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入海流-重修旧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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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节

    事情确实有点悬,这天晚上,平里店日军据点的保安队小队长方童文带领两个保安队员从据点里出来,然后一路向西,急匆匆地来到方家村五味堂的时候,胶东抗日游击第三支队七大队队长施南冬正在接受方童年的治疗。

    1938年的正月初二,不废一枪一弹,日本鬼子就由烟台乘车侵占了掖城,国民党掖县县长刘国斌带着他多年搜刮的金银财宝仓皇而逃,掖县就此落入日军之手。几天前,施南冬接到与他单线联系的地下情报员由据点里发出的准确情报,率七大队在过西村南的一条小道上伏击了一支由平里店据点出来抢劫的日伪军,消灭敌人多名,自己也身负重伤,肩胛被子弹击穿。掖城的日伪军闻讯,前来增援,游击队寡不敌众,施南冬只好率战友撤出战斗,并分散隐藏起来。日伪军在附近搜索了一天,却是一无所获,最终灰溜溜地回了掖城。但是,躲藏在张家庄张老汉家中地瓜窖里的施南冬由于未能得到及时治疗,枪伤发炎化脓了。今天晚上,趁着夜色,张老汉搀扶着施南冬来到了近村的五味堂。然而,方童年刚刚为施南冬清理了伤口,方童文就带着两名保安队员闯进了五味堂的院子,将施南冬堵在了屋里。

    里面有人?方童文在院里站住,迅速掏出盒子枪,然后进了屋子,警惕地看了眼坐在椅子上的施南冬。

    “去,把院门给俺守住!谁也不能进,谁也不能出!”方童文两眼一瞪,向跟在身后的两个保安队员命令道。

    “是!”两名保安队员提着长枪,迅速站在了院门的两旁,把守住了出口。

    周仕君去世后,方童年就搬进了五味堂。守丧五年,他痴迷药典,又将干爹留下的各种良方整理成册,时常翻阅研读。自然,他诊治好了无数的病人,房乐平的肾结石也痊愈了。有人前来感谢,也有人前来提亲,因为方童年已经年岁不小,早就到了成家的年龄。宏德堂的长者们都知道,宏德堂的男人多半早熟,比方方兴途,再比方方童文。但是,他们的早熟又都酿成了悲剧。后来就都晚熟了,方德河三十好几了才成婚,方童年至今还是孑然一人。不过,这与晚熟无关,是各种客观条件促成的结果。方童年根本就没想过结婚的事,有人提亲,他都以为干爹守丧为由拒绝了。周仕君两次挽救了方童年的性命,他为干爹守丧五年是发自内心的举动,并不过分。但是,当他决意像干爹一样终身不娶就有些匪夷所思了,甚至有人怀疑他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其实,方童年的生理很正常,男人有的东西他一样都不少。问题出在心理上,或者说,在他的眼里根本就没有男女之分,只有病人与健康人。方童年对医学的痴迷程度近乎走火入魔了,完全是周仕君的再生。去年春天,一位十多年前曾得到过周仕君救治的国画师到宏德堂的牡丹院写生,回掖城的时候路过五味堂门口,看着门楣上方“五味堂”三个大字,顿时泪湿眼眶。他知道,周仕君已经不在了,但是,他曾救过自己的命,触景生情,就禁不住想进来看看。方童年得到周仕君的真传,在掖城也小有名声了。他感叹方童年持之以恒的治学态度,更感念周仕君的救命之恩,要将一幅牡丹图留给五味堂做纪念。当年,周仕君起死回生地治好国画师的病,他就曾给周仕君送了一幅画。但是,周仕君却婉言谢绝了。这并不是因为周仕君不喜欢,而是他一直坚持的原则,不收任何病人的馈赠。

    “童年,牡丹大富大贵,五味堂配得上,这张牡丹图你装裱一下,就挂在迎门的墙上吧。”当时,国画师从包袱里拿出了一张牡丹图,交给了方童年。

    国画师是掖县知名的大画家,名气如同玉雕大师方兴迅,其作品自然价格不菲。但是,方童年没有收,而是请他为干爹画一张像。

    “俺觉得,这个地方应该属于俺干爹。”方童年抬头看着墙面,似乎看到周仕君就站在那里。

    国画师当然明白方童年的心思,马上答应下来,然后在方童年的案桌上铺开画毡与宣纸,挥笔作画。十多年过去了,周仕君的形象却一直印在国画师的脑海里,从来没有消失过。

    “周先生医德高尚,乃人之楷模,俺怕画得不好,对不住周先生。”在宣纸上落下最后一笔,国画师谦逊地说。

    画像里的周仕君端坐在一把太师椅里,身着灰色长袍马褂,头戴黑色六合帽,帽准翠绿,帽顶大红,手持药典。方童年仔细地审视着干爹的画像,眉目逼真,气韵生动又形神兼备,恍如干爹复生,不禁感叹起国画师惊人的记忆力。

    “周先生医德高尚,一直活在俺的心里。”临走时,国画师动情地说,“能为周先生画一回像,是俺的荣幸啊。”

    方童年托人将周仕君的画像装裱好,就挂在了迎门的墙上,从此以后,仿佛干爹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他觉得,有干爹相伴,他就不再孤单。眼下,方童年很少回宏德堂了,这里已经成了他的安身之地。有趣的是,那窝常年住在宏德堂的水狼也搬了来,住进了东墙边上那间放杂物的小屋里。人物一理,水狼是通人性的,方童年自然是喜不自禁,没有病人的时候,他时常会搬来一把小凳子,坐在小屋的门口,看它们嬉闹,那份欢愉,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得到。方童年很少回宏德堂,却时刻关心宏德堂里发生的一切。自从哥哥方童文当了汉奸,一直对其抱有同情之心的方童年改变了态度。自然,方童年能感觉出方童文为什么会去当汉奸,但是,他却不能不仇视这个不争气的哥哥。现在,哥哥带着两个汉奸来到五味堂,让他顿生反感,如同洁净的屋里突然飞进了几只苍蝇。

    “哥,你来干什么?”方童年头也不抬地问。

    方童文没有说话,走到施南冬的跟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肩上的伤,皱起了眉头。

    时至今日,方童文被宏德堂扫地出门已经足足五年了,五年来,他住在祖坟边的小屋里,盼星星,盼月亮,天天等待着爷爷方兴运能收下武思文的消息。但是,没有,无论宏德堂的男人与女人们如何求情,方兴运就是拒不承认青荷生下的这个孩子为宏德堂的子孙。

    “这是宏德堂,不是杂货铺!”方兴运的回答总是斩钉截铁,没有回旋的余地,“收下这个野孩子,宏德堂的脸往哪儿搁?还不让人家笑掉了大牙?不行!”

    实际上,方兴运的内心也很痛苦,方童文的儿子,就是自己的血脉啊,当他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之后,也是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就像宏德堂有件宝物落在了外面。自然,这个消息是吴怡蓉告诉他的。五年前的那个正月十五,方德江被房根林追杀,从宏德堂逃出后就一直没有音信,让他坐卧不安,心急如焚。方德江果然是共产党,他丰衣足食,为什么要跟共产党走?为什么要发动穷人闹革命?革命的最后要革谁的命?宏德堂能逃脱被革命的结局吗?方兴运有些百思不得其解。那年过了二月,管家孙良行去朱由赶集回来,突然告诉他了一个好消息:方德江安然脱险,去了烟台。

    “什么?孙管家,你是怎么知道的?”方兴运一听,屁股像被针扎了一般,从太师椅里腾地站了起来,两眼冒光地问。

    马上就要开春了,孙良行带着两名长工去朱由赶集,购置农具。在集市上,他碰到了也来赶集的房根森,为了让宏德堂人放下心来,房根森就将方德江怎么藏在他的家里又怎么去了烟台的事告诉了孙良行。

    “是房根森救了方德江?”方兴运在原地转了个圈儿,又一下子坐进了太师椅里,似乎难以置信,“孙管家,这……这怎么可能?”

    孙良行听罢,从怀里掏出了一封信,交到方兴运的手里:“老爷,这是二少爷让房根森转交给您的信。”

    方兴运接过信,在手里掂了掂,又冲着阳光照了照,才不慌不忙地打开了。方德江在信中讲述了他被房根森营救的经过,并说要去烟台寻找组织。最后还告诉方兴运,他与房根林追求的理想不同,他们之间的斗争是共产党与国民党的斗争,与宏德堂和义武堂无关,希望两堂摒弃前嫌,重归于好,这种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这是方德江的亲笔信,体形丰满的颜体楷书,犹如山东大汉正襟危坐。方兴运自然能认出是方德江的笔迹,他动作缓慢地将方德江的信重新叠好,轻声说道:“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

    方兴运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想起了孔老夫子的话,是因为,他也已经意识到,房根林不是在跟宏德堂叫阵,而是在跟共产党作对。但是,伤疤还长在宏德堂人的身上,让他刻骨铭心,无法释怀,难以迈出与义武堂和好的第一步。不过,无论如何,方德江虎口脱险,是值得高兴的事。所以,他的心情大好,脸上挂上了久未出现的笑容,晚上还喝了几杯酒。一直将武思文是方童文儿子的事憋在心里的吴怡蓉趁着方兴运高兴,就在炕头上告诉了他。方兴运当时一听,头就蒙了,脸也涨得通红。宏德堂的种子在野地里开花结果,这是百年来没有过的事情,如果此事传出去,宏德堂将是颜面扫地,饱受羞辱,他一辈子也别想抬起头来。他半晌不语,只是闷头抽烟。吴怡蓉见状,就不敢再说什么。方兴运就这么在炕上坐到了天亮,当东方出现了鱼肚白,他终于做出了一个无情的决定:宏德堂不能认这个孩子!这是保住宏德堂名声与尊严的唯一选择!

    无论如何,纸包住火的事情还没有发生过,五年来,武思文是方童文的儿子已经不再是秘密,成为人人皆知的事情。许多好奇的人还去武家庄专门去看武思文,越看越像方童文。这个时候,人们已经悟出了青荷给武思文起名的含义了。有的同情,有的看笑话,更有的叫武思文为野种。武族长得知实情,自然要给死去的本家侄子武老二争口气,曾试图将青荷赶出武家庄。但是,青荷拒不搬走,并以死相威胁,才使他最终放弃了。至于宏德堂不能接受武思文,也是青荷意料之中的事,她并没有过多的失望。面对人们的白眼,青荷成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英勇斗士,她以撒泼的方式实现了对自己与儿子的自卫。现在,武思文已经八岁了,他在武家庄人歧视的眼神中成长,青荷教会他如何以咒骂回击人们对他的恶意挑逗。如今,宏德堂的南书房已改名为方家村小学,去年,青荷将武思文送进了学校,让他读书。她觉得,无论宏德堂承认不承认,武思文都是宏德堂的子孙,这是谁也无法更改的,宏德堂的男人都识文断字,让人刮目相看,武思文也得这样。自然,青荷与武思文的经济来源多半来自于宏德堂,宏德堂的女人们常常会将钱款交到方童文的手里,方童文再悄悄地送给青荷。其实,方兴运不认这个孩子无异于掩耳盗铃,他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所以,宏德堂的女人们送钱送物,他都佯装不知,从不干涉。

    事到如今,方童文已有五年没进宏德堂的门了,他已经产生了强大的叛逆心理,即使近年来人们已经淡忘了方兴运当年对武族长的承诺,他仍然住在方氏祖坟边的那个小屋里。前年,看坟的老姜得病死了,小屋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夜静更深的时候,他常常会看着宏德堂方向,心里充满了委屈与仇恨。宏德堂,方童文对自己说,俺就是死也不回去了!今年春天,谁也没有想到的事发生了,方童文离开居住了五年的这个小屋,不是回到了宏德堂,而是到平里店日军据点里当了保安队员。汉奸,宏德堂在出了一个共产党之后,又出了一个汉奸,方兴运气得几乎要疯了。他恨不能跑到据点里,一刀剁了他。不过,宏德堂的女人们都在暗地里抱怨,如果不是方兴运这么绝情,让方童文无路可走,他怎么会去当汉奸?

    汉奸方童文自然是聪明能干,成了保安队员之后不久就得到了据点里日军少尉今井的赏识,当上了保安队的小队长。他想继续得到今井的关照,就带着小队的人出了据点,要去村里抢几只鸡,犒劳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今井。那天,出了据点,他站在路口捉摸要去哪个村去抢。这时,他不由得想到了一只鸡,他清晰地记得,当年他从青荷的院里跑出来,正是碰上了出门找鸡的武族长的老婆,才使得他与青荷的事完全暴露,最终让他落了个被宏德堂扫地出门的下场。就去武家庄,到武族长家里抢鸡!方童文会心地一笑,便带着人向武家庄赶来了。

    出了平里店,沿着王河一直往西北走,大约走了十五六里地,武家庄就在眼前了。方童文舍近求远,无疑是强大的报复心理在作怪。站在青荷的屋后,方童文决定先进去看看她和儿子。现在,他再也没必要像做贼一般,而是大摇大摆地来到院门前,让跟随而来的四个手下持长枪站在门口,自己进去了。

    给日本鬼子干事的人除了叫“汉奸”之外,还都有一个共同的外号——二鬼子。武家庄人见二鬼子方童文带人进了庄,就都躲进了家里,关门闭窗,敛声屏息。

    方童文当了汉奸二鬼子的事,青荷已经知道了。现在,在方家村上小学的儿子除了“私孩子”之外,又有了新的外号,那就是“小汉奸”。青荷知道方童文为什么会选择这条路,却不能原谅他。她更没有想到方童文这么快就找上门来,好在武思文没在家,去上学了。现在,她看了眼方童文身上黄不拉几的二鬼子军装,就扭头回了屋。

    方童文原本以为青荷会因为他的不期而至而感到喜出望外,但是,青荷却给了他一个恶狠狠的白眼。

    “青荷,你这是怎么了?”尽管方童文知道青荷为什么会这样,他还是故意问道。

    “汉奸,二鬼子。”青荷小声嘟囔道。

    “你骂俺?”方童文想怒却不敢怒,一把抱住青荷,“俺不是……俺不是想争口气吗?”

    青荷用力抛开了方童文的手,气得哭了:“争气?你这是争气啊?本来,思文就……唉,现在又有了个当汉奸的爹,他长大了能有个好结果吗?”

    方童文急得一跺脚:“俺……俺看现在谁还敢欺负你和思文!谁要再欺负你和思文,俺就一枪崩了他!”

    方童文说罢,给青荷扔下一把钱票就走了。

    “思文没你这个爹,你以后别再来了!”青荷追到院里,将钱票撕了个粉碎。

    显然,青荷的态度加剧了方童文的仇恨心理,他向四个保安队员一挥手,径直向武族长家赶去。但是,他们刚走到武族长的家门口,一脚踹开了院门,就有狗直扑过来。他吓了一跳,往后躲去。这时,他身边的一个手下眼疾手快,拉动了枪栓。砰!狗应声倒地。

    武族长听到狗叫声,就出了屋门,当他看到站在院门口的是方童文时,就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是,他没有躲藏,而是直挺挺地站在院子中央,目不斜视地看着方童文。

    “你知道俺为什么来吗?”方童文气势汹汹地走到武族长的跟前,用枪指着他的鼻子,不可一世地问。

    武族长垂眼看了下黑洞洞的枪口,冷笑道:“你……你想报复俺?”

    方童文没想到,武族长能一下子看到他的心里,就哈哈大笑道:“君子报仇,十年未晚。五年了,俺……俺就是……”

    方童文说到这里,竟然说不下去了,好像五年来他所受的委屈一股脑儿地涌上了心头。他的脸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似乎就要落泪了。

    武族长明显感觉到了方童文心中的委屈,他突然觉得,方童文走上汉奸这条道竟然跟自己有关。如果他当年不借着方德河的婚宴大闹宏德堂,方兴运会一气之下将方童文赶出宏德堂吗?如果方童文现在仍然是宏德堂的大少爷,他会去当汉奸吗?不会,绝对不会啊。

    “童文啊,俺不该啊!”武族长想到这里,心存愧疚地说,“俺不该把你逼上绝路啊。俺明天就去宏德堂,当面向你爷爷赔罪,让他收回……”

    方童文听到这里,蓦地打断了武族长的话,歇斯底里地说:“晚了,你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不晚啊,童文!”武族长太太见此情景,也从屋里跑出来,声泪俱下地说,“俺现在才明白过来,你跟青荷是真要好啊,你就原谅你这糊涂的大爷吧,咱再怎么着也不能走这条路啊!”

    “是啊,童文,俺给你跪下了,求你别走这条路了。”武族长说罢,真的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童文啊,你现在回头还不晚啊!”武太太见状,也跪在了地上。

    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方童文哭了,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是的,正是因为他受了太多的委屈,自感没有别的出路,才走上了这条道。而且,他头顶汉奸及二鬼子的帽子,遭受乡亲们的愤恨,连青荷都不能接受,又在日本人面前低三下四,他并没有找到自尊。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方童文却不准备回头了。

    四个跟方童文来的保安队员并不是附近村庄的人,就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面面相觑,又不知所措。

    “你们愣着干什么?”蓦地,方童文擦干了眼泪,指着西北角的鸡窝,大吼道,“快,鸡窝在那儿!”

    四个保安队员迅速扑向了鸡窝,动作麻利地将几只鸡抓了出来。方童文走到跟前,仔细地端详着挑在刺刀上拼命挣扎着的鸡。他试图找到当年武太太出门寻找的那只鸡,但是,他知道,那只鸡已经不会存在了。那条被一枪打死的狗还躺在地上,临走的时候,方童文又让手下抬走了。

    吃了方童文抢来的鸡和狗肉,少尉今井果然大喜,不几天就把方童文提拔成保安大队的副大队长,方童文成了他的左膀右臂,只要有行动出据点,他总会带上方童文,让方童文带着保安大队打头阵。前几天,大队长外出探亲时被得到情报的锄奸队除掉了,方童文觉得,只要他好好卖命,很快就会当上大队长了。由此,方童文在乡亲们眼里升格为大汉奸,直属于胶东抗日游击三支队的锄奸队已经将他列上了黑名单,或许不会有太长的日子,他就会像大队长一样死在锄奸队的枪下。

    自然,汉奸方童文全然不知锄奸队正在谋划怎么除掉他,这个晚上,当少尉今井突然病倒了的时候,他就带人来到五味堂叫方童年去平里店据点为其看病了。但是,他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

    “你是哪里的?他是你什么人?”现在,方童文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施南冬身边的张老汉,口气严厉地问。

    张老汉心里一惊,连忙说:“俺是张家庄的,他是俺儿。”

    “你儿?”方童文又将目光落在了施南冬的脸上,似乎不相信,“他是你儿?”

    施南冬是掖县的老地下党员了,自然有丰富的对敌经验。当年,方童文的二叔方德江到郑家村向县委书记郑耀南报到,正是他在村外的王河桥头上与方德江接的头。现在,他看着张老汉面色紧张的样子,急忙劝慰道:“爹,别害怕。”

    “嗯,好儿子,爹不害怕。”张老汉擦把额头上的冷汗,点着头说。

    方童年一直在给施南冬处理伤口,看都没看方童文一眼。哥哥现在是万人恨的汉奸,他自然也会心存戒意。

    “哥,俺在看病,你少说话吧。”方童年为施南冬敷上药膏,有些不耐烦地说。

    方童文显然不想就此住嘴,追问道:“这伤是怎么回事?”

    “老总,是这样。”施南冬没等张老汉开口,就抢先说,“俺跟人打仗,打掉了那人一颗门牙,他气不过,回家拿了杆鱼叉,要捅死俺,要不是俺躲闪得快,恐怕就看不到老总了。”

    “是啊,老总,这一捅就是一个血窟窿啊!”张老汉也帮腔道。

    方童文肯定不会相信他们的话,他怎么看都像是枪伤,就向方童年问道:“童年,你跟哥哥说实话,他们说得对吗?”

    这个时候,方童年已经为施南冬包扎好了伤口,正在挥笔开消炎的药方。他知道,施南冬说的不是实话,尽管伤口已经化脓发炎,但是,他的伤入口圆圆的,出口却呈爆裂状,一看就是枪伤。那么,他会揭穿施南冬的谎言吗?为抗日的将士治疗枪伤,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觉得,这个人肯定是抗日队伍里的人。

    “哥,人家说得没错啊。”方童年一边起身抓药,一边肯定地说,“你就别疑神疑鬼了。俺刚才就问你,你来干什么?”

    得到方童年肯定的答复,方童文便把来的目的说了出来。为日本鬼子看病?这可不是小事。尽管干爹周仕君的“你的眼里只能有病人,见死不救就是杀人害命”的教导就在耳边回响,方童年还是犹豫了。

    “哥,俺先把这个病人送走再说吧。”方童年将几包草药包起来,交到了张老汉的手里。

    少尉今井突发高烧,上吐下泻,而据点里却一时没有军医。为讨好今井,方童文主动把人们称弟弟方童年是神医的事告诉了他。病痛中的今井一听便大喜,说谁治好了他的病就有奖赏,让方童文马上去叫神医方童年。但是现在,方童年却面露难色,不想去。他知道,如果方童年不去,他就弄巧成拙了,喜怒无常的今井当会翻脸不认人,说不定会一怒之下,拔枪毙了他。方童文只好听从方童年的话,看着他为施南冬抓好了药,又目送他们出了五味堂。

    “童年,走吧?”方童文回身对方童年说。

    方童年不紧不慢地洗了手,又坐进椅子里,拍打着腿说:“俺是中国医生,只给中国人看病。”

    “你的意思是不想去?”方童文吃惊地问。

    “是,哥,俺不能去。”方童年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啊,你个方童年,你敢耍俺。”方童文顿时火上心头,他关上屋门,怒形于色地说,“你以为俺真瞎了眼,看不出刚才那个人是干什么的?俺问你,张家庄靠海吗?”

    方童年的手在腿上停下来,抬头看着方童文,却不说话。

    “张家庄不靠海。”方童文自问自答地说,“不靠海哪来的鱼叉?俺早就看出来了,他肩上的伤是枪伤,他肯定是共产党游击队的!”

    “那又怎么样?”方童年不服气地反问道。

    “你说怎么样?你给共产党游击队的人治枪伤,就是私通共产党,私通八路!这事要是让皇军知道了,你就要被杀头!俺为了保住你的命,才没把他抓起来,你明白吗?”方童文青筋暴突,质问道。

    “你让鬼子来杀俺好了。”方童年站起来,怒斥道。

    方童文冷冷一笑:“不,杀了你,谁给皇军治病?”

    “俺就是不去,你死了这条心吧。”方童年毫不让步。

    “好,你不去可以,现在俺就带人去张家庄抓这个八路,如果抓不到他,俺就一把火烧了张家庄!”方童文近乎疯狂了,吹胡子瞪眼地威胁道。

    烧了张家庄?方童年知道,为抓一个共产党八路,日本鬼子和汉奸烧了一个村庄的事已经发生多起了,那么,他会眼睁睁地看着张家庄也遭此厄运吗?不,不能,为了张家庄的乡亲们,他必须妥协,答应方童文,为鬼子治病。他甚至想,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给鬼子开出不对症的药方,甚至是暗下毒药,让今井中毒而死。但是,他的这个念头刚刚萌生出来,就马上被方童文识破了。方童文给他提出的条件是,必须治好皇军的病,否则就带人去张家庄抓共产党八路。

    百般无奈中,方童年只得跟着方童文去了平里店日军据点,为今井号脉看病,这是他一生中第一次违心地出诊。今井得的是伤寒,方童年为他开了药方,方童文连夜取回,煎好让今井服上。半个多月后,今井的病好了。远在张家庄的施南冬也恢复如初,重新回到了游击队。今井没有食言,让方童文接任了保安队长。不久,方童文就带着保安队跟着日军杀气腾腾地去了过西村,搜捕一名游击队员。万幸的是,游击队事先得到了情报,这名游击队员提前撤离了,让方童文扑了个空。

    方童文顽固不化,频频作恶,胶东抗日游击三支队的锄奸队队长在黑名单上将他的名字划了一个粗粗的红钩,然后向一名锄奸队员下达了马上除掉汉奸方童文的命令。多行不义必自毙,方童文离死亡越来越近了。

    第二节

    傍晚时分,虎头村族长马永翔与儿子马复生草草地吃了几口晚饭,就出了院子,急匆匆地往方家村赶去。他们要去宏德堂,参加一个由胶东抗日游击三支队七大队队长施南冬召集的秘密会议。

    眼下,鬼子与伪军活动猖獗,烧杀抢掠,强奸妇女,犹入无人之境,中共掖县县委一方面加快锄奸行动,同时决定,发动民众,以乡镇村庄为单位,组织乡村自卫团。施南冬根据地理位置,决定将方家村与房家庄及虎头村合三为一,共同组织自卫团,让乡亲们拿起刀枪,保卫家园。施南冬之所以将会议地址放在宏德堂,正是由于宏德堂出了个汉奸方童文,在宏德堂开会,是敌人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的事情。施南冬已多次到宏德堂走访,了解了方兴运坚决抗日的态度。而且,在施南冬的鼓动下,旧军人方德河已秘密加入了抗日游击七大队,凭借过硬的军事技能,很快成了一名骨干。

    现在的方德河已经当爹了,两年前的那个春天,马复艳生下个七斤半的大胖小子,让宏德堂人,特别是方兴运喜上眉梢。和衷桥上的一道石墙将方家村与房家庄分隔开来,宏德堂与义武堂已经多年无来往,但是,方兴运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义武堂。半个月前,当他得知房根森的媳妇尹洁苗为义武堂生下了一个儿子时,他的心里还顿生几分嫉妒。义武堂添了新丁,宏德堂就不能落后,现在,方兴运如愿以偿,大喜过后,深思熟虑又咬文嚼字,亲自给这个孙子取名为方童仁。仁者爱人,有礼者敬人。年逾古稀的方兴运终于可以深切领悟这个“仁”字了,自然,他像孔孟一样崇奉它,而且是至死不渝。他希望,在他百年之后,他的后人能守住这个他信奉的“仁”字。方童文被驱赶出宏德堂后,方德河就接管了油房,经营得井井有条,收入颇丰。这使方兴运有了些许安慰,他觉得,方德海过于老实本分,难成大器,宏德堂将来应该交到方德河的手里。所以,他有意锻炼方德河的处事与决策能力,宏德堂遇到什么事情,不管大小,他总会让方德河先拿出主意,就像当年周仕君处心积虑地培养方童年一样。当然,方德河的这些主意有的正合方兴运的心意,有的却与他的想法背道而驰。这个时候,方兴运就会告诉方德河,他错在哪儿,应该如何纠正。方德河自然知道爹的良苦用心,处事谨慎,深谋远虑,得到爹的赏识。方兴运在心里暗自庆幸,宏德堂后继有人了。但是,天有不测风云,现在,鬼子来了,油房已经歇业,方德河秘密加入了抗日游击队,常常早出晚归,行踪诡秘。方兴运以及宏德堂的男男女女都猜度出方德河在干什么,却没有人去问他。方童文不争气,当了汉奸,让宏德堂蒙受了极大的耻辱,好在方德河走了另一条路,他将会向乡亲们证明,宏德堂不是软骨头。

    马永翔的儿子马复生已经二十多岁了,是在方德河的引导下秘密加入七大队的,但是,马永翔还一无所知。他知道的是,鬼子来了,国民党跑了,掖县警察局副局长宋子明摇身一变,成了掖县警备队的队长。他爹宋家富也投靠了日本人,当上了掖县商务会与地方维持会的副会长,倒卖紧俏物资,发着国难财。虎头村一下子出了两个大汉奸,让村里的人抬不起头来,马永翔更是无脸见人。现在,他们刚刚出了虎头村,就看见宋家富的车子由掖城方向开来,正要躲开,却被眼尖的宋家富看到了。宋家富挥手让司机停下了车,待两名保镖下了车,他才推开车门,跳了下来。几年前,共产党打在宋家富腰上的那一枪没要了他的命,却让他落下了终身残疾,他必须靠拄着拐杖才能行走,而且腰永远都是弯的,就像一只煮熟了的大对虾。

    “哟,永翔兄,你跟大侄子这是去哪儿啊?”宋家富摘下礼帽,露出了光秃秃的头顶,满脸堆笑地说。

    施南冬在到马永翔家走访的时候,已经将秘密会议的内容大概告诉了马永翔。在去宏德堂的路上碰到宋家富显然是个意外,马永翔看都不看宋家富一眼,随口说道:“儿子大了,俺带他去相亲。”

    相亲?宋家富第一个反应就是马永翔在撒谎。作恶多端的人都会时刻保持着戒备之心,提防杀身之祸,宋家富更是如此。他双手拄着拐杖,紧紧地盯着马复生:“大侄子,媳妇是哪个村的啊?”

    “梁家村。”马复生想了想,不耐烦地答道。

    “是大户人家的闺女吧?”宋家富煞有介事地问。

    “俺相亲,关你什么屁事?”马复生恶狠狠地瞪了宋家富一眼。

    自从投靠了日本人,虎头村的乡亲们就与宋家富疏远了,即使无意中碰到他,也都像躲避瘟神一样,离得远远的。不过,宋家富已经习以为常,变得厚颜无耻了。“哎,你这小子……”宋家富有些急了,“怎么不知好歹?”

