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兽-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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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这个故事原本应从柾木爱造与木下芙蓉那宿命般的重逢开始说起,但在此之前,请容许我对男主角柾木爱造那极为独特的性格稍作描述。

    柾木爱造是独子,出身豪门,从辞世双亲手中继承了庞大的财产;年约二十七岁,私立大学肄业生,单身的无业游民。照理说,他应该是个人人艳羡、无须为柴米油盐发愁、生活幸福无忧的幸运儿。然而不幸的是,柾木爱造无法享受这样的幸福。理由是,他是世上少有的孤僻症患者,打从心底厌恶人群。

    这个病究竟是怎么得的他自己也不了解,但其症状早在幼年时期便已显现——见到不熟悉的人,他的眼眶便立即蓄满泪水。为了掩饰这种尴尬,他不得不做出抬头凝望天花板、用手遮脸等不甚雅观又毫无意义的动作,越想掩饰越怕被别人发现。于是,泪水益发潸然而下,直到最后“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比精神异常的人更麻烦。不管在亲生父亲或仆役面前,甚至连在母亲面前也会产生莫名其妙的胆怯感,因而他几乎回避所有的人。他虽然想亲近人,却因为自己性格中有让他觉得惭愧丢脸的怪毛病而总是远远地躲开他人。只有当他独自待在昏暗的房间角落,把积木堆成一座座小城堡,或念着儿歌童谣时,才能感觉片刻的安心自在。

    待他年纪稍长,必须融入小学这不可理解的小型社会时,他有多么困惑与恐惧啊!他是个如此异常的孩子,可是,如果不上学是以被母亲发觉自己有孤僻症为代价,那么他宁愿去学校。然而,在学校里与别人的竞争总是惨烈的;另外,仅仅是在老师或其他同学面前讲话,他都能泪流满面,不知如何是好;更甚者,光是听到班导与其他老师在交谈中提及柾木爱造这几个字,他的双眼立刻就能蒙上一层泪水。

    随着年纪增长,柾木升入中学、大学,这恼人的怪病也呈现出稍缓之势,但小学时期,他有三分之一时间请假在家,谎称生病或病后调养;中学时期一年中有一半时间装病,装病的日子就躲在书房里,也不让家人进入,整天与小说为伴,沉浸在荒唐无稽的幻想中,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大学时期,他除了参加升级考试之外,几乎没进过教室,不过他也不像其他学生那样沉迷于无聊的玩乐中,而是埋首于书房,浸润于落满尘埃的异端书籍中。

    但是,与其说他喜欢阅读这些书籍,不如说是爱好嗅闻这些被书虫蛀咬过的青封面[1] 或十八世纪的洋纸和皮质封面的气味。在书籍营造的迷幻气氛中,他沉溺在自己日益高涨的病态幻想里,过着不见天日的生活。

    这么一个奇怪的人,除了后面即将说到的一位友人之外,并没有其他朋友。既然连朋友都没有,自然不可能有恋人。他的心较常人更温柔,却连个朋友或爱人也没有,这种状态实在诡异。对他而言,也不是不渴望友情或爱情,当他看到或听到有关深厚友谊或纯美恋曲故事时,难免也会发出要是置身其中该有多好的感叹。只不过,就算他能感受友谊或爱情,但面临需要他做出反馈和传达反应之时,那无可救药的障碍立刻就跳出来,犹如铜墙铁壁般阻挡在他面前。

    在柾木爱造眼里,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类都是不怀好意的,无一例外。每当他想主动亲近对方时,对方总是像忠臣藏的高师直[2] 般,爱理不理地扭过头去。中学时,他在火车或电车上见到两人同行的朋友交谈,总是对那样的场景万分讶异。交谈中的两人,总有一人滔滔不绝地说话,另一人则是反应冷淡地只顾看窗外的风景,偶尔敷衍似的应两声表示同意,眼睛几乎不看着对方。接着,当说话的一方静默下来时,原本冷淡的听众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口吻热切地开始雄辩起来,而原先滔滔不绝的那位却突然变得冷淡。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确定这不过是人类对话的常态。以上仅是一个小例子,但从上述例子类推出人类在与人交往上的态度后,他与人交往的欲望被彻底压抑了,这让内向的他更加沉默。此外,他对于时不时出现在社交会话中的玩笑话(大部分都是令人不快的无聊笑话)感到不可思议极了。他认为玩笑话与坏心眼的中伤本质其实是相同的,只要发现自己讲话时,对方稍微扭开头或突然出神时,他就没有兴趣继续说下去了。换句话说,对于爱他是贪婪的。或许正因为过于贪婪,他才无法爱其他人,无法经营正常的社交生活吧!

