄上空盘旋,然后落在它们曾经居住过的院子,站在树枝上叽叽喳喳,欢快地叫个不停,那意思是说,俺回来了。

    老地主方德海这天醒得也挺早,喝了碗玉米面粥,便双手拄着小板凳,挪到了街门口。方德河瘫痪了十多年,一年四季,除了下雨降雪或者阴天,他几乎都会身着黑色的棉袄棉裤,坐在门口晒太阳,由此成为方家村的一景,令许多外村人路过这里也禁不住驻足观望。过西村有个聪明而淘气的孩子叫圆圆,他来方家村找同学玩耍,看到方德海夏天里还穿着棉裤晒太阳,就觉得好奇,想体验一下是什么滋味儿,便回家翻箱倒柜地找出了厚棉裤穿上,也坐在门口晒太阳。结果是大汗淋漓,差点中了暑,被回家碰见的爹狠狠地踢了两脚,还说他犯了神经病。

    现在,像往常一样,方德海坐在一直放在门口的破竹椅里,抬头看着温暖的太阳。这轮太阳是方德海最亲近的伙伴,他觉得,如果没太阳光芒的照耀,他也早就死了。难道不是吗?比自己还小几岁的三叔方兴迅是掖城的小商业主,公私合营的时候,他交出了心爱的宏德堂玉雕店,不久就忧郁至死。三婶秦月明带着儿子方德溪回了苏州老家,便音信全无,从此失去了联系。方德海知道,三婶秦月明远离掖县其实就是远离宏德堂,这个家族的历史太复杂了,谁离得远,谁隐藏得深,谁受到的牵连就小。小堂弟方德泊从部队上转了业,就一直在省城济南工作,运动来后,就没再回来过。方德海心里清楚,方德泊是不敢回来,特殊的家庭背景能让他躲过这场运动便是祖上积德了,只要方德泊能平安无事,回不回来并不重要。这些年来,房根兰、房根森、方德河,还有董月花与尹洁苗以及马复艳,一个个比他年少的人都先先后后地走了,在他们这一代人里面,他是大哥,却最终只剩下了他。九十多岁了,他对自己说,无论如何也还要活下去。

    方德海要活下去,似乎在等待什么,但是,他不是方德河或者方荣光,是一个从来不记仇的人,即使有人伤害了他,他也会尽量去想这个人的好,寻找心理的安慰与解脱。所以,他不是为复仇活着。那么,支撑他活下去的力量又是什么?

    在街门的右侧,有一棵月季花,是老婆董月花死的那年栽上的。那年秋末,她从街上捡了一枝月季花根,准备回家烧火。可是,正要往锅灶里填的时候,她又突然改变了主意,这是因为,她发现花根充满水分,说不定栽下就能活,就不舍得烧了。掖县人都爱花,就像宏德堂人祖祖辈辈爱牡丹一样。但是现在,伴随着宏德堂的消失,宏德堂人所钟爱的牡丹就绝了种,断了根,再也见不到了。掖县是月季之乡,院中门前,人们都喜欢种上几棵月季。花开时节,到处都有月季花盛开,花型多姿而花色多样,令人陶醉。董月花将这棵月季花根栽到街门右侧的一小块空地上,培了土,浇了水,就等待着来年看它是死是活了。遗憾的是,她没等到来年,连春节都没等到,便得急病死了。方童年知道,老娘董月花是死在心脏病突发上,所以才没有了救治的机会。

    来年春天,门旁的这棵月季花便发出了新芽,当年就开了花。这花是枣红色的,正是董月花生前最喜欢的颜色。月季花活了,董月花却死了,方德海甚是伤感。董月花是一直想死在方德海后面的,因为她知道,自己早死了就没人照顾他了。好在方德海的上肢还能动,他的生活能够勉强自理,方童年也会时常来照顾他,并给他送一些滋补的中草药。

    睹物思人,现在,方德海看着这棵盛开的月季花,就不能不想起董月花。董月花活着的时候,他们经常会指着对方的鼻子,以老地主与老地主婆相称,然后便笑得前仰后合,似乎从中得到了某种欢愉。先前的时候,老地主与老地主婆都是他们心中的痛,如果有人当面这样叫他们,他们都会感到难以抑制的羞耻与愤怒。后来,乐观的方德海就想开了,这不过是个称呼而已,没有什么了不起,你在心里把它们当成对你的尊称,便心安理得了。为了尽快适应,他们就在家里这么相互称呼。一开始还不习惯,天长日久就自然了,竟然感到了几分亲切。