    马永翔见状,走过来,双手背在身后,目光冷酷地说:“家富啊,你能不能听俺一句话?”

    宋家富听罢,似乎明白了马永翔要说什么,他长叹一口气:“唉,说吧。”

    “投靠日本人,是不会有好下场的。”马永翔一字一顿地说,“你和子明还是悬崖勒马吧。”

    “俺还不是为了咱们虎头村吗?你不是说过,咱虎头村是外来户,没依没靠吗?现在,日本人就是棵大树。”宋家富没有勇气与马永翔对视,低着头说,“日本人没来过咱们村吧?没抢过一家吧?没烧过一间房吧?没……”

    “你住嘴吧!虎头村不会有人因此感激你的!反倒都为你感到羞耻!”马永翔不想听下去了,断喝道。

    “行了,永翔兄,你就别再说了。”宋家富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打火机递到马永翔手上,“这是子明刚从济南捎回来的新鲜玩意儿,送一只给你吧。”

    汉奸的东西马永翔本不想要,但是,他急于脱身,就装进了口袋。

    “爹,咱走吧。”这时,马复生扯起了马永翔的衣袖,揶揄道,“人怎么能跟狗说话?”

    “你这个小子,你他妈的敢骂俺?”宋家富禁不住发怒了。

    马复生血气方刚,毫不让步:“骂你?就是骂你,你这个狗汉奸!”

    宋家富气得手脚都哆嗦,想还击又自觉理亏,干瞪眼,说不出话。两名保镖想对马复生动手,却被他制止了。

    “好了,复生,咱们走吧。”马永翔向马复生挥了下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夜幕中马家父子远去的身影,宋家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眼下,共产党正在发动全民抗日,他们这是去干什么?马复生说话呛人,会不会已经参加了游击队?

    “你悄悄跟上他们,看他们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有异常情况,马上回来向俺报告。”宋家富这么想着,就对保镖邹晋玮说。

    保镖邹晋玮跟着宋子明在掖县警察局干过警察,原是房根森旅部的卫兵,部队开赴江西的时候,正赶上警察局招收警察,他就离开了部队,成了宋子明的手下。鬼子来了,他又跟着主子宋子明一起成了县警备队的干将。眼下,共产党游击队的锄奸队神出鬼没,镇压了好几个铁杆儿汉奸,让汉奸们闻风丧胆,惶恐不安。毫无疑问,宋子明知道自己和爹宋家富肯定上了共产党游击队的黑名单,除自己严加防范之外,又从县警备队抽出两人,专门给宋家富当保镖。

    现在,看着训练有素的邹晋玮闪入了庄稼地,宋家富就上了车,回了虎头村。

    夜幕下,马永翔与马复生往方家村方向走了不到一百米,就觉得不对劲儿,好像有人跟踪他们似的。实际上,他们的身后黑漆漆的,并没有发现跟在后面的邹晋玮,只是一种警觉的心理暗示。马永翔掏出了宋家富刚给他的打火机,没好气地扔进路边的沟里,便带着马复生突然掉头往南走,真的去了梁家村。在村里转了大半个圈儿,回头看看并没有人跟踪他们,才又放心地向方家村赶去。

    邹晋玮小心翼翼地跟在他们后面,躲躲藏藏,忽近忽远。当马永翔与马复生来到梁家村,谁家的门也没进,而是兜了个圈儿,突然掉头往北边的方家村走的时候,邹晋玮已经察觉到事情的不同寻常。跟着他们来到方家村,待他们进了宏德堂的大门,邹晋玮才窜到宏德堂的巷子,躲进了牛马棚放草料的那间小屋,然后透过不大的木窗观察着外面的一切。这个时候,已经有月亮升了上来,照得大地白茫茫的一片。很快,他看到自己的老旅长房根森与他爹房乐平拐进了巷子,警惕地回望了一眼,才进了宏德堂。大约过了一袋烟的工夫,又有三个身着长布衫的汉子来到了胡同口,长布衫盖住了腰部,明亮的月光下,却有鼓鼓囊囊的硬物轮廓时隐时现。枪!他们身上有枪!邹晋玮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看着他们迈进宏德堂,邹晋玮马上断定,这是共产党游击队在这里开会。于是,他悄悄出了牛马棚,顺着巷子往南走,来到南大街,然后就快步向虎头村走去。

    宋家富回到了家里,就在屋檐下的一把竹椅里坐下,上身靠在椅背上。掖县的夏天总会有些潮湿,他受伤的腰会因此而隐隐作痛。现在,他已经了解了几年前共产党枪杀他的真相,宏德堂的方德江竟然里应外合,差点儿要了他的命,这就不能不让他对宏德堂耿耿于怀。想当年,房根森倒戈后,正是他与马永翔冒险送出了房根兰的情报,才使方兴途多活了几天。而且,宏德堂当年为让方德江赴日留学卖地,他买了来,救了宏德堂一时之急,又在方兴途回来的时候让宏德堂赎了回去,让方兴运去了对不起祖宗的心病。可是,方德江竟然伙同同党要杀他,宏德堂这是恩将仇报啊。宋家富想到这些,就不禁对宏德堂恨得咬牙切齿。就在这时,邹晋玮心急火燎地跑进院子,向他报告了宏德堂里可能有共产党游击队集会的情况。

    马永翔与马复生果然撒了谎,他们是去宏德堂参加共产党游击队的会议的。于是,宋家富吃惊之余,马上让邹晋玮驱车到掖城向宋子明报告。

    宋子明这几天的日子正不好过,共产党游击队声东击西,出神入化,多次袭击了出城抢劫的日军和保安队及警备队,前天夜里,还拔掉了一个日军据点。他的日本上司已经把他叫去臭骂一顿,责令他立功赎罪。

    什么?共产党游击队在宏德堂里开会?现在,宋子明一听,马上觉得自己立功的时候到了,他迅速率领几十名警备队员向方家村扑来,那情景,与当年房根林率国民党军警直扑宏德堂毫无二致。

    宏德堂里的人自然不会知道危机就在眼前,施南冬进来的时候,还微笑着向每一个到场的人打了招呼,然后就坐下来,向三个村庄的族长们传达了中共掖县县委的指示:组建乡村自卫团,与日伪军斗争到底,绝不当亡国奴。

    房乐平与房根森就坐在方兴运与方德河的对面,他们的目光始终在回避着什么。这是近十年来,义武堂人第一次来到宏德堂,由于太多的恩怨,他们显然不怎么自在。像方德河一样,旧军人房根森也参加了抗日游击队,是直接归三支队领导的锄奸队队员。在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刻,方德河与房根森不约而同地走到了一起。当然,由于情势的错综复杂及对日伪军斗争的残酷性,游击队员们多是单线联系,只知道自己的上级是谁,他们都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对于义武堂人的到来,方兴运已经没有了反感。他知道,房乐平父子为什么来,身为中国人,在这个时候已经不能计较两堂之间的恩恩怨怨了。所以,当施南冬让三个族长推荐自卫团长的时候,方兴运毫不犹豫地说出了房乐平的名字。

    “乐平弟武功不凡,又有弟子无数,现在是发挥作用的时候了。”方兴运道明了自己的理由,“俺跟永翔兄弟就动员本村的青壮年,参加自卫团,决不退缩。”

    “是啊,俺虎头村也推荐乐平兄当团长。”马永翔与方兴运交换了下眼神,马上表态支持道。

    “不,方家村是大村,人多,还是让兴运兄带领大家伙儿一起干吧。”房乐平摆了摆手,“俺绝不会有二心。”

    群众的觉悟与抗日积极性大大出乎了施南冬的预料,在事先的走访调查中,他也了解了三个村庄的历代纠葛,特别是宏德堂与义武堂更是水火不容,针锋相对。而且,他也亲眼去看了和衷桥上的那条阻断两个村庄的石墙,还曾担心方兴运与房乐平仍然心存芥蒂,不愿合作。但是,他错了,在国难面前,不用动员,乡亲们就能摒弃前嫌,拧成一股绳。他说了几句鼓励的话,然后就同意了方兴运的提议,让房乐平当自卫团的团长,方兴运与马永翔当副团长。

    房乐平不再推辞了,接受了任命。他知道,孝悌正义,除暴安良,是义武堂的堂规,他义不容辞。在义武堂隐蔽的一角,藏着几条长枪,是他当年为与宏德堂或者说与方兴途的军队抗衡,组织团丁看家护院,通过房根林的关系秘密购买的。还有一把大刀,那是祖辈上传下来的,房根森曾用它砍死了知县丁明才,在他与方德河逃亡东北时埋藏起来。几年前,解甲归田的房根森就挖出了这把大刀,擦拭得锃光瓦亮。现在,它们都有了用场。

    房根森一直坐在那里沉默不语,好像有什么心事。施南冬不知道房根森的身份,就像房根森也不知道方德河与马复生是七大队的队员一样,这是防备日伪军搜捕游击队员所采取的必要措施。不过,即使是这样,还会有游击队员暴露了,遭到日伪军的追杀。现在,宏德堂与义武堂在这个特殊的时候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和好了,当方兴运说为方便三个村庄的联系,马上带人拆除和衷桥上的石墙时,房根森还差点儿感动得哭了。但是,他又不能不忧心忡忡,这是因为,作为第三支队的锄奸队员,昨天,他刚刚接受了秘密任务,寻机锄掉汉奸方童文,而且是越快越好。方童文?接受了任务,房根森在心里一直重复着这个名字,他为日本人卖命,是十恶不赦的汉奸,死有余辜。但是,他恰恰又是宏德堂的子孙,在他当年一时糊涂而背叛了恩人方兴途之后,他的枪口却要真正对准宏德堂人了。他记得,他曾经对进城劝告他的方德河说过,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发生什么,他的枪口永远不会对准宏德堂人。那么现在,他要改变自己的承诺吗?

    这次秘密会议开得极其顺利,施南冬正要布置具体任务,在村西头放哨的人就跑来报告,一股伪军正从掖城方向往北赶来。

    是谁走漏了消息?施南冬心里一惊,迅速让大家撤离。

    “快,敌人从南面来,出其不意,大家就都顺着巷子往村南跑,出了村子,就找庄稼地隐蔽起来。”施南冬掏出手枪,指挥道,“俺跟七大队的人掩护你们。”

    “不,施大队长,你们人生地不熟,还是先走吧。”房乐平挽起了衣袖,神情刚毅地说,“几个二鬼子,俺能对付他们一阵儿。”

    “是啊,施大队长,抗日还得靠游击队啊,你们快撤吧。”方兴运也请求道,“俺跟乐平,还有永翔,能拖住他们的。”

    “俺也留下。”房根森站到了房乐平的身边,“俺来对付他们。”

    “俺也算一个。”方德河与马复生异口同声地说。

    “走吧,施大队长!打鬼子还得靠游击队啊!”马永翔焦急万分地说。

    施南冬自然明白乡亲们的好意,但是,在这危急关头,他绝不会扔下乡亲们不管,他大吼一声:“快走吧,要不来不及了!你们在前面走,俺们在后面掩护!”

    “老乡,你们先走吧。”两名游击队员见状,将房乐平与马永翔他们推出了屋子。

    “听施大队长的话吧,大家快走吧。”方兴运说罢,快步走到院门前,打开了大门,“俺能对付了这群二鬼子!”

    房乐平与马永翔他们不情愿地出了院子,然后顺着巷子向南飞跑而去。施南冬与两名游击队员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机警地掩护。方兴运快步回到院子,关死了院门,管家孙良行与方德河带着两名长工迅速整理好开会房间的板凳。就在这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快开门!”院外传来了宋子明尖厉的声音。

    “听到俺的咳嗽声,你再开门。”方兴运对孙良行说罢,就径直去了小书房。

    本来,为接待施南冬及房乐平他们,方兴运让宏德堂的男女老少们都去了东院。这些年来,宏德堂经历的危急太多了,清军为捉拿逃进宏德堂的房根森来过,国民党房根林为搜捕方德江也来过,房根森与方德江都化险为夷,那么这次呢?现在,宏德堂人都各自回到了自己屋子,尽管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从方德河及孙良行的表情上,他们觉得,宏德堂又将面临一场劫难。

    方兴运在书桌前坐下,不慌不忙地翻开了线装的《诗经》,又拿起放大镜,才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一直在竖耳细听的孙良行听到了开门的信号,走到院门,拔下门闩,没等他开门,就被外面的人撞开了。

    宏德堂里安静得很,大屋小屋里都亮着油灯,男人与女人都像平常一样在各自干着各自的事情。宋子明一进门,就知道共产党游击队已经撤离了,这次行动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那么,邹晋玮的情报会有误吗?当然不会,肯定是放哨的人发现了他们,又通知了开会的人,防不胜防,这种情况他已经碰到过多次了。

    “队长,搜吧。”这时,一名手下请示道。

    宋子明苦笑了下,懊丧地说:“你们都出去吧,共产党游击队早就跑了。”

    警备队的人心有不甘地退出了宏德堂,只有宋子明一个人站在院子里。他曾在南书房里上过学,还一度是方童文的好友,只是他当年听了爹宋家富的话,为方童文用石头砸死房家庄的房光昭做了伪证,差点儿要了方童文的命,才分道扬镳了。从那以后,宋子明就成了一个会说谎的孩子。在宋家富的一路指引下,他先当了国民党县政府的警察局副局长,保护着爹干些不正当的生意。日军还没来,国民党就跑了。他没跑,又跟着爹一起投靠了日本人。他没有想到,事隔多年之后,他再一次进宏德堂的门会是以这种方式。他曾羡慕过宏德堂,期待着有一天也过上宏德堂人过的日子。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而他却与他的爹一起不择手段了。当方德江与共产党谋杀他爹之后,他又对宏德堂产生了恨。现在,他断定,作为宏德堂的堂主,方兴运是这次秘密会议的知情者与参与者,所以,他想看看方兴运对于警备队的到来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反应。

    “孙管家,你家老爷呢?”宋子明想到这里,转身问道。

    “你找俺家老爷啊?”孙良行故意一惊,“老爷在小书房里看书,不让人打搅。”

    宋子明知道宏德堂小书房的位置,就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孙良行,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小书房走去。

    小书房的门大开着,油灯的火苗摇曳,低头看书的方兴运听到了脚步声,他没有抬头,手持放大镜,抑扬顿挫地念出声来:“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毫无疑问,方兴运念出的《诗经》名句,宋子明一句也没听懂,无异于对牛弹琴。但是,宋子明知道,方兴运是故意念给他听的。什么相鼠有皮,什么不死何为,这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佩服,佩服!”宋子明走到方兴运跟前,阴阳怪气地说,“处乱不惊,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方兴运放下手中的《诗经》,将放大镜对准了宋子明,却什么也看不清了。

    “你什么意思?你到俺宏德堂来干什么?”方兴运将放大镜扔到《诗经》上,没好气地说。

    “俺来干什么?这得问你!”宋子明不温不火地说,“说吧,共产党游击队都跑哪儿去了?”

    方兴运站起来,走到小书房门前,大笑道:“你是警备队长,却来问俺共产党游击队跑哪儿了,笑话!”

    “你就别演戏了,共产党游击队的人刚刚逃走,还有房乐平跟马永翔,你们在谋反,俺说得对吗?”宋子明抬眼巡视着书架上的一排排古书,得意地问道。

    “你说的什么?俺听不懂。这是宏德堂,不是共产党游击队。”方兴运冷笑道。

    “其实啊,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都不重要。”宋子明马上变了脸色,“俺现在就可把你带回掖城,交给日本宪兵队,进了宪兵队,你就别想再活着出来了。”

    “哼,那是你的事,跟俺没关系!”方兴运面不改色地说。

    “可是,俺不想这样。你想知道为什么吗?”宋子明突然笑了下,“俺不想把事做绝,俺心里明白,日本人在中国不会长久,俺得给自己留条后路。”

    宋子明果然狡猾,方兴运听到这里,从书案前站了起来,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宋子明:“你还没走到绝路上啊,宋子明,俺劝你还是掉转枪口吧,别相信那些‘东亚共荣’的鬼话。”

    掉转枪口?这是宋子明从来没有想到过的事情,他收住了笑容:“你宏德堂不也是出了个方童文吗?你怎么不去劝劝他?”

    规劝方童文,方兴运已经尝试过了。当然,不是他亲自到平里店据点里去的,出面的是王玉玟和吴怡蓉以及董月花。宏德堂的三代女人来到据点门口,说什么也没能进去。方童文得到消息,却是避而不见,用方兴运的话说,他是王八吃称秤砣,铁了心,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俺告诉你,方童文早就不是宏德堂人了。”宋子明戳了方兴运的痛处,他一拍书案,大怒道,“你不要拿他来羞辱宏德堂!你滚!”

    即使方兴运不赶他走,宋子明也决定要走了,他还想回虎头村看看,太太杨艺桦已经到了临盆期,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生了。前几天,接生婆看着杨艺桦滚圆的肚子,还用手摸了摸,隔皮猜瓜,说是双胞胎,看杨艺桦的腰身,是一对男孩儿。宋家富只有宋子明一个儿子,眼见得要添两个孙子,自然高兴得心花怒放。

    “记住,你现在这条命是俺给的。”宋子明出了小书房,又回过头来,盛气凌人地说。

    看着宋子明扬长而去,方兴运总算松了口气。他决定,明天就带人去拆除和衷桥上的那道石墙,外敌入侵,方家村与房家庄以及虎头村已经到了联合在一起的时候了。

    第三节

    方德河从宏德堂里出来,走到和衷桥头的时候,房根森也刚刚从房家庄那边走过来。宏德堂秘密会议结束的第二天,方兴运就带人将桥上的石墙拆了,一桥通南北,方家村与房家庄再次连到了一起。在桥南头,方德河与房根森的眼睛有过短暂的对视,但是,都是表情木然,就像两个陌生人偶然相遇一般。

    这正是一个太阳初升的时刻,夜里的凉爽正在悄然退去,白天的溽热一点点地袭来,掖县进入末伏依然气温不减,稍一动弹便会大汗淋漓。老人们说,多少年了,掖县从来没有这么热过,而对方德河与房根森来说,这是他们一生中遇到的最炎热的一个夏天。所以,他们都戴着草帽,穿着短裤短衫。短衫只是袖子短,衣襟却不短,盖过了臀部。今天,他们分别接受了各自上级的指示,执行锄奸任务,所以都在腰上别着枪。

    根据可靠情报,已搬进掖城居住的宋家富今天将回虎头村。昨天傍晚,像接生婆预测的一样,宋子明的太太杨艺桦果然生下了一窝双胞胎,但是,不是男孩,是一对女孩。见过杨艺桦的人都会说她长得漂亮,细眉大眼,一笑俩酒窝,有几分妖媚,也有几分甜美。给宋家富送消息的人说,这对女孩长得就跟她娘一样,只有鼻子像她们的爹宋子明。尽管宋家富急切地想抱孙子以继承家业,杨艺桦一下子生了两个闺女多少让他的心里有些不爽,但是,一听她们的鼻子像她们的爹也高兴得合不拢嘴了。在宋家的遗传基因中,从五官上来说,只有挺直俊俏的鼻子可以长期遗传下去,其他的都应该淘汰。有道是,三代出贵族,面相也是一样。相貌平平甚至有几分丑陋的宋家富当年娶了个漂亮的老婆,生下的宋子明就有几分改良,宋子明又娶了个比他娘还漂亮的老婆,宋家的遗传基因就消失得差不多了。宋家富昨天晚上就接到了消息,却没敢连夜赶回虎头村。共产党游击队的锄奸行动让闻风丧胆的宋家富深居简出,不敢轻易露面,而他之所以搬进了掖城的一处深宅大院,正是觉得乡下不保险,容易被共产党游击队端了老窝。

    方德河接到施南冬除掉宋家富的命令,连夜察看了由掖城通往虎头村的路线,最后将埋伏地点设在了沙埠庄村北二里多地的路上。前几天的一场暴雨将这里的沙土路冲垮了一半,车子跑到这里必须减速。另外,道路两边都是一人来高的高粱地,便于隐藏。参加这次行动的还有马复生,他们将埋伏在高粱地里,一旦宋家富的车子出现,便发起攻击。

    十天前,胶东抗日游击三支队锄奸队队长就向房根森下达了除掉汉奸方童文的指示,房根森的心里一直就很纠结。那天去宏德堂参加施南冬主持的秘密会议,再一次面对宏德堂人,更让他觉得下不了手。这些年来,房根森一直对方兴途以及宏德堂怀有负罪之感,即使他当年救了共产党员方德江,也丝毫没有减轻。现在,他已经是共产党游击队的一员,对共产主义有了初步的了解与信仰,他知道,自己当年的倒戈已经不仅仅是伦理道德上的背信弃义与恩将仇报那么简单,他实际上是国民党的帮凶,并因此改变了掖县甚至是整个胶东的局势。服从命令,听从指挥,这是他加入共产党游击队时的庄严承诺,房根森知道,无论义武堂与宏德堂是分道扬镳还是和睦相处,他都不能对汉奸方童文心慈手软。锄奸队长了解到宏德堂与义武堂的历史渊源,曾对房根森说,这是党考验他革命意志的时刻。房根森决意要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一连几天都守在平里店日本据点的周围,等待着方童文的出现。但是,方童文却一直蹲在据点里,有一次单独出来,只是到附近的一家小当铺里待了会儿就又回去了。守株待兔,却是一无所获,房根森改变策略,三天前就将守候的地点放在了武家庄。他觉得,方童文不会割舍对青荷的思念,一定会来找青荷,这样,他就有了出手的机会。

    现在,方德河与房根森相互看了眼,就各自赶路了。锄奸是他们共同的目标,他们却是形同路人,或许他们都已经猜度出对方的身份,只是仍然难以逾越心灵深处的那道鸿沟。坦白地讲,房根森已经知罪悔罪了,他期望方德河能原谅他,恢复当年手足般的兄弟情。但是,方德河却不能释怀,甚至是耿耿于怀,没齿难忘。他觉得,无论发生什么,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房根森与义武堂。他与二叔方兴途情同父子,如果他与房根森重归于好,九泉之下的二叔也不会答应,是对二叔的无情背叛。

    方德河与房根森就这么奔向了各自的目的地,沙埠庄村北的高粱地与武家庄青荷屋后的那片小树林。房根森守到十一点多钟的时候,方童文就骑着一辆自行车出现了,而蹲守在高粱地里的方德河与马复生却始终没有看到宋家富的车子。自然,高粱地里密不透风,他们汗流浃背,口干舌燥。其间,马复生不得不到沙埠庄老乡家里要了一罐水,才使他们坚持到了最后。

    方童文是来与青荷幽会的,尽管青荷不希望当了汉奸的他再来,他还是忍耐不住。本来,房根森可以在方童文还没进青荷院里的时候就下手,但是,就在他欲掏枪的时候,对面跑过来一条狗,冲方童文汪汪地狂叫着扑过去,如果不是他跑得快,或许这狗就咬住了他的裤腿。这条狗与那天方童文带着四个保安队员到武族长家抢鸡时,被一枪打死的那条狗是一窝的。当然,它不会知道正是这个叫方童文的手下打死了它的兄弟,它对他的追咬只是一种本能。方童文惊恐万状地跳进了青荷的院子,就像当年来偷情一样。青荷这时正在院里晾晒为武思文洗好的衣服,听到扑通一声还吓了一跳。这个声音她曾是那么熟悉,那时候,每每听到这个声音,她就知道是心上人来了,然后会不顾一切地迎上去,与他拥抱亲热,直至上炕做爱。但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方童文成了汉奸,这是她不能接受与容忍的事情。

    “你怎么又来了?”青荷拍得挂在绳子上的衣服啪啪响,“一会儿,思文就放学回来了。”

    “他回来怎么了?俺也想俺儿子了。”方童文绕到青荷的身后,一把抱住了她。

    像上次一样,青荷挣脱开方童文的拥抱,抱起地上的木盆,气呼呼地回了屋子。

    方童文久久地站在院子里,感到很无奈。他觉得,他当了汉奸,别人可以恨他,而青荷却不能。

    “青荷,你听俺说……”方童文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

    方童文没等走到屋门口,房根森已经持枪悄然翻墙而入了。

    “童文!”青荷见状,本能地惊叫一声。

    方童文觉得自己的身后热乎乎的,就像蓦然出现了一堵墙,他边转身边要掏枪。

    “别动!”房根森将枪口对准了方童文的前额。

    房根森?他为什么要杀俺?方童文听话地将伸向腰间的手垂了下来,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青荷显然被眼前的一切吓蒙了,木盆从手中滑落,正好砸在她的脚背上。她哎呀一声,瘫软在地。

    “青荷!”方童文想跑过去,将青荷扶起来,但是,房根森的枪口让他动弹不得。

    房根森是宏德堂的仇人,即使方童文被赶出了宏德堂,也不会忘记对他的仇恨。他知道,当年如果不是他的无情倒戈,二爷爷方兴途绝对不会死,而二爷爷又恰恰死在他的哥哥房根林的手里。从那以后,宏德堂与义武堂就针锋相对,不共戴天了。

    “你为什么要杀俺?”想到这些,方童文声音颤抖地问。

    “就冲你身上这层黄皮!你这个狗汉奸!”房根森上下端详方童文,表情愤然地说。

    “你?你现在是共产党游击队?”方童文终于明白过来。

    “是。”房根森微微点了下头。

    这个时候,房根森举枪的手已经有些颤抖了,这是因为,他突然从方童文的脸上看到了方兴途的影子。或者说,他觉得,此时此刻,方兴途就站在他的身边,正用一双温和的眼睛看着他。他发过誓,不管发生什么,都永远不会将枪口对准宏德堂人。他也在方兴途的坟前忏悔过,永远不会再做对不起宏德堂人的事。那么现在,他将再一次地违背自己的诺言吗?

    青荷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出了屋门,泪水涌出眼眶,乞求道:“放过俺童文这一回吧,俺保证让他离开保安大队,不再为日本鬼子干事。”

    房根森自然听说过方童文与青荷的故事,并对他们深怀同情。而且,他们的故事还让他想起了自己与李秋燕的那场恋情,且产生了强烈的同病相怜之感。有情人难成眷属,这是对有情人最大的精神折磨。他知道,方童文之所以当了汉奸,正是这场爱情悲剧的恶果。那么,他能放过方童文吗?如果放了他,他又怎么向锄奸队解释?但是,如果他杀了方童文,就将再次违背自己的诺言。现在,房根森已经开始后悔接受除掉方童文的任务了,他突然发现,自己经受不住这次考验。

    “二叔,方军长,俺……俺现在可不是恩将仇报啊……俺是……”房根森嘴角微动,对出现在自己脑海里的方兴途说。

    无论是方童文还是青荷都察觉到了房根森的犹豫,尽管他们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青荷对方童文的感情是复杂的,她是那么喜欢他,在他当了汉奸之后又是那么不能原谅他,但是,当他面临死亡的时候,她又不能不营救他。

    “童文,你就别当汉奸了。”青荷走到方童文的跟前,声泪俱下地说,“你答应俺,思文不能没有爹啊。”

    青荷的眼泪让方童文心如刀割,他明白,为了他和武思文,她受了巨大的委屈与羞辱,这不是一般女人能够承受的。他也知道,她之所以会坚强地活下来,正是因为他与儿子的存在,他欠她的太多,这一辈子都难以偿还。他今天来到武家庄,是因为他那天在离据点不远的一个小当铺里为她精心选了一件礼物,再过几天,就是她的生日了。实际上,仅从价值上来说,这件礼物有些微不足道,是一对普通的铜质耳坠。但是,耳坠上有精美的景泰蓝图案,是含苞欲放的牡丹花。老奶奶王玉玟就有这么一对耳坠,当然不是铜的,是金的。方童文记得,青荷侍候老奶奶的时候,曾趁其不注意,偷偷地戴在自己的耳朵上,然后对着镜子幸福地笑。青荷的笑是那么迷人,让他从此坠入情网,不能自拔,并最终形成现在这种悲剧性的局面。女人都爱美,不管是穷女人还是富女人,从那以后,方童文就想满足青荷的这个愿望,直到那天在小当铺里发现了这对相似的铜质耳坠。他如获至宝,买了下来,他觉得,青荷收到这份礼物一定会很高兴。但是现在,由于房根森的出现,一切都变了。那么,他会答应青荷的乞求,不再当汉奸了吗?

    “青荷,俺……”方童文的嘴张了张,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青荷一把抱住了方童文,泣不成声地劝说道:“童文,咱不干了,啊!俺跟思文不能没有你啊!”

    方童文的眼泪也慢慢地流了下来,他想,他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只要保住命,什么都不重要了。

    “俺向你保证,他以后不再当汉奸了。”青荷看出了方童文的表情变化,她抬手擦了把他脸上的泪水,回头对房根森说。

    现在的房根森已经彻底放弃了枪杀方童文的念头,而最终让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正是他当年对方德河的诺言。虽然方童文已经被赶出了宏德堂,虽然他现在是十恶不赦的汉奸,但是,方童文是宏德堂人,这个身份没有变,他觉得,如果方童文保证不再当汉奸,他就可以放过他。房根森甚至想,如果能将方童文争取过来,为游击队提供情报,岂不是好事一桩?

    “他能保证吗?”房根森想到这些,终于发话了。

    青荷顿时一阵惊喜,连忙应道:“能,能,俺保证。”

    “俺听他一句话。”房根森的眼睛直盯方童文。

    方童文沉默了良久,突然大声说:“俺保证!”

