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兽-阴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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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我时常思考这样一件事。

    所谓的推理小说家有两种:一种姑且称之为罪犯型吧,这类作家对犯罪特别感兴趣,明明正在创作的是推理小说,似乎不好好描述一通犯人的残虐心理便无法尽兴;另一种可称之为侦探型,这类作家的心理健全,仅对考验逻辑才能的推理过程有兴趣,并无意着墨罪犯的心态。接下来我要讲的故事主角叫大江春泥,是个推理作家,属于前者,而我自己恐怕属于后者吧!虽然我的职业与犯罪息息相关,但从事此业纯粹是出于我对侦探推理过程中涉及的科学性逻辑推理无限热爱,绝非因为我是坏人。不,确切地说恐怕没有人像我对犯罪这么敏感吧!善良如我,之所以会与这起件事扯上关系,说来都是事件本身的错。若我在道德上再迟钝一些,或者我身上有一丁点儿坏人的素质,或许现在不用这么后悔,也不必沉溺在如此可怕的疑惑深渊中吧!不,不仅如此,说不定我现在已经有了个美娇娘,坐拥万贯家财,在某处享受着幸福快乐的人生哪!

    那件事之后到现在过了不短的日子了。虽说让人心惊胆战的疑惑还没有完全消散,但随着往日鲜活的人事逐渐远去,我反倒开始怀念起那些片段来。所以,我才想记录事情的前因后果,保留这带有纪念性质的篇章。同时,我也在想,若能将这份事实构思成一部小说,那该多有趣啊!但就算顺利完成,我恐怕也没有勇气立即发表。因为,构成这份记录中重要组成部分的小山田离奇死亡,依旧牢牢植根于世人的记忆之中!不管是把人物改头换面,还是用言辞润色事件本身,恐怕都没有人会把这部作品当成纯粹的虚构小说。在这芸芸众生间,难保不会有人因这部小说受到伤害,若真的发生这般事态,我自己也会感到羞愧与不快……不,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老实说,我很害怕。不只是事情本身可怕至极——那件事像白日梦般缥缈,真相又难以触摸;另外,我很害怕面对这起事时所产生的幻觉。就算现在,只要一想到这件事,我的整个思绪就犹如晴朗的天空倏然乌云满布、天边被一道午后雷雨前的闪电划破、耳中随之传来隆隆的惊雷声,眼前一片黑暗,整个世界仿佛都不对劲儿了。

    所以,我目前仍然不想发表这篇记录,但总有一天我会把这篇记录当成基本素材,写部我最擅长的推理小说。这篇记录只是关于整件事的草稿和较为详细的备忘录。因此,我拿出一本只记录过几页正月里日记、其余皆为空白的旧日记本,抱着在上头记下一篇事无巨细的日记的心情,将整件事记录下来。

    开始进入主题之前,我想先详细介绍一下故事的主角,推理作家大江春泥的为人、作品风格及其异于常人的生活方式。事实上,直到这件事发生,我对他的了解都是通过他的作品。虽然在杂志上与他有过交锋,不过并无实质来往,对他的生活知之甚少。手上仅有的详细资料还是通过一名姓本田的朋友获得的。况且,在此直接写下从本田处多次询问得来的事实似乎也不妥,而是应当依照事件的发展顺序,从我被卷入这桩怪事的最初开始下笔,才是最自然的。

    那是去年秋天十月中旬的事。一天,心血来潮的我想观赏古佛像,于是便来到上野的帝室博物馆[1] 。我蹑手蹑脚地在昏暗空旷的展览室观赏,室内宽敞而杳无人迹,稍有响动即引起可怕的回音,害我连喉咙不适也不敢随意咳嗽。展览室内一个人也没有,我不禁思虑起博物馆为什么总是这么不受欢迎。陈列柜上巨大的玻璃闪着寒光,铺着亚麻油布的地板上没有一颗尘埃,天花板像佛寺正殿一样被挑得高高的,这栋建筑仿佛位于水底般,寂静而森严。

    正当我站在某室陈列柜前,忘我地欣赏古意盎然的木雕菩萨像那梦幻般的性感曲线时,背后传来踮起脚走路的轻微脚步声与窸窸窣窣的丝绸摩擦声。

    有人正在靠近,我背上的寒毛不自觉地竖了起来,直盯着玻璃上映出的人影,只见一名身穿黄八丈花样袷衣[2] 、梳着高雅圆髻的女性站在我背后,那影像正好与陈列柜里的菩萨重叠,她也正专心注视着我正在欣赏的菩萨像。

    说来惭愧,当时我佯装欣赏佛像,其实不时偷偷观察这位女性。她是那样引人遐想,有一张白净的脸庞,我从未见过如此温润的白,这世间若真有人鱼存在,想必人鱼的肌肤就像这位女性般珠圆玉润吧!她的脸形是古典美女的瓜子脸,无论眉毛、鼻子、嘴巴还是脖颈,一切的线条看来都是那般纤细柔软、弱不禁风,就像古代小说家笔下虚幻的圣女,稍一碰触便消失无踪。即便现在,我依然忘不了她那纤长睫毛下梦幻般的迷蒙眼神。

    究竟是谁先开口的,如今已不记得了,大概是我借故先开口的吧!关于这边的展示品,我和她寥寥交换了几句心得,并借此机会同她一起绕博物馆一圈,接着又从上野的山内一同走到山下。在这段不算短的时间里,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许多。聊过这么多之后,我越发觉得她的美风情万种。特别是她笑的时候,那种不胜娇羞又柔弱不堪的姿态,让我仿佛见到了古老油画里的圣女像,也让我联想到蒙娜丽莎神秘的微笑,我不由得沉溺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官享受之中。她的犬齿又白又大,笑的时候,唇缘碰在那对犬齿上,形成一道谜样的曲线。她的右颊上点缀着一颗大黑痣,两相呼应,绽放出一种无以名状、既温柔又惹人怜爱的表情。

    倘若当时没发现她脖颈上点点奇怪的痕迹,我对她的印象恐怕也仅止于一个高雅温婉又柔弱、仿佛用指尖轻轻一碰即消失的美女,并不会对我的心灵造成如此强烈的吸引。她借着和服的衣领,巧妙地遮盖住那片痕迹,然而从上野山里往下走时,还是在无意间被我发现了。她的脖颈上有一条像红色胎记般细长红肿的血痕,估计一直延伸到背部,看起来既像天生的胎记,又像近日新添的伤痕。在那白皙嫩滑的肌肤上,在那形状姣好、柔软细弱的脖颈上,有着一条仿佛由无数条深红色粗毛线交缠而成的细长肿痕,美好和残酷的矛盾情状反倒折射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性感。原本觉得她的美如梦似幻,在那道伤痕的冲击下,一种真切感鲜明地向我袭来。

    闲聊中得知她是合资公司碌碌商会的出资者之一——实业家小山田六郎——的夫人小山田静子。让我高兴的是,她也是推理小说爱好者,尤其喜欢我的作品,经常读到不忍释卷(我至今仍难以忘怀听到这件事时,高兴到全身起鸡皮疙瘩的美妙感觉)。这层作家与书迷的关系,自然而然将我与她的距离拉近了许多,也让我不需忍受与如此美人儿刚结识就面临永别的痛苦。这次的机缘巧合,促使我们发展成为书信之交。

    静子身为年轻女子,却对寂寥的博物馆感兴趣,这一点令我欣喜,对于她喜欢推理小说中最富于逻辑理性的我的作品这一点又使我欣慰,我可说是完全对她着了迷。每每寄出一些毫无意义的信件,她总是可爱又不失女性细腻本色,不厌其烦地回信给我。对于寂寞的单身汉而言,能结识一位如此高雅稳重的女性朋友,真是欣喜万分!

    二

    我与小山田静子的书信交往持续了好几个月。不可否认,在一来一往间,我战战兢兢地在去信的字里行间蕴藏上某种情感;或许是我的错觉吧,静子的回信中除了一贯的客套外,似乎也谨慎回应了温暖我心的情思。实不相瞒,惭愧的是通过这段时间的书信往来,我处心积虑地套出静子丈夫的底细,最后我得知小山田六郎不仅年纪大了她一截,外表更比实际年龄苍老,头顶也童山濯濯,不残一发。

    后来,在今年二月左右吧,静子的信中开始出现一些怪异之辞,她似乎非常害怕一件事。

    她在信中写道:

    近来发生了一件令我极度担忧之事,时常于夜半惊醒!

    虽是三言两语,但她恐惧中的战栗跃然纸上,栩栩如生。

    “不知老师是否认识另一位推理作家——大江春泥先生?如果您知道他的住址,能否告诉我?”

    她在信中写道。当然,我对大江春泥的作品可说是十分了解,但由于春泥这个人十分厌恶与人交往,从不出席作家聚会,因此我与他素无私交。况且,他去年年中已封笔并且搬了家,不知搬到什么地方去了,地址也没人知道,我这么答复静子。但一想到她的恐惧很有可能与大江春泥这个人有关,便觉得心里非常不舒服。

    不久,静子捎来一张明信片,上面写道:“有事盼与老师一晤,不知是否方便前去拜访?”我虽隐约猜到她想“一晤”的原因,但后来才知道事情的严重程度远远超乎我的想象,如此可怕,而我竟然还为此雀跃不已,脑海里天马行空地想象着与她再度相见的种种场景。静子一收到我“静候光临”的回信,当天就过来了。然而,当我到玄关处迎接时,她憔悴的面容令我大吃一惊。而她所谓的“有事一晤”,其内容又是把我先前的种种妄想付之一炬的异常事态。

    “我苦思良久,却无法想出解决方法,迫不得已才来找您的。因为我觉得如果是老师的话,应该愿意听我说这件事……但,对刚结识不久的老师倾诉这些难以启齿的事,似乎又太失礼了……”

    此时,静子轻轻抬头望着我,孱弱一笑,微微露出的犬齿与颊旁的痣相互辉映,更显得她的美弱不禁风。时值寒冬,我在办公桌旁放了一个紫檀的长形火炉,她端庄地坐在火炉对面,双手靠着火炉边缘。那玉指纤细、羸弱却不消瘦,就像她的体形一样;肤色虽然苍白,却无不健康的感觉;那手指柔弱得仿佛一握便会消失无踪,却充满着一股微妙的力量。不仅手指,她整个人都给我这般印象。

    看到她苦恼的模样,我也不由得认真起来:“只要是我帮得上忙的……”她回答:“这真的是一件很吓人的事……”于是,以这段对话作为开场白,穿插着少女时代发生的往事,她开始述说这件异常的事情。

    简单概述静子告诉我的身世,情况大致如下:她的故乡在静冈,毕业于女校[3] 。直到女校毕业,她的生活都可说是十分幸福。唯一不幸的是,女校四年级时,她经不起一个名叫平田一郎的青年的花言巧语,两人发展出一段短暂的恋情。若问为什么不幸,只因为她当时不过是一时兴起,学其他姑娘谈恋爱,绝非真心喜欢平田。这一方虽非真心,另一方却动了真情。接着,她开始闪躲苦苦纠缠的平田一郎。她越闪躲,青年就越纠缠不放。最后,每到深夜,静子家的围墙外总有黑影徘徊,一封封恐吓信也陆续寄到家里,这让静子颇感压力。花样年华的少女面对一时兴起招致的恐怖报复,不禁吓得瑟瑟发抖,双亲见到女儿的反常模样亦十分心疼。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静子一家遭逢巨大的不幸,但对于静子来说,可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当时,财经界剧烈动荡,她父亲经营不善欠下了巨额债务,于是草草收起当时正在经营的生意,靠着彦根朋友的帮忙,趁着暗夜出逃,隐姓埋名躲了起来。静子也因此不得不中途辍学。对她而言,突然搬家得以逃离平田一郎的纠缠,反而松了一口气。

    她父亲遭逢变故后卧病在床,不久便辞世了。之后,静子与母亲相依为命,度过了一段十分拮据的生活。不过,不幸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出生于她们隐居村庄的实业家小山田出现了,向她们伸出援手。小山田对静子一见钟情,请媒人上门提亲。静子也不讨厌小山田,两人虽然相差十岁以上,但她对于小山田沉稳的绅士风度抱着某种崇拜感。婚事顺利进行,小山田带着静子之母,将静子娶回东京的府邸,迄今已过了七年。在他们结婚的第三年,静子母亲病故,那之后不久,小山田身负公司的重要职务,前往海外旅居两年(于前年年底回国,那两年期间,静子每天学习茶道、花道、音乐等等,以慰藉独居的寂寞)。除此之外,这一家无甚大事,夫妻间的相处也极为融洽和美,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丈夫小山田为事业努力打拼,七年间家产逐渐累积,才得以在业界建立起如今难以撼动的地位。

    “说来真是羞愧,我在结婚时对小山田说了谎,隐瞒了平田一郎的事。”

    静子细长的睫毛因内心羞愧与悲伤而低垂着,双眸噙满了泪水,声音气若游丝。

    “小山田不知从哪儿听到了平田一郎的名字,开始怀疑起我与他的关系。我表示除了小山田以外不曾与其他男人有过亲密接触,坚决隐瞒了与平田之间的关系。小山田越是怀疑,我就越想隐瞒。这个谎言至今仍持续着。所谓的不幸,是否正躲在某处等着呢?七年前的谎言,绝非恶意,谁料到今日竟然以如此可怕的姿态现身来折磨我。一思及此,真叫人害怕啊!连我自己都忘了平田,没想到平田突然寄了些信给我。刚开始看到寄信者署名平田一郎时,我一时之间还想不起那是谁呢,当真完完全全忘了此人的存在。”

    静子说完,拿出平田寄来的几封信给我看。后来,这些信件就交由我保管,现在也还在我手上。为了方便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想在这里附上第一封信:

    静子小姐,终于找到你了。我想你应该没发现吧?再次遇见你的那一刻,我就开始跟踪你了,并由此弄清你现在的住址,同时也得知你现在姓小山田了。你该不会忘了我平田一郎吧,应该还记得我是个多么惹人厌的家伙吧?在被你抛弃之后有多苦闷,薄情的你恐怕不会了解。苦闷复苦闷,深夜徘徊于君之府邸外围不知有几回。但,我的热情越燃越旺,你却越发冷淡。逃避我,害怕我,最后竟憎恨起我来。你岂能了解受爱人憎恨的男人的心情?吾之苦闷变作悲叹,悲叹化为憎恨,憎恨凝成复仇之念,岂非理所当然?你趁家庭变故之便,连告别之辞都没有便逃也似的从我面前消失,我数日茶饭不思,整日茫然呆坐于书房之中。于是,我发誓要复仇。那时我还太年轻,不知有什么法子得以寻觅你的踪迹。你父亲有许多债主,为了不让任何人找到行踪,你们躲得很彻底。我不知何时能再与你相遇。但是,我将复仇视为终生事业,不信穷其一生都找不着你。

    我很穷困,为了填饱肚子必须工作,那是阻碍我四处寻找你的一个重要因由。一年,两年,岁月如梭,我必须不断与贫困交战。生活的辛劳,让我逐渐忘却了对你的恨。我一心一意,为了填饱肚子奋斗。约莫三年前,出乎我意料的好运来了,在我尝试了所有的职业,均失败并沉溺至失望的谷底时,我写了一篇小说,聊表愁闷。不料,这篇小说却为我带来机缘,成就了我靠摇笔杆度日的生活。既然你现在还是喜欢阅读小说,想必听过大江春泥这个作家吧!他已经有一年没有新作品问世,但世人仍忘不了他。这位大江春泥正是区区在下我。你以为我会沉溺于小说家的虚名之中,忘记对你的仇恨吗?否,否!我那些血腥的小说正是怀着对你极深沉的恨意才写出来的,那种猜疑心……那种执著……那种残忍……无一不是来自于我执拗的复仇心理。读到这里,恐怕没有人不会为蕴藏其中的妖气战抖吧!

    静子小姐,如今我的生活都已经安定下来了,只要金钱与时间许可,我就会努力寻找你。当然我并不再坚持把你抢回到我身边,这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愿望。我已娶妻,是为了解决生活不便而娶的,形式上的妻子。但,对我而言,妻子与爱人完全是两码事。即使我已有妻子,也未曾忘却对爱人的怨恨。

    静子小姐,如今我终于把你找出来了。我因狂喜而浑身战抖,多年的夙愿终将得偿。我花了很长时间,用构筑小说剧情的欢欣心情构思复仇手段。我深思熟虑,思考最能让你痛苦、让你害怕的方法。终于,实施这个方法的机会来了。你应该可以从文字中感受到我的欢喜吧!

    你就算报警我也不怕,你妨碍不了我,我已做好万全的准备。这一年来,新闻、杂志记者都在谣传我下落不明。他们不知道这是报复计划的第一个环节,而认为这是我讨厌与人为伍和喜好秘密行动的低调作风。这个料想不到的猜测倒是帮了我一个忙,我可以更周密地向世人隐瞒行踪,也就能更隐蔽地进行对你的复仇行动。

    想必你迫切想知道我的计划吧!但我不能透露,恐怖必须逐渐逼近才能产生效果。但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知道,我也不吝泄露整体计划的一角。譬如,我可以立刻说出发生在你家及你身边的大小琐事,不出一丝差错。

    晚间七点到七点半之间,你倚靠在卧室中的小桌阅读小说。你只看完了广津柳浪[4] 短篇集《变目传》中的《变目传》。七点半到七点四十分之间,你让女佣端来茶点,吃了两个风月[5] 的红豆饼,喝了三碗茶。七点四十分前去如厕,约五分钟后回房。直到九点十分左右这段时间,你一边编织一边沉思。九点十分,你丈夫回家。九点二十分至十点左右,你陪丈夫喝点小酒、闲聊。丈夫向你劝酒,你喝下半杯葡萄酒。那瓶葡萄酒是新开的,杯中掉进一小片软木塞碎片,你用手指把它捞出来。小酌结束后,你立刻命令女佣替你们铺床。两人如厕后就寝。直到十一点两人都没有睡着,你再次躺回床上时,家中走得稍慢的大立钟恰好报时十一点整。

    看到这份犹如列车时刻表般精确的记录,你不觉得恐怖吗?