    方德海觉得,董月花突然离他而去还是有些预兆的,比方,栽下了这棵月季花,让它陪伴着自己。再比方,临死前,她瞒着他非要去看看重孙子方亮。

    方亮是方荣光的儿子,就是宏德堂人的根儿,尽管方荣光与宏德堂人划清了阶级界限,处处与宏德堂人作对,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世上没人不希望自己子孙满堂,老地主方德海与老地主婆董月花也是这样。方童年没有婚娶,只有方童文留下了方荣光这条根。但是,方荣光是不允许他们见方亮的,即使谢永芒抱着方亮到街上赶集,董月花碰见了,凑上去想亲亲他,谢永芒也是转过身去,不让她亲。谢永芒之所以这样,是方荣光早就有言在先,说你要是胆敢让宏德堂人亲近方亮,俺就砸断你的腿。方荣光是方家村有名的愣头青,向来蛮横无理,社员们怕他,谢永芒也不能不怕他,有次他们吵架,他就动了手,打得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后来便发生了方荣光与军属迟娜勾搭成奸的事,并让谢永芒堵在了被窝里。从那以后,自觉有愧的方荣光收敛了许多,他也知道破坏军婚的后果,害怕谢永芒破罐子破摔,把他与迟娜的丑事说出去,让他去坐牢。

    那天下午,董月花突然产生了想去看看重孙子方亮的想法,是因为方童年刚刚给他们送来了一包钙奶饼干。这饼干是青岛产的,包装纸上印着一头憨头憨脑的牛,饼干香甜还有一股浓浓的奶香味儿,牙口好的直接咬着吃,牙口不好的就用开水冲着吃,是那个年代的老年人与孩子们最喜爱的食品。方童年医术高超,名闻遐迩,周围村庄的人都会来找他看病,即使五味堂改成了大队卫生室也还是这样。乡亲们都知道,方童年行医从来不收礼,可是,人家给你治好了病,不谢谢人家心里又过意不去,就会有人悄悄地将糖豆或者鸡蛋之类的东西放在方童年当时没有注意的地方。前天,方童年无意中就在碗柜顶上发现了这包钙奶饼干,当时用一张报纸包着,取下来打开才知道是包饼干。这是谁送来的?方童年思来想去也不知道是谁,只能留下了,又给爹娘送了来。

    钙奶饼干可是个稀罕物,有的人吃过一次两次,更多的人甚至都没见过。看着方童年送来的这包饼干,董月花根本就没想到自己或者让方德海吃,马上就想到了重孙子方亮。无论如何,血缘亲情是不会被人为割断的,方荣光再怎么绝情,也阻挡不住董月花对重孙子方亮的思念。于是,她将这包饼干掖进怀里,就要给方亮送去。

    “你这个老地主婆子,又要到哪儿去搞破坏啊?”这时,方德海就坐在门口晒太阳,看着董月花挪着一双小脚从天井里走出来,就笑眯眯地打趣道。

    “哎呀,俺说你这个死不改悔的老地主啊,怎么光想着搞破坏啊。”董月花一惊,停下步子,连忙说道。

    方德海发现董月花的怀里掖着个什么东西,就问道:“呵呵,不搞破坏你这是出去干什么呢?还这么慌里慌张的?俺问你,你怀里掖的是什么东西?”

    董月花知道,方德海也想这个重孙子,可是,方荣光早已伤透了他的心,如果她说去看方亮,他肯定不会让她去。

    “你这个老地主还真是心明眼亮啊。”董月花拍拍前怀,小声道,“刚才俺听咱童年说,方友盛的老婆安惠恬病了,又吐又拉的,这不,童年给了咱一包饼干,俺给她送去吧。”