    “好,方童文,俺相信你的话。”房根森收起了枪,向院门口走了几步,又突然回过身来,厉声道,“俺枪里的这颗子弹给你留着,如果你再去给日本鬼子干事,俺就一枪崩了你!”

    房根森说罢,就出了院子。他知道,放过了汉奸方童文,自己已经辜负了锄奸队队长的期望,违反了游击队铁一样的纪律。但是,这是他经过思想反复斗争后做出的决定,是对方兴途与宏德堂的一种报答,他不后悔,但是很后怕。

    方童文目光呆滞地站在院子里,就像房根森的枪仍然对着他的前额一样。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遭遇,让他感觉自己已经死过一回了。他不知道房根森怎么会轻易相信他的话,自从做出了这个选择,他就没想到过半途而废。但是,他不能将自己心中的想法告诉青荷,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

    青荷关上了院门,才将愣怔中的方童文推进了屋子。自然,她是个聪明的人,她已经猜度出他今天为什么来。

    “童文,你总算听了俺的话。”青荷紧紧地搂抱着方童文,激动的泪水再次流淌下来。

    方童文的眼泪已经干了,他不想再哭。他先是将青荷领到东间的破玻璃镜子前,然后又让她闭上眼睛,才把那对铜质耳坠从口袋里掏出来,小心翼翼地给她戴上了。

    “睁开眼吧。”方童文亲了下青荷的脸,温情地说。

    实际上,青荷已经感觉出方童文给她戴上了耳坠,当她慢慢地睁开眼,看到耳垂下摇摆着的耳坠之时,还是不能自已,号啕大哭起来,任凭方童文怎么劝说,她都不能控制住自己。

    方童文将青荷拥在怀里,他心里明白她为什么会哭成这样。她受了太多的委屈与磨难,没有人关心她,理解她,她得到的只是人们的白眼与恶语。现在,他是她唯一的依靠,儿子则是她唯一的希望。

    “青荷,宏德堂无情无义,对不住你。”方童文愧疚地低下头来,小声说。

    “不,没人对不住俺,俺就是这命。”青荷摇摇头说,“只要你对得住俺就行了。”

    “俺一定对得住你。”方童文发誓般地说,“俺一辈子都会对得住你。”

    青荷终于停止了抽泣,泪光闪烁的脸上有几丝幸福之感悄然划过。方童文不再言语,蓦地将她抱起来,放到了炕上,并顺势爬了上去。久别如新婚,方童文与青荷很快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烦恼没有了,痛苦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一阵阵急风暴雨中,他们成为一对幸福的人。

    时间已经不早,方童文决定要走了。当然,他不会告诉青荷,他要回据点,而是撒谎说到方氏祖坟的小屋里去,并说以后会常来看她。青荷恋恋不舍地将他送到院门口,看着他走出胡同,才关了院门。她不会想到,方童文拐出了胡同,就直奔平里店而去,依然去给日本人卖命了。

    房根森肯定也不会想到方童文欺骗了他,或者说,在那种纷乱而纠结的思绪操纵下,他宁愿相信方童文的谎话。现在,他没有回房家庄,而是向掖城方向走去,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犯了大错,他要在第一时间向锄奸队长汇报发生了什么,希望得到队长的谅解。

    自从日本鬼子占领了掖县,通往掖城的这条路就成了空路一条,没有了往日的人来人往。房根森一边思考着怎么向锄奸队长解释,一边警惕地赶路。当他走到有方德河与马复生埋伏的高粱地前的时候,突然看到了一辆轿车从掖城方向开了过来。宋家富的车许多人都认得,房根森也见过多次。他想躲闪开,隐藏起来,却已来不及,他觉得车里的人已经看到了他。于是,他便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直到在那段被雨水冲垮了一半的路上才与宋家富的车双双站住。

    车里的保镖邹晋玮已经认出站在前面的就是自己的老旅长房根森,但是,他现在换了主子,房根森挡了新主子的路,他就不能客气。

    “闪开!”邹晋玮摇开车玻璃,伸出头来,大喊道。

    房根森没有动,他也已经透过前挡风玻璃看到了坐在后座上的宋家富。与方童文一样,宋家富也是大汉奸,早就上了锄奸队的黑名单,他想,如果他除掉了宋家富,肯定能减轻他放过方童文的罪过。寻机干掉他!房根森这么想着,就又往前走了几步,并做好了随时掏枪的准备。

    邹晋玮见状,提枪跳下了车,向房根森走过来。

    “哟,是房旅长啊。”邹晋玮故做惊喜状,伸出一只手来,“这么多年没见了,怎么在这里碰到了?”

    在房根森的眼里,邹晋玮就是一条狗,但不是一条忠诚的狗,是敷衍趋势的恶狗。当年,从东北到掖县的路上,他收留了饿晕在路旁的邹晋玮,后来又让他当了贴身的卫士。房根林要掌控军队,他很快成了帮凶。部队开赴江西,他不愿意再去打仗,就拜倒在宋子明的门下,当了警察。日本鬼子来了,他又与宋子明摇身一变,成了县警备队的骨干。先干掉他!房根森笑了下,握住邹晋玮伸出的手,顺势用力一拉,邹晋玮就跌倒了,枪也掉在了地上。惊慌失措的邹晋玮想伸手摸枪,手却被房根森伸出的脚重重地踩住了。

    “别动!”房根森迅速从腰间掏出了枪。

    隐藏在高粱地里的方德河与马复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房根森的一举一动,他们本来想在宋家富的车子开到手枪射程之内再开枪。但是,由于房根森的出现,事情发生了变化。怎么办?砰,就在他们犹豫之中,枪响了。

    子弹是由坐在车里的另一个保镖射出的,击中了房根森左臂。房根森打了个趔趄,吃力地站住,也开了枪。车里的保镖正伸头欲跳下车来,被击中了脑壳,一头栽在地上。这时,邹晋玮却爬了起来,并拾起了枪。房根森蓦地侧卧到车前,以车身做掩护,躲避着邹晋玮射出的子弹,并寻机还击。

    车里的宋家富显然明白了房根森的最终目的,已经吓得屁滚尿流。他推开另一侧的车门,跳下来,弯着腰,拼命地向路边的高粱地跑去。但是,他刚刚跑了几步,就跌倒了。这时,他看到了地上有两双脚,惊恐万状地抬起头来,方德河与马复生站在他的面前。

    “你……你们……”宋家富已经魂不附体了。

    “宋家富,你这个丧尽天良的狗汉奸!”方德河仇恨满腔,从牙缝儿里蹦出了这几个字,然后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砰,宋家富顿时脑瓜迸裂,血肉四溅。马复生马上又补了一枪,宋家富的眼睛没来得及闭上,就一命呜呼了。

    “快,去车那里,房根森负伤了。”方德河看了地上的宋家富一眼,确定他已经死了,向马复生命令道。

    方德河与马复生赶到车跟前的时候,邹晋玮和司机已经被房根森打死了。但是,房根森却由于流血过多而晕倒在地。

    不用询问,房根森的行动已经证明了他的身份,方德河从布衫上撕下一块布条,为房根森包扎止血,然后与马复生将房根森抱上车,他点火启动,向三山岛方向开去。

    第四节

    方兴运病倒了,无论他的身子骨怎么好,铁打钢铸一般,还是在这个夏日末伏的最后一天一病不起,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就像病入膏肓了一样。方童年回家看过多次了,也开了些药方,方兴运服了药,依然症状不减,似乎无药可救。实际上,宏德堂人都知道,方兴运得的是心病,无论方童年的医术如何高明,也治不好他的心病。心结无法释解,终成一疾,方童年知道,爷爷方兴运是被精神压垮了的,这起始于青荷带着武思文突如其来般地闯进了宏德堂的大门。

    那天傍晚,青荷带着刚刚放学的武思文来到宏德堂的门口,犹豫了片刻拍响铜门环的时候,方兴运正在小书房里写标语。方家村与房家庄以及虎头村的自卫团已经成立多日,根据施南冬的指示,三天后是方家村的大集,为宣传共产党的抗日主张,在黎明时刻,拟将抗日标语张贴在村口路旁。眼下,房乐平已经组织起了有七八条枪十多人的自卫队伍,秘密训练,枕戈待旦,而书写标语是方家村的长项,方兴运觉得自己有了用武之地,便亲自提笔,写了整整一个下午,自觉头昏眼花了,正准备抽烟歇息,这时便响起了敲门声。在这样一个日伪军猖獗活动的时期,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人不寒而栗,顿生恐慌。方兴运与管家孙良行迅速将写好的标语藏进了面缸里,方兴运又在堂屋里坐下,点上了一袋烟,佯装无事地抽了几口,才让孙良行去开院门。

    “青荷,你这是……”当孙良行心中忐忑地开了院门,发现眼前站着的是青荷与武思文的时候,他一时不知所措了。

    “孙管家,这是俺思文。”青荷努力地让自己笑了下,轻声说。

    孙良行自然认得在方家村上小学的武思文,第一次见到武思文时,他也觉得武思文像宏德堂的后代,那走路的样子与眉目间的神态都与宏德堂人有着诸多相似之处。但是,老爷方兴运坚决不认,他这个管家就也不能认。青荷曾是宏德堂的丫鬟,是下人,孙良行是宏德堂的管家,可是,地无一垄,房无一间,其实也是身份特殊的下人。孙良行同情青荷的不幸遭遇,但是现在,他却不能违背老爷的意愿,轻易放青荷进门。

    “青荷啊,你……你来干什么?”孙良行的身子挡在门口,定了定神,警觉地问。

    青荷的目光透过孙良行的肩膀,想往院里张望,但是,迎面是一堵高大的照壁,她什么也看不到,只有一个大红的“福”字充斥着她的视野。自然,青荷对这个大门口的布局再熟悉不过,她曾由此进出了许多年。或许是由于内心的紧张,她才会像个陌生人一样如此东张西望,局促不安。

    “俺……俺找老爷。”青荷犹豫了下。

    “找老爷?”孙良行吃惊地问。

    “是,俺来找老爷。”青荷重复道。

    这下孙良行真的为难了,他知道,青荷在方兴运的眼里无异于洪水猛兽,正是她在宏德堂的出现,才酿成了方童文的大逆不道,败坏堂风,让宏德堂蒙受了巨大的羞辱。她现在来找老爷,老爷是断然不会见的。

    “可是……可是,老爷不在家啊。”孙良行百般无奈,只能撒谎了。

    孙良行飘忽不定的眼神让青荷察觉出他在说谎,她摸了下武思文的头说:“孙管家,您也糊弄俺?”

    谎言一下子被戳穿,孙良行有些不自在了,他想坚持自己的谎言,却又难以张口,正在尴尬之际,老太太王玉玟听到动静,走出了自己的屋子。

    青荷?武思文?王玉玟走到正院的街门口,也蓦地怔住了,他们来干什么?

    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即使是主子与仆人之间也不能例外。青荷侍候了王玉玟许多年,出身卑微的王玉玟对她有发自内心的关爱,有时候甚至是当小孙女来看待的。从来没有忘记自己的卑微身世,这或许是王玉玟能在宏德堂立得住脚并得到人们敬重的主要原因。青荷与武思文太可怜了,她知道,如果宏德堂让她当家做主,她早就收留了他们,让他们名正言顺地成为宏德堂的一员。可是,在为自己争得了一席之地后,王玉玟心甘情愿地退到了幕后,也不做慈禧,宏德堂的一切都让方兴运说了算,成了说一不二的土皇帝。那么现在,青荷带着武思文破天荒地找上门来,是想为武思文争个名分吗?方兴运从来没有答应过,今天会答应吗?

    “青荷,你是来找老爷的?”王玉玟走上前去,满心疑惑地问道。

    “是。”青荷点了下头,又将武思文拉到王玉玟跟前,“思文,快叫老老奶奶。”

    武思文本来就不想跟着青荷来宏德堂,他已经八岁了,已经懂得了些许事理。他知道,他是方童文的儿子,可是宏德堂嫌娘出身下贱,把她赶出了宏德堂,那个叫方兴运的人不认他这个重孙子,让他和娘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所以,他恨宏德堂,更恨那个叫方兴运的人。

    “呸!”武思文看了眼王玉玟,气呼呼地往地下吐了口唾沫,扭头就想跑。

    在青荷的眼中,王玉玟无疑是宏德堂里最亲近的人,侍候她那么多年,她自然能感觉出王玉玟的善良。青荷一把拉住了武思文,一个巴掌打过去。青荷出手并不重,却结结实实地打在了武思文的脸上。叭!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过,武思文随声大哭起来。

    武思文的举动情有可原,王玉玟不气不恼,更没有斥责武思文,反倒责怪青荷不应该打他。

    “思文是有礼貌、懂事儿的好孩子,对不对?”王玉玟面带慈祥的笑容,从衣袖里掏出手绢,为武思文擦着眼泪。

    武思文一哭,动静就闹大了,本来,宏德堂人就都听见有人来了,在发现是青荷带着武思文找上门来之后,又都躲而不见,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青荷与武思文是宏德堂人的痛,没人敢招惹他们,如同一块烫手的芋头。久而久之,又成了宏德堂人的一块心病。现在,大家围在门口,就像一堵墙立在那里,七嘴八舌地询问青荷来干什么,却没有一个人敢让她进门。

    方兴运耳聪目明,听到了,也看到了,但是,他却始终没动,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像宏德堂的所有人一样,他在心里猜摸着青荷来干什么。难道是要逼着他来承认武思文是宏德堂的后代吗?他过去没有答应,即使青荷找上门来,他仍然不会答应,在这个问题上,他不会退让半步。现在,既然青荷已经来到了宏德堂的门口,他就要当面告诉她,放弃这个念头,不要上门纠缠,这样对谁都好。

    “孙管家,让青荷进来吧。”方兴运想到这里,走出了堂屋。

    “是,老爷。”孙良行马上应道。

    青荷领着武思文进了宏德堂,她的心里紧张极了,手脚都觉得发麻。倒是武思文挺大方,擦干了眼泪,露出一副无所畏惧的神态,东瞧瞧,西望望,对宏德堂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好奇。王玉玟觉得,方兴运同意让青荷进来,是肯定有话对她说,就从青荷手里拉过了武思文,说带他到南院逛逛,给他摘桃子吃。学校与宏德堂的南院只有一墙之隔,武思文却不知道里面的风景。现在,武思文对王玉玟已经有了好感,就顺从地跟着她去了南院。

    “青荷,俺问你,你来宏德堂干什么?”方兴运抬头看了眼天,才又低下头来说。

    “老爷,您救救方童文吧。”青荷看了眼浓眉紧锁的方兴运,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救救方童文?方兴运不知何意,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青荷,童文出什么事了?”吴怡蓉走到青荷跟前,想把她拉起来。

    “太太,现在只有宏德堂能救方童文啊。”青荷挣脱开吴怡蓉的手,继续跪在地上,执拗地说,“你们不答应,俺就不起来。”

    “有话起来说!”方兴运倒背起双手,来回走了两步,突然站住,厉声道。

    作为宏德堂曾经的丫鬟,青荷对方兴运的这种威严而不容商量的口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听到方兴运的话,她双手撑地,腾地站了起来,就像条件反射一样。

    “孙管家,拿个凳子,让她坐下,再去给她倒碗水。”方兴运看着青荷局促而慌张的神情,吩咐道。

    “不用了,老爷。”青荷推让道。

    吴怡蓉感觉出了方兴运态度的缓和,连忙说:“青荷,你就听老爷的话吧。”

    青荷不再坚持,在孙良行搬来的凳子上坐下,又喝了口白开水,然后就抬头看着方兴运。

    “说吧,俺听着呢,童文他怎么了?”方兴运表情僵硬地说。

    青荷是在得知方童文重回平里店鬼子据点,继续当汉奸后才决定来宏德堂的,这是她从这里嫁到了武家庄后的第一次。她万万没有想到,方童文欺骗了她和房根森,他以谎言得到了房根森的妥协,保住一命,又以谎言得到了青荷的原谅,享受了一次男欢女爱。青荷知道,死心塌地的为日本鬼子卖命,就不会有好下场,方童文躲过了初一,还有十五在等待着他。她是那么爱他,现在又是那么恨他。不过,这爱是根深蒂固的,而恨却是会随着条件的转换而消失的,也就是说,如果方童文脱下了那身人见人恨的黄皮,她还会像以前那样爱她。她曾劝说方童文不再当汉奸,但是,他执迷不悟,花言巧语地欺骗了她。眼下,只有宏德堂能救他了,她想请方兴运出面,找方童文,让他迷途知返,只有这样,他才能保住性命。

    “老爷啊,要不是房根森枪下留情,方童文早就……”青荷把那天发生在武家庄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说,“房根森已经留话给方童文了,只要他再当汉奸,就……”

    青荷的诉说让宏德堂的男男女女都把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似乎房根森现在就站在面前,而他手中的那把枪已经对准了方童文的脑壳,只要手指一扣,他就没命了。

    为了劝说方童文,宏德堂的女人们已经去过平里店据点了,但是,他却躲在里面不出来。方兴运想,他亲自出马会让方童文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吗?“青荷,你是说,房根森放过了方童文?”方兴运长叹一口气,“他没有杀方童文?房根森为什么没有杀他?”

    这个时候的青荷不会知道,由于房根森的手下留情,让汉奸方童文逃脱了应有的惩处,严重违反了纪律,尽管他与方德河联手除掉了汉奸宋家富,也不能不追究他的过错,他因此而受到了锄奸队的处分,队长令他以最快的时间枪杀方童文,将功补过。锄奸队长明白,房根森心里有道坎儿,而共产党队伍里有严明的纪律,面对私情,正是考验一个人革命意志的时候。所以,锄奸队长不改初衷,让房根森伤愈之后,再次执行除掉汉奸方童文的任务,他觉得,这有利于房根森的成长。青荷当时不会看到房根森的心里,现在,面对方兴运发问,她目光呆滞,半晌不语。

    房根森的仁慈让方兴运感慨万端,他觉得,房根森变了,在其搭救了方德江之后,又枪下留情,给了方童文一条生路。但是,这条生路还是由房根森掌控着,只要方童文继续当汉奸,他就是断了自己的生路。这个时候,方兴运已经不能憎恨房根森的举动了,他知道,房根森肯定是接受了抗日队伍的命令,他只是一个具体的执行者。何况,方童文是汉奸,没有人会同情他,为日本鬼子卖命,都是死路一条,不会有人是个例外,房根森不杀他,别人也不会放过他。

    “青荷,俺想你是知道的,方童文已经不是宏德堂人了,你来找俺,就是为了告诉俺这事儿吗?”沉思片刻,方兴运抽口烟说。

    “老爷,可……可是,方童文毕竟姓方啊,他是您的亲孙子啊!”青荷泪流满面地说,“您不能见死不救啊!”

    “救,俺怎么个救法?去找共产党游击队,让他们手下留情?荒唐!俺也丢不起那个人!”方兴运一听,顿时火冒三丈了。

    “不,老爷,您不用去找共产党游击队,您直接去据点找他,劝说他脱下那身黄皮吧,要不然,他真的就被……”青荷说到这里,竟然说不下去了,呜呜大哭起来。

    这个时候,王玉玟带着武思文从南院里回来了,武思文一见娘哭成了泪人,就扔掉手里的桃子,不顾一切地扑到娘的怀里,然后扭头恶狠狠地看着方兴运,大叫道:“娘,谁欺负您了?”

    “思文,没人欺负娘。”青荷紧紧地搂抱着武思文,泣不成声地说,“来,思文,你快给老爷爷跪下,让他老人家救救你爹吧。”

    武思文一听,两眼一瞪,气急败坏地说:“不,俺不求他!”

    青荷明白武思文为什么不想求方兴运,他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更知道正是方兴运将他的爹扫地出门。但是,武思文的话显然冒犯了方兴运的尊严,于是,她再次举起了手,欲打向武思文。

    “青荷,你住手!”王玉玟见状,怒吼道,“这是宏德堂,你不能乱来!”

    青荷高举的手没有打在武思文的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她自然能感觉到老太太王玉玟对他们娘儿俩的怜悯之心,只是在这种场合只能以训斥的口吻说话。

    这是方兴运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着武思文,他刚强的性格与宏德堂人毫无二致,他的长相也与方童文极为相像,他是宏德堂的子孙,却因自己的无情让他游离于宏德堂的门外。方童文当年被自己赶出宏德堂,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但是,方童文活着,武思文毕竟还有爹,倘若方童文真的被锄奸队杀了,青荷与武思文还怎么过下去?

    “好,俺答应你,明天就去平里店找方童文,说什么也得让他脱下那身黄皮。”方兴运想到这些,终于答应了青荷的要求。

    青荷听罢,再次给方兴运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就带着武思文走了。望着他们的背影,方兴运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愧疚与同情,流下了热泪。他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一下子多愁善感起来。

    “爹,您就让童文带着孩子回来吧。”站在一旁始终没有说话的董月花鼓起勇气说。

    让方童文带着孩子回来?坦白地讲,方兴运还真在心里这么想过,他知道,自己已经渐渐老去,他不想在死之前还让方童文以及武思文有家不能回。但是,他没有找到合适的理由,以便给自己找个台阶下。现在,青荷为方童文求情,不正是个难得的机会吗?他心里想,只要方童文不再当汉奸,就让他带着青荷与武思文一起回宏德堂,宏德堂就认下武思文这个子孙,至于地下的祖宗们是否同意,他只能到他们那里报到的时候再谢罪解释了。

    那个夜晚,方兴运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想了很多,却始终没有改变自己亲自出面劝说方童文的决定。第二天,在孙良行的陪同下,他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了平里店鬼子的据点找方童文,但是,像王玉玟率领宏德堂的女人们来到据点门口一样,方童文还是避而不见。方兴运终于绝望了,他知道,正是自己当年把方童文赶出宏德堂,将他逼上了绝路,才使其有了今天这样一个结果,是他害了方童文。他相信,锄奸队绝不会给方童文第二次机会,方童文的末日很快就来临了,而方童文最终的身份将定名为汉奸,更是宏德堂莫大的耻辱,永远也不可能洗刷掉。回到家里,方兴运就病倒了,他后悔自己当年的残酷无情,却已经无能为力了。

    房乐平得到方兴运病倒以及方童年也束手无策的消息,马上就猜出他为什么会病倒。他的身体前几天还好好的,根本不像七十多岁的人,之所以这么快就轰然倒塌肯定是内心出了问题。方童文当了汉奸,是他的病根儿。现在,房乐平已经知道了房根森参加了游击队,就像方兴运知道方德河的身份一样。为了能得到家人的支持与保护,许多游击队员得到了上级的批准,对家人公开了自己的身份。由于房根森枪杀方童文未果,他已经暴露了自己,有家不能回,现在,就藏在方氏祖坟方童文曾住过的那间小屋里养伤。

    那天,在枪杀汉奸宋家富之后,方德河与马复生将已经昏迷的房根森抬到宋家富的车里,就开车一路向北跑,这个时候,他自然不会知道,房根森决心动摇,违抗了上级的命令,让死到临头的方童文逃过一劫。其实,在房根森再次遇到危机的时候,方德河伸出了援手,不能说是他忘记了仇恨,原谅了房根森的罪过,他只是出于一种本能,在日伪军及汉奸面前,他们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就像当年在方兴途的队伍里一样。锄奸队长曾来到这间小屋看望了房根森,当面向他宣布了处分的决定,又再次向他下达了除掉方童文的命令。方童文继续当汉奸,似乎并没出乎房根森的意料,他当时放方童文一马纯粹是想履行自己当年的诺言。房根森的伤并无大碍,得到方童年的及时治疗,伤口正在渐渐地愈合,他期待着早日回到锄奸队,又在内心里惧怕归队,这是因为,他的归队意味着方童文的死期已到。他已经痛下决心,摒弃一切私心杂念,绝不会再次放过方童文,圆满完成任务。

    晚饭后,房乐平偷偷看望了小屋里的房根森,就直接来到了宏德堂,他突然觉得,或许自己能治好方兴运的心病。宏德堂与义武堂虽然是同宗同祖,但是,多少代人下来,面相与身材已经相去甚远,仅从外表上已经很难看出他们是一脉相承。然而,到了方英楚与房国武这一代,竟然有了惊人的相似,好像是同堂兄弟一样。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轮回,如同动物的返祖现象,它似乎在提示王河两岸的这两个名门望族,摒弃前嫌,重修旧好,咱们本是一家人。房乐平当然明白,如今两堂水火不容的局面是由义武堂一手造成的,现在有了和好的契机,他不想放弃。

    躺在炕上的方兴运绝然没有想到房乐平会来看他,即使他们为了抗日而走到了一起,也仅仅是因为面对民族的敌人。他也知道,为了消除隔阂与仇恨,这些年来,义武堂已经做了许多,但是,宏德堂受到的伤害太深了,纵然伤愈,疤痕还在,方兴运刻骨铭心,难以解脱。

    “唉,兴运兄啊,世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儿啊。”房乐平自己搬了把椅子,在炕前坐下来,劝慰道,“童文走上这条路,也不能全怪他啊。”

    不能全怪方童文?方兴运顿时明白了房乐平的言外之意,不全怪方童文,就是怪他当年绝情地将其扫地出门。毫无疑问,方童文已是民族的败类,是宏德堂自古至今最大的耻辱,不管怪谁。这个时候,房乐平为方童文开脱,实际上是在为宏德堂开脱,方兴运自然能理解房乐平的好意。

    “逆子!根森这次是真不该手下留情!”方兴运的身子抖了抖,然后咳嗽起来。

    房乐平见状,端起放在炕头上的水,用小勺喂到方兴运的嘴里:“这么多年了,根森一直在悔恨自己当年的举动,俺这个当爹的,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啊。”

    “他那年救了德江不是?”方兴运咽口水,眼睛并没有与房乐平对视,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房根林追杀方德江,房根森却在危急时刻伸出了援手,古有关羽捉放曹操,你说,你们义武堂的这对亲兄弟演的是哪一出啊?”

    许多年前的那场血性杀戮是宏德堂的痛,又何尝不是义武堂的痛?房根森无情倒戈,又与兄长房根林反目成仇,给义武堂带来的是不仁不义的骂名,败坏了义武堂的一世英名,让房乐平在宏德堂及方家村人面前始终抬不起头来,这内心的憋屈只有他自己才能体会得到。

    “兴运兄,你,俺,可都是明白人啊,你就不要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房乐平放下手中的水碗,淡然一笑,“在那件事上,咱们可要一碗水端平了说话,你说是不是啊?”

    方兴运早就想找个机会,心平气和地跟房乐平论论那场纷争的是是非非了。现在,他的双腿吃力地一蹬,身子靠在墙上,又抬眼看着头顶上印有牡丹花图案的虚棚,慢条斯理地说:“好啊,乐平兄弟,你今天能来看俺,俺打心眼里佩服你的度量和勇气,解铃还须系铃人,还是你先说吧。”

    方兴运一改往日司空见惯的强势,还真让房乐平一时难以适应,竟然不知从哪里说起了,只是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成了国民党山东省党部骨干力量的房根林已经有多年没回来了,他终于忘记了那个叫丁冬梅的女人,在济南与一个同僚的妹子结婚了,第二年便有了儿子房云霄。去年秋天,济南沦陷,他带着妻儿跑到了南京,南京很快又沦陷了,又跑到了重庆,从此杳无音信。那么,方德江呢?当年在房根森的搭救下,他去了烟台,从此也不知去向。宏德堂与义武堂到了这一代,方德江与房根林无疑是两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却由于信仰的不同而势不两立,剑拔弩张。

    “一言难尽是吗?”见房乐平不说话,方兴运忍不住了,“哎,先说说义武堂的房根林吧,他可是多年没回来了。”

    “是啊,方德江不是也没回来吗?”房乐平反问道,“俺听说,他去了上海。”

    方兴运知道方德江最终去了上海,西安事变后,国民党与共产党再次合作,才有个掖县老乡辗转来到宏德堂,神秘地向方兴运报的平安。

    “噢?方德江去了上海?”方兴运故意一惊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呵呵,兴运兄啊!”房乐平一听,笑出声来,“难道你不知道吗?”

    方兴运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不知不觉中,他感到身上有了力量,他知道,这力量来自于房乐平,在他的面前,他总会强打精神,专心应对。

    “俺没说俺不知道吧?俺只是问,你是怎么知道的?”方兴运来了兴致,穿上汗衫,要下炕。

    房乐平见状,连忙伸手扶住方兴运的一只胳膊,敷衍道:“俺只是道听途说而已。”

    “人言可畏啊,不过,俺可以告诉你,德江还真不在上海。”方兴运拍打着满是皱褶的汗衫,撒起谎来。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方兴运显然是心有余悸。房乐平自然理解方兴运为什么撒谎,他宽容大度地将方兴运扶到正间的太师椅上,自己也坐下来,摇着头说:“时过境迁了,外敌入侵,现在啊,国民党跟共产党可是又坐到一条板凳上了。兴运兄,你脑子里的那根弦可以松一松了。”

    “弦,什么弦?”方兴运煞有介事地指着自己的脑袋,“俺的脑袋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弦。”

    “唉,兴运兄还是言不由衷啊。”房乐平不气不恼地说。

    “国民党跟共产党真的又坐到一条板凳上了?”方兴运明知故问道。

    房乐平不厌其烦地点点头:“国难当头嘛,兄弟之间就不必计较了。”

    “你是说共产党会好了疮疤,忘了痛?”方兴运似乎不相信,“当年不也是合作过吗?蒋介石又怎么对共产党下的手?一山不容二虎,张学良反戈一击,蒋介石为了保命,才妥协的吧?俺看呐,这样的合作对国民党和共产党来说,都是权宜之计。”

    “不管怎么说,现在,房根林跟方德江也不会因为政见的不同而自相残杀了吧?兴运兄啊,这对咱们两堂来说,不是天大的好事吗?”房乐平自我宽慰似的说。

    方兴运听罢,蓦地挺直了腰杆儿,愤然道:“是义武堂的房根林杀了俺二弟和弟媳妇,俺心里的这块疤还在啊!”

