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是在午夜时分蓦然响起来的,这个时候,万籁俱寂,繁星闪烁,方童年正坐在周仕君的身边,用一团湿润的棉花给他擦拭着苍白而微微颤抖的嘴唇。
周仕君双眼微闭,脸色泛黄,仰面躺在炕上,尽管才是初秋,他却早早地穿上了棉袄与棉裤。为了照顾日渐衰弱的干爹,方童年已经有好长时间没回宏德堂了。现在,他将土炕烧得热乎乎的,还给干爹盖上了厚厚的被子。周仕君神志清醒,思维清楚,他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世上再高明的郎中也不可能自己治好自己的病,况且他根本没病,年逾九十,五脏六腑如同一块块朽木腐竹一样,很快就会垮掉了。
实际上,自打三年前周仕君颤颤巍巍地站立在五味堂的院门口,手扶门框,含泪为方兴途送了行,他就再也没能站起来。一晃就是三年,好像是一眨眼的事情,他要么斜靠在椅子里,要么就这样躺在炕上,如果不是方童年的悉心照料与精心调养,他或许早就不在人世了。如今,痴心于医术的方童年得其真传,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他德才兼备,视生命如泰山,这是周仕君最为高兴的事。所以,周仕君觉得,他后继有人,五味堂后继有人,他死而无憾,可以放心地走了。
现在,听到敲门声,周仕君的眼睛慢慢地睁开了,一生的从医经验告诉他,时辰越晚,前来敲门的人心情越急,等待救治的病人的病情就越重。那么,是什么人病了?
“童年……快……去开门吧。”周仕君吃力地抬了下手,口齿不清地说。
方童年马上放下了手中的水杯,又为周仕君掖了下被子,才来到院里,开了院门。
一头撞进来的是房根兰,这时月光正好,并没有下雨,但是,她的浑身上下都湿漉漉的,头发上还滴着水,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根兰姑,您这是……”方童年纳闷儿地打量着房根兰。
三年前的那场血腥杀戮让房根兰一下子失去了两个男人,丈夫张则青与恋人方兴途。三年过去之后,她已经明显地苍老了,两鬓出现了白丝,眼角的鱼尾纹也清晰可见。当年,她为了支持兄长房根林的革命事业,放弃了终身不嫁的念头,成了革命者张则青的太太。其实,她对什么是革命一无所知,她只是崇拜曾在烟台海军学堂当武术教官的哥哥,认为他是义武堂的骄傲。自然,这种崇拜是盲目的,因此就盲目地嫁给了哥哥的追随者张则青,倘若知道哥哥的革命就是你死我活的自相残杀,她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嫁给张则青。坦白地说,她人嫁给了张则青,而心中的那份情感却一直给方兴途留着。心里除了方兴途,没有别的男人的位置,这是不能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是根深蒂固的潜意识,所以才会有她冒险给方兴途送情报的事情发生。三年来,她年年为两个亡灵烧纸烧香,而心里念叨最多的还是恋人方兴途。三年前的那个秋天,房根兰生下了遗腹子张晓华,并最终与儿子张晓华一起离开了掖城,回到了房家庄义武堂。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可是,这水出门转了一圈儿又流了回来,尽管房乐平与太太叶桂莲心中不怎么舒服,却不忍心将这对孤儿寡母撵走。毫无疑问,房根兰是一个不幸的人,她将青春岁月留在了闺房,终于嫁人后又成了寡妇,爹娘自然会格外心疼她。
“童年啊,你大叔病得厉害,痛得满炕上打滚啊,你快去看看吧。”房根兰将贴在脸上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恳求道。
大叔?方童年知道,是房乐平病了。
房乐平的腰痛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看过许多乡村郎中,还到掖城梅铁医院看过西医,中药西药吃了不少,却是时好时坏,难以治愈。今天吃完了晚饭,房乐平就觉得腰部痛得厉害,吃了梅铁医院开的白药片仍不见减轻,痛得眼冒金星,口吐苦水,还尿了血。到了午夜时分就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了,急得太太叶桂莲与次子房根森团团转。百般无奈之中,叶桂莲只得让房根森去五味堂请郎中。周仕君卧炕不起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到五味堂请郎中就是请方童年。
自解甲归田后,房根森就没去过方家村,也没跟宏德堂人照过面,有时在外村的集市或庙会上碰见了,他也总是远远地就躲开了。他内心有愧,自觉有罪,三年过去了,这愧与罪非但没有消失,却反而愈来愈重了,如同一把沉重的枷锁一直架在他的身上,让他翻身不得。现在,房根森已经变了,变得沉默寡言,藏而不露,几乎没有了喜怒哀乐,人们无法由他的表情看到他的内心。他将当年逃亡东北时埋在地下的祖传大刀挖了出来,全部的精力用在了习武上,他觉得,只有习武的时候,他才能不自觉地卸下身上沉重的枷锁,感觉到自己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同样,房根森的爱情也死亡了,尽管他也会时常想起那个叫李秋燕的女人,却没有丝毫幸福与慰藉之感,只有伤感与悔恨。去年春天,他娶了邻村西尹家的小寡妇尹洁苗为妻,男耕女织,辛勤劳作,终于过起了平淡而充实的日子。实际上,小寡妇尹洁苗并不老,也就二十八岁,长得更是好看。掖县是个出美丽女人的地方,沿海的闺女长得更是出类拔萃,令人过目难忘。尹洁苗的男人在婚后不久出海打鱼时被台风卷进了大海,连个种子都没来得及留下。埋葬了男人,苦命的尹洁苗就开始守寡,孤苦伶仃地过了七八年,在媒婆的撮合下,最终选择了改嫁。尹洁苗是普通渔民的闺女,房根森与尹洁苗的结合不能说是门当户对,却好似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将心比心,同病相怜,他们更能理解对方,所以也恩恩爱爱,相互依存。
房乐平是房根森倒戈事件的始作俑者,其间又起过推波助澜的作用,在他事后明白了房根林不是在为义武堂争气,而是在为国民党卖命之后,他才突然发现,他被房根林利用了,而义武堂得到的是不仁不义的骂名,这与堂规是背道而驰的。房根森成了最大的受害者,让房乐平感到愧对于他,而房根森的郁郁寡欢更让他心神不安。所以,房乐平在义武堂的东边花重金买了一块宅地,为房根森新盖了五间瓦房,期待他能走出困境,开始新的生活。
当然,房根森无颜见宏德堂人,即使方童年是宏德堂的另类也不行。但是现在,爹已经疼得死去活来,他只能让姐姐房根兰出面请方童年。现在,房根兰当年为方兴途密送情报的事情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在过去了那个不共戴天的局势之后,成了一段佳话在掖县广为流传,感动着许多善良的人,就像方兴途为了自己后娘的性命而放弃了兵权并最终葬身大海一样。一场惨烈的腥风血雨却缔造了两个有情有义的人物,是对因此而献出宝贵生命的人一种莫大的安慰。房根森觉得,请方童年来给爹看病,房根兰是最合适的人选。
房乐平命在旦夕,房根兰只好往方家村赶来,但是,来到王河边上,她却过不了河。记录着方家村与房家庄一段短暂的和睦相处日子的和衷桥还在,只是让方家村人用石头墙堵死了。
无论过了多久,王河两岸的人都会对三年前那个夏天发生的事记忆犹新,想抹也抹不掉,每每想起来,就像在眼前一样。在为方兴途与温西雅烧了五七之后,方兴运便带领着方家村的一干人马出现在和衷桥上,马车驴车拉来了石头,石匠瓦工齐上阵,头顶烈日,在桥的中间垒上了一道石头墙,将桥一分为二。这墙厚一尺余,高近五尺,从此阻断了两个村庄的联系。和衷桥不仅仅是为了房家庄到方家村串门方便,更重要的是,他们想去掖城或王河南的任何地方,就必须要走这座桥,否则,就要涉水过河。在房家庄的东边还有一座小木桥,却要绕行三里多地。宏德堂遭受了大难,方兴运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才想出了此招,决意与房家庄及义武堂一刀两断,从此井水不犯河水。
当然,房家庄的人不会无动于衷,马上报告了族长房乐平,请他带人前去阻止。房乐平一听,寻思了半天没说话。他明白方兴运的用意,那么,他要带人前去阻止方家村的举动吗?如果去了,将会发生什么?房乐平前思后想,痛苦地做出了听之任之的决定。自然,有的房家庄人不会理解,他们知道,如果桥梁上的这道石墙一旦垒起来了,就形成了事实,再想拆就难了。房乐平也考虑到了,但是,他当时考虑得更多的是,怎么把由于房根森倒戈与房根林枪杀方兴途而引起的血海深仇尽快化解。他也知道,这仇恨的化解不是一天两天能完成的,需要一代人甚至是几代人,但是现在,如果他带人前去阻止,方家村人个个都像是火药桶,一点就着。这样,势必酿成更大的血案,造成雪上加霜、仇上加仇的局面。其实,单从武力上来说,房家庄人个个武艺高强,方家村的书生们根本就不是对手。关键是,这一连串的血案,都是义武堂人一手造成的,突破了两个村庄博弈的底线,如果地下的老祖宗们知道了也会暴跳如雷,兴师问罪。所以,房乐平忍气吞声了。
方兴运在垒石墙的同时,就做好了与房家庄人大战一场的准备。他觉得,镐锹铁锤以及石头都是武器,一旦房家庄人前来阻止,他们赤手空拳打不过,就抄上家伙跟他们拼,只要方家村还剩下一个人,就与他们血战到底。所以,他一边指挥着乡亲们垒石墙,一边向房家庄方向瞭望,时刻准备迎战。但是,房家庄里一直没有动静,如同全庄的人都睡着了一样,就连从庄里跑出来的几只狗也只是到了桥北头看了看,叫都没叫一声,又夹着尾巴跑回去了。
同仇敌忾的方家村人齐心协力,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把这堵石墙垒好,并在墙的南侧盖了一间小屋,全村的青壮年男人轮流日夜值班,提防房家庄人推倒石墙。从此,和衷桥就一分为二,房家庄人只能涉水过河了。同宗同祖的两个村庄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三年了,房家庄人越来越觉得窝囊,越来越觉得不方便,几次向房乐平提议去推倒这堵墙。但是,房乐平熟视无睹,初衷不改,并声称,谁敢擅自去拆除,就按族规严惩不贷。
今年又是大旱,王河的水只有八九尺宽,深处不过淹没膝盖。刚才,房根兰来到河边,挽起裤腿,脱掉了鞋子,一手提着一只,摇摇晃晃地下了河。可是,只走了几步,就掉进了水中的大坑里。王河两岸盖屋垒墙,用的都是王河里的沙子,这个水中暗坑就是挖沙子留下的。房根兰挣扎了半天才从暗坑里爬了出来,然后心急火燎地来到了五味堂。
“童年啊,姑求你了,你快去救救你大叔吧。”房根兰再次含泪央求道。
求?方童年知道房根兰为什么会用了这么一个字。三年前的那个关帝庙会上,房根兰送出情报后突然晕厥在地,正是方童年及时诊治好的。他记得,老奶奶王玉玟曾竭力阻止他为房根兰看病,而他牢记干爹周仕君的教导,不为所动,并最终手到病除。你的眼里没有贫与富,没有情与仇,你的眼里只能有病人,不管什么情况,见死不救,就是杀人害命!这是干爹周仕君的话,方童年一直铭记在心。在某种程度上,方童年对干爹周仕君的情感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的亲爹方德海,就像方德河对二叔方兴途的感情远远超过亲爹方兴运一样。现在,周仕君已经病入膏肓,很可能就熬不过这个夜晚了,如果他出诊,干爹孤孤零零地一个人走了,会让他后悔一辈子。
“根兰姑,俺干爹他……”方童年回头看了眼屋内,小声说,“他情况也不好啊。”
房根兰似乎明白了什么,快步走进屋里,来到周仕君的炕前。她看到,周仕君的眼睛似睁非睁,脸色蜡黄,呼吸缓慢而短促,真的是情况不好了。
周仕君感觉到有人进来了,眼皮动了动,口齿含糊不清地说:“童年,快去……救人要……紧,俺会等你……回来的。”
干爹的话就是圣旨,方童年从来不敢怠慢,总是唯命是从。
“干爹啊,您可要等俺回来啊。”方童年说罢,给干爹喂了口水,然后提起药箱,向屋外走去。
房根兰见状,向周仕君深深地鞠了一躬,随方童年出了屋门。
现在,五味堂里只剩下周仕君一个人了,他用力吐出了一口气,安然地闭上了眼睛。慢慢地,眼前亮如白昼,他看到自己的身子从火热的土炕上飘浮起来,又从窗纸的缝隙里钻了出去,然后快速上升,轻盈得就像一片薄薄的纸,最后落在了一朵白云上。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下有气流涌动,风驰电掣般地向着一个既定目标飘去。一路上,他找到了近七十年前被龙卷风卷上天来的娘和妹妹,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哭着哭着就笑了,然后又手拉着手站在云端上,向家乡方向飞奔而去。云朵越过了黄河,跨过了泰山,又是日夜兼程,家乡的模样终于越来越清晰,就像一幅彩色的西洋风景画。不多会儿,他们踩着的云朵停在了三间茅屋的上面。他低头看去,爹正坐在院里晾晒着一筐筐的药草,他禁不住热泪盈眶,迫不及待地喊了声,爹,俺回来了……终于,两行浑浊的老泪自周仕君的眼眶里流下来,沾湿了枕套。接着,周仕君的身子颤了下,停止了呼吸。
方童年自然没有想到干爹会食言,没有等他回来就独自走了。待他为房乐平看完了病,让房根兰跟他回五味堂抓药的时候,周仕君的手脚已经冰凉了。
刚才,下河涉水,方童年跟随房根兰来到了义武堂,望闻问切,他初步判断房乐平是患了肾结石症,并引起了肾绞痛。方童年知道,治疗肾结石,周氏秘方里有一剂排石丹,是周仕君的爷爷留下的,曾经治愈过许多患者。但是,治疗是以后的事,眼下首先得为房乐平解痉镇痛。回到五味堂,却发现干爹已经安静地走了,他强忍悲痛,为房乐平抓了解痉镇痛的草药,交给房根兰,然后就一头扑到了干爹的身上,痛哭失声。房根兰也哭了,嘱咐方童年要节哀顺变后就回义武堂给爹送药去了。
周仕君的寿衣是自己生前准备好的,是一身藏蓝色的粗布斜襟棉大褂,鞋帽也是纯棉的,黑色。干爹走得安静,方童年此时的心也是安静的。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谁也抗拒不了,何况干爹是以年逾九十的高龄去世的,是喜丧。为干爹净了身,又换上了寿衣,方童年便坐在周仕君的身边与他说话,就像他仍然在世一样。他知道,正是干爹的妙手回春,才使他两次大难不死,摆脱了方家的男孩老二不活的魔咒,让他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当年,为了消灾免祸,爷爷方兴运让他拜了周仕君为干爹,企求能吉星高照,逢凶化吉。老奶奶王玉玟与奶奶吴怡蓉更是将宏德堂东院南屋里的一窝水狼奉若神明,求其保佑着他,年幼的他由此而喜欢上这些毛茸茸的动物。现在,他长大了,后背上那块酷似水狼的胎记自然也跟着长大了,而南屋里的那窝水狼已经繁衍了几代,与宏德堂人友好相处,它们非但没有吃掉宏德堂的鸡,还将宏德堂的老鼠赶尽杀绝了。所以,方童年意识到,动物都是通人性的,即使被妖化的水狼也不例外。当然,方童年自己也听到过有关他的前生是一只水狼的传言,他听后总会淡然一笑,这笑里蕴含了几分得意,他觉得,如果自己真是水狼变来的,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是因为,他真心喜欢这些聪明伶俐的水狼。
方童年一直坐到早晨才回到宏德堂向家人报信,尽管早有预感,方兴运一听还是蒙了。“周先生真是贵人啊!不愿拖累别人啊!”方兴运泪湿眼眶,良久才仰天长叹道。
“周先生他怎么说走就走了?”王玉玟手牵着方德泊从堂屋里走了出来,似乎不相信方童年的话。
“年过九旬,无疾而终,周先生的修行已经到家了。”方兴运转身摸摸方德泊红扑扑的脸蛋,“德泊啊,你三年前的麻疹也是周先生治好的,你爷爷当年收留了他,他又成为一个对宏德堂有恩的人,咱们不能忘了他啊。”
方德泊已经八岁了,在奶奶王玉玟的悉心照料下,长得白白胖胖的。他人也聪明,正在南书房里读小学。现在,他不再哭着闹着要找爹娘了,奶奶王玉玟成为他最亲的人。这些年来,奶奶一直在念叨着一个仇人的名字,那便是房根林。当然,他并不知道这个叫房根林的仇人长得什么样,可是,他已经多次在奶奶的训导下发过誓,长大成人后一定替爹娘报仇,因为是他枪杀了自己的爹娘。
很快,宏德堂人闻声围聚过来,个个难掩心中的悲痛,方兴运让管家孙良行带领方德海和方德河跟方童年回五味堂料理周仕君的后事。
“童年啊,你的命是周先生给的,他是你的师傅,更是你的干爹,你得披麻戴孝,明白吗?”方兴运一脸哀伤地说。
“是,爷爷。”方童年眼含着泪花说。
“孙管家,周先生的丧事要办好,他无儿无女,在掖县也没有亲人,尽管他没有说过,实际上,他是把宏德堂当作自己家的,不要心疼钱,往好里办吧。”方兴运又对孙良行叮嘱道。
孙良行连声答应着出了宏德堂,与方德河及方童年他们一起向五味堂赶去,刚过了和衷桥头,他们就看见有两个人站在五味堂的门口东张西望,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紧走几步细看,原来是义武堂的房根森与房根兰。
这是三年来方德河与房根森的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相见,他们曾拜过生死兄弟,亲如手足,也曾拔刀相向,势不两立,但是现在,他们都退出了行伍,不问世事,成了地地道道的老百姓。
方德河自然不会忘记这个叫房根森的人,心中的恨从来没有消失过。尽管他不会采取什么手段去报复或者惩罚房根森,但是,心灵的创伤却是无法愈合的,他永远也不会原谅房根森。
房根森决定来为周仕君送行,是鼓足了勇气的,他知道周仕君与宏德堂亲如一家的关系,他来了就得与宏德堂人面对面。毕竟过去三年了,宏德堂的其他人并不会让他感到特别难为情,但是,如果碰见了方德河,他便会感到无地自容了。当年,宏德堂从清军的眼皮底下救了他一命,方德河更是与他一起杀了知县丁明才,又陪伴他逃往了东北,方德河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悔不当初,心里也恨着一个人,那就是他的同胞兄长房根林,正是房根林的暗中使计,让他误入歧途,没有了回头的机会。
周仕君在掖县从医近七十年,周围村庄人的大病小病他都看过,从死神手里夺回了无数人的性命,人们无不对他抱有感恩之心。房家庄与方家村只有一河之隔,更是受益无穷,几乎没有没让周仕君看过病的,在他们眼里,周仕君就是华佗再世,恩重于山。服下方童年开出的药,房乐平的疼痛之感果然减轻了许多,当从房根兰的口中得知周仕君驾鹤西去的消息,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代表义武堂和房家庄前去吊唁,表达义武堂与房家庄人的哀悼之情。但是,病患折磨得他已经无法站立,他只能派房根森去完成这份心愿。至于宏德堂对此有何看法,他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但是,他也相信,在这种悲痛的情形下,宏德堂不会不顾大体,而与房根森发生冲突。他甚至想,这或许是义武堂与宏德堂和好的契机,毕竟他们是同宗同祖,是一个先祖的血脉,这种对立的局面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正如房乐平预想的那样,方德河并没有做出任何敌对的反应,尽管房根森的出现马上勾起了他心底的那份仇恨,他还是像没看到这个人一般。不过,他也注意到了房根森眼里流露出的那份悔恨与愧疚的神情,但是,时过境迁,往日不再,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方家村的乡亲们闻讯赶来了,在孙良行的统一安排下,负责报丧的人一个个地去了过西村与虎头村等邻近的大小村庄,由于周仕君在掖县并没有亲人,报丧的人敲响了各个村庄族长的院门。
当太阳从东方升起来的时候,五味堂里的灵棚已经扎好,吹鼓手开始了吹打,周仕君安卧在灵床上,面容安详,如同睡着了一般。方童年披麻戴孝,跪在周仕君的灵床前,自然是泪流满面。周仕君治好了无数人的病,挽回了无数人的生命,人们没有忘记他。很快,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了,先后跪拜在地。没有撕心裂肺般的哭叫,人们只是默默地流泪,感念他的恩德。三天里,前来送别的人一拨接着一拨,挽幛挂满了院子,香火如炬,烟雾弥漫。
周仕君的墓穴离方氏祖坟不远,与郭祖壮和白营长以及两名士兵的坟墓相邻,是方兴运亲自指定的。方兴运觉得,像郭祖壮他们一样,周仕君不是宏德堂的后人,却与宏德堂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他们又都是外乡人,葬在他处无异于荒野孤魂,他们的灵魂不能得到安息。就让他们的坟茔与方氏祖坟相邻吧,到了那个世界,继续做朋友。方兴运花重金请来了掖县最好的木匠与石匠,为周仕君打造了厚重的桐木棺椁,修砌了坚实的雪花石墓穴。碑文是方兴运含泪起草并书写的,他的颜体楷书柔中带刚,犹如绵里裹铁。碑文则言简意赅,饱含真情,记述了周仕君客居掖县行医七十年的高尚品德,称其为郎中翘楚,为人师表。
停灵三天之后,周仕君就要下葬了。这天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太阳一大早就出来了,朝霞万里,横亘天际,南去的燕子鸣叫着盘旋在空中,久久不愿离去。成群结队的人们自发地来到方家村,将五味堂围得水泄不通,当鼓乐齐鸣,方童年摔破孝盆,四杠八人抬的灵柩抬出五味堂之时,人们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哭泣声响成了一片。
好人好郎中周仕君就这么走了,他没有亲人,却有数不清的父老乡亲为他送行,他没有理由不含笑九泉。
当乡亲们一个个地由墓地散去,方童年最后磕了三个响头之后,这场非同寻常的葬礼就结束了。回到五味堂,方童年坐进了干爹生前曾坐过的椅子里,抚摸着闪闪发亮的扶手,仿佛干爹并没有离他而去,如同就在他的身边一样。
那个夜里,方童年彻夜未眠,独守孤灯,直到天明。他继承了周仕君的衣钵,从此往后,他就是五味堂的主人了。如今,五味堂在掖城北可谓家喻户晓,口碑载道,干爹用自己的一生赢得了人们的敬重。同时,干爹又用自己的品德教会他如何行医做人,乡亲们的举动让他知道了人本性的善良,他决定,为干爹守丧五年,潜心攻读,诚实行医,他想告诉人们,周仕君并没有死,有俺方童年在,周仕君就活着。
第二节
今天是方家村的大集,本来,方兴运并没有赶集的想法,自从送走了二弟方兴途,他已经很少在公众场合出头露面了。那场血雨腥风对方兴运的打击实在太大了,他用了三年的时间还没能缓过劲儿来,尽管在人们面前他仍然是那么趾高气扬,似乎还是一个铮铮铁骨的汉子,实际上,他的心气没了,展现给人们的只是一副外强中干的假象。时势造英雄,英雄亦适时,他知道,宏德堂再有一百年恐怕也出不了一个叱咤风云的方兴途了。况且,周仕君才走了几天,他心里一直不好受,就像有块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身上似的。宏德堂与周仕君有着近七十年的情谊,正像方兴运说的那样,宏德堂当年向逃荒至此的周仕君伸出了援手,周仕君七十年如一日地知恩图报,让他又成了宏德堂的恩人。施恩还恩,以德报德,这自然是人世间的一段美好而动人的佳话,如同房根兰冒险智送情报及方兴途为救后娘性命而放弃兵权并葬身大海一样。在掖县这块广袤而富饶的土地上,正是丰厚的文化传承与见义勇为的道德理念使人们有了如此宽大的胸怀,犹如浩瀚无垠的莱州湾。
方兴运本不想赶集,却还是急不可待地出了门,出现在热闹非凡的集市上。其实,他并没有心思逛街,而是在跟踪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长孙方童文。
现在,方童文就挤在熙攘的人群中,若无其事地出了宏德堂,他佯装赶集,心神不定又左顾右盼,走到村东头,在确认了身边没有熟悉的人之后,他突然转身向北走去。他知道,过了这条街,就是一条小巷,出了这条小巷,然后顺着王河坝堤再向东走一会儿,就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在那里,有个人在等待着他的到来。
三年前的那个冬天,丫鬟青荷出嫁了,嫁给了武家庄的武老二。无论是方童文还是青荷都明白宏德堂为什么这样做,做贼心虚,他们两个不会是个例外,只是他们不知道是谁发现了他们的私情。方童文有情有义,没有食言,就像对青荷发毒誓时那样,向爹娘及爷爷提出了要娶青荷为妻。结果又像他们预料到的一样,遭到了长辈们的严词拒绝。方童文情有独钟,又年轻气盛,反抗了十多天,不吃不喝,甚至威胁要上吊跳井。但是,在严厉的族规及堂规面前,他的反抗无济于事,只能低头认输。方童文娶青荷不成,也断然拒绝了过西村的大闺女,发誓永远不娶。当然,宏德堂的长者们也不是铁板一块,其间,老奶奶王玉玟和奶奶吴怡蓉及娘董月花三个女人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曾试图劝说方兴运同意方童文的要求,却被方兴运怒斥了回去。
“宏德堂要脸!”当时,方兴运面红耳赤地吼道,“谁也不能给宏德堂的脸上抹黑!如果俺答应了,俺将来怎么有脸去见老祖宗?”