    然而,不仅如此,过去还发生过不少类似的事情,举一个日常实例吧:小时候,他不劳烦女佣之手自行上下床,当时仍在世的祖母看到这样的情形总会异常骄傲,忍不住高兴地夸赞他说:“哦,真是个好孩子,好孩子!”柾木受到赞美,却觉得羞愧万分,好像体内有一把火似的,烧得他难受至极,而且莫名地对赞美者极度憎恶起来。进一步来说,不管是爱人还是被爱,甚至对“爱”这个字,他一方面非常渴望,另一方面又极度想逃避,厌恶到想痛苦地把身体缩紧。或许这就是他的厌恶自我、厌恶至亲、憎恶人类等一连串异常、极端情感的来源。对他来说,自己与所有的人类像是两类截然不同的物种。世上的人心地坏、脸皮厚又喜欢盲目乐观,他觉得无法理解。在这个世界上,他仿佛是个异乡人。说来,他就像一头莫名其妙被抛弃的孤兽。

    这样的他,又如何得到那至死方休的恋情?说不可思议的确不可思议。但换个角度,不也可以说正因为这般的他,才能得到超乎寻常的爱情吗?因为,在这段恋爱中,爱与恨早就没有分别了。只不过,关于此事的细节请容我留待后续说明。

    留下庞大财产的双亲相继去世后,他总算不需要再顾虑、再维持表面工夫,忍受痛苦继续和他人的交往,他终于能从让他深恶痛绝的这一切中逃离开来。简单地说,他毫无眷恋地从私立大学退学,变卖了土地与宅邸,搬到郊外一栋许久以前就很中意的废弃小屋。就这样,他终于能够从学校、街坊邻居围绕而成的社会中完完全全消失了。身为人类,不管搬到哪里都还是无法脱离社会生活的,偏偏柾木爱造最讨厌生活在由熟知他底细的人组成的社会中,所以搬到近邻都是陌生人的郊区,至少短时间内能让他产生一种“从人类社会逃脱”的轻松感。

    这栋位于郊区的房子在向岛吾妻桥靠上游的K町[3] 。该地区到处都是廉价的冰果室与贫民窟,尽管河对岸就是热闹的浅草公园,可河这边竟然还有一片天高地广的草原,草原上矗立着一栋萧条的钓场小屋,是个乱中取静的奇妙地带。由于这个故事发生在比大地震[4] 还要早的年代,柾木偶然间发现了这座荒废已久、宛如鬼屋的大宅,便租了下来。

    围墙已半坍塌,断墙上爬满了藤蔓。破败的围墙中间孤零零站立着一座墙体崩坏的仓库,仓库旁边的主屋看着倒是相当宽敞,只是看着那摇摇欲坠的模样,让人怀疑是否可以住人。不过,这不是重点,对柾木而言,这片破烂的建筑之所以对他产生无可抗拒的吸引力,完全是因为主屋旁边那栋笨重宽敞的旧仓库。敦实的墙壁阻挡了灿烂的阳光,隔绝了外界万物的声响,独自住在弥漫着樟脑臭味的仓库中是他多年来的梦想。恰似贵妇人借助厚面纱遮脸一样,他仰赖仓库的厚墙阻断了世间万物生灵的视线。

    他在仓库二楼铺上榻榻米,在房间的各个角落装饰上自己的喜爱之物,如珍藏多年的古书、从横滨古董商处购入的与人等高的木雕佛像,还有为数不少的苍白色的能剧面具,营造出不可思议的牢笼氛围。他还在南北墙上各开了两扇窗,这两个铁格窗是屋内唯一的光源。为了让房间里的气氛更显阴森,他终日将南面的铁窗关得严严的。因此,这个房间终年没有日照,而这里就是他的起居室、书房兼卧室。

    一楼则和原来一样铺着木地板,上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物品,比如世代传承下来的红木箱、古老的柜子和柜锁——大锁表面还雕着家徽、表面布满虫眼的蹬柜、被没什么用处的书籍塞得满满当当的书箱,还有各式各样像垃圾一样的破烂物品。

    主屋那个十榻榻米大小的房间与厨房旁四个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都换上了新的榻榻米,前者是为了鲜少造访的访客而设的客厅,后者则充当用人的房间。这些准备是为了防止访客及用人接近仓库。另外,他又在仓库厚重的石造门上装了一把能从里外上锁的机关锁。人在二楼时,就从里面上锁,外出时就从外面上锁,就好像鬼怪故事里的密室。

    在屋主的协助下,柾木找到了近乎理想的用人。对方是个无亲无故的六十五岁老人,除了听力有点儿问题,身体并无大病,勤勉又爱干净。值得高兴的是,不同于这年龄的老太婆,她的个性十分乐天知足,从不猜疑主人的身份,也不好奇主人在仓库里做什么。只要能按时领到足量的薪水,煮饭之余种花种草、念念佛便足矣。

    不消说,柾木爱造就在仓库二楼的昏暗房间里,度过了大半光阴。有时候,光是翻阅红褐色古书,便能够消磨一整天;有时候,他仰躺在房间正中央,呆望着佛像或墙上的能剧面具,沉迷于天马行空的幻想中。不知不觉,天色已暗,天窗上的夜空宛如铺展开来的黑色天鹅绒,缀满了闪闪发亮的点点繁星。

    天暗下来之后,他点亮烛台上的蜡烛,在如豆的灯光下读书到深夜或写一些内容诡异的感想。不过,大部分时间他都习惯将仓库牢牢锁上,外出漫无目的地游荡。极端讨厌人群的他却喜欢在闹市里闲晃,说起来似乎很不可思议,他总喜欢去一河之隔的浅草公园。但或许正因为厌人,他才会如此喜欢置身于从不和他搭讪、总是冷眼旁观的冷漠人群中吧!这样的人群,对他而言不过是流动的背景图画或人偶,仅供欣赏罢了!实际上置身于夜晚熙熙攘攘的人潮中,反倒比躲在仓库里更不容易引人注意,因为置身于冷漠的人群中,最能忘记自身的存在。人群正是他无上的隐身斗篷。柾木爱造这种喜好人群的心情,与爱伦·坡笔下特意趁戏剧散场,混入剧场门口涌出的人群中以排遣深夜寂寞的所谓“Man of crowd”[5]的不可思议的心境可说是有相通之处。