    致 夺走我终身爱情的女子

    二月三日深夜

    复仇者

    “很久以前我就听过大江春泥这个名字,但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就是平田一郎。”静子面露不快地向我说明。

    事实上,知道大江春泥本名的人,在作家之中也是少之又少。就算是我,若非从常来找我的本田口中听说他的本名及事迹,恐怕也永远不会知道平田这个名字。他就是一个这么讨厌人群、不愿露面的男人。

    平田的威胁信还有三封,其内容大同小异(邮戳上显示的邮局各不相同)。开头都是复仇的诅咒话语,之后再详细地记录静子某夜的行为,还附上相应的时间。特别是她卧室里的秘密,不管多细微的隐私,都被描述得细致入微、令人羞赧。然而不论是描写令人脸红的举止或是某些轻言细语,用词都极为冷酷。

    我能体会静子把这些书信拿给别人看会有多羞怯与痛苦。但她宁可忍受这些羞耻与痛苦,公开事实,并且选择我作为她商量的对象,我的回答当然必须非常谨慎。这件事一方面显示了她多么害怕让丈夫六郎得知过去的秘密,也就是她在婚前已不是处女的事实;另一方面,也证明了她对我是如何的信赖。

    “除了丈夫那边的亲戚,我已经没有半个亲人了,至于朋友,也无法商量这种事。请原谅我如此无礼,因为我总觉得只要诚心诚意拜托,您会很乐意教我该如何处理……”

    听她说完之后,一想到自己受到这个貌若天仙的女人如此的信赖,我心里便兴奋得犹如一头小鹿乱撞。我想,她之所以会找我商量,和我与大江春泥同为推理作家——至少在小说方面,我们是同以推理见长的优秀作者——不无关联。但,若不是她对我具有相当程度的信赖与好感,恐怕也不会找我商量这种羞于启齿之事。

    不消说,我即刻答应静子的要求,承诺她愿尽绵薄之力。大江春泥能掌握静子如此详尽的行动以及言辞,这不是小山田家的仆役被收买了,就是他自行潜入府邸,躲在静子身旁,再不然就是与上述两种相差无几的卑劣行径,除此之外别无可能。因为由其作品风格看来,春泥难保不会做出此类超出常规的举动。于是,我根据上述的想法询问静子是否察觉到一些不寻常的迹象,但不可思议的是,似乎完全没有任何异状。家中的仆役彼此熟识,长年住在馆内,而小山田又比一般人更注重府邸大门与围墙的保安,防范得几乎连只蚊子也飞不进去。纵使大江潜入府邸内,但要躲过仆役的眼睛进入位于府邸深处的静子夫妇房间,也几乎不可能。

    说实话,我打从心底不相信大江春泥能有如此这般的行动力。他只不过是个写推理小说的,又有什么能耐能做到这些?顶多也就动动笔,写写最擅长的文章来吓唬吓唬静子,不可能有超出此类范畴的恶行。关于静子的行动,他是怎么了解得如此具体的,我则百思不得其解。但这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我当时单纯而草率地认为,他大概是运用魔术师的机智,灵机一动就轻而易举地打探出这些事的吧!因此,我用上述想法来安慰静子,毕竟这样做比较轻松。我极力向静子保证会找出大江春泥,将尽我所能劝告对方停止如此愚昧的恶作剧,然后请静子先回家。当时我觉得与其对大江春泥的威胁信作种种无谓的揣测,还不如全心全意用温柔言语安慰静子。当然了,对我而言那也比较愉快。静子离开时,我还对她说:“这件事最好别告诉你先生,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不值得为此坦白你隐瞒多年的秘密!”愚蠢如我,当时只想尽力延长分享连她丈夫也不知情的秘密,享受她的信赖带给我的满足感。

    不过,关于大江春泥的下落,我倒是积极寻找着。一直以来,我对这个行事作风与我完全相左的春泥没有一丝好感,每每见到他用女人猜忌心理的辞藻堆砌起来的小说博得读者的喝彩时,心里的无名火便会油然而生。因此,如果进展顺利,或许还能揭发他非法卑鄙的行为,令他哭丧着脸懊恼不已。当时的我,万万没想到探出大江春泥的行踪竟是如此困难。

    三

    如信中所言,大江春泥就是四年多前突然在文坛现身的推理作家。他的处女作刚一发表,当时几乎没有原创推理小说的日本文坛便给予他极大的好评。说得夸张一点,他一跃成为文坛的新宠。春泥的作品不多,不过他倒是懂得利用各种报章杂志发表新作。他的推理小说篇篇内容血腥、阴险邪恶,既可怕又令人厌恶,让人一读即寒毛直竖。但这种风格反而成为吸引读者的魅力,使他人气始终不衰。

    我几乎与他同期出道,擅长的是青少年小说,后来才半路出家开始创作起推理小说来,在作家人数不多的推理小说界也算有些名气。大江春泥与我的作品风格可说是完全相反,较之他的灰暗、病态、絮叨冗长,我的作品则是光鲜明快、合乎常理的。于是,仿佛彼此较劲似的,我们在创作推理小说上展开竞争,甚至还相互批评彼此的作品。惭愧的是,开口批评的通常都是我,春泥有时也会反驳,但大体上总是淡然地保持沉默,继续我行我素地发表内容恐怖的作品。批评归批评,我也时常被笼罩在他作品中的妖气所迷惑。他的作品蕴藏着一种不可名状的仿佛鬼火般的热情(若说这来源于他信上所说的对静子根深蒂固的恨意,确实颇具说服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使读者为之倾倒。说实话,每当他的作品博得好评时,我心里总不可避免地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嫉妒,甚至抱持着一种幼稚的敌意,战胜他的念头在我内心深处蠢蠢欲动。但从一年多前开始,他突然不再写作,从此销声匿迹。并非人气衰减,就连杂志编辑也四处寻找他的下落,但不知为什么,他就这样失踪了。我虽然很讨厌他,但自他就这么消失之后,反倒觉得寂寞。用孩子气一点儿的说法,我失去了一个优秀的竞争对手,于是有些失落。只是没想到与我有这段渊源的大江春泥,竟会出现在小山田静子带来的消息中。说起来有点儿可笑,在这么奇妙的情况下,一想到能与曾经的竞争对手相会,我的心就忍不住雀跃了起来。

    仔细想来,大江春泥会转而实践自己构筑的推理情节,或许也是理所当然。就连世间众生也如此猜测。某人说,他是一个“生活在空想犯罪世界中的人”,如同杀人魔王般,凭借相应的兴趣、亢奋,在纸上经营其理想的犯罪生活。读者在阅读过他的作品后,恐怕难以忘记字里行间的阴森鬼气吧。另外,他的作品中还充满着不寻常的猜忌、神秘和残虐特质。在一本小说中,他甚至写出如下的恐怖话语:

    看哪!无法仅从小说中获得满足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他厌倦了这世上的干涩无味与平庸,享受着将异常的想象诉诸纸笔的乐趣,这就是他撰写小说的最初动机。但是对现在的他而言,连小说也厌烦透顶了。往下究竟还有什么能刺激到他神经的?犯罪,啊,只剩犯罪而已!在世事遍尝的他面前,只余下甜美犯罪的战栗!

    就一名作家而言,他的日常生活相当古怪。他的孤僻与行事神秘,在同行友人及杂志采访编辑之间已经是公开的秘密。鲜有能进入他书房的记者,不管是多么成绩斐然的前辈,碰上他也只能吃闭门羹。此外,他还经常搬家,一年四季称病,从未出席过任何性质的作家聚会。传闻他不管白天晚上,终年躺在床上,就连吃饭、写作都在床上进行。大白天也拉上遮雨板,特意点亮仅五瓦的电灯,在昏暗的房间里构思一流的恐怖情节,蛰居于陋室之中。

    在他停笔之后,我也曾暗中想象他会像小说中所说的,巢居于浅草一带垃圾满地的巷道中,将其幻想付诸实施。岂知想象竟然成真,不到半年,他果真成了一名幻想实践者,出现在我面前。

    我认为要找到春泥的下落,最有效率的方式应该是去问报社文艺部或杂志社的编辑。春泥的日常行动十分怪异,若非必要,绝不见来访者。杂志社这边早就查过他的行踪,但并无收获,若非与他交情极好的编辑,恐怕无法提供任何线索。幸亏在我熟识的杂志编辑中,已有一人满足要求,那是一个姓本田[6] 的博文馆编辑,他可说是所谓的“春泥专员”,过去曾有一段时间专门负责向春泥组稿。除此之外,身为一名外务编辑,其搜集信息手段之高效纯熟可说是炉火纯青。

    于是,我打电话请本田来家中一趟。我首先打听我较为陌生的春泥的生活。结果,本田以仿佛在谈论酒肉朋友般的轻佻语气说:“您说春泥吗?那家伙很不像话。”

    本田满脸堆笑,看起来像财神爷,爽快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据他所言,春泥刚开始写小说时,在市郊的池袋租了一间小房子,后来随着名气和收入的节节攀升,搬到更大的房子(大都是大杂院)里了。牛込的喜久井町、根岸、谷中初音町、日暮里金杉[7] 等等。本田列举出七个这两年间春泥辗转居住过的地方。从搬迁到根岸开始,春泥渐渐成了畅销作家,为了采访他杂志编辑蜂拥而至。他的孤癖从那时开始显山露水,平常总是关上大门,只留后门供他妻子出入。就算访客亲临,他也装作不在,等访客回去后再写一封道歉函,说:“我厌恶人群,若有要事请以信件联络。”大部分的编辑碰上这招很难不打退堂鼓的。能当面与春泥对话的仅有少数几个人,就连司空见惯其他小说家怪癖的杂志编辑,也不知该如何应付春泥的孤僻。

    有趣的是,春泥的夫人倒是个相当贤惠的妻子,本田多半通过这位夫人进行组稿与收稿。但要见夫人也十分麻烦,府上不仅大门深锁,还经常挂着“病中谢绝会面”、“旅行中”或“诸位编辑先生,原稿的委托烦请通过信件,谢绝面会”等诸如此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借口,就连本田也不止一次无功而返。春泥搬家时也从不寄发通知,一切全靠编辑通过信函上的线索,再查出他的新居住址。

    “杂志编辑虽多,但跟春泥讲过话、聊过天、开过玩笑的恐怕也只有我一个。”本田炫耀道。

    “看照片,春泥似乎是个相当英俊的美男子,实际上真是如此吗?”

    我抑制不住步步紧逼的好奇心,问了这个问题。

    “不,那照片应该是假的吧!他自己倒说那是年轻时的照片,但怎么看都很可疑。春泥才不是这么英俊挺拔的家伙呢。他又肥又肿,我猜是从不运动的关系——您看,他老是躺着嘛,不但胖,脸上的皮肤还很松弛,神情呆板,两眼浑浊无神,看起来就像土佐卫门[8] ,而且不善言辞,令人怀疑这样的家伙怎能写出如此精彩的小说。不是有篇小说叫《人癫痫》[9] 吗?春泥就像小说里描述的那副德行。我看他整天躺着啊,都快躺出茧来喽。我只见过他三次,每次他都是躺着说话。听说他连吃饭也躺着,照这么看来应该是真的。

    “只不过,不可思议的是这么讨厌人群、整天躺着的家伙,坊间流传他经常乔装打扮到浅草附近游荡,而且通常都是在半夜。这男人真像小偷或蝙蝠。我在想,他该不会是个极端内向的人吧?直接一点儿说,我看他根本不敢在世人面前暴露自己臃肿的身体与容貌。随着声望越来越高,他越是对自己羞于见人的外表感到自卑。所以才不肯会见朋友、同行,只敢在晚上偷偷徘徊于人来人往的闹市中,聊以慰藉。从春泥的行事方式和其夫人的言谈中来看,真的很难令人不做如此猜想啊!”

    本田绘声绘色地描述春泥的体形与性格,最后还顺带告诉了我一个奇异的事实。

    “话说,寒川先生,这是最近发生的事。我啊……碰到那个行踪不明的大江春泥了。他的模样很奇怪,所以我当时没有跟他打招呼,但我肯定他就是春泥。”

    “在哪儿?在哪儿?”

    我忍不住问了两次。

    “在浅草公园啊,只不过是在清晨我正要回家的时候,所以说也有可能是酒醉还没清醒的幻觉。”本田嘿嘿笑着,搔了搔头,“那边不是有家叫来来轩的中菜馆吗?就在那个角落。那天清晨人烟稀少,有一个戴着尖顶红帽、身穿小丑服的胖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正在发传单。听起来很像梦中场景,但我确定那个胖子就是大江春泥。我发现是他,停下脚步,还在犹豫要不要跟他打招呼,但对方似乎也发现了我,转身匆忙转进对面的小巷。我原本想追上去,但考虑到对方的情况,跑过去打招呼也很奇怪,于是便打消主意,直接回家了。”

    听着本田描述大江春泥奇异的生活状态,我仿佛陷入噩梦中,感到十分不舒服。接着又听到他头戴尖顶帽、身穿小丑服站在街头散发传单时,不知为什么,我从心底发毛了起来。

    不知道他的小丑装扮与寄给静子的威胁信这两者之间到底是否存在因果关系(本田在浅草见到他的时候,静子恰好收到第一封恐吓信),但我认为还是有必要确认一番。

    接着,我从静子交给我保管的恐吓信中,尽可能挑出语意不明的一封给本田看,让他确认是否真的是春泥的笔迹。结果,他不仅断定是春泥的笔迹,还说信中形容词的用法特点与假名标识的习惯,若非春泥绝对写不出来。本田曾模仿春泥的文笔写小说,所以很清楚他的文风特色。他说:“那么拖泥带水的笔法,我实在学不来!”

    我也赞同他的观点。因为看过那几封信之后,我比本田更能深刻体会属于春泥的独特气息。

    于是,我随便编了个理由,拜托本田想办法找到春泥。本田二话不说,答道:“当然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不过我并未就此放心,从本田那里问了春泥最后的住处,也就是上野樱木町[10] 三十二番地,打算亲自走一趟,向邻居打探情况。

    四

    第二天,我放下刚开了头的小说,前往樱木町,向附近邻居家的女佣或小商贩打听春泥一家的情况,确定了本田所言非虚,但关于春泥之后的行踪则一无所获。那一带住的大都是中产阶级,邻里之间并不像大杂院的人那样喜欢说长道短,只知道春泥一家没告知去向便消失了。由于他家门口挂的也不是“大江春泥”的门牌,所以没人知道他是个知名作家,就连他们雇的是哪家搬家公司也无人知晓。我无功而返。

    由于暂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因此我只能利用赶稿空当,每天一个电话询问本田。可惜似乎也没有线索,就这样又过了五六天。正当我们继续着这些无谓的努力时,春泥却在陆续落实他处心积虑的复仇计划的每一个细节。

    某天,小山田静子打电话到我住处,告诉我又发生了一件令她十分恐惧的事,希望我能到她家去一趟。她丈夫不在,一些仆役也出远门了,剩下她独自在家静候我的到访。她好像不是用家里的电话,而是特地打自动电话[11] ,说话的时候非常迟疑,只几句话,却花了三分钟以上,电话还因此中断过一次。

    她趁丈夫不在,把平素靠不住的仆人差遣出门,悄悄叫我前往她家,如此充满暗示的邀约令我产生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奇特心情。只不过这也不代表什么,我立刻答应了她,前往位于浅草山之宿[12] 的住宅。小山田家位于商店之间的纵深处,是一栋有点儿类似旧式别墅的建筑,古色古香。房子正面看不出来,但屋后应该有一条大河。不过与别墅的典雅外观不相称的是环绕着整栋建筑物,新砌了一条水泥围墙(防盗玻璃碎片插满墙缘一周),以及位于主屋后面的西式两层小洋楼。这两个部分与原有的日式格局建筑极不搭调,散发出一种金钱至上的暴发户气息。

    我递交名片之后,在一个乡下小女佣的带领下,来到西式楼房的接待厅,静子正等着我,表情极不寻常。她一次又一次地为自己的无礼致歉,然后,突然压低音量:“请您先看看这个。”随即递给我一个信封,接着,仿佛害怕什么似的,看了看背后,身体往我这边凑近。不消说,那封信肯定出自于大江春泥,但内容与之前已有些许不同,全文如下:

    静子,你痛苦的姿影已鲜明地浮现在我眼前。我明确知道你正瞒着丈夫,处心积虑想查出我的行踪。但那只是徒劳一场,劝你无须多费工夫。纵使你有勇气将我对你的威胁和盘托出,哪怕最后还借助警察之力,也终究无法获知我身处何方。看了我过去的作品后,相信你不可能不了解我是个准备多么充分的人。

    好了,我的小小试探到此也该告一段落,复仇事业该往第二个阶段推进了。在此之前,我想透露给你一点儿小信息:关于你精确的活动时间表,我到底是如何获得的,你大概也想象得到。发现你之后,我便无时无刻像影子一样跟踪在你左右。你绝对无法发现我,但不论你在家还是外出,都逃不出我的视线。即使是现在,你正在阅读这封信的当下,作为你影子的我,依旧躲在某个角落眯起眼睛凝望着你呢!