丫鬟青荷出身卑微,没有丝毫的反抗能力,只能没完没了地哭。当王玉玟实在看不下去,进了她的居室劝说她几句的时候,她嗵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双手抱着王玉玟的腿,号啕大哭。
“老太太啊,您行行好,替俺说句好话吧。”青荷泪流满面地央求道,“俺就是喜欢大少爷啊,大少爷也喜欢俺,您把俺留下来,继续让俺给您当牛做马吧。”
人心都是肉长的,女人的这块肉更软一些,王玉玟见此情景,竟然也泪流两行,唏嘘不已。触景生情,这个时候,她便不能不想起自己的身世。她的家境比青荷好不了多少,与宏德堂门不当户不对,她是通过嫁进宏德堂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的。当年,老爷方英楚在西由天齐庙会看小脚却看上了脚并不小的她,托媒人提了亲,她明媒正娶地成了方英楚的填房太太。那么现在,大少爷方童文看上了青荷,与方英楚如出一辙,有步老爷爷后尘之嫌,却是此路不通了。王玉玟心里明白,方英楚是一家之主,是宏德堂里的太上皇,他的婚事可以自己做主,而方童文却是孙子辈,在宏德堂没有发言权,只能任人摆布,唯命是从。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谁也改变不了。
王玉玟救不了青荷,她只能以出嫁的形式被赶出了宏德堂。她去了武家庄,心却留在了宏德堂。第二年,她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起名武思文。这名字没有按照武家族谱上排列的“善”字辈,一听就是青荷起的,有几分明目张胆。她时时刻刻地思念着方童文,好在武老二脑子里少点什么,浑然不知其中含意,高兴了还抱着武思文“思文思文”地叫得欢。前些日子,武老二到王河里摸鱼,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冲走了,再也没能回来,又给莱州湾的鱼虾送上了一顿美味佳肴。青荷由此成了孤儿寡母,就像房家庄的房根兰与儿子张晓华。但是,与房根兰有所不同,青荷的心从来就没有孤单过,她出嫁后没几天,方童文就来到了青荷的屋后,看着武老二出了家门,偷偷摸摸地进了屋。青荷自然又惊又喜,惊喜过后,两个人就抱在一起哭。那一次,他们都没有心思去行男女之事,只是哭诉了一段衷肠,然后又依依不舍地分了手。从那以后,方童文就轻车熟路了,也没有了忐忑之心,他找个理由溜出宏德堂,就先往村东走,看看身边没有人,就上了河坝,然后就行走在坝上茂密的树林里,来到武家庄的庄后。武老二的三间海带房紧靠河坝,方童文站在河坝上就能看到院子的南墙。南墙有一人多高,青荷跷跷脚尖就能够着墙头。方童文与青荷有了事先约定,只要武老二不在家,她就放一只绣花鞋在墙头上。这是暗号,也是方童文的兴奋点,只要一看到这只绣花鞋,他就会情不自禁地热血沸腾,快步如飞地溜进武老二的院里,从墙头上取下绣花鞋,然后进了屋,上了炕,抱着武老二的老婆又亲又咬,直到如胶似漆地滚在一起,大汗淋漓地瘫软如泥。本来,这绣花鞋只是个道具,放在墙头上就行,可是,方童文心中有鬼,生怕别人也看出门道似的,每次都是先取下,然后才进屋。由此,这三间看似寻常的海带房不再寻常,成了方童文的逍遥宫,是他飘飘欲仙的销魂之处。由于武老二的迟钝,他屡屡得手,并有恃无恐了。但是,也有武老二不配合的时候,有一次,他要去田里翻地,走到半路上才想起忘了拿铁锨,回到院门口却怎么也推不开门。不管怎样,方童文和青荷都应该感谢武老二的脑子里少了点什么,他什么都没想就翻过墙头进了院子。这个时候,方童文与青荷正尽情地云雨,听到扑通一声才知道有人跳进来了。就像当初在宏德堂王玉玟推开了青荷的屋门那样,青荷吓坏了,方童文也慌了神,裤子都没来得及穿就躲藏到了屋门后。然而,这只是一场虚惊,武老二跳进院子,到草棚里拿起了铁锨连个招呼都没打就走了。偷情贼就这么漏了网,方童文却是兴致全无,草草收兵了。
不久以后,又发生了邻居大嫂串门将方童文堵在屋里的事,这时的武思文已经三个多月了,青荷与方童文亲热没空照顾他,他就咧着大嘴哭。邻居大嫂正好来串门,先是听到了武思文的哭声,接着发现竟然敲不开院门,就扯着嗓子大喊“青荷快开门”。于是,方童文急不择路,想从正间的大后窗跳出去。没想到的是,后窗竟然是一扇窗钉上去的,无法打开,他只得藏进了大面缸里,又让青荷盖上了木盖。青荷这才抱起哭哑了嗓子的武思文去开院门,大嫂一坐就是半天,张家长李家短地说起来没完没了,还兴致勃勃地让青荷讲讲在宏德堂的所见所闻。那是个炎热的夏天,坐在那里不动都浑身出汗,等大嫂离开时,方童文差不多都在面缸里憋晕了。痛定思痛,在方童文的提议下,青荷找木匠做了两扇小窗换上,从此以后,再有不速之客造访或者武老二不期而归,方童文就不慌不忙地推开后窗,跳出去,然后上了河坝,溜之大吉了。
无论是好事或者龌龊事,不管你怎么藏着掖着都有暴露的那一天,当然,越见不得人的事或许越快一些。武家庄放羊的武老汉最早发现了青荷偷情的事,那是今年的早春,他赶着几只圈养了一冬的羊去河坝上放。在离武老二家不远的河坝上有一块草木特别茂盛的地方,每年第一次赶羊出门吃草,武老汉总是先到这里。这年一冬雪量充足,过了春节,还下了一场霏霏细雨。雨下了三天三夜,像浓重的雾一样。于是,雨水都浸入了土壤里,一滴也没浪费。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雨过天晴之后,这南来的春风一吹,河坝上下就绿了。现在,武老汉满心欢喜地上了河坝,羊们一冬没吃上这么鲜嫩的食物了,自然比武老汉更高兴一些。羊们低头吃草,津津有味,武老汉闲来无事就提着羊鞭子在河坝上溜达。春天的野菜最香,荠菜、苦菜、马齿苋……武老汉边溜达边挖野菜,不知不觉地就来到武老二家屋后的河坝上。这时有一只叫不上名的鸟从他的眼前突然飞起,吓了他一跳,捂着怦怦直跳的胸口,武老汉的目光追寻小鸟而去。小鸟也有些害怕,拼命地向南飞。于是,武老汉就看到了武老二家的墙头上蓦地伸出来一只手,取下了绣花鞋。这手又白又嫩,不是下庄稼地人的手,像女人的手,却又比女人的手大。武老汉的好奇心上来了,不可抑制地跳到了一块石头上。双脚站稳,踮起脚尖,又放眼望去,一个白面书生模样的人进入了他的眼帘。这不是武老二,那么是谁?武老汉纳闷儿得要死。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宏德堂大少爷方童文与丫鬟青荷的事早就传开了,一直是人们饭前茶后的热门话题,三年来口口相传,经久不衰。人们从当初的猜测,到最后的确信无疑,现在竟然出现了多个版本,甚至有人能把他们两个怎么行事的细节都描绘得栩栩如生,有鼻子有眼,就像亲眼看见一样。自然,武老汉老实本分,没有下河坝去探个究竟,回家以后,却把自己看到的事给老婆说了。老婆当天晚上就在串门时告诉了钱老太,钱老太晚上睡觉时告诉了自己的男人,男人第二天下地干活的路上告诉了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就又回家告诉了自己的老婆……很快,青荷恶习不改,偷男人的事就在武家庄传开了。至于这个男人是谁,人们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但是,只有两个人还不知道,那就是武族长和他的太太。武老二是武族长的近亲,这门亲事又是族长和太太做的媒,没有人敢去透这个风,报这个信,怕惹来麻烦。
当然,也有不怕麻烦的,有一天,四五个乳臭未干的后生悄悄地躲藏在武老二院门口的草垛后面,守株待兔,待方童文若无其事地走过来,拿下绣花鞋,进了院子,他们就又蹑手蹑脚地来到屋后,趴在后窗上听动静了。方童文与青荷茫然不知,这时的武思文吃了奶正在酣睡,他们便迅速宽衣解带,进入忘我的境界了。窗外的后生们清晰地听到了青荷的叫唤之声,毫无疑问,他们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奇怪的声音,像猫叫,又像猪拱圈,或者是一会儿是猫叫,一会儿又是猪拱圈。几个后生争先恐后地挤在后窗前,前排的忽然觉得屁股上有个什么硬邦邦的东西顶了上来,背手用力抓去,就满满当当地抓到了后排人的裤裆上。哎呀,后排的后生痛得眼冒金星,忍不住大叫一声,双手捂着宝贝疙瘩蹲在了地上。
“配猪了,叫猫子了——”几个后生一边飞跑,一边兴奋异常地大喊着。
声音是从后窗传来的,方童文这下没敢跳窗,而是穿上裤子,一边往身上套衣服,一边向院门外跑去。事有凑巧,他刚刚拐进东院墙的胡同,就与出来寻找跑丢了鸡的族长太太撞了个满怀。
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武族长听太太一说就暴跳如雷,当天晚上便去了宏德堂,也顾不得什么礼节,当着方兴运的面怒斥管家孙良行,说他丧尽天良,往武家庄泼脏水,是嫁祸于人。打狗看主人,方兴运心里明白,武族长这是指桑骂槐,他很生气,却又不能露出生气的样子,连忙让孙良行沏茶倒水。
来了客人沏茶倒水一直是丫鬟做的事情,可是,自从嫁出了青荷,宏德堂就不再招收丫鬟了,大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之嫌。孙良行被武族长骂得有点蒙,倒水的时候竟然倒在了茶杯的外边。闻声从西院过来的王玉玟见状,连忙接过了茶壶。
“武族长啊,来,喝口茶水,消消火。”王玉玟一边倒水,一边满脸堆笑地说,“俺家童文想青荷,说明他有情有义嘛。他去看看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还不走个亲戚啊,你说是吧?”
宏德堂里有个善于胡搅蛮缠的女人,果然名不虚传,武族长有些气恼,可又不能发作,好男不和女斗,是掖县人的遗传基因。
“嗯,这亲戚走得好啊。”武族长这么想着,就皱了下眉头,“俺看啊,这是光着腚串门,没事找事!”
“是有人没事找事啊,说俺童文与青荷有那事,得抓奸拿双啊,俺看啊,是有人想给俺童文身上泼脏水,是往宏德堂身上泼脏水。”王玉玟用力将茶壶放到八仙桌上,气势汹汹地说。
无理反缠,倒打一耙,这下武族长的忍耐能力到了极限,两眼一瞪地正要发作,方兴运马上劝走了王玉玟。
“兴迅他娘,德泊困了啊,你快去哄他睡觉吧。有话,俺给武族长说。”方兴运不紧不慢地说,然后在太师椅上坐下来。
给武族长来了个下马威,王玉玟的目的就达到了,她借坡下驴,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孙管家,你也忙去吧,俺单独跟武族长说几句话。”方兴运又对孙良行说。
孙良行知趣地走了,方兴运就先跟武族长拉起了家常,说今年风调雨顺,肯定又是个好收成,武家庄的地肥得流油,粮食都满缸了吧?你说东,他非给你说西,武族长听得耳朵根子都痒痒,身子不停地在太师椅里晃动,想打断方兴运的话,又觉得无处下口。
“哎,俺童文真的去了武老二家?”方兴运好像出门转了一圈儿了又回来了,神经兮兮地问。
“这还能有假?”武族长的鼻子都快气歪了,“是俺老婆撞上的!”
“噢?”方兴运恍然大悟似的说,“是在武老二家里撞上的?”
“不是,是在院门外撞上的。”武族长强压心中的怒火。
“噢,是这样啊。看来不像你说的那样严重,是去串门了。可是,串门也不对,男女授受不亲嘛,俺过会儿就找他算账!”方兴运慢条斯理地说,那神情就像在说着一件与宏德堂无关的事。
这时的武族长越来越生气了,他本来是想把此事告诉宏德堂人,让其管住方童文,不再去武老二家,此事就算拉倒,并没有什么其他要求。没想到的是,宏德堂人竟然拒不承认,还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跟他兜圈子,与蛮不讲理没什么不同。可是,抓奸得拿双,武家庄人确实没把方童文堵在青荷的被窝里,让武族长的决心与信心都打了折扣。这个时候,他已经后悔自己没有拿到确凿的证据而贸然来宏德堂兴师问罪了。想想看,宏德堂是什么人家啊,口说无凭的事他能承认吗?何况是这种勾搭成奸而败坏堂风的事。他心里暗自决定,回去就安排族人守候在武老二家周围,来个抓奸拿双,人赃俱获。同时,他也相信,偷腥的猫不会就此住嘴,方童文一定会送上门来。到那时候,看你宏德堂再怎么辩解!非让你颜面扫地不可!
武族长这么想着就起身告辞了,方兴运把他送到院门口,又目送他远去,才回来关上了院门,然后直奔方童文的屋里。实际上,无论是王玉玟还是方兴运都对方童文去武家庄跟青荷偷情深信不疑,以前也有察觉,觉得他的行为不怎么正常,出门和回来之时,神情都有些慌张,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而且,这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方童文更是明显地心不在焉,脸上的肌肉还一跳一跳的,像是受了惊吓,只吃了几口米饭就神态不定地走开了。现在,武族长一找上门来,谜底就解开了,原来方童文痴情不改,与青荷通奸,这比他们在宏德堂里偷情更进了一步,如果此事传了出去,宏德堂将葬送了一百年来的好名声。
其实,方童文一听到武族长进了宏德堂,就感觉到大事不妙了,手心冒汗,脚心发凉。自从青荷嫁到了武家庄,有了察觉的过西村大闺女家就主动退了这门亲事,宏德堂便又开始给方童文说媳妇,女人们顾不得什么生辰八字了,门当户对的标准也放宽了,媒婆们东村西庄地跑得欢,也没能找到几个称心如意的。方童文与青荷的事不再是秘密,良家妇女不愿意跟,勉强答应的又都被方童文拒绝了。为宏德堂做媒,回报总是丰厚的,不是只给媒人送一只猪头那么简单。如此这般,媒人们便都不自觉地掉转方向,给方德河说亲了。方德河的年纪已经不小,或者说都有点老了,三十又五,再不找媳妇就耽误了生儿育女。但是,方德河却坚持为二叔方兴途守丧三年,就像方童年为干爹守丧一样。现在三年过去了,媒婆再次找上门来,说虎头村族长马永翔的家里有个老闺女叫马复艳,现年二十五岁,问宏德堂愿不愿意。
说起马复艳也有一段令人心酸的故事,否则她也不会这么大了还独守闺房。她二十岁的时候,爹娘做主,把她许给了掖城一个杨姓生意人家的大公子。杨家主要经营杨记鞋帽,其用料考究,做工精细,生意兴隆,日进斗金,在济南府还有分号,由杨公子主管。马复艳自然是桃花玉面,天生丽质,一副大家闺秀模样,否则,杨大公子也不会一见钟情,定了终身。两家定下亲事,皆大欢喜,马永翔还带着马复艳去了趟济南府,看看杨记分号的规模,因为他们成了亲,闺女肯定得去济南了。掖城的热闹地界在西关,济南的热闹地界也在西关,杨记鞋帽分号店面果然气派,坐落在商廛云集的西关,顾客自然是络绎不绝,踏破门槛。马永翔满意极了,为讨未来的丈人喜欢,杨大公子带着他们游了趵突泉,逛了大明湖,爬了千佛山,最后还带着他们去了司马府东院的曾鸿太照相馆。这是济南的第一家照相馆,马永翔坐在西式圈椅里,杨大公子与马复艳分立两旁,眉开眼笑地照了张相。马永翔满意而归,只等黄道吉日杨家来娶亲了。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时常往来于掖城与济南之间的杨大公子在回掖县的路上失踪了,当然,他随身携带的装满珠宝首饰与几根金条的小皮箱也不翼而飞。珠宝首饰是为马复艳准备的,金条是回来给总店交账的。一下子来了个人财两空,而且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杨大公子肯定是在路上被人图财害命了,无论是杨家还是马家都这么认为,可是,马复艳一等就是五年。五年后的这个秋天,杨家捎话来,说就不要再等了,让马复艳另择好人家嫁了,俺认马复艳当个干闺女吧。其实,无论是马永翔还是马复艳早都死了心,只是杨家不发话又不能另嫁。现在,马家与杨家的婚约终于解除了,马永翔与太太便扳着指头亲自给马复艳另找婆家,但是,与闺女年龄合适的男人早都儿女满堂了,正在绝望之时,太太一拍大腿,说宏德堂不是有个方德河嘛!三十好几还是光棍一个,就是他了。别看现在不显山不露水的,他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在宏德堂的下一代里,老大方德海老实巴交,缺少强者风范,老二方德江在掖城一门心思做生意,没有回来的意思,只有这个方德河继承了宏德堂先人的衣钵,下一个掌门人肯定是他。马永翔一听,说对啊,俺怎么就没想到呢。于是,马永翔就托媒人到宏德堂提亲。马复艳的事情人们都知道,与杨大公子也就是见了几次面,吃了几顿饭的事,不像那义武堂的逆子房根森,娶了个小寡妇。方兴运与吴怡蓉点灯熬油地商量了半宿,还象征性征求了下王玉玟和方德河的意见,就答应了这门婚事。
让方兴运感到庆幸的是,方德河不像方童文那样拒不成婚,在这个事上很配合。有道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方德河觉得,他必须要成家立业了。何况这个叫马复艳的女人他也多次见过,印象蛮好。
方德河的婚姻大事就这么定下来了,宏德堂送上了定亲礼,娶亲的日子定在秋后。今年风调雨顺,又是个好收成,宏德堂的自种地与租出的地都丰收在望,当是粮食满仓,让方兴运喜上眉梢。可是,方童文却是犯上作乱,伤风败俗,破坏了他难得的好心情。现在,送走了武族长,方兴运一脚踢开方童文的屋门,顾不得斯文,近乎破口大骂了。
无论方兴运说什么,方童文都是一声不吭,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实际上,他心里已经做好了负隅顽抗的思想准备。这个“隅”就是拒不承认,死猪不怕开火烫,看你们能把俺怎么样。现在的方童文已经产生了强大的逆反心理,你让他往东,他偏往西,以金口不开的方式抵抗到底。他甚至想,你们越火冒三丈,自己心里越高兴,这是报复,也是报应,谁让你们当年拆散了俺与青荷。至于宏德堂的脸面问题,他从来就没想过。脸面是个什么东西?方童文时常会在心里嘲笑并愤愤不平,你们死要面子,为什么让俺活受罪?
面对方童文的沉默不语,发了一阵火的方兴运反倒找不到台阶下了,自己都不知道怎么从他的屋里出来。好在宏德堂有个王玉玟,她不失时机地来到了方童文的屋里,劝说方兴运莫大动肝火。
“俺童文知错了,再也不会犯这种糊涂的错了。”王玉玟和颜悦色地解围道。
只要叫后辈的名字,王玉玟都喜欢在前面加一个“俺”字,俺德河,俺童年……让后辈们听得心里备感亲切。尽管这个奶奶或者老奶奶不是亲的,可她总是以这样的方式赢得后辈人的心。
方童文的爹娘方德海与董月花听到方兴运的怒斥声,也跑了过来,方德海像他爹方兴运那样怒骂了一通,倒是董月花又抹鼻涕又抹泪地好言相劝。
“俺说啊,俺童文心里知错了,你们就都回去吧。”见方童文还是不说话,王玉玟又说道。
“狗改不了吃屎!”方兴运虎着脸,大吼道,“从此往后,你不能随便出宏德堂的大门!如果你再去找麻烦,俺饶不了你,这宏德堂百年的堂规更饶不了你!你最后的下场就是被宏德堂扫地出门!”