    房乐平知道方兴运为什么会突然勃然大怒,他想替房根林解脱,却又怕更加激怒方兴运,只好低下头来,默不作声了。

    方兴运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无奈地挥动着手:“唉,说来道去,国民党才是杀害俺二弟和弟媳妇的真正凶手啊,这事儿,俺早就明白过来了,可是……可是,俺就是转不过这个弯子来。”

    油灯的火苗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地摇曳着,方兴运与房乐平投在墙上的影子也飘忽不定,如同皮影戏里的两只傀儡。幸运的是,现在这么多年过去,方兴运终于悟出了事情的真相,方兴途之死与两堂的纷争无关。房乐平听到这里,眼睛渐渐地湿润起来。沉默片刻,他掏出一只小耳挖,挑开了烧焦了的灯芯,一阵浓烟过后,屋里顿时明亮起来。人们常说,灯不挑不亮,话不说不透,理不辩不明,但是在这个晚上,房乐平不准备辩明是非,而是一心想把话说透了。

    “兴运兄,你得看开啊。当然,如果这事放在俺的身上,俺也不会轻易忘记的。”房乐平想到这里,心存愧疚地说,“这些年来,根森一直在给他的二叔兴途兄弟谢罪啊,他搭救德江,这次又放过了童文,你应该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实话跟你讲,俺一直想给你道个歉,可是,始终没有这个机会啊。今天,俺就代表义武堂,向宏德堂道歉了,以后再也不能发生这种兄弟反目的事情了。”

    房乐平说罢,起身向方兴运深深地鞠了一躬。

    房乐平的举动触动了方兴运心中最柔软的那根情感神经,他站起来,眼睛也红红的,嘴张了张,却什么也没说。

    “兴运兄,今天就咱兄弟两个在场,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俺承受得起。”房乐平嘴角颤抖,态度坦诚地说。

    “根兰她还好吧?”方兴运犹豫了一会儿,示意房乐平坐下,“当年,是她冒着风险给兴途送的救命情报啊。”

    “她还好,只是一个人带着孩子,孤儿寡母,辛苦些。”房乐平擦拭着湿润的眼角,“俺知道,她的心里只有兴途啊。唉,话说回来,兴途兄弟当年去了东北,后来发生的一切灾难,都与宏德堂跟义武堂的堂规有关啊。两堂貌合神离不说,还都立了‘两堂不得通婚’的堂规,不近人情,咱们的先人们啊……”

    “唉,不说这些了。”方兴运心怀悲怆地打断了房乐平的话。

    躺在炕上好几天的老爷却由于房乐平的到来下了炕,管家孙良行既纳闷儿又欢喜,便连忙进屋为他们沏上了茶水。

    “孙管家,你忙去吧,今天,俺想跟乐平兄弟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方兴运将茶碗推到房乐平的跟前,然后对孙良行说。

    看着孙良行退出了堂屋,房乐平端起茶碗喝了口:“这茶不错,是兴迅老弟的太太带来的苏州碧螺春吧?”

    自苏州颠沛流离来到掖县向方兴迅拜师的秦月明第二年就成了方兴迅的太太,既顺理成章,又令人惊奇。在儿子方德溪一岁的时候,他们一同去了趟苏州。秦月明离家出走后,她的父母已经悔青了肠子,几年找不到人,都以为是凶多吉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女儿了。他们没想到女儿还能活着回来,所以就旧事不提,就像是女儿出门相亲去了一样。尽管方兴迅比女儿年长近二十岁,他们还是喜出望外地接受了这个北方女婿。现在,每年夏天,秦月明都会带着方德溪回苏州探望父母,顺便带回些方兴迅已经喝上瘾的苏州碧螺春。方兴迅回宏德堂的时候,便会拿上半斤八两的让方兴运尝尝。

    “是啊,这洞庭碧螺春的味道确实不错。”方兴运也端起茶碗喝了口,赞美道。

    “兴运兄啊,你刚才说,要对俺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俺还真想听听。”房乐平的目光不再游移,率真地看着方兴运。

    “俺昨天晚上睡不着觉,天亮的时候才勉强迷糊了一会儿,却做起了梦。”方兴运放下茶碗,叹道,“这梦,好奇怪啊。”

    方兴运掏心窝子的话却是从梦开始的,房乐平自然不会猜度出他意在何为,便饶有兴趣地问道:“梦?什么梦?兴运兄,有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妨说来俺听听。”

    “你猜俺都梦到了谁?”方兴运沉思片刻,突然故弄玄虚地说。

    “呵呵,兴运兄,俺怎么会知道啊,你就别卖关子了。”房乐平有些沉不住气了。

    昨天凌晨,方兴运确实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看到了爹方英楚跟房乐平的爹房国武坐在和衷桥上的一张石桌前,时而勾肩搭背,时而把酒言欢。石桌上摆放着那只爹带走的蜡封陶瓷罐,他清晰地看到,爹拿起了罐子,仔细地端详了一会儿,正要小心翼翼地打开,王河突现洪峰,大水漫过了和衷桥,冲走了这只罐子。很快,河水没至腰际,石桌与罐子,酒壶与酒杯都漂浮在河水里,他们却纹丝不动,端坐如初地谈笑风生,直到随波逐流,双双被冲进了莱州湾里。这个时候的大海有霞光万道又有雾气缭绕,黄澄澄的王河之水浪花翻滚地投入大海的怀抱,冲出了一条明显的黄线。于是,方英楚与房国武就成了黄线上的两个时隐时现的圆点,而那只神秘的罐子却越来越大,直至充斥了他的整个视线。方兴运揉了下眼睛,罐子不见了,眼前是水雾茫茫。渐渐地,河水被海水稀释了,与大海融为一体,变成了蔚蓝,雾气升腾扩散,爹方英楚与房国武便不知不觉地消失在云雾之中……

    “奇景!奇景啊!”听了方兴运的描述,房乐平腾地站了起来,满脸困惑地说,“两个老人亲如手足地坐在一起边饮酒边谈天说地,这幅景象,你俺都没亲眼看到过吧。”

    爹死后带走的那只罐子是方兴运解不开的谜,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多少年来,他时常会这样问自己。但是,这个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所以,在对房乐平说起这个莫明其妙的梦境时,他还是将这个秘密隐藏了起来。

    “是啊,俺也觉得奇怪啊!”方兴运也慢慢地起身,走到房乐平的身边,“乐平兄弟,你会解梦吗?”

    房乐平无奈地笑了笑说:“孔老夫子时常会梦见周公,兴运兄梦见二老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啊。”

    “不瞒你说,这些日子俺经常想起俺爹,也想起国武叔在丁明才的大牢里给俺说的话啊。”方兴运双目微闭道。

    爹临死前给方兴运说过什么话?房乐平看了眼方兴运,惊异地问:“俺爹当时说什么了?你以前怎么从来没提过这事?”

    “当时,你托俺去掖城找知县丁明才说情,丁明才允许俺进了死牢探望国武叔。”方兴运浓眉紧锁,思绪回到了那个改朝换代的岁月,“国武叔自知已经不能活着出去,就跟俺说了几句心里话。”

    “噢?什么话?当时你怎么没告诉俺?”房乐平马上问道。

    “当时,俺已经知道国武叔没有活路了,他老人家的话一听就是临终嘱托,俺当时告诉你,不等于告诉你国武叔死期已定了吗?你能接受得了吗?”方兴运解释说。

    房乐平的眼睛闭了会儿,似乎在这闭眼的一瞬间看到了爹的影子。三十多年了,自己和方兴运也到了爹和英楚大爷当年的年纪,光阴似箭啊,这辈子就像王河流到和衷桥的水,已经能够看到尽头了。

    “现在说也不算晚啊。”房乐平感叹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俺想啊,俺爹肯定说了几句自我宽慰的话吧?”

    “不,国武叔没说这些,他只是问俺,宏德堂跟义武堂能比作什么?”方兴运回忆道。

    “嗯,俺爹这是在反思他跟英楚大爷一生的交锋跟纠葛啊!兴运兄,你当时是怎么说的?”房乐平急切地问。

    “兄弟。”方兴运回答道。

    兄弟?房乐平一听,马上哑然失笑了:“唉,好个兄弟啊,你说的不是实情,俺估摸着呐,俺爹也不会赞同。”

    “国武叔赞同了一半。”方兴运想笑却没能笑出来,“他说,有时候是兄弟,有时候是冤家,还说义武堂与宏德堂一文一武,相伴相生是天意,可惜,他只能到天堂里再跟俺爹称兄道弟了。”

    “现在看来,俺爹是抱憾而去了,兴运兄,你刚才说的梦,俺现在破解了。”房乐平来回走了几步,又一下子站住,惊叹道,“周公解梦十几种,你这属于象梦。”

    尽管方兴运也读过《周公解梦》,对其中释义并不陌生,还是嘴巴一张地问道:“象梦?”

    房乐平知道,象梦是梦意在梦境内容中通过象征手段表现出来,方兴运梦到爹与英楚大爷把酒言欢,称兄道弟,无疑显露了其内心里意欲跟义武堂和解的念头。但是,他知道,房根森倒戈事件以及方兴途之死给方兴运带来的伤害太深了,况且,方兴运性格孤傲,是不会轻易放下身架,跟义武堂重修旧好的。

    “兴运兄啊,你的心思俺能明白,两堂亲如一家又何尝不是俺的心思啊。”房乐平说到这里,眼睛里竟然有泪光闪烁了,“你当年在清兵追杀根森的时候,救了他一命,根兰也曾冒险给兴途送救命情报,还有,根森又救了德江,前几天还放过了童文……这是因为什么?咱们的血管里流着同一个祖宗的血啊!如果看到这些,咱们还会去计较彼此犯的错吗?”

    方兴运静静地听着房乐平的话,他心里想的又何尝不是如此?宏德堂与义武堂同宗同祖,难道他跟房乐平也只能到天堂里再称兄道弟吗?老了,现在,他跟房乐平都已经年逾古稀了,他觉得,他们应该在去天堂之前,完成自己的心愿。

    “孙管家,拿酒来!”方兴运想到这里,突然走到堂屋门口,情绪激动地高声喊道。

    孙良行快步而来,却没有拿酒。

    “老爷,您?”孙良行满心疑惑地问。

    方兴运将房乐平让进太师椅里,自己也坐下来,挥动的手有些颤抖:“俺今天要跟乐平兄弟来个一醉方休!”

    孙良行看看方兴运,又看看房乐平,他们温和而亲善的表情似乎让他明白了什么,便迅速跑到了厨房,拿来了酒和酒杯。

    没有酒肴,彼此的宽恕是最好的下酒菜。方兴运与房乐平举杯一碰,然后一饮而尽。当然,他们都没有喝醉,醉的只是各自的心情。相视一笑泯恩仇,几代人之后,宏德堂与义武堂终于可以相诚以待,平起平坐了,这是对先人,也是对他们自己最大的安慰。

    不知不觉中,天上布满了星星,海风也越过王河岸堤吹了过来。方兴运与房乐平走出了堂屋,并肩站在屋檐下,不约而同地抬头看着天。

    “乐平老弟啊,俺小的时候,听老人们说,人死了都会变成一颗星星挂在天上,你信不信啊?”方兴运眨动着眼睛,温情四溢地问道。

    “信,为什么不信?兴运兄,天上的老祖宗看到咱们两个亲如兄弟般地站在这儿,应该作何感想啊?”房乐平的脸上绽放着轻松的笑意。

    “咱们做到了祖宗们没有做到的事,他们应该含笑九泉。现在啊,咱们可以放心地去见老祖宗了。”方兴运如释重负地说。

    “咱们都老了,所以才什么都明白了,只是晚了些。”面对将自己送到巷子口的方兴运,房乐平五味杂陈般地说。

    “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可是啊,俺觉得,在咱们都还活着的时候,明白过来,还不算晚。更重要的是,咱们要用咱们的行动影响咱们的后代啊,方跟房是一家,这个事实谁也改变不了!从今往后,不管谁再做出损害一家人的行为,都要严惩不贷。”方兴运情真意切地说。

    “好,兴运兄,一言为定!”房乐平赞同道,“别送了,你请回吧。”

    方兴运在巷子口站了很久,直到房乐平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君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这是《论语》里的话,现在,他似乎才明白了真正的含义。

    第五节

    躺在方氏祖坟这间小屋里已经有些时日了,房根森左臂上的伤口已经愈合发痒,再有一两天,就可以重回锄奸队了。

    “对于像方童文这样的铁杆儿汉奸,必须斩尽杀绝!你伤愈之后,先去除掉方童文,然后再来俺这里报到,这是对你革命意志的真正考验!”昨天,锄奸队长再次来看望房根森时,临走前对他说的话。

    是的,房根森觉得,考验他的时刻已经近在眼前了,只要方童文还活着,继续为非作歹,他就没有完成上级交给自己的任务,那么,他就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革命者。昨天晚上,他将匣子枪与子弹都擦得锃光瓦亮,又看着它们发了会儿呆,才出了这间小屋,来到了方兴途的坟前。

    这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之夜,乌云遮蔽了璀璨的星星,只有风从不远的海上吹过来,夹带着咸腥腥的气息,刮得树叶沙沙作响,如泣如诉,就像有无数个乐手在弹拨抚琴一般。在许多年前那个残月高悬的夜晚,兄长房根林痛下黑手,方兴途与妻子温西雅葬身大海,从此让房根森背负了永远也偿还不清的债。这债是血债,酿成了宏德堂与义武堂之间的血海深仇,尽管不是他亲手谋害了恩重如山的军长和太太,但是,他却是背信弃义的帮凶,他知道,如果不是自己的无情倒戈,让国民党占得了先机,或许这支军队就会被共产党争取过去。现在,房根森觉得,卫队旅长郭祖壮是地下党员,他是方军长的心腹,与方军长情同手足,在奉军节节败退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郭祖壮定会指点迷津,方军长也一定会听从郭祖壮的建议,选择另一条出路。但是,由于自己的走火入魔,最终成了现在这样一个结果。

    “二叔,方军长啊,俺是罪人房根森啊。”现在,面对方兴途墓碑上模糊不清的文字,房根森跪了下来,抬手抚摸着“方兴途”三个字,“二叔啊,这么多年了,俺一直在赎罪啊。您当年签署的那份副军长的委任状,俺也一直保留着,想您的时候,俺就会拿出来看一眼,就像您就站在俺身边一样啊。二叔啊,俺曾对德河哥发过誓,永远不会将枪口对准宏德堂人,可是现在……”

    房根森说到这里竟然说不下去了,这是因为,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违背自己的诺言,明天就去惩处汉奸方童文。

    “二叔啊,现在日本鬼子来了,方童文当了汉奸,外敌入侵,俺不想当亡国奴啊,可是……方童文却……”良久,房根森泪流满面地说,“俺就要去执行上级的命令了,俺想啊,如果您还活着,也一定会支持俺的,俺知道,您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啊……”

    风还在刮着,一阵紧似一阵,吹散了天上的乌云,而房根森的心里却是犹如乌云压境。渐渐地,他脸上的泪水干了,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白光。哭过之后,面对方兴途的坟茔,他终于决定,明天,就在明天上午,他就奔赴平里店,伺机除掉方童文,他甚至想,如果方童文躲在据点里不出来,他就勇闯大门,凭借自己的一身武功,定能制服群敌,即使来个鱼死网破,也要完成任务。

    那个夜晚,房根森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就像前几天方兴运失眠了一样。出乎意料的是,躺在方童文曾经睡过多年的这个土炕上,房根森的决心又发生了动摇,这是因为,他又突然想起了爹刚刚说过的话。那天,锄奸队长刚走,房乐平便悄悄来到这里,将宏德堂与义武堂重修旧好的消息告诉了他,他感觉得出,爹的心情是那么舒畅而坦然,脸上的皱纹都带着笑意。

    “根森啊,你兴运大爷能彻底看开了,走出这和解的一步不容易啊,两堂从今往后,就是亲兄弟,你们都要珍惜啊。要知道,这次和解得之不易,经过了几辈子人啊……”房乐平情绪激动地对房根森说,“俺知道,你跟德河还没有和解啊,尽管这次他又救了你,可是,这是他的本能,是你们都是八路的缘故。”

    “爹,德河哥的性格您是知道的,他是不会轻易原谅一个人的。”房根森为难地说,“这都怪俺当初……”

    “现在就不要再去后悔了,巴掌打在了脸上,还能揭下来吗?”房乐平巡视着夜幕中的方氏祖坟,指着最远处几座太祖的坟头,感叹道,“根森,这方氏祖坟里埋葬着方跟房共同的祖先呐,俺相信,德河总有原谅你的那一天。俺跟你兴运大爷都老了,这秋后的蚂蚱,还能蹦跶几天呢?德河将来肯定是宏德堂的新堂主,你哥哥根林是不会回来了,所以你呢,也肯定要继承义武堂的,你和你德河哥两个啊,到了化干戈为玉帛的时候了。”

    两堂和好,是爹的幸事,更让房根森感到了轻松,似乎压在心上的一块巨石蓦然搬掉了一样。为了不破坏爹的好心情,他没有将上级再次命令他尽快除掉汉奸方童文的事告诉爹。现在,在他经过一夜的精神煎熬之后,他决意要改变自己的决定,放弃行动,从而实现自己枪口永远不会对准宏德堂人的诺言。他觉得,无论方童文是怎样作恶多端,如果死在他的手上,肯定会再次引起悍然大波,葬送刚刚恢复的情谊,宏德堂与义武堂之间是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啦。自然,房根森也知道自己这个选择的最终结果是什么,锄奸队长将不会再原谅他,等待他的将是纪律的严惩。或许,他将被清除出抗日队伍,那么,他就会扛起那把祖传的大刀,单打独斗,当年,他曾用它砍死了知县丁明才,现在,他要让日本人成为他的刀下鬼。

    勤勉的公鸡已经开始打鸣了,眼见得天就要放亮,房根森精神恍惚地躺在土炕上,等待着一个新的黎明。此时此刻,他绝然不会想到,方童文带领的保安队正整装待发,将与日军一起走出据点,直扑方家村。

    当太阳刚刚跃出了地平线,在少尉今井的率领下,日伪军就赶到了方家村的东头。像往常一样,方童文带保安队走在前面打头阵,日军紧紧地跟在后面。对于这次行动,方童文毫无准备,在睡梦中,今井便差人将方童文叫了起来,让他迅速集合队伍,准备出发。方童文自然是个有心计的人,他已经察觉出今井对他带领的这支保安队产生了不信任。近期以来,今井多次得到八路藏匿之处的情报,便派保安队前去捉拿,但都扑了空。于是,他便怀疑据点里有八路的奸细,并责令方童文找出这个人。方童文对今井的命令向来是唯命是从,如领圣旨,在保安队里一个个地排查,甚至用上了体罚,却是一无所获,让今井大为光火。所以,当今井昨晚得知八路房根森藏在方氏祖坟小屋里养伤的情报之后,为确保万无一失,就决定亲自带队前来捉拿。

    “八路,房根森!”面对集合起来的队伍,今井走到方童文的跟前,得意地亮出了底牌,“方氏祖坟,小屋,出发!”

    房根森?去捉拿房根森?自从那天房根森在青荷的家里放过了方童文,他就知道房根森是八路,但是,他没有向今井报告,他觉得,今井不会相信房根森暂且饶他一命的解释,那么,他也就自身难保。这个今井刁钻多疑,他把汉奸们当狗使唤,却从来没有真正相信过这群围在他身边的狗。

    现在,日伪军近在咫尺,房根森却是全然不知,当日伪军走过王河的南桥头,那间小屋已经清晰地进入方童文视线的时候,他就断定,房根森将是在劫难逃了。对方童文来说,这间小屋非同寻常,是他被赶出宏德堂后的栖身之地,里面的一切都有他的印记。在这里,他哭过,骂过,寻死觅活过……直到他穿上了这身黄皮,成为日本人的一条狗。

    放弃了亲手除掉汉奸方童文的决定,房根森内心的纠结蓦然消失,似乎一身轻松了,所以,在这个黎明到来的时候,他酣然入睡了。很快,日伪军拐上了通往方氏祖坟的那条小路,方童文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这是因为,他已经看清了那间小屋的窗棂,再走十几步,他们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房根森包围在小屋里。

    “快!”跟在后面的今井发现了方童文的异样,紧走几步,来到方童文跟前,挥舞着指挥刀,小声命令道。

    听了今井的命令,方童文却突然站住了。他知道,不能继续往前走了,如果再不采取行动,房根森就插翅难飞了。

    当汉奸,是方童文不情愿的选择,但是,在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过后,他郑重地接受了这个决定。那是阳春三月的一个傍晚,方童文站在小屋的门前,无所事事地看着天发呆,思念着远在武家庄的青荷和儿子。突然,方氏祖坟里闯进了一个黑影,跑进了那片参天的杨树林。他迅速向黑影闪过的地方走去,这时,又有十多个人手持长枪闯进了祖坟,并将方童文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他看见什么人没有。方童文惊魂未定地看着这群一身黄皮的二鬼子,正要请他们出去,宋子明高举着手枪走了过来。

    “童文,还在这儿给祖宗看坟呢?”宋子明来到方童文的身前,阴阳怪气地说。

    看到宋子明,方童文反倒不害怕了。他没说话,只是眯缝着双眼,以一种轻蔑而充满仇恨的目光注视着宋子明。许多年前的那个冬天,他带领方家村的小伙伴们与房家庄的孩子们在和衷桥上打雪仗,正是这个宋子明悄悄递给他一块石头,让他砸死了房光昭。当爷爷方兴运表态如果他故意杀人,就要按族规办事,以命偿命的时候,需要宋子明来做误杀的证明,宋子明却在他爹宋家富的授意下做了伪证,倘若不是房乐平念及方跟房是同宗同祖,在最后时刻善心大发,从而饶了他一命,他方童文早就见阎王了。方童文知道,现在的宋子明跟他被除掉的爹宋家富一样,都成了掖县有名的汉奸。他马上意识到,作为县警备队队长的宋子明率队夜闯方氏祖坟,就是为了追杀刚才那个昙花一现般的黑影。坏人的对手无疑是好人,也就是说,那个黑影肯定是八路。

    “俺问你,你刚才看到有个人进来没有?”见方童文默不作声,宋子明用枪杆捅了下方童文的胸口,面露杀气地说。

    方童文看到,黑影进了杨树林,肯定匿藏在那里。在青松翠柏的环绕下,这八棵杨树已经站在这里几百年了,忠实地护卫着方氏的祖先,最粗的几棵树心已经空了,在下半部露着黑漆漆的洞空。他判断,那个黑影并没有跑远,当是藏进了树洞。

    “看到了,俺这不是过来看看吗?”方童文想到这里,马上答道。

    “你看到了?”宋子明似乎不相信。

    “俺不会说谎,俺爹没教俺怎么撒谎!”方童文高仰着脖子,气呼呼地说。

    宋子明显然明白方童文说这话的用意,但是现在,他没有时间与方童文纠缠,他接到八路施南冬出现在三山岛的情报,就从掖城赶来捉拿,施南冬却在群众的掩护下跑了。他率领警备队又一路追回来,施南冬又跑进方氏祖坟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现在在哪儿,快说!”宋子明扭头看了不远处的杨树林一眼,问道。

    方童文的目光始终没有落在那片杨树林上,他抬手指了下不远处的王河大坝,不耐烦地说:“那里,他往大坝上跑了。”

    “方童文,俺可要跟你说明白了,你要是说谎,就是私通八路!”宋子明将信将疑地说。

    方童文往地上吐了口臭痰,揶揄道:“以前,俺听俺老爷爷常说,有病的人总以为别人也有病,撒谎的人总以为别人也撒谎!”

    宋子明知道,方童文在旁敲侧击,指桑骂槐,现在抓八路要紧,不能跟他较真。过了大坝,就是房家庄,时不我待,他挥枪一指房家庄方向,带领警备队冲上了河坝。

    方童文看着宋子明他们消失的背影,在原地久久站立着。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好奇,他想知道,这个被宋子明追杀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觉得宋子明他们已经越过了王河,进了房家庄之后,就大着胆子向那片杨树林走去。

    “出来吧,没事了。”方童文在一个树洞口站住,小声喊道。

    杨树林里死一样沉寂,只有被方童文惊起的小动物东逃西窜。他一个树洞一个树洞地小声喊着,却始终没有找到那个黑影。或许他已经跑了,方童文心里这么想着,就往小屋走去。但是,当他推开了虚掩的房门,他惊异地看到,有个壮实的中年汉子站在屋子的中央。

    此人便是施南冬!在他奉命去三山岛发动群众的时候,被宋子明率领的警备队堵在了一个老乡家里。好在有惊无险,乡亲们围在院门口与他们周旋,他则趁机从房子的后窗跑掉了。但是,他刚刚跑出村子,就又被宋子明的警备队发现了,直到跑进方氏祖坟,他才终于化险为夷。刚才藏在树洞里,他看到听到了发生的一切,是方童文救了他,所以,他决定留下来,向这个陌生的救命人表达一下自己的感谢。

    “谢谢你啊,小兄弟!”见方童文走到门口,施南冬迎过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掖县有八路神出鬼没,但是,方童文还没亲眼见过八路,就像当年方兴运知道掖县有共产党活动却没见过真人一样。

    “你,你是八路?”方童文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奇地问。

    “是啊,你一人在这里看坟吗?”施南冬拍了下方童文的肩膀,和蔼可亲地问。

    看坟?施南冬的一句话无意之中戳到了方童文内心的最痛处,他的眼睛一瞪:“看坟怎么了?”

    施南冬马上察觉出了方童文的异样,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宋子明不会马上撤回掖城,或许会在某个地方守株待兔,所以现在,他留在这里是最安全的。于是,他便一边警惕地听着四周的动静,一边与方童文拉家常。他先是问方童文家里都有什么人,当方童文说到二叔方德江的时候,施南冬一下子愣住了。

    “方德江是你的二叔?”施南冬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是啊?他是共产党,你肯定也是共产党,难道不知道吗?”方童文撇嘴道。

    黑暗中,施南冬看不清方童文的模样,但是,他觉得,眼前的方童文与方德江还真有相似的地方,比方,身材与眼神。

    “呵呵,俺当然认识你二叔,你听俺给你说啊。”施南冬亲切地拉着方童文的手在小屋的门槛上并排坐下来,“那年啊,你二叔,方德江同志在潜伏了多年之后,接到上级组织的指示,与中共掖县县委取得联系,接受郑耀南书记的直接领导,就是先跟俺接的头。直到现在啊,那个接头暗号俺还记得。”

    “接头暗号?什么暗号?”方童文不禁纳闷儿地问。

    施南冬站起来,抬头看着黑漆漆的天空,思绪回到了那年那个有月亮高悬的夜晚。

    “家燕飞回正堂屋,王河流入莱州湾。”施南冬站起身来,饱含真情地说。“归心似箭。”方童文听罢,脱口说。

    “这是你加的横批吗?”施南冬赞赏道,“你能理解一个与娘失散多年的孩子在重回娘的怀抱那一刻的感觉吗?”

    方童文也站了起来,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落在了东南方向的宏德堂。其实,夜幕笼罩,一团漆黑,他什么也看不到。他想,他何尝不是一个与爹娘失散多年的孩子?他与青荷情真意切,却不能成为夫妻,反倒触犯族规,成了有家不能回的流浪儿,让他生不如死,在煎熬与痛苦中度日如年。方童文想到这些,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湿润了,多年的委屈与伤感一股脑儿地涌上了心头。

    施南冬吃惊地看着方童文微微发亮的眼圈,他马上意识到,这个宏德堂的子孙独自一人在此守坟,一定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于是,他再次拉起了方童文的手,在小屋的门槛儿上坐下,让方童文讲一讲他的过去。

    “小兄弟,你心里肯定有说不出的痛苦,来,给俺讲讲,看俺能不能帮你解脱。”施南冬侧脸看着方童文。

    越是内心痛苦的人便越有倾诉的欲望,方童文没能控制住自己发泄的冲动,向施南冬诉说起自己心酸的遭遇,说到气愤处,竟然哭出声来。

    “宏德堂,俺恨这个道貌岸然的宏德堂!”最后,方童文咬牙切齿地说,“俺就是死也不会回宏德堂!”