    正如你猜测的,我每晚观察你一举一动的同时,你们夫妇燕好的一幕幕当然也尽收我眼底。不用说,那自然让我嫉妒到快发狂,这是我当初在制订复仇计划时未考虑进去的内容之一。但这点小事不仅没有妨碍我的计划,而且成了我旺盛妒火的燃油,促使我决定变更预定计划,以期更有效地达到我的目的。变更其实不太大,我原本打算让你再三感受到痛苦、惊恐之后,再夺取你的性命。

    但是,在看过你们夫妇恩爱的场面后,我改变主意,决定在杀你之前,先让你深爱的丈夫死在你面前,让你充分感受所谓的悲痛欲绝之后,再让你赴死。这就是我最后的决定。但你不用着急,我是个慢性子。在还没充分虐待过正读这封信的你之前,便执行下一个步骤,也未免太便宜你了!

    致 静子女士

    三月十六日深夜

    复仇者

    看完这些既狠毒又刻薄至极的字句,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冷战,同时对大江春泥的憎恨心情又增加了数倍。但如果连我都害怕,又有谁能安慰备受惊吓的可怜的静子?我只有勉强故作镇静,反复说明那封信中提到的所谓计划只不过是小说家的妄想。

    “等等,老师,请您小声一点儿!”

    静子丝毫不把我的苦心劝说放在心上,她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外头的动静牵制着,时常眼神呆滞地望着某一处出神,做出仔细聆听的模样。接着将自己的音量压到最低,仿佛有人站在外头偷听似的。她的嘴唇失去了血色,几乎与脸色一样苍白。

    “老师,我想我的脑子一定是混乱了。但,他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静子仿佛精神不正常似的,不断地喃喃细语,嘴里叨念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发生了什么事?”我也受到影响,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来。

    “平田藏在家里。”

    “在哪里?”我一时无法理解她的意思,大脑一片混乱。

    于是,静子仿佛下定决心,站了起来,铁青着脸伸手招呼我跟上。见到她的举动,我心里突然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雀跃,并随之跟上。走到一半,她突然看到我的手表,不知为什么要我取下,放回刚才那个接待室的桌上。接着,我们轻手轻脚地穿过短短的走廊,进入日式主屋内静子的房间。当我拉开纸门时,她突然一脸惊恐,仿佛门后躲着恶贼似的。

    “真奇怪!你说大白天的,那家伙竟然躲在府上,该不会是你想太多了吧?”

    当我说到一半时,她突然警觉了起来,伸手示意我别再往下说,拉起我的手,带我到房间一角,接着,视线瞥向我们站的位置上方的天花板,做出“请您安静仔细听”的手势。

    我们在该处站了约十分钟,彼此凝望,聚精会神地聆听。虽是大白天,但在偌大府邸深处的房间内,周围悄然无声,仿佛听得见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

    “您没听见钟表的滴答声吗?”过了一会儿,静子以轻不可闻的声音询问。

    “没有,表在哪里?”

    听见我的回答,静子又沉默地专注聆听了一阵子,最后总算安心似的说:“已经听不见了。”招手带我回到原来的房间后,接着以异常急促的语气说起这件怪事——

    当时,她正在客厅做针线活,女佣拿着春泥的信进来。她只消一眼,便能看出那是春泥寄的。她一收到春泥的信,心情便忐忑不安了起来,若是不打开来看反而更烦躁不安,于是她战战兢兢地拆开信封。当她读到祸事即将降临在丈夫身上时,便惶恐地静不下心,在房间角落里来回踱步。当她走到衣橱前停下时,头顶上方传来类似虫鸣般的细微声响。

    “我一开始以为是自己耳鸣,但耐着性子仔细听了一会儿后,确定是一种金属的摩擦声。”

    于是,静子总觉得那人躲在天花板上,那声音是那人身上的怀表发出来的。或许当时她离那里很近,而且房间里很安静,使得精神极度紧绷的她听见了天花板上若隐若现细微的金属摩擦声。她原想,或许一如光线反射的原理,原本放在其他地方的钟表声在声波折射之下变得像是从天花板上传出来的一般,接下来她翻遍了房间的里里外外,就是没发现钟表。

    此时,她突然想起春泥在信中提到的:“即使是现在,你正在阅读这封信的当下,作为你影子的我,依旧躲在某个角落眯起眼睛凝望着你呢!”恰巧她又发现天花板上有一块板子微微翘起,露出一条缝隙,怎么看都像是春泥正由那个缝隙半眯着眼在仔细观察她。“平田先生,您现在正躲在那里吧!”此时,静子的情绪异常激动,仿佛陷身敌阵不顾一切的士兵般,一边簌簌落泪,一边朝天花板大喊。

    “我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您尽管按您的方式随意处置,就算被您杀了,我也无怨尤。但求您放过我丈夫,婚前我对他撒了谎,要是他还为我而死……我、我觉得那样实在太叫人惶然不安了,求您饶过他吧……求您饶过他吧……”她哀求的声音不大,却充满感情。然而天花板彼端并无任何回应。当瞬间袭来的激动退去后,她仿佛一只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都瘫软下来。此时,她仍旧听见从天花板上传来若隐若现的滴答声,除此之外四周连一点声息都没有。阴兽栖息于幽暗之中,屏住气息,犹如哑巴般不发出半点儿声响。在这种异常的静寂中,内心的恐怖几乎吞噬了她,她突然跳了起来,逃也似的冲出客厅,连家里也待不住了。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站在外头。随后,想起了我,立刻到附近的自动电话亭打电话给我。

    听她叙述的同时,我不由得想起大江春泥的恐怖小说《天花板上的游戏》。倘若静子听到的滴答声并非错觉,而是春泥真的潜伏在屋内,这表示他正在将小说中的诡计付诸实践,这确实像他的行径。正因为我读过《天花板上的游戏》,更不能将静子看似异想天开的话一笑置之。连我自己也不由得感到恐怖,眼前仿佛出现了肥胖的大江春泥头戴尖顶红帽、身穿小丑服扬起嘴角狞笑的模样。

    五

    与静子一番讨论后,最后我决定模仿《天花板上的游戏》中的那个外行侦探,爬上静子客厅的天花板,确认里面是否有人进去过;若真的有,便要弄清楚对方究竟从哪儿进出的。静子阻止我说:“让您去做这么叫人不舒服的事儿,太委屈您了!”但我仍执意上去。依照春泥小说里描述的,拆下壁橱的天花板,像个水电工一样钻进那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窟。这时候,府邸内除了负责通报迎客的小女佣,其他人都不在,而她似乎正在厨房里工作,不必担心被撞见。

    天花板上面绝对不像春泥小说中描述的那般美好。虽然是老房子了,但去年年终大扫除时,清洁工已经将天花板全部拆下来清洗过,所以不太脏。不过,怎么说也累积了三个月的灰尘,到处都是蜘蛛丝,关键是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我向静子借了手电筒,沿着梁柱爬到发出声音的地方,颇费了我一番工夫。这里有条缝隙,大概是清洗过才导致变形掀起,底下的光流泻而出形成一圈光影,因此非常显眼。但走了不到半间[13] ,我便隐约觉得静子的想象没错。不管是房梁还是天花板上,都留下了人为活动的痕迹。我顿时寒毛直竖,正因为看过小说,一想到那个未曾谋面的大江春泥,宛如毒蜘蛛般贴在天花板上面四处爬动,我的心脏就紧张得好像快要从喉咙口蹦出来似的。此人似乎把整座府邸的天花板都巡游了一番,灰尘上点缀着零星的手脚印。我硬着头皮,把恐惧赶到一边,拖着僵硬的身躯,顺着遗落在灰尘上的印记,心无旁骛地追踪春泥留下的痕迹。果不其然,客厅及卧房的天花板上,大概是由于缝隙数量较多的原因,积尘异常凌乱。似乎暗示着有人曾经在那儿待过。

    我学着天花板上的游戏者,窥视下面的房间,发现春泥沉迷于这样的游戏绝非没有道理。因为,通过天花板缝隙见到的“下界”光景竟是如此不可思议,精彩刺激远远超乎我的想象。特别是当我看到因打击过甚而面容憔悴的静子时,不由得惊叹人类这种生物竟然会因为观察角度不同而呈现出如此超常的迷人之处。通常,我们的视线所及都是平视角度下展现出来的画面,不管多么在意自己在他人眼中的样子,正上方视角下的模样却是无法修饰的,因为正上方是无法设防的,因此展现出来的必然是一种原生态的朴素模样,于是暴露在观察者眼中的姿势也是不甚美观的。静子的头发光泽动人,梳在上方的圆髻,大概是从上往下看的缘故,形状很奇特,刘海与发髻之间的凹陷处卧着一层薄灰,和其他光鲜部位一比,显得异常脏污;从发髻后方向下望,和服衣领与背部之间形成一个深谷,隐约可见背脊上一个凹陷的小窝。同时,滑润清白的肌肤上趴着熟悉的红肿血痕,看似疼痛地延伸至视线不可及之处。从上方见到的静子,虽然失去了一些高雅,却增添了一股独特而不可思议的性感。

    总之,我拿着手电筒在梁柱与天花板上面到处探查,看是否有大江春泥留下来的在此出入过的证据。可惜不管是手印或脚印都很模糊,当然也没留下指纹。想必春泥一如《天花板上的游戏》所描写的,还自备了鞋套和手套吧!但终究让我找到了一个证据,就在客厅上方,一根支撑横梁的撑木底下一个不显眼的地方,掉着一颗灰色的圆形小物。那是一个抛光金属材质的圆钮扣,上面有几个浮雕字母:R.K.B R O S.C O.。一看到这东西,我立刻想起《天花板上的游戏》中提到的衬衫钮扣。但是这东西若要当做衣扣,形状又有点儿奇怪。我猜可能是帽子上的装饰品之类的,但不确定。下去后拿给静子看,她也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接下来,我继续追查春泥是从何处潜入天花板的。顺着积尘被弄乱的痕迹,发现凌乱的印记终止于玄关储藏间的上方。储藏间上方粗糙的天花板轻轻一掀就打开了,我踩着堆在房间里的坏椅子从天花板下来,打开储藏间的门,门没锁,距离门外稍远处有一道高出我一个头的水泥墙。大江春泥恐怕趁四下无人之时,翻越围墙(如前文所述,墙缘黏着玻璃碎片,但对于有预谋的入侵者并不构成威胁),然后从这个没上锁的房间爬到天花板上。

    如今,戏法被揭穿,我一下子觉得索然无味。春泥擅长的也就是这种没有挑战性的小伎俩吧,这不过是不良少年玩的无聊把戏罢了!原本难以名状的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快(后来才知道如此轻视对手实在是大错特错)。静子非常害怕,丈夫的性命无可替代,她甚至想牺牲秘密,报警处理。我开始瞧不起对手,要静子冷静,说服她春泥不可能做出像《天花板上的游戏》那样从天花板往下滴毒药之类的可笑行径,就算春泥潜入天花板,也杀不了人。这般唬人的行为,只不过是大江春泥犯罪欲望下幼稚的虚张声势而已。他只是个小说家,不否认有着超凡的想象力,但实际能耐如何却是值得商榷的。我尽力安慰静子,见她如此害怕,又很轻率地答应她会找几个热衷此道的朋友每晚到墙边巡逻。幸好西式洋房二楼设有客房,静子打算找借口将夫妇的卧室暂时移往那边,若是洋房就无法从天花板上往下偷窥了。

    于是,这两招防御法在第二天开始执行。但阴兽大江春泥恐怖的魔掌并未被这些小手段阻挠,两天后,也就是三月十九日的深夜,他履行预言,屠杀了第一名牺牲者。小山田六郎就这样断送了生命。

    六

    春泥在信上预告即将杀害六郎,他写道“但你不用着急,我向来都不急”,但后来为什么只过了两天便行凶?或许信上那么写根本就是故意的,为了使对手松懈,然后出其不意地下手,但我怀疑有其他理由。静子听见钟表声,相信春泥正躲在天花板上,流着泪求春泥饶过六郎一命。我听静子说起这件事时,已有不祥的预感,春泥在得知静子对丈夫的痴情后,内心想必充满了更为强烈的嫉妒,同时也感受到了暴露的危险。所以才会转念一想:“好,既然你那么爱你丈夫,那我就不婆婆妈妈的,早早送他上西天吧!”总之,小山田六郎是在极为异常的状态下死亡的。

    我接到静子的通知后,当天傍晚赶往小山田家,第一次听到整件事情的始末。六郎死亡的前一晚并无任何异常。他比平日稍早一点儿下班,喝过一点儿小酒后,说要去河对岸小梅町的友人家下围棋。当晚的天气十分暖和,六郎只披了大岛的袷衣与盐濑的短外褂,没加外套,空手出门。此时约晚间七点。由于目的地不远,他一如往常,散步绕过吾妻桥[14] ,沿着向岛的堤坝往前走去。之后,六郎在小梅町的友人家待到十二点,同样徒步离开,到此为止他的行踪都很明确,但之后就下落不明了。

    静子等了一整晚,丈夫彻夜未归,一想起大江春泥的恐吓预告信,她便心急如焚,等不及天亮就打电话到每个丈夫可能去拜访的地方询问,但都没有丈夫的下落。当然,她也打给我,不巧我前一晚不在家,第二天傍晚才回来,所以对这场骚动完全不知情。不久,上班的时间到了,六郎依旧没现身。公司方面也用尽全力寻找,依然找不到他。直到快接近中午时,才接到象泻警察署通知六郎离奇死亡的来电。

    在吾妻桥的西端,雷门的电车车站稍往北的堤坝下,有个往来吾妻桥与千住大桥之间的公共汽船[15] 码头。这里从一钱蒸汽时代起就是隅田川的名胜,我闲着没事也经常搭乘汽船往返言问及白须等地。汽船上经常能看见一些兜售图画书或玩具的小贩,他们推销商品的嗓音仿佛戏院辩士[16] 般沙哑,伴随着咿呀的螺旋桨声,散发出乡村世界才有的古风,这正是我喜欢的风情。码头漂浮在隅田川的河面上,仿佛一艘方形的船,无论候船室的坐椅、客用厕所,都设置在浮动船上。在这儿,我曾经上过厕所,进去后才知道,说是厕所,其实面积只有一个妇人用的箱子大小,木地板上开一个长方形的孔穴,底下约一足深就是隅田川“哗啦哗啦”奔腾不息的河水。这种构造类似火车或船上的厕所,不会囤积不洁物。干净是很干净,但从那长方形的洞穴往下看,底下深不见底的蓝黑色河水像凝固了般,仔细看时,漂在河水里的生物仿佛显微镜底下的微生物,从这端出现又轻悄悄消逝在另一端,这样的景象有时令我恐惧莫名。

    三月二十日早上八点左右,浅草寺商店街某店的年轻老板娘要去千住办事,来到吾妻桥的汽船码头。等船时,她上了趟厕所,刚一进去,便尖叫着飞奔而出。检票口的老爷子问了详情,原来是老板娘看到厕所里那个长方形孔穴的正下方,出现了一张男子的面孔,那名男子正从蓝黑色河水里探头偷看她。检票口的老爷子一开始以为是船夫恶作剧,那时候这一带偶尔也会发生这类水中的龅牙龟事件[17] 。进入厕所一看,发现洞口底下一尺左右果然漂着一张人脸,那张脸随着水波晃动沉沉浮浮,一会儿被遮住半边,一会儿又整张都露出来,像个带发条的玩具。事后老爷子说,从没见过如此骇人的景象。

    得知是尸体时,老爷子慌了,大声招呼码头上的年轻人过来帮忙。当时恰巧有个豪爽的鱼店老板也在候船室等船,便与其他年轻人合力拉起尸体,但从那个洞毕竟不容易拉出,于是便从外侧用长竿将尸体推出河面。怪的是,尸体仅穿一条内裤,近乎全裸,年纪约莫四十,看起来相貌堂堂,应该不是一时开心下水游泳被淹死的。众人觉得事有蹊跷,又仔细检查一番,才发现尸体背部有被刀刃刺伤的痕迹,而且不像淹死的尸体那样被泡到浮肿。当众人发现此非意外溺毙而是凶杀时,骚动更大了。另外,尸体被捞起时,众人还发现了另一件怪事。

    接获通报后,花川户派出所的巡警赶到现场。在他的指挥下,年轻人伸手抓住尸体的头发,想把他拉上来,然而在用力的那一刻,整片头发竟然就这么被扯下来了。由于这景象实在太恶心,年轻人惊叫一声,放开了手。死者入水似乎也没多长时间,头发竟然会整片脱离,着实不可思议。巡警仔细察看,原本以为是头发,结果只是一顶假发,死者有一颗光溜溜的秃头。

    这就是静子的丈夫,碌碌商会董事小山田六郎的死状。总而言之,六郎死后被扒光身上的衣物,再戴上假发,投入吾妻桥下。尸体虽然落水,体内却无积水现象,致命伤在背部,左肺被锐利刃物刺中数刀。除了致命伤外,背部尚有数处浅刺伤,由此看来,凶手连刺好几次都未得逞。根据警医[18] 鉴定,刺伤的时间为前一天凌晨一点左右。由于死者身上不着一物,也没有随身物品,警方正愁如何确定身份,所幸到了中午,小山田的一名友人出现,立刻打电话联络小山田府邸及碌碌商会。

    傍晚,当我拜访小山田家时,六郎的亲戚、碌碌商会的员工及其友人齐聚一堂,家里一片混乱。静子刚从警察局回来,在这些访客的包围下,一脸茫然。由于警方还需要解剖做进一步的鉴定,因此六郎尸体并未被送回。于是,亲友们便在佛坛前白布覆盖的台子上摆放临时赶制的牌位,及供奉死者的豪华焚香和鲜花。

    此时,我才从静子及员工口中听说了上述尸体被发现的经过。一想到六郎的死我也需负一部分责任时便坐立不安,由于我轻视春泥,两三天前静子想报警时我还极力阻止,因此才发生这般不幸,我的心里满是耻辱与后悔。我认为凶手除了大江春泥之外别无他人,春泥肯定是趁六郎离开小梅町的棋友家,路过吾妻桥时把他拉到码头的昏暗处将其杀害的,之后再把尸体投入河中。本田说春泥在浅草附近鬼鬼祟祟出没,两件事的时间也吻合,我想除了他干的之外大概也别无可能。不,既然春泥早就发话要杀害六郎,那么凶手肯定是他。话又说回来,六郎身上的衣物为什么被扒光,为什么被戴上假发?这太奇怪了!如果这也是春泥干的,那他为什么要做出如此不符合逻辑的事?我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为了与静子讨论只有我们俩知道的秘密,我伺机唤她,请她到另一个房间。静子似乎也在等待这个时机,她向座上宾客颔首示意后,迅速跟在我身后,等到四下无人,轻唤我一声“老师”,随即紧抱着我。她似乎正注视着我的胸口,长长的睫毛闪闪发亮,我望着她浮肿的眼帘,突然她眼眶里一颗斗大的泪珠顺着青白脸颊簌簌滑下,接下来眼泪一颗接一颗往下掉,止也止不住。

    “不知该如何向你道歉,一切都是我的疏忽。真想不到那家伙竟然说到做到,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我也跟着感伤了起来,稍稍紧握静子的手,不断地道歉。(这是第一次碰触到她的肉体。虽然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清楚地感受到她那青白娇弱、火热而充满弹性的手掌,那不可思议的触感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

    “对了,你向警方提到那封恐吓信了吗?”