方兴运说罢,一甩袄袖子,气呼呼地走了。王玉玟又安慰并劝说了方童文几句,把方德江与董月花推了出来,自己也回到了屋里。
方童文不敢想象自己真的被宏德堂扫地出门后怎样才能活下去,所以,他再怎么色胆包天,也不得不收敛了。他知道,方兴运之所以放过了他,是因为没有将他抓奸在炕的缘故。他一连几天没出门,自然憋坏了,犯了相思病,闭眼睁眼都是青荷的影子。今天是方家村的大集,他谎称去赶集就出了宏德堂的院门。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已是凶多吉少,即将成为瓮中之鳖,像武家庄的武族长安排了族人守候捉奸一样,爷爷方兴运也尾随其后,非要弄个真相大白不可。这个时候的方兴运看来已经老了,心理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想想看,爷爷要去捉孙子的奸,势必弄巧成拙,闹出令人耻笑的事情来,丢人还是丢的宏德堂的人。由此看来,再精明的老人也有误区,人不服老是不行的,这是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
现在,方兴运与方童文相隔十多米的距离,方童文走,他就走,方童文停,他也停下来,当他们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到村中央的时候,突然从人群中跑出了两个人,一先一后地跳上了卖布的案板,大声疾呼,还散发着五颜六色的传单。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一个青年男子振臂高呼。
“中国共产党万岁!”接着,另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中年人也大声呼喊道。
集市上立时混乱了起来,有人涌到案板前,惊奇地抬头看着站在上边的勇敢男子,有人低头拾起传单,读着上面的内容。方兴运先是一个愣怔,然后马上明白过来,这是地下共产党员们在发动人民群众闹革命,这种事已经在其他集市上发生过多次了,弄得国民党县政府如临大敌,派出军警四处追杀。可是,共产党如有神助,军警一来,他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军警连个人毛也没抓到。现在,方兴运抬眼看了看案板上的人,然后弯下腰去,顺手捡起一张红色的传单,悄悄地掖进了怀里。而且,他再也顾不上跟踪方童文了,迅速转身向宏德堂走去。
方童文自然也慌了神,尽管他没有像方兴运那样马上回了宏德堂,可是,去找青荷的心情已经不那么迫切了。共产党?这个已在老百姓中广为流传的称呼就在人们的眼前。像方家村的老百姓一样,方童文只听说过这个名称,却没见过共产党是什么模样。于是,他掉回头来,大着胆子挤进了黑压压的人群。
“父老乡亲们,中国共产党就是要领导全国人民推翻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将帝国主义赶出中国,发动游击战争,创建山东苏维埃……”中年人挥舞着双臂,慷慨激昂地说。
“山东苏维埃?什么是苏维埃?”有人问道。
“苏维埃是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中年男人正欲解释,区公所的人就闻讯赶来了,中年男人和青年男子迅速跳下了案板,掺杂进了纷纷逃散的群众之中。他们一边走一边动作熟练地改换行头,最终虎口脱险,安全撤离了。
方童文兴致全无地回了宏德堂,他并不知道,这起突发事件让他躲过了一场灾难。这些天来,在武族长的安排下,武老二家的四周一直都有人盯梢,只等方童文来自投罗网了。
刚才,方兴运回到宏德堂后,就将堂屋的门关上了。他惊魂未定地从怀里掏出了已经被他胸口焐热的传单,又戴上老花镜,仔细地看了起来。他发现,上面好多的句子他都见过。于是,他就想起了方兴途生前留下的《共产党宣言》等几本共产党书刊。犹豫了片刻,他拉出了八仙桌上的那扇抽屉,又揭开夹层的木板,拿出了这几本珍藏了三年的书刊。
方兴运是掖县最早读过《共产党宣言》的人之一,没有人会想到,这是连他的孙子方德江都不会想到的事。方兴途走后的第一个春节,宏德堂像当年方英楚去世后一样,闭门谢客了,门楼上的对联也没有贴。没有了往年门庭若市般的拜访,方兴运还真有点不习惯。念远心如烧,不觉中夜起,他常常会坐在火热的炕头上,回忆二弟回来时的点点滴滴。正月初二的深夜,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雪,竟然像下雨一样有雪片落地的声音。他穿上棉袄棉裤下了炕,出门看雪。这雪下得酣畅淋漓,铺天盖地,犹如数不清的鹅毛从天而降。方兴运多少年没看到这么大的雪了,瑞雪兆丰年啊,他心中自然有些许欢喜。看够了雪,他更是睡意全无,回身进屋,坐进了太师椅里。
堂屋紧靠北墙的八仙桌挪开了,以两张长条供桌取而代之。供桌上烛光跳跃,香火缭绕,供品更是丰盛,涂脂抹粉的大饽饽有,光鲜翠绿的水果也有,林林总总,摆满了桌子。还有一大盘水饺,是掖县人最爱吃的鲅鱼馅的。这鲅鱼馅的水饺自然是鲜美可口,一口咬下去,有汤有水,馅似乎就在汤水流进嘴里时化开了。许多外乡人来掖县后都愿意带几条鲅鱼回去,学掖县人做鲅鱼馅的水饺。但是,水饺进了锅里,馅要么碎了,要么成了一个疙瘩。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其中的奥妙,这鲅鱼馅不能用刀剁,而是用刀背和刀面拍出来的。
供桌上祖先的牌位林立,一辈一排,太祖,烈祖,天祖,高祖,曾祖……宏德堂的八辈祖宗赫然在列,一个不少,从方兴运没见过的太祖就一个牌位,到爹方英楚这一辈已经是浩浩荡荡了,他不禁惊叹方氏家族的繁衍能力。方兴途的牌位是最新的,却也是孤零零一个,右上角的朱点依然鲜红,就像一轮初升的太阳。方兴运坐在太师椅里,被这点朱红刺痛了眼,他盯着看了许久,直到双眼昏花,泪湿衣襟。这时,他就想起了方兴途临走前留下的那几本共产党书刊。当然,他知道,这是禁书,如果被国民党发现了,他的人头都可能保不住。他已经听说过许多关于共产党人为了理想,抛头颅洒热血的故事,这些故事都很惨烈,听得他毛骨悚然,心情久难平复。那么,共产党人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是什么力量让他们成为无所畏惧的人?他觉得,或许《共产党宣言》里会有答案。于是,他从八仙桌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这几本书刊,借着供桌上的烛光,他看了眼《共产党宣言》封面上的大胡子外国人,然后翻开了书页。
在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一个有房有地的富裕老人看一本名叫《共产党宣言》的禁书,不能不说是一幅奇景。从“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大陆徘徊”到“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句句铿锵有力,振聋发聩,让方兴运看得后背发凉,惊心动魄。宏德堂有地几百亩,房屋上百间,油坊生意兴隆,原来,他与宏德堂竟然是共产党人革命的对象,这无异于一声晴天霹雳。方兴运瘫坐在太师椅里,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像共产党人已经站在了宏德堂门口一样。这时天已放亮,他强打精神,双手颤抖着将这几本书刊重新藏进了八仙桌里,然后来到院中,抬头看着漫天大雪,大口喘着气。
整个正月里,方兴运都是心神不定,好像丢了魂。太太吴怡蓉察觉到了他有心事,却又不敢开口问。后来,还是他自己解脱了自己,古人云,天下本无事,庸人扰之而烦耳,何况到现在他还没亲眼看见共产党是个什么样。但是,就在刚才的集市上,方兴运却亲眼看到了,他们有鼻子有眼跟寻常人没什么区别。现在,他拿着红色的传单,心有余悸地看了眼,然后夹进了《共产党宣言》里,又放进八仙桌的底层,先盖上夹层的木板,又推进了抽屉。良久,方兴运走到门口,猛然推开了紧闭的房门,跨出了门槛。
这时的天气正好,有微风习习,红彤彤的太阳悬挂在蔚蓝色的天空,龙鳞云成群结队,犹如气势磅礴的神武天兵。有鸟自由自在地飞过,不多会儿,两只喜鹊落在院里大枣树的枝头,交头接耳,叽叽喳喳。
方兴运久久地望着这对喜鹊,默默无语,却是若有所思。
第三节
从国民党掖县政府的大院里出来,走到西关大街上的宏德堂玉雕店门口,房根林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身后的两名便衣卫兵见状,也停下来,若无其事地看着墙上的招贴画。这时正是傍晚时分,西落的太阳悬浮在地平线上,为繁华的街道披上了一道璀璨的霞光,如同少女脸上泛起的红润。
宏德堂玉雕店还像几年前一样红火,房根林看到,迎门博古架上的玉雕琳琅满目,顾客络绎不绝。方兴迅端坐在一侧的茶案旁,悠然自得地品着茶,倒水,举杯,品味,那感觉甚是优雅。在柜台的后面,有一个大闺女接待着顾客。这大闺女面容白皙,眉清目秀,短发,留着齐眉刘海儿,一副学生模样,却不像是本地人。宏德堂玉雕店来了新人?房根林心里问,向前走了几步,又往里左右地看去。实际上,他对这个大闺女不感兴趣,而是在寻找一个人,那就是方德江。毫无疑问,他回到掖县最想见到的宏德堂人便是方德江,对他来说,方德江就是一个谜,他一直试图解开却始终没能解开的谜。但是,他没有看到方德江,那么,他去哪儿了?
这是房根林两年前离开掖县,赴济南国民党山东省党部任要职后第一次回到家乡。三年前,他成功地瓦解了方兴途的军队,使之成为一支国民党军,蒋介石一声令下,部队浩浩荡荡地开赴了江西,他因此受到嘉奖,一年后又得到了重用提拔。如今,张宗昌被赶走了,韩复榘就任山东省主席,他任命亲信刘国斌为掖县县长。掖县已经是国民党的天下,但是,共产党却针锋相对,活动日渐频繁,他们以散发传单的方式宣传革命,发动群众,还袭击了国民党政府的解款车辆,镇压了几个土豪劣绅,让县长刘国斌惊慌失措,坐卧不安。于是,韩复榘命令胶东剿共司令张骧武带了一个团兵力的“清乡队”由烟台来到掖县,试图剿灭掖县的共产党。现在,对掖县共产党人来说,已经是风声鹤唳,情势危急了。
一张巨网已经撒开,半个月前,房根林受国民党山东省部委派,以督办专员的身份回到掖县。任务紧急,他没有回房家庄,而是一直待在掖城。况且,他也没勇气回义武堂,当年枪杀方兴途已经远远超出了宏德堂与义武堂之间争斗的底线,让爹房乐平难以承受,父子关系形同虚设。房根林知道,方兴途的这支军队,国民党不去争,共产党也会争,事后在这支队伍里就发现了几名跟共产党合作的官兵,而且,也有人将郭祖壮就是共产党员的事泄露了出来,他当年莫明其妙地出现在掖城并被房根森的便衣打死的那个夜晚,就是来与潜伏在掖城的地下党取得联系的。因此,三年前的那场搏杀,绝不是宏德堂与义武堂之争,是国共两党之争,爹的目光过于短浅,胸怀过于狭隘了,而要说服他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房根林干脆不回义武堂了。现在,在他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装着一张名叫《红星》的油印小报,这是共产党掖县县委的党报。掖县共产党活动频繁,是房根林在济南就知道的情况,但是,他来到掖县的第二天,就收到了共产党的党报《红星》,还是让他大吃一惊,就像有一根无形的木棍蓦然敲在他的头上一样。
为迎接国民党山东省党部派来的钦差大臣,县长刘国斌在县党部为房根林腾出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并派专人侍候。这天下午,有个穿戴讲究的年轻小伙儿敲门进来后,冲他眯眼一笑,然后放下了一份报纸就离开了。房根林初来乍到,在县党部里,除了刘国斌等几个要员,其他人并不认识,可谓两眼一抹黑。这是一份《中央日报》,是国民党的机关报,他喝了口茶,又仰在椅子里坐了会儿,才顺手拿起了这份《中央日报》。由于旅途遥远,这份《中央日报》是几天前出版的,他在济南时就看过。刘国斌对共产党在掖县的活动情况一问三不知,让他气恼不已,甚至产生了向韩复榘建言换掉这个庸官的想法。他自然有些烦躁,就拿起了这份《中央日报》,看看无关痛痒的文字,散散心。头版他早在济南就看过了,无非是蒋介石的活动与国军对红军围追堵截并节节胜利的消息,他抖了抖报纸,准备看二三版。这时,一张油印小报从中滑落下来,翻转着飘落到地上。他抬眼望去,“红星”两个大字马上刺痛了他的眼。
《红星》?房根林知道,这是红军的报纸,怎么会出现在掖县?他快步走过去,胆战心惊地拾起了这张油印小报。于是,中共掖县县委主办及《告全县人民书》的字样出现在房根林的眼前。他马上明白过来,这份报纸与远在南方的中国工农红军没有关系,是掖县共产党人办的地方党报。
“来人!”房根林顿时血冲脑门,愤然一拍桌子,大吼一声。
专门侍候房根林的人就在隔壁房间里候着,姓梁,年轻精干。听到房根林的喊声,马上跑了过来。
“房专员,您有何指示?”小梁毕恭毕敬地站在房根林的面前。
“去,快去把刚才那个送报纸的人找来。”房根林满面怒容地说。
“房专员,您……”小梁不知内情,有些纳闷儿。
“别废话!快去,别让他跑了!”房根林火冒三丈了。
小梁不敢怠慢了,跑出房根林的办公室,又一路小跑地来到大院门口,找到了正在为月季花浇水的潘老汉。在国民党掖县党部,并没有人专门送报纸,报纸来了,都是勤杂工潘老汉负责将报纸送到各个办公室里。潘老汉一听济南来的房专员叫他,心里像小梁刚才一样想不明白,房专员叫他一个勤杂工干什么。
“房专员找俺?”潘老汉半信半疑地放下水筲,又在衣襟上擦干了手,才跟小梁来到了房根林的办公室。
房根林抬头一看,刚才的年轻小伙儿换成了胡子拉碴的小老头,马上就又火了:“不是他,叫刚才那个年轻的。”
“房专员,县党部都是这个潘老汉送报纸。”小梁满脸堆笑,解释道。
“让他滚!”房根林似乎猜测出了什么,气急败坏地挥了下手。
小梁与潘老汉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房专员发的什么神经,竟然站在那里没动。
“俺让他滚,你也滚!”房根林指着小梁的鼻子,唾沫四溅地说。
小梁擦了把溅到脸上的唾沫星,一脸困惑地推了把潘老汉,走出了房根林的办公室,又回身关上了房门。
房根林一腚坐进了门旁的沙发里,四仰八叉的样子就像一只乌龟仰面躺在那里。与共产党人周旋了这么多年,房根林马上就明白了,刚才进来的那个人肯定是混进党部大院的共产党。他很恼火,却没有立即抓人,他心知肚明的是,这个共产党早就溜之大吉,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掖县的共产党竟然明目张胆地把他们的报纸送到了他的办公室,给他来了个下马威,不能不让他如芒刺在背,急火攻心。他沉思了许久,才让小梁将县长刘国斌与胶东剿共司令张骧武叫了来。
“你们看看,这是什么?”房根林将手中的《红星》报拍到茶几上,怒不可遏地说,“你们好好给俺看看!”
刘国斌与张骧武连忙伸头去看,两只脑袋蓦地撞到了一起,顿时疼痛无比,各自抚摸着脑袋,一声不吭。
“怎么不说话?红星,这么大的字你们都不认识吗?”房根林腾的一下站起来,紧紧地盯着刘国斌与张骧武。
刘国斌与张骧武的眼睛不敢与房根林对视,都把头扭到了一边去。“红星”这两个字他们不但认识,而且还都见过这份共产党的报纸,前些日子就有人将它贴在了县政府的大门旁。
“房专员,这……这共产党神出鬼没的……”刘国斌擦了把额头上的冷汗。
“是啊,房专员,在俺和刘县长来掖县之前,这里的共产党就已经……很……很猖狂了。”张骧武胆战心惊地说。
“你们别说了!俺问你们,韩主席派你们来干什么?是来看共产党的报纸的吗?”房根林气势汹汹地打断了他们的话,“找,就是挖地三尺,你们也得给俺把共产党找出来!明白吗?”
“是,是。”刘国斌与张骧武点头哈腰地答道。
刘国斌与张骧武走了,房根林又坐进了沙发里,抬头看着天花板,想着心事:共产党在哪儿?
其实,掖县的共产党离房根林很近,县委谍报处的情报站就驻扎在国民党县政府大门旁的瀛海饭店里,枕戈待旦,收集情报。中共掖县县委的所在地离掖城也不远,三四十里的样子,在城北的平里店郑家村县委书记郑耀南的家里,而房根林收到的这份《红星》报就是郑耀南亲自撰稿排版并刻在蜡纸上的。得到国民党省党部要员房根林来掖县督战剿共的消息,为了给他一个见面礼,昨天夜里,共产党员们连夜印出了这份报纸,并派党员小孟冒充是房根林的本家侄子来看他,从而混进了县政府,亲手送到了房根林的办公室。
现在,房根林出了掖县政府大院,疾步来到了西关大街,急切地想见方德江。三年前,他第一次见到从日本留学回来的方德江,得知方德江不留在大城市发展,却回乡与小叔方兴迅开了个宏德堂玉雕店,他就觉得,无异于大材小用,胸无大志,这是一件蹊跷得费思量的事情。毛泽东提出了“农村包围城市”的论断,共产党由城市来到乡村发展党员已经司空见惯了,就像他当年回乡发展国民党员一样。那时候,房根林对方德江便很关注,觉得他形迹可疑,却因忙于夺取方兴途的军队而无暇他顾。但是,等房根林腾出手来专盯方德江的时候,方德江正好接到上级的命令,断绝与上级的联系,按兵不动,一心潜伏,等待新的任务。方德江忠实地执行着上级的指示,停止了一切活动,与方兴迅一起精心地经营着宏德堂玉雕店,直到去年年底,他得到密令,与县委书记郑耀南见面并服从他的领导。但是,这个时候,房根林早就到济南高就去了。
那么,郭祖壮当年的接头人会不会就是方德江?方德江从上海回到掖县是不是受共产党的指派来争取方兴途的军队?
房根林的脑子仿佛一下子开了窍,却为时晚矣,不禁扼腕长叹。他在宏德堂玉雕店门口站了许久,才决定进去看一看。或许,从方兴迅的口里能得到点什么,比方,方德江最近在忙些什么?常到哪里去?现在为什么不在?当然,房根林知道,这些问题犹如鸡毛蒜皮,不会有多大的价值,何况,方兴迅可能根本就不会跟他讲实话。但是,他相信自己的感觉,方德江绝不是个生意人,他想知道方德江一切的心情太迫切了,犹豫了片刻,还是进了玉雕店的门。
如今的方兴迅闻名遐迩,已经是掖县玉雕大师了,他出手的作品件件炙手可热,价值连城,市场上甚至出现了赝品。对宏德堂人来说,房根林就是仇人,方兴迅再怎么痴迷于玉雕,对宏德堂的事不管不问,在这个问题上也不会成为局外人。见房根林大摇大摆地进来,他的眼皮眨了眨,就低头继续品茶了,那神情就像没有看到有人进来了一样。
论辈分,方兴迅与房乐平一个辈,房根林应当叫方兴迅为叔叔,尽管方兴迅的年纪比房根林还小,可是,房根林现在是国民党山东省党部的要员,颇有高高在上之感,觉得就叫不出口,就喊了声“方大师”。
方大师?方兴迅这才抬起头来,看了眼房根林。这个时候,共产党是地下的,不能让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而国民党却是耀武扬威,都在中山装的胸口戴着一枚青天白日徽章,如同眼前的房根林。
“哟,大侄子啊!是哪股风把你吹来的?”方兴迅慢腾腾地站起来,走到房根林的跟前,指着他胸前的青天白日徽章,一脸怪笑地说,“这玩意儿现在是个好招牌。”
再怎么说,方兴迅也是知书达理之人,他之所以对房根林用了揶揄的口气,是因为房根林的没有礼貌。萝卜再小却长在背(辈)上,宏德堂与义武堂或摩擦争斗或貌合神离,这辈分却从来没有乱过。
“嗯,你有眼力,不过,这可不是什么招牌,是理想,是事业的象征。”房根林没等方兴迅让座,就自己在茶案前坐下来,拿起小巧的紫砂茶壶,打开盖子,看了看,闻了闻,“这是地道的苏州洞庭碧螺春吧?”
房根林说方兴迅好眼力,可是,方兴迅更觉得他好眼力,这茶确实是苏州洞庭碧螺春。他在房根林的对面坐下来,双手捧着一尊巴掌大小的佛雕来回抚摸着,却不说话。这尊小巧玲珑的掖县玉佛雕是方兴迅最喜爱的作品之一,佛陀盘坐,手持佛珠,笑容可掬,由于他的日久抚摸,佛顶已经油光闪亮了。
像方兴迅一样,房根林也喜欢喝碧螺春,见方兴迅冷淡的样子,就自言自语般地说道:“碧螺飞翠太湖美,新雨吟香云水闲。碧螺春茶早在隋唐时期即负盛名,有人说,是当年康熙皇帝南巡苏州时赐名为‘碧螺春’的,俺说的没错吧?”
这苏州洞庭碧螺春是正站在柜台后接待顾客的大闺女带来的,她姓秦,名月明,是苏州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科的学生。秦月明出生在苏州的一户小商贩人家,父母节衣缩食地为她提供了良好的教育。她聪明伶俐,才艺超人,琴棋书画皆有染指,而最喜欢的还是画画。前年,她如愿以偿地考入了苏州艺专西画科,素描课上,面对大卫、伏尔泰、爱神维纳斯等诸多石膏人物像,她却想入非非,幻想自己成了一名雕塑大师。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毕业,父母就自作主张,将她许配给了当地一个冯姓富商人家的公子,并要求马上结婚,其境遇就像虎头村族长马永翔将闺女马复艳许配给了经营鞋帽的杨家大公子一样。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嫁女找个有权有势又有钱的人家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但是,秦月明又与马复艳与杨公子双双一见钟情有所不同,她根本没看上冯公子,或者说,她甚至是讨厌他。这倒不是因为冯公子长得如歪瓜裂枣一般,其相貌倒也端正,只是此人过于炫耀,一副纨绔子弟模样,油头粉面的又像是花花公子。这种男人大多是水性杨花,因此,秦月明坚决抗婚,死也不嫁。可是,父母已经收了人家的财礼,关键是想攀上这枝高枝,告别勉强温饱的窘迫生活,对她一直是百依百顺的父母突然变成了凶神恶煞,将她关在了家里,不准上学,只等冯家花轿上门了。从小娇生惯养的孩子遇到逆境时多半有反抗或叛逆精神,就像现在的秦月明。她趁父母不备,带上平时积攒的零花钱,跳窗跑了。她知道,要想逃婚,就必须逃离苏州,而且是越远越好。但是,她又不知道去哪里,来到车站,面对开向四面八方的车辆,随意坐上一趟客车就把她拉到了南京。
误打误撞的南京之行改变了秦月明的一生,在路过一家玉器店的时候,她有意无意地往里望了眼,就被一件大型玉雕所吸引。这是一件掖县玉雕,名曰“凤凰送宝”,正是出于宏德堂玉雕店的方兴迅之手。当年,房根林为巴结喜好玉雕的国民党山东省党部崔干事,想买这件玉雕送给他。结果,方德江出手大方,直接送给了房根林。得到这件掖县玉雕精品的崔干事去年到南京国民政府任职,将它带到了南京,不久就以高价卖给了这家玉雕店。现在,这件“凤凰送宝”与其他精品一起成为镇店之宝,只展不卖。秦月明似乎忘记了自己的逃亡,进得门来,盯着“凤凰送宝”看了许久,当她在玉雕的底座右下方看到“掖县宏德堂玉雕店方兴迅”一行字的时候,就突发奇想,决定去掖县,跟着这个叫“方兴迅”的人学艺。这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掖县在哪里,便去书店买了张《中华民国地理全图》,上下左右地寻找,才在山东地界里找到了掖县。当时,她只有一个信念,那就是,离苏州越远父母就越找不到她。于是,她就拿着地图上了路,坐了火车坐汽车,有时候还搭乘马车和牛车,一路上,过了淮安到徐州,颠沛流离,最后来到了山东的枣庄。这时的她已经身无分文了,只有一对玉镯戴在手上,这是她母亲当年出嫁时从娘家带来的。拿出地图看看,枣庄离济南还很远,就一咬牙到当铺当掉了这对玉镯,然后继续赶路了。事有凑巧,路上碰到了一个苏州吴县人,是专门往济南贩卖洞庭碧螺春的,在济南下车的时候,她就买了一斤作为拜师的见面礼。掖县越来越近了,在济南上了胶济线上的火车,她到了潍县,然后又乘坐汽车到达了掖县,并最终在西关大街上找到宏德堂玉雕店,见到了方兴迅。
这一路走来不容易,秦月明从南方到了北方,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人也消瘦了不少。方兴迅一听秦月明的来历,大为感动,二话没说就收下了她做徒弟。这是他收的第一个徒弟,先前有人慕名前来拜师都让他婉言谢绝了。随着宏德堂玉雕店生意的日渐红火,方兴迅买下了这块风水宝地,他在后院的西厢房给秦月明腾出一个房间作为卧室,眼下,宏德堂玉雕店生意兴隆,柜台上缺人手,秦月明主动站了柜台,白天接待顾客,晚上跟着师傅学艺。方兴迅以前并不喝绿茶,只喝福州的花茶,其实,他并不热衷于茶,只是喜欢茉莉花的那股扑鼻的香味儿。现在,徒弟秦月明给他带来了一斤洞庭碧螺春,他却喝出了不一样的味道。清香入心,鲜爽怡人,方兴迅好不惬意。
“是啊,大侄子莫非也是茶客?”现在,面对房根林的卖弄,方兴迅终于说话了,语气却是依然那么不屑一顾,“大侄子”三个字还叫得尤其响亮。
房根林自然明白方兴迅在有意拿“大侄子”来耍弄他,他知道,如果不是想了解方德江的情况,他根本就不会进这个门。
“德江不在啊?”房根林强压心头的不悦,转脸看了眼店堂,貌似随意地问。
“是啊,你找他有事啊?”方兴迅敷衍道。
“你看店里这么忙,他去哪儿了?”房根林煞有介事地说。
方德江昨天下午就去烟台了,走的时候对方兴迅说,他在上海的一个老朋友到了烟台,写信来说要见一见。
“不知道,他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方兴迅将手中的佛雕放到案上,后仰着身子,满心欣赏地端详着它。
房根林失去了耐性,站起来,走到店门口,又回过身:“给德江捎个话吧,这么多年没见,说俺想他了,有空聚一聚。”
房根林说完就走了,没等方兴迅回话。
这时已经是夜幕降临了,小店小铺开始打烊关门,生意好的大店铺却是灯火通明,照样营业。房根林走在这条熟悉的大街上,顿生些许感慨。三年了,踌躇满志的留日学生方德江就这么老老实实地与方兴迅经营着宏德堂玉雕店,怎么也解释不通。房根林决定,从现在起,就派人盯上他,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
那么,方德江现在会去了哪里?又与什么人在一起?从事些什么活动?房根林举头望着天上的月亮,心里问道。
房根林看月亮的时候,方德江也在看,只是他不在西关大街上,而是在掖城外三十里许的西北障村。村边有一块打晒粮食的场院,场院里的东北角上有一个用高粱秆临时搭建的小棚子,这是粮食进了场院后人们夜晚看护时住的。现在,方德江就藏在这个小棚子里,一边等待着进村执行任务的同志们,一边抬头看着月亮。
一年前的那个冬日,蛰伏了两年多的方德江终于等来了上级的密示,让他去城北平里店王河桥头与联络人接头,然后面见中共掖县县委书记郑耀南。暗号有些复杂,如果他在天黑之前到达,是一组,天黑之后又是一组,必须是午夜十二点之前到达,否则接头自动取消。
毫无疑问,方德江的心情是迫切的,如同离开娘多年的孩子就要回到娘的怀抱里一样。那天下午四点多钟,他出了宏德堂玉雕店就往北城门赶,但是,就在那天下午,地下共产党员进城镇压了一个恶贯满盈的地主褚亚通。褚亚通的家并不在城里,而是在城南的褚家村。他依仗与县长刘国斌的相互勾结,狼狈为奸,在村里横行霸道,欺压百姓,还因强奸了一个民女闹出了人命。村民们联合起来,到县政府请愿告状,可是,刘国斌贪赃枉法,置之不理。村民们群情激昂又有冤无处诉,便冲击了县政府,守门的军警见状,开枪打伤了请愿的村民。村民们为保性命,抬着伤员回了褚家村,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便手持镰刀斧头及铁锨镐头将褚亚通堵在了深宅大院里。狗急了跳墙,恶霸地主褚亚通也不例外,惊慌失措的他在家丁的帮助与掩护下跳墙跑了,一路北逃,躲进了掖城,藏进了一家旅馆里。这时,郑耀南领导的共产党特务队刚刚成立,得知褚亚通的下落之后,马上决定镇压褚亚通,伸张正义,为民平愤。于是,这天下午,几名地下党员神不知鬼不觉地进了城,将褚亚通堵在宾馆的房间里,挥刀将其杀死,并留下了书有“惩处恶霸褚亚通,掖县共产党”的字条。然后,党员们迅速分散,并没有出城,而是躲进了城里的亲朋好友家里。
现在,掖城的城门紧闭,军警们手持长枪短枪,搜查着每一个出城的人。方德江走到北城门附近,远远地注视着城门下荷枪实弹的军警,尽管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决定取消接头行动,另寻机会。没想到的是,国民党军警只搜查了几个小时,在月亮爬到城门顶之时,就撤岗收兵了。这是县长刘国斌下的命令,他突然回过神来,为了一个作恶多端的地主这么兴师动众会激起更大的民愤,有损国民政府的形象,走走过场目的就达到了。何况共产党根本不会在这个时候出城,或者说,他们早已逃出了掖城。
方德江再次出现在西关大街上,他没有步行,而是骑上了自行车,为防路上有军警突然搜查,他将手枪藏在了宏德堂玉雕店里,随身携带的只有两盒点心。如果有军警盘问,他就说是娘病了,回方家村看望。这个时候,整个掖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店铺打烊,行人稀少,只有三三两两的夜归者步履匆匆。方德江一边快速地骑着自行车,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况。或许军警们刚才折腾累了,从西关大街到北城门,方德江没看到一个军警。就这样安然无事地出了城门,他加快了脚蹬的频率,半个多小时后,汗流浃背的他到达了接头地点平里店的王河桥头。
这时的天空晴朗极了,皓月当空,星星闪亮,方德江能看到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这个影子曾是那么孤单,就像天空中离群的大雁。他自然很激动,就要见到自己的同志了,这是他久久盼望的时刻。但是,桥头上空无一人,只有几枚枯叶随风飘荡,犹如蝴蝶在翩翩起舞。是不是自己来得太晚了?他抬腕看了眼手表,时针已经指向了十一点。但是,交通员给他的指示是第二次接头时间在午夜十二点之前。他相信,掖县的同志们也会像他一样急于见到他,让他尽快回到党的怀抱,共谋大业。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方德江警惕地巡视着四周。终于,一个头顶瓜皮帽的中年男人推着一辆发出吱吱呀呀声响的独轮车从桥的另一头走了过来。方德江迅速紧靠着一棵大树,目光紧紧地盯着这个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越来越近了,他在桥头放下了独轮车,走到离方德江几米远处,迅速瞥了他一眼,然后又像没有看到他似的转过身去,做出撒尿的样子。
“家燕飞回正堂屋。”中年男人突然说。
“王河流入莱州湾。”方德江声音颤抖地接了下句。
这是第二组接头暗号,方德江紧走两步,一把抓住了中年男人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方德江同志,俺叫施南冬,欢迎你归队!”中年男人用力地握着方德江的手。
“谢谢同志们。”方德江的眼睛湿润了。
很快,两个人不再说话,只是施南冬推着独轮车在前面走,方德江推着自行车跟在后面。他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进了郑家村,来到一处院落的门前。施南冬按照约定有节奏地轻拍了几下院门,不多会儿,院门打开了。中共掖县委员会就设在郑耀南家靠南的四间草房里,方德江跟着施南冬穿过院心,直接进了南屋。这时,有一个戴眼镜的男子笑容满面地迎在了屋门口。
“这是咱掖县县委书记郑耀南同志。”施南冬摘下瓜皮帽,介绍道。
“俺是郑耀南。”男子向方德江伸出了有力的手,“方德江同志,俺代表掖县县委欢迎你归队!”