    安惠恬确实病了,刚才方童年走的时候,她让他带上一把鸡蛋给安惠恬送去。一把鸡蛋就是十个鸡蛋,这已经是很重的礼了。董月花之所以说是去看方友盛的老婆,是因为他是个有良心的人,一直没有忘记宏德堂当年的好,明里暗里地对宏德堂有所帮衬。那年,为了让孙子方贵田能当上兵,他还给来带兵的部队干部送了礼,礼品则是王玉玟临死的前几天从手腕上摘下的一只玉镯。没人知道王玉玟送给他了这只玉镯,可是,王玉玟死后,方友盛非要把它还给方德海,说老太太留下的东西,外人不能要。方德海自然不会收回,就说让他保存着,当个纪念。由于是中农成分,方贵田当兵就不顺当,一心想让孙子当兵谋出路的方友盛便跑来征求方德海的意见,问能不能把这只玉镯送给带兵的。方德海这条命都是方友盛救的,如果不是他,自己早就冻死在那条雪沟里了。方德海坚决同意,说只要方贵田能当上兵,什么都值得送。一只玉镯铺平了方贵田当兵的路,他现在已经是部队上的一个老兵了,去年还入了党。

    董月花假戏真做,方德海竟然相信了。方友盛家在村西,方荣光家在村东,董月花出了巷子,就往西拐。出了方德海的视线,她又拐进一个小胡同里,顺着王河大坝向东走,来到了方荣光的家门口,这情景就像当年方童文去与身在武家庄的青荷幽会一样。

    这个时候,谢永芒正领着方亮在门口玩耍,见董月花来了,想抱着方亮回家,弯下腰来却又犹豫了。自从谢永芒的手里有了方荣光与军属迟娜通奸的把柄,他在她的面前就老实多了,不敢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甚至是动手了。谢永芒心里清楚得很,不是方荣光怕她,是怕她把他通奸的事说出去,让他去坐牢。谢永芒之所以没说出去,也是怕他去坐牢。实际上,她还真巴不得他去坐牢,但是,他要是坐了牢,就影响了方亮的前途,才忍气吞声地保守住了这个秘密,这个原因方荣光却无从知晓。

    宏德堂是谢家的恩人,谢永芒的这条命是神医方童年给的,哥哥谢永双心怀感恩之情,对宏德堂人网开一面,她也一清二楚。但是,身为宏德堂人的方荣光却把宏德堂人当成了仇敌,连亲老爷爷与老奶奶都不能见方亮,这个冷血动物一样的方荣光显然是过分了。以前,谢永芒怕方荣光,就得听他的话,现在,她不怕他了,既然老奶奶董月花来了,就让她亲一亲,抱一抱方亮吧。

    方亮圆脸浓发,虎头虎脑,一看就是宏德堂人。谢永芒没有像从前那样给她一张冷冰冰的脸,让董月花感到了喜出望外,她迅速从怀里掏出那包钙奶饼干,举在手里,一脸慈祥地微笑着对方亮说:“小亮亮,快叫老奶奶,你看看老奶奶手里有什么好吃的?”

    方亮年幼无知,还不知道世上会有那么多解不开的爱恨情仇,他不曾见过这种饼干,只是闻着又香又甜还有股奶香味儿,便抬头看着娘谢永芒,那意思是说,要还是不要?

    不能随便吃人家的东西,是掖县每个女人对孩子的严格教导,没有大人的同意,别人再好的东西也不能要。但是,眼前的这个女人不是外人,是方亮的老奶奶,她打心眼里喜欢他,方荣光却不让她接近,谢永芒突然觉得,方荣光是中邪了,没有人情味儿,犹如蛇蝎心肠。

    “亮亮,快叫老奶奶。”谢永芒想到这里,笑眯眯地看了董月花一眼,然后低头对方亮说。

    方亮觉得眼前的这个老人和蔼可亲极了,也笑了下,声音甜甜地叫道:“老奶奶。”

    “哎!”董月花愣了半晌,才答应道,激动的泪水也情不自禁地流下来。

    “娘,老奶奶怎么哭了?”方亮不解地问。

    方亮不知道老奶奶为什么哭,谢永芒却知道。她也是女人,女人的心都是相通的。

    “老奶奶喜欢你啊。”谢永芒的眼睛也潮湿起来,“老奶奶高兴的啊。”

    董月花擦了下泪,将饼干塞到方亮的一双小手里:“老奶奶是高兴的啊。来,好孩子,尝尝老奶奶的饼干吧,可好吃了啊。”