    等到静子好不容易停止哭泣时,我开口询问。

    “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

    “还没说吗?”

    “是的,打算先跟老师讨论过再决定。”

    事后想想也很奇妙,我当时一直握着静子的手,而静子也没表示不愿意或抗拒,反而将身子轻轻倚靠在我身上。

    “你也认为是那家伙干的吧?”

    “是,而且昨晚又发生了一件怪事。”

    “什么怪事?”

    “我听从老师的警告,将卧室搬到西式楼房的二楼。原以为在那里就不必担心被偷窥,但,他似乎还在偷窥。”

    “他在哪里?”

    “窗外。”静子似乎又回想起当时恐怖的情景,眼睛睁得老大,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昨夜十二点左右,我上床就寝,由于丈夫还没有回家,我有点儿担心。另外,由于西式房间的天花板很高,只有我一个人住,显得特别空荡荡的,我觉得很害怕,忍不住打量起房间里的每个角落。窗户的百叶窗只有一片,没办法从上盖到下,底下还留了个一尺左右的空隙,从这里可以看到外面一片漆黑,我不由得心生恐惧,但是越害怕反而越想看,最后我瞟见玻璃窗外一张模糊的人脸。”

    “不是幻觉吗?”

    “那张脸就晃了一下,很快就消失了,所以直到现在我还怀疑是不是看错了。但是那乱糟糟的头发贴在玻璃窗上,姿势有点儿前倾,眼珠子上翻瞪着我,实在太可怕了,那幅景象直到现在还栩栩如生地浮现在我眼前。”

    “是平田吗?”

    “是的,除此之外也不可能有其他人会做出这种事了。”

    经过上述讨论,我们认为杀害六郎的凶手肯定是大江春泥,也就是平田一郎,接下来他还企图杀害静子。于是我们决定报警,申请警方的保护。

    负责侦办此案的检察官是一名姓系崎的法学士,幸运的是,他同时还是我们推理作家、医生及律师等人组成的猎奇会的会员,当我陪着静子到搜查总部象泻警署时,得以避免在检察官侦讯死者家属的严肃形式下,而是用犹如对待朋友的亲切态度,耐心地听取我们的说明。对这件诡异的事情,一方面他颇感讶异,另一方面忍不住被其吸引,决定全力搜索大江春泥的行踪,同时加派刑警进驻小山田家并增加员警巡逻次数,充分做好保护静子的准备工作。由于大江春泥的真面目与坊间流传的形象有很大出入,在我的建议下,他找来博文馆的本田,详细听取了对方的描述。

    七

    之后的一个月,警方全力搜索大江春泥,我也拜托本田及其他报社、杂志编辑多加关注,有机会就问是否知道大江春泥的下落。无论我们多努力搜寻,春泥却仿佛人间蒸发般,踪迹全无。若他只是孤家寡人也就罢了,但他还有个可能成为绊脚石的妻子,他到底能躲到哪里?难道他真的如系崎检察官所猜测的,逃亡到了海外?

    奇怪的是,六郎离奇死亡后,恐吓信也不再寄来了。或许是春泥害怕警方追查,决定先暂停杀害静子的计划,全心全意躲起来了吧!不、不,聪明狡诈如他,不可能没预料到这种情况。那么,他现今应该还潜伏于东京一隅,静静等候杀害静子的时机才是。

    象泻警署署长命令手下的刑警,调查春泥最后的住处上野樱木町三十二番地附近,像我之前做过的。不愧是专家,在刑警的不懈努力下,终于找到了春泥搬家时雇用的搬家公司(同样在上野,但这家小公司在黑门町,离春泥家还有些距离),由此追查到他的下一个住处。结果,得知春泥离开樱木町之后,搬到本所区柳岛町、向岛须崎町[19] 等地,他的居住环境逐步恶劣,在须崎町落脚的房屋简直就像是临时搭建的工棚——坐落在两家工厂之间,脏乱不堪。他一次付清了好几个月的房租,当刑警前往调查时,房东还以为他一直住在那里。警方进入屋子里后,发现什么家具也没有,满地灰尘,无法判断这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空屋的。警方一一查访附近邻居及工厂员工,由于这一带居民不喜欢管闲事,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至于博文馆的本田,本来就很喜欢这一类稀奇古怪的事情,随着事态逐渐明朗,他更加投入、积极地参与调查。他选定之前与春泥碰过一面的浅草公园为中心点,趁着催稿的空当,玩起了侦探游戏。首先,他想到春泥曾经做过发广告传单的工作,便跑去浅草附近的两三家广告公司,调查是否有人雇用疑似春泥的男子。麻烦的是,这些广告公司一忙起来便到处雇人,连浅草公园附近的流浪汉也不放过,让他们换上衣服工作,按日计酬。因此即便是详细描述外貌,那些人还是没有丝毫印象,只是肯定本田所见的应该是个流浪汉这一点。

    于是,本田接下来改成在深夜前往浅草公园,仔细检查树荫下的每一张坐椅;或者故意到流浪汉出没的廉价旅社留宿,与房客攀交情,四处询问是否见过貌似春泥的男人。可惜的是,他花了如此多的工夫,却连一点儿线索也没找到。

    本田每周都会到我的住处一趟,聊一聊他是如何费尽心思。有一次,他照样亮着财神爷般的招牌笑脸,嘻嘻哈哈地对我说了一件事:

    “寒川先生,前阵子我突然注意起畸形秀[20] 来。我突然觉得这是一条很棒的线索。最近各地不是正流行蜘蛛女[21] 之类只有头颅没有身体的杂耍畸形秀吗?我发现一段类似的综艺秀,不过这次的表演和以往的方式相反,这次只有身体没有头颅,在一个被分成三段的长箱子里,下面两段躺着一个女人的身体和双腿,原本应该有头颅的地方却什么也没有。也就是说,这个长箱子里躺着一个没有头的女人,这个无头女是活生生的,因为那女人的手脚偶尔会动一下,看起来既恐怖又性感。戏法的真相,是箱内斜放着一面镜子,利用反射使其看起来空无一物,说穿了倒也挺幼稚的。话说回来,有一次我在牛込的江户川桥[22] ,就是往护国寺方向的那片空地上看到这种无头戏法。只不过,跟一般的无头表演方式不同的是,那次上场的是个穿着油亮脏污小丑装的肥胖男子。”

    本田讲到这里,突然变得紧张了起来,仿佛接下来要讲什么重要事情似的抿紧了嘴,确定我被挑起好奇心后,又开始讲了下去。

    “您懂吧!我是这么想,一个男人在众人面前暴露身体,却又能完全隐藏行踪的手法之一,就是表演这种畸形秀。您看,这不是一种相当出人意料的绝妙方法吗?他把目标显著的面孔隐藏起来,只要躺上一整天即可,这不是相当具有大江春泥风格的遁世法吗?特别是大江春泥自己也很喜欢写关于畸形秀的小说,他最喜欢这一类稀奇变态的事情了。”

    “然后呢?”我觉得本田如果真的发现春泥的下落,以目前的态度似乎也太冷静了,便催促他继续讲下去。

    “所以,我马上跑到江户川桥那里,幸亏那儿还真在表演畸形秀,我买了票推开木门走进去,站在那个无头肥男面前,想方设法一窥究竟——他的长相。后来我想,这小子总不可能躺一整天不上厕所吧?于是我便耐着性子等他上厕所。不久,现场观众几乎都离开了,只剩下我一个。我继续等着,结果箱子里的无头男突然啪啪啪地拍起手来,我正觉得奇怪,负责解说的男子跑到我面前说,表演暂停,中场休息时间请我先行离开。我感觉机不可失,一离开立刻偷偷绕到帐篷后面,从篷布的破洞往里面偷看。果然,无头男在那个解说员的协助下从箱子里爬出来,当然啦,头还是好好地在他脖子上的啊。他跑到观众席的一角,哗啦哗啦地撒起尿来。刚才的拍手啊,你说好不好笑,竟然是上厕所的信号啊,哈哈哈……”

    “你在说相声啊,少开玩笑了。”我故作生气,本田立刻收起笑脸,辩解说:“没有啦,结果长相完全不一样,真是太失望了。不过啊……真的很辛苦哦。说这个故事只想告诉你为了找春泥我到底费了多少心思!”

    只是一段小插曲,却是我们搜索春泥的真实写照,就像这样,完全不见一丝曙光。

    不过,在此必须先交代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觉得这件事或许能成为解开事件谜团的关键。经过调查,我觉得六郎头上的那顶假发,似乎是出自于浅草附近。于是我访遍浅草出售假发的店铺,终于在千束町找到一位姓松居的师傅。他描述的假发竟然与死者头上的那顶一模一样,但委托定制的客户,与我预期的完全相反,甚至令我大吃一惊,客户竟然是小山田六郎本人。师傅大致描述了订购者的外貌,与六郎的完全一致,而且客户委托时留下的联系姓名也是小山田。假发做好后(大概是去年年底),也是他亲自来领取的。当时,六郎表示想掩饰秃头,然而,就连他妻子静子也不曾在他生前见过他戴假发,这又是为什么?我怎么想也解不开这个不可思议的谜团。

    另一方面,静子(现已成了未亡人)与我之间的关系以六郎的死为界,迅速亲密了起来。我顺理成章地成了静子的商量对象,同时也成了她的保护者。六郎那边的亲戚得知我爬上天花板调查之后的种种尽心尽力,也不好多说什么。就连系崎检察官也忍不住在一旁敲边鼓,帮我说好话,既然发生这种事,要我好好把握时机经常去小山田家走走,多多关心未亡人身边的大小事。于是我开始公然出入小山田宅邸。

    正如本文开头提到的,静子与我在博物馆偶遇时,得知我是她喜欢的推理小说家,当时就已对我颇有好感。之后我们之间又陆续发生了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关系日渐紧密,到现在她会把我当做唯一倚赖的对象,实为理所当然。但是像这样一天到晚见面,特别是看到她已成了寡妇,原本觉得那遥不可及、虚无缥缈的苍白的热情,夹杂着一触即失的性感魅力,带着生动的现实色彩向我袭来。特别是有一次,我在她的卧室里看到一把外国制的小鞭子时,那恼人的欲火立刻以火上浇油的气势熊熊燃烧了起来。

    我不经意地指着那鞭子问:“您先生以前学过骑马吗?”她一开始还听不懂,看到鞭子那一刻脸色陡然变得更为苍白,一会儿又慢慢地现出粉色,直到像一个熟透了的苹果。接着,她幽幽地回答:“不……”愚蠢如我,直到此时,才解开她脖颈间那条细长红血痕的谜团。仔细—想,她的伤痕每次出现的部位与形状都有些微不同。当时也觉得奇怪,但万万没料到,她那看似温厚的秃头丈夫,竟是个令人作呕的性虐待狂。六郎死后一个月的现在,她脖颈间再也找不到那些丑陋的血痕,岂不说明了一切?综合上述迹象,即使不听她直截了当的说明,也能证明我的想象绝对无误。但是,知道这个事实之后,我不知为什么开始心痒难耐了起来。难道说我和已故的六郎一样,也是个性变态狂?

    八

    四月二十日,故人逝世满一个月,静子祭拜过亡夫以后,傍晚邀请亲戚及亡夫的友人前来,我也列席其中。当晚发生了两件事情——虽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但一如接下来说明的那样,竟不可思议地产生某种宿命般的关联——给了我这辈子难以忘怀的巨大震撼。

    当时,我与静子在微暗的走廊上并肩走着。来客纷纷回去之后,我们仍讨论着那件私密的事情,即搜寻春泥一事。大约十一点吧,由于还有用人在场,我也不好意思待太久,便准备离开,搭乘静子替我从招呼站叫来的车子回家。此时,她送我到玄关,与我并肩经过走廊。走廊前面就是庭院,院子里有几扇窗户开着,当我们走过其中一扇窗户前时,静子突然发出一声恐怖的尖叫,同时死死地把我抱住。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我吃惊地询问。静子一只手仍紧紧抱住我,另一只手指向窗外。我一时以为是春泥,但很快发现什么也没有。只见一条白狗“沙沙沙”地穿越庭院中的树丛,转眼消失在黑暗中。

    “是狗,只是条狗儿罢了,没什么好怕的!”

    我也不知到底怎么了,只能轻拍静子的肩膀,安慰她。即使知道窗外什么也没有,静子仍用双手紧紧抱着我。那温暖的触感传遍我的全身,啊啊啊……我终于按捺不住,将她一把搂在怀里,强行吻上她那双齿微微张开、仿佛蒙娜丽莎的丰唇。另一方面,也不知对我而言是幸还是不幸,她不仅未抗拒,至今我还清晰地记得从她搂着我的手中传来的那股微带羞怯又不愿放开的力量。

    因为那天是亡者的忌辰,我们的罪恶感更添一分。我还记得在那之后,直到我搭上车子以前,两人都沉默着,连目光也不敢交会。

    车子启动后,我依然眷恋着刚道别的静子。发烫的唇角仍残留着她柔唇的触感,心儿怦怦跳的胸口仍感受着她的体温。而我心中,仿佛要飞上天的欣喜与深切的自责并存着,宛如图案复杂的编织物般相互交错着。车子正往哪里行走、车窗外闪过什么样的景色,我几乎视而不见。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从刚才开始,一直有样小东西仿佛烙在我的视网膜底。随着车体的摇晃,我不断地想着静子的事,眼睛只看得到眼前一小段距离内的事物。就在位于视线内的中心点,有个物体不断晃动着,吸引了我所有的注意力。一开始,我只是不甚留意地望着那东西,但突然之间我的神经似乎被触动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会这么在意?”

    我茫然地思考着,很快就发现了问题的核心答案。我很讶异,我记忆中的物体和眼前焦点中的物体,若视之为偶然又未免太过于凑巧了。

    在我眼前是一个身穿破旧深蓝色薄外套、体形壮硕的司机,驼着背,正目视前方开着车。在他肥厚肩膀的前方,有一双大手,正灵巧地操控着方向盘。粗壮的双手上戴着一副极不相称的高级手套,而且是不符合季节的厚手套。或许因此才吸引我的注意吧。但更重要的是,手套上的饰扣……此时我总算醒悟过来,在小山田家天花板上捡到的那个金属磨砂扣子,其实是手套上的饰扣。我曾向系崎检察官提起过这个金属小玩意儿,当时不巧没带过去,加上我们早就认定凶手是大江春泥,所以对凶手遗留的东西不甚重视,这东西还在我的背心口袋里。万万没想到原来这是手套的饰扣,但仔细一想,凶手戴上手套以避免留下指纹,却没注意到饰扣脱落,这不是十分合理吗?

    然而,司机手套上的饰扣不仅让我明白了在天花板上捡到的东西是什么,还让我了解了更深层的信息。无论形状、色泽、大小,两者都太相似了,不仅如此,司机右手的那只手套上刚好缺了一颗饰扣,仅留下扣子垫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我在天花板上捡到的东西与这垫片完全吻合,又代表了什么?

    “喂,喂,”我突然叫唤司机,“能不能把你的手套借我看看?”