“郑书记,俺想同志们呐,这两年多,可把俺憋坏了。”方德江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郑耀南让施南冬在院里注意外面的动静,将方德江带到了东间,让他坐下,又递上了一杯热腾腾的水:“德江同志,你的情况上级已经给俺做了说明,你离队不离心,仍然保持着革命的本色和斗志,党对你的表现是满意的。”
方德江双手捧着这杯热水,听了郑耀南书记的话,浑身上下都热乎乎的。
“谢谢党组织对俺的信任。”方德江情绪亢奋地说,“请县委给俺安排任务吧。”
郑耀南挑亮了油灯,走到方德江的跟前,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德江同志,县委根据烟台特支的指示,刚刚成立了由共产党员组成的武装特务队,由俺任队长。现在,俺向你宣布县委的决定,你担任特务队员,随时听从县委的命令。”
“是!”方德江马上站起来,立正道。
“好,你坐下吧。”郑耀南拍拍方德江的肩膀,与他并排坐下来,继续说道:“特务队的任务是,一、保卫党的安全,一旦有党员被捕,马上组织武装营救。党内如果出现叛徒,立刻进行镇压;二、打击民愤大,作恶多的土豪劣绅……”
在那个月光明媚的夜晚,方德江没有回掖城,与郑耀南交谈了整宿,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到国内革命形势,再到掖县的对敌斗争,郑耀南深入浅出,娓娓道来,让方德江深受鼓舞。其间,方德江还对放在炕边的一根有“文明棍”之称的手杖发生了兴趣,拿起来拄了拄。郑耀南见状,会意地一笑,拿过手杖,猛然从中抽出了一把银光闪闪的利剑。
“这叫‘二人夺’。”郑耀南做了个刺杀的姿势,“这些年来,俺都是用它来御敌防身的。”
在白色恐怖下,每个共产党员都是提着脑袋干革命的,郑耀南的二人夺让方德江连叹神奇。不知不觉中,天已经放亮了。郑耀南与方德江走出了南屋,来到院里,呼吸着新鲜的空气。然后,方德江吃了郑耀南的娘端上来的早饭,准备回掖城了。
“德江同志,你在国民党县政府的眼皮底下开展工作,你一定要多保重。”郑耀南将方德江送到院门口,叮嘱道,“另外,除非紧急情况,你不要主动联系县委,如有任务,县委会派人主动联系你的。记住,这是下次接头的暗号……”
“请郑书记放心,俺随时听从党的命令。”方德江将暗号默默地记在了心里,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郑家村。
郑耀南领导下的中共掖县县委纪律严明,党员之间并没有横向联系,只听从县委的直接指示,这是保护地下党组织免受破坏的最佳方式。昨天上午,交通员来到宏德堂玉雕店,对答了接头暗号之后,向方德江传达了郑耀南的指示,晚上在西北障的坟地集合,参加一个秘密行动。
特务队成立以来,袭击过国民党的车辆,打击了多名恶霸地主,已经让县长刘国斌如坐针毡,闻风丧胆了。现在,国民党山东省党部派出了专员房根林前来剿共,掖县县委决定针锋相对,主动出击。但是,由于资金匮乏,缺少武器,对敌斗争难以全面开展。因此,县委发动党员捐款购买枪支,郑耀南动员老娘卖掉两亩半好地,买了一支三八匣子枪,方德江等其他党员也纷纷捐了款。党员孙鼎的爹在平里店做生意,家境较好,但是,他从爹那里却要不出钱来。在得知家里存有大宗现大洋后,孙鼎突发奇想,让特务队绑架他爹。昨天深夜,在他爹由平里店回家的路上,方德江等几名特务队员们蜂拥而上,一举绑架了他的爹。有孙鼎的里应外合,家里很快同意拿出五百块现大洋赎人。现在,方德江就是在这小棚里望风,接应进孙鼎家取钱的两位同志。
这是一场由孙鼎导演的苦情戏,因此进展顺利,特务队员们拿到五百块现大洋就出了村,然后在一条小道上分了手。方德江从桥洞底下推出了匿藏的自行车,骑车回了掖城。车子拐进西关大街,在宏德堂玉雕店前下了车,他拍响了店门。这个时候,方德江并没察觉,两双贼一样的眼睛已经在暗处紧紧地盯上了他。刚才出了宏德堂玉雕店后,房根林没有回到住处,而去了县政府的办公室,马上安排几名便衣前来盯梢了。与共产党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他太相信自己的感觉与推断了,方德江这里绝对有东西可挖。
“寸步不离,二十四小时盯紧,你们就是他甩不掉的尾巴,明白吗?”将六名便衣召集到自己的办公室,房根林目光冷峻地说。
“明白!”六名便衣异口同声地答道。
“你们分成三组,两人一组,轮流上岗。”房根林又命令说,“他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都得给俺摸清楚了。谁要是给俺盯丢了,提着脑袋来见俺!”
“是!”六名便衣站得笔直,神色紧张。
眼下,危机已经来临,方德江却全然不觉。徒弟秦月明已经在自己的房间里睡了,方兴迅起床开了店门,方德江将自行车推进来,然后坐在了茶案前。对于方德江的去向,方兴迅从来都不过问。他们各司其职又各尽所能,方德江将玉雕店打理得井井有条,迎来送往都是他的事,方兴迅才能一心一意地研究玉雕艺术,雕琢出一件件精品。实际上,方兴迅之所以从来不过问方德江的去向,是因为他察觉了方德江的秘密,那就是,在方德江的枕头底下,他发现了一把锃光瓦亮的手枪。那是在宏德堂玉雕店刚刚起步的时候,他们只能租用店面后的两间房子,一间共同居住,另一间是方兴迅雕琢玉器的地方。一天夜里,方德江突然闹肚子,出门大解,方兴迅也醒了,见方德江不在身边,黑暗中伸手摸手电筒的时候,却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
这只手电筒可是件新鲜玩意儿,方兴迅以前还没见过,是一个钟爱掖县玉雕的青岛商人刚刚送给他的。手电筒产自德国,一尺来长,筒体银光闪亮,灯罩深蓝色,就像一顶蓝帽子扣在了一根圆柱上,轻推开关,灯就亮了。方兴迅自然爱不释手,睡觉时就将它放在了自己的枕边。那天夜里,方德江拿着手电筒到院子里上厕所了,方兴迅伸出的手摸了个空,接着就扩大了摸索的面积,将手伸到了方德江的枕头底下。于是,他就摸出了一把手枪。自然,方兴迅会很害怕,他不明白方德江怎么会有枪,而且从来没有让他看到过。别人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知道了也得佯装不知,这是方兴迅的处事原则。因此,他迅速将枪掖回了方德江的枕下,接着就看到院里有了手电的灯光。他侧过身子,假装睡着了。方德江根据上级的指示按兵不动的时候,方兴迅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异样。但是,自从去年方德江与掖县县委取得了联系之后,他的外出多了,有时候半夜才回来,有时候更是彻夜不归,行踪极其可疑。直到有一天,方兴迅在方德江的衣兜里发现了一张共产党的报纸《红星》,才终于恍然大悟了,原来方德江是共产党,他当年主动与自己合伙开这个玉雕店是为了掩护自己的真实身份。有了这个惊人的判断,方兴迅更不敢问了。但是今天晚上,国民党要员房根林来找方德江,让方兴迅感到了几分恐惧,就不能不告诉他。
“房根林今天下午来过。”方兴迅想到这里,有意打了个哈欠。
房根林?他来干什么?方德江一听,神经马上就绷紧了。
“是吗?来买玉雕?”方德江悠然自得地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是不是当年俺送给他一件玉雕,他这回又起了贪心?”
方兴迅目不转睛地看着方德江的表情,他发现,方德江神态自若,没有什么异常。
“不,他说要请你聚一聚。”方兴迅摇了摇头。
“好啊,自打他枪杀了二叔,宏德堂跟义武堂就成了仇人。俺给他见个面也好,应该让他知道,这恶人是会有恶报的。”方德江放下水杯,抖了下肩膀,“好了,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开门营业,睡觉吧。”
方德江说完,就率先向后院走去。方兴迅看了眼他的背影,心里有好多话想问却又说不出。他们各自回了屋,先后躺下了。方兴迅不久就睡着了,响起了不大不小的呼噜声。方德江却是彻夜难眠,不断地向自己提着一个个的问题:房根林究竟要干什么?难道是自己暴露了?要向县委汇报吗?是不是自己过于敏感了?如果自己已经暴露,房根林派人抓他就是,还用亲自登门拜访吗?
不,沉住气,以不变应万变,等待房根林的邀约。方德江对自己说。
第四节
这天上午,方兴运一早就与管家孙良行出了宏德堂,然后一直往西走去。而这个时候,方德江也出了掖城的北城门,骑着自行车,向房家庄赶来。今天是房乐平的七十大寿,在房根林的主导下,义武堂准备了丰盛的寿宴,还请了戏班子,邀请掖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出席,比方县长刘国斌。自然,刘县长是房根林出面邀请的,他爽快地答应,并备上了厚礼。房根林还邀请了一个人,那就是方德江,几天前,在他派出的便衣紧盯了方德江几日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之后,他按捺不住自己日渐焦灼的心,再次来到了宏德堂玉雕店。
那是一个礼拜天的下午,玉雕店依然顾客盈门,房根林一身休闲打扮,手持一把雁毛扇进得店门,与方德江握手寒暄,然后相向而坐,时而谈天说地,时而旁敲侧击,试图从方德江的神情与言谈中发现某些蛛丝马迹。房根林坚信,自己的判断不会出现偏差,当年留学日本的学生都是些有思想抱负的人,是社会精英,国家栋梁。但是,学成归来之后,他们发生了两极分化,成为国共两党的骨干,许多同窗学友由于理想的不同成为对手,左右着中国政治局势的走向。那么,方德江却回乡经营起了玉雕店,会成为例外吗?不会,绝对不会。方德江隐藏得很深,但是,他必须把其挖出来。
此时的方德江已经察觉到有人监视跟踪他了,店外多了几个陌生人,他外出办事的时候也发现了身后的尾巴。但是,他仍然相信,敌人只是怀疑他的身份,并没有什么真凭实据。为了麻痹跟踪者,他时常出门,城东城西地瞎逛,并不时猛地转身,让身后的尾巴频频暴露出来。现在,面对房根林的登门拜访,他自然会应答如流,不露破绽。他知道,房根林是狡猾的,他必须小心从事。但是,当房根林邀请他参加房乐平寿宴的时候,他还是犹豫了,表示看店里忙还是不忙再说。这绝对不是因为宏德堂与义武堂之间的新仇旧恨,而是因为,他作为一名共产党员能去给一个国民党省党部要员的爹去祝寿吗?如果没有组织上的批准,他显然不能贸然出席。他知道,去,可以减小房根林对他的怀疑,不去,或许会让房根林更加穷追不舍。显然,房根林是想由此来试探他。方德江甚至想,如果他与房根林搞好了关系,或许能得到党需要的机密情报。于是,他想到了向县委汇报请示。郑耀南书记曾明确告诉他,没有特殊的情况,他不能擅自与县委联系。那么,这事重要还是不重要?正在犹豫之中,地下交通员给他传递了县委的指示,特务队近日将有重大行动,让他不得外出,随时待命。方德江将房根林邀请他参加房乐平寿宴的事让交通员转达给了县委。很快,县委同意了他参加寿宴,并让他里应外合,配合特务队的行动。原来,县委已经了解到房乐平寿宴的情况,除县长刘国斌出席之外,义武堂还邀请了多名富商土豪,虎头村的首富宋家富赫然在列。
现在的宋家富已经不是过去的宋家富了,正春风得意,他先是以金钱开道,跟县长刘国斌攀上了关系,相互利用,明目张胆地贩运私卖大烟土,大发横财。他儿子宋子明经刘国斌安排,进了县政府当上了警察局的副局长。
许多年前,虎头村族长马永翔与宋家富在去逛方家村关帝庙会的路上就说过,宋家富早晚会栽在女人的手里,现在,他正在证明马永翔的预言是千真万确的。宋家富喜欢女人,他去青岛商谈掖县草编出口美国时,认识了这家做出口生意老板的三姨太,很快勾搭成奸,如胶似漆。这个三姨太生得妖媚艳丽而风情万种是肯定的了,宋家富夜夜狂欢,乐此不疲。不过,无论得到什么都会有代价,男女之事更是这样。作为青岛富商的三姨太,她好吃懒做,还有赌瘾,恨不能下了床就直奔麻将桌。更为关键的是,她牌技下乘,赢的少,输的多,而且是下赌凶狠,有马不赌驴,是麻友们最为喜欢的角色。眼见得三姨太频频破财,青岛富商早就动了将其扫地出门的心思。所以,当这个富商发现了合作伙伴宋家富与三姨太眉目传情的时候,差点儿笑出声来,并主动给他们创造见面的机会,然后就差人捉奸在床,暴打宋家富一顿,休了三姨太。行为不端的女人是祸水啊,这个三姨太尤其如此。不过,宋家富却是色迷心窍,浑然不觉,视为掌上明珠。宋家富带着她回了掖县,又在掖城给她买了房子,开始金屋藏娇了。好逸恶劳的女人就是蛰伏在男人身上的吸血鬼,这个三姨太很快就进了掖城的麻将馆,宋家富给她的零花钱很快就赌光了,然后再向他索要。如此这般,三姨太就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宋家富便想出了歪主意,利用当警察局副局长的儿子宋子明,在掖城强买了一处四合院,改建成茶舍。其实,茶舍是幌子,实为大烟馆,他并不出头露面,只当后台老板。有钱的当场结算,没钱的打下欠条可以赊,由此培育了众多烟民,有几个上瘾的卖房子卖地,直至妻离子散,倾家荡产。他还雇用了多名打手,对欠烟钱还不起的登门索债,逼得一个瘾君子上吊自杀了。如此这般,这个虎头村的首富走上了邪路,成了民愤极大的恶霸。宋家富有刘县长及儿子宋子明撑腰,狗仗人势,有恃无恐。于是,县委特务队在惩处了恶贯满盈的地主褚亚通之后,将宋家富列为下一个打击的目标。为扩大打击效果,给国民党县政府以强大的震慑,在得知宋家富要参加房根林的爹房乐平的寿宴之后,特务队决定,当着房根林与县长刘国斌的面干掉宋家富。这无疑是一个大胆而冒险的决定,为确保万无一失,县委正在设计各种方案,让共产党员混进寿宴,内应外合便是其一,但是,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就在这个时候,交通员报告了房根林邀请方德江出席寿宴的消息。今天,县委下达给方德江的任务是,在与席人员酒醉之时发出信号,并在特务队员击毙宋家富之后,巧妙地掩护同志们撤离,而他自己绝不能暴露身份。
一切都准备得很充分,方德江为房乐平准备了一件像样的贺礼,那便是寿桃玉雕。现在,玉雕就在他自行车的筐里,他出了北城门,不用留意身后是不是有人跟踪,用力蹬着车子,向房家庄赶去。他知道,特务队的同志们马上就会各就各位了,分别隐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一声晴空霹雳就要在掖县的上空蓦然炸响,这是掖县共产党人给国民党县政府最好的礼物。
此时此刻,行走在田间小道上的方兴运全然不知将有一个重大的事件在掖县发生,而自己的孙子方德江扮演着极其重要的角色。秋收就在眼前,今年风调雨顺,该光照的时候就艳阳高悬,该灌溉的时候就雨水涟涟,抬眼望去,广袤的田野里一片丰收的景象。宏德堂有地几百亩,自种五十亩,其余的都租给了无地的乡亲。多少年了,宏德堂总会坚持一个原则,有姓方的来租,绝对不会租给张王李赵。无论如何,方姓本是一家人,几百年前还是一个老祖宗,一口锅里吃饭,只是后来家口多了,一口锅不够吃了,就分了房子,分了地。阴错阳差,命运多舛,上百年过去了,有的越过越富了,有的却越过越穷了。但是,无论是穷的还是富的,姓方的仍然还都是一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自家的地就得自家人来种。宏德堂的地要么紧靠王河,要么田边有井,灌溉条件好,倘若不是多年不遇的大旱,年年五谷丰登,粮食满仓。
胶东的秋天总是那么风和日丽,遍地金黄。天上有白云朵朵,更有成群结队的鸟儿在自由地翱翔,时而冲天,时而伏地,那小巧欢快的身影让田间劳作的人们顿生喜庆之情。还有数不清的蚂蚱和飞虫,猛地飞起,又冷不丁地落下,如同孩子们在嬉戏。玉米与高粱熟了,压弯了秸秆,压折了秆头,那沉甸甸的谷穗更是让谷秆直不了腰,抬不起头,就像那做错了事被先生训斥了的学生。沟边与田垄上的豆荚也鼓起了肚子,黄豆、红豆、豇豆、绿豆……应有尽有,豆豆饱满。
丰收就在眼前,自然是人欢马叫,地里到处都是人们忙忙碌碌的身影。方兴运总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田间地头,看看宏德堂的自种地,在心里估摸一下产量,再看看租出去的地,暗自猜度该收多少租子。年丰岁稔,走在这果实飘香的田地里,当是方兴运最开心的时刻。人们看到,他背着手,轻声哼着蓝关戏的名段,一步三摇地走到方友盛的地头前。
方友盛租了宏德堂五亩地,这地虽然离方家村远些,与虎头村交界,也算不上什么上坡地,却因地头有一口深井,产量稳定,旱涝保收。
先前,方友盛与爹娘住着破破烂烂的三间草房,院墙是一圈儿用柴草与木棍围起来的栅栏,形同虚设。穷人家不招贼,都有安全感,家徒四壁,方友盛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的爹娘都身有残疾,爹是瘸子,娘是瞎子,三年辛勤耕耘,生下了他这个健康的人。爹娘地无一亩,靠好心乡亲们的无私救济,方友盛吃百家饭,穿百家衣,终于长大成人。但是,由于家境的贫寒,方友盛的年岁不小了,还是光棍一条。五年前,一直租种这块地的农户一家四口闯关东去了,方友盛听说后,就找上门来,要租种。方兴运自然知道方友盛的家境,也曾接济过他一家。穷人家多出孝子,方友盛对爹娘的孝顺在方家村是出了名的。那年春天的庙会,他将爹娘抱上一辆破烂的木轮车,推着他们逛庙会的情景感动了许多人。爹坐在车的左边,娘坐在车的右边,他推着爹娘逛了大半天庙会,卖小吃的送来了小吃,烤火烧的送来了火烧,还有一个外乡镇来卖布的,包了一大卷布头塞到他娘的怀里。其实,这些布头都是好布,有的根本就不是布头。人都是善良的,方友盛的孝心感染了大家,就都伸出援手帮帮他,这是人之常情。
五年前那个深秋的晚上,方友盛进得宏德堂的门,方兴运正在整理一件皮大衣。冬日即将来临,每年这个时候,方兴运都会将这件皮大衣从衣柜里拿出来,晾晒一下,准备冬日里穿。当然,不能每天都穿着招摇,只有过年或走亲访友时才舍得穿。这件皮大衣是爷爷方继先当年经营船队时从东北带回来的,穿了几十年。那时候,宏德堂的船队浩浩荡荡,往来东北与掖县之间,生意兴隆,收入颇丰,他在一家当铺里看到了这件皮大衣,便不惜重金买下了。爷爷方继先去世后,爹方英楚接着穿,爹过世后,方兴运就占为己有了。一件皮大衣传了三代人,是宏德堂的传家宝,皮大衣的非同寻常是肯定的了。皮大衣缝有古铜色的缎子里,不是羊皮,不是狗皮,不是虎皮,而是虎爪皮,都是巴掌大小的前爪皮。虎爪皮共六十八块,黑黄相间,爪皮一正一倒排列,拼凑出精美的图案。自然,许多人没见过虎皮大衣,见过虎皮大衣的又没见过虎爪皮大衣。剥下三十多只老虎的皮,才能制作出一件虎爪皮大衣,在人们的眼里,这无疑是一件稀世之宝。
方友盛早就听说过宏德堂有一件虎爪皮大衣,却从来没见过。现在,他盯着铺在桌子上的皮大衣,目光久久没有离开。
实际上,方友盛一进门,方兴运就感觉出他来的目的了,这是因为,下午就来了三户要租种这块地的农户。方兴运并没有马上答应他们,他要仔细捉摸一下租给谁好,谁让人更放心。俗语道,人勤地不懒,反过来说,再好的地,交到懒人手里,也别指望有个好收成。论辈分,方友盛是孙子辈,得叫方兴运为大爷爷。方兴运将方友盛让进堂屋里,还让他在太师椅里坐下。这时候,王玉玟正坐在院里端着碗红糖水抬头看星星,她立马跟了进来,将还没来得及喝的红糖水放到了方友盛的跟前。显然,方友盛还没曾喝过红糖水,就像他没见过虎爪皮大衣一样。尽管他知道,老奶奶王玉玟喝的东西肯定是好东西,可是,看着碗里黑乎乎的水,还是不敢喝。
“喝吧,孩子,这是碗红糖水,甜着呢。”王玉玟将碗端起来,递到了方友盛的手里。
方友盛小心翼翼地喝了口,嘴里感觉到甜的同时,心里却酸了。
“老奶奶,大爷爷,您真是好人啊。”方友盛的眼睛潮红起来。
王玉玟看着方友盛补丁摞着补丁的衣裳,心头也是酸酸的。狐死首丘,人不能忘本,王玉玟更是牢记在心,她始终没有忘记过自己是个出身贫寒的人,有过不堪回首的拮据生活,这正是她善心的源头,而且从来没有枯竭过。