    好了,让我们回到一开始所说的柾木爱造与木下芙蓉那宿命般的邂逅吧!这件事发生在他搬到仓库后的第二年——在这样与众不同的生活中刚度过二十七岁那年春天不久——仿佛一颗石头跌入一潭死水,搅乱了他的平静生活。

    二

    前文说过,孤僻如柾木爱造,也是有一个朋友的。他叫池内光太郎,是一位与柾木同辈的青年绅士,他父亲在实业界小有名气,沾家里的光,池内现担任某商社经理。与柾木完全相反,池内性格开朗、擅长社交,对事物的思考从来都不钻牛角尖,十分敏锐,是个人见人爱的男人。他与柾木比邻而居,小学也同校,因此从小就认识。到了青年时期,柾木那不可思议的思想与言行,对他而言充满了不可言喻的魅力,因此他很敬重柾木,甚至对拥有像柾木这般宛如哲学家的友人颇有些得意。不管柾木是否有心躲避,池内依旧频繁地上门拜访,口无遮拦地在他面前大肆发表牛头不对马嘴的议论。对于在社交场合游刃有余的他来说,不管是柾木本人还是那阴暗的书房,对池内而言都是绝佳的休息充电处,沙漠中的绿洲。

    某日,池内光太郎一如往常在柾木家那十榻榻米大的客厅(柾木也不让这唯一的朋友进入仓库)吹嘘起奢华生活的某一个片段时,突然说出下面这段话:

    “我啊,最近刚跟木下芙蓉这位女演员接触上了,这女人还挺美的呢!”此时,他笑着看向柾木。这里所谓的“接触”,绝非字面上的“接触”,“先听我说,这事儿你应该也有兴趣。其实,木下芙蓉的本名是木下文子,你应该想起来了吧?就是小学时代,经常被我们恶整的那个漂亮优等生啊,记得她好像比我们低三届吧!”

    听到这里,柾木爱造猛然想起,随即面部迅速涨红发烫了起来。到了二十七岁这个年纪,着实鲜少有机会脸红,但一感觉到自己开始脸红,那感觉就像孩提时代越想掩饰就越容易掉泪一样,越觉得羞涩,眼眶就越容易湿润,完全不知所措。

    “有这么一个女孩儿吗?我可不像你那么早熟啊!”

    为了掩饰害羞,柾木故意如此说道。幸亏当时屋内相当昏暗,对方似乎没发现自己脸红,池内有点儿不满地回答:

    “不,你不可能不知道,她可是校内有名的美少女啊。很久没跟你一起去看戏了,怎么样?这几天要不要去看看木下芙蓉?她还像少女一样清纯靓丽,你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听他说得仿佛与木下芙蓉很要好似的。

    虽不知芙蓉这艺名,但显然,柾木清楚记得木下文子的容貌。因为他与文子有过一段足以令人脸红的青涩回忆。

    如前文所述,少年柾木是个极度内向又害羞的男孩儿。但绝非他自己标榜的,是个晚熟的孩子,他对于校内女学生所抱持的稚嫩憧憬甚至比别人更多。而他从四年级开始到当时的高等小学三年级[6] 这段期间默默暗恋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这位木下文子。虽说如此,像池内光太郎等其他男学生那样在文子上学的路上强行抱住她、扯落她发辫上的缎带,弄得她花容失色而后站在她旁边哈哈大笑等胆大妄为的举动,对他而言是穷其一生都不敢尝试的出格行为,他顶多只敢在感冒请假时,在昏昏沉沉的脑子里描绘文子的笑脸,用发烫的臂膀拥住自己,轻轻叹息。

    有一次,机缘巧合之下,他稚嫩的恋情获得了进展的机会。这件事发生在当时的高等小学二年级,同年级的孩子王是个嘴角已冒出胡楂的大个子,对方命令柾木代写情书给木下文子(当时,木下文子是普通班的三年级学生)。柾木理当是同年级最胆小的家伙,平常对这个调皮的少年怕得要死,当他被抓住,听到“给我过来”时,眼泪就已在眼眶里打转了。对于少年的命令自然是拼了命也得完成。他满脑子都是代写情书的事,放学回家后,点心也没吃就躲进房里,在桌上摊开稿纸,为生平第一封情书烦恼着。他以稚嫩的文笔写了一两行以后,脑子里突发奇想地认为:“把信交给文子的虽然是那个顽皮少年,但运笔的却是不折不扣的我。我可以借由代写抒发真正的心情,那女孩会读我写的情书,就算对方不知情,我依旧能一边描绘那女孩的美丽身影,一边在稿纸上把我的思念写出来。”他一心一意想着这件事,花了漫长的时间——其间他甚至因为感动而让泪水滴落到稿纸上——一字一句写下所有的思念。第二天,顽皮的少年将这沓厚厚的情书交给了木下文子,只不过可能被文子的母亲烧掉了吧,在这之后,文子依旧活泼开朗,没什么变化,顽皮少年似乎也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代写的少年柾木一直难以释怀,念念不忘那封没发挥作用就被丢到火炉里的情书。