    在方童文讲述的过程中,施南冬始终没说话,但是,他还是被这个令人悲伤的故事感染了,眼里也有泪光闪烁。

    “你给俺评评理!”方童文擦把眼泪说。

    “这个万恶的旧制度一定要砸烂!”施南冬一下子站起来,双手搭在方童文的肩膀上,情绪激动地说,“方童文,你跟青荷的感情是真实的,是超越一切陈规陋习的,是值得尊重的。人生来没有贵贱之分,是平等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摧毁了多少像你这样年轻人的爱情?又酿成了多少悲剧?婚姻大事是关系男女终身幸福的大事,怎么能完全抛开当事人的意愿,去讲究什么门当户对?俺告诉你,你跟青荷是打破这毫无人性的清规戒律的先行者,你们是在以自己的实际行动向旧习宣战!是那些深受封建思想束缚而备受折磨的人学习的榜样。俺佩服你们!支持你们!俺跟你二叔方德江同志所从事的革命,就是让全中国人都过上自由平等的生活,革命成功了,就不会再发生你和青荷这样的悲剧了!”

    施南冬的一席话,让方童文听得目瞪口呆又热血沸腾,这是他与青荷的事情发生后,他听到的第一个支持他的人,因此,他对施南冬的好感与信任感油然而生。革命,原来二叔方德江所从事的革命竟然是这么实在,让他看到了与青荷团圆的希望。

    “俺也要参加革命!”方童文的情绪高涨起来。

    施南冬去三山岛发动群众,就是想让更多的爱国青年参加到抗日队伍中来。为了及时掌握日伪军的动向,尽可能减少抗日武装的损失,根据上级有关指示,游击队正想方设法地将情报员安插进伪军中去,他突然觉得,方童文是极佳的人选。于是,他首先肯定了方童文的觉悟,然后就把让方童文去当伪军,为游击队提供情报的想法说了出来。

    什么?让俺主动去当汉奸?方童文一听,马上就急了。

    “不,俺不去!俺还是在这里看坟吧。”方童文愤然而起,躲开了施南冬。“方童文,你听俺说。”施南冬伸手将方童文拉到自己的身边来,语重心长地说,“革命的分工不同,游击队在正面杀敌,更需要自己的同志在敌人内部搜集情报,有了准确的情报,游击队就可以更好地打击日本鬼子。你去了鬼子据点,及时地发出情报,能顶得上几十号人马啊!”

    方童文马上理解了施南冬的解释,知遇之恩当衔环以报,他内心里想听从施南冬的安排,但是,他知道,如果他穿上那身黄皮,不明真相的乡亲们就对他恨之入骨了。那么青荷呢?肯定也会对他横眉怒目,从此断了来往,这是他最不能割舍的。

    “俺能将实情告诉青荷吗?”方童文用乞求的目光注视着施南冬,希望能得到他肯定的回答。

    “不,谁也不能说,包括青荷。”施南冬明白了方童文的担心,“方童文,知道你真实情况的只能有俺一个,这是纪律,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能暴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你明白吗?”

    方童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俺听你的。”

    “好,方童文同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俺的同志了。将来赶走了日本鬼子,俺来给你做证,你是英勇的游击队战士。”施南冬说罢,一把将方童文拥在了怀里。

    方童文感到施南冬的胸怀很温暖,泪水再次涌出眼眶。

    为逃避宋子明的抓捕,施南冬藏进了方氏祖坟,方童文成为他最大的收获。那个夜晚,他没有离开,与方童文说了一宿的话。方童文听得入迷,内心充实而有力量,在施南冬的谆谆教导下,他脱胎换骨般地获得了新生。

    “平里店的鬼子据点正在招收保安队员,这是个好机会。”施南冬最后叮嘱道,“如果你被录用,你要想办法尽快得到鬼子的赏识,只有这样,你才能得到有价值的情报。方童文同志,你送出的每一个情报,俺都会记录在案,等赶走了日本鬼子,俺给你报功,你就放心吧。”

    施南冬在天亮之前离开了这间小屋,按照他的安排,方童文当天上午就去了平里店的鬼子据点,报名参加了保安队。为讨好今井,他带人去武家庄抢过鸡,让兄弟方童年为今井治过病……他由此而成为乡亲们眼里的铁杆儿汉奸,却得到了今井的信任。眼下,鬼子已经稳固地盘踞掖县,抓捕游击队员是重中之重,他们利用大小汉奸提供的线索,直扑游击队员的家,如果不是方童文及时将情报送到据点旁边的那个小卖部,许多抗日勇士就无谓地牺牲了。尽管方童文受到了乡亲们及宏德堂的误解,成了人们眼中十恶不赦的汉奸,但是,他始终铭记施南冬的教导,保守秘密,守口如瓶,就连青荷也不知道真相。他相信施南冬的话,日本鬼子终有被赶出中国的那一天,而在胜利的时刻,他就是名副其实的大英雄。但是现在,今井终于察觉出了内部有奸细,来了个突然袭击,方童文没有机会送出情报,就与日伪军一起来到了方氏祖坟的这间小屋前。怎么办?房根森已经无路可逃了。

    这个时候的方童文已经没有时间去想宏德堂与义武堂之间的恩恩怨怨了,他只知道,房根森是八路,不能让他就这么死在鬼子的枪下,这与他曾经饶过自己一命无关,他必须给房根森发出信号,让他尽快逃离。

    砰!情急之中的方童文蓦地举起了枪,击倒了身边的一个鬼子。

    “鬼子来了,快跑——”方童文一边拼命地呼喊着,一边开着枪往北边的河坝方向跑去。

    睡梦中的房根森被枪声惊醒了,马上,他又听到了方童文的呼喊声,他撞开小屋的后窗,就看到了方童文奔跑的身影,为把鬼子引开,他选择了往南跑。

    今井被方童文的举动惊呆了,在他明白了方童文就是隐藏在保安队的八路奸细的时候,方童文已经跃上了河坝,而房根森也跑出了他的视线。

    “那边,去捉方童文!”今井挥舞着指挥刀,疯狂地大叫道,“抓活的!”

    王河水不没膝,不慌不忙地流淌着,慌不择路的方童文跳进了王河里,涉水过河,但是,刚走了几步,便掉进了水中的暗坑,没等他爬出来,就被日伪军包围了。马上,方童文被两个鬼子拉出了水面,又被捆绑了起来,推到了今井的跟前。今井看着这个他曾经赏识的人,顿时有了被耍弄的羞辱之感,他怒不可遏地挥起了手中的指挥刀,却又无力地放了下来。他决定,将方童文带回据点,严刑拷打,一定要挖出方童文的上级及同伙,这样才能消除后患。

    房根森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五花大绑的方童文被日伪军押解着向平里店据点走去。路过宏德堂巷口的时候,他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下。这个时候,宏德堂的大门紧闭,刚才,男女老少们得知日本鬼子进了村子,早就躲在了家里,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方童文已经感觉到,他不会活着回来了。死也不回宏德堂,是他当年发的毒誓,现在就要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实现了。

    显然,今井欲挖出方童文上级及同伙的心情是迫不及待的,一回到据点,他便亲自出马,先是威胁利诱,方童文没有屈服,气急败坏的今井马上让人将他捆绑在院里的大树上,令手下藤田挥舞马鞭,拼命抽打。方童文身上的黄皮破了,被鲜血染红,这身让他感到耻辱的黄皮已经没有了原来的模样。

    “游击队有游击队的纪律,这个纪律比生命都重要,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要保守秘密,俺相信你。”这是施南冬临走时对他说过的话。现在,这话伴随着皮鞭的抽打声在他的耳畔回响起来。施南冬是第一个对方童文不幸的情感遭遇表达了同情与支持的人,在他的眼里,施南冬就是精神支柱,是他重生的神灵,士为知己者死,让他供出施南冬或者送情报的地点比登天还难。

    方童文始终金口不开,直到被打得昏死过去。这时,今井想起了方童文的心上人青荷,他与青荷的故事在据点里也不是什么秘密,有一次,为了奖励方童文,今井还主动提出让他去武家庄跟青荷幽会。现在,一筹莫展的今井灵光一现,计上心头,马上派人去武家庄,将青荷抓来,如果方童文仍然不开口,就当着他的面让据点的人强奸了青荷,直至将她杀掉。他相信,方童文不会眼看着心上人被奸杀,一定会精神崩溃,说出他的上级和同伙。

    这个时候,宏德堂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原来,方童文不是汉奸,是深藏在据点里的八路。他为了救房根森,开枪打死了一个鬼子,从而发出信号,让房根森虎口脱险,而自己却是命在旦夕了。宏德堂不出孬种,方童文是宏德堂的骄傲。但是,这种自豪感只是在每个宏德堂人心中一划而过,马上便被一个残酷的事实击倒了,日本鬼子绝不会放过方童文,他不可能活着出来了。没有人能营救他,谁去了谁就是送死。童文啊,宏德堂对不住你啊!方兴运长叹一声,瘫坐在了太师椅里。

    身在武家庄的青荷并不知道刚刚发生的这一切,她上午送了武思文去方家村上学,回家的路上听说鬼子出了据点,还在王河坝下开了枪,吓得她没敢直接回家,而是到一个远房的亲戚家串了个门,直到中午时分才回到家里。但是,就在她刚刚进了院子,弯腰拾草准备做饭的时候,今井的手下藤田就带着几个保安队员闯了进来。

    鬼子?青荷抬头一看,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手中的草也掉到了地上。

    正是青荷这惊恐万状地抬头一看,让藤田发现了一个美人在惊恐中展现出的独特之美。他的兽性大发只是一眨眼的事情,让他瞬间就忘了自己来的目的,遂命令几个保安队员守住门口,独自向青荷走来。

    作为一个美人,青荷见过许多淫荡的目光,而且,在她与方童文的事情暴露之后,她就成了人们眼里的淫妇,时常会有心怀叵测的男人找上门来,似乎她就是当年的潘金莲再现。但是,男人们错了,青荷就是青荷,她不会成为另一个潘金莲,她与方童文的故事跟潘金莲与西门大官人的风流韵事有着天壤之别,是一对痴男怨女的真情展现,她在方童文面前风情万种,在别的男人面前却是守身如玉。为了对付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们,她在枕头底下藏了一把尖刀,多少次,当她被强壮的男人按在炕上,正是这把尖刀让她躲过一劫。所以,青荷不是荡妇,是烈女,一把尖刀让她守住了自己最后的尊严。

    藤田自然不会知道这些,在她的眼里,每个中国女人都是他可以任意发泄兽性的对象。现在,他一边宽衣解带,一边淫笑着向青荷走来。

    青荷手无寸铁,只能往屋里跑,但是,在她刚刚跑到屋门口,就被藤田扑倒在地了。她拼命地挣扎,冷不防咬了藤田一口。藤田哎呀一声,松开了手。青荷趁机爬起来,跑进了东间,从枕头底下拿出了那把防身的尖刀,右手用力地攥着,藏到了身后。

    对藤田来说,奸淫中国女人已经不是头一回了,不过,遇到这么激烈的反抗却是第一次。他有些惊异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人,并没有发现她与别的中国女人有什么差异,但是,从青荷充满怒火的眼神里,他却分明看到了不屈与刚烈。方童文的女人竟然是这么与众不同,他突然觉得,手中的皮鞭没有征服了方童文,他必须以另一种方式征服他的女人。于是,藤田重整旗鼓,张牙舞爪地再次向青荷扑来。

    自藤田第一次把她扑倒,青荷就没想到过他会放过她,所以,她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准备,待藤田扑过来的一刹那,她背起的右手突然伸了出来,那把亮晶晶的尖刀插进了藤田的肩膀。尖刀脱手了,在藤田的肩膀上异常闪亮,一股鲜血顺着尖刀的缝隙流淌下来。这个时候,藤田已经兽性全无,保命成了第一要务,他强忍疼痛,从腰间拔出了枪。青荷赤手空拳,她丢失了防身的武器,她要从藤田的肩膀上夺回尖刀,便不顾一切地冲向了藤田。

    砰!藤田手中的枪不出意外地响了,子弹穿过青荷的胸口,又打在了她身后的那块残缺不全的玻璃镜子上。青荷应声倒下,镜子也成为碎片,散落在地上。

    青荷就这么死在了藤田的枪口之下,她以自己的性命守住了自己的贞操。她仰面躺在地上,口流鲜血,怒目圆睁。她死不瞑目,或许,她是带着对方童文的怨恨走的,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她最爱的人成为一个万众唾弃的汉奸。

    此时此刻,胶东抗日游击第三支队分别接到施南冬与房根森的紧急报告,正在组织力量准备营救方童文。施南冬、方德河、房根森、马复生等已经奉命在一隐秘地点集结,等待支队的援兵到达。突袭平里店据点,救出民族英雄方童文,行动就在今天晚上。但是,今井的如意算盘却由于藤田的兽性大发而夭折了,他气急败坏地抽了藤田两个耳光,仍然怒气难消。盛怒之下,他做出了马上斩杀方童文的决定,游击队的营救计划落空了。为了杀一儆百,穷凶极恶的今井竟然将刑场放在了宏德堂的巷口。

    掖县的夏秋之交阳光明媚,天上有白云朵朵,田野里奔跑着欢快的野兔或者其他可爱的动物。然而,就在这样一个季节转换的日子里,宏德堂的方童文却被日本鬼子押到了方家村,面对宏德堂的巷口,走向他生命的尽头。

    一时间,平里店的鬼子与伪军倾巢出动,又从掖城调来了宋子明的警备队,他们个个荷枪实弹,乡亲们被挡在了警戒线之外。

    为防止日本鬼子斩草除根,武思文已经被游击队接出了学校,转移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宏德堂的男女老少则全被宋子明的警备队赶出了院子,又被圈在巷子口,面对寒光闪闪的刺刀,他们围在一起,强压着怒火与悲伤,绝望地等待着一个残酷场面的到来。

    方童文被推到了警戒圈的中间,两个鬼子扭押着他的双臂,他低垂着头,表情是麻木的,只有左右游移的目光不时闪现出几丝不屈与倔强。现在,只要他抬起头来,目光正视,他就可以看到宏德堂,看到他的亲人们。但是,他没有勇气抬起头来,或者说,他不想去面对宏德堂与亲人们。在这个近在咫尺的院落里,承载着他太多的伤感与悲情。他恨宏德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偏出生在宏德堂。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走了,他发过的死也不回宏德堂的毒誓就要实现了。这个时候,他想起了那个叫施南冬的人,正是他的出现让自己有了今天这样一个结果。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他已经没有了恐惧,他在人们鄙夷的目光里度过了几多孤独难熬的日子,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他绝望过,他甚至想到过死,只是觉得这样死了太窝囊而放弃了。但是,他从来没想到过会轰轰烈烈地死,他相信,不管过了多少年,人们回忆起今天这个壮烈的场面,都会流露出敬佩的目光。所以,他感谢施南冬,感谢施南冬给了他一个重生的机会,并以这种方式告别人世。现在,方童文已经知道青荷死在了他的前面,这是一个要好的保安队员偷偷告诉他的。青荷死得同样惨烈,他知道她为什么要以死来保全自己的贞节。在青荷的眼里,他现在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汉奸,这是他唯一的遗憾。好在他就要去另一个世界找青荷了,他觉得,他可以当面向她说出实情,洗刷掉自己的罪名。还有,他与青荷的儿子武思文,在他用眼睛的余光扫视了整个刑场之后,他并没有发现儿子的影子。自然,方童文不会想到游击队已经接走了武思文,因此,他的心里充满了遗憾,让他走得有些牵肠挂肚,恋恋不舍。

    在人们惊恐的目光中,行刑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宏德堂人被警备队员们包围起来,宋子明则在一旁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方兴运跟方德海与方童年紧紧地搂抱在一起,看一眼方童文,又都惊恐万状地扭过脸去。王玉玟与吴怡蓉以及董月花和马复艳已经瘫软在地上,就像死过去了一样,只有泪水在无声地流淌。方德泊原本站在王玉玟的身边,转眼十多年过去,他在奶奶王玉玟为爹娘报仇的教导中长大,如今已经成长为一名英俊少年,现在正以仇恨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一切。方兴运发现了方德泊的危险,就一把将他拉了过来,让方德海将他挡在了身后。当方童文即将为国慷慨赴死的时候,声名显赫的宏德堂已经无能为力,这是宏德堂的悲哀。

    终于,凶相毕露的今井走到了方童文跟前,给他最后一次供出上级与同伙的机会。方童文显然听得清清楚楚,人们看到,他微闭的眼睛睁开了,高高地抬起了微垂的头颅,然后就笑了下。这是方童文一生中的最后一次微笑,笑得凄怆而僵硬,刺痛了宏德堂人与乡亲们的心,他似乎以这种微笑告诉人们,俺方童文不是孬种,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童文啊——”王玉玟惨叫一声,蓦地站起来,冲破了警戒线,向方童文扑来。

    宋子明眼疾手快,挥起持枪的右手,将王玉玟砸倒在地,几名警备队员将她又拖了回去。

    方童文是抗日的英雄,是方家村的骄傲!围在警戒线外的乡亲们再也不能安静下去,开始有了拥动,他们好像是如梦方醒,不能眼看着方童文就这么死在日本鬼子的刀下。

    “别动,都别动!”宋子明见状,高声喊道。

    今井察觉到了异样,蓦然挥起了手中的指挥刀,用尽全身之力向方童文的脖子砍去。

    方童文高昂着的头颅应声而落,向宏德堂方向滚去,而他的躯体血流如注,在挺立了片刻之后,也轰然倒塌了。像青荷一样,方童文的眼睛也是睁得大大的,人们惊恐地看到,他的头颅做了最后一次翻滚,最终面向外停在了巷口。

    乡亲们已经惊呆了,纷纷转过脸去,有人瘫坐到了地上。今井收起沾满方童文鲜血的指挥刀,带领着鬼子和伪军大摇大摆地走了。于是,乡亲们涌向了宋子明和他的警卫队,宋子明见势不妙,也率队仓皇而逃了。

    身首异处的方童文被乡亲们抬到了宏德堂的巷口,正要向宏德堂的大门走去,方兴运在方德泊的搀扶下走了过来,挡住了去路。

    “他爹啊,您这是……”吴怡蓉悲痛欲绝地跑了过来。

    “兴运啊,就让俺童文回家吧。”王玉玟连滚带爬地来到方童文的跟前,哭喊道。

    “爹啊,让童文回家吧。”方德海与董月花双双跪倒在方兴运的脚下,乞求道。

    方兴运久久地站立着,已经是老泪纵横。让童文回家,回到生他养他的宏德堂,何尝不是他的心愿,这是方童文魂灵的安身之处啊!但是,方兴运太了解方童文的性格了,他恨宏德堂,刚才,他站在宏德堂的巷口前,却没让自己看一眼,即使头颅滚了过来,也没有面向宏德堂。方兴运觉得,方童文以自己的方式实现了死也不回宏德堂的毒誓,那么,他能违背他的意愿,强行将其抬进宏德堂吗?

    “俺给童文说几句话吧。”方兴运抹了把脸上的泪水,在方童文的遗体前蹲了下来,看着他侧放在身边的头颅,哭诉道,“童文啊,俺是你爷爷啊,俺知道你恨宏德堂,更是恨俺,你说过,你死也不会回宏德堂。现在啊,你真的死了,俺是眼睁睁地看着你被日本鬼子一刀砍死的,宏德堂不是见死不救啊,可是,宏德堂手无寸铁,就是拼上老命也救不了你啊。游击队也正在准备营救你啊,日本鬼子不给这个时间。你死了,死得让宏德堂骄傲,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都是宏德堂的子孙啊!童文,俺告诉你,也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俺都要把你带回宏德堂,童文啊,俺带你回家了……”

    方兴运说罢,颤抖着手合上了方童文的眼睛,突然眼前一黑,瘫坐在地上。

    “童文啊,不怕,咱回家了……”宏德堂的女人们凄惨地哭叫不止。

    方童文被乡亲们抬进了宏德堂的正院里,安放在刚刚搭起的门板上。孙良行带领长工们搭起了灵棚,吴怡蓉与董月花哭天抹泪地找来了方童文曾经铺过的褥子,盖过的被子,又在乡亲们的帮助下给他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但是,无论怎么摆放,方童文的头颅与身体都无法连接在一起。这时,王玉玟在方德泊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又摇摇晃晃地在方童文的身边坐下。

    “德泊啊,去,到俺屋子里把针线蒲箩拿来。”良久,王玉玟泪流满面地说。

    方德泊愣了下,才转身去王玉玟的屋里拿来了针线蒲箩。

    “奶奶,您这是……”看着老眼昏花的王玉玟穿针引线,董月花纳闷儿地问。

    王玉玟将针插进花白的头发里,将方童文的头颅与脖子对齐了,对董月花说:“月花啊,全尸下葬是咱中国人的讲究啊,咱不能让童文身首分家地走啊,来,你扶好童文的头,咱给他缝上吧。”

    “童文,老奶奶给你把头接上啊,你可别怕疼啊……俺童文听话,不怕疼,是不是?”董月花双手扶着方童文的头,哭一声,说一句。

    “童文啊,俺是你老奶奶啊,宏德堂对不住你,让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你这个老奶奶也对不住你,没有替你说句公道话啊,白活了这么大岁数。童文,你知道吗?青荷也走了,你们在那边就能见着了。她是个好女人啊,她是真心地喜欢你。童文,俺那好重孙子啊,你和青荷都走了,留下思文可咋办啊,他才是个七八岁的孩子啊……”王玉玟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了,银针也深深地扎进了她的手指。

    吴怡蓉见状,将针小心翼翼地从王玉玟的手肚上拔出来,接着缝,缝一针,泪一把,直到支撑不下去了。马上,董月花又接过了吴怡蓉手中的针……

    明媚的阳光下,宏德堂的三代女人在哭泣中完成了方童文的身首合一。为方童文盖上白床单,三个女人齐刷刷扑在他的身上,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起来。

    现在,方兴运瘫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已经没有了泪,有的只是内心的愧疚。三十多年前,爹方英楚撒手而去,在发生了与王玉玟短暂的争斗后,他就顺理成章地当家做主,成了宏德堂的继承人,同时,他继承的还有严厉的族规与堂规。他知道,宏德堂以德传家,以文治家,传承了上百年,靠的就是这些先人们立下的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不管发生了什么,这些族规与堂规都是不可逾越的,是传家与治家之本。那么,方童文与青荷的恋情以及后来发生的偷情生子,为家法堂规所不允,他怎么敢去打破?如果打破了,法规岂不成了形同虚设?以后还会有谁去遵守?宏德堂还怎么能传承下去?这是祖先们绝不可能答应的事,他更不能将宏德堂葬送在自己的手里。但是现在,方童文跟青荷都死了,武思文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他是方童文的儿子,这是谁也不可否认的事实,那么,宏德堂能看着他流浪街头,坐视不管吗?

    夜幕是在不知不觉中降临的,宏德堂里点起了大大小小的灯,与天上的星星遥相辉映。方童文安卧在院中的灵床上,方德海与董月花带着方童年守在他的身边。孙良行安排厨子已经做好了饭,却没有人去吃一口。

    “老爷,您吃一口吧。”孙良行进得堂屋,将一碗热腾腾的鸡蛋荷包面递到方兴运的手上,劝说道。

    方兴运将碗放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说:“去,把德海叫过来。”

    在宏德堂的诸多子孙中,方德海无疑是最内向最朴实的一个,平素话语不多,很少出头露面,他对爹的主张也向来是唯命是从,没说过半个不字。在方兴运的眼里,方德海是个没有主意的人,实际上,再老实的人也有自己的主意,他只是在自己的主意与爹相左的时候,选择了顺从与忍气吞声。方童文是他的儿子,爹当年将其扫地出门就不能不引起他本能般的抵抗。但是,这种抵抗只能在内心里,不能表达出来,所以,他就活得很痛苦,而这种痛苦又压得他更加内向,他由此成了宏德堂里的闷葫芦。

    “爹,您叫俺?”方德海走进屋来,拿起方兴运刚刚放下的碗,“您还是吃点吧。”

    “吃?俺吃得下吗?”方兴运手扶桌子,吃力地站起来,“走,你跟俺去方氏宗祠,俺要跟老祖宗们说说话。”

    方德海不会猜测出爹要跟祖宗们说什么,但是,他知道,爹肯定有了主意而又一时拿不准,要找祖宗们商量。他记得,当年,方童文失手砸死了房家庄的房光昭,要按族规偿命的时候,他就是带着自己和方童文去宗祠向祖宗们诉说的。那么现在,爹要跟祖宗们商量什么?

    方兴运在方德海的搀扶下出了宏德堂,走到巷子口,他们停住了脚步。现在,方童文留下的血迹已经被乡亲们清理干净了,但是,他们分明能闻出一股股血腥之气。

    “童文啊,你已经回家了啊!”方兴运呜咽着说。

    “是啊,童文,你回家了。”方德海也泪流两行地说。

    夜幕中的大街上空无一人,方家村沉浸在死一样的宁静之中,在目睹了这场血腥屠杀之后,乡亲们已是胆战心惊,噤若寒蝉,无不关门闭窗,将自己圈在了家里。方兴运与方德海步履蹒跚地来到方氏宗祠门口,将钥匙交到了方德海的手上。

    “开门吧。”方兴运抬头看了眼门楣上“方氏宗祠”四个字,声音嘶哑地说。

    方德海接过钥匙去开门,却由于双手的颤抖,许久没能将钥匙捅进锁眼。方兴运见状,伸出手来,握住了铜锁。

    门终于打开了,一股潮湿之气迎面扑来,方兴运与方德海一前一后地走进了方氏宗祠。方德海接过爹递来的火柴,点亮了供台前的蜡烛,又扶着爹在供台边上的椅子上坐下来。沉思良久,方兴运才站起身,点上三炷香,拜了三拜,插进了香炉。

    “来,德海,给祖宗们跪下。”方兴运回身对方德海说。

    方德海马上与爹双双跪在了祖先们的牌位前,又一起磕了三个响头。

    “爹啊,祖先们啊,咱宏德堂今天又遭大难了。”方兴运一腚坐在了地上,嘴一张,泪也跟着夺眶而出,“爹啊,您的长重孙童文,让日本鬼子砍死了……”

    方兴运盘腿而坐,开始了他的诉说,从方童文与丫鬟青荷偷情到青荷被强行嫁出宏德堂,再到方童文与青荷旧情复发被人捉了奸以及他履行堂规将方童文扫地出门,最终说到他们的私生子武思文。

    “爹啊,您不会想到您走了几十年后,日本人侵占了中国吧?您不会想到咱童文死在日本鬼子的刀下吧?”说完了方童文参加游击队以及他与青荷被杀的经过,方兴运终于要将自己的想法说给爹和祖宗们听了,“爹,列宗列祖们,童文当年被俺依堂规赶出了宏德堂,俺也始终没有承认方童文的儿子,可是现在,俺改变了主意……”

    “爹,您?”方德海听到这里,眼睛顿时一亮,迫不及待地问,“您现在是什么主意?”

    方兴运挥了下手,示意方德海不要插话,继续说道:“爹,列宗列祖们,童文为国捐躯,死得荣光,是宏德堂的骄傲啊,咱不能再做对不起他的事了,咱也不能不管他的儿子,毕竟,他的儿子也是宏德堂的血脉,如果宏德堂不管,童文他也死不瞑目啊。宏德堂以德传家,以仁为本,咱不管这个可怜的孩子,是不德,也不仁啊。爹,列宗列祖们,俺想好了,一定得给这个孩子一个名分,让他光明正大地成为宏德堂的子孙。”

    “爹,您怎么给武思文名分啊?”方德海已经听得感激涕零,又忍不住问道。

    “爹,列宗列祖们,后天,宏德堂就要安葬童文了,俺已经想好了,给他和青荷结阴亲,列入家谱,婚事丧事一起办,童文跟青荷结成了夫妻,了却了他们的心愿,武思文也就名正言顺地成了宏德堂的子孙。他的名字俺也想好了,到了他这一辈是‘荣’字辈,就叫方荣光吧,让他永远记住他爹的荣光。爹,祖宗们啊,你们在世的时候,都是大慈大悲,到现在还有乡亲记得你们的好啊,俺的这个想法,你们也一定会同意吧?”方兴运站了起来,抬头注视着爹与祖先们的牌位,不再犹豫,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宗祠大堂里寂静异常,只有三炷香火袅袅升腾,蜡烛的火苗在微微地摇曳,方兴运与方德海投下的影子随之摇摆。蓦地,风起了,吹得窗纸沙沙作响,犹如祖先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爹跟祖先们同意了!”方兴运突然高叫一声,“德海,你听,你听到祖宗们说话了没有?”