“友盛啊,你可是个有良心的孝顺孩子,咱方家村谁不夸你啊。”王玉玟亲热地抚摸了下方友盛因消瘦而棱角分明的脸,和蔼可亲地说。
“老奶奶,俺爹娘说,没有方家村的乡亲们,俺冻不死,也饿死了。”方友盛露出一脸的感恩之情,“俺爹娘还说,俺忘了爹娘,也不能忘了乡亲们。”
“哎,俺说,兴迅他娘啊,是这么回事,友盛想租那块靠虎头村的五亩地,你看哪?”方兴运将虎爪皮大衣仔细地叠好,转头问王玉玟。
其实,这些年来,宏德堂的大事都是由方兴运一人说了算的,王玉玟从来不横加干涉。她当年争得了地位,却放弃了权力,还主动让出正院堂屋叫方兴运住了进去,这便使她与方兴运的关系融洽起来,宏德堂也就家和万事兴了。人实际上就这样,你敬我一尺,我就敬你一丈,反之则两败俱伤。方兴运自然会感叹王玉玟的高风亮节,对她也越来越尊重了。只是“兴迅他娘”的称呼一直没改口,这主要是他年纪与王玉玟相仿的缘故,怎么也叫不出。但是,晚辈们都得叫她“奶奶”或者“老奶奶”。王玉玟也想明白了,叫什么真的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她在宏德堂的地位。王玉玟知道,现在,方兴运让她在租地的事上拿主意,实际上是想让她当这个好人,他心里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定。
“要俺看啊,就租给友盛吧,他人也勤快,他在家门口空地上种的那几垄庄稼俺看见了,都长得好着呢,一定是个种地的好手。”王玉玟看了眼方兴运说。
方友盛一听,马上高兴起来,呼呼两口喝干了碗里的红糖水,要跟王玉玟和方兴运跪下,却被方兴运一把拉住了。
“老奶奶,您真是个好人啊,俺和俺爹娘谢谢您了。”方友盛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
王玉玟拉着方友盛的手,纠正道:“友盛啊,别谢俺,宏德堂里向来是男人当家做主,要谢啊,就谢你大爷爷吧。”
“谁也不用谢了,你是来租地的,一个愿出租,一个愿租用,公平买卖。”方兴运挥了下手,“友盛啊,你明天再来吧,找孙管家把租地的契约签了。”
方友盛连声说好,然后就回了家,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爹娘。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再次登门,与管家孙良行签了契约,内容明细,与其他租地者无异。但是,自打决定将地租给方友盛那一刻起,方兴运就拿定了主意,五年不收他的地租,都记在账上,等他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再收。宏德堂有地几百亩,这五亩地的收成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对方友盛来说,却是救命的。方友盛早出晚归,农忙时节都吃住在地里,像对待爹娘一样对待这五亩地。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加上连年的风调雨顺,收成很好,方友盛贫困的生活得到改善,前年盖了三间新海带房,圈了干打垒的院墙,建了简易的门楼,又从集市上买回了两扇旧木门装上。今年春天,他还娶回了带着个两岁女孩子的寡妇安惠恬,这个家终于像家了。
今年是方友盛租地后的第六个年头,按照约定,他就要交租子了。但是,天有不测风云,方友盛的爹却得了重病,卧床不起。方友盛去五味堂请方童年来看过,确诊为痨病。这痨病可不是穷人能得的起的病,既没有治疗的良方,还得增加营养进行调养。大户人家的人得了这种病,一边吃中药,一边吃补品,然后就到海边去呼吸新鲜空气,许多人就这么好了。当然,也有治不好的,像方友盛这种家境的就有些危险了。方童年开了药方,让方友盛拿了草药回去,分文不取。同时,方童年还开了另一个补品的单子,有芝麻,有蚕蛹,也有阿胶。本来,娶了安惠恬为妻,一下子多了两口人,生活又拮据起来。为给爹治病买芝麻,买阿胶,方友盛就把家里的粮食卖了,然后再到邻里借粮吃,借钱花。邻里们都知道方友盛还粮还钱的日子遥遥无期,又都不忍心不借给他。每天精疲力竭地下地回来,他还要把爹抱上独轮车,推到虎头村的海边去呼吸清爽的海风。方友盛的孝心感天动地,爹的病情奇迹般地出现了好转,呼吸不再像是在拉风箱,吱吱地响,也能坐在炕上喘上几口顺溜气了。根据病情,方童年查阅医典,不断调整药方,他觉得,冬季来临之前,方友盛的爹便能痊愈。但是,这个时候,方友盛又欠了一屁股债了。
现在,方友盛与安惠恬正在黍子地里弯腰锄草,见东家方兴运在孙良行的陪伴下来到了地头,连忙放下中手的锄头,与安惠恬一起跑了过来。
“友盛啊,今年收成不错吧。”没等方友盛开口,方兴运就望着金灿灿的黍子地抢先问道。
方友盛今年将五亩地全种了黍子,他先是观察到别人家今年种的多为玉米与黄豆及谷子,就决定种黍子。物以稀为贵,黍子碾成黄米,他觉得,今年黄米能卖个好价钱。有了钱,他就能还一部分邻里的借款,然后再买些粗粮回来,维持生活。
安惠恬嫁给方友盛后,很少出门,多在家里侍候公公婆婆,今天,是方友盛让她来帮忙锄草的。所以,她就没见过方兴运,尽管方友盛多次跟她念叨起这个大恩人。
“惠恬,这是咱的恩人大爷爷。”方友盛没有回答方兴运的话,往前拽了下安惠恬,“大爷爷,这是俺家里的,叫安惠恬。”
安惠恬低头垂眼,甜甜地说道:“大爷爷,您来了?”
“噢,俺早就听说你娶了个好媳妇。”方兴运淡然一笑地说,“过了门儿,就像伺候亲爹娘一样伺候公婆,是个孝顺的好媳妇啊。”
“大爷爷,这是应该的。”安惠恬不好意思地说。
安惠恬嫁给方友盛的时候,还担心他对带来的闺女不好,可是,方友盛视如己出,百般亲爱,感动得她不得了。后来,她索性给闺女改了姓,还让方友盛根据族谱起了新名字,叫方令娟。方友盛对她娘儿俩好,将心比心,安惠恬就对公婆好上加好,事情就是这么简单,一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家庭却享受着富人们享受不到的幸福与满足。
方友盛将方兴运领到黍子地里,托起一棵被谷粒压低了头的黍子穗,高兴地说:“大爷爷,您看,沉得压手啊。”
方兴运也学着方友盛的样子,伸手托起一棵黍子穗,感觉手里沉甸甸的:“好,好啊,友盛,这一亩能打多少担啊?”
方友盛笑逐颜开地伸指报了个数:“只多不少。”
“好啊!好!”方兴运拍拍巴掌说。
“大爷爷,今年俺就该交租子了,可是……”方友盛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欲言又止。
方兴运马上料到方友盛要说什么,就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你就不用可是了,你爹生病的事,童年都给俺说了。他还说,在你的照顾下,冬天之前就能好了。痨病难治,天下人都知道,你节衣缩食,给你爹买补品,又欠了新债。俺告诉你,今年的租子不用交了。”
“不,不。大爷爷,俺就交一半吧。”方友盛涨红了脸。
“这地是俺的,俺就得说了算。说不交就不能交,不过,友盛啊,俺让孙管家都给你记在账上了。”方兴运不容置疑地说,然后就去看别的地了。
“孙管家,您看,这怎么能行啊?”方友盛一把拉住了要走的孙良行。
“听你大爷爷的吧。你如果不是个孝顺的儿子,老爷是不会这么做的。”孙良行冲方友盛点了下头,然后追上了方兴运。
出了方友盛的地头,方兴运一直往南走,又看了几块宏德堂的地,就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家了。这时的他心情大好,丰收在望,他没有理由不高兴。刚拐上往方家村去的路口,孙良行就看到了虎头村方向开过来一辆小轿车。这是宋家富的车子,夏天刚从济南买回来的,天天招摇过市,许多人都认识。
“老爷,你看谁来了?”孙良行站住,对方兴运说。
车里坐着马永翔与宋家富,他们是去房家庄参加房乐平七十大寿庆宴的,十天前他们就分别接到了请帖。现在,方德河与马复艳的婚事已定,秋收结束后就办喜宴娶亲,从此以后,方兴运与马永翔就成了儿女亲家。
接到房乐平差人送来的请帖,马永翔与宋家富都马上决定出席。马永翔觉得,他与宏德堂成了亲家,也不能疏远了义武堂。宋家富的热情当然是更高一些,因为义武堂出了个国民党山东省党部要员房根林,他儿子宋子明跟着县长刘国斌干,而刘县长也得敬房根林三分。而且,刘国斌还要亲自参加房乐平的寿宴。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必须得捧场,还得奉上重金。各自打着小算盘,他们就结伴上路了。宋家富自然是得意洋洋,露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他当然不会知道,为民除害的共产党特务队已经箭在弦上,他的脑袋能不能保住就得看他的运气了。
“今天是房乐平的七十大寿,也虚情假意地让管家王忠义给俺送来了请帖。俺听说,闹的动静不小,国民党那个狗屁县长刘国斌也要来。”方兴运也停下了步子,背着手,看着天。
“哼,这还不是看在房根林的面子上。”孙良行不服气地说。
“是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孙管家,这样下去,你说,这国民党能长久吗?”方兴运撇着嘴角,心存不满地说。
孙良行看了眼越来越近的车子,压低了声音说:“老爷,俺还听说,宋家富靠上了刘县长,正大张旗鼓地贩卖大烟土呢,还在掖城开了个大烟馆,他那个当年不给童文做证却说了谎话的儿子宋子明竟然当上了警察局的副局长。”
一想起当年方家村与房家庄的孩子们在和衷桥上打雪仗时,宋子明给方童文递了块石头,从而惹出一起命案,宋家富却指使宋子明拒不承认,差点儿让方童文偿了命,方兴运便气上心头:“这事儿全掖县还有不知道的吗?俺看这国民党政府啊,够呛!”
两个人正说着,宋家富的车子便在方兴运的跟前停下,马永翔与宋家富先后跳下车来,双手抱拳,打着招呼。
“兴运兄,今年又是个好收成啊。”马永翔看着眼前的一片谷子地,眉开眼笑地说。
“是啊,这是老天爷帮忙啊!”方兴运哈哈大笑两声,然后故作好奇地问,“你们两个这是干什么去啊?”
马永翔明白,方兴运这是明知故问,就不说话。
“义武堂今天给房乐平做寿宴,兴运兄不会不知道吧?”宋家富看了眼方兴运,“怎么,没请您?”
方兴运一甩袖子,不屑一顾地说:“请了,本老爷没空!”
方兴运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孙良行见状,向马永翔与宋家富笑了笑,便去追老爷了。马永翔与宋家富面面相觑,又哑然一笑,上车继续赶路。
车子很快追上了在前面走的方兴运,宋家富向车窗外看了眼,揶揄道:“你这个亲家啊,在旗杆顶上坐惯了,真让他下来啊,心里不踏实喽!各领风骚三五年嘛,凭什么就得你高高在上?”
马永翔的身子靠在坐椅上,双眼微闭,还是不说话。他也觉得,现如今,宏德堂及方家村正在走下坡路,义武堂出了个国民党省党部的要员房根林,虽不能与当年的中将军长方兴途相提并论,却也是不小的官了。现在,国民党执掌了天下,房家庄可是要扬眉吐气了。那么,虎头村呢,出了个首富宋家富,与县长刘国斌称兄道弟,儿子宋子明也当上了县警察局的副局长,也成气候了。尽管他也知道,宋家富得到的这一切并不光彩,甚至是龌龊。宋家富背负骂名,成了万人恨,可是,虎头村又因为他而名声大振,势头也超过了方家村,方兴运内心的不平衡是理所当然的。但是,马永翔觉得,发不义之财的人都不会有善终,马永翔能预料到宋家富的未来。而决定将闺女马复艳嫁进宏德堂,马永翔也费了不少心思。闺女年纪不小,已经很难找到未婚的男人,去给人家填房,又觉得对不住自己的闺女。宏德堂虽然今非昔比,却毕竟是大户人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日子错不了。更为重要的是,宏德堂是书香门第,知书达理,就连目不识丁的王玉玟嫁进了宏德堂,也过得有模有样,神气十足,闺女不会吃亏。方德河曾官至军需部长,自然是见多识广,能耐不小,假以时日,必有出头之日。况且,闺女也喜欢他,他也相中了闺女,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情。
“永翔,想什么呢?”见马永翔一声不吭,宋家富拍了下他的肩膀,“呵呵,俺明白了,说了几句宏德堂的坏话,可是,这也不算是坏话吧?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嘛。唉,守着秃子,不骂和尚,俺犯忌讳了,你们现在是儿女亲家,一家人了!”
“家富兄弟,能不能听哥劝你一句?”良久,马永翔终于说话了。
宋家富一愣,纳闷儿地问:“劝,劝什么?”
“还是做好你原来的正经生意吧。”马永翔的眼睛眨了下,又闭上了。
宋家富马上明白过来,马永翔是在说他贩卖烟土和开烟馆的事,就狡辩道:“你别听人家瞎说,俺做的都是正经生意。俺给你说啊,方兴途不是重修了渔港吗?咱虎头村没几亩好地,打鱼做生意的多,现在海神庙有了,等明年春天,俺就给虎头村修关帝庙,咱烧香磕头地把关老爷请了来,保佑咱虎头村发大财!”
“那是你的事,俺管不了那么多。”马永翔眼也不睁地说。
“你是族长啊,哼,热脸贴到了冷腚上!”宋家富气呼呼地说。
马永翔不再说话,话不投机半句多,车里沉默下来。不一会儿,车子就开到方家村和衷桥的桥头,但是,桥却被方兴运堵死了,只好继续往前走,绕行几里地外的那座木桥。
“这桥上的石墙是不是也该拆了?”宋家富摇下车窗玻璃,伸头看着桥中间的石墙,“奇了怪了,房家庄,还有义武堂,怎么就能咽下这口气?”
石墙一晃而过,马永翔回头看着它:“这话问得好,等会儿啊,你就当面问问房乐平吧。”
“又不是挡咱的路,俺操这个心干吗?谁要是敢挡咱虎头村的路试试,俺就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宋家富重新摇起了车窗玻璃,露出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情。
“挡你的路?房根林和刘县长不是也要来义武堂吗?从掖城出来,这是必经之路,他们也得绕!人的心里都有一杆秤啊,房乐平可不是个吃气的人,不过,他还是一个能审时度势的人,这是最让人佩服的。俺的意思,你明白吗?”马永翔拍拍自己的胸脯。
以前,马永翔以族长的口气跟他说话,宋家富并没感到什么不舒服,但是现在,他明显地感到了刺耳。他一扭头,不再言语了。
车子出了方家村,又往东跑了几里地,才上了木桥,再沿王河往回走,房家庄就到了。马永翔与宋家富还没进庄,就听到了阵阵的乐器声随风传来。车子循声而去,很快便在义武堂门口停下,在门口迎接的是房乐平的本家大侄子房存金。
这个时候,义武堂的大院里已经是人声鼎沸了,院子的东南角支起了三口大锅,两口用来炒菜,另一口锅里面炖着羊肉,七八个女人忙着往灶台口里填柴草,烟囱冒着浓烟,连同肉的香味在整个房家庄的上空徘徊。房根林从掖城请来的两个名厨师正在备料,刀起刀落,块片自如。十多张八仙桌排列得井然有序,主宾的位置正对堂屋门口,四周摆着八把高背椅子。在堂屋与主宾席之间,是临时用木板搭起的戏台,长方形,一尺多高。戏班也是从掖城请来的,唱的不是蓝关戏,而是吕戏。这吕戏是一个新兴的剧种,许多年后就叫吕剧了。现在,坠琴与扬琴手坐在前排,二胡、三弦、琵琶、笛子及唢呐等演奏者围在后排,弹的弹,拉的拉,吹的吹,轻松地暖场。主演是姐弟两个,此时正在堂屋里化装,准备粉墨登场。根据约定,他们将先演一出《王小赶脚》,然后便是来宾点戏助兴。
马永翔与宋家富进得院里,先向房乐平祝寿,又分别奉上了礼金,便在管家王忠义的引导下在主宾席上入座。
房乐平还是一身旧时打扮,仿佛回到了大清帝国。他身着绸缎长褂,头顶黑色瓜皮帽,帽准为一块图案精美的玛瑙,自然是一脸喜庆之色。当年,方兴途荣归故里后,方兴运曾为方英楚大张旗鼓地过了冥寿,让房乐平感到了几多不舒服。半个月前,两年未归的长子房根林回到了义武堂,提出要为他操办寿宴,他犹豫了下还是答应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他风风雨雨地活到这个年纪不容易,另外,他也能理解房根林的用意,房根林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缓解或者消除因其枪杀方兴途而带来的父子间的隔阂。逝者如斯夫,死者也不能复生,义武堂在宏德堂面前忍气吞声了三年多,也应该有个了断的时候了。无论如何,房根林是自己的儿子,是义武堂的骄傲,他没有理由将其永远拒之门外。房乐平原本以为,寿宴只在义武堂子孙这个小范围里进行,或者,再邀请没出五服的本家人。但是,房根林却暗自大操大办,请了戏班子唱堂会不说,还向县长刘国斌等掖县名流发出了邀请,一下子将阵势闹大了。这个时候,他有心阻止却无力扭转了。
房根林将寿宴的准备工作交给了管家王忠义,他则与县长刘国斌同车前来。像刚才马永翔与宋家富一样,车子在方家村的桥头上停了一下,才又继续往东走,过木桥进了房家庄。刘国斌自然不知道为什么这座桥被一道石墙堵死了,就问房根林。房根林知道,却也说不知道,然后就笑了笑,这笑里包含着无可名状的意味。进了义武堂,房根林向来宾打了招呼,又将刘县长领到爹跟前。刘县长眉开眼笑地说着祝寿的话,又让随从献上了礼金,管家王忠义将他让到了主席上,与马永翔和宋家富面对面坐下。
眼见得太阳就要移到正南,却不见方德江的影子,房根林不停地看着院门口,担心他会爽约。实际上,即便他不怀疑方德江是共产党,他也会主动发出邀请的。义武堂人自小就知道,他们本是方家的一支,与宏德堂是一个老祖宗。他追杀方兴途是为了党国的利益,却因此造成了义武堂与宏德堂之间前所未有的仇恨。这仇恨记在心里,就会生根发芽,将会影响几代人,就像当年同在京城做官的两个先人方宝奎与房建宇因一场宫廷斗争而反目成仇造成的恶果一样。所以,作为这种局面的制造者,他有责任去化解,即使不能回到从前,也应该结束对峙,相安无事。他知道,宏德堂人谁也不会轻易放弃对抗,而留学日本又见过大世面的方德江或许是个例外。其实,在房根林的内心里,还真期望方德江不是共产党,开宏德堂玉雕店不是为了掩藏自己的真实身份,而确实是在做生意。他心知肚明的是,如果方德江果真是共产党,他也绝对不会放过,尽管这样会加剧两堂之间的仇恨。那么,方德江今天究竟会不会来?
这时的方德江刚刚出了宏德堂的门,他骑车来到方家村的时候,还不到十点,觉得时间尚早,就回了趟家。方德江觉得,他不能去得太早,显得太积极,也不能去得太晚,影响了任务的完成。
方兴运也刚从地里回来,由于路上碰见了赴宴的马永翔与宋家富,心情就不怎么好了,脸拉得老长。方德泊从王玉玟的屋里跑了过来,问他逮了蚂蚱没有。一听方德江专程回来参加房乐平的寿宴,他马上便火冒三丈,如果不是方德江眼明手快,抢先一把抱在怀里,那尊寿桃玉雕早就被他摔碎了。
“不能去,谁请的你也不能去!何况是房根林这个畜生了!”方兴运从灶台下的墙旮旯里找出了被他扔掉的请帖,在方德江的眼前晃了晃,“过什么七十大寿,早一天死了早托生!宏德堂有宏德堂的骨气,你去了,就是服输,就是投降!”
“爹,事情都过去三年了,您还……”方德江劝解道。
方兴运一听,马上打断了方德江的话:“三年?三十年也不能忘!”
“爹,退一步海阔天空嘛。”方德江亲热地将方德泊搂在怀里,“德泊都这么大了,您得让他心理健康地成长,将来有个好的前程才是。”
方兴运没好气地将请帖撕了个粉碎,又一把拉过了方德泊,怒形于色地说:“好的前程?这个仇不报,还有什么前程?德泊,大爷问你,是谁杀了你的爹娘?”
“房根林。”方德泊不假思索地回答。
“大爷再问你,你长大了怎么办?”方兴运又问道。
“杀了房根林,给俺爹娘报仇!”方德泊对答如流。
方德江无言以对了,他知道,这是奶奶王玉玟与爹三年来共同教育的结果。房根林是要消灭的,但是,这不是宏德堂的事情,与家仇无关。
“听见了吗?孩子都比你强。”方兴运俯身抚摸着方德泊的脸蛋,“好孩子,俺德泊才是宏德堂的子孙!”