    司机对我突如其来的要求感到莫名其妙,不过还是将车速放慢,乖乖取下手套交给我。一看,另一颗仍完好的饰扣表面上,雕刻着R.K.BROS.CO.字样的字母,分毫不差。我越来越惊讶,心里突然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恐怖感。

    司机把手套交给我以后,毫不在意地继续开车。望着他那壮硕的背影,我大脑里的所有思绪突然被某个妄想牢牢占据。

    “大江春泥……”

    我用司机听得见的音量嘀咕。接着,凝视着驾驶座上方小型反光镜中的他。不消说,那只是我愚蠢至极的妄想,司机在镜中的表情丝毫未变,更何况大江春泥也不是模仿罗宾[23] 的家伙。车子送我到住处时,我多给了司机一笔钱,问了一些问题。

    “你还记得手套上的饰扣是什么时候掉的吗?”

    “饰扣吗?一开始就不在啊!”司机神情奇特,“这手套是人家送的,虽然还很新,但扣子掉了,所以不能用了。是刚过世的小山田老爷送我的。”

    “小山田老爷?”我惊讶地睁大了双眼,连忙又问,“是我们刚离开的那个小山田家的老爷吗?”

    “是的。那位老爷还活着时,往返公司通常由我接送,算是我的老主顾。”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戴那副手套的?”

    “他给我的时候天气还很冷,但我看这手套很高级,舍不得用。因为原来的那一副破了,今天才第一次把它拿出来戴,因为握方向盘时不戴手套容易滑手。请问您为什么要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有点儿原因。这副手套你愿不愿意让给我?”

    就这样,我花了一笔不小的代价取得这副手套。回到房间,我将在天花板上捡到的东西拿出来比对,果然一模一样,而且饰扣与手套上的垫片也完全吻合。

    方才说过,这两件物品的一致性,若要视为偶然也未免太过凑巧了。大江春泥与小山田六郎都带过饰扣相同的手套,脱落的饰扣也和垫片完全吻合,这真的是巧合吗?后来,我拿着这副手套到市内一流的银座泉屋洋货店请他们鉴定,得知这手套的手工在国内很罕见,恐怕是英国产的舶来品。同时也知道R.K.B R O S.C O.这家兄弟公司在国内并没有分公司。考虑到洋货店老板的说明,以及六郎直到前年九月都在国外出差的事实,我确定六郎才是手套的所有者,天花板上的饰扣应该也是六郎掉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抱着头,趴在桌上,“也就是说……也就是说……”我不断地喃喃自语,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思考,苦思冥想试图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

    不久,我脑海里突然浮现一个怪异的想法。山宿町其实是个沿隅田川建立的细长形小镇,因此小山田府邸自然也与河川相邻。我经常站在小山田家的西式楼房窗户前眺望隅田川,但为什么在此时,这件事又仿佛第一次被发现似的,产生新的意义,这新意义又反过来刺激了我?

    我混沌的脑海中蓦然浮现一个巨大的U字。U的左上部是山宿町,右上部则是小梅町(六郎棋友家的所在地)。而U的底部恰好是吾妻桥。一直以来,我们相信六郎当晚是从U的右上部离开,走到U底部的左侧,在此遭到春泥杀害。但我们是否忽视了河流的性质?隅田川由U的上部流向下部,被抛入河川的尸体与其说会停留在遇害现场,不如说应该是从上游漂流而来,碰到吾妻桥下的汽船码头之后再停下更为合理。尸体漂流而来……尸体漂流而来……那么,是从何处漂流而来?案发现场到底在哪儿?我就这样陷入深沉的妄想泥沼里。

    九

    我连续好几晚不断思考这件事,就连静子的魅力也不及这些,我像是把她忘了似的,不断地沉溺在奇妙的妄想深渊中。在这段时间里,我曾经为了确定一些事而拜访过静子两次,但事情一问清楚,我又很干脆地告别,以最快的速度回家。或许她会觉得我的行动很古怪吧,站在玄关送我离开时,她的表情看起来悲伤而寂寞。

    于是,在这五天之内,我突发奇想,构筑了一个似乎毫无意义的妄想。当时向系崎检察官说明情况的意见书还在我手上,为了省去在此重新叙述的麻烦,我略作修改,直接抄写附在下面。这个推理如果没有推理作家的想象力为基础,恐怕无法形成。只不过,后来发现这当中还存在着另一层深刻的含义。

    (前略)因此,当我知道在静子客厅的天花板上发现的金属物,可能是小山田六郎的手套上脱落的饰扣时,原本盘踞在内心百思不得其解的种种现象,仿佛为了佐证这个发现似的倾巢而出。六郎的尸体戴着假发的事实、假发是六郎自己定制的事实(至于如何解释尸体一丝不挂的事实,对我而言并不成问题)、在六郎离奇死亡之后平田的恐吓信也戛然停止的事实、六郎其实是个可怕的性虐待狂(单看外表多半看不出来)……诸如此类的事实仿佛是偶然的聚合,但仔细思考后发现,一切均指向同一个事实。

    我一注意到这件事,为了让推理更有明确的真凭实据,便开始着手搜集一切资料。我先拜访小山田家,得到静子夫人的许可,调查了已故六郎的书房。没有比书房更能如实呈现主人的性格与秘密的了。在夫人疑惑的眼光下,我花了将近半天的时间,将所有的书柜及抽屉检查了好几遍,很快发现只有一个书柜上了锁。我向夫人要钥匙,得知那把钥匙被六郎串在怀表上随身带着。死亡当天也是卷在身上的兵儿带[24] 里,由于没有其他办法,我便说服夫人破坏柜锁,强行打开书柜门。

    打开一看,里面藏着六郎数年间的日记、几个资料袋、一沓信件、书籍等,我仔细翻了翻,发现了与这件事相关的三份文件。一份是六郎与静子夫人结婚当年的日记,在记载婚礼三天前的那一栏外侧,用红墨水笔记录了以下句子:

    (前略)我知道青年平田一郎与静子曾发生过关系,然而静子中途对此人心生厌恶,纵使对方费尽一切手段也不予回应,最后趁家父破产之际不告而别,就这样吧,我对过往之事无加以过问之意。

    所以,六郎在结婚之初就已通过某种渠道全盘掌握了夫人的秘密,但未向夫人透露只字片语。

    第二份是大江春泥的短篇集《天花板上的游戏》。这样的书竟然出现在实业家小山田六郎的书房中,多么令人惊讶啊!在静子夫人说明六郎生前其实是超级推理小说迷之前,我有一度还怀疑自己的眼睛。值得注意的是,这本短篇集的扉页上有一张珂罗版[25] 的春泥肖像,版权页上也印着作者的本名平田一郎。

    第三份是博文馆发行的杂志《新青年》第六卷第十二号[26] 。上面虽然没有刊载春泥的作品,但扉页上有半张尺寸如稿纸大小的手稿照片,空白处写着“大江春泥氏的笔迹”。奇妙的是,把这张照片放在光线下面,厚厚的纸张上隐约可见许多如抓痕般的纵横线条,恐怕只能解释为有人在那张照片上覆盖薄纸,用铅笔多次临摹春泥的笔迹所致,我觉得很恐怖,想象一一变成了事实。

    同一天,我拜托夫人找六郎从国外带回来的手套。找这东西十分耗时,最后总算找到了一副与我从司机那里买来的一模一样的。夫人将手套交给我时,还一脸疑惑地直说好奇怪,应该还有另一副的,可找不着。总之,这些证据——日记、短篇集、杂志、手套、天花板上捡到的金属饰扣,只要您吩咐一声,我随时可以提供。好,我所调查的事实尚有其他,但在说明之前,仅由上述几点来推论,也能得知小山田六郎其实是个令人恐惧的性虐待狂,在其温厚笃实的面具下,隐藏着妖怪般的可怕嘴脸。

    我们似乎太执著于大江春泥这个名字了,难道不是吗?基于他那些内容血腥的作品、异于常人的生活状态等信息,从一开始便轻易断定此等怪异的行为非他而不能为,这个判断岂非过度轻率?他为什么能完全隐匿自己的行踪?如果真的是凶手,岂不是有点儿古怪?难道春泥是冤枉的,他因为天生讨厌人群(越有名气,相对的,讨厌人群的情况变得越严重)而离群索居,所以才如此难寻吧!或许如您说过的,索性逃到国外。譬如正在上海市的某个角落,扮成中国人怡然自得吸着水烟。若非如此,假如春泥真的是凶手,怎么会将长年累月策划的、如此周密的复仇计划,在杀害一个对他而言不过是正餐前开胃菜的六郎之后,仿佛忘了最重要目标似的戛然中止?这又该如何解释?对于阅读他的小说、了解他的日常习性的人而言,这也未免太不自然、太不可理解了。

    不仅如此。还有一个更明显的事实。他如何将小山田手套上的饰扣遗落在天花板上?那副手套是国内难见的舶来品,考虑到六郎送给司机的那副手套上的饰扣也脱落了,如果说潜入天花板内的人并非小山田六郎,而是大江春泥,是不是太不合理了(那么,您或许会问,假设是六郎,他为什么会把如此重要的证据随便送给别人。这一点请容我在后文详细说明,六郎在法律上并无犯罪,他只是在进行一种变态的性游戏罢了。即使手套的饰扣遗落在天花板上,对他而言也是不痛不痒,无须像个罪犯一样担心饰扣是否落在天花板上,是否会成为证据等等。)

    否定春泥是罪犯的证据不仅限于此,还有上述的日记、春泥的短篇集、《新青年》杂志,以及六郎的书房里那个上锁的书柜。书柜只有一把钥匙,而且六郎不管饮食起居、出入都随身携带,这不仅证明了这些东西与六郎阴险的恶作剧有关,退一步想,至少还证明了春泥不可能为了嫁祸给六郎,伪造这些物品放入六郎的书柜中。光是日记就不可能伪造,而且这个书柜也只有六郎能自由开关,不是吗?

    原本我们深信不疑凶犯就是大江春泥,即平田一郎,现在令人意外的是,恐怕只能认为他一开始就与此事无关。令我们如此相信的,是小山田六郎那些令人惊叹的欺瞒。富有的小山田绅士,心里竟然藏着如此阴险而幼稚的想法。他表面上温厚笃实,在卧室里却化成世人厌恶的恶魔,以外国制的马鞭,不住地抽打清纯可怜的静子夫人,着实出乎我们的意料。但温厚的君子与阴险的恶魔,这两种人格并存于同一人体之内的例子并不少见,平时表现得越温和敦厚,不正表示越容易成为恶魔的信徒吗?

    好,以下是我的想法——约四年前,小山田六郎因业务关系前往欧洲旅行,以伦敦为主要活动地点,在两三个城市停留了约两年,他的恶习恐怕就是在那里萌芽、茁壮起来的吧?(我曾经从碌碌商会员工的口中听说他在伦敦的艳事。)接着,他带着这些恶习于前年九月回国,于是他改以曾经溺爱的静子夫人为对象,张牙舞爪地逞其淫威。我去年十月初次与静子夫人相遇时,便已发现她颈部那些可怕的伤痕。

    染上这种恶习就像吗啡中毒,终生难以根治。不仅如此,其病症还会日日夜夜以极惊人的速度加重,不断地追求更强烈新奇的刺激感。今天已经无法满足于昨天的玩法,明天又会难以忍受今日的创新,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实吗?因此,他必须疯狂地搜寻更新奇的刺激。

    或许就在此时,在某种契机下,他得知了大江春泥的小说《天花板上的游戏》——听说其中的内容和一般的小说不同,便想一读。总之,他发现了不可思议的知己,找到了臭味相投的同好。他是如何热衷于阅读春泥的短篇集,看看那本书书页的磨损状况便可明白。春泥在该短篇集中,反复述说从缝隙中偷窥独处者(特别是女性)是如何的妙不可言。对六郎而言,这恐怕是一个新发现吧,因此不难想象对此产生共鸣。最后,他终于模仿起小说中的主角,成为天花板上的游戏者,躲在家中的天花板上,偷窥静子夫人独处时的模样。

    小山田家的大门到玄关有一段距离,因此避开仆役的目光,趁返家时躲入玄关旁的储藏间,沿着天花板爬到静子所在的客厅上方,实在不是什么难事。我甚至怀疑六郎经常在傍晚去小梅棋友家,该不会是为了掩饰天花板游戏的一个障眼法吧!

    另一方面,如此爱读《天花板上的游戏》的六郎,在版权页上发现了作者本名之后,会不会开始怀疑春泥就是静子狠心抛弃的爱人?那么,平田一郎对静子恨意至深不也就极为自然吗?因此,他开始搜集一切关于大江春泥的报道、传闻,最后终于发现春泥就是静子的前男友,而且他在日常生活中极端讨厌人群,当时已经停笔出世隐居。也就是说,六郎在《天花板上的游戏》一书中,一方面发现了与自己一样有恶习的知己,另一方面又找到了憎恨其妻的昔日情敌。基于这些认识,他想出了一个吓人的恶作剧。

    偷窥静子独处自然满足了他的好奇心,但对于有性虐待癖的他而言,单靠如此温吞、半吊子的游戏实在难以满足其兴趣。他发挥异常敏锐的想象力,无时无刻不在思考是否有比用鞭子抽打更残酷的方法。最后他想到的,就是捏造平田一郎的恐吓信这种史无前例的游戏。为此,他取得了《新青年》第六卷十二号卷头的手稿照片。为了使游戏更有趣、更真实,他开始细心模仿春泥的笔迹。手稿照片上的笔痕便说明了这一点。

    六郎捏造了平田一郎的恐吓信,每隔几天便前往不同的邮局投递,趁外出洽商时,将信件投递入附近的邮筒,对他而言自是轻而易举的。关于恐吓信的内容,他通过报章杂志上的报道,了解春泥大略的经历;至于静子活动的细节,也能通过天花板的偷窥或利用丈夫的身份,轻松写出那些内容。也就是说,他与静子共枕同眠时,一边细语,一边记下静子的话语或小动作,装做是春泥正在偷窥并写下那些内容,这是多么邪恶的行为啊!于是他就这样获得了以他人名义写恐吓信寄给妻子这种接近犯罪的乐趣,以及躲在天花板上偷窥妻子阅读信件时胆战心惊的模样所涌现的刺激满足。我有理由相信他在那段时间仍继续用鞭子抽打妻子,因为静子颈部的伤痕直到六郎死后才完全消失。不消说,他如此虐待静子,绝非出于憎恨,反而是出于对她的溺爱。相信不用我多做解释,您也能充分理解这种变态的心理。

    关于写那几封恐吓信的人是小山田六郎的推理到此为止。只不过,原本是性变态单纯的恶作剧,为什么又会演变成那般残忍的杀人事件?不只被杀的是六郎本人,而且他为什么戴着奇怪的假发,一丝不挂地漂流到吾妻桥下?他背上的伤痕又是何人所为?若大江春泥与本事件完全无关,那么是否又有其他罪犯等等,恐怕您会有诸如此类的疑问吧。因此,我必须针对这些问题,进一步说明我的推理。

    简单地说,或许是他那些超常的邪恶行为,触怒了神灵而遭到天谴吧!这既不是犯罪,也没有加害者,只是六郎自己过失致死罢了。听到这些,您肯定想问他背上的伤痕是怎么来的。关于这一点,请容我稍后说明。我还是坚持按照顺序,先将我得出这个结论的理由解释清楚。

    我推理的出发点不是别的,正是他的假发。想必您还记得三月十七日我在天花板探险后的第二天,静子听从我的建议把卧室移到西式楼房的二楼,以避免进一步被偷窥。我虽不知道静子如何说服了丈夫,而六郎又为什么接受了她的建议。总之,从那一天起,六郎已经无法通过天花板偷窥了。但是,如果我们运用一点儿想象力,六郎或许已经厌倦了偷窥游戏,或许他在把卧室迁到西式楼房之际,又想出了什么新把戏。若问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猜测,答案便是假发。他定制假发是去年年底的事,因此我相信一开始并非是为了恶作剧,而是有其他用途吧!如今,那顶假发却在意外的地方派上了用场。

    他在《天花板上的游戏》的扉页上看到春泥的肖像。据说这张肖像是春泥年轻时的模样,当然不像六郎那般脑袋秃秃,而是满头茂盛的黑发。因此,假如六郎想停止躲在恐吓信或天花板缝隙中惊吓静子的恶作剧。那么,把自己化身为大江春泥,让春泥离静子更近,让静子对春泥的恐惧由想象转化成实实在在的影像,显然在窗外一闪而过的方式是最能达到效果的,这种快感一定是不可思议的。当然,实施这项计划首先要考虑的就是,必须掩饰明显的特征——秃头,而假发便是达到这个目的的最佳选择。只要戴上假发,从黑洞洞的窗外一闪而过(这样做更有效果)便可以了。根本不必担心容貌会被饱受惊吓的静子识破。

    当晚(三月十九日),六郎从小梅町的棋友家回来,由于大门敞开着,便悄悄绕过庭院,进入西式楼房楼下的书房(根据静子说的,他总是随身携带书房与书柜的钥匙)。他小心避开卧室里的静子,在黑暗中戴上假发,走到屋外,沿着庭院里的植物爬上房屋上装饰性的挑檐,绕到卧室的窗外,从百叶窗的缝隙偷看内部。静子说过曾经看到窗外有一张人脸,就是这个时候。好,那么六郎为什么会死?在说明这一点之前,我必须在这里插进一个事实,怀疑六郎之后,我曾经两度拜访小山田家,当时站在西式楼房的房间里观察窗外的情形。关于这些,只要您亲自走一趟便可明了,因此这里我想省略繁杂的描述。这扇窗面向隅田川,小山田宅邸的围墙就在窗户下面,围墙和墙壁之间的空间几乎只有屋檐向外突出的宽度,大概也只能容一人通过,围墙沿着十分高耸的崖边建立。河面至围墙的高度约两间,围墙至二楼窗户的高度约一间。因此,六郎若不慎从窗下的壁缘踩空掉落,运气好的话可能摔进围墙内侧,否则就会先跌到围墙上,再摔入大河。无须多言,六郎的情形自然是后者。