    不久,又发生了另一件事。在情书事件之后,柾木更加仰慕文子,爱慕之火烧得他焦躁难耐。于是,他苦苦思索,稚嫩的脑袋突然冒出一计,趁四下无人时偷偷溜进文子的教室,打开她书桌上的盖子,拿出抽屉里的铅笔盒,偷走了一支长度最短、几乎没用了的铅笔,小心翼翼地带回家。回家后,他立刻将小柜子清理干净,用习字纸把铅笔包裹完好,当做神明般小心翼翼地供在里面。寂寞的时候,就打开柜门膜拜一番。对于当时的他而言,木下文子的地位绝不亚于女神。

    后来,文子不知搬去何处,而他也转学了,不知不觉便忘了此事。如今,从池内光太郎口中再度听到木下文子的现况,虽然这是对方毫不知情的往事,但如此可耻的过去依旧惹得他脸红不已。

    像柾木这样喜欢在熙攘人群中享受孤独感的孤僻症患者,同样也喜欢浅草公园、火车或电车上以及剧场中的人群,因此柾木对于戏剧的认知远超过常人。说到这个木下芙蓉,过去只是个敬陪末座的女演员,可有可无,不过最近因为参加了一个有知名演员参与的新戏,人气猛然蹿升,地位虽还不及第一女伶,但凭借其压倒群芳的脸蛋与身材,招徕了独特的人气,如今在剧团中的排名也算暂居第二。偏偏阴错阳差,柾木一次也没看过她在舞台上的表演,不过对她还是具有上述程度的认识的。

    得知这位人气女演员竟然是儿时恋慕的对象时,就连冷漠的他心里也生出莫名的荣幸感,怀念起文子来了。纵使文子如今已成了池内光太郎的恋人,对柾木来说,她原本就是遥不可及的对象,去看看她在舞台上的模样,沉浸在多愁善感的情绪中,倒也不失为不错的选择。

    三四天以后,他们在K剧场的舞台上见到了木下芙蓉。对于柾木爱造而言,不知是幸或不幸,那天恰好是第一女伶请病假,由木下芙蓉代演她的角色莎乐美[7] 的一场戏。

    芙蓉的一双明眸宛如两尾相向的鲷鱼,顾盼生辉,人中较常人短半截,下面是微翘、像西方人般饱满的丰唇,微微张开着,活力十足。特别是她的唇,虽保留了少女嫣然一笑的清纯无害的魅力,但十几年的岁月不只将那扎着可爱发辫的清纯容颜雕琢成丰满美丽的成熟女性,同时她内在的纯真圣洁也随着岁月的流逝被浸染成一个妖艳的魔女。

    开始时柾木爱造对于她的舞台演出只有一种近似恐怖的压迫感,后来转变为惊奇、憧憬,最后变成了无限眷恋。成年的柾木凝望成年文子的眼光早已不似过去那般神圣清澈。他带着羞耻感,这种情绪玷污了舞台上的文子。他爱抚、拥抱,甚至殴打她的幻影。或许这也是受到邻座池田光太郎在他耳畔不断地嗫嚅着对芙蓉的舞台姿影作出卑俗评论所带来的不可思议的影响吧!

    由于那晚上演的是莎乐美的最终幕,戏剧一结束,他们立刻离开剧院,上了迎面而来的一辆汽车,池内带着成竹在胸的表情,指示司机开往附近的一家料理店。柾木爱造自然了解池内的下流想法,但自己也想见见卸妆后的芙蓉。当然,他受到莎乐美幻影的压迫,尚未从梦幻心情中清醒而无力反对也是重要原因之一。

    他们在料理店宽敞的包厢里交换对莎乐美的评论——当然他们的评论是客套而流于表面的,不多久,穿着和服的木下芙蓉便在女服务生的引领下出现了。她站在纸门外,左右顾盼,一碰到池内的目光时,便嫣然一笑。一转头,却见到同席的柾木,她立刻做作地露出狐疑的神色,并以眼神示意池内说明。

    “木下小姐,不认识这位先生啦?”池内不怀好意地笑道。

    “是啊!”她有点儿局促不安地回答。

    “他是柾木先生,我的朋友,之前不是跟你提过吗?就是我那个小学同学,曾经疯狂爱慕过你啊!”

    “哎呀,我是怎么了,想起来了!记得、记得,您没什么改变,还是小学时代的模样呢!柾木先生,好久不见了,我变了很多吧?”

    说这话的同时,木下芙蓉恭谨地行了一礼。那巧妙的娇羞姿态,令柾木久久无法忘怀。

    “我还记得当时学校里确实有这么一位秀才。至于池内先生,当时老是欺负我,把我弄哭,所以我也记得很清楚呢!”