方德江突然发现,他为了延迟一下时间而回家看看是一个错误的决定,他进门容易,出门却难了。他知道,特务队的同志们正在等待着他从义武堂里发出行动的信号,如果他再出不了宏德堂的门,势必影响到任务完成。怎么办?就在他想方设法转移爹的注意力,准备突然逃跑的时候,管家孙良行进来对方兴运说,那头腱子牛马上就要死了。
这头腱子牛是宏德堂的功臣,它常年义务为乡亲们拉磨耕地,为宏德堂赢得了好名声,在某种程度上,它已经是宏德堂的一员。去年秋天,它病倒了,站都站不稳,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请来兽医看过,说不是病了,是老了,它已经二十多岁,在耕牛当中已经是大寿限了。是啊,这头腱子牛还是爹方英楚活着的时候在牛马市上买回来的,三岁口,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这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过去,许多老得不能再干活的牛就被卖给了屠户,变成了一盘盘红烧牛肉上了人们的餐桌。但是,面对这头腱子牛,方兴运怎么也不忍心将它卖掉,让它死在屠户的刀下。他跟它说着话,亲自将它牵到了牛棚里,嘱咐喂牲畜的长工狗剩好好侍候,绝不能慢待。实际上,方兴运并不指望它能恢复如初,只是想让它安然离去,就像对待一个病入膏肓的老人一样。狗剩悉心地照料着,待遇比下地干活的耕牛还要好,方兴运也常到牛棚来看看它,放上些豆子或者玉米之类的好料,然后摸摸它的脑门,说上几句感激的话。但是,谁也不可能改变它的命运了,它终于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
腱子牛就要走了,方兴运的心里难过极了,他再也顾不得与方德江纠缠,让方德泊去找他奶奶王玉玟,自己跟孙良行一起跑出了宏德堂,来到了巷子对面的牛马棚。
方德江就这么趁机跑掉了,他骑着自行车,沿着刚才马永翔与宋家富他们走过的路线,向房家庄赶去。
现在,腱子牛静静地躺在地上,眼睛似睁非睁,肚子轻微地鼓动,嘴和鼻子里流淌着白沫,见方兴运急匆匆地跑过来,蹲在了它的身边,它的四肢动了动。
“孙管家,你看呐,它还认得俺,认得俺啊!”方兴运的情绪一下变得激动不已,声音沙哑了,“人物一理,人物一理啊!”
“是啊,老爷,它肯定认得您啊!它能来到宏德堂,也是它的福分啊。”孙良行蹲在方兴运的旁边,感叹道。
方兴运席地而坐,双手抚摸着腱子牛颤动着的蹄子,转身对长工狗剩说:“快,快去给它冲碗红糖水。”
狗剩跑出牛棚,来到宏德堂,让王玉玟给它冲了碗红糖水,又端了来,交到方兴运的手里。
方兴运接过来,用碗里的调羹给腱子牛喂红糖水,眼里有泪光闪烁:“俺那腱子啊,你可是宏德堂的大功臣啊,你给乡亲们出义工,劳累了一辈子,给宏德堂带来了好名声。俺得谢谢你啊,也永远不会忘了你啊……来,喝口红糖水,就上路吧,俺知道,你就是活着也是受罪了,俺就不留你了……”
“老爷,您别太伤心了。”孙良行给方兴运递上一块手绢,轻声劝道。
方兴运喂在腱子牛嘴里的红糖水原封不动地流到了地上,渐渐地,它的四肢不再抖动,就在眼皮合死的时候,两行浑浊的泪水流了出来。
“孙管家,你看,它听懂了,听懂了。”方兴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绢擦拭着腱子牛的泪水。
“是啊,是啊,老爷。”孙良行的心里也酸酸的。
腱子牛这么死了,没人知道它是否真听懂了方兴运的话。方兴运让狗剩卸掉了它的铁鼻具,抠下了蹄子上的铁掌。
“它劳累了一辈子,到了那边,就不能让它再戴着这些东西干活儿了。”方兴运站起来,久久地注视着腱子牛,“狗剩啊,叫几个人,把它抬到王河坝下的小树林里埋了吧。”
“是,老爷。”狗剩连忙应道。
看着狗剩他们将腱子牛抬上了板车,方兴运回到了宏德堂。这时,他才想起了方德江要去参加房乐平寿宴的事。但是,方德江早就不见了踪影,气得他一屁股坐进太师椅里,差点儿骂了娘。
此时的方德江已经坐在房乐平寿宴的主席上了,房乐平对于他的到来很吃惊,觉得不可思议。现在,房乐平的肾结石已经有了些许好转,前几天还尿出了几块米粒大的石头。周仕君祖先留下的妙方排石丹果然有效,他已经可以直起腰板了。当方德江双手将寿桃玉雕交到他的手上时,他竟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流出了热泪。
“德江啊,你能来,俺真的很高兴。以前那些事情啊,唉!”房乐平擦把泪,一脸愧疚地说。
方德江笑了笑,劝慰道:“大叔,今天是您的寿宴,就不说这个了。”
“德江有度量啊,俺打心眼里佩服。”房根林走过来,也是笑容满面,“义武堂跟宏德堂,老死不相往来,是不行的。地下的老祖宗们有知,也会责怪咱们的。你说,是不是啊?”
“是啊,肯定是。”方德江点头道。
方德江到了,义武堂请的贵客就到齐了,现在,十几张八仙桌的四周都坐满了来客,多为本家亲属。凉菜早已上齐,开始上热菜了。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响过,房根林带领兄弟房根森和妹子房根兰举杯祝贺爹的七十大寿,又感谢了亲朋好友的光临。然后,大家共同举杯,向房乐平道贺。接下来就各自为战了,房根林陪同的是主席,他显然很兴奋,刘国斌、马永翔、宋家富、方德江……主席上的人他一一敬过,很快就面红耳赤,满嘴酒话了。
酒过三巡,台上的《王小赶脚》接近了尾声,方德江开始主动出击,频频敬酒,很快,主席上的人员就都有了醉意。方德江本身就能喝个半斤八两,他敬酒或被敬酒时还将含在嘴里的酒偷偷地吐到了佯装擦嘴的手绢里。半个时辰过后,主席上杯盘狼藉,刘国斌已经支撑不住,趴在了桌子上。渔民出身的马永翔与宋家富自然是好酒量,尽管也是语无伦次,倒是保持着坐姿。房根林从别的桌上敬酒回来,坐在方德江的身边,没轻没重地搂着他的肩膀,竟然劝说他跟着国民党干。
方德江始终保持着清醒,一边与房根林搭话,一边巡视着四周。酒气在整个大院里弥漫,有的划拳,有的猜洋火棒,还有的什么游戏都不做直接拼酒。《王小赶脚》已经演完,姐弟两个正在演唱客人们点的曲目。时机已到,主要角色已经大醉,几乎人事不省,失去反抗能力,方德江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已经醉醺醺却还在眉飞色舞地说话的宋家富,决定给等候在外面的特务队员发出袭击的信号了。
“根林啊,俺给大叔点个琴书《祝寿曲》,助助兴吧。”方德江举杯说道。
“好啊,好!”房根林已经头昏脑涨,他揉了下睁不上去的眼皮,口齿不清地说。
房根林当然不会知道,这山东琴书《祝寿曲》就是方德江向特务队员们发出袭击的信号,只要台上的姐弟俩开口一唱,特务队员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院里,开枪击毙恶霸宋家富。
现在,方德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还故意摇晃了下身子,做出了差点摔倒的姿势,然后,步履蹒跚走到戏台前,递给领班一块现大洋,点了《祝寿曲》。
李贵宝等三名特务队员们就隐藏在大院门外的那堆草垛里,当《祝寿曲》的前奏曲响起来的时候,两个队员伸出头来,观察了下四周,靠近了大门,侧身立在门的两旁,然后向李贵宝打了个手势。李贵宝心领神会,小步快跑,溜进了大院。
在这样一个人员混杂的场合,没有人会注意到大院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一个厨师倒是看到了李贵宝,还冲他笑了笑,那意思是寿宴都要结束了,你怎么才来?
李贵宝不慌不忙地走到主席前,与方德江交换了个眼色,然后伸手从腰间拔枪。房根林与方德江坐在宋家富的对面,就在李贵宝拔枪的一刹那,房根林却无意地抬起了头,看到了眼前杀气腾腾的陌生人,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酒醒了大半,正要掏枪站起来,方德江伸脚一钩他的脚踝,一下子摔倒了。在房根林摔倒的过程中,方德江用力扶了一把,他又条件反射似的伸手欲抓住什么,正好抓到了李贵宝举枪的手臂。砰,一声枪响,子弹打在了桌子腿上。马上,桌前的所有人都惊恐万状地趴到了桌子底下,方德江也是这样。宋家富已是魂不附体,头拱桌子,撅着硕大的屁股。李贵宝见状,连开了三枪,宋家富倒在了血泊之中。
杀人了!当所有人回过神来,李贵宝已经踩着靠墙的桌子,飞身越过了院墙,消失在巷子的尽头。场面顿时大乱,房根林与惊醒过来的刘国斌持枪向院门口跑去,但是,院门被特务队员在外面锁上了。
院门终于被里面的人拉开了,房根林第一个冲了出来,可是,外面空空如也。刘国斌已经清醒了,扯着嗓子大喊别让杀手跑了。很快,奄奄一息的宋家富被抬了出来,塞进了他的车子里,向掖城方向开去。
李贵宝一共开了四枪,第一枪打在桌子腿上,第二枪和第三枪又都打在了宋家富拱着的桌面上,只有第四枪击中了他的腰部,方德江觉得,宋家富不会死。
房根林精心操办的寿宴以几声枪响为尾声,在混乱中结束了。现在,客人们心有余悸地纷纷离开了,方德江与马永翔一起安慰了房根林几句就告辞了。房乐平则是被家人扶到了炕上,也是惊魂未定。
“德江啊,你说,是谁想杀宋家富啊?”走到方家村口的时候,马永翔憋在心里的话终于憋不住了,满心疑惑地问道。
这个时候,方德江一边推着自行车,一边想着心事,子弹没有击中宋家富的要害,当是逃过一劫,他和特务队员们并没有圆满地完成任务,他的心情有些低落与内疚。
“唉,他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方德江随口答道。
“得罪什么人?”马永翔重复了方德江的话。
“是,肯定是,要不然无冤无仇的,谁会杀他?”方德江摇晃了下自行车的车把。
到了宏德堂的门口,方德江下意识地向宏德堂的巷口看了眼,然后继续陪着马永翔向西走。马永翔问他怎么不回家看看,他谎称玉雕店有事,不回家了。两个人在通往虎头村的路口分了手,方德江骑上车子,向掖城赶去。他知道,尽管宋家富或许侥幸保住了小命,房根林在看到特务队员留下的纸条后,一定会气得发疯,他会丧心病狂地对共产党进行报复性搜剿,他和同志们将面临更加严酷的斗争。
这是谁干的?现在,房根林坐在人去院空的桌子前,脑海里闪现的是刚才那个举枪人的陌生面孔。显然,他不会找到答案。
这时,管家王忠义发现了一张贴在院门上的纸条,上面写着:惩处恶霸宋家富,掖县共产党。
“大少爷,您看。”王忠义惊讶地揭下了纸条,跑回院里,递到了房根林手上。
掖县共产党?房根林一看,马上就如雷轰顶一般,脸色唰的由红变白了。他给爹操办寿宴,却给共产党搭建了兴风作浪的舞台,房根林将纸条一巴掌拍在身边刘国斌的脸上,怒吼道:“刘县长,你看看!”
其实,刘国斌刚才就伸头看清了上面的两行字,作为一县之长,共产党在他的眼皮底下开枪杀人,而且还是在省党部要员房根林老爹的寿宴上,已经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房专员,俺马上派人全县搜捕共产党。”刘国斌从脸上揭下了纸条,又故作认真地看了一眼。
房根林抬手指了下自己的耳朵,气急败坏地说:“你的这些话,俺已经听腻了!”
“俺向您保证,这次一定抓住共产党。”刘国斌信誓旦旦地说,“如果抓不到,俺自己主动向韩主席辞职!”
房根林不可能相信刘国斌的话,但是,他是一县之长,不相信他还能指望谁?省党部派他来掖县督战剿共,共产党却顶风而上,给他送《红星》报,又开枪大闹爹的寿宴,他突然意识到,掖县已经是共产党的重要据点了,他必须殚精竭虑,痛下杀手才是。
第五节
忙碌的秋收秋种结束了,农家迎来了四季中最为休闲的季节。五谷丰登,颗粒归仓,那份喜悦定格在人们的脸上,经久不衰,对宏德堂及所有农户来说,好的收成是对他们一年辛勤劳作最好的奖赏。
今天,宏德堂又迎来了一件大喜事,那就是方德河要娶媳妇了。太阳初升的时候,迎亲的队伍就抬着花轿,从宏德堂出发,吹打着去了虎头村。新娘马复艳此时已打扮得花枝招展,翘首以待,在她独守闺房许多年之后,终于要嫁人了。
这是宏德堂时隔近二十年后的又一次娶亲,在改朝换代的那个多事之秋,新娘李秋燕被匪首赵重彪绑架到匪窝盖平山,让宏德堂陷入困境,而以后发生的事更是让宏德堂始料不及,疲于奔命。一切都过去了,无论是衰落还是荣耀,宏德堂经历了一百多年的风风雨雨,正走在下一个百年的路上。现在,宏德堂里张灯结彩,一片喜庆,宴席从正院排到了东西两院,足有三十多桌。方兴运端坐堂屋的太师椅里,目光炯炯,难掩喜色。王玉玟与吴怡蓉及宏德堂的女人们身着绫罗绸缎,个个欢欢喜喜,迎接着前来贺喜坐席的客人。
实际上,无论是方德河还是马复艳,都是这桩婚姻的受益者,尽管形式上也是父母包办与媒妁之言,不过,他们在几年前就偶然相遇并留下了彼此的好感,只是后来发生了房根森倒戈的事件,才使他们的交往戛然而止,爱的风帆尚未起航就蓦然搁浅了。
那是在方兴途刚刚率军进驻虎头村海神庙不久,方德河从东北押运了一批军用物资回来,第二天傍晚去小渔港附近的沙滩上遛马。
浩瀚的莱州湾白浪滚滚,惊涛拍岸。蜿蜒掖县百余里的王河之水一路奔腾而来,欢快地流入大海,为鱼儿虾儿带来了丰富的营养。丹霞似锦,彩云布满天际,数不清的海鸥贴着海面展翅飞翔,捕捉着小鱼小虾。远远地望去,船帆如帜,有不安分的鱼儿跳跃起来,稍纵即逝,犹如蜻蜓点水一般。自然也会有成群结队的飞蛤贴着浅水的海面翩翩飞行,沙,沙沙……蛤壳扇动的声音就像风吹落叶一样,此起彼落,悦耳动听。这正是一个退潮的时刻,海浪一边扑打着海滩,一边向后退去,露出了洁净平坦的沙滩,只有王河的水汩汩流淌,清澈见底,泛着耀眼的金光。王河是一条富庶河,莱州湾是一片富饶的海,河与海在这里交汇,浑然一体,孕育众生。渐渐地,裸露的沙滩干爽起来,隔三差五地露出了或大或小或扁或圆的气孔。这个时候,便会有虎头村的女人们三三两两地结伴出了村子。她们身穿花布袄,头戴方格围巾,手持小筐与铁铲,一路说笑着来到沙滩上,然后分散开来,蹲在地上,铁铲在气孔的边上插进去,轻轻一挖,蛤蜊便出现在眼前。生吃蟹子,活吃虾,砸吧砸吧吃蛤蜊,这蛤蜊的鲜美由此可见一斑。
方德河骑在高头大马上,悠然自得地出了虎头村,向这片海滩走来。海风习习,吹撩起他的发梢,马蹄落在沙滩上的声音不再清脆,而是沙沙作响,恰如飞虫鸣唱。尽管方家村离海不过三五里,但是,小的时候,方德河常到王河里游泳,却很少到这里玩耍。因为太近,很多人就忽略了海的存在。
这自然是一幅美丽的图画,一个英姿飒爽的青年男子,以蔚蓝的大海为背景,身着戎装,脚蹬长筒皮靴,信马由缰,枣红马在晚霞的映照下愈加鲜红,沙滩平缓如绸,留下一串碗口大小的蹄印。方德河顿觉心旷神怡,蓦然扬鞭策马,马儿前蹄高抬,一声嘶鸣,遂沿着海水的边缘飞奔起来,溅起水花朵朵,如雪花翻滚。这个时候,许多女人停下了手中挥动的铁铲,抬头向海边望去,那目光里有新奇,也有惊叹。
马复艳就在这些女人当中,而且,她离方德河更近一些。她先是听到了马叫,便抬眼望去,这个叫方德河的青年军官就这样进入了她的视线。她的脸马上红了,遂低下头来,继续挖蛤蜊。但是,她的精力却不能再集中,似乎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在牵引着她的心,让她不能安静下来。其实,方德河她是认识的,她小的时候,爹马永翔领着她去宏德堂拜年,或者方兴运领着方德河来她家拜年,他们就一起玩耍过。她记得,方德河那时候很瘦小,脸色蜡黄,时常咳嗽,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她也知道,后来方德河就去义武堂习武强身去了。再后来,他们就一天天地长大懂事了,却很少能见面,有时候在庙会上碰到了,也只是相互看一眼,低头离开了。男女授受不亲,礼也,这几千年的思想观念是根深蒂固的,谁也不能逾越。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方兴途与房根兰,再比如房根森与李秋燕,还有,被人们视作大逆不道的方童文与青荷。正因为是例外,他们最终的结局都是以残酷无情的悲剧收场,让当事者饮恨终身,令旁观者扼腕长叹。悲剧自然有悲剧的原因,大的环境没变,个人的挣扎无疑是徒劳的,只能使自己遍体鳞伤,血痕累累。不过,马复艳与杨大公子的婚姻还没正式开始就结束了,感情不能速成,她伤感,却不伤心。伤感过后,便是漫长的等待,这一等就是两年,并在这个初夏傍晚的海滩上,与方德河相遇了。
方德河自然也看到了马复艳,只是他并没认出她。这自然不能责怪方德河眼力的笨拙,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马复艳确实已经没有了儿时的模样。与马复艳不同,方德河的感情生活是一片空白,他没爱过什么人,也没被什么人爱过。在历经磨难终于在东北找到了二叔方兴途之后,就一心一意地效忠于军队,将个人的婚姻大事却忽略了。现在,他与二叔衣锦还乡,为宏德堂争得了荣誉,这个时候,当他面对一个美丽女人的时候,似乎动了心思。于是,他扯住缰绳,侧脸注视着她。
马复艳感觉到方德河在看她,脸颊绯红,把头低了下去。
方德河觉得这个女人似曾相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看了眼不远处的虎头村,就想起了一个人。
“你是……你是马复艳吧?”方德河跳下了马,提着马鞭,向马复艳走来。
马复艳有些紧张,刚刚插进沙里的铁铲竟然一下子拔不出来了。双手用力去拔,铁铲蓦然而出,冷不丁地将她闪倒了。
“哈哈……”方德河爽朗地笑了声,弯腰将马复艳扶了起来。
“都当大军官了,你还认得俺?”马复艳挥手拍打着粘在屁股上的沙子,笑不露齿地说。
“一个黄毛丫头,一个病秧子,都变了。”方德河蹲下身子,饶有兴趣地看着地上的沙孔,“隔皮猜瓜,就凭这几个窟窿,你就知道沙里面埋的是什么?”
军官方德河笑容可掬,马复艳已经不那么紧张了,抬手指着长形气孔说:“这下面是蛏子。”
方德河似乎不信,从马复艳的手中拿过铁铲,冲着长形气孔挖下去,然后轻轻一挑,果然铲里有一只肥大的蛏子。
“哈哈,神,你是神仙啊。这两个窟窿的下面又是什么?”方德河来了兴致,指着一大一小呈八字形的气孔说。
“蛤蜊。”马复艳不假思索地说。
方德河挥铲一挖,果然是蛤蜊。实际上,方德河知道,在刚退潮的海滩上挖蛤蜊或者蛏子都是凭气孔来判断的,只是他并不晓得具体的辨别方式。现在,他的心情大好,将刚刚挖出的蛤蜊擦洗干净了,放在铁铲里,又用马鞭把敲开了壳,然后连汤带肉地吸吮到嘴里。
马复艳已经彻底放松下了,她觉得方德河吸吮蛤蜊的样子很可笑,蛤蜊水顺着他的嘴巴流淌下来,如同房檐滴水,就再也顾不得矜持,禁不住笑出声来。
这个时候,周围的女人都围聚了过来,有认出方德河的人还拿马复艳开起了玩笑,说你就别再等那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杨大公子了,他这辈子不可能回来了。你看看人家方德河,多大的军官啊,人也长得俊。
这次美丽的邂逅由于女人们的七嘴八舌就匆匆结束了,方德河与马复艳带着意犹未尽的遗憾离开了。后来,方德河就听说了马复艳与那个杨大公子的事,便没了心思。再后来,就发生了房根森倒戈事件,为给胜似亲爹的二叔方兴途守孝,他又是三年独身。
世界上的许多事情都是意想不到的,让精明的预言家黯然失色,就像方德河与马复艳的姻缘。不管过了多少年,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这就叫缘分。此时,马家大院也是热闹非凡,只是喜庆的气氛里夹杂着些许伤感,嫁闺女的感觉就是这样。很快,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来到了虎头村,花轿在马复艳的家门口停下,方德河跳出官轿,站在了大门紧闭的院门口。
其实,迎亲的队伍刚进虎头村,马家派出的人就跑回来报信了。
“来了!来了!”几个小后生一边欢蹦乱跳往院里跑,一边呼喊道。
这个时候,马复艳的弟弟马复生就站在院门后,放进了几个小后生,迅速关上了大门,并插上了门闩。
“没有俺的命令,谁也不许开门!”马复生向几个小后生叮嘱道。
现在,吹鼓手们在马家院门口卖力地吹打着,欢快的曲调回响在虎头村的上空,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们将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方德河看了眼门上的大红喜字,会心地一笑,抬手拍起门来。
“别拍了。”门后的马复生扯着嗓子喊道。
马复生的喊声淹没在鼓乐里,方德河根本就不会听到。但是,他还是停止了拍打,回身冲相伴而来的本家侄子方启欢笑了笑。
方启欢心领神会地走到门前,从口袋里掏出几枚民国通宝十文铜钱,由门缝儿里塞了进去。
“不行,太少了!”马复生趴在门缝儿上,又大声喊道。
外面的方启欢也是什么也没听到,见门不开,又继续往里塞铜钱,直到口袋里的铜钱没有了,大门仍然没开。
方德河不急不恼,笑嘻嘻地对方启欢说:“快点吧,拿真金白银吧,别让家里人等急了。”
方启欢一听,才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掏出了几枚现大洋,先是煞有介事地捏在手里吹了下,又迅速放到耳朵上听了听,才一块块地塞进了门缝儿。
“还不够!”马复生收起现大洋,对着门缝儿大喊。
于是,又有几枚现大洋从门缝儿里塞进来,马复生一一收下,数了数,与刚才的相加正好十块,便心满意足地拉开了门闩。
喜庆的日子里没有人会见钱眼开,这些都是约定俗成的小插曲,方家村接媳妇的人一拥而进,将本来就拥挤的院子站了个满满当当。方德河进得门来,拜了马家的祖先,又拜了高堂,然后恭候在院子中央。终于,新娘马复艳的闺房掀开了门帘,她坐在一把高背椅子里,头顶红盖头,双手相叠放在小腹前,被同族的兄弟抬出屋来。于是,鞭炮被点燃了,噼啪作响,喜庆的乐曲愈加响亮,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为不带走娘家的一粒土,马复艳被直接抬到花轿跟前,才由方德河抱进了轿子。许多出嫁的新娘都会在这个时候想起爹娘的哺育之恩,情不自禁地流下热泪。但是,马复艳没有哭,反倒觉得是一种解脱或者是庆幸。经过漫长而寂寞难熬的等待,终于有了一个好的归宿,她对未来充满了幸福的期待。
马永翔与太太一直将闺女送到了大门口,尽管眼圈潮红,心里同样也感到庆幸,他们当年的好心差点害了马复艳的一生。不过,时来运转,却有另外一个优秀的男人在等着她,这或许就是命。像宏德堂一样,马家今天也大摆宴席,宴请虎头村的街坊邻居,亲朋好友。虎头村的生意人多,许多长年在外的人也回来了,马永翔是虎头村的族长,人们还得给他这个面子。只有宋家富没有来,他不是不想来,是不能来。现在,共产党枪杀恶霸宋家富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掖县,穷苦百姓鼓掌叫好,国民党县政府却是威风扫地。打在宋家富腰上的那一枪,没要了他的性命,只是把一根肋骨打断了,此时的他还躺在掖城梅铁医院骨科病床上静养。多行不义必自毙,马永翔确实是这么想的,并不带有任何个人的感情色彩,这是他正直性格的体现。对于共产党,马永翔是一无所知的,就像所有不关心政治与时局的人一样。但是,宋家富与国民党县政府的县长刘国斌沆瀣一气,正是刘县长成为他的后台,他才如此为非作歹,成了一霸,令人怒不敢言。然而,共产党却站出来为老百姓说话,让马永翔始料不及。共产党?现在,马永翔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冒出这三个字,共产党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要跟国民党争天下吗?那么,方德江是共产党吗?马永翔之所以有这样的疑问,是因为那天在房乐平的寿宴上,他发现了方德江异常的举动。当时,他就坐在方德江的对面,房根林站起来掏枪的时候,他看到了方德江伸脚下绊的那一瞬间。尽管由于桌面的遮挡,他看不见方德江伸出了脚,但是,凭其上身倾斜的方向及用力的姿势,他就能准确无误地判断出,是方德江绊倒了房根林,给了共产党出手的时间。那天在村口与方德江分了手,看着他骑车向掖城赶去的身影,马永翔就怀疑方德江是共产党了。他与房根林的猜测有了惊人的一致,留学日本,回来却开了玉雕店,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其实是为了身份的掩护。他原本以为,方德江不顾宏德堂与义武堂间的仇恨,出席房乐平的寿宴,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大度,结果是错了,方德江是来为共产党杀宋家富而里应外合的。当然,马永翔知道问题的严重性,他看到了不应该看到的,又想到了不应该想到的。不过,就像两军交战一样,他只是一个旁观者,不需要选择站边,他要把它烂在肚子里,这是唯一的选择。
迎亲的队伍很快进了方家村,又一路吹打着拐进了宏德堂的胡同,又是一阵鞭炮齐鸣,花轿在宏德堂的门口停下了。
一切都是按照掖县古老的习俗进行的,拜天地,拜爹娘,拜来宾……程序与当年方兴迅娶李秋燕时一模一样,不同的是,许多年前的那场婚礼因为老老爷方英楚的去世而婚丧同日,喜被悲冲得无影无踪,留给人们的回忆只有切肤之痛。
在一派喜庆的气氛中,繁杂的习俗礼仪终于结束,酒宴由此开始,宏德堂里喜气洋洋,笑声不断。推杯换盏,猜拳行令,但是,就在人们喝到兴头上的时候,几个满脸怒气的汉子闯进了宏德堂的大门。
“你们?你们是?”管家孙良行一看就知道来者不善,马上迎上前去,将汉子们堵在了门口。
“你滚一边去,叫堂主出来说话!”领头的怒气冲天,推了孙良行一把,大吼道。
孙良行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待他再想拦住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院子中间。
宴席上所有的人都将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这几个气势汹汹的汉子身上,方兴运更是一个愣怔,一时慌了神,手中的筷子也掉到了地上。这是些什么人?他们来干什么?