    方德海也听到了风吹窗纸的声音,他马上意识到了爹的用心良苦。

    “是啊,爹,俺爷爷跟祖先们都同意了啊。”方德海禁不住涕泗滂沱了。

    “好,这事就这么定了,那就赶快准备童文跟青荷结阴亲的事吧。”方兴运再次跪倒在祖先们的牌位前,虔诚地说,“来,德海,再给祖先们磕个头吧,感谢祖先的大恩大德。”

    方童文跟青荷可以成为夫妻了,宏德堂承认了武思文的真实身世,尽管来得太迟,但是毕竟来了,这个时候的方德海已经不能自已,压抑在他心灵深处多年的郁闷与委屈似乎在这一刻迸发而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激动的情绪,他号叫一声,跪在地上,仿佛用尽了全身之力,嗵嗵嗵地磕起响头来。

    头与地砖的撞击之声在方氏宗祠的大堂里回响,有震耳欲聋之感,方德海的额头磕破了,皮开肉绽,鲜血顺着鼻梁流淌下来,染红了他身前的地砖。

    “德海,你这是……”方兴运显然没想到方德海会以这样激烈的方式向祖先们谢恩,用力想把他拉起来,可是,他毕竟也老了,没能将方德海拉起,自己却也跌倒在地上。

    “爹啊,俺替童文谢谢您了啊……”方德海紧紧地搂抱住方兴运,声嘶力竭地哭喊道。

    方兴运轻轻地拍打着方德海颤抖起伏的后背,也是泪水横流,他突然明白了方德海为什么会这样。在宏德堂的诸多子孙中,方德海是最忠厚老实的一个,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荣耀之事,也没给宏德堂带来什么麻烦,他是默默无闻的,循规蹈矩的,是宏德堂最听话的孩子。所以,在他着力培养方德河继承宏德堂家业的时候,却忽视了方德海的存在。但是,老实人不是皮影或者木偶,有喜怒哀乐,也有自己的主张与思想,在他破坏了方童文与青荷的婚事并最终将其扫地出门的时候,方德海当是心如刀绞,甚至是万念俱灰。方童文毕竟是方德海的亲生儿子,武思文是他的嫡孙,作为爹,作为爷爷,他怎么会无动于衷,成为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但是,在自己依堂规处置方童文的时候,方德海选择了忍气吞声,独自承受这份父子离散的痛苦。自然,当年爹方英楚也曾屡用家法堂规,方兴运也是受害者,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德海啊,爹让你受了太多的委屈啊!

    “德海,爹对不住你,更对不住童文啊!爹是老糊涂了啊!”方兴运圈起右手指,捏起衣袖,轻轻地擦拭着方德海脸上的血迹,羞愧难当地说。

    方德海的泪已经流干了,经过刚才那阵歇斯底里的发泄,似乎感到了几分轻松与解脱,他将爹扶起来,轻声道:“命,爹,俺认命。走,咱们快回家吧,俺回去把您的决定告诉童文。”

    三炷香火已经燃尽,只留下一堆灰烬与尚未散尽的烟雾。方兴运与方德海各自想着心事回到了宏德堂,当方兴运把为方童文与青荷结阴亲列入家谱并收留武思文的决定告诉家人的时候,宏德堂顿时又哭成一片,仿佛一声晴天霹雳蓦然炸响。这无疑是一个令宏德堂所有人均感到意外而又欣慰的决定,是对方童文魂灵最好的慰藉。刹那间,宏德堂所有的女人就又都扑到了方童文的身上,哭天号地,语无伦次。

    “俺那童文啊……”王玉玟捶打着自己的胸脯,如泣如诉地说,“你现在真的回宏德堂了啊!”

    “童文,你跟思文都是宏德堂的子孙啊……”吴怡蓉拉着方童文僵硬的手,不停地摇晃。

    董月花趴在方童文冰冷的脸上,泪如雨下:“童文,娘告诉你,你回家了,家谱上有你和青荷啊……思文也就要回宏德堂了,你就放心地走吧……”

    方兴运站在堂屋门前,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突然觉得,女人们的哭声与诉说声既是对方童文灵魂的安抚,更是对自己残酷无情的一种抗议。世道在变,而家法堂规却成为金科玉律,制造着人间悲剧。但是,祖先们定下来的规矩一代一代地相传,谁敢轻易打破啊?作为宏德堂的堂主,是判官,又是执行官,宏德堂历来实行的是一言堂,倘若他放弃了这些规矩,又怎么去见老祖宗?他知道,自己已经老了,去见先人们的日子为时不远了,爹方英楚走了三十多年,这宏德堂发生的事情真是一段段罄竹难书的传奇啊,当年传说二弟方兴途死在了东北,却活着回来了,又死在了汪洋大海,而今天,方童文是活着走的,而回来了的时候已经死了……命运多舛,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但是,这一连串的悲剧又何尝不是人为造成的?

    “爹啊,俺也活累了啊!”方兴运想到这里,蓦地抬头看着天,长啸一声。

    “老爷,您回屋歇息吧。”孙良行走过来,劝说道。

    方兴运无力地摆了下手:“孙管家啊,你是宏德堂的老管家了,俺知道,你把宏德堂当家,宏德堂也没把你当外人。”

    “是啊,老爷,俺的命是宏德堂给的。”孙良行握住方兴运的手,感恩戴德地说,“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童文跟青荷结阴亲的事,你就一手操办去吧,花多少钱,不重要,你明白吗?”方兴运强打精神地说。

    “是,老爷,俺明白。”孙良行马上应道。

    “还有,现在兵荒马乱的,别出什么岔子,让童文和青荷走得顺顺当当是最重要的,不过啊,按照习俗,应该有的都得有。”方兴运叮嘱道。

    “是啊,老爷,俺明天就去武家庄找武族长,跟他商量童文大少爷和青荷结阴亲的事。大少爷是为了抗日死的,是咱中国人的英雄,俺相信,这个时候,他不会阻拦的。”孙良行泪光闪烁地说。

    “好,这就好。”方兴运点点头,“来,孙管家,扶俺到童文身边坐坐。”

    在这样一个凄怆的夜晚,头顶着满天的星星,方兴运坐在了方童文的身边,一直坐到午夜,才在亲人的硬拉生扯下回屋躺下了。没有人知道,他究竟给方童文说了些什么,人们看到的只有他微微张合的嘴唇与脸颊上浑浊的老泪。

    第二天一早,没等孙良行登门拜访,武族长就在族人的陪同下来到了宏德堂。当年,在方德河的婚宴正在进行之时,他大闹宏德堂,将方童文与青荷偷情的事大白于天下,逼得方兴运没有了退路,从而改变了方童文的命运。现在,在方童文为国捐躯之后,武族长的心里充满了愧疚之感,彻夜难眠。他本是来向宏德堂道歉的,当方兴运说出让方童文与青荷结阴亲及收留武思文的想法后,武族长就一口答应了。他觉得,青荷跟武老二的夫妻关系只是个名义,让她与方童文最终结为夫妻是自己对方童文最好的道歉。青荷为保贞节,惨死在日本鬼子的枪下,现在,人们终于明白过来,她不是淫妇,是烈女,所以,在武族长的召集下,武家庄正在为青荷筹办丧事,拟隆重安葬。青荷早就没了爹娘,有了结阴亲的决定,武族长主动承担起了青荷娘家人的责任,要带族人亲自参加青荷的婚礼与葬礼。

    在人们的忙碌与悲伤中,方童文出殡与结亲的日子终于到来了,他活着的时候,尝尽了人间的苦难,没有了尊严,却在死后有了一个温情的归宿。在太阳初升的早晨,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出了宏德堂,向武家庄赶去。这是一支特殊的迎亲队伍,大红的纸扎花轿放在一块铺有红绸的大门板上,八个青年汉子抬着门板跟在吹鼓手的后面,然后就是手捧彩礼的女人或孩童,绫罗绸缎与四季服装是真的,金银首饰是纸扎的,但是,无论真假,人们的心都是虔诚的,他们希望,早早地将青荷迎进宏德堂的门,因为有方童文在等待着她。

    来到青荷破落的院门口,已经有武族长率领武立本等族人在院里等候。吹鼓手卖命地吹打,彩礼被摆放在地上,在彭总管的指挥下,人们点燃了彩礼。

    “新娘上轿——”烟雾弥漫中,彭总管声音沙哑地喊道。

    武立本等几名汉子将一身大红穿戴的青荷从灵床上抬到了院门口,方家村人双手接过,轻轻地放在了门板上。接着,有人给青荷的胸前戴上了写有“新娘”绸条的大红花,然后,众人抬起没有底座的纸花轿,小心翼翼地架在了门板上。

    大红的绸布盖在青荷的脸上,人们无法看到她的面容。许多年前,青荷是宏德堂的丫鬟,她坐着花轿不情愿地从方家村来到武家庄,她生前绝不会想到,今天又会以这种方式回到宏德堂。

    “起轿——”彭总管高喊一声。

    彭总管的话音未落,八个青年汉子就抬起这只特殊的花轿,向方家村走去。

    到了,新娘青荷到了!当迎亲的队伍刚刚走进方家村,在巷口观望的乡亲就跑回宏德堂报信去了。

    宏德堂里已经是人头攒动,房乐平带着房家庄人来了,马永翔带着虎头村人也来了。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人们的心都被方童文的壮烈殉国以及他与青荷的故事感动着,心情复杂,悲喜交加。

    已更名为方荣光的武思文并没有出现在宏德堂,尽管昨天方兴运已经差人把他从游击队安排的邻村老乡家里接回了方家村,但是,他毕竟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为让他少受这种生死离别的刺激,将他临时寄托在方友盛家里,直到方童文与青荷下葬后才带他来与爹娘进行最后的告别。无论如何,方荣光来到宏德堂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他不会成为流离失所的孤儿,宏德堂将是他永远的家。

    实际上,在方家村一带,结阴亲并不多见,所以并没有约定俗成的习俗可以仿效,在商讨是否将青荷抬进宏德堂的时候,善解人意的彭总管建议不进,只是让方童文与青荷在巷口会合,然后直奔方氏祖坟,并在那里举办结阴亲的仪式。或许是因为欠方童文与青荷的东西太多了,方兴运却坚持将青荷迎进门,让她体面地成为宏德堂人。现在,当青荷被抬到宏德堂的门口,人们点燃了鞭炮,与鼓乐声融为一体,回响在方家村的上空。

    胸戴“新郎”大红花的方童文静静地躺在院中的灵床上,不会看到或者听到正在发生的一切,或许,在这样一个悲情与温情交融的时刻,他的在天之灵已经悄然回到了他的躯体,没有了冤屈与仇恨,只是在默默地恭候着青荷的到来。他的生命是短暂的,却充满了奇异,世事难料,命运多舛,他由一个有家不能归的弃儿到人们心中的抗日英雄仿佛只是一眨眼的事情。很快,人们将青荷抬进了宏德堂,与方童文并排躺在一起,他们活着的时候是那么渴望同炕而眠,今天终于实现了。

    一切都是按事先的规划进行的,一对青年男女手举着方童文与青荷的牌位进行了拜天地仪式,当总管说出“二拜爹娘”的口令之后,董月花蓦地哭出声来。

    “童文啊——”董月花惨叫一声,从椅子上瘫软到地上。

    三十多年前的那个秋天,方兴迅的新娘李秋燕被匪首赵重彪绑架在出嫁的路上,老爷方英楚弥留之际留下了新娘娶不进宏德堂的门他就不下葬的遗言,由此让宏德堂经历了一次婚丧同日的奇事。今天,宏德堂又在上演一幕催人泪下的冥婚仪式,方兴运经历了他人难以经历的情感折磨。现在,方兴运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早晨起来,他专门开了一个家庭会,要求家人在冥婚仪式进行时不准哭,要哭就在方童文与青荷双双下葬后再哭。但是,人心都是肉长的,即使人类能控制一切,却控制不了自己的眼泪。董月花的不能自已顿时摧垮了宏德堂人的意志,情感的闸门就这样蓦然打开了,刹那间,悲痛欲绝的亲人们泪飞如雨,哭声震天。

    即使宏德堂的所有人都倒下了,方兴运也不能倒。阵风吹乱了他花白的头发,他的眼泪只能在心里流淌,他浓眉紧锁,挥了下手,让彭总管加快仪式的进程。

    “夫妻双拜——”彭总管强忍热泪,扯着嗓子大喊道。

    方童文与青荷的牌位被青年男女高举着走到了一起,青年男女摇动手腕,让牌位做了个作揖的姿势。

    “新郎新娘入洞房——”彭总管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哭喊道。

    方童文与青荷的洞房不是在宏德堂宽敞明亮的房屋里,而是在方氏祖坟刚刚挖出的墓穴中,那里潮湿而凄凉,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众人七手八脚地将两口新棺材抬到了灵床前,启棺,入殓,盖棺……纸钱漫天飞舞,亲人泪眼婆娑,彭总管又一声令下,方童文与青荷的灵柩被抬出了宏德堂,一前一后地出了站满乡亲们的巷子,向村西的方氏祖坟走去。

    方氏祖坟存在了几百年,埋葬着方氏家族的十几代祖先,有功成名遂者,也有默默无闻者,墓地的面积没有大小之分,墓碑也都是雪花大理石的材质,不同的是,光宗耀祖者的石碑既高又宽且厚,站在祖坟前,放眼望去,石碑如林,有功名者的墓碑伟岸傲立,而默默无闻者的墓碑则显出几分寒酸。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抗拒,但是,方童文却是方氏祖坟里最年轻的一个。他为国而死,是宏德堂的荣耀,却给宏德堂人留下了无尽的悲伤与悔恨,需要漫长的时间去消解。方童文与青荷的墓碑是参照了先祖方宝奎的墓碑定制的,高宽厚度只小了一寸。当年,方宝奎中得举人,进京做官,是方氏家族引以为荣的人物,尽管他后因宫廷斗争而削官为民,却是宏德堂的创立者,开启了宏德堂的发家之路,受到几代人的膜拜。方兴运觉得,方童文是民族的英雄,更是宏德堂的骄傲,他墓碑的大小虽然不能超过先祖方宝奎,也可与二弟方兴途同等。于是,孙良行请来了掖县最好的石匠,雕琢出精致而厚重的墓碑。墓碑的上端雕刻着一幅龙凤飞舞的图案,立碑人则是孝子方荣光。

    纸扎的官轿与花轿连同纸车纸马等祭品被齐刷刷地摆放在墓穴的周围,清穴,烧纸,压钱……一切准备停当,方童文与青荷的灵柩被徐徐放进墓穴,在经过了几多抗争与苦难之后,他们终于可以相邻而卧,从此安眠,永远也不会分开了。

    墓穴很快被盖上了雪花石板,又隆起了坟头,人们点燃了纸扎祭品,在宏德堂女人们的号啕大哭中,方友盛准时将方荣光领进了方氏祖坟。

    “来,荣光,给你爹娘磕三个头吧。”方德海与董月花走过来,一人握住方荣光的一只小手,将他拉到了方童文与青荷的墓碑前。

    方荣光面无表情,目光呆滞,似乎已经蒙了,他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尽管宏德堂人已经跟他说了许多,他还是有的听明白了有的根本就不明白。他原本叫武思文,现在又有了新的名字,叫方荣光,而他觉得,这个新名字根本就与他无关,是在喊另外一个人。

    “荣光,这里面埋的是你的爹娘啊。”王玉玟在两名青年女子的搀扶下一步三摇地走过来,亲切地抚摸着方荣光的脸说。

    爹?娘?方荣光的目光落在了墓碑上,上面的字他大多认得,他似乎明白过来,“方荣光”三个字就是他。他知道,武老二是假爹,真爹叫方童文,不管真的假的,他都没有感情。只有娘青荷是真的,含辛茹苦地在人们的白眼中将他拉扯大。娘受了很多委屈,却从来不让他受一点儿委屈,娘为了保护他,成了人们眼里的泼妇。娘是他的唯一依靠,娘曾对他说过,她以前是宏德堂的丫鬟,跟大少爷方童文好上了,可是,宏德堂嫌她出身贫贱,瞧不起她,死活不让她跟方童文成亲,还把她赶出了宏德堂。娘是个苦命的人,现在,她已经被日本鬼子一枪打死了,但是,他不能没有娘。

    “俺娘埋在这儿?”方荣光拿掉王玉玟放在他脸上的手,冷冷地问道。

    “是啊,荣光。”王玉玟哭着说。

    方荣光又愣了会儿,突然挣脱开方德海与董月花的手,扑到坟头上,伸出双手拼命地扒着土,撕心裂肺般地哭喊道:“娘啊,您出来啊,您不能撇下俺不管了啊……”

    “荣光,你娘不能管你了,以后奶奶来管你,宏德堂来管你啊!”董月花冲上来,一把抱住了方荣光。

    方荣光用力推开了董月花,又扑到坟头上:“你走,俺不用你管,俺让俺娘管!”

    董月花踉跄了几步,一腚坐在了地上。

    “荣光,你不能这样啊。”方德海连忙跑过来,试图拉起疯也似的方荣光。

    方荣光抓起一把土,扬在了方德海的脸上,又一头扑在了坟头上,双手扒着坟土:“娘啊,娘,您快出来啊,您不能不管俺了啊——”

    年纪幼小的方荣光还不懂得什么叫名门望族,什么叫荣华富贵,他只知道,这个宏德堂不是他的家,娘疼他,他离不开娘,他一定要把娘扒出来,然后一起回武家庄。

    “德海,孙管家,快,快把荣光带回宏德堂。”站在一边的方兴运大喝一声。

    方德海迅速抱住了方荣光,在孙良行的协助下将他扛在了肩上,往宏德堂走去,任凭他怎么反抗也不松手。

    “俺不去,俺不去宏德堂,俺要跟俺娘回家——”方荣光一边张牙舞爪地挣扎,一边扯着嗓子呼喊道。

    方德海走得很快,方荣光的呼喊声与身影渐渐地消失了,这场让人柔肠寸断的冥婚仪式由此进入了尾声。有情人终成眷属,宏德堂人以这种方式了却了方童文与青荷的心愿,但是,无论场面是如何隆重,都是一场催人泪下的悲剧,而留在方荣光心灵深处的创伤更需要漫长的时间来抹平愈合。

    “老爷,咱们回家吧。”孙良行挽起方兴运的胳臂,轻声说。

    方兴运已是面容憔悴,精神恍惚,不过,他不想走,他有一肚子的话要对方童文说。但是,他知道,如果他不走,谁也不会走。

    “童文啊,你在那边跟青荷好好过日子吧。”方兴运泪流两行,走了两步,回身放声高喊道,“宏德堂会照顾好荣光的,宏德堂欠你们的,会在荣光的身上补上,你跟青荷就放心吧……”

    在彭总管的指挥下,前来帮忙的乡亲们架起了宏德堂的男男女女向宏德堂走去,哭声与脚步声交杂在一起,渐行渐远。

    彭总管是最后一个离开方氏祖坟的,三十多年了,他主持了宏德堂的三次葬礼,他也由一个健壮的中年人变成了风烛残年的老头子。方英楚、方兴途,还有今天的方童文,宏德堂的男人们充满了传奇的色彩,每次葬礼都是那么与众不同,让他感慨万端又莫衷一是。毫无疑问,他是一个旁观者,宏德堂高墙大院里的秘密讳莫如深,对他来说就是一个难以解开的谜。他知道,像方兴运一样,自己已经老态龙钟,来日无多,或许他已经没有机会再为宏德堂主持葬礼了,但是,他预感到,宏德堂的传奇并没有结束,还会有更多的故事发生。

    第六节

    无论如何,这年还是要过的,送走了秋天,进入漫长的冬季,好像一转眼的工夫,这小年就来到了。

    二十三,糖瓜粘,灶君老爷要上天。在掖县,辞灶是个马虎不得的节日。据说,每年这天,灶王爷都要上天向玉皇大帝禀报主家的善与恶,直到除夕之夜才会回来,并奉旨赏善惩恶,或赐福或降灾。由此,灶王爷似乎成了玉皇大帝的钦差大臣,家家户户要打扫得干干净净,供上灶糖,让灶王爷多说些好话。上天奏好事,下地降吉祥,灶王爷的身价由此倍增。

    宏德堂向来是重视每一个节日的,这正是昭显富足与高贵的时候。但是今年,宏德堂人已经没有什么心思过年了。方童文死得惨烈,是民族英雄,更是宏德堂的骄傲,而他特殊的人生经历留给宏德堂人心上的痛却经久不衰,一个小小的细节都会让这痛迅速扩大,直至伤感落泪,哀思如潮。方童文是宏德堂的小字辈,过年不必闭户谢客,早晨起来,男男女女们便分头行动,清扫房屋院落,张贴窗花年画,在忙碌与思念中迎接春节的到来。

    中午吃了饭,小憩片刻,女人们带着放假了的孩子们到厨房去蒸年糕,男人们继续忙活各自的事情,方兴运则去了正院的东厢房。

    东厢房是宏德堂的大书房,太祖方宝奎当年削官为民,回到家里,便将一间破落的东厢房改造成了典雅而简朴的书房。在为书房起名字的时候,他彼费思量,几日不定。一日重研《论语》,读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时,便茅塞顿开,遂取名为“是知书屋”,并题写装裱,挂置于门楣之上。学问愈深而未知愈重,严谨治学方可晓知天下之理,后人们在继承了方宝奎精神财富的同时,也随着宏德堂的兴盛不断扩展置办家业,是知书屋几经修葺,到了方英楚这一代,所藏书籍已经不能容纳,便推倒旧屋,重建了三间砖瓦到顶的新房,又请掖县的刻字名家将方宝奎留下的“是知书屋”颜体楷书四个字刻成红底金字匾额,悬挂在正门上方。

    媳妇终会熬成婆婆,现在,是知书屋经过几代人的传承,传给了方兴运。在某种程度上,宏德堂权力的象征实为是知书屋的归属,如同紫禁城里的金銮殿,谁成为是知书屋的主人,谁就能在宏德堂当家做主。眼下春节已经近在眼前,像往年一样,前来求请方兴运书写对联的乡亲们络绎不绝,而他却始终不能静下心来。不管怎样,他都不想辜负了乡亲们的期盼,所以,躺在火炕上迷糊了一会儿,他便强打精神,走进了是知书屋,要研墨润笔,为乡亲们书写对联了。

    除了是知书屋,宏德堂还有一个小书房,是宏德堂人习字的场所。平素,方兴运写字都是在小书房里,但是,为乡亲们写对联,数量多,小书房里根本摆不开,冬天里墨汁干得又慢,方兴运只能到是知书屋里写了。管家孙良行将紫铜火盆搬到屋子中间,又将在院里引燃的木炭填进去,是知书屋里顿时有了热气。孙良行知道,老爷写字不喜欢有人在身边干扰,便将一盆木炭放在了火盆架下,又在盆边摆上了铜筷,才转身离去。但是,方兴运刚刚裁剪完红纸,就传来了敲门声。孙良行前去开门,进来的是房乐平,一手提着一条大鱼,一手牵着房根兰十多岁的儿子张晓华。

    这鱼为掖县人喜欢的加吉鱼,二尺多长,赤色,是房乐平一个以打鱼为生的弟子上午刚刚送给他的。加吉鱼肉质细嫩,味道鲜美,有补胃养脾与祛风运食之功效,又鱼身赤红,颇有喜庆之色,自然成为上等的好鱼,是大户人家逢年过节必不可少的佳肴。屈指算来,房乐平已经有许多年没在春节前来宏德堂登门拜访了,自从那年他略施小计,与后生相互配合,在方氏宗祠里偷走了族谱,他就放弃了这一有几分不情愿的传统。但是今年,宏德堂与义武堂终于雨过天晴,重修旧好,让他备感珍惜,就再次出现在了宏德堂的门口。房乐平知道,方兴运偏爱红加吉,他便投其所好般地将弟子送给他的这条鱼作为礼物,送给方兴运。

    张晓华是张则青与房根兰的遗腹子,张则青死后,房根兰就从掖城搬回了房家庄,常住娘家了。房根兰命苦,没见过爹的张晓华更命苦,两个苦命的人让房乐平与太太叶桂莲对他们爱怜有加,就像宏德堂的王玉玟对待方德泊一样,试图以亲情弥补他们母子情感上的缺失。那天与方兴运推心置腹地畅谈,他曾问起过房根兰以及她的儿子,房乐平觉得,方兴运的关心是真诚的,毕竟房根兰与宏德堂及方兴途有过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他把张晓华也带了来,让方兴运看看这个张家的后生。

    孙良行接过房乐平手中的加吉鱼,将房乐平让进了院子。这个时候,听到动静的方兴运已经从是知书屋里走出来,热情地抱拳相迎了。

    “老爷,这加吉鱼是乐平叔专门给您带来的。”孙良行将手中的加吉鱼高高地提起来,对方兴运说。

    “乐平兄弟啊,你能来看俺,俺就打心眼里高兴啊,你还带什么鱼啊,这加吉鱼可是稀罕物啊。”方兴运一脸的笑意,转眼看着东张西望的张晓华,问道,“这是……这是根兰侄女的儿子张晓华吧?”

    “是啊,是啊。晓华,快叫大姥爷。”房乐平弯腰摸了把张晓华冻红的脸说。

    张晓华自然知道这个叫方兴运的人,娘房根兰曾经跟他讲过许多宏德堂的奇人与奇事,让他听得入了迷。

    “大姥爷好。”张晓华怯生生地叫道。

    “哎,真是个好孩子。”方兴运高兴地应道。

    “乐平叔,您屋里请吧。”孙良行侧过身来,一手指向堂屋方向,“俺给您沏壶好茶,兴迅老爷刚刚带回来的苏州洞庭碧螺春。”

    方兴运见状,马上制止道:“不,孙管家,今天俺就跟乐平兄弟在是知书屋里说说话。”

    是知书屋?孙良行不禁愣了下。他知道,是知书屋原是老老爷方英楚的私密之地,老老爷过世后,老爷方兴运同样将是知书屋看作是他人不能进入的圣殿。孙良行来到宏德堂快六十年了,他只见过来拜访的客人进过是知书屋几次,还都是掖城的达官贵人。

    “孙管家,你……愣着干什么?”见孙良行没有反应,方兴运又催促道。

    宏德堂与义武堂重修旧好,了却了老爷的一桩心事,所以他才给房乐平这么高的礼遇。孙良行终于明白过来,将房乐平让进是知书屋,马上沏茶去了。这时,正好太太吴怡蓉从厨房过来向房乐平问好,方兴运就让她带着张晓华到厨房跟方德泊和方荣光一起玩耍去了。

    站在是知书屋里,房乐平不禁顿生几分惊叹。他早就知道宏德堂藏书很多,但是,没想到会是如此浩瀚。他看到,三间屋没用墙隔开,贯通南北,除了窗门处,四周排满了直达屋顶虚棚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书箱,木质的有,皮革的也有,都是铜鼻铜锁。在屋子的南端,摆放着宽大的书案,而书案的正后方,则是一摞摞排放整齐的书籍,许多书里夹着纸条,仿佛是主人刚刚看过放回。书案上摆放着笔墨纸砚,还有笔筒与笔架,墨床与墨盒,臂搁与书镇……林林总总,琳琅满目。义武堂没有书房,却有练功房,也是三大间,墙壁上摆放或悬挂的是刀枪剑戟,寒气逼人。

    “兴运兄,百闻不如一见,宏德堂乃书香门第,果然名不虚传啊!”房乐平收敛住惊叹的目光,回头对方兴运说。

    方兴运淡然一笑,将房乐平让进正冲屋门的太师椅里,这时,孙良行已经沏好热茶,放在了茶案上。

    “孙管家,你忙去吧。”方兴运扬了下手。

    孙良行知趣地离开,并随手关上了房门。

    “乐平弟,俺现在很少出门了,外面有什么新鲜事吗?”方兴运抿口茶,小声问道。

    新鲜事?房乐平知道,眼下外敌入侵,日本鬼子在掖县为非作歹,抗日烽火熊熊燃烧,方兴运问的新鲜事,当是八路游击队是否有抗击鬼子打了胜仗的好消息。

    “有啊,当然有。”房乐平端起茶杯,喝了口,乐滋滋地说,“现在,游击队整编了,根森跟德河成了一个大队的战友,昨天夜里,根森回来拿棉袄,告诉俺,前天晚上啊,他们大队夜袭城南的一个鬼子据点,打死了十几个鬼子和二鬼子啊。”

    方德河与房根森再次肩并肩作战,方兴运是知道的。但是现在,游击队迅速壮大,游击队员们不再住在家里,而是像正规军一样集体行动,方德河已经有些时日没有回来了。

    “嗯,这真是个好消息。”方兴运举起茶杯,与房乐平手中的茶杯一碰,“咱们以茶代酒,庆贺一下。”

    “也预祝他们多消灭鬼子!”房乐平一饮而尽。

    “对,愿他们兄弟两个团结一心,多消灭鬼子。”方兴运往火盆里加了几块木炭,赞同道,“哎,乐平兄弟,还有吗?”

    房乐平顿了下,双手伸在火盆上烤火:“有,不过啊,不是好消息。”

    “是坏消息吗?有游击队战士牺牲了吗?”方兴运心里一沉,迫切地问。

    “那倒不是。前两天啊,俺看到平里店鬼子据点的那个鬼子,对了,有人说,他叫今井。”房乐平思忖了片刻,才思思量量地说。

    今井?方兴运一听,脸色就变了。今井一刀砍下了方童文的头颅,方兴运和宏德堂人无不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恨不能也一刀剁了他。

    “今井?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方兴运愤慨地说,“怎么,你看到他了?”