    我一开始想到隅田川的水流问题,与其相信发现尸体的地方就是弃尸的现场,不如解释为尸体是从上游漂下来的更自然。而小山田家的西式楼房外面就是隅田川,也正是吾妻桥的上游。所以我才会考虑到六郎从这里摔落的可能性。虽然如此,但他的死因是背部的刺伤而非溺死,这个矛盾一直让我困惑良久。

    但是,有一天我突然想到过去曾读过南波奎三郎[27] 的著作《最新犯罪搜查法》。其中有一个实例与这件事十分相似。我在撰写推理小说时经常参考这本书,对其中的记述也是耳熟能详,下面就是这个实例:

    大正六年五月中旬,一具男尸漂流到滋贺县大津市太湖汽船株式会社[28] 防波堤附近,死者头部有遭锐器割伤的痕迹。根据法医调查,死亡主因为生前头部遭刀创,腹部有积水,断定为此人被杀害的同时即被抛入水中。这算得上是一起重大刑事案,警方立即展开搜索行动,但用尽各种方法,依然查不出死者的身份。数天后,大津警察署受理了一封由京都市上京区净福寺通金箔业者斋藤请求寻找雇佣小林茂三(二十三岁)的申请书。恰巧此失踪雇工穿的服装与本案的被害者相符,警方立刻通知斋藤前来认尸,经确认后死者确为小林茂三,同时也确定死者并非他杀而是自杀。死者偷取雇主大量金钱并挥霍一空,留下一封遗书后离家出走。至于身上的伤为死者从船尾投水自尽时,头部碰撞到旋转中的螺旋桨,留下了近似刀伤的伤痕。

    如果我没想到这个实例,或许就不会有如此异想天开的想法了。但是大多数时候,事实的离奇荒唐更胜于小说家的幻想,往往看似不可能发生的异常事态,实际上却发生了。不过,这次的事情与上述案例稍有不同,尸体体内无积水,而且半夜一点也鲜少有汽船经过隅田川。

    那么,六郎背上深达肺部的严重穿刺伤是由什么造成的?是什么东西造成如此类似刀刃戳刺的伤口?不是别的,正是小山田家水泥墙顶上的酒瓶碎片。这东西在正门两旁的围墙上也有,相信您应该看到过。这些防盗玻璃碎片有些异常大,估计造成深及肺部的重伤也不是不可能。六郎恐怕是从挑檐上一脚踩空摔落时不幸撞上这些碎片的吧,重伤导致死亡,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同时也解释了为什么在致命伤口周围还会出现无数较浅的刺伤。

    就这样,六郎自作自受,因不知节制的恶习,不慎从挑檐踩空摔到围墙上,受到致命伤,接着坠落于隅田川中,随着河水漂流到吾妻桥汽船码头的厕所下方,以极度羞耻的方式结束了一生。以上就是我冗长的解说,大致陈述完毕。附加说明一两件尚未说明的事情——关于六郎的尸体为什么赤身裸体的疑问,吾妻桥一带是流浪汉、乞丐、前科犯的老巢,若说这一带有人趁深夜把尸体身上值钱的衣服剥下(六郎当晚穿着大岛的袷衣和盐濑的短外褂,并随身带着一只白金怀表),也就不难理解了。(这个假设后来成了事实,一名偷衣物的流浪汉被警方逮捕了。)另外,关于静子在卧室里为什么没注意到六郎坠楼这一点,希望您能考虑到她当时异常害怕,神经极度紧绷,再加上她当时在水泥楼房的密闭房间里,窗户离河面十分远,隅田川不时有彻夜工作的运泥船经过,就算听到了水声,也很容易误以为是划水声。况且,值得一提的是,这件事不存在一丝一毫的犯罪意味,虽说发生了谁都不乐于见到的死亡,但仍可说不脱离恶作剧的范围。若非如此,六郎也不会把可以被当成证据的手套送给司机、用本名定制假发、草率地把重要证物锁在家中书房的某一个抽屉里,而且这个抽屉只用常见的锁随意一锁。(后略)

    以上这段文字是从意见书上抄写的,我把这段文字放在这里,是因为如果不先说明得出这个推论结果的前因,那么接下来的记录会很难理解。我在意见书中提到大江春泥这个人物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果真如此吗?若真是如此,我在本记录前段用大量笔墨描述他的为人不就毫无意义了吗?

    十

    我写了上述的意见书欲上呈给系崎检察官。意见书上的日期是四月二十八日。我写完后的第二天就拜访了小山田家,打算先让静子过目,告诉她不必再害怕大江春泥的幻影,好让她安心。我在开始怀疑六郎之后,也曾拜访过小山田家两次,当时只是把全部注意力放在搜索房间上,并未对她做任何说明。

    当时,静子身边集聚了许多亲戚,为了处理六郎的遗产,产生了许多纠纷。静子几乎孤立无援,也因此更倚赖我了。当我一拜访,她立刻欢声雀跃地迎接我,带我到她的客厅,我立刻急不可待地说:“静子小姐,你不用再担心了,大江春泥这号人物,从一开始就没存在过。”一听我这么说,她异常惊讶。她摸不着头绪也是理所当然的,望着她一脸茫然的可怜模样,我带着把完成的推理小说的草稿读给朋友听的心情,把意见书念给她听。一方面想让她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好让她安心;另一方面则是想听听她的意见,我也想找出草稿里是否有不完善之处,以便修改。

    说到六郎的性虐待癖对她而言十分残酷。静子羞红了脸,恨不得在地上找个洞钻进去。在提到手套时,她也说“我一直觉得奇怪,明明还有另一副,怎么找也找不到”。在讲到六郎过失致死时,她非常吃惊,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到我念完时,她还是茫然不已,不断发出“哎呀……”的惊叹声,最后,脸上终于浮现出安心释然的神色。相信这是她意识到大江春泥的恐吓信不过是伪造,生命威胁已然消除,心里的紧张压力瞬间得到全然释放的原因吧!同时,请原谅我的妄自揣测,或许她听到六郎已经得到其应有的报应后,因我俩之间的不道德交往而产生的自责有所减轻所致吧。“既然那人对我做了如此过分的事,那我也……”如今已有诸如此类能够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想必她也为此感到欣喜吧!

    恰巧是晚饭时刻,不知是否是我多心,静子兴冲冲地拿出洋酒招待我。至于我——我也相当兴奋,因为我的意见书受到她的认同,在她一杯又一杯的劝酒下,我喝多了些。不胜酒力的我立刻满脸通红,接下来心里突然滋生一股莫名的忧郁,话变得很少,只是一直凝望着静子。这阵子,她瘦了许多,不过苍白本是她的特色,她身体柔韧的弹性、心里仿佛鬼火般燃烧着热情的不可思议的魅力,不仅未消逝,反而因为她身上这件勾勒身材曲线的旧式法兰绒衬衫而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妖艳。我望着她在毛织品底下不断扭动的身躯,她那衣物包覆下的迷人胴体在我的脑海里若隐若现,骚弄得我心痒难忍。

    如此交谈了—会儿,我趁着醉意想到一个非常美妙的计划。那就是在避人耳目的地方,租一间房子作为我与静子幽会的场所,享受两人独处的时光。当时,我打算等女佣一离去,立刻告诉静子这个猥琐的想法,实际上却忍不住一把将她拉了过来,与她进行第二次接吻,我的手一点点爬上她的背部,享受着法兰绒传达给指尖的触感,轻轻在她耳旁嗫嚅我的想法。她不但没有拒绝我无礼的行为,还轻轻地点点头,接受了我的请求。

    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记录接下来二十几天,她与我那无数淫糜、仿佛噩梦般的幽会。我在根岸御行松下[29] 河畔租了一间古意盎然、带仓库的房子,请附近杂货店的老婆婆代为看守,我们通常在正午幽会。这恐怕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深刻体验女人这种生物的激情及其惊人的能量。有时候,我与静子仿佛回到童年时代,在鬼屋般的老房子里,像猎犬般伸出舌头大口喘气、耸动肩膀,玩起你追我赶的游戏。当我快抓到她时,她像只海豚般扭动身躯,巧妙地从我手中溜走。我们用尽所有的力气追逐,直到疲惫不堪,而后像尸体般相拥倒下。有时候,我们在昏暗的仓库里静静地待一两个小时。若有人躲在仓库门口偷听,或许会听到里面传来一女子持续的啜泣声,其间还夹杂着男子雄浑的哭声吧!

    某日,静子从带来的芍药花束中取出六郎生前爱用的那条外国马鞭,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害怕起来。她让我拿着鞭子,要求我像六郎那样鞭打裸体的她。恐怕静子在六郎长期的性虐待下,已染上了怪癖,使得她不受虐就心痒难忍。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如果我和她的幽会持续半年以上,也会染上与六郎相同的癖好呢?若要问为什么,当我禁不住她苦苦哀求,将鞭子甩在她那柔软的裸体上,可怕的是,见到苍白的肌肤募然浮现恶毒的红肿鞭痕时,我心里竟然浮现一股难以言表的愉悦。

    不过,我并非为了描写男女情事才写这份记录的。以后,如果我打算将这件事情写成小说,或许我会从头再详细描写这些情事。以下我想记录从静子口中听来的一件事,那是关于六郎的假发的。那顶假发确实是六郎刻意定制之物。那是极端神经质的六郎与静子进行闺房游戏时,为了掩饰那不上相的秃头,不顾静子讪笑,执意定制的物品。“为什么一直隐瞒不说?”我问道。静子回答:“这种事太难以启齿,我实在说不出口呀!”

    就这样又过了二十几天,我想一直没露面也不太自然,便特地到小山田家走访了一趟。与静子的会面持续了约一个小时,我们的话题正经且枯燥,之后照例叫了辆轿车送我回家。都说无巧不成书,司机正是之前把手套卖给我的那个青木民藏,这次的事情也成了我被引入那怪异白日梦的开端。

    除了换上另一副手套,他操作方向盘的姿势、破旧的深蓝色薄外套(他直接穿在衬衫外面)、开车时挺得笔直的肩膀、前方的挡风玻璃、上面的后视镜,一切都与一个月前一模一样。这让我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想起当时我还把那司机唤做“大江春泥”。结果,很奇妙地,我脑袋里一下子涌入了大量关于大江春泥的事,诸如大江春泥的照片、作品里的怪异剧情、不可思议的生活等等。最后,我开始怀疑春泥该不会就坐在我旁边吧,一瞬间,我感觉脑袋昏昏沉沉,还说出了奇怪的话。

    “喂、喂,青木!以前那副手套,小山田先生是什么时候送给你的?”

    “什么?”司机的反应与一个月前相同,带着莫名其妙的眼神回头望着我,“这个嘛……我记得是去年发生的事,应该在十一月……记得是月底去账房领钱时,那天拿到好多东西,所以印象很深刻,是十一月二十八日,没错!”

    “什么?你确定是十一月的……二十八日?”

    我仍旧昏昏沉沉的,仿佛说梦话般反问。

    “只不过,老爷啊,您怎么老是问手套的事啊,该不会那副手套有什么问题吧?”

    司机哧哧笑道。我并没有回话,车子走了四五丁[30] 的距离,其间我一直出神地望着挡风玻璃上的灰尘。突然,我挺直身子,猛地抓住司机的肩膀,怒吼道:“喂!你说的都是真的吗?你敢在法官面前作证确实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吗?”

    车子顿时晃动了一下,司机赶紧握住方向盘调整好方向。

    “您说在法官面前?可别吓唬我啊,但我敢肯定绝对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因为还有其他证人啊,我的助手也在现场。”

    “赶紧,掉头回去!”

    司机更加恐慌,面露惧色,但还是听从我的吩咐把车开到小山田宅邸门前。车子一停下我便飞奔至玄关门口,抓住其中的一个女佣劈头问道:“去年年终大扫除的时候,家里日式房间上所有的天花板都拆下来清洗过,是吗?”

    前文也曾提起,我上到天花板上时,曾听静子说过这件事。女佣还以为我精神错乱了,一直盯着我的脸瞧:“是的,确实全部拆下来清洗过,不过不是用石灰水,而是用普通的清水,石灰水清洗店的人来是来了。那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当天的事情!”

    “每个房间的天花板都拆下来清洗过?”

    “是的,每个房间都清洗过。”

    大概是听到我和女佣的交谈声,静子从里间来到玄关处,神色担忧地望着我问道:“怎么回事儿?”

    我再把问题重复了一遍,静子的回答和女佣的完全一致。于是我草草道了声再见便急急钻到车子里,命令司机送我回家。我深深靠向椅背,再次陷入我擅长的天马行空的猜测之中。

    小山田家日式房间的天花板是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全部拆卸下来清洗的,如此说来,那个饰扣掉在天花板上应该是清洗之后的事情了。

    但是,小山田却在十一月二十八日的时候就把手套送给司机了。另外,根据前文的描述,那颗从手套上脱落的饰扣,后来又掉在天花板上的事实却是不容置疑的。也就是说,话题中的手套在送人之前扣饰就已经神秘失踪了。

    这种像爱因斯坦物理学的实验般不可思议的现象,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这一点上。

    慎重起见,我再次前往车库拜访了青木民藏,同他的助手见了一面,并把相同的问题再问了他一次,助手的回答也是十一月二十八日,并保证绝对没错。最后我又去拜访了承接清洗小山田家天花板的负责人,确定清洗日期就是十二月二十五日。同时,清洁工还表示,当时每一块天花板都拆下来清洗的,因此再细小的东西都不可能遗落在天花板上。

    那么,如果非要强辩那颗饰扣就是小山田丢失的, 恐怕只能如此推测——小山田把那颗从手套上脱落的扣饰放进自己的衣服口袋里,然后便忘得一干二净。后来小山田觉得这双手套没什么用了,于是转赠给司机。之后,大约过了一个月吧,或者三个月(因为静子收到恐吓信是二月份的事),一次小山田爬到天花板上时,藏在口袋里的扣饰掉了出来,这样的推测相当不自然。

    手套上的扣饰放在内衣口袋而非外套口袋,这本身就很蹊跷(大多数时候,手套都是放在外套口袋里的,照理说小山田是不可能穿着外套上天花板的,而穿着西服爬上天花板就更难想象了)。况且,像小山田那样有钱的绅士,他几乎不可能仅靠一套衣服过冬。

    于是,事情在这里来了个大逆转,大江春泥的阴影再次侵袭而来。难道之前作为判断小山田是性虐待者的侦探小说色彩浓厚的素材,引发我超出常理的推理?(不过,他拿着舶来品马鞭抽打静子的事实是确凿无疑的。)这么说,难道小山田是被人杀害的?

    大江春泥,啊,怪物大江春泥,再次盘踞在我的心头。

    这种想法一旦萌生,一切事物都变得值得怀疑起来。我不过是一介幻想小说家,简简单单就构筑出意见书那样繁杂的推理,如今想来岂不十分奇怪?我觉得那份意见书的内容似乎隐藏了个天大的错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沉迷于与静子的爱情中,一直把那份意见书搁置着,不愿重新誊写送出。难道我不送出的实际原因是因为我一直隐约觉得它有问题?现在我十分庆幸没这么做。

    仔细一想,这件事情的证据未免太齐全、太容易得到了!去小山田家的路上,我需要的证据仿佛说好了似的先后在我面前出现。如同大江春泥作品里说到的,当侦探手里掌握的证据过于充分时,他就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了。首先,那些笔迹几乎乱真的恐吓信,很难真正说服我们就是六郎伪造的。就算能模仿春泥的笔迹,那文风呢?本田不就说过春泥的风格难以模仿吗?六郎这个实业家凭什么连极具特色的文体都学得那么像?在这之前,我一直没有联想到春泥作品里一篇题为《一张收据》的短篇小说。故事讲述了歇斯底里的医学博士夫人因憎恨丈夫,制造丈夫模仿自己笔迹的假象,并制作了假纸条等证据,将杀人罪嫁祸给丈夫。难道,春泥不会在这件事中运用相同的手法陷害六郎吗?

    换个角度来看,整件事情仿佛是春泥作品精彩片段的合集。例如,在天花板上的偷窥行为来自于《天花板上的游戏》——其物证饰扣也是模仿同一本小说,而模仿春泥笔迹的桥段则取材自《一张收据》,静子脖颈上的伤痕暗示性虐待狂的部分则与《B坂杀人事件》的手法不谋而合。此外,不管是玻璃碎片造成的刺伤,还是裸尸漂流到厕所下面等等,整件事情无不充斥着大江春泥特有的气息。相符的部分若说是偶然岂非太巧了?从开始到结尾,春泥的影子不是一直笼罩于整件事情之上吗?我觉得自己仿佛遵从大江春泥的指示,构思出他想要的推理,甚至觉得自己已被他附身了。

    春泥肯定潜伏在某处,一直睁着蛇蝎般的双眼冷眼旁观。我的疑虑不是基于理性,而是一种感觉。但,他究竟在哪儿?

    我躺在棉被上辗转反侧,想着这些事。但就算你我这样身强体壮的人,也禁不起连日来的胡思乱想,不由得被疲劳拖到梦乡中,迷迷糊糊打起盹来,还做了个怪梦。醒来之际,脑中浮现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当时夜已深,我还是打电话到本田的住处找他。

    “记得你说过大江春泥的夫人有张圆脸是吧?”