宏德堂的喜庆冲昏了人们的头脑,谁也没有发现,宴席上少了一个家庭成员,那就是方童文。
方童文是在喜宴开始后不久就溜走的,他出了宏德堂的大门,就直奔了武家庄。自打那次跟踪方童文赶集却遇共产党人宣传革命而冲散之后,方兴运加强了对方童文的看管,如果没有人陪同,就不让他出门。这对方童文来说,真是一场灾难,让他痛苦不堪,度日如年。今天,他借着三叔娶亲的日子,来了个金蝉脱壳,却没想到一场更大的灾难在等待着他。当他下了河坝,来到了武家庄,就有武族长安排的人盯上了他。很快,他进了青荷的院子,推门进屋,脱鞋上炕。青荷自然也等得好苦,迅速将武思文放到炕下的小木板床上,跳上炕来,与方童文滚到了一起。然而,就在他们双双赤身裸体欲行男女之事的时候,武族长的堂侄武立本等几条汉子破门而入,将他们堵在了温暖的被窝里。
捉奸终于拿到了双,武族长被叫了来。他今天本来就有些不痛快,甚至是愤懑,宏德堂娶媳妇邀请了众多嘉宾,却把他排除在外了。他知道,这是因为他去宏德堂就方童文与青荷通奸之事发难而得罪了方兴运。当时,宏德堂拒不承认,说抓奸拿双,口说无凭,把他的鼻子都气歪了。那么现在,方童文被堵在了青荷的被窝里,看你宏德堂如何抵赖?他心里清楚,宏德堂当时的抵赖正是因为面子,而王玉玟的盛气凌人更让他怒气横生,如同吃了苍蝇。事有凑巧,今天宏德堂高朋满座,那么,就将方童文押回宏德堂,当众质问方兴运,这是对傲气十足的宏德堂最好的教训。
在众目睽睽之下,方童文与青荷魂不附体地穿上了衣服,青荷躲在炕角上,吓得呜呜直哭。方童文也早就吓蒙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已经不能预料他被押回宏德堂的结果。当武族长指挥族人将他从炕上拖下来,又捆绑起来之时,他都不知道了反抗,直到他被押到方家村东口的时候,他才终于如梦方醒,跪地求饶了。
“武大叔,您饶了俺吧。”方童文砰砰地磕起头来。
饶了你?武族长自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他看了方童文一眼,冷笑道:“方童文,俺不骂你,也不打你,可是,放了你,是不可能的。俺就是让人们看看,宏德堂人干的见不得人的事!”
“武大叔,俺再也不敢了。”方童文跪地不起,痛哭流涕地说。
“敢还是不敢,是你的事,俺不管!”武族长抬起头来,手指颤抖地指着方童文的鼻子,“狗改不了吃屎!快走吧,有什么话,回宏德堂跟他们说去吧!”
方童文听罢,一下子瘫在了地上。武立本等几名汉子将他架起来,一路向西,生拉死拽地拖到了宏德堂门口。武族长抬头看了眼门上的大红喜字,挥手让几名青壮汉子进门报信。
现在,方兴运回过神来,马上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是因为,其中一名汉子他认识,是武家庄的小木匠武立本,去年曾来宏德堂修过门窗。况且,他刚刚发现了方童文已经不在宏德堂里,正想差人寻找,就有几个汉子进来了。
方童文惹大麻烦了!
方兴运想到这里,想站起来,竟然没站稳,差点摔倒。坐在女席上的王玉玟也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了,迅速起身,冲向了门口。但是,已经晚了,五花大绑的方童文被人推了进来,身后跟着的是武族长。
“各位乡亲,宏德堂的方童文去俺武家庄,跟原来的丫鬟青荷通奸,今天,被俺武家庄的后生捉奸在炕头上,可是,青荷已不是宏德堂的丫鬟,是俺庄武老二的老婆。俺没骂他,也没打他,就是想问问宏德堂……”武族长在院中间站定,双眼冒着委屈与怒火,直截了当地说。
但是,没等武族长说完,管家孙良行就端来了一碗酒,不由分说地往他的手里塞,由此打断了他的话。
“武族长,今天是宏德堂大喜的日子,您看看,这么多人,求您给留点面子吧。有事好商量。”孙良行满脸堆笑,小声劝道。
“屁,狗屁!”武族长蓦地将碗摔到地上,怒吼道,“这是宏德堂人骑在俺武家庄人的头上拉屎!”
已经冲过来的王玉玟踢了下地上的碗碴儿,强词夺理地质问道:“武族长,你别在这里血口喷人,你让开,让俺问问童文再说。”
武族长恶狠狠地瞪了王玉玟一眼,高声说:“好,来,把方童文叫过来。”
方童文被人推到了前面,他低着头,脸上的泪水还没干,双腿打颤,如果不是被武立本他们双手架着,早就瘫在地上了。
“童文啊,老奶奶问你,刚才武族长说的话,是真的吗?”王玉玟眼含热泪地问。
方童文已经呆了,毫无反应。
王玉玟抬手摸了摸方童文抽搐的脸颊,又向他偷偷使了个眼色,然后宽慰道:“说吧,实话实说,老奶奶给你做主。”
终于,方童文泪流两行,没有开口,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武族长一见方童文点了头,马上兴奋起来,大声喊道:“乡亲们,你们都亲眼看到了吧?方童文他点头了!”
王玉玟听了武族长的话,一下子晕厥过去。本来,她以为,方童文不会承认,只要他不承认,凭着她的三寸不烂之舌,今天的局面就能对付过去。但是,方童文没有看到她使的眼色,即使看到了也不一定就能领会她的意思,这是因为,他已经吓得六神无主了。
人们将王玉玟抬回了屋里,方童文的爹方德海以及方德江跟新郎方德河走了过来,劝武族长消消气,有好心的宾客也围在一边,给武族长递烟送水,让他给宏德堂留点面子。但是,武族长根本听不进去,眼前反倒闪现出上次他来宏德堂说理时遭到王玉玟及方兴运羞辱的画面。
“方兴运,人,俺给你送回来了,事儿大家也都知道了,你给个话吧。”武族长看着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的方兴运,依然怒形于色。
经历过大场面的方兴运此时也感到手足无措了,许多年前的那个秋天,三弟方兴迅娶李秋燕,让匪首赵重彪给搅了,今天,三子方德河娶马复艳,又让武家庄人,不,确切地说,是让方童文给搅了,宏德堂这是怎么了?赵重彪是图财,方童文是贪色,这财与色就是万恶之源啊!
送喜帖的名单是由孙良行草拟的,最后由方兴运审定,他大笔一挥,将房家庄的房乐平与武家庄的武族长划掉了。拒邀房乐平,原因显而易见,方兴运的心里迈不过那道坎儿。将武族长也一笔勾销,是他的戒备之心在作怪。武族长嗜酒是远近闻名的,逢请必到,逢酒必醉,有时候没有场合还自己找酒喝。这个对方兴运来说并不重要,他有一个更致命的特点,就是酒后口无遮拦,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什么能让大家感到新奇或者震惊就说什么。方兴运看着喜帖名单上的武族长就想,上次他为方童文跟青荷偷情的事找上门来,让王玉玟几句话堵了回去,他肯定心有不甘,或许已经怀恨在心了。如果他来了喝个酩酊大醉,又触景生情,将方童文的事当众说出来应该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不行,宏德堂不能丢这个人。所以,方兴运就将武族长排除在名单之外了。但是,计划不如变化快,此时此刻,方兴运的脑子在艰难地运转着,在努力寻找着一个万全之策。他知道,武族长正在气头上,已经撕破了脸皮,倘若宏德堂不给他以满意的答复是不可能收场的。他告诉自己,满院的人都在看着他,他必须稳住,不能失了宏德堂的面子与底气,那么,怎么办?
“方兴运,你说话啊!”见方兴运不吱声,还露出一副稳坐钓鱼台的样子,武族长更加火上心头,大声催促道。
“方童文大逆不道,伤风败俗,是宏德堂的耻辱,更给武家庄带来了伤害。”方兴运长叹一口气,站了起来,语调沉稳地说,“宏德堂以文治家,以德传家,不护这个短,武族长,赔多少银子,你报个数吧。”
赔银子?你把俺当成什么人了?武族长听罢,轻蔑地一笑:“方兴运,俺看您呐,改不了门缝儿里看人的坏毛病。武家是比不上宏德堂,可是,人穷志不能短,俺告诉你,俺们也不缺这个钱!”
“那……那,武族长,你要……”吴怡蓉终于看不下去了,走过来问,“你到底想怎么着啊?”
“这是男人的事,女人少插话!”武族长瞪了吴怡蓉一眼。
“宏德堂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家,咱们得商量着来啊。”吴怡蓉不甘心地央求道。
“这事没商量!”武族长一口回绝了。
“好,武族长的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宏德堂就没有什么退路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宏德堂向来治家严厉,容不得污水,当着大家的面,俺说出俺的决定,根据宏德堂的百年堂规,将方童文扫地出门!”方兴运说罢,猛地拍了下桌子,“俺说话算数,从今往后,只要谁看到方童文再进宏德堂的大门,俺就摘下门楼上的牌匾!”
没有人不知道这块牌匾对宏德堂的重要性,它是宏德堂的历史见证,更是宏德堂的荣耀所在。它挂在宏德堂的门楼上有一百多年了,宏德堂几代人都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呵护着它。方兴运果然不给自己留退路,以摘下牌匾作了保证。
扫地出门?方童文的娘董月花一下子跪倒在方兴运的面前,哭叫道:“爹啊,您将童文扫地出门,让他去哪儿啊?总不能让他流浪街头吧?您不能这么做啊!”
“德海,把你家的给俺拉走!”方兴运暴跳如雷地说,“让童文去方氏祖坟,跟看坟的老姜一起看坟吧!”
方兴运最后的决定显然超出了武族长的意料,对一个家族来说,没有比扫地出门更严厉的惩罚了。这时的他是动了恻隐之心的,半晌不语,他之所以迟迟没有表态,是在等待宏德堂人来劝说他让步,或者,方童文像刚进方家村那样,向他求饶,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借坡下驴,给方童文一个机会。但是没有,宏德堂人都被这个决定惊呆了,像一根根木头立在那里。
“怎么样?武族长,这个决定你还不满意吗?”方兴运挑了下眉毛。
“给他解开吧。”武族长愣了会儿,才向武立本等人挥了下手,然后低着头向门外走去。
方童文身上的绳索被解开了,武立本等人跟随武族长扬长而去。当着众人的面,方兴运责令方德海与方德江卷起方童文的铺盖,将他送到方氏祖坟的那间小屋里。方童文还在惊恐与麻木之中,就这样被送出了宏德堂。前来赴宴的人们很知趣,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宏德堂安静下来。
管家孙良行带着长工短工们收拾着零乱的院子,方兴运以及子孙们回了各自的屋。不多会儿,尖利的哭声自方德海的屋里传出来,这是董月花在哭。方兴运全然没了精神,瘫坐在太师椅里,双眼微闭,喘着粗气。宏德堂今天是丢人现眼了,这是前所未有的耻辱,必将成为人们饭前茶后的笑谈,老祖宗的脸也让方童文丢尽了。将方童文扫地出门,是他一气之下做出的决定,他现在感到些许后悔了。但是,在那种情势下,如果不使重典,武族长岂能善罢甘休?如果纠缠下去,又何以收场?宏德堂不是无情无义,是丢不起这个人啊,脸面比金子都贵重。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方童文是不可能再进宏德堂的门了。
一场隆重喜庆的婚礼变成了一出令人耻笑的闹剧,晚饭没人吃得下,闹洞房的环节也省略了。现在,方德河与马复艳端坐在洞房的炕边上,脸上一点儿笑容也没有。
“复艳啊,你今天刚过门,就碰到这样的事,唉,俺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良久,方德河面带愧疚地说。
马复艳仍然惊魂未定,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另一只手:“德河,你什么也别说了,俺现在已经是宏德堂的人了。”
“是啊,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方德河被马复艳的善解人意感动了。
“德河啊,俺问你,咱爹把童文扫地出门,是不是太……太那个了。”马复艳的眼睛里有泪光闪烁,“俺听说,童文他跟青荷在宏德堂里就好上了,就是因为青荷是个丫鬟才被强行嫁出去的。”
“是啊,宏德堂的子孙怎么能娶一个丫鬟呢?俺觉得,童文心里肯定很委屈,青荷是个苦命的人啊!”方德河抬头看了眼屋顶,叹息道。
“德河,你走南闯北,见识多,你觉得这事儿……”马复艳试探着说。
方德河听到这里,站起来,来回踱着步子,良久才停下:“童文跟青荷是有感情的,是宏德堂酿成了今天这样的悲剧,俺的意思,你明白吗?”
马复艳用力点了下头,请求道:“德河,咱以后要常去祖坟的小屋看看童文,他毕竟是宏德堂的子孙啊。”
“好,咱们一定去,尽快去。”马复艳懂事而善良,方德河激动地一把抱住了她,“咱老爷爷和爷爷生前都说过,宏德堂的兴盛有女人的功劳,俺有福,你也是个好女人啊!”
马复艳依偎在方德河宽大而温暖的怀里,感到幸福十分。但是,阴影却始终没有在他们的心头散去,让他们无心享受这洞房花烛夜的美妙,只是紧紧地拥抱着,说着些贴心的话。
“德河,你心里是不是还一直想着房根森倒戈的事啊?”马复艳抬手抚摸着方德河的脸,轻声问道。
方德河自己也知道,他还没从三年前那场腥风血雨中走出来,精神萎靡不振,整日无所事事。他觉得,自从二叔方兴途和他的军队消失了,他就没有了追求,就像大海中漂浮的弃船,随波逐流了。
“是啊,你怎么问起了这个?”想起了二叔,方德河的心情又沉重起来,泪花也挂上了眼角,“二叔走了三年多了,俺想他啊!”
马复艳从衣袖里掏出了手绢,给方德河擦了下泪水:“德河,你是个有良心的人。”
“是啊,二叔比俺亲爹娘都亲。”方德河点点头说。
“你也是能干大事的人。”马复艳深情地看着方德河,“宏德堂以后得靠你。”
方德河没有想到,马复艳能说出爹早就说过的话,心里不免有些惊奇。
宏德堂到了你这一代,能拿得起,放得下,能处理大事情的也就是你了,德河啊,你要振作起来,为宏德堂撑门面,这也是你二叔愿意看到的啊!爹曾经多次这样对方德河说。
方德河能明白爹和马复艳的良苦用心,他突然觉得,他是个男人,到了重新站起来的时候了。
“复艳,咱爹也这样说过,俺会记住爹和你的话。”方德河想到这里,眼睛顿时明亮起来。
马复艳不再说话了,只是抱着方德河的脸,忘情地亲了下。
渐渐地,宏德堂大小院落里的灯都熄灭了,圆圆的月亮爬上来,照得窗纸一片雪白。马复艳松开了搂抱着方德河的手,转身从炕头上拿过了一个长方形的东西。这是她出娘家门时随身携带而来的体己,名叫席头盒子,是掖县女人钟爱的物件之一。
席头盒子原本是用旧席子做的盒子,有方,有长方,也有桃形、心形、圆柱形等等。旧席子的后面黏上粗布,做成小巧适用的盒子,盛针头线脑,水果糕点,当是生活节俭又聪明手巧的人发明的。后来,这席头盒子的名称保留下来,却不再用席头,而是用高粱秸皮直接编织而成。再后来,人们的审美意识提高了,将高粱秸皮染得红红绿绿,编出来的盒子色彩斑斓,图案优美,就成了艺术品。
现在,马复艳掀开了席头盒子的盖子,从里面拿出了糖心火烧和红枣饽饽。这是娘给她准备的,让她和方德河在新婚之夜吃,那寓意简单明了,火烧圆圆的像月亮,糖是甜的,象征着以后生活的圆满与甜蜜。饽饽乃生机勃勃之意,枣子当然是早生贵子了。
“德河,饿了吧,吃点吧。”马复艳将火烧递到方德河的嘴边,慢声细语地说。
方德河心领神会,咬了一口,又将火烧推到马复艳的嘴边,她也会心地一笑,张开了嘴。吃完了火烧,他们就又相互谦让着吃枣饽饽,等都吃完了已经是深更半夜了。终于,他们宽衣解带,钻进了被窝。
摇曳的花烛被方德河一口吹灭了,窗纸被月亮映照得更加雪白,贴在上面的大红喜字便愈加鲜红。不多会儿,柔软的新棉被有节奏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越来越急促,渐渐地,伴随着方德河一声重重的叹息,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
“复艳,相信俺吧,俺不会让爹和你失望的。”良久,方德河推开棉被,坐起来,字字有力地说。
马复艳躺在方德河的怀里,没说话,只有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下来。
第六节
过了春节,就是十五,相对于春节的庄重,十五是个可以尽情狂欢的时刻。闹元宵,这一个“闹”字就让人们收敛不住地撒了欢儿。
逢年过节,宏德堂向来都是当大事来做的,繁多的习俗一个不落,照本宣科,甚至是铺张。现在,宏德堂里又是披红挂绿,张灯结彩,房前檐下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灯笼。这灯笼里有宫灯,有纱灯,也有罗汉状的吊灯以及以各种可爱的动物与植物为模型制作的谜灯。
下午,王玉玟带领着宏德堂的女人们在厨房的前厅里滚着元宵,张家长李家短地拉着家常,说着说着,方童文的娘董月花就又抽泣起来。在这全家人团圆的时刻,她不能不想起被扫地出门的儿子,这是一个当娘的正常心理反应。年三十的时候,王玉玟曾经提议让方童文偷偷地回家过年,说都在忙年,谁也不会盯着方童文。但是,方兴运还是拒绝了,这是方童文被赶出宏德堂第一年的春节,许多有意或者无意的人都会注视着宏德堂,看看方兴运是否说话算数。方兴运觉得,在宏德堂,他是个一言九鼎的人物,就像爹与爷爷活着时那样。所以,他不能出尔反尔,拿着自己的承诺当儿戏。或者说,宏德堂的牌匾不能摘,这是不能逾越的底线。不过,方童文不能回宏德堂,可以去祖坟的小屋里去看他,所以,滚完了元宵,王玉玟就与他的爹娘带上元宵一起去了。
看坟的老姜是邻县人,有六十多岁了,三十来岁的时候就来到方氏祖坟看坟。当年,老婆因为不愿跟他受穷,带着孩子远走他乡,到了让他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后来,他就沿路乞讨,漫无目的地来到掖县,最终在宏德堂找了个看坟的差事。方氏祖坟的旁边有三间草房,方英楚差人给他送来了被褥铺盖,锅碗瓢盆,粗粮细粮,他就住下了。老姜从此衣食无忧,一住就是三十多年。现在,他有了伴儿,那就是方童文。老姜也是个厚道人,听了方童文的遭遇,还替他鸣不平。现在正是天寒地冻的时候,草房里有火炕,他就把火炕让给了方童文睡,自己在炕下搭了个木板铺。一肚子委屈的方童文这时候最容易被感动,就哭了,还让老姜跟他一起睡。老姜自知自己是个下人,哪能跟宏德堂的大少爷睡在一个炕上,说什么也不同意。当然,由于方童文的到来,他的伙食大大地改善了,宏德堂里有什么好吃的,王玉玟与董月花就想办法给方童文送了来,方兴运也看到了,并不加干涉,后来就成了惯例。无论如何,方童文是宏德堂的子孙,也是方兴运的血脉,他被逼无奈地做出了将方童文扫地出门的决定,不能再冷酷无情了。
冬日的掖县是一年中最为难熬的季节,与夏日舒适的凉爽相比,这天寒地冻的冷让人伸不出手来。凛冽的北风从海上爬上来,一路呼啸,直扑这块没遮无挡的平原。这风更是强劲,顶风几乎走不动,就像有一堵墙挡在那儿。雪也大,鹅毛大雪下上一两天,就封门了。所以,冬天里人们很少出门,老婆孩子热炕头成了最大的享受。不过,今年冬天的正月有些温顺,风在年前刮过了就不再刮,雪也下了,高不足一尺,尽管没有融化,但是,村里扫出的小道保持着洁净。王玉玟与方童文的爹娘挎着装有元宵的篮子,沿着这小道出了村,然后往方氏祖坟走去。出了村就深一脚浅一脚了,摇摇晃晃地来到小屋前,方德海抬手拍响了屋门。开门的是老姜,他说了几句过年的话,就穿上补丁连着补丁的棉大衣,戴上棉帽子,提着把小笤帚出了屋子。这棉大衣和棉帽子都是宏德堂替换下来的,他已经穿了好多年。现在,他要到坟地里转转,看看清扫过的雪花大理石供案是不是又落了杂物。他知道,傍晚的时候,宏德堂的子孙就要来给祖先们上供送灯了。其实,他是有意躲开,主家的人说话,有他这么个外人不方便。而且他知道,在他的鼓励下,方童文会将一个深藏了两年的秘密告诉他的爹娘。自然,这是一个惊人的秘密,会让宏德堂的人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什么?童文啊,这事儿可不是小事儿,你再说一遍。”现在,王玉玟一听方童文说出了这个秘密,顿时不知所措了。
“是啊,童文,你老奶奶说得对,这事儿不是小事儿,你可不能乱说。”董月花也听傻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方童文。
“这怎么可能?”方德海紧张地搓着手,不相信地问。
“武思文……他是俺和青荷的孩子。”方童文看看王玉玟,又看看爹和娘,终于横下心来,大声说。
武思文是方童文的儿子?王玉玟和方童文的爹娘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就像今年夏天青荷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方童文,他也不相信这是真的一样。青荷对他说了武老二根本就不知道行男女之事以后,他不信也得信了。宏德堂的种子在野地里生根发芽结了果,是开天辟地头一回,更是一件能引起轰动的大事情。方童文吓得手脚冰凉,哭着央求青荷别把这个事情说出去。青荷想了想就答应了,条件是他必须要常来看她,还要给她钱花,养育武思文。因此,为了让青荷保住这个秘密,方童文来得勤了,送钱,做爱,即使被人发现了也不敢不来,以至于被武家庄人堵在了青荷的被窝里,最终有家不能回了。
方童文被宏德堂扫地出门的消息,青荷很快就知道了,是武族长的太太告诉她的。同时,武太太还把她大骂一顿,言称如果她继续与方童文鬼混就将被赶出武家庄。武老二虽穷,可是给她留下了三间房子,能遮风挡雨,倘若被赶出武家庄,她就要跟武思文一起流落街头了。她知道,方童文恐怕也不敢再来了,他们相隔不过三五里,却犹如天南海北。没想到的是,方童文没过几天就来了,不是白天来的,而是夜静更深时来的,当他像一个幽灵一样出现在她的面前时,把她吓坏了。那个夜里,他们坐在炕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哭够了,才商量以后怎么办。
“大少爷,”青荷依然不改当年在宏德堂对方童文的称呼,“武思文可怜啊,是个苦命的孩子,他娘是个丫鬟出身,没人会瞧得起,他爹倒是有头有脸,可是,你也不敢认啊!”