    几天前的一个下午,房乐平到王河坝上拾柴火,无意中看到河中金岭上有十几个人影在晃动。冬季是王河的枯水季节,细小的河水流到金岭处分了汊,如同两根女人的长辫子。连日天寒地冻,河水已经结成了冰,在冬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又像是两把寒气逼人的刺刀。那是些什么人?他们跑到金岭上干什么?房乐平这么想着,就悄悄地靠近,最后藏在紧靠河床的一棵大树后面,仔细地观察。尽管今井穿着便衣,但是,房乐平很快便认出了他就是平里店鬼子据点里的今井。房乐平看到,今井站在金岭的最高处四处张望,七八个二鬼子持枪在一旁警戒,几个穿着长大衣的人拿着各种仪器在测量着什么,地上放着铁铲与小锤之类的东西。不多会儿,穿大衣的人又来到金岭最凹处,用一根铁管状的东西往地下钻。这铁管很长,上细下粗,足有两人多高,他们用铁钳转动着铁管,铁管越来越短,最终只露出了一尺来长的头。接着,他们开始吃力地往外拔动铁管,在铁管拔出地面的一刹那,几个人同时被晃倒了,四脚朝天地躺在了地上。一阵狂妄的笑声传来,直刺房乐平的耳膜。不得好死的小鬼子!他在心里骂道。房乐平一边在心里骂着一边继续观察,他发现,他们从铁管里磕出了黄澄澄的泥沙,又小心翼翼地装进了布袋里。然后,他们稍作歇息,又跑到另一个地方继续钻探。他们究竟在干什么?房乐平越看越觉得蹊跷,却又不敢靠近。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太阳西落,今井才与这几个神秘的人收拾起家伙上了岸,坐着汽车离开了。房乐平迅速跳下河去,跑到了金岭上,一处一处地察看。金岭上布满了杂乱的皮鞋脚印,还有几个手腕粗的小洞。房乐平在一个小洞前蹲下身来,往洞里看去,却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拿起一块小石头,扔进了洞口,想测测小洞有多深。小石头落进了洞口,无声无息。

    “小鬼子要干什么?”房乐平百思不得其解,一腚坐在地上,自言自语地说,“难道这下面有金子不成?”

    尽管房乐平不明真相,但是,他还是猜对了。招远与掖县金矿带早就为日本人所知,日军入侵招远后,迅即占领了玲珑金矿。宁失招远城,勿失玲珑矿,这是由日本人提出来的口号。日本人先后成立了鬼怒川矿业公司与山东金矿开发组合招远矿业所,大肆掠夺玲珑黄金资源。得陇望蜀,现在,日本人又把贪婪的目光投向了掖县,遂派出了勘查队,在平里店鬼子的配合下,进行金矿勘查。

    “咱老祖宗肯定给咱们在地下留了大宝贝。”房乐平向方兴运说了他看到的一切,推测道,“只是咱们还不知道地下埋藏着的是什么宝贝啊!”

    “是啊,这可恨的日本人把咱中国的事可真是摸透了。”方兴运无奈地长叹一声,“唉,今井这个杀人魔王,什么时候才能见阎王啊!”

    这个时候,方兴运并不知道,为了给方童文报仇雪恨,房乐平已经决意要铤而走险,伺机干掉今井了。那天回到家里,他就将那把祖传的大刀拿出来,擦拭得锃光瓦亮,又抡圆了肩膀,做了个砍杀的姿势。当年,房根森用它砍死了知县丁明才,今天,他要用它砍死鬼子今井。他觉得,今井跟这几个神秘的人一定还会再来金岭探宝,这就给了他下手的机会。但是现在,他不能将自己的想法告诉方兴运,他觉得,方兴运会因为他的计划太冒险而劝他放弃,另外,他更不想让方兴运因此而担惊受怕。

    “兴运兄啊,俺觉得,鬼子在中国待不长久,有根森跟德河他们这些抗日勇士在,今井的死期也不远了。”房乐平愤然道。

    “是啊,俺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啊,这样,童文才能睡得踏实啊。”方兴运的眼圈发红了。

    “兴运兄啊,就要过年了,咱们就不说这些了。”房乐平劝慰道,“俺这次来啊,一是来看看老兄,二个呢,也是想求副过年的对联啊。”

    “好,兄弟你不嫌弃,俺就献丑了。”方兴运站起来,往书案走去。

    方兴运刚走到书案前,屋外突然传来了孩子的大哭声,这哭声尖厉如刺,他心里一惊,马上转身看着门外。

    房乐平自然也听到了,而且他已经听出这是张晓华在号啕大哭,禁不住打了个愣怔,快步向门外跑去。

    这个时候,龇牙咧嘴的张晓华已经被吴怡蓉领出了厨房,吴怡蓉手里握着一块湿毛巾,紧紧地捂在张晓华的脖子上。

    “大兄弟,快,快领晓华去童年那里,晓华他……”吴怡蓉带着哭腔说。

    房乐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露出一脸的困惑与惊愕:“这……这是……”

    张晓华的脖子被烫伤只是一眨眼的事,谁也无法防备。刚才,吴怡蓉将张晓华领到了厨房里,让他跟方德泊与方荣光一起玩耍,但是,方德泊并不搭理他,只跟方荣光在一边吃糖墩儿,董月花递给张晓华一支,却又被方德泊抢走了。这个时候的张晓华就想哭,但是,没等他哭出声,便被董月花领到了灶间,又给了他一支糖墩儿。糖墩儿含在嘴里甜甜的,张晓华一心一意地吃起来,便忘记了方德泊刚才欺负他的事。灶间与餐厅相通,中间有门,王玉玟跟吴怡蓉及怀抱着方童仁的马复艳她们围在餐桌前,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兴致勃勃地唠着张家长李家短,方德泊跟方荣光则在一边玩剪子包袱锤的老游戏,谁输了,谁就得老老实实地伸出头来让对方弹一下脑壳。

    如今的方德泊已经长大了,在王玉玟多年的谆谆教导之下,他是心怀着对房根林与房根森以及整个义武堂的仇恨长大的。毋庸置疑,这仇恨是刻骨铭心的,是杀父害母之仇,他在爹娘的坟墓前发过誓,这仇一定得报。他在盼望着自己长大成人的那一天,那时候,他就有能力去给爹娘报仇雪恨了。宏德堂与义武堂重修旧好,王玉玟是最坚定的反对者,却又主宰不了宏德堂,她只能唉声叹气,责怪方兴运好了疮疤忘了痛,是老糊涂了。当然,这种责怪只能是在心里,她不会表现出来。同时,她也在自己宽慰自己,只要方德泊牢记这深仇大恨就好,就有指望。所以,刚才方德泊抢张晓华手中糖墩儿的时候,她的心里就一阵暗喜,方德泊没有辜负她的期望,还偷偷向他伸下了大拇指。得到奶奶王玉玟的首肯,方德泊的心里好不惬意,一边与方荣光玩游戏一边寻思着怎么再给张晓华点颜色看看。

    现在,锅里蒸着红枣年糕,董月花一边笑容可掬地跟张晓华说着话,一边往锅灶里填木头。张晓华毕竟是孩子,他觉得这个舅母十分友好,就不再拘束了,主动凑上前来,帮着往锅灶里扔柴火。锅里的水很快就开了,顶得锅盖扑腾扑腾地响,一股股热气冒出来,笼罩了整个灶间。约摸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年糕就蒸好了。董月花让张晓华退开,便揭开了锅盖。于是,白雾缭绕,浓郁的香甜气味弥漫了整个灶间,又通过中间的门,直扑餐厅。餐厅里的女人们经不住诱惑,纷纷来到了灶间。

    “真是又香又甜啊!”吴怡蓉夸张地抽打着鼻子说。

    “是啊,快,快晾一下,让俺德泊和荣光尝尝,对了,还有咱小童仁啊。”王玉玟踮着小脚走出来,喜气洋洋地说。

    吴怡蓉将一只大盖垫放在锅台上,董月花紧闭着眼,鼓着腮帮子吹着满锅的蒸气,过了会儿,才用小铲子将金黄的年糕铲到盖垫上。马上,吴怡蓉将盛满年糕的盖垫端到了餐厅里的方桌上,女人们又回到餐厅,围着这一盖垫热气腾腾的年糕,等着它凉一下,尝一口。

    “来,先给俺童仁尝尝。”王玉玟用筷子挑起了花生米大小的一块年糕,放到嘴边吹了吹,然后抹到了方童仁的嘴里,“香不香?甜不甜?”

    方童仁咽下年糕,小嘴一张:“香,甜。”

    “童仁,谢谢老奶奶。”马复艳对方童仁说。

    “谢谢,老奶奶。”方童仁甜甜地说。

    “哎,俺童仁真是个好孩子!”王玉玟亲热地在方童仁粉嘟嘟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年糕,年高,年年高,蒸年糕无疑是件令人欢喜的事情,女人们只顾乐了,就忘记了孩子们的存在,就在这时,张晓华尖叫一声,捂着脖子,痛得边哭边蹦高。

    一心想再给张晓华点颜色看看的方德泊终于找到了机会,他突然抓起一块炙热烫手的年糕塞进了张晓华的脖子里。年糕牢牢地黏在张晓华的脖子上,马上就烫起了一串串大水泡,吴怡蓉与董月花忙活了半天才把这块带着张晓华皮肤的年糕取下来,又湿了毛巾,给他捂上。但是,张晓华的疼痛不减,就像一把火在他脖梗上燃烧,咧着大嘴,哭声不止。

    房乐平一听吴怡蓉的解释,很快就明白了,方德泊这是在报复义武堂人。尽管方兴运已经将方德泊怒斥一顿,并让他站在堂屋的屋檐下罚站,但是,他发现,方德泊的眼睛里依然散发着仇恨的光芒。

    让犯了错的孩子罚站思过是宏德堂的传统,当年,与方德泊同龄时的方兴途伸脚绊倒了跟房国武一起来宏德堂拜年的房根兰,方英楚就是这样惩罚他的。现在,在方兴途离开这个世界许多年之后,他的儿子方德泊又受到了同样的惩罚。

    在方兴运的道歉声中,房乐平带着张晓华离开了宏德堂,向村西的五味堂快步走去,他要让方童年尽快给张晓华诊治。这个时候,有朔风劲吹,但是,他的心里比这天气还冷。仇恨的种子果然在宏德堂子孙的心里生根发了芽,这已经不是他们这些老人能左右得了的,那么,在他们百年之后,这得之不易的重修旧好会延续下去吗?如果不会,又将发生什么?

    一场充满温情的会面就这样以扫兴的方式结束了,送走了房乐平,方兴运责令方德泊站在那里继续好好思过,没有他的允许,不得离开。王玉玟曾试图劝阻方兴运的惩罚行动,就像当年她劝阻方英楚那样。但是,方德泊举动的恶劣程度显然超出了他爹方兴途,张晓华脖子上的皮都揭下来了,中间的肉也快烫熟了,留下一块疤痕是肯定的。那么,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就会常常不自觉地摸摸这块疤痕,想起这个叫方德泊的人。他一定会怀恨在心,就像现在的方德泊。方兴运当是也想到了这些,所以他才会严加惩罚。王玉玟自然是一个明白深浅的女人,就没敢阻拦,只是拿一件厚棉猴儿给方德泊穿上,以挡风御寒。

    实际上,让方德泊罚站,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尽管他已多次犯过错误。方兴运对二弟方兴途留下的这个孩子有着超常的宽容之心,就像眼下对待野性十足的方荣光一样。没爹没娘的孩子谁人痛?宏德堂的所有人都必须承担起这个责任。当然,他也知道,王玉玟对方德泊宠爱有加,如同现在董月花对方荣光宠爱有加一样,这是人之常情啊,他不能责备。但是,王玉玟又在方德泊的心里播下了仇恨的种子,这又不能不让他忧心如焚。孔夫子说过,伯夷叔齐不念旧恶,但是,这又不是常人能做到的,长此以往,这世代相传的冤冤相报又何时能了?

    方兴运为乡亲们书写对联的兴致已经全无,但是,他还是强迫自己回到了是知书屋,春节就在眼前了,他不想让乡亲们失望。

    为奄奄一息的火盆加上木炭,方兴运将几张大红纸裁剪成长条,就准备研墨润笔了。沉静片刻,他提起了书案上的青瓷砚滴,往砚台里倒水。水自砚滴的小嘴里汩汩地流淌出来,方兴运马上发现了不对劲,一壶清水怎么变成了黄水,而且还有臊味扑鼻?他迅速放下砚滴,捂住了鼻子。这是怎么回事?方兴运愣了半晌,才又拿起砚滴,举到鼻子前闻了闻。是尿!是谁往砚滴里尿了尿?方兴运禁不住勃然大怒,右手高举,差点将砚滴摔在地上。方兴运之所以没有在盛怒之下摔了这只砚滴,是因为这只砚滴的弥足珍贵。当年,削官为民后的太祖方宝奎由京城回掖县,带回的物品寥寥无几,就有这只精致的青瓷砚滴。砚滴小巧玲珑,形如蟠桃,上卧瘦枝两节,腊梅五朵,青黄相映,颇显雍容华贵之气。方宝奎对此爱不释手,始终将其摆放在书案的显要位置。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向来都是宏德堂的无价之宝,砚滴代代相传,犹如宏德堂的子嗣香火。现在,方兴运在屋里转了几圈,强压一腔怒气,坐进太师椅里,捉摸是谁在砚滴里撒了尿。

    方荣光!蓦地,方兴运拍了下大腿,然后一跳而起。他昨天下午看到方荣光从是知书屋里贼头鼠脑般地溜出来,当然,方荣光也看到了他,好像受了什么惊吓似的一溜烟儿地跑了。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方荣光与宏德堂都是格格不入的,特殊的成长经历给了他特殊的性格,粗俗的生活习气更是让温文尔雅的宏德堂人难以接受。比方,吃饭的时候,他会把筷子杵在桌子上,就像一个老汉拄着拐棍。再比方,夹菜的时候,他总是将筷子伸到盘子的远端,好像人家门口的鱼肉更香……这些都是生活小节,方兴运觉得,假以时日,耐心管教,总会改正。最让方兴运不能接受的是方荣光的口吐脏字,那些不堪入耳的脏话在他的嘴里就是顺口溜,没有脏字几乎就不能说话。自然,方兴运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他娘青荷曾与他一起以这样的说话方式回击那些羞辱欺负他们娘儿俩的人们,是反击,也是自我保护。但是现在,方荣光进了宏德堂,没人再敢欺负他,他就必须彻底改掉这些坏毛病,否则,就成了宏德堂的耻辱。

    前天午饭前,奶奶董月花看着方荣光一双黑乎乎的小手,就让他洗了手再吃饭,他便顺口来了句“真他娘的毛病多”。方兴运忍无可忍,就变了脸色管教,但是,方荣光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或者说,受他娘青荷的影响,方兴运就是一个无情无义的恶棍,正是方兴运让他和娘受了很多苦。所以,方兴运说一句,他反驳一句,方兴运禁不住怒斥,他就破口大骂。方兴运气极了,扬起手要打他,他竟然一头拱到方兴运的怀里让他打。其实,方兴运只是想吓唬他一下,没想到他会往自己的怀里拱,倒退几步,正好踩到一只水盆上,水盆一歪,方兴运便一腚坐进了盆里。冰冷的水浸透厚厚的棉裤,方兴运顿时觉得刺骨异常,管家孙良行及时赶来,将他扶进堂屋,又抱到东间的热炕上,脱下湿漉漉的棉裤,盖上了被子。

    方荣光知道自己惹了大祸,就跑到院门口,拔开门闩,开门跑了。宏德堂的毛病多,他不想在这里待了,他要回武家庄,那间破海带屋才是他的家。方德海及时追了出来,一直撵到村东头才把他抓住了。自然,方荣光不想跟方德海回去,躺在地上一边骂爹骂娘,一边打滚。方德海毫无办法,只好将他抱起来,扛在肩上,任凭他怎么挣扎就不松手,如同上次在方氏祖坟里将他扛回家一样。回到宏德堂,方德海把他关进了南院的小屋里,自己坐在门口,听着他哭,听着他骂,直到他累了,昏睡过去。

    那顿饭谁也没吃好,方兴运喝了碗稀饭就睡下了。其实,他根本就没睡着,翻来覆去,如坐针毡。养不教,父之过,可是,方荣光从来就没有过爹,刨根问底,方荣光的今天是由他一手造成的,他是罪魁祸首。他意识到,教育方荣光的过程是漫长的,操之过急往往会适得其反,欲速则不达啊,他必须有这个耐心。所以,他换了件新棉裤就下炕了,若无其事地到院里走走,听着南院里没动静了,才放心地回到堂屋,坐在太师椅里闭目养神。

    现在,方兴运判断出是方荣光往砚滴里撒了尿报复他,就不能再劝住自己了,他推开屋门,气呼呼地走出是知书屋,大叫一声:“德海,你把荣光给俺叫过来!”

    这个时候,东院的方德海正在听董月花给他讲述方德泊怎么把一块热年糕放进张晓华脖子里的事,听到爹的一声大叫,吓得浑身一哆嗦。叫荣光?爹叫荣光干什么?前天的事不是已经过去了吗?但是,爹的喊话就是圣旨,他必须无条件地接旨照办,就拉起方荣光的手,来到正院的是知书屋里。

    方德海一看爹怒形于色的模样便知道大事不好,却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大气不敢喘地问道:“爹,您叫荣光有什么事?”

    “什么事?你说什么事?”方兴运暴跳如雷地指着方荣光,“你问他!”

    方荣光自然知道为什么方兴运会发这么大的火,昨天下午,他偷偷地跑进是知书屋里,倒掉砚滴里的清水,尿进一泡尿的时候,就想到了今天这样的结果。但是,他并不害怕,或者说,他心里很得意,捉弄一下这个可恶的老头子是他蓄谋已久的事情,现在终于成功了。

    方德海不知内情,胆战心惊地低下头来问方荣光:“荣光,跟爷爷说,你怎么又叫你老爷爷生气了?”

    生气?能把他气死才好!方荣光心里这么想着,就昂起了头,高声道:“俺怎么知道?”

    “你老爷爷这不是让俺问你吗?”方德海忍气吞声地说。

    “不知道!”方荣光得意地瞟了方兴运一眼,随口骂道,“他,他娘的毛病就是多!”

    这小子嘴真硬啊,就像他死去的爹!这时的方兴运心中已经有怒火熊熊燃烧了,他想发作,又强忍了下来,回身从书案上拿起砚滴,举到方荣光的鼻子前,大喝道:“你闻闻,这是谁尿的尿?”

    “俺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方荣光也觉得臊味刺鼻,就后退了一步。

    方德海恍然大悟,原来方荣光以这样的方式报复对他严加管教的老爷爷,这无异于太岁头上动土啊。但是,他又不敢对方荣光变脸斥责,他心里清楚,一旦把这小子惹毛了,还不知道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来。

    “荣光,听话,跟爷爷说实话,是不是你尿的?”方德海轻声地问道。

    方荣光面无惧色地说:“不是,不是俺!是他自己尿的!”

    方兴运终于忍不住了,颤动着手,再次将砚滴举到方荣光的眼前,怒吼道:“就是你尿的,你把它喝了!”

    喝了?往砚滴里尿尿的时候,方荣光想到过方兴运会如此火冒三丈,这正是他高兴的事情。但是,他没想到方兴运会让他喝了,就抬手猛地一推:“你自己喝吧!”

    方荣光的这冷不丁地一推,正好推在方兴运握在砚滴把上的手指上,他的手指一滑,砚滴就掉到了地上。叭,青瓷砚滴应声而碎,顿时臊气四溢。

    方兴运看着地上的碎片,久久没有说话,只觉得胸口有钻心的疼痛。其实,他想说话,却是浑身冒汗,说不出话来,白眼珠子一翻,晕厥了过去。

    宏德堂一下子乱了方寸,董月花飞跑着到五味堂叫方童年,孙良行在吴怡蓉的帮助下将方兴运抱到堂屋东间的火炕上,方德海紧紧地抓着方荣光的手将他再次强行关进了南院的小屋里,在外面上了锁,才又回到堂屋。王玉玟与马复艳听到动静,也分别带着正在罚站的方德泊与方童仁来到了炕前。面对人事不省的方兴运,一屋子的人无不心惊肉跳,却又手足无措,只能耐心等待着方童年的到来。

    很快,方童年回到了宏德堂,见爷爷口噤握拳,四肢厥冷,便知道爷爷并无大碍,乃急火攻心又心气不足,一时晕厥。他从药箱里取出银针,稳稳地扎在爷爷的人中上。人们看到,方兴运的四肢动了动,猛咳几声。

    “他爹啊,您可把俺们吓死了。”吴怡蓉端着红糖水,盛一勺,灌到方兴运的嘴里。

    方兴运喝了几口红糖水,脸上便泛上了红润,但是,他的眼睛始终没有睁开,真想就这么一睡不起。

    “爹,您……您睁开眼,说句话啊。”方德海的眼里有热泪涌出。

    “是啊,他爹,您倒是说话啊。”吴怡蓉握着方兴运冰凉的手,乞求道。

    方兴运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他看着满屋子的人,心头蓦地一热,泪水也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没事了,你们都走吧,要过年了,都忙去吧,也让俺自己待一会儿。”良久,方兴运才有气无力地说。

    吴怡蓉似乎明白了方兴运的心思,接过董月花递过来的烫壶,塞进被子里,又为他掖好被角,才与大家一起离开了。

    方兴运怀抱着烫壶,直挺挺地仰面躺着,虚棚上大富大贵的牡丹图案虚浮在他的视线里。他的思绪很乱,一会儿是过去,一会儿是现在,而他最不敢想的是宏德堂的将来。无论如何,方德泊与方荣光都是宏德堂的子孙,他们不同寻常的经历影响着他们的以后,势必也将影响到宏德堂的未来,他不敢想象,他们长大成人后会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眼下,方德泊的报复行为能不为刚刚修复的两堂关系蒙上阴影吗?尽管房乐平带着张晓华离开宏德堂的时候没有表示自己的不满,但是,从房乐平的眼神里,方兴运分明读出了委屈与愤懑。他知道,房乐平太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重修旧好了,他心里有感动,更有愧疚。那么,房根兰呢?这个与宏德堂最亲近的人看到自己心爱的儿子被无辜烫伤,会无动于衷吗?方兴运意识到,传承百年的宏德堂如今已经完全变了味儿,让他难以应对,力不从心。那么,自己走了之后呢?宏德堂还能传承下去吗?他知道,自己已经支撑不了几年了,如果宏德堂就这么葬送在他的手里,他又怎么去见地下的老祖宗?

    这个时候,方兴运也不能不想起远在上海的次子方德江,屈指算来,自在房根森的营救下逃离了掖县,他已经有多年没回来了。宏德堂精心培养并被他寄予厚望的方德江成了共产党,让方兴运始终有难以名状的困惑与焦虑。眼下,外敌入侵,共产党与国民党摒弃前嫌,携手抗日,成了弟兄,是国之幸,民之幸。他相信,日本鬼子终有被赶出中国的那一天,但是,一旦消灭了日本鬼子,国共两党还会继续合作吗?蒋介石能让共产党与国民党共坐江山吗?如果不会,又将是一场兄弟之争,骨肉相残啊。毫无疑问,他并没有信仰,国民党或者共产党本来都不关他的事。但是,由于儿子方德江是共产党,他的内心里就有了一定的倾向性,希望共产党能脱颖而出,最终争得了天下,到那个时候,方德江可就是有功之臣了,为宏德堂争得了颜面,足以光宗耀祖。可是,方兴运多次读过二弟方兴途留下的《共产党宣言》等几本共产党书刊,里面的内容触目惊心,振聋发聩。方兴运转念一想,方德江所从事的革命最终是革到像宏德堂这样的大户人家的头上,即使宏德堂没有葬送在他的手里,也会让方德江与他的同志们砸烂。方德江成了有功之臣,宏德堂却已经不存在了。这是万万不可的事情,德江,你怎么能这样啊?你这样做对得起祖宗,对得起生你养你的宏德堂吗?

    那个下午,方兴运思来想去,始终没想出让自己解脱的答案,或者说,他是越想越想不开,因此就越苦恼。

    天色渐渐地黑下来,北风呼啸着刮过屋顶,吹得树上的枯叶沙沙作响。一家人正在厨房里准备小年的饭菜,菜香味自门窗的缝隙里钻出来,又钻进了方兴运的屋子。他抽打了下鼻子,动作缓慢地坐起来,扭头看着窗外。但是,窗棂已经被厚厚的宣纸糊上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上午吴怡蓉刚刚贴上的窗花充斥着他的眼帘。

    宏德堂人爱牡丹,这自然是一张牡丹图案的大红剪纸,中间是一个大大的“福”字。现在,方兴运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福”字发呆,灵魂出窍,就像打坐的僧人一样。

    第七节

    尽管发生了方德泊恶意烫伤张晓华的事,房乐平并没有放弃杀死今井,为方童文报仇的想法。根据施南冬的指示,乡村自卫团成立了,但是,并没有派上用场。方家村与房家庄及虎头村离平里店据点较远,鬼子与二鬼子很少过来骚扰,即便是他们来了,房乐平手下的十几个人七八条枪也不是他们的对手。房乐平也曾想过主动出击,不过,施南冬有指示,不能这样做,因为自卫团没这个实力,只让他们在鬼子来扫荡的时候,保护乡亲们安全撤离就行了。

    那天带着被烫伤的张晓华从宏德堂里出来,房乐平就直接到了五味堂,让方童年消毒敷药后,就回义武堂了。这时,太太叶桂莲跟房根兰以及房根森的媳妇尹洁苗正在准备过小年的饭菜,一看张晓华脖子上的烫伤就急了,再一问烫伤的由来,脸色无不阴沉下来。

    “这……宏德堂……这不是宏德堂还在记仇吗?”叶桂莲气急败坏地将手中炒菜的锅铲扔到大锅里,“和好?不是和好了吗?宏德堂这不是在说一套做一套吗?”

    “娘,您别生这么大的气,俺爹心里也不舒服啊。”善解人意的尹洁苗怀抱着儿子房云杰,劝说道。

    “你爹是老了,斗不过人家了,缴枪投降了!”叶桂莲瞟了一眼默不作声的房乐平,挖苦道,“吃了哑巴亏,连个屁也不敢放了。”

    房乐平听得句句刺耳,眉头一皱,呵斥道:“都给俺闭嘴!”

    房乐平的话声一落,女人们就噤若寒蝉了,却吓哭了房云杰。

    “云杰乖,云杰不哭。”尹洁苗摇晃着怀中的房云杰,轻声地说。

    尹洁苗还没改嫁到义武堂的时候,就听说过许多方家村与房家庄的两个大户人家明争暗斗的故事,这故事很曲折,也很有趣,在外人看来,有时候就像两个孩子在为挣一块微不足道的糖豆而大打出手。自然,她也知道许多年的那场血腥屠杀,而自己的男人房根森更是始作俑者。胶东的女人多半贤惠而豁达,有过一次失去男人经历的尹洁苗更是这样。男人是女人的靠山,男人垮了,家就跟着垮了,尹洁苗对此深信不疑。房根森曾多次向她表达过他的悔恨之意,他细心保存着那张方兴途当年签署的副军长委任状,时常会拿出来看看,然后就是自言自语直到泪流满面。房根森悔不当初,尹洁苗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会以自己特殊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关爱。这个时候,她会走过来,扑到他的怀里,一边抬手擦拭泪水,一边亲吻着他的脸。女人的温情是治疗男人伤痛最好的药,最起码在房根森这里是一剂灵丹妙药,他打起精神,为了尹洁苗,为了这个家,他再次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房根森参加了游击队,尹洁苗每天都会为他提心吊胆,默默祈祷。她理解房根森为什么会不顾上级的命令而放过方童文,现在更是庆幸他念及旧情枪下留人了。当年,方德江被房根林追杀,房根森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将方德江藏在了他们家里,一日三餐都是她送到方德江的屋里。她意识到,为房根森减轻负罪感,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房云杰是他们的宝贝儿子,是义武堂的根苗,房乐平的掌上明珠。房根森住在了游击队后,房乐平就让他们娘儿俩临时搬进了义武堂,厮守在一起。尹洁苗觉得,公爹主动看望方兴运,并与宏德堂重修旧好,在某种程度上,是在为房根森还债,是想彻底去掉房根森心中的病根。那天夜里,房根森偷偷回家拿棉袄,一番激情四射的温存之后,尹洁苗就将义武堂与宏德堂和好的消息告诉了他。尽管房根森已经从爹那里知道了此事,并促使他第二次放弃枪杀方童文的行动,他还是半晌不语,只有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下,在微弱的月光中闪闪发亮。但是现在,宏德堂的方德泊再生事端,就不能责怪婆婆叶桂莲的怨声载道了。女人都是小心眼,义武堂人吃了哑巴亏,婆婆怎么会大度起来呢?但是,她更能理解公爹的心情,他有苦说不出,是真正的哑巴吃黄连啊!

    “爹,您老别生气,俺娘是心痛咱晓华啊。”尹洁苗哄得房云杰停止了哭叫,就来打圆场了。

    这个时候,只有房根兰紧紧地搂抱着张晓华一声不吭,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但是,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张晓华被烫伤,她怎么会不心疼?