    本田一接起,我毫无半句寒暄,劈头就问了这个问题,他有点儿摸不着头脑,答道:

    “嗯嗯,没错,是说过。”

    本田愣了半晌,发现是我打来的,声音里立刻充满了困意。

    “而且老是梳着西式发型?”

    “嗯,没错。”

    “戴眼镜?”

    “嗯,是啊。”

    “牙齿也不太好是吧?两颊老是贴着止痛药布,应该没错吧?”

    “您知道得真清楚,您见过春泥夫人吗?”

    “不,我听樱木町附近的居民说的。不过你遇到春泥夫人时,她还在牙疼吧?”

    “嗯,她总是如此啊,大概牙齿天生不好吧。”

    “贴在右脸颊上吗?”

    “不太记得了,应该是右边吧。”

    “但是,梳西式发型的年轻小姐,脸上竟然贴着旧式药布,似乎有点儿蹊跷,毕竟现在没人贴药布了。”

    “是啊,老师啊,究竟是怎么回事?您该不会发现那件事情的线索了吧?”

    “嗯,正是如此。细节有时间再告诉你吧!”

    就这样,为了慎重起见,我向本田确认了过去早就知道的信息。

    之后,就像解一道几何题般,我把稿纸上种种图形、文字和公式写了又擦、擦了又写,直忙到快天亮。

    十一

    因此,原本总由我发出的幽会邀请函,就这样停顿了两天。静子或许按捺不住了吧,主动寄了一封限时约会的信件过来,要我明天下午三点务必到小屋见面,信上还写着埋怨的话语:“您该不会是知道了我这名女子骨子里如此淫荡,对我生厌、害怕了吧?”

    收到信以后,不知为什么我提不起劲,非常不想去见她。但到时间的时候,我依旧出发赴约,前往那御行松下的鬼屋。

    时序已进入六月,梅雨季前的天空灰蒙蒙的,郁闷低垂,仿佛就快压到地面上,让人喘不过气来。那天异常闷热,我下了电车,走了三四町的距离,腋下与脖子一带都已沁出汗来。一摸,富士绢[31] 质地的衬衫已然湿透。

    静子先我一步抵达,坐在仓库内的床上等候。仓库二楼铺着地毯,摆了一张床与几张长椅,放了几面大镜子。我们尽情装饰这个游戏场,静子更是不听劝阻,不管地毯还是床铺,全都是做工精细却高价得可笑的商品。

    静子穿着华丽的单层结城[32] 和服,系着绣有梧桐落叶的黑缎腰带,梳着艳丽的丸髻[33] ,坐在纯白松软的床垫上。欧风的摆设氛围与和风的她,在若明若暗的房间衬托下,给人的视觉带来强烈的冲击。当我看到眼前这个梳着闪耀着艳丽光泽丸髻的寡妇时,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另一个发髻松垮、刘海凌乱地垂落额前、后脑勺交缠着湿润发丝的妖艳淫荡的女人。她从这个偷情的地方返回小山田宅邸时,总要在镜前花上三十分钟整理头发。

    “前几天您来询问大扫除的事情,发生了什么事?没见过您那么慌张的样子。我想了又想,就是不了解您的用意呢!”

    我一走进房间,静子立刻询问这件事。

    “不了解?”我边脱下上衣边回答,“不得了啊,我犯了个不得了的大错。清洗天花板是十二月底,小山田先生手套上的饰扣脱落却是在那一个多月以前啊,因为司机说是在十一月二十八日才拿到那副手套的。掉饰扣的事情当然在十一月二十八日之前才合理,顺序完全反了啊!”

    “哎呀。”静子一脸惊讶,似乎还是搞不清楚状况,“就是说,饰扣应该先从手套脱落,然后才会遗留在天花板上的吧!”

    “问题就出在中间的那段时间。也就是说,小山田先生爬上天花板时,脱落的饰扣没直接掉落在天花板上真是太奇怪了。换句话说,一般情况下,饰扣应该在脱落之后立刻遗落在天花板上。然而从饰扣脱落到遗落在天花板上之间居然隔了几个月,这无法以物理规律来解释啊!”

    “说得也是。”她脸色苍白地搭腔,似乎陷入了沉思。

    “如果说脱落的饰扣放在小山田先生的衣服口袋里,两三个月以后不小心掉落在天花板上,或许多少能解释得通。但小山田先生可能从去年十一月到今年春天一直穿着同一件衣服吗?”

    “不可能。我丈夫很讲究,年底前已经换上更厚的保暖衣物了。”

    “你看,这岂不很奇怪吗?”

    “那么……”她倒抽一口气,“果然平田还是……”话说一半又吞了回去。

    “正是。在这件事中,大江春泥的气息实在太重了,我必须重新修正先前意见书上的推理。”

    我向静子简单说明了这件事仿佛是大江春泥作品中的诡计大全,

    疑点是证据过于齐全、伪造的恐吓信太逼真。

    “或许你不太清楚,春泥这个人以及他的生活状态实在很古怪。他为什么不肯与访客见面?为什么不断地搬迁、旅行、装病,难道只为了躲避访客吗?最后甚至不惜白花钱,在向岛须崎町租了一间空屋,到底为什么?再怎么厌世的小说家也没必要做到这种地步,太难以理解了!若不是为了杀人做准备,岂不是太古怪了?”

    我在静子旁边坐下,她一想到可能还是春泥所为,不由得发起抖来,身体紧靠着我,死死抓住我的左手。

    “仔细一想,我简直就像他的傀儡。我的一切推理不过是以他的推理为样本,是他逻辑的外现,重新操演一遍罢了。哈哈哈……”我自嘲似的笑了起来,“他真是个可怕的家伙,完全预测到我的想法,并准备好证据。如果他的对手是一般的侦探,那对方的思维肯定跟不上,只有像我这种喜欢推理的小说家,才会有如此峰回路转的想象。如果凶手真的是春泥,却又有种种不合理之处,这些不合理令人十分费解,这也正是春泥是一名城府深不可测的恶人的理由。所谓的不合理,总结起来有两点:一是那些恐吓信在小山田先生死后便不再寄来了。另一则是日记或《新青年》等物品为什么会在小山田先生的书柜里。倘若春泥真的是凶手,这两点怎么也说不通。就算日记栏留白处的文字是春泥模仿小山田先生笔迹写的。《新青年》扉页的铅笔痕是为了作伪证而偷偷刻上的,可春泥是如何拿到小山田先生从不离身的书柜钥匙的?同时,他又如何潜入书房内?光是这些矛盾,就让我头痛了整整两天,我不断地思考,最后,总算找到一个能够解释一切的结论。

    我刚才也说过,这件事到处充满了春泥的气息,于是我又拿出他的作品阅读,看能不能找到解决方法。有件事从来没跟你说起过,我曾经听博文馆的编辑本田说过,他看到过春泥戴着尖顶红帽、扮成小丑模样在浅草公园游荡。后来我们跟广告公司打听过,公司里的人却说这个人应该是原本就住在公园里的流浪汉。春泥混入浅草公园的流浪汉圈子里,岂不是史蒂文森的《化身博士》[34] 吗?我注意到这一点,便从春泥的作品中寻找是否有类似情节的小说,你也知道吧,他在失踪前所写的长篇小说《全景国》与其前作《一人两角》中的情节正好符合。读了这两篇小说,我深深感受到他对于《化身博士》的情节有多么向往,也就是一个人同时扮演两个人的桥段。”

    “我好害怕!”静子紧握我的手说,“你说话的样子好可怕,别说了吧,我不想在昏暗的仓库里听到这些。只要能像这样跟你在一起,我才不要想起平田的事。”

    “哎,仔细听我说,这可是关乎你性命的大事啊。如果春泥继续以你为目标的话……”我现在哪有心情跟她玩那些游戏,“我又在这件事中,发现两个不可思议的共同点。说得文绉绉一点儿,一个是空间上的一致性,另一个是时间上的一致性。这里有张东京地图。”我从口袋里取出准备好的东京简易地图,指给她看。我从本田和象泻署的署长那儿听说了大江春泥辗转移居的地点:池袋、牛込喜久井町、根岸、谷中初音町、日暮里金杉、神田末广町、上野樱木町、本所柳岛町、向岛须崎町,大致上就是如此吧!在这些地方中,只有池袋与牛込喜久井町隔得较远,其他七个地方从地图上看来都集中在东京东北角的这一狭长地带。这是春泥最大的失策。关于池袋与牛込相隔很远这一点,考虑到春泥的逐渐声名远播,大批编辑在根岸时期开始关注他,便很容易理解了。也就是说,在喜久井町时代之前,他的手稿都用信件的方式交付。但是根岸之后的七个地区,若用直线连接,便呈现出一种不规则的圆周。在这圆周的中心,藏着解决这个问题的钥匙。为什么这么说?接下来我便要解释这一点。”此时,静子仿佛想到了什么,放开我的手,双手缠上我的脖子,那蒙娜丽莎般的嘴唇中露出雪白的贝齿,喃喃地说了声“好可怕”。她的脸颊与我的脸颊厮磨,她的嘴唇紧贴着我的嘴唇。过了一会儿,她的嘴唇微微离开留出一个空隙,食指伸到我的耳朵里轻轻地搔弄,而后嘴巴附在我耳边,以母亲唱出摇篮曲般的温柔悄声对我说:“我觉得……将宝贵的时间……用在述说如此可怕的故事上……实在很浪费呀。老师,您难道没感觉到我的嘴唇有多么火热吗?您没听到这胸中的怦怦心跳声吗?快,抱我吧!求求您,抱我吧!”

    “快了,再忍耐一会儿,我马上就说完了。我今天来就是有件事要在这推理的基础上与你商量的。”我不顾她的挑逗,继续说道,“接下来是所谓时间的一致性,就是春泥的名字突然在杂志上消失的日子,我还记得很清楚,是前年年底。另一方面,至于小山田先生回国的时间,我记得你告诉过我,恰巧也是前年年底,对吧?这两个时间,为什么会如此一致?是偶然吗?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在我还没说完的时候,静子就跑到房间的角落里取来那条鞭子,硬塞进我手里,接着猛地脱下和服,趴倒在床上,香肩赤裸,转过脸来对我说:

    “那又怎样?这点小事,微不足道的小事!”静子仿佛发疯了般,开始喃喃念起莫名其妙的话语,“快,鞭打我,鞭打我啊!”话音刚落,上半身犹如波浪般摇摆了起来。

    透过墙上那扇狭小的窗户,可窥见一小片鼠灰色的天空。或许是电车轰然驶过,远方传来近似雷鸣的声音,夹杂着耳鸣,听起来非常可怕,就像魔怪大军从天而降敲响一举进攻的战鼓声,我感觉十分不舒服。

    我们俩或许就在这样的氛围下变得疯狂。事后想来,静子与我当时的状态一点儿也不正常。我盯着她那浑身是汗、苦苦挣扎的苍白裸体,执著地推进我的推理陈述。

    “另一方面,在这件事中,大江春泥确实存在。但凭着日本警察的能力,在整整两个月内,竟然找不到那个知名作家的下落,他就像一股烟凭空消失了。啊,光是想着就觉得可怕。这竟然不是噩梦而是事实,真叫人不可思议。他是用什么忍术进入小山田的书房,又怎么打开那书柜的锁……我不由得想到某个人物。不是别人,正是‘女性’推理作家平山日出子[35] 。世人以为他是女性,连不少作家或编辑都深信不疑。听说每天有无数青年书迷写情书给他。其实此人是男性,而且还是个公务员。身为推理作家,不管是我、春泥,还是平山日出子,都是怪物。身为男性却想佯装成女性,身为女性却想化身为男性,一旦异常的兴趣高涨,多惊世骇俗的事儿都做得出来。听说夜晚还有作家假扮成女性跑到浅草游荡,跟男人谈起恋爱。”

    我像个疯子般喋喋不休,满脸汗水流进嘴里,感觉很不舒服。

    “静子小姐,请你听听看我的推理有没有错。我把春泥住过的地方连起来,画成一个圆圈,其中心点在哪里?请看看这张地图,就是你家,浅草山之宿。这些地方全是从你家搭车十分钟就可以到达的……小山田先生回国之后,为什么春泥也随之销声匿迹?因为你不去上茶道课和音乐课了,你懂吗?在小山田先生出国的这段期间,你每天下午到晚上都会去上茶道课和音乐课。备妥一切证据,诱导我往那个方向推理的是谁啊?在博物馆找上我,之后任意操控我思维的人是谁啊?就是你呀……如果凶手是你,在日记留白处添一两句话、把其他物证放进小山田先生的书柜、在天花板上放那颗饰扣……这一切都易如反掌。这就是我的推理,我非常肯定这个结果,你说还有别的可能性吗?快,回答我,回答我啊!”

    “您太过分了!太过分了!”赤裸的静子扑到我身上放声哭泣,脸颊贴在我的衬衫上,透过肌肤我感受到泪水滚烫的温度。

    “为什么哭泣?为什么从刚才就一直想阻止我?对你而言这是关乎性命的问题,你当然不想听了。可是我仍旧不得不怀疑你,请听我说,静子小姐,我的推理还没结束。大江春泥的夫人为什么戴眼镜?为什么装假牙、脸颊贴上药布?头发还梳成西式发型,整张脸看起来很圆?这不是与春泥在《全景国》里提到的乔装方式相同吗?春泥在这部小说中谈到日本人乔装的极致,那就是改变发型、戴上眼镜以及嘴里含棉絮。另外,《一分铜币》中也出现过在健康牙齿上贴上夜市卖的镀金皮假牙的情节。你的犬齿十分明显,为了掩饰,必须贴上镀金皮。你的右脸颊有颗大黑痣,得贴上牙痛药布遮掩。梳西式发型,使得原本的瓜子脸看起来像圆脸……这些对你而言都很容易解决,你就这样变身为春泥夫人。前天,我让本田偷偷观察你,要他确认你是不是和春泥夫人很像。他说如果你将丸髻梳成西式发型,戴上眼镜,贴上镀金皮的话,的确与春泥夫人一模一样。快,说出来吧。我都已经说到这个地步了,还想瞒我吗?”

    我推开静子,她浑身无力地瘫在床上,激动地哭泣,久久没有回应。我越说越激动,不自觉地拿起鞭子,用力抽打她赤裸的背部。我忘情地、一次又一次、不顾一切地鞭打,直到她那苍白的肌肤开始泛红,不久,宛如血蚯蚓的痕迹逐渐显现,接着渗出鲜红色的血。她在我的抽打下,摆出与平时一样的淫荡姿势,不断地扭动身躯,以近乎昏迷般的气息,细细地呻吟着“平田……平田……”。

    “平田?哈!还想瞒我吗?你想说乔装成春泥夫人,就表示春泥应该另有其人喽?哪有春泥这号人物的存在,那只不过是虚构的人物罢了。为了隐瞒这一点,你扮成他太太与编辑接洽,所以才会频频更换住处;但是,完全虚构的人物是隐瞒不了太久的,所以你才会雇用浅草公园的流浪汉,让他睡在家里。并不是春泥扮成小丑,而是穿小丑装的男子扮成了春泥。”

    静子趴在床上,仿佛死去般沉默不语,只有背上的血蚯蚓仿佛活生生的,随着她的呼吸不断地蠕动。由于她一直保持沉默,我反而失去了兴致。

    “静子小姐,我原本不打算对你这么过分,要是能更冷静地对话就好了。但因为你不断回避我的话题,还想以那种娇态来蒙混,我才会冲动起来。请原谅!接下来我会将你的所作所为依序说出,如果有错,烦请告诉我一声,拜托了!”

    于是我将推理清清楚楚地依序说出。

    “以一个女人而言,你具有难能可贵的智慧与文采。光是从你寄给我的书信中便可充分了解这一点。因此,你会以匿名的方式冒充男性撰写推理小说,这并非难以想象。但是,出乎意料,你的小说大受欢迎。在你开始变得有名时,小山田先生必须到国外出差两年,你为了排遣寂寞,满足自己的怪癖,想出了一人分饰三角的可怕诡计。你曾经写过《一人两角》这本小说,后来你以此为基础想到了更完美的一人三角诡计。你以平田一郎的名义在根岸租了间屋子,在这之前则是在池袋及牛込弄了一个用来收信的地址。接着,你以讨厌人群或旅行等借口,来隐匿平田这个男人的行踪,并乔装为平田夫人,替平田处理一切文稿等相关事宜。亦即,你在撰写小说时,变成了笔名为大江春泥的平田;在与杂志编辑碰面或租房子时,你化身为平田夫人;在山之宿的小山田府邸时,你则是小山田夫人。你一人分饰三个角色。为此,你每天几乎花上整个下午的时间,以学习茶道及音乐为借口出门。一半时间身为小山田夫人,一半时间身为平田夫人,一具躯体分作两人使用。由于必须变换发型、更衣,不适合选太远的地方。所以每当你变更住处时,总是以山之宿为中心,选择坐车十分钟就可以到达的地方。我也是猎奇之徒,十分理解你的心态。这么做虽然很辛苦,但如此充满魅力的游戏恐怕这世上也绝无仅有了。我想到过去有位评论家说过,春泥的作品充满了唯有女性才具备的令人不快的猜疑,犹如蛰伏于幽暗中蠢蠢欲动的阴兽。看来那名评论家还真是说对了。

    然后,短短的两年过去了,小山田先生归国,你不能再一人分饰三角,因此让大江春泥上演失踪记。世人知道春泥极端讨厌人群,对于他的失踪倒也不怎么起疑。而你为什么会想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身为男性的我并不了解你的心理。我曾读过变态心理学方面的书,有歇斯底里症状的妇人往往会写下假想的恐吓信寄给自己,这在日本及国外有无数实例,算是一种想让自己恐惧,进而引起他人同情的心态吧!我相信你的心态也是如此,收到自己所扮演的知名男作家寄来的恐吓信,这具备何等诱人的魅力啊!