    当她诉说这些往事时,柾木早已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就连阅人无数的池内似乎也招架不住了。

    闲聊内容从小学时代的往事转变为戏剧评论。池内喝了点儿酒,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对戏剧的看法。他的论调十分有力,也很先进,但就跟他的哲学论一样,难免有点儿牛头不对马嘴。而木下芙蓉在微醺中仍不忘在重要时刻望向柾木,反驳池内的议论。在她看来,论对戏剧的了解,柾木的认知较为正确(虽称不上精通),也较有深度。她不顾池内的揶揄口吻,以受教的态度请教柾木。这个好好先生对于她意外的善意感到欣喜,不知不觉也滔滔不绝起来。他的说明对芙蓉而言虽然过于艰涩,但当评论到达高潮时,芙蓉凝视着他的眼,露出赞叹的神情,专心聆听他说的每一句话。

    “今日能相会真是有缘。希望以后还能凭着这缘分受您多多关照,到时候还希望您不吝指导呢!”

    离别时,芙蓉很认真地说道。从她的神情看来,似乎也不全然是客套话。

    这场聚会是被池内强制要求参加的,柾木原以为自己会成为碍事的第三者,结果竟意外地以池内一脸嫉妒的结局收场。芙蓉不似一般观念老旧的女演员,对柾木而言,这成了他更喜爱她的优点。在回程的电车上,柾木像个孩子般在心中不断地反复咀嚼她的那句话——“我还记得当时学校里确实有这么一位秀才”。

    三

    此后,众所周知,直到柾木爱造杀害木下芙蓉为止的半年间内,两人仅见了三次面(而且还是刚认识的一个月内)。也就是说,在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之后又过了五个月,世人以为他们早已忘记彼此时,芙蓉突然遇害了。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在这漫长的五个月内,犯罪动机与犯罪事实可说是完全没有关联。正因为如此,柾木爱造才能在犯案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之内,安然躲过警方的追捕。

    但是,这只是呈现在外的表现。实际上在这五个月内,他几乎每隔五天就与芙蓉相会一次,当然他们见面的方式是极其诡异的。同时,他的杀意也理所当然地日渐滋长。

    木下芙蓉是他儿时的初恋对象,是足以引起他的恋物情结,并把她视为女神、顶礼膜拜的人物。而且,相隔十几年后的重逢,同时还受到她那妖艳舞台表演的冲击。不仅如此,过去爱慕的对象,当时连对话都不曾有过的对象,如今却以温柔的眼神望着他,向他微笑,甚至对他的思想表现出敬畏与崇拜的态度。就算柾木爱造是个胆小的孤僻症患者,还是敌不过这股诱惑。他无法像逃离其他女性那样逃脱木下芙蓉的魔掌。他向她道出内心的爱意之前,两人不过就见了三次,也足以说明这一切。

    三次见面的场所都不同,但形式与第一次相同,都由池内发起,柾木陪同。只不过从芙蓉爽快赴约的情形来看,柾木以为这是她对自己感兴趣的缘故,甚至觉得池内很可怜。芙蓉对池内的态度就像一般知名女演员那样,不怀好意且态度傲慢,经常出言不逊,耍弄对方。从她的言行来看,芙蓉正是柾木最难应付、最害怕的女性类型。然而,当她面对柾木时,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变得像艺术信徒般,认真地聆听他的意见。同时,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加,柾木总觉得她对自己的爱意逐渐浓烈了起来。

    可惜,柾木才是可怜人,其实他有严重的误解,他忘了芙蓉这种类型的女性就像双面仁和贺[8] ,通常有两三个不同的面孔对应性格截然不同的人。她的善意就和池田光太郎对柾木表现出的好意一样,她觉得柾木就像老派小说里的阴郁角色,觉得柾木喜欢思考的性格很有趣,也很欣赏柾木对艺术优秀的批判力。然而,这只是她对于能轻松谈笑的对象表现出的一种亲切态度,柾木却一点儿也不了解。柾木过于自恋,甚而怜悯起池内来。其实,池内却在背地里嘲笑他。

    池内一开始的想法是把新女友向这个木头好友炫耀一番,从中享受一丝丝罪恶的乐趣罢了。只要目的达到,身为第三者的柾木只不过是电灯泡。虽然池内不知柾木小学时代的可耻行为,但看到他最近似乎开始对芙蓉热衷起来,也觉得有些困扰,池内认为已经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第三次见面时,由于接下来的星期天恰好是月底,芙蓉稍空闲一些,于是三人在告别时约好去嫌仓游玩。连日来柾木苦等通知,不知为何池内却连一张明信片也没寄来。柾木再也等不下去了,便发了一封信询问,却连个回音也没有。不知不觉间,原本约好的星期天就这样过去了。由于柾木猜测池内与芙蓉的交情绝非只是相识,因此很自恋地认为,说不定是池内嫉妒他。能受到才色兼具的池内的嫉妒,一思及此,他不禁扬扬自得起来。