    饼干散发出的奶香味儿就让方亮觉得好吃,他接过饼干,说了声“谢谢老奶奶”便要撕开包装纸,然后拿饼干吃。

    “方亮,快把饼干扔了,这饼干里有毒!”这时,他们的身后突然传来了方荣光恶狠狠的声音。

    方荣光怎么回来了?谢永芒顿时心里一惊,不知如何是好了。

    实际上,不是方荣光专门要回家的,他闲着没事,从大队部出来,到东边的蔡家村串门,正好路过家门口。当他看到董月花给了方亮一包饼干,不禁怒不可遏地跑了过来。

    “荣光啊,你怎么能这么说话啊?再怎么说,俺也是他老奶奶啊,俺怎么能……”董月花嘴唇哆嗦地说。

    “是啊,荣光,他老奶奶既然来了,你……”谢永芒摸了把方亮惊恐的脸,“你别吓着小亮亮。”

    有时候,方荣光就是一头驴,而且是一头发了脾气的犟驴。谢永芒现在有恃无恐,不听他的话了,不但让董月花接近了方亮,竟然还收下了她的一包饼干,这是方荣光无论如何都不能容忍的。

    “方亮,快,快把毒饼干扔了!”方荣光怒吼道。

    方亮没有扔掉饼干,却吓得哭了。董月花连忙蹲下身子,要去给方亮擦泪。

    “你滚开,你的爪子也有毒!”方荣光一把推开了董月花,然后从方亮的手里夺过了饼干,扔到地上,又满腔怒火地用脚踩了个粉碎。

    董月花仰面朝天地跌倒在地上,她的心也碎了,就像这满地的饼干末一样。待她用尽全身力气从地上爬起来,方荣光已经将谢永芒与方亮推进了院子,然后关死了街门。

    现在,董月花已经欲哭无泪了,她都这么大岁数了,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却从来没见过像方荣光这样绝情的人。方荣光啊方荣光,宏德堂以前是对不住你,可是,毕竟是有原因的啊,你老爷爷方兴运最后知错了啊,他收留了你,让你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还加倍地补偿你,你小时候吃的好东西,穿的好衣服,比宏德堂的哪个孩子都多啊。宏德堂人有谁亏待过你?哪个不让着你?你的心就是块石头做的,也应该化了啊!这些年来,特别是你当上民兵连长之后,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啊?你把你爷爷折磨成了瘫痪,你烧了宏德堂的古书,掘了方氏祖坟,这还不够吗?你还要把宏德堂人都赶尽杀绝才过瘾,才解恨吗?老天爷啊,俺宏德堂人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您怎么能让方荣光这么来折磨俺们啊?您怎么就不能让方荣光回心转意啊?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方荣光都是一个不能忘记仇恨而频频寻机报复的人,这恰恰与他并不相认的三爷爷方德河有着惊人的相似,难道知书达理的宏德堂人的血液里竟然隐藏着这种可怕的遗传基因?如果不是,又如何解释?

    董月花带着满腔的热情去了方荣光家,带回家来的却是无尽的伤感与心痛,但是,有方德海坐在街门口,她只能强作笑颜,不露声色。中午,她蒸了一碗葱花蟹酱,烀了几个玉米饼子,还往锅里散了一把大米,顺便熬了小半锅稀饭。蟹酱与大米都是方童年过年时送来的,她却一直没舍得吃,留到了现在。盛好稀饭,摆好筷子,她就到门口去搀扶方德海回来吃饭。但是,当她弯腰扶起方德海正欲起身的时候,顿觉心脏狂跳了几下,她疼痛难忍,松开了手,慢慢地倒下了。

    董月花人事不知,方德海喊人叫来了方童年尽力抢救,却没能留住她,她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后便驾鹤西去。

    强忍悲痛地送走了董月花,方德海还像往常一样坐在街门口晒太阳,人们并没有看到他有多么大的变化。他后来才知道,董月花是让方荣光气死的,但是,他也没有生气,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你不要去主动招惹,自寻烦恼。

    现在,门旁边的这棵月季花让方德海想起了董月花,老地主婆走了,把他这个老地主自己留下了,他没过多的伤感,觉得她去那边与宏德堂人团聚了,想必过得也挺好。无论如何,他也会随她而去的,但是,他觉得,现在还不能走,或者说,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让他不甘心。

    “爹啊,走,让您到大队部去开会。”就在这时,方童年走了过来,对方德海说。

    大队部开会?什么会?方德海抬起头来,看着方童年。自从他瘫痪了,他就很少参加大队的会了,除非特别重要的黑五类分子都必须参加的会,才由方童年用一辆独轮小推车把他推了去。