方童文以前是有所忌惮的,现在被扫地出门了,就不再惧怕什么了。无论如何,方童文都没有预料到爷爷会把他一脚踢出宏德堂,这是有了宏德堂以来从未出现过的事情。他委屈,更怨恨,他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宏德堂的少爷就不能娶丫鬟,难道丫鬟就不是人吗?他要反抗,而反抗的最好方式就是将武思文是宏德堂的子孙公布于众,让世人都知道。虎毒不食子,宏德堂连自己的子孙都不认,还算什么道德人家?他将这个想法告诉了老姜,老姜一听,也惊呆了,反复问他是不是气急了,破罐子破摔,是故意想丢宏德堂的丑。方童文说不是,这是真的,武思文越长越像宏德堂人了。对于宏德堂当年给了他一个栖身之地,老姜是充满感激之情的,这时候,他就不能不替宏德堂着想了。他劝方童文,可以把事情说出来,但是,只能告诉自己的爹娘,以后怎么办,得看大人们的主意。千万不要让他人知道,否则,就无法收场了。这个时候的方童文已经不再为自己着想,而是开始为自己的骨肉武思文着想了。他要给儿子争取名分,那就是宏德堂能接收他,只有这样,他才能有个好的未来。所以,他听从了老姜的建议,决定在适当的机会先把此事告诉自己的爹娘。
那个夜里,方童文直到天蒙蒙亮才离开,后来也去过几次,当他对青荷说,要把武思文是自己儿子的事告诉爹娘时,青荷激动地号啕大哭。她知道,这是方童文为儿子争名分的第一步,而自己的儿子有了名分,她这个当娘的名分也就顺其自然了。
现在,小屋里的人谁也不说话,王玉玟一个劲儿地叹气,连呼武思文是个好可怜的孩子。方德海与董月花一人抓着方童文的一只手,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所有的人都明白,他们都不是宏德堂的决策者,武思文的未来只能由方兴运说了算。
“这事啊,俺看这样。”良久,王玉玟终于打破了沉默,发话了,“先瞒过正月去,到时候啊,咱就告诉童文他奶奶。女人都是菩萨心肠啊,她肯定想得到这个重孙子。这样的话,就先让她给兴运透个风……”
“可是,俺爹要是不认这个重孙子呢?”没等王玉玟把话说完,董月花就插话说。
王玉玟愁眉苦脸地说:“俺太了解你爹了,跟他爹一样,把宏德堂的名声看得比金子都重要。俺觉得,他肯定不认。可是,他知道了,总比不知道好,咱们以后啊,就常提武思文的事,先让他听得不刺耳了,再提认这个孩子的事。”
“奶奶,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啊?得让武思文受多少委屈,吃多少苦啊?”董月花急不可耐地问。
“等?不怕等啊,怕的是等了也白等啊。”王玉玟跺着小脚说。
董月花站起来,走到王玉玟的跟前,心存不满地说:“奶奶,你辈儿比俺爹大,凭什么得他说了算?您就不能当家做主一回?”
“童文他娘,你这话说得可就不着调了。”王玉玟听到这话,脸马上拉长了,嗔怪道,“宏德堂历来都是男人当家,你是宏德堂的老媳妇了,这个你还不知道吗?女人当家,能支撑起来吗?那个慈禧太后,不是个熊包女人吧?怎么样?她掌了天下,不是很快就丢了吗?为了童文,今天你说出这样的话,可以担待,以后可不能再说了。”
“是,奶奶,俺再也不这么说了。”董月花自知失言,连忙应道。
“好了,就照俺说的办吧,过了正月再说。”王玉玟走到屋门口,推开一扇门,外面已经是日落时分。
“俺爹他们快来给祖先送灯了。”方德海看了下天说。
董月花走出了屋门,马上看到了方兴运牵着方德泊的手,带着一队人正向祖坟走来:“来了,俺爹他们来了。”
正月十五日傍晚给祖先们送灯,是为了照亮他们回家的路。青萝卜和胡萝卜切成几截,挖成灯碗,豆油或者花生油混合上猪油倒进灯碗里,很快就凝固了,将缠着棉花的高粱秸皮插上去当灯芯,一只萝卜灯就做成了。心灵手巧的人还会在萝卜皮上刻上“福”与“春”字,或者花鸟鱼虫,真是好看极了。
夜幕降临了,没有风,皓月当空,万籁俱寂。坟头上的积雪已经被老姜清扫干净,女人们摆放着供品,方兴迅与方德海、方德江、方德河将一只只萝卜灯放在一座座坟茔的周围,围成一个圆圈,然后又逐一点燃。亮了,方氏祖坟里亮起了无数的灯火,如天上的繁星点点。供香烟雾袅袅,盘旋着上升,在萝卜灯的照耀下,墓碑泛着橘红色,就像先人们温情的脸。
方兴运站在祖坟前,凝视着一排排厚重的雪花石墓碑,心里自然是跌宕起伏,思绪万千。祖先们呐,今天宏德堂的子孙们都来给你们送灯了,咱们一起过十五吧。方兴运在心里说,宏德堂今年又是个好收成,油房买卖兴隆,德河也娶回了贤惠的媳妇,你们就放心吧。唉,不幸的是,宏德堂里出了个方童文啊,与丫鬟鬼混啊,宏德堂的脸是让他丢尽了。俺根据堂规,把他扫地出门了,来给你们守坟,你们也都见到他了吧。方童文犯的是大逆不道的事啊,俺让他在这里思过悔悟了。
“爹啊,这一转眼,您就走了快三十年了,俺想您啊。昨天夜里,俺还梦到了您带走的那只蜡封的瓷罐,罐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啊?您怎么不让俺看一眼再带走啊?爹,俺也老了,过不了几年,就会去找您了,到时候,您一定让俺看看罐子里装的是什么啊……”方兴运径直走到爹方英楚的坟前,在心里继续说道。
方童年从方氏祖坟来到了干爹周仕君的坟前,摆上萝卜灯,又上了供品。这是干爹走后的第一年,他的心情自然很沉重。他一边用蜡烛点着萝卜灯,一边跟干爹说话。说到动情处,禁不住泪水涟涟。
十五送灯的过程温馨而简短,放过几挂鞭炮之后,整个仪式就结束了。临走的时候,管家孙良行将一篮子供品和萝卜灯交到老姜的手上,说这是老爷给郭祖壮与白营长以及两个卫兵准备的,你就代劳吧。
“回家吧,老爷。”孙良行来到方兴运的跟前,催促道。
方兴运往村里方向走了几步,又回望了一眼。人们发现,他的目光投向的是有方童文居住的小屋。此时此刻,方童文就孤零零地站在小屋的门口,目送家人远去。是啊,十五是全家团圆的时刻,方童文近在咫尺,却不能回家,方兴运的心里不生痛惜之感是不可能的事。
回到宏德堂,一家人吃了元宵,就到院子里赏灯去了。方兴运却把方德江叫住,他有事要问他。年初一一大早,马永翔前来拜年,下午,他去虎头村回拜,马永翔就将其在房乐平寿宴上看到的那一幕告诉了方兴运。
“亲家啊,俺有个事想说,又不想说。”那天下午,马永翔给方兴运递了支烟,犹豫不决地说,“说了吧,怕您有压力,不说吧,老压在俺的心上,也不得劲儿啊。”
方兴运一听这话,就觉得事情非同小可,连忙说道:“现在宏德堂跟马家可是一家人了,有什么话不能讲的?快说,别卖什么关子了。”
马永翔不再犹豫,把在房乐平寿宴上看到共产党枪杀宋家富时,方德江伸脚钩倒欲掏枪还击的房根林的事说了出来。
“要不是咱们现在是一家人了,俺还真不能说。俺没有看错啊,方德江是去里应外合的,他还跟那共产党交换了眼神啊,一看就知道是一伙的。”马永翔补充道。
方德江是共产党?这在以前是方兴运做梦都不会想到的事情。但是现在,他信了。年二十八那天,宏德堂玉雕店关门歇业,方兴迅和方德江就都回来了。徒弟秦月明留在了店里,当时,方兴迅给她提了两个建议,一是回苏州看望爹娘,二是跟着他来宏德堂。不过,秦月明都拒绝了,她要跟看门的大爷一起过年。回苏州,她想回却不敢回,她觉得,一旦她回去,就别再想出来了。来宏德堂过年,她觉得不妥,或者说是不方便。过年是一家人的事情,她这个外人会给人家带来诸多不便。方兴迅怀疑方德江是共产党的事情一直憋在他的心里,憋得他挺难受的,这次回家过年了,见了大哥方兴运就再也憋不住了,便把他发现方德江有手枪与包里的《红星》报以及他经常神秘地出又神秘地归的情况告诉了方兴运。
“常有陌生的人来联系他,头几句话都像是暗语,然后,方德江就领着陌生人到后院他的屋里了。”最后,方兴迅强调说。
听了方兴迅的话,方兴运就像怀疑方德江是共产党的房根林一样,顺着他留学日本的思路想了下去,一直想到现在。
“是啊,德江原来是这个样啊。”方兴运似乎恍然大悟了,“兴迅啊,这事儿你告诉俺就行了,别人谁也不能说啊。”
“大哥,俺知道这事儿的厉害,俺谁也不会说。”方兴迅保证道。
单从掖县共产党大闹义武堂,搅了房乐平的寿宴,方兴运心里是感到高兴与解恨的。但是,三年前的那个春节,方兴运曾看过方兴途生前留下的《共产党宣言》等几本书刊,共产党闹革命,现在是打倒国民党,而最终是宏德堂这样的富裕人家。难道方德江不知道吗?他要举起大刀砍向宏德堂吗?不行,得跟方德江好好谈谈了。年二十九的那天下午,方兴运从八仙桌里拿出了那几本共产党的书刊,掖进怀中,来到方德江的屋里。他要让方德江看看,从而观察一下他有什么反应。
“爹,这……这些书刊是哪儿来的?”方德江显然很吃惊,翻翻这本,又翻翻那本,“私藏共产党书刊,这要让国民党知道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你先别问这些书刊是哪儿来的,俺问你,你以前看过吗?”方兴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方德江。
方德江肯定看过,否则他也不会成为共产党,正是在日本留学期间,他看到了日文版的《共产党宣言》,才走上了革命这条路。
“没有,这是禁书,俺到哪儿看去?”方德江露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爹,您还没告诉俺,这些书刊是哪儿来的呢。”
“这是你二叔走时留下来的,他说是在卫队旅长郭祖壮的床铺下发现的,你二叔当时说,留着吧,是对郭祖壮的念想。”方兴运将书刊一本本地摞起来。
郭祖壮?这是他的接头人,如果郭祖壮不被搜查枪杀李秋燕凶手的房根森的部属杀害,或许二叔的军队就不会落到国民党的手里。想起牺牲的同志,方德江不禁心情沉重了。
“唉,郭旅长死得不明不白啊。”方德江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感叹道。
“是啊,他可是你二叔的忠臣啊!”方兴运说罢,抱起了书刊,往门外走去,“德江啊,你刚才说得对,这些书刊是禁书,俺可不能留着它,因为几本书掉了脑袋,太不值了,俺这就烧了它。”
烧了?方德江一听,第一个反应就是拦住了爹的去路。
“爹啊,这可是俺二叔留下的,您不能烧啊。”方德江着急地说。
其实,方兴运根本就不会烧这几本书刊,他是在试探方德江的反应。好啊,方德江非常珍惜它们,其焦急的神态已经让方兴运心中有了底。
“德江,你站好了!”方兴运将书刊砸在桌子上,声色俱厉地问,“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共产党?”
党有党的纪律,不能说的对谁也不能说,方德江的脖子一梗,大声说:“不是,俺怎么会是共产党?俺是个生意人,爹,您老糊涂了啊。”
“你爹不糊涂!俺知道你也不会承认,你当年去日本留学,就是为了回掖县做生意?鬼才信呢!俺告诉你,你是宏德堂的子孙,你好好想一想,共产党闹革命,最后就要闹到宏德堂的头上,你爹的头上!”
方兴运说完,就抱起书刊,气呼呼地走了。方德江在门前站了许久,才关上房门,坐在了桌子前。爹怎么会怀疑自己是共产党?是在什么地方露出了蛛丝马迹?他思来想去,没有找到答案。他相信,爹就是知道他是共产党,也不会对任何人讲,只是心里害怕而已。当然,他也知道,革命一旦成功,宏德堂就不复存在了,为了理想,这是他必须要割舍的,而许多共产党人都是富家子弟,他没有什么不舍得的。
在心里坚定了方德江是共产党的想法,方兴运失眠了。睡在一个炕上的老伴吴怡蓉发现了他的异样,一再追问出了什么事,他都搪塞过去了。义武堂出了个国民党,宏德堂却出了个共产党,又是一场龙虎斗,这是天老爷有意安排的吗?那么,究竟鹿死谁手?宏德堂将面临一个什么样的归宿?会在他的手里寿终正寝吗?方兴运想了很多,由于想不出最后的结论而费思劳神。现在,借拜年之机,亲家马永翔又把他在房乐平寿宴上看到的一幕说了出来,更让他忐忑不安了。
“永翔,这事可不能瞎说啊,俺德江是个生意人,天天跟俺念叨的都是生意经。”方兴运正色道。
方兴运不承认自己的儿子是共产党,是马永翔意料之中的事,他可能自己也不知道,即使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马永翔觉得,他把自己看到的事告诉了亲家,自己的责任就尽到了。然后,两个就你夸方德河是个好女婿,他说马复艳是个好媳妇,皆大欢喜地结束了这次拜访。
现在,别人都在院里赏花灯,猜灯谜,方兴运把方德江留下来,还是想问问他究竟是不是共产党。种种迹象表明,方德江就是共产党,可是如果他不承认,方兴运就始终在心里打着问号,这种似是而非的感觉太折磨人了。不过,还没等方兴运开口,院外就传来了一阵汽车的马达声。方兴运正在纳罕之中,方德江却突然跑出了门外,警觉地侧耳细听,一只手还伸到了腰里,握住了枪柄。
掖县共产党组织刚刚遭受了重大的破坏,中共山东省委组织部长宋鸣时被捕叛变,向国民党山东省党部供出了自己所掌握的机密,全省的地下党组织都面临一场灾难。年三十上午,国民党省党部下达了逮捕中共掖县县委书记郑耀南等共产党员的密令,县党部内线人员巧妙地向郑耀南透风报信。除夕之夜,当县长刘国斌派出的一百多名国民党军警来到郑家村,包围了郑耀南家的时候,郑耀南已经安全撤离了。但是,有几名其他村庄的党员却由于逃脱不及,被军警枪杀了。由于方德江是由中共烟台特支主要负责人介绍转入掖县地下党组织的,并不被宋鸣时掌握,所以,他留了下来。但是,随着各级党组织遭到国民党的破坏,方德江还是暴露了。为了避免消息泄露,再次发生逃脱事件,国民党省党部的一纸密令直接下到了房根林的手上。房根林的猜测与怀疑得到了证实,他不禁大喜过望。他得到的报告是,方德江回宏德堂过年去了,于是,他便直接带上十多名军警赶到了方家村。
这是许多年前一幅场景的惊人重复,当年,知县丁明才派出的清兵追杀藏进宏德堂的房根森,方兴运机智地将他们挡在屋门外,救了房根森一命。现在,房根林率领的军警已经堵在了宏德堂门口,方德江却是无路可逃了。
房根林用力拍响了院门,大声喊道:“开门,快开门!”“爹,俺现在可以告诉您了,俺就是共产党。”方德江从腰间拔出了枪,冷静地走到惊慌失措的方兴运面前,“外面的人俺听着像是房根林,他是来抓俺的。”
方兴运一听方德江亲口承认了自己是共产党,反倒不那么害怕了。这时,宏德堂所有的人都围在了院门口,方德海与方德河还将两根木棍顶在了门板上。女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个个面色紧张,却又手足无措。
“来,德江,俺告诉你,你从南院到南书房去,南书房院墙的东南角是茅房,茅房里的东墙有一个用青砖临时堵住的洞,是往外扔粪用的。你推开那个洞口的砖,赶紧跑吧,跑得越远越好。这里,有俺应付了。”方兴运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摸出了几块现大洋,交到方德江的手里。
方德江接过现大洋,向爹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蹑手蹑脚地向南院跑去。
必须将房根林的注意力吸引在正院,方兴运这么想着,就走到了门后,厉声问道:“谁啊?”
房根林听出了这是方兴运的声音,就高喊道:“俺是房根林!”
“房根林?”方兴运放声大笑道,“你这个杀人的刽子手来干什么?你就不怕俺二弟的魂儿出来吃了你?”
“哈哈,俺不怕,你开门吧。”房根林用枪口捅了下院门。
“房根林,呸!你这个王八蛋养的,你是宏德堂的仇人,你来干什么?你赶快滚蛋!”王玉玟牵着方德泊的手,破口大骂道。
院门外的房根林已经急不可耐了,尽管手下的军警已经包围了整个宏德堂,他还是担心方德江从什么地方逃跑了。于是,他举起了枪。
“再不开门,俺就开枪了!”房根林威胁道。
“房根林,你这个狗杂种!”王玉玟换了对房根林的称呼,“你有种就开枪!”
砰!房根林真的冲天开了一枪。方兴运心里估摸着方德江逃跑的时间,他意识到,现在方德江肯定已经出了南书房,是将房根林他们放进院里的时候了。房根林进了院子,就想办法拖住他,这样,方德江就会逃远了。
“孙管家,去开门吧。”方兴运想到这里,对身边的孙良行说。
“兴运,不能开啊。”不知隐情的王玉玟气冲脑门,并没发现方德江已经不在院里了,马上反对道。
“兴迅他娘,你就听俺的吧。”方兴运向孙良行挥了下手,神情沉稳地说。
方德海与方德河挪开了顶在门上的木棍,孙良行推开门闩,开了门。马上,房根林带着七八名军警冲了进来。
“方德江呢?”房根林巡视了一圈,却不见方德江,满脸狐疑地问道。
“你找他干什么?”方兴运挡在房根林的面前,没有回答却反问道。
房根林不想再跟方兴运纠缠,就直截了当地说:“方德江是共产党,俺是奉国民党省党部之命来抓他归案的,谁敢包庇他,就以通共论处!”
方德江是共产党?除了方兴运与方兴迅之外,宏德堂人都惊呆了。
“房根林,你别在这里血口喷人!”王玉玟冲房根林的脸上吐了口唾沫,“你杀了俺儿方兴途,还想杀俺孙子方德江吗?”
“搜,给俺搜!”房根林擦了下脸上的唾沫,没有理会王玉玟,向军警命令道。
砰!就在这时,又一声枪响自院外的大街上传来。原来,方德江跳出茅房的洞口,从东边的胡同往北逃跑时,被守在大街上的两名军警发现了。军警让他站住,他却拼命地跑,军警就开枪了。
房根林听到枪声,马上明白了,方德江已经逃跑了。于是,他率领着军警跑出了宏德堂,来到大街上。
“报告,有个人往北跑了。”守候在此的军警向房根林报告说。
“追!”房根林手枪一挥,跳上了车。
这个时候的方德江已经来到了王河岸边,迅速跳下了河。他之所以选择往北跑,是因为,王河上的和衷桥已经被爹率人堵上了,房根林的车子无法过河。王河已经结冰,他快跑几步,滑冰而行。很快,房根林的车子追了过来,却被王河挡住了去路。借着明媚的月光,他看到了方德江的身影。但是,方德江已经超出了手枪有效的射击距离。
“那边,快,追过去。”房根林跳下车来,冲到河里,也滑行而去。
过了王河,就是房家庄了,但是,就在他爬上岸来的时候,却被一块石头绊倒,扭伤了左脚。跑,快跑,方德江强忍剧痛,一瘸一拐地跑进了庄里。但是现在,他已经不能奔跑,只能是一只脚蹦了。街上有不少房家庄的乡亲们在赏家家户户挂在门楼上的花灯,方德江拐进了一个小胡同。狗叫声响了起来,方德江气喘吁吁,精疲力竭,靠在一家的院门上,就像当年女匪首丁冬梅被房根森的士兵追杀,靠在国民党掖县党部的门上一样。
房根林已经率领军警跳上了河岸,一路追来。
方德江扶着院墙艰难地继续前行,刚走了几步,就有一个人出现在眼前。房根森?方德江下意识地回望了下身后,房根林还没有追上来。
“德江哥,你这是怎么了?”房根森走上前来,搀扶住摇摇晃晃的方德江,急切地问。
“有人要杀俺。”方德江有气无力地说。
房根森陪媳妇尹洁苗到大街上看花灯,突然尿急,准备回家方便一下再回去。是谁要杀方德江?房根森在心里问道,房根森的家就在小胡同的对面,他没有问方德江是谁要杀他,犹豫了下,就背起了方德江。当然,他不会知道方德江是共产党,也不会知道追杀方德江的正是自己的胞兄房根林。他欠宏德堂的人命,现在,他又有机会来报答了,他不想放过这个机会。于是,他将方德江背进了院里,关死了院门,又将他背到了屋里。
房根林很快追了过来,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房根森已经将方德江藏在了自己家里。所以,当街上有看到方德江的人告诉他方德江拐进了小胡同,他就带领着军警跑了过来。到了房根森家门口的时候,他看都没看一眼,就继续往前追了。结果可想而知,房根林搜遍了房家庄也没有抓到方德江,方德江插翅飞走了,他只能垂头丧气地回了掖城。
方德江神奇地脱险了,他在房根森家里待了整整半个月。现在,他是共产党已经不再是秘密了,就告诉房根森,房根林为什么要抓他。房根森自然有些吃惊,也知道窝藏共产党的后果。宏德堂曾经救过他两次命,他却恩将仇报,现在,忏悔的心让他愿意承担这个风险。
半个月后,方德江的左脚恢复如初,他要寻找上级党组织,就给爹方兴运留下了一封报平安的信,然后告别了房根森一家,踏上了赶往烟台的路。
那个夜晚,当房根森将方德江送出庄外,看着方德江远去的背影,他哭了。他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哭过之后,感到轻松了许多。这是他第一次为自己的罪过还债,他真心希望还有第二次,甚至是第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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