    然而,少了池内这个中介,他也束手无策。于是,随着见不到芙蓉的日子渐增,他也开始焦躁难耐。虽然他每隔三天就偷偷跑去看芙蓉的表演,但这种行为只能让他更加焦躁,一点儿也平复不了那激烈的爱意。大部分时间,他都窝在仓库二楼,让木下芙蓉的幻影不断在他脑海中膨胀丰满。只要一闭上眼睛,芙蓉的千姿百媚就好像在他眼前凝固了一般,一颦一笑仿佛要从他的幻想中走出来,惹得他蠢蠢欲动。而后,现在的娇媚与小学时代宛如天女般清纯的微笑重合在一起,半裸的莎乐美扭动着娇小柔软的身躯,丰满壮观的胸部在金色胸衣的包裹下,随着呼吸如波浪般起伏,她手臂上有一颗性感的痣,随着手臂的摆动上下跳跃着。在妖艳而狂乱的舞姿中,芙蓉一转身变成一位身着大花图案和服的贵妇,覆盖着绉绸布料的双膝凑近柾木,安静地抬起头,凝望着他、听他说话。她身上的任何一个部位似乎都置于特写镜头下,一寸一寸过滤,娇羞可爱的姿势扰乱着他的心灵。不管他是在思考、阅读,还是在书写,她都不断在他眼前闪现,柾木被这些幻影折磨得快窒息了一般,无法行动。就连伫立在房间角落的文静朴素的木雕菩萨也成了恼人联想的来源。

    某天晚上,柾木实在受不了了,他打算把经常想做又不敢做的事付诸实践。平时,柾木不过是只阴兽,但他非常重视包裹阴兽的外表,外出必定花费不少时间打扮一番。当天晚上,他也请用人烧上热水,仔细沐浴净身一番,穿上西装,然后来到吾妻桥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芙蓉演出的S剧场。

    由于他事先计算过,车子抵达后台休息室时,恰好是散场时间。他要司机停车等候,自己先下车,站在门口等待演员卸完妆离开。过去,他曾以相同方式约芙蓉出来,因此大致了解状况。

    这附近,除了有争看演员卸妆后模样的追星族少女,还有一些穿西装的街头混混,其中一些人衣着打扮较像绅士,比柾木年长,同样叫了出租车在一旁等候,似乎也在窥视休息室门口。

    柾木耐着性子等了三十分钟,总算见到穿洋装的芙蓉下楼。他踉踉跄跄跑到她身边,正考虑要不要喊“木下小姐”时,一位绅士从另一个方向走近,以十分熟稔的态度和芙蓉攀谈起来。柾木则像个迟钝的小孩般涨红了脸,连掉头的勇气都没有,只能呆呆地望着那两人。绅士不时指向身后的出租车,频频示意要她上车。芙蓉似乎与对方熟识,便爽快地答应了邀约。正准备走向车子时,她无意中向这边看了一眼,充满特色的大眼睛发现了柾木。

    “哎呀,这不是柾木先生吗?”

    由于是她先开口的,柾木感觉好像得救了一般。

    “嗯,刚好经过这附近,想顺道送你一程……”

    “唉,是这样啊,那就麻烦您了。最近我也一直想再见您一面呢!”

    她无视先来的那位绅士,语气亲切,熟稔得像是碰上一位相识多年的老友。接着,她简洁地向绅士道了歉,再坐上柾木的车。面对芙蓉如此明显而积极的好意,柾木与其说是高兴,不如说是不知所措,连向司机交代芙蓉家住址时,也说不清楚了。

    “池内哥也真是的,上个星期天明明约好了却爽约,真是太过分了。啊,还是说其实是因为您有事儿不能来?”

    车子一开动,芙蓉随着车身的晃动顺势依偎到柾木身上,找了个话题聊了起来。她说那天之后,隔了三天才见到池内,这当然只是随口说说的客套话。柾木感受到她的体温,战战兢兢地回答有事的是池内而不是自己。芙蓉听闻此言,便说那么就改约月底一起去游玩。

    接下来,他们已无话可聊,仅靠着触感确认彼此。此时车内突然一阵明亮,车子正好经过一条大马路,两旁的街灯及橱窗灯光炫目耀眼。芙蓉低低地嘀咕了一声“唉,好亮”,便伸出手自然地将车窗的帘子拉下,并拜托柾木拉下另一侧的帘子。此一举动别无深意,仅是演员身份的她不喜欢将隐私暴露在众人面前。平时,就算车上只有她自己,她也会把帘子拉下,更何况与男人共乘,这只是极普通的防范动作而已,同时也暗示着她没把柾木这个男人当一回事。

    然而,柾木却把这个举动曲解成完全相反的意思。他愚蠢地将此举视为芙蓉故意制造了一个机会。他颤抖的手将所有的帘子都拉下,而后一动也不动地面向正前方,就这样大概有一个小时之久。

    “好了,打开吧!”

    车子驶进暗巷,芙蓉考虑到柾木的感受,便如此说道。这句话却给了柾木勇气,他抖了一下,默默地将手放在她置于膝盖上的手上,并逐渐握紧。

    芙蓉领悟了他的意图,什么也不说,巧妙地把手抽开,躲进座位角落,并睁大眼盯着表情犹如木雕般僵硬的柾木。随即,她忽然笑了,而后“扑哧”一声大笑了出来。

    柾木这一生中从未经历过如此漫长的大笑。芙蓉不断地笑,仿佛没遇到过比这更可笑的事。但如果只有她笑,或许还能忍受。最难堪的是,受到芙蓉大笑的影响,连柾木自己也笑了。哎,这是多令人唾弃的自嘲啊!就算他想用笑话来掩饰自己的难堪,也只会令人觉得更可耻罢了。他不禁为自己的滥好人性格气得浑身发抖,这股冲击他的强烈情绪,正是驱使他杀死芙蓉的最初动机,这么说一点儿也不过分。