    “什么会啊?还叫俺去?”方德海伸手将自己的左腿搬到了右腿上。

    “俺也不知道,反正通知说,您这种人都得去,让俺推着您去参加,一个也不能少。”方童年从院里推出了独轮小车,停在方德海的跟前。

    方德海心里明白,方童年说的他这种人就是臭名昭著的黑五类分子,便伸手搭在方童年的脖子上,让他抱上了车。

    “爹,您说会是什么会?”方童年将方德海的破竹椅放到车子上,推着车子往大队走,又用刚才爹问的话来问爹。

    “什么会?到了不就知道了?”方德海拍打着自己从车板上郎当下来的腿,“呵呵,管他什么会呢。”

    很快,方童年就推着方德海来到了大队部,有人帮着他将方德海抱进了屋,放进了带来的破竹椅里。方德海回头看看,方家村的黑五类分子都到齐了,正七嘴八舌地小声议论开什么会。这些年来,他们开的会太多了,哪一次都像是过关扒皮,想想便心有余悸,浑身痉挛。

    不多会儿,大队书记谢永双与副书记方向明以及方荣光走进了会议室。方荣光的民兵连长被免了,由方向明兼任,他现在是方向明领导下的治保委员。

    黑五类分子们坐得整整齐齐,见大队领导们进来便马上鸦雀无声,噤若寒蝉了。谢永双等在他们对面的长桌前一字坐开,谢永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红头文件,展开,咳嗽了一声,就要念文件了。

    三名腰挎手枪的公安干警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人们面前的,他们看到,两人一左一右地守在门口,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走进了屋子。

    这是怎么回事?不是让俺们来开会吗?怎么还要抓人?黑五类分子们见状,顿时紧张起来,有人还吓得尿了裤子,不知道他们中间谁又犯了什么事,连公安局的人都来了。

    “同志,你们这是……”谢永双放下红头文件,第一个站起来,不解地问。

    “你是?”公安领导浓眉紧皱地问。

    “俺是方家村大队党支部书记谢永双。”谢永双面色局促地说。

    “噢,谢书记,你出来一下吧。”公安领导点点头,又向谢永双招了招手。

    谢永双听罢,将桌上的红头文件拿起来,又装进了口袋里,才跟着这名公安领导出了屋子。

    肯定出事了,他们是来抓人的,那么,他们究竟要抓谁?黑五类们大眼瞪着小眼,神色越来越慌乱了。

    公安领导与谢永双交谈了几句,只见谢永双一脸惊恐的样子,没说话,却是一直在点着头。

    “好,那就请你配合俺们的工作吧。”公安领导一脸严肃地说。

    谢永双耷拉着脸回到了屋里,对方荣光说:“方荣光,你出去一下吧。”

    刚才,公安干警们一出现,方荣光就心里打鼓了,脸上那块核桃皮般的紫疤也一跳一跳的。现在,谢永双让他出去一下,他就觉得大事不妙。果然,当他腿脚发软地走到门口,守在门两边的两名公安战士就动作专业而熟练地把他按倒在地,没等他反抗就被戴上了亮晶晶的手铐。