    同时,你对于年迈的丈夫有所不满,也对丈夫出国期间那种变态的自由生活产生了无可压抑的憧憬。不,更深入地说,你开始对自己在以春泥为名的小说中写过的犯罪、杀人行为产生一股难以抑制的幻想和向往,而这里恰好有春泥这么一个完全不知去向的假想人物,只要让嫌疑落在他身上,你就能获得永久的安全,可以和讨厌的丈夫分手,接收庞大的遗产,轻松自在地度过下半辈子。

    但是,你对此仍不满足,为求万全你还设下两道防线。为了实现这个计划,被选出的人就是我。你把总是批评春泥作品的我当成傀儡,任意操弄,顺便报平日之仇。因此,当我将那份意见书拿给你看时,你心里一定觉得我非常可笑吧!要瞒骗我,无须多费半点工夫,手套上的饰扣、日记留白处的句子、《新青年》、《天花板上的游戏》,光是这些便足矣。如你写的小说一般,罪犯总会不经意留下毫无意义的小失误。你捡到小山田先生从手套上脱落的饰扣,把它当做重要的物证,却没有仔细查证那是什么时候脱落的。你完全不知道那手套早就送给司机了,多么荒谬的失误啊!小山田先生的死还是如同我之前的推理,只不过不同的是,小山田先生并非从窗外偷窥,恐怕是在与你进行调情游戏中(所以才会戴着那顶假发),被你从窗户推落的吧!

    好了,静子小姐,我的推理对不对?请回答我吧。如果你有能力推翻我的推理,请不要客气,静子小姐!”

    我把手搭在静子瘫软的肩上,轻轻摇晃她。或许是因为羞耻与后悔,她始终没抬起脸,一动也不动,不发一语。

    我把话讲完以后,觉得很失望,茫然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昨天以前还是我唯一心爱的女子,此刻却现出受伤阴兽的原形,倒在床上。我看着这幅景象,眼眶不知不觉地一热。

    “那么我走了。”我打起精神,“你好好想一下以后的事,选择一条正确的路。我在这一个月内,托你之福得以见识从未尝试过的情欲世界。即使现在,我对你依旧难以割舍。但我的良心无法允许与你继续这样的关系,因为我的道德感比别人更强烈……那么,再会了。”

    我深情地亲吻了静子背上那些蚯蚓般的肿痕——发自内心的,然后离开了这个短暂的、属于我们的情欲舞台。天空越来越阴沉,气温又比先前高。我浑身大汗,牙齿却不住地打战,仿佛犯了癫痫般摇摇晃晃地举步离去。

    十二

    后来,我在隔天的晚报上获知静子自杀的消息。恐怕她也像小山田六郎一般,从西式楼房的二楼跳进隅田川,抱着满腔悔恨结束了罪恶的生命。命运的恐怖之处在于,或许是隅田川的流向一致,她的尸体同样也漂到了吾妻桥下的汽船码头附近,清晨被路人发现。不知内情的记者在报道的最后附上一句评论:“小山田夫人恐怕也遭到同一名凶手的毒手,结束了其短暂的一生。”。

    我看到这则报道,一方面怜悯昔日爱人凄惨的死状,感到深深的哀伤。但也觉得静子等于是用死默认自己的罪状,这样的结果也是必然的。在最初的一个多月里,我如此深信不疑。

    但是,随着我胡思乱想的热度逐渐冷却,恐怖的疑惑又冒了出来。我并没有从静子口中听到任何一句忏悔。虽说有种种证据支持我的推理,但这些证据的解释完全出于我的猜想,绝非二加二等于四那般不可动摇的标准答案。看,我不就是凭着司机及天花板清洗工的证词,把一度构筑出来、所谓无懈可击的推理推翻,再通过相同的证据做出全新的、和之前的推理完全相反的解释吗?我怎能保证相同的事不会发生在第二个推理上?事实上,当我在仓库二楼指责静子时,并不想做到那种地步,原本只打算静静地说完前因后果,再听她如何辩解,但是说到一半,她的态度诱使我做出过度的揣测,最终才会变成那样自以为是的推断。最后,即使反复询问多次,她仍旧缄默不语,我才认定她默认了一切罪状。难道那只是我的擅自认定?

    没错,她是自杀了。(但真的是自杀吗?他杀?倘若是他杀,那么下手的人又是谁?太可怕了!)但就算是自杀,那又怎样?真能证明她有罪吗?也有可能是其他原因!例如,知道被我这个她全心全意信任的人怀疑,当她发现自己完全无法辩解,加上女人天生的小心眼,一时激动决定自我了结短暂的一生,这么解释不也有可能?若真是如此,杀她的人——纵然没有亲自下手——很明显的不就是我吗?刚刚虽说不是他杀,但很明显的,这不就是他杀吗?

    若说我只是有可能杀死一名女性,或许还能忍受。但是我不幸的妄想癖又开始朝更可怕的方向思考。她明显爱恋着我。试想,一个女人被爱人怀疑,指责为恐怖的罪犯,心里有何感受?她不就是因为爱恋我又受到难以辩解的质疑,才会想不开走向自杀的吗?又或者,就算我那恐怖的推理是正确的,她为什么想杀死长年同居的丈夫?自由?财产?这些理由足以驱使一名女性落入杀人罪的深渊吗?难道不是因为爱情?而她爱恋的对象不就是我吗?

    啊,我该如何解开这世上最恐怖的疑惑。不管静子是不是杀人凶手,我只能诅咒自己那狭隘的道德观。这世上有比爱情更纯洁、更美丽的事物吗?难道我不是以道学者顽固的心态,残酷地杀死那清雅美丽的爱情吗?

    倘若她正如我推想的,就是大江春泥本人,并犯下了可怕的杀人罪,或许我还能稍稍安心。但如今我又有什么方法确认这一点呢?小山田六郎死了,小山田静子也死了,相信大江春泥也只能永远从这世上消失了。本田说静子与春泥夫人十分相像,但仅仅相似又能成为什么证据?我拜访过系崎检察官好几次,询问案情,他总是给我暧昧的答案,看不出搜索大江春泥的工作有任何实质的进展。而我心中曾保留着一丝期待,托人到平田一郎的故乡静冈县城市查访,希望他是个完全虚构的人物,但不幸的是,我得到的答案却是目前行踪不明的平田一郎确实存在。就算平田这个人物曾经存在,而且是静子昔日的恋人,我又如何断定他就是大江春泥,同时也是杀害六郎的凶手?事实上,现在哪儿都找不到他,我也无法断定静子没有把过去爱人的名字拿来用在一人分饰三角的诡计上。我得到小山田家亲戚的许可,仔细调查了静子常用的物品、信件,想从中寻找一些事实,但这类努力没有任何结果。

    对于自己的推理癖、妄想癖,我无论怎么后悔也不够。如果办得到,就算毫无意义,我也愿意为了寻找平田一郎化名的大江春泥花上一辈子的时间走遍全国。不,要我到世界的尽头也愿意。(但就算找到春泥,不论他是不是凶手,恐怕也只能是徒增我的痛苦罢了。)

    在静子惨死半年之后,平田一郎依然不见踪影。而我那无可挽回的可怕疑惑,只随着日升月落与日俱增。

    (《阴兽》发表于一九二八年)

    注 释

    [1].指位于上野公园的东京国立博物馆。明治五年在神田汤岛创立,明治十四年迁至现址。明治二十二年更名为帝国博物馆,明治三十三年再改为东京帝室博物馆,昭和十二年改称为国立博物馆,之后又在昭和二十七年改称为东京国立博物馆。表庆馆于明治四十二年开馆,关东大地震的时候主馆被毁,昭和初期有段时间仅开放表庆馆。新主馆于昭和十三年启用,重建采用全新的钢骨结构。

    [2].一种有内衬的和服,适合春秋季节穿着。

    [3].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日本政府推行女子专门教育,这样的学校又称为女红场,学生需修满五年才能毕业。

    [4].文久元年至昭和三年的小说家,本名直人,砚友社同人作家,代表作为《黑蜴蜓》(蜴蜓即蜥蜴,与乱步作品《黑蜥蜴》无关)、《今户殉情记》等。儿子广津和郎也是作家,《变目传》为柳浪擅长的深刻(悲惨)小说之一,发表于明治二十八年。叙述一容貌被烧毁的男子爱上一名女子,为她犯下杀人罪,被处以死刑。

    [5].应是影射风月堂,宝历三年(1753)风月堂于京桥南传马町开业,专营日式糕点。明治五年掌柜水津松造在两国若松町开了另一家分店。两国的这间风月堂是日本最早的西式糕点专门店,制作饼干、糖果、巧克力、松饼、薄饼等,明治十年又在京桥南锅町(现在的银座六丁目)开设了一家法国料理店,受到许多文人雅士的喜爱。

    [6].本田应该是影射本田准一,他生于明治三十六年,是江户川乱步在鸟羽造船厂上班时的后辈,后来靠着乱步的关系到东京,在博文馆等出版社担任编辑之职。

    [7].富田均在《乱步“东京地图”》中罗列了乱步的生活空间,这些地方正好也是春泥的活动范围。昭和九年(1934)之后乱步定居于池袋,但在《阴兽》执笔前的大正十一年(1922),乱步也曾在此居住过四个多月;大正元年年底到二年初(1912—1913)乱步在牛込区喜久井町住过五个多月;大正八年到九年(1919—1920),乱步住在本乡驹込林町,那时候下谷区根岸毛日暮里金杉一带就成了乱步经常散步的地方。大正元年(1912)住在本乡区汤岛天神町时,乱步爱去的散步区域就变成神田区的末广町和下谷区的上野樱木町。此外,他在大正六年(1917)住在本所区中的乡竹町时,散步区域移至本所区柳岛町与市外的向岛须崎町。通过上述例子,我们可知《阴兽》中描绘的空间图可说是“乱步自传图吧”!另外,松山严在《乱步与东京》一书中,提出“春泥的活动场所乃是当时东京的贫民区或接近都市贫民区的区域……以当时东京最繁华的浅草为中心,呈圆周状散布于周边的都市贫民区,徒步十分钟可达到的距离”。乱步埋在《阴兽》中地理空间的伏笔,表达了“贫民区通常以闹市为中心呈圆周状向外发射”的都市结构的看法。

    [8].土佐卫门,享保年间(1716—1736)的大力士,身体肥胖,肤色极白,看起来像溺水而亡的尸体,后称其为溺死者。

    [9].宇野浩二(1891—1961),小说家。代表作为《仓库里》、《天花板上的法学士》、《借子商》、《枯木的风景》等,多为私小说体裁作品。被称作“文学之鬼”,乱步早年热衷阅读其作品并受其影响,学习了诸多技巧并应用于自己的作品中。横沟正史也爱读宇野浩二的作品,还曾误会乱步的出道作品《两分铜币》为浩二化名创作,令乱步十分高兴。在大正十五年的随笔《宇野浩二式》中,乱步认为浩二式的松散信笔文体运用在推理小说里应该也能发挥显著的效果,浩二本人也爱读乱步的作品,两人曾有过交流。《人癫痫》是发表在大正十四年四月《中央公论》上的小说。故事主角刚搬家,隔壁住的是一位足不出户的学者及其美丽的妻子,姓高木。关东大地震时,高木受到蜂拥到附近寺院避难的人潮的影响,引发了癫痫,因而被称为“人癲痫”,只不过高木不同于大江春泥,并非终日躺着。

    [10].明治初期至昭和四十一年的町名。由江户时代的谷中村飞地与德川氏庙所在的防火地(为防止火灾蔓延或发生火灾时的避难用地)构成。明治十一年起隶属下谷区,昭和二十二年起隶属台东区。昭和四十年起,原属谷中村飞地的地方变更为根岸一丁目一到三番。昭和四十二年起,原为防火地的地方变更为现在的上野樱木一到二丁目,成为上野公园。

    [11].昭和初期公共电话的旧称。

    [12].正确为山之宿町。江户时期到昭和二十三年间的町名。除明治四十四年到昭和二十二年期间以外,通常冠上浅草之名。最早隶属浅草区,昭和九年起大部分成为花川户二丁目的一部分,另一小部分成为花川户一丁目的一部分。昭和二十二年,改属台东区。二十三年起剩余地段与浅草圣天町合并。成为现在的花川户一到二丁目及浅草七丁目。

    [13].一间约为一点八一米。

    [14].隅田川上大桥的名称,架设在台东区花川户一丁目到墨田区吾妻桥一丁目间。创设于安永三年(1774),旧名大川桥。

    [15].相当于现在的水上巴士。昭和五年的东京,在深川高桥、葛西、浦安、行德之间,以及深川高桥、葛西、浦安之间,还有吾妻桥、千住大桥之间,均有公共汽船运行;而市电土洲桥、小名木川、丸八桥之间则有公共发动机船穿梭。

    [16].又称为“活动辩士”,指早期无声电影(又称“活动写真”)播放时,伴随着配乐解说剧情的解说员。

    [17].明治四十一年,在东京市外西久保发生一起强奸杀人案,被捕的嫌犯名为池田龟太郎。池田龟太郎是女澡堂偷窥惯犯。因为池田龟太朗有一排大龅牙,这个案件发生后,凡偷窥女澡堂的色狼均被称为龅牙龟。

    [18].旧制隶属于警察组织的医生。

    [19].柳岛町是江户时期到昭和七年的街道名称。位于横十间川西侧。明治二十二年,编入本所区。昭和六到七年,成为太平町四丁目和锦系町四丁目。向岛须崎町则是明治二十四年到昭和三十九年的街道名。原属本所町,但昭和六年起分别成为隅田公园、小梅三丁目、同岛二至三丁目的一部分。昭和二十二年,被划至墨田区。昭和三十九年,成为现在的向岛四到五丁目。

    [20].原文为“见世物”。在街头等空地上搭起临时帐篷、小屋,展示稀奇古怪的生物、表演杂耍特技等展演活动,观赏者需购票进场。

    [21].利用镜子,让观赏的人产生错觉,展示人头蜘蛛身的畸形秀。

    [22].江户川上某一座桥的名称,架设于文京区音羽一丁目与水道二丁目交界处至新宿区关口一丁目之间,年月不详。

    [23].亚森·罗宾,法国著名推理小说家莫里斯·勒布朗(Maurice Leblanc,1864—1941)的作品“怪盗亚森·罗宾系列”中的主角。

    [24].男性穿和服时使用的腰带。最早常系的人是萨摩兵儿(九州军人),故称兵儿带。

    [25].一种平版印刷术,在厚玻璃上涂一层胶质感光层,把底片放在上面曝光制成。不适合大量制作,通常用来复制精致美术品等。

    [26].《新青年》刊载春泥原稿照片一事当然是虚构的。该期杂志(大正十四年十月号)的扉页为“珍奇白象”、“打捞起百万圆的片冈弓八氏与潜水器”、“阿根廷牧场”,亦不见其他作家的手稿照片。

    [27].(生卒年不详)检察官、警察讲习所教授。著有《杀人科学的搜查法》(大正七年)、《犯罪手法制度》(昭和五年)、《搜查学大要》(昭和九年)等。《最新犯罪搜查法》出版者为横尾留治,出版于大正八年。以警察讲习所的授课内容为主要内容,通过具体事情解说各项罪名。松华堂另于大正十一年发行《最新犯罪搜查法续编》。

    [28].大津的水运公司,明治十五年由琵琶湖的中小湖上业者统合而成,运行于大津、长滨之间的国铁联络航路。明治二十二年,因该区域内铁路开设,改以游览船为主要事业,主要提供旅客钓船、环游近江八景、游泳船,纳凉船、滑雪船等业务。

    [29].一棵老松树,现位于根岸三丁目的西藏院(通称时雨不动堂)内。

    [30].亦作“町”,日本的长度单位。最开始以六尺为一步,六十步为一丁。太阁检地时以六尺三寸为一间,六十间为一丁。后又以六尺为一间,六十间为一丁。加入公尺条约后,明治二十四年(1891)改以一点二公里为一丁。

    [31].由富士瓦斯纺织开发的绢织物。使用纺织绢丝、屑丝等,用平织法编织,并以瓦斯烧制而成的布料,通常用来制作衬衫或妇人服装。现今已不常见。

    [32].结城(今茨城县)出产的上等布料,或指用这种布料制成的和服。

    [33].将头发绑成椭圆状的发型,从江户中期开始流行。相对于未婚女子的岛田髻,丸髻是已婚妇女的发型。

    [34].原书名为Dr Jekyll and Mr Hyde,是苏格兰作家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的代表作。内容叙述安德森对相貌恐怖的怪人海德经常出入友人杰奇博士的家感到疑惑不解,开始进行调查,进而发现两人之间的秘密。

    [35].显然,平山日出子是一个虚构人物,他的现实对照人物应该是久山秀子(1905—1976)。久山为男性,本名芳村襄(旧姓片山?),是横须贺海军经理学校的国文教官。其作品有《久山秀子推理小说选》,还有以扒手阿秀为主角的“隼系列”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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