    四

    在那之后的几天,柾木没有力气思考任何事,只能茫然地坐在仓库二楼。经历过这件事之后,更痛切地感受到自己与其他人之间隔了一层难以打破的厚墙。憎恶人类的情感,犹如反胃般不断地涌上来。

    他对木下芙蓉这个女人中的极品有着无以复加的憎恨。但人心是多么奇妙啊,他一方面痛恨木下芙蓉,另一方面又忘不了少年时代那段稚嫩的单恋。同时,他也发现自己忘不了芙蓉成熟的眼睛、嘴唇乃至全身所散发的魅力。很明显,他依旧爱恋着木下芙蓉。这份爱意,在梦想破灭之日以来,其热度不减反增。如今,激烈的爱恋与深刻的憎恨已合二为一。话说回来,若今后与芙蓉有四目相交的机会,他恐怕会感受到痛苦难耐的耻辱与憎恨吧。他不想再见到她。就算如此,他依旧热烈地爱恋着她,想要完全拥有她。

    纵然抱持着如此强烈的憎恶,他依旧偷偷躲在三等席欣赏芙蓉的演出。这种行为乍看之下很矛盾,但这是孤僻症患者常见的行为。一方面他们极度畏惧他人把视线集中在自己身上、聆听自己说话,另一方面若处于他人看不到的地方或容易被忽略的地方(例如公园里的人群中),他们的言行举止则比一般人还要大胆放肆。柾木之所以躲在仓库不愿让任何人靠近,其实也是想自由自在地表现出在众人面前不得不压抑的行为。而孤僻症患者这种喜欢秘密行事的特质,多少也与部分凶恶罪犯具有共同之处。姑且不论这个,柾木憎恨芙蓉,却又去观赏她表演的心情其实就是如此,他的恨意包含了与对方四目相交时,自己因羞愧而痛苦得想吐的心情。若在观众满座的剧场内,他不必担心被对方发现,又能尽情窥视对方,这种情况并不会与他的恨意互相矛盾。

    但是,他热烈的爱慕之情仅通过窥视舞台上芙蓉的表演,得不到任何发泄和平息。内心深处的阴兽蠢蠢欲动,越是凝望对方,越是搔得他的欲望不断高涨,原本正常的欲望变得更卑劣了。

    在这种情况下,某日发生了一件事,促使柾木爱造决定实施那可怕的罪行。那件事发生在他去剧场看完芙蓉的表演,正打算回家的时候。闭幕后,观众陆续离席,走出木门的柾木或许突然想起那天晚上受到的刺激,转而又想看看卸妆后的芙蓉,趁着黑暗与散场的人潮,他偷偷绕到休息室出口附近。

    正当他绕过建筑物的转角,远远瞥见休息室门口的楼梯前一个熟悉的背影,这名访客让柾木十分意外,这个发现促使他立刻闪身回到墙后的阴影中。混杂在门外人群中的那个熟悉身影,不就是池内光太郎吗?

    柾木学起侦探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观察对方,避免被他发现。不久,芙蓉出来了,果不其然,池内上前迎接,两人聊起天来。不用说,他让她坐上停在剧院后面的车子,肯定是要带她到什么地方去。

    柾木爱造看到芙蓉当天晚上的态度,猜想池内与她的关系应该进展到相当深入的程度。虽说有点儿迟了,但亲眼见到他们亲密的模样,仍不由得感到一股强烈的妒意。望着他们的时候,或许是他喜好秘密行事的怪癖使然吧,那一瞬间,他决定要跟踪池内他们,于是急忙拦了一辆出租车,命令司机尾随池内的座车。

    从后面看,池内他们还不知道自己被跟踪,车灯仿佛在指引似的,明明暗暗、摇摇晃晃。行驶了一段路,后座的帘子被拉了下来,就跟那晚的情况一样。只不过一想到里面乘客的心情与他完全不同,他就觉得烦躁难耐。

    池内的车子在筑地河岸某旅馆的门口停了下来,旅馆的庭院内种植了大片花草,格局高雅、宁静,充当他们幽会的场所的确是恰到好处。他们选择这种幽静之处,刻意避开世人耳目的心态,更叫人不愉快。

    看着他们俩走进旅馆,他也跟着下了车,站在旅馆门前茫然地来回踱步。爱恋、嫉妒、愤怒,不同的情感交织在一起,像沸腾的开水在他的大脑里亢奋着,柾木感觉自己被这些情绪绑架了,整个人陷入一种疯狂的状态。

    在门前晃了一个多小时,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走进旅馆,也不管业者的规定,死皮赖脸地留在这间须通过熟人介绍才能入住的旅馆。

    旅馆内部十分宽敞,当时夜已深,房客似乎不多,周围环境十分寂静。他一走进二楼的客房,便立刻请服务生铺床,然后自己躺下,等候更深沉夜晚的来临。

    当楼下的大钟报时两点,他猛然起身,穿着睡衣偷偷离开房间,如暗影般猫身沿着墙壁潜行,试图寻找池内与芙蓉的房间。这是一项非常艰巨的苦差——他必须逐一检查门口放置拖鞋的玄关。他比谨慎的小偷还要小心翼翼,轻轻地将纸门打开一条细缝,查看,最后终于找到了。虽然关着灯,不过根据房内那两个人交谈的声音,他确定里面的就是让他恨得咬牙切齿的那两个人。既然两人还醒着,就必须更小心。他压抑着激动的心情,不动声色地将身体贴在纸门上,仔细偷听房内两人说的每一句话。