    其实,方荣光根本就没想到反抗,这是因为,他知道,他与迟娜通奸的事终于暴露了。

    人们常说,狗改不了吃屎,放在方荣光身上便是个很好的印证。几年前,谢永芒将他与迟娜堵在了被窝里,却为了儿子方亮的前途喝下了这杯苦酒,方荣光也老实了几年。可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又让他碰到了迟娜,她的眼神一下子就再次把他的魂儿勾了去。偷来的西瓜似乎更甜,有过偷情经历的人都会有意犹未尽的感觉,方荣光便回味起与迟娜偷情时那种飘飘欲仙的滋味儿。毫无疑问,这滋味儿是独特的,在谢永芒的身上未曾体味到,让他骚动不安,欲罢不能。他觉得,谢永芒现在已经放松了警惕,或者说,有儿子方亮缠身,她已经没有精力管他偷不偷情了。于是,他就色胆包天,旧病复发,与迟娜再次勾搭成奸。这时的迟娜与那名军官已经有了孩子,为了方便方荣光登门,她就将孩子送到了娘家让娘照看。谢永芒一心照看儿子方亮,果然没有察觉,让方荣光心里暗自庆幸,胆子越来越大,钻进迟娜被窝里的频率也越来越高。方荣光品行不端,仗势欺人,几乎是方家村的万人恨,社员们都巴不得他出点事,给他个教训。迟娜的一个邻居发现了方荣光时常进出她的家门,行迹鬼鬼祟祟,便想告诉迟娜的男人。前几天,两年没回家的军官回来探亲,这个邻居就提示他,说有个叫方荣光的男人经常光顾他的家,让他回家问问迟娜是怎么回事。军官一听,脸色马上就变了,因为每次回家,他都会听说谁谁谁在城市里上班,一年回不来几次,他老婆就与谁谁谁好上了。所以,他在部队上就担心迟娜守不住自己,整天提心吊胆的。现在,有人提示他,肯定是有了这种事,否则,谁也不敢多嘴乱说。在他还是个战士的时候,干的是侦察兵,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回到家里,他佯装什么也不知道,悄悄地观察家里的情况。于是,他在炕旮旯及茅房里发现了几只烟头,他回家时才穿的一双塑料凉鞋也有刚刚穿过的痕迹,更为重要的是,他在屋门后还发现了一件男人的背心,上面印着“方家村大队民兵连集训纪念”几个鲜红的大字,这正是方荣光粗心大意忘了穿上的。有证据在手,军官便向迟娜发难了,几个回合下来,迟娜便漏洞百出,回答的话牛唇不对马嘴,在军官的逼问下从实招供了。老婆在家养了汉子,对男人来说是个奇耻大辱,军官是想暴打迟娜一顿的,但是,他没有,部队多年的培养教育让他忍了下来,他要走公事公办的途径,然后离婚。昨天,他将迟娜带到了掖城,直接到县公安局报了案,面对公安人员的审问,迟娜哭着交代了与方荣光勾搭成奸的事。方荣光破坏军婚,事实确凿,今天上午三名公安干警便来捉拿方荣光归案了。

    方荣光被塞进摩托车的挎斗里押走了,会场里又安静下来。黑五类分子们还不知道方荣光为什么被抓走,但是,他们都在批斗会上挨过他的打,觉得是该让他也尝点苦头了。方荣光是谢永双的妹夫,是他当年逼着妹子谢永芒嫁给他的,现在他因破坏军婚而被公安干警抓走了,等待他的将是判刑劳改,谢永双自觉对不起自己的妹子谢永芒。但是现在,这些黑五类分子已经召集齐了,就等宣读上级的文件了,他只能强打精神,再次从口袋里掏出了这张红头文件。

    “1979年1月11日,中共中央作出《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决定》指出,凡是多年来遵守政府法令、老实劳动、不做坏事的地主、富农分子以及反、坏分子,经过群众评审,县革命委员会批准,一律摘掉帽子,给予农村人民公社社员的待遇。地主、富农家庭出身的农村人民公社社员,成分一律定为公社社员,享有同其他社员一样的待遇。今后,他们在入学、招工、参军、入团、入党和分配工作等方面,主要应看本人的政治表现,不得歧视。地主、富农家庭出身的社员的子女,他们的家庭出身应一律为社员,不应再作为地主、富农家庭出身……”谢永双磕磕巴巴地念道。

    什么?要摘帽了?从此跟贫下中农们一个待遇了?一时间,会场里骚动起来,对于这些黑五类分子们来说,这无异于晴天霹雳,他们开始不敢相信,却又是听得真真切切,有的伸手摸摸自己的头顶,似乎想看看帽子还在不在,有的竟忍不住哭出声来。

    “请大家静一静,现在,俺宣布县革委会批复的方家村摘帽名单。”副书记方向明站起来,看了眼心情激动的黑五类分子们,开始宣读摘帽名单。

    黑五类分子们竖着耳朵,敛声屏气地听完了方向明的宣读,他们发现,在场的人无一例外地都被摘掉了帽子。但是,他们似乎感觉自己还在梦中,直到谢永双与方向明离开了会场,他们依然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愣神。