    许多年前的那场纷争,让房根兰一下子失去了两个男人,丈夫张则青与心上人方兴途,经受了别的女人没有经受过的灾难,让她肝肠寸断,生不如死。于是,她就想到了死,她觉得,死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解脱。埋葬了张则青的当晚,她就决定送自己上路。房根兰到现在还记得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前来帮忙的人前前后后地离开了,她独自一人坐在院中的长条椅上,似乎没有了悲伤与痛苦。她抬头看着月亮,想起的却是儿时娘给她讲的牛郎织女的故事,她甚至觉得,自己与方兴途就是一对牛郎织女,只是他们的故事比牛郎织女更凄惨。现在,她决定要离开这个世界了,而方兴途已经走在了她的前头,她要给他烧烧纸,这样去了另一个世界,方兴途才会认得她。于是,她就从屋里取出了黄纸,用木棍在院中画了个圈,又在圈里一笔一画地写上了“方兴途”三个字,才将三摞黄纸放在圈子里,然后擦着火柴,点燃了。在她还是个黄花闺女的时候,就给方兴途烧过纸,那是她得知他死在了东北后的事情。她清晰地记得,她将黄纸剪成了一个个“囍”字,然后冲着东北方向,一张张地烧了。方兴途注定是个传奇式的人物,他并没有死,还当了中将军长,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地回来了。但是,正是他的这支大军,让他招来了杀身之祸,而自己的胞兄房根林是主凶,丈夫张则青也成了殉葬品。对房根兰来说,房根林与张则青是她的亲人,方兴途更是她的亲人,亲人杀了亲人,却让她独自承受这骨肉相残的痛苦。房根兰为方兴途烧纸的时候,并没有哭,心情异常平静,在她即将告别人世的时候,她不想再以泪洗面。渐渐地,皎洁的月光消失了,有云雾当空,房根兰回到屋里,洗了脸,还上了淡妆,然后就选了一身自己最喜欢的衣裳换上。走了,她对自己说,俺再也不会回来了。踩着高脚凳上的小板凳,房根兰将一根白色的绸带拴在了房梁上,又将下头系成了一个扣。凝视着这个即将结束她生命的扣子,房根兰面无表情,就像一只木偶站在那里一样。良久,她撤掉了小板凳,重新站在了高脚凳上,深呼了一口气,才慢慢地将头伸进了这只由她亲自结成的扣子里。现在,只要她的双腿一蹬,脚下的高脚凳便会轰然倒地,完成她对这个世界的告别仪式。由此看来,人类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动物,上帝给了人类智慧,而人类却用来结束自己的生命。自然,房根兰不会知道,当年在宏德堂,那个叫李秋燕的女人不堪情感上的折磨,曾选择了与她一样的道路。但是,宏德堂有个方童年,在李秋燕蹬掉板凳的一刹那,方童年发现了,并救了她。现在,房根兰死心已定,却没有人能救她了。然而,就在她欲像李秋燕那样蹬掉高脚凳的时候,腹中的张晓华蓦然动了起来,就像在里面拼命地拳打脚踢。房根兰惊呆了,下意识地摸着肚子,顿时泪如雨下。孩子,可怜的孩子,难道自己能带着他或者她一起死吗?不,不能啊,虎毒不食子,她不能做豺狼心肠的女人啊!一次突如其来的胎动让房根兰的死心崩溃了,本能的母性让她放弃了自己的选择,并顽强地活了下来。但是,她的心已经死了,对房根兰来说,苦与乐,爱与恨,均已不复存在,没有什么能拯救她,他人的慰藉如同蜻蜓点水,微小的涟漪过后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么现在,她觉得,张晓华被烫伤,自然要受些皮肉之苦,伤好了,疤痕还在,会陪伴他一生,她将来要告诉他,学会忍耐,吃亏是福,与世无争才是一个弱者对自己最好的保护。

    “根兰,你倒是说句话啊。”见房根兰木头似的站在那里,叶桂莲心存不满地说。

    “说什么?吃饭吧。”房根兰拉着张晓华的手,在餐桌前坐下来,表情木然地说,“今天不是过小年嘛,快过吧。”

    像宏德堂一样,义武堂的这个小年也没过好,一家人闷头吃完了饭,然后就回到了各自的屋里。

    房乐平没有回屋,而是蹲在屋檐下,霍霍地磨那把祖传的大刀。和睦刚刚来临,不能让它稍纵即逝,无论发生了什么,义武堂与宏德堂都不能回到过去那种水火不容从而两败俱伤的局面,否则,还会酿造更多的悲剧。他眼下要做的是,将大刀磨得锋利无比,恭候今井的到来。当然,义武堂的女人们不明白他这时候磨刀想干什么,叶桂莲走过来,嘴张了张又闭上了。胶东男人的大男子主义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刚才,叶桂莲一气之下已经说了几句让房乐平不舒服的话了,他觉得心里有愧才没有大为光火。

    第二天一早,房乐平就召集了已经成为乡村自卫团成员的房存金等多名弟子,商讨杀死今井的大计。他安排弟子们在金岭北面的河坝上轮流守候,一旦发现今井他们出现,就速来向他报告。中午,房乐平躺在炕上睡了一会儿,刚睁开眼,方兴运就在孙良行的陪同下前来拜访了。

    这是近十几年来方兴运第一次登义武堂的门,心里不免有些尴尬与忐忑。他记得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是管家王忠义开的门,不过现在,王忠义已经死去许多年了。那年春天,他突然口吐鲜血后就一病不起。周仕君与方童年也来看过,说是胃里长满了东西,已经无可救药了。果然,王忠义没半个月就死了。管家是主家身边的人,地位挺特别,比丫鬟与长工们高,可也是仆人,没有房子,也没有地。像宏德堂的管家孙良行一样,王忠义也是外乡人,老家是邻县的平度。他孑然一人,无依无靠,义武堂就给他办了丧事,应该有的礼仪都有。尽管王忠义得看着主人房乐平的脸色行事,但是,方兴运还是察觉出其对宏德堂的敬重。据说,王忠义的先人也是书香门第,不知道什么原因一代代地破落下来,到了他爹那一代,就成一贫如洗的穷人了。方兴运得知王忠义去世的消息后,本打算来吊唁的,但是,时值宏德堂与义武堂叫板对抗的时期,就无奈地放弃了。所以,方兴运就一直觉得欠下了王忠义什么。

    方兴运是亲自来送对联的,另外,也看望一下被烫伤的张晓华。早晨起来,精神尚好,他就趁热打铁般地开始为乡亲们写对联。当然,他首先想到的是给义武堂写,昨天方德泊的罪过让他感到对不起义武堂,他想尽可能地弥补,以期房乐平的心里能好受些。和顺门第增百福,合家欢乐纳千祥。这是方兴运从对联册子里精心选出的,顾名思义,可见他的用意。和顺和顺呐,有和才能顺啊!方兴运写毕,看着墨迹未干的对联长叹道。

    现在,方兴运进得义武堂的院门,自然会想起王忠义,想对房乐平表达几句抱憾的意思。但是,他还是先去了房根兰的屋子,看望了张晓华,让孙良行留下了带来的礼品,又说了些道歉安慰的话。方兴运已经有许多年没见到房根兰了,这个与宏德堂有着特殊关系的女人,一直让他很惦记。他发现,房根兰木讷无语,苍老的面容远远超过了她的年纪,那场腥风血雨过后,心里装着宏德堂人的她却成为义武堂里最大的受害者,让方兴运顿生几分伤感与酸楚,如果不是有人在场,他的眼泪就会流下来。

    那天下午,方兴运在义武堂待的时间并不长,这是因为,他觉得房乐平好像有什么心事,眼睛总是往院门方向看,似乎在等什么人。所以,他便以回去继续为乡亲们写对联为由离开了。当然,他不会想到,房乐平的心神不定是由于他在等待河坝上弟子们的消息,一旦今井出现,他就要扛起那把祖传大刀,完成自己的使命。

    一连过了十几天,今井都没有来,就在他担心今井会不会不来的时候,房存金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向他报告,今井和伪军又带着那几个人来了。房乐平一听,两眼放光,顿觉精神焕发,扛起大刀就向河坝走去。

    这是十五过后的一个上午,天阴沉沉的,有北风肆虐,吹得让人睁不开眼。但是,与弟子们分别藏在紧靠金岭的一棵棵大树后,房乐平的眼睛却瞪得大大的。弟子们个个身怀绝技,擒拿格斗,无所不能,而且,乡村自卫团秘密训练的时候,他们已经学会了怎么用枪。房存金更是功夫了得,抛飞镖是他的拿手好戏,面对一只飞跑的野兔,他随手一抛,飞镖便如离弦之箭飞出去,然后准确无误地扎在野兔的脖子上。现在,他们的任务是对付那几个身穿黄皮的二鬼子,房乐平将杀死今井的任务交给了自己,这是他期待已久的时刻,今天终于到来了。

    今井全然不知死神已经在向他频频招手了,他紧裹着厚重的大衣,还戴了一副深色的眼镜,布置好保安队员站哨,他没有再站在金岭的最高处望风,而是躲在一个土堆后面,点火抽烟。那几个勘查队员从停在坝上的车里搬出了工具箱,抬到金岭上,开始像上次一样地钻探。风太大了,今井擦燃的火柴一次次地被吹灭,一个离他不远的二鬼子见状走过来,用身体挡住风口,才把烟点上了。他贪婪地猛吸一口,然后命令这名二鬼子回到自己的哨位上,自己则蹲在土堆后面抽烟。今井抽得很香,深吸一口进去,久久不舍得吐出来。当然,他不会想到,这是他一生中抽的最后一支烟,一把复仇的大刀很快就会砍向他的脖子,让他身首异处。

    雪是在今井刚刚扔掉烟头后开始下的,先是一片片,不多会儿就变成了漫天大雪。风雪交加,寒冷刺骨,勘查队长骂了句什么,就决定收工了。透过雪幕,房乐平隐隐约约地看到,勘查队员们拔出了只钻下去不到一半的铁管,开始收拾工具,而今井也从土堆后站了起来,招呼二鬼子们撤岗。

    不能让他跑了!房乐平猛地从树后闪了出来,高举着寒光闪闪的大刀,跳下岸去。

    房存金见状,向师兄弟们一招手,也恶狼扑食般地向金岭冲去。

    风雪遮住了脚步声,也挡住了视线,在今井等看到一群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扑过来的时候,房乐平他们已经近在眼前了。砰!砰砰!弟子们开了几枪,然后都觉得不过瘾,就扔下了长枪,赤手空拳地将刚刚反应过来的伪军们扑倒在地,双手抓住头,用力转动手腕。伴随着咔嚓咔嚓的声音,伪军们的脖颈就被折断了。最远端的一个伪军撒腿便跑,却跑不过房存金抛出的飞镖。嗖!飞镖穿过雪花,镖尾的红缨迎风飘扬,异常血红,如同枪筒喷射出的火焰。眨眼之间,飞镖扎进了这名伪军的后脑勺,只有红缨露出。红缨低垂,随风摇摆,一股鲜血顺着飞镖的缝隙喷洒而出,又顺着红缨流淌下来。咣!伪军一头栽倒在地上。那几个勘查队员早就吓没了魂儿,哭爹喊娘般地纷纷躲在那个今井曾经站过的土堆下,就像一窝猪仔拱在母猪里的怀里。很快,房存金他们围了过来,不费吹灰之力就让他们见了阎王。

    今井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他及时地明白过来,并掏出了枪,面对冲上来的房乐平开枪射击。房乐平怒目圆睁,强烈的复仇信念让他无所畏惧,他挥舞着大刀,身手敏捷地遮挡着飞过来的子弹。子弹击在刀片上,发出当当的声音,并有火花四射,犹如节日的礼花。今井边射击边撤退,他知道,汽车就在河坝上,藤田还在车上待命,只要他跳上车子,就可逃之夭夭了。但是,他没有想到,刚才噼里啪啦的枪声一响,藤田以为遭到八路的袭击,顿时吓得屁滚尿流,开车跑了。不过,藤田没有回平里店据点,而是直接开车到掖城搬救兵去了。现在,今井打完枪里的最后一粒子弹,就发现自己已经在劫难逃了。房乐平手举大刀,目不斜视地盯着今井,身后是他虎视眈眈的弟子们。

    今井惊异地看到,这是一支身穿黑袄与黑裤的队伍,傲立在风雪之中,他们无不血气方刚,怒目圆睁,而站在最前面的人却已是皱纹满面,白发苍苍,只有他高举的大刀光芒四射,寒气逼人。

    让这个杀人魔王多活一口气的时间都是罪过,这个时候,房乐平的脑海里出现了方童文的影子,他似乎看到方童文正在天上注视着下面的一切。房存金掏出了飞镖,紧攥在手里,房乐平向他做了个勿动的手势。童文,你大爷爷给你报仇了!房乐平高喊一声,冲到今井的跟前,然后双手挥舞起大刀,向今井的脖子上砍去。

    刀举刀落,犹如一道白色的闪电。嚓!今井的头颅应声而落,滚到了房乐平的脚前。他飞起一脚踢过去,这只罪恶的头颅便像雪球一样飞起来,打着转,最终掉到已经结冰的河面上。

    “童文啊,你都看到了吧?你大爷爷给你报仇了啊!你就跟青荷在那边好好地过日子吧!”房乐平抬头看着天,歇斯底里地喊叫道。

    房乐平呼出的热气直冲天空,雪花落在了他高仰的脸上,又一片片地融化了,顺着他的脸颊流淌下来,弟子们围在他的身边,分辨不出是雪水还是泪水。

    “走吧,都各自回家藏起来吧。”良久,如释重负的房乐平抹了把脸,又用雪块擦拭干净了血迹斑斑的大刀,对弟子们说,“鬼子和伪军都杀光了,他们不会知道是谁干的,但是,还是小心点好。”

    “大叔,刚才俺看到河坝上有一辆车跑了。”在往庄里走的路上,房存金突然说。

    什么?留了活口?房乐平顿时一惊,拿刀的手也抖了抖,大声道:“你怎么不早说啊?怎么能让他跑了?”

    没人敢接房乐平的话,弟子们面面相觑,似乎感到了危机的到来。

    房乐平知道,留下了活口,就预示着鬼子会马不停蹄地赶来,实施报复,如果抓不到杀人者,整个房家庄,甚至是南岸的方家村也要跟着遭殃。为抓一个杀了鬼子而后逃跑的八路,鬼子烧了整个村庄的事件已经发生过了。怎么办?能让乡亲们跟着受祸害吗?不,万万不能,他必须让弟子们逃跑,而自己作为义武堂的掌门人,必须留下来,见机行事,尽可能地保护乡亲们。

    “你们快跑吧。”房乐平想到这里,向弟子们挥了下手,“跑得越远越好。”面对即将到来的危险,弟子们怎么能扔下师父不管?房存金一把抓住房乐平的手,哭喊道:“不,大叔,俺不跑。”

    “师父,您不跑,俺们也不跑。”弟子们再次围在房乐平的周围,齐声喊道。

    房乐平用感动而感激的目光看着他的弟子们,一股暖流在心里流动。但是,鬼子凶残,杀人不眨眼,他不能让他们跟着自己一起送死。

    “都走!谁不走就不再是俺的徒弟了!”房乐平怒气冲天地大吼一声。

    “不,师父,正因为您是俺们的师父,俺们才不能跑啊!”一名弟子哭了起来。

    尽管大雪纷飞,但是,鬼子有汽车,他们很快就会到来,房乐平急红了眼:“谁要是不走,就是触犯堂规,俺就马上把他扫地出门!”

    弟子们自然了解师父的脾气,堂规里也有必须听从师父命令的规定,他们齐刷刷地跪在房乐平的身前,连磕了三个响头,才极不情愿地分头逃跑了。

    灾难即将降临,但是,房乐平没有感到后悔,他知道,传承了几代人的义武堂在面临国难的时候,不能作为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即使不为方童文报仇,他也要提起大刀杀鬼子。这个时候,他想起了他的爹房国武,他的坟墓就在和衷桥的北头傲然屹立,正如房根林所言,他是反清的勇士,是义武堂的骄傲。先祖房建宇推崇“以武功戡祸乱”的信条,以期安邦治国。那么现在,他就要以爹为榜样,做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只有这样,才不愧为义武堂的子孙。

    迎着狂舞的雪花,房乐平步履蹒跚地回到了义武堂,他将祖传大刀藏匿起来,坐在了堂屋里的太师椅上,然后心情沉重地等待着灾难的来临。

    正如房乐平预料的那样,藤田驾车跑到了掖城,搬来了救兵,一个大队的鬼子与宋子明的警备队自掖城风驰电掣般地赶了来,当大队长秋元上了金岭,看到了今井等人的尸体之后,便勃然大怒,疯狂地让鬼子与警备队员进方家村与房家庄搜捕八路。一时间,两个村庄鸡飞狗跳,鬼子与警备队员挨家挨户地搜查。大雪纷飞,北风呼啸,秋元冻得浑身发抖。他与宋子明走到了方氏宗祠门前,宋子明回头看了眼宽大的晒粮场院,一脚踹开了大门,讨好地给秋元扣好大衣上开了的扣子,又让他坐在椅子上,等待着搜查的结果。

    昏暗的光线照进了方氏宗祠,间或有雪花飘进来,在地上打着转。方氏祖先的牌位整齐地排列在供案上,谁也不会知道,一场前所未有的劫难就要降临到王河两岸子孙们的头上。

    搜查结果可想而知,听到动静的青壮男人在鬼子刚刚来到河中金岭上的时候,就都跑掉了。这是施南冬发动群众时早就布置好的应对鬼子的办法,一旦鬼子进村庄扫荡,乡亲们便会迅速相互通知,让青壮男人们躲藏起来,以此防止鬼子抓苦力去修公路,筑据点。

    各路人马先先后后地回来了,他们一无所获,这并没有出乎秋元的意料,共产党游击队坚壁清野的策略他早就领教过了。当然,他绝不会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回掖城,他马上命令鬼子与汉奸再次扑向方家村与房家庄,将所有老人与妇女驱赶到方氏宗祠前。他相信,他们肯定知道八路的去向,如果他们不配合,便一个个地枪杀,直至他们交出八路,或者八路自己站出来。

    方兴运连同家人被荷枪实弹的鬼子赶到方氏宗祠前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刚才,得到鬼子就要进村的消息,方德海已经带着方德泊与方荣光他们往南跑了,鬼子与伪军进宏德堂搜查在金岭上杀死鬼子今井的八路,他并没有想到是房乐平亲手杀的。今井被八路杀死了,为方童文报了仇,对方兴运及宏德堂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方兴运惊恐地看着鬼子搜查,而心中却有难以抑制的高兴。他知道,找不到杀死今井的八路,鬼子会报复手无寸铁的乡亲们,杀人,烧房,是他们的惯用伎俩,像房乐平已经预料到的那样,他意识到,方家村与房家庄面临着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但是,作为方家村的族长,乡亲们的主心骨,这个时候,他却是无能为力了,无异于一只被任意宰杀的羔羊。

    在鬼子与伪军的驱赶下,房乐平同房家庄的乡亲们过了和衷桥,来到了方氏宗祠前。路过爹房国武坟墓的时候,他还深情地看了眼。爹当年死在清兵的乱枪之下,成为义武堂的骄傲,他似乎预感到,自己就要找爹去了。现在,他还没见到方兴运,但是,房乐平已经有了自己主动站出来的打算,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救了乡亲们。

    两个村庄的乡亲们就这样被鬼子与伪军集中在了方氏宗祠的前面,站满了整个晒粮的场院。风没有停止,雪还在下着,凶神恶煞般的鬼子与伪军持枪围在四周,恐惧与寒冷让乡亲们瑟瑟发抖。

    方兴运迅速与房乐平走到了一起,相互看了一眼,然后就站在了最前列。方兴运察觉到,房乐平的眸子里闪现着复仇的快意,正是与房乐平这一瞬间的对视,让方兴运感觉到是房乐平杀了今井。乐平兄弟啊,你这样太冒风险了,不能让乡亲们跟着遭难啊!方兴运百感交集地心里道。

    终于,在宋子明的陪伴下,秋元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方氏宗祠,手拄指挥刀,站在了台阶上。然后,他满脸堆笑地说一句,翻译官马上翻译过来,大意是让人们交出杀死今井等人的八路,谁交出来,皇军大大地有赏。

    除了房乐平与方兴运,没有人知道是谁杀了今井,即使知道,也不会有人出卖自己的同胞。乡亲们心惊胆战,鸦雀无声。

    “乡亲们,俺好心劝一句,你们就把八路交出来吧,刚才皇军说了,谁交出了八路,皇军有赏啊!”宋子明向前跨了一步,扯着嗓子喊道,“要不,皇军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受害的还是你们自己啊。”

    狗汉奸,不得好死!方兴运与房乐平以及乡亲们抬眼看着宋子明,在心里骂着,眼里的怒火似乎融化了脸前飘下的雪花。

    对秋元来说,让乡亲们主动交出八路,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场而已,他明白得很,这是不可能的事。马上,他凶相毕露,向身边两个扛机枪的鬼子挥了下手。机枪手迅速趴在了台子上,面向乡亲们架起了机枪,手指扣住了扳机。

    一场惨无人道的血性杀戮就要到来了,乡亲们惊恐万状地后退,却又被鬼子与伪军赶了回来。这个时候,方兴运与房乐平的手不由自主地握在了一起,方兴运感觉到房乐平的手在微微颤抖,随之用力地握了一下。

    “说不说?”秋元终于失去了耐性,疯狂地叫道。

    现在,只要两个机枪手一扣扳机,乡亲们就会成片地倒下,顿时血流成河。不能再等了,房乐平觉得自己主动站出来的时候到了,他抬头看了眼门楣上的“方氏宗祠”四个字,要松开方兴运紧紧抓着他的手,走出人群,却被方兴运抓得更紧了。不能让乐平兄弟送死,他留下来还能多杀几个鬼子,他为方童文报仇,杀了今井,俺要替他去死,方兴运的主意已定。

    “说还是不说?”秋元发出了最后一次询问,同时举起了下开枪命令的手。

    方兴运与房乐平死死地盯着秋元戴着白手套的手,手套再白,也掩盖不住上面沾染的中国人民的血。绝不能让他挥下这只罪恶的手!

    “是俺!”手拉着手的方兴运与房乐平不约而同地向前大跨一步,又异口同声地喊道。

    面对主动站出来的两个白发老人,秋元禁不住后退了一步。

    “你,你们……”秋元满心狐疑地看着方兴运与房乐平,似乎不相信,“你们杀了皇军?”

    房乐平听罢,做了挥舞大刀的姿势,然后哈哈大笑道:“杀只小鸡,岂不快哉!”

    “不,是俺杀的!”方兴运青筋暴突地喊道。

    秋元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是两个老头杀了今井他们,即使是这两个老头,也一定有帮手。于是,他走到方兴运与房乐平跟前,皮笑肉不笑地说:“说出你们的同伙,皇军不杀你们。”

    “呸!”方兴运冲秋元的脸上吐了口痰,高叫道,“你杀了俺吧!”

    一向温文尔雅的方兴运之所以像泼妇一样撒野,意在激怒秋元,主动送死,他这么做的目的,是想让房乐平活下来。房乐平自然明白他的用意,不能让他陪着自己死,自己必须主动出击了。

    “八格!”秋元恼羞成怒地大骂一声,抽出了指挥刀。

    “太军,您不能相信他们的话,肯定不是他们干的。”就在这时,宋子明走了过来,点头哈腰地对秋元说,“放了他们,给俺三天的时间,俺一定能找出杀害皇军的八路。”

    汉奸宋子明在这个时候出来说情自然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但是,他是个奸诈的小人,小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现在,他已经断定是房乐平带人杀的今井他们,今井身首异处,是大刀砍死的,而这大刀是义武堂的祖传宝物。那几个保安队员与勘查队员身上都没有枪伤,只是脖子断了,一个保安队员的头上扎着一只红缨飞镖,这正是房乐平弟子们的武功所致。他心里明白,日本人是靠不住的,终有被赶出中国的那一天,他必须给自己留条后路。现在,爹宋家富已经被神出鬼没的锄奸队击毙,对他产生了强烈的震慑。宋子明曾带着警备队追杀了多名游击队员,却始终没有在方家村一带作恶,他觉得,方兴运与房乐平是方家村与房家庄的族长,如果他在这种情况下救了他们,对自己的以后必定有利。但是,秋元不会放过他们,找不到杀死今井等人的八路,这两个人就得替他们去死。他怒不可遏地一巴掌打在了宋子明脸上,然后欲再次拔出指挥刀。

    杀一个赚一个,一直在暗中运气的房乐平注意着秋元的一举一动,猛地从方兴运的手中抽出了自己的手,不顾一切地向秋元扑过去,他要用祖传的房门拳送秋元上西天。但是,他的铁拳刚刚伸出来,秋元的警卫就开枪了。子弹正中他的胸口,他打了个趔趄,正要倒下去,方兴运疯了似的冲了上来,一把抱住了他。

    “乐平,俺的好兄弟啊——”方兴运哭喊道。

    房乐平已是口吐鲜血,瘫软在方兴运的怀里。

    “兴运兄……是俺杀了今井……俺心里好快活啊……”房乐平努力使自己笑了笑,口齿不清地说罢,就闭上了眼睛。

    方兴运紧紧地搂抱着房乐平,泪水如决了堤的王河之水。人们看到,他的眼睛几乎要爆出眼眶,如同一头疯了的牛。他要站起来,冲向秋元,即使死也要跟房乐平死在一起。但是,没等他站起来,秋元警卫的枪又响了,方兴运被击中脑壳,身子一歪,咽了气。

    宏德堂与义武堂的女人们与两个村庄的乡亲们目睹了方兴运与房乐平的慷慨赴死,人们眼含热泪,哭而无声,一个个地瘫软在地上。

    大雪纷飞,大地白茫茫一片,怀抱着房乐平的方兴运的眼睛并没有闭上。

    秋元显然不能明白这两个老头子怎么会争着送死,难道他们是亲兄弟吗?现在,没有找出八路,替死的竟然是两个老头子,丧心病狂的秋元并不甘心,他明白宗祠对中国人的含义,便回头看了眼方氏宗祠,然后得意地一笑。

    “把他们拖进去!烧了它!”秋元指着方氏宗祠,咬牙切齿地命令道。

    几个鬼子与伪军走到方兴运与房乐平跟前,伸手欲分别抬起他们往宗祠里拖。但是,方兴运紧紧地搂抱着房乐平,严寒使他们的身体迅速僵硬,难以分开,只能一块拖了进去。

    方氏宗祠很快被鬼子点燃,在噼啪作响的燃烧中,乡亲们被驱散了。宗祠的木料上乘,久久地燃烧着,烧红了整个天际,雪花没等落下来就消失在半空中。

    当房顶倒塌下来的时候,秋元才带着鬼子与伪军撤出了方家村。风助火势,半个时辰过后,这座有几百年历史的方氏宗祠便成了一片灰烬与瓦砾。

    傍晚时分,那些逃跑的男人们回到了村庄,但是,无论是宏德堂还是义武堂,都没有人敢来寻找方兴运与房乐平的尸体,直到第二天早上,得到消息的方德河与房根森回来了,他们才出现在方氏宗祠的废墟前,搬掉砖头瓦块,寻找着他们的下落。

    “在这里,在这里啊。”方德海双手扒出一堆被烧焦的尸骨,哭喊道。

    方德河与房根森他们迅速围聚过来,小心翼翼地清理出杂物,尸骨却一下子散了架,不能分辨出哪是方兴运的遗骨哪是房乐平的遗骨了。

    伴随着方氏宗祠的消失,方兴运与房乐平成了不可分开的整体。他们生前曾明争暗斗过,又都经历了不同寻常的血腥屠杀,共同造成了宏德堂与义武堂的两败俱伤。但是,在他们都老了的时候,才恍然大悟般地重修旧好了。这是两堂的幸运,让他们死而无憾。现在,方兴运与房乐平的遗骨已经难以分辨开来,他们的后人们不知道如何处理了。

    根据昨天在场人的描述,房乐平是胸部中弹,而方兴运是头部中枪,人们很快发现一只头盖骨上的枪孔,这必是方兴运的头颅。于是,人们分别将两只头颅摆放在木板上,然后又试图挑拣他们各自的骨头。但是,方兴运与房乐平的骨头混杂在一起,已经无法挑拣了。

    方德河久久地注视着这堆白骨,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爹与房乐平和好的事他早就知道了,但是,他却不能理解,像奶奶王玉玟一样,以为是爹老糊涂了,这深仇大恨怎么能就这么一下子抹平了?尽管他现在与房根森成为游击队的战友,在一个大队里相互配合,并肩作战,而他内心里却始终没原谅他。让他忘记仇恨,他做不到。房乐平为给方童文报仇,杀了今井,爹与他一同赴死。现在,方德河已经听到了许多当时在场人的描述,那情景也让他感慨万端,唏嘘不已。两堂和好情同手足是爹与房乐平共同的心愿,爹做到了,房乐平也做到了,他们用自己的死实现了自己的诺言。骨头无法挑拣,就让他们的骨头里你中有俺又俺中有你吧,这是对他们这段情谊的最好纪念。他相信,无论是爹方兴运还是房乐平的在天之灵,都会感到安慰。

    房根森知道,方德河一直没原谅他,他也知道方德河为什么不会原谅他,他相信,方德河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他不能强求,他只想做好自己的事情,那就是继续赎罪。所以,当方德河说要将两位老人的遗骨平分开来,分头埋葬的时候,他就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人们强忍着悲痛,平分开方兴运与房乐平的遗骨,然后又分别埋葬在各自的祖坟里。方家村与房家庄的人心里都清楚,方兴运的坟里有房乐平的遗骨,而房乐平的坟里同样有方兴运的遗骨。

    这自然是一段令人感动的人间佳话,同宗同祖的两个家族的族长在明争暗斗了几乎一生之后,以这种奇特的方式告别了这个纷乱的世界。和为贵,此乃孔夫子几千年前就说过的话,方兴运与房乐平都明白得太晚,而他们的后人们会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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