    “爹,都摘帽了,以后咱就跟贫下中农们一个待遇了。”方童年趴到方德海的耳朵上说。

    方德海尽管瘫痪了,却是耳聪目明,刚才发生的一切他都看到了,听到了。方荣光被公安干警抓走了,但是,谢永双没有告诉大家这是为什么。他知道,方荣光是谢永双的妹夫,是他强行拆散了杨新生与谢永芒,逼着妹子嫁给方荣光的,谢永双现在心里肯定很后悔。那么,方荣光究竟为什么被抓走?自己应该是高兴还是悲伤?方德海前思后想,还是莫衷一是。而现在最为重要的是,他摘帽了,从此就不再是人们眼中没有人格的牛鬼蛇神,而是一个正常的人了。可惜啊,许多人戴着这顶不光彩的帽子走了,他记得,董月花活着的时候,曾经多次问过他,戴上这顶地主的帽子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方德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但是,他始终觉得,总会有个头,他在顽强地等待着这一天。现在,他终于等来了,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爹,咱走吧。”见方德海不说话,方童年催促说。

    “好,走!”方德海抬起头来,爽快地答应道。

    方童年俯下身子,拦腰抱住了方德海,欲把他抱到门外的小推车上。

    方德海推开了方童年的手,然后莫名其妙地笑了笑。

    “爹,您?”方童年纳闷儿地说,“快走吧。”

    “好,这就走。”方德海说罢,蓦地一拍大腿,弯腰用力,蹬腿挺身,慢慢地站了起来。

    “爹,您这是……”方童年顿时目瞪口呆了。

    方德海自己站起来了,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了奇怪,他已经瘫痪了十几年啊,怎么会自己站起来?

    方德海没有理会人们的惊奇,昂首挺胸,迈开步子,独自向屋门外走去。

    “他能走啊?”有人惊叫道。

    “童年,这是怎么回事?你爹他不是瘫了吗?”又有人问道。

    方童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爹挑牛蛋子汽灯的时候掉进了雪沟里,勉强捡回了一条命,从此就瘫痪了,自己也没能给爹治好。

    方德海根本就没听到身后人们对他的议论,只顾自己向大队部院外走去。他觉得,自己的步伐是那么铿锵有力,呼呼生风,就像一个精神百倍的年轻人!

    十几年前的那个冬天,方德海借跌进雪沟之机,佯装瘫痪,从此就不用再挑牛蛋子汽灯了,这是他逃避冷酷现实与百般羞辱的无奈选择。为了绝对保密,他瞒过了老婆董月花,瞒过了神医方童年,也瞒过了所有人。为了保持双腿肌肉的健壮有力,他会在家里没人的时候偷偷地锻炼,伸胳膊撂腿,下蹲劈叉,从不含糊。现在,他等到了摘帽的日子,是个胜利者,他现在最迫切的事是马上回家,给相依为命的老地主婆董月花烧烧纸,然后对她说,老婆子啊,俺骗了你!俺站起来了!俺等到摘帽的这一天了!

    出了大队部的门口,方德海就这么挺胸抬头地往家里走,走到半路,他脱下了厚重的黑棉袄,只剩下了一条小布褂。像刚才在大队部的会议室里他突然站起来一样,路人们纷纷驻足,目光怪异地看着他,心里产生了一个大大的问号?瘫痪多年的老地主方德海怎么自己能走了?他走路的样子哪像个九十岁开外的老头子?

    终于,方德海走到了家门口,推开街门,大声喊道:“老婆子啊,俺戴了三十多年的地主帽子摘了啊,俺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啊。”

    方童年推着小车追了回来,要把方德海扶到屋里去。

    “不,你让俺走走!”方德海推开方童年的手,执拗地说。

    方德海说罢,又脱掉了棉裤,只剩下了一条大裤衩,在不大的天井里绕着圈走。一圈,两圈,三圈……直至大汗淋漓,气喘吁吁。

    “爹,您歇歇吧。”方童年劝说道。

    方德海似乎没听到方童年的话,他像是一只上足了弦的钟表,不知疲倦地走着,想停都停不下来。又是一圈,两圈,三圈……终于,他的双腿蓦地一软,瘫坐在地上,眼前顿时红通通一片。

    “爹!”方童年迅速跑过去,抱起了方德海。

    方德海的眼慢慢地睁开了,一字一顿地说:“童年啊,能站起来真好!能走路真好!”

    “爹,您太是个人物了。”方童年由衷地赞叹道。

    方德海想笑一下,却是身子猛地一挺,咽了气。或许,他太想将自己摘帽的消息告诉董月花了,连纸都没来得及给她烧,就亲自去找她了。

    爹死了!方童年一腚坐在了地上,他看着爹刚刚留下的一行行杂乱的脚印,回忆着爹一辈子走过来的路,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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