    房里的人做梦也没想到柾木爱造就在门外偷听,除了压低音量,说话的内容还是相当肆无忌惮的。谈话内容倒没有什么重点,但对柾木而言,一直听着木下芙蓉那种毫无顾忌、甚至有点儿儿粗鲁的语调和语气,还有那令人怀念的鼻音,他简直快受不了了。

    就这样,他不肯放过任何声响,扭着脖子、屏气凝神,全身肌肉僵直如木雕,充血的双眼凝视半空,几乎化成一座石像。

    五

    在那之后,一直到他犯下杀人罪的这五个月内,柾木爱造的生活除了跟踪、偷听与偷窥之外,再没有别的了。这段时间里,他成了纠缠池内与芙蓉的恐怖阴影。

    即使大体上可以想象得出来,但亲眼看到两人交往的情况,他才真正尝到无处躲藏的羞耻感,胸口仿佛破了一个大洞般空虚。这种痛苦甚至变成了肉体上的折磨。池内那充满压迫感、宛如野兽般的低沉嗓音,让他在四下无人的纸门外面红耳赤;白天的芙蓉,绝对不会用那种粗鲁而赤裸裸的方式说话,可是她那甜美的嗓音又让柾木眼泛泪水,久久不止。当他听到衣裳摩擦声及某种叹息声时,激动得双膝无力,甚至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孤零零地站在昏暗的纸门外,内心翻腾着无比的羞耻与愤怒。这样就够了。如果他是普通人,恐怕再也不愿经历相同的体验吧!不,说不定一开始就不会进行近乎犯罪的窃听行为。但是,柾木不只是个性内向、讨厌人群,对他来说,秘密或罪恶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魅力,而这可怕的病癖恐怕早已深深扎根在他的内心深处。只不过,这个沉睡着的邪恶病癖通过这次异常的经历,突然觉醒了。

    在进行为世人所诟病的窃听与偷窥行为的同时,他还感受到一种出离的羞耻与绝望的愤怒,这两种情绪搔得他的心又痒又疼,那种恐怖几乎令他牙齿都打起战来。不可思议的,是同时也赋予了他一种无限的欢愉和无与伦比的陶醉。自责之外,他怎么也忘不掉偷窥时感受到的那股狂乱的魅力。

    于是,这种诡异的生活就这样展开了。柾木爱造的所有时间都用来侦查这对恋人的幽会场所与行踪,不放过任何机会地跟踪他们,在不被察觉的情况下窍听他们的对话、偷窥他们的行为。频频约会,让池内与芙蓉的感情也不断增温起来,两个人也表现出一定程度的认真,当他们陶醉在梦幻与现实之间的激情中时,柾木则徘徊在咬牙切齿的苦痛与快乐的边缘,这种仇恨感与日俱增。

    大多数时候,两人道别时所做的约定会成为他跟踪的线索。两人幽会的场所并不局限于筑地河岸的那间旅馆,见面的场所也不限于后台门口。柾木不放过任何机会,每五天一次、七天一次,当他们幽会时,他就变成邪恶的暗影跟随在他们左右。不管他们住在哪儿,他都在同一家旅店落脚,从纸门外或通过一墙之隔的邻室,有时甚至在墙上挖出偷看用的小洞,偷窥他们的一举一动。(为了避免被对方发现,他不知尝过了多少苦头。)接着,他见到了恋人之间时而露骨、时而温馨的言语与动作。

    “我可不是柾木爱造,你跟我聊这种话题可是找错人了!”

    在某夜的私语中,柾木听见池内突然说出这句话。

    “哈哈哈,一点儿也没错。你虽然完全不懂却是个好可爱好可爱的人儿呀。柾木先生虽然能言善道,却是个令人作呕的家伙。这样行了吧?他还以为有人会喜欢上他这种滥好人、木头人呢。哈哈哈……”

    芙蓉虽然压低声音,但那旁若无人的讥笑声宛如一把尖锥,穿透了柾木的胸口。那笑声与那晚在出租车上发出的一模一样。他只能把曾经的遭遇理解成冷酷无情的捉弄,是在彼此之间建立起一栋不知厚度为几何的壁垒。

    两人恣意谈论柾木,丝毫不知他正在窃听。从他们的言谈中,柾木再度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在这世间是个那么多余的人,是个完全孤独的异类。我是不同的物种。所以,现在这般卑劣且令人唾弃的行为,反而适合我。这世间的罪恶对我而言并不算罪恶,像我这种生物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存活方式。他慢慢地说服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另一方面,随着窃听与偷窥次数的增加,柾木对芙蓉的爱恋也热烈到令他无法喘息。在每一次的窥视中,他都会发现芙蓉肉体上不同的魅力。通过纸门的缝隙,他看到昏暗的室内悬着一顶蚊帐(当时夏日已来临),蚊帐下面的芙蓉宛如一条美人鱼,穿着和式长汗衫的灰白肉体一寸一寸蠕动着。

    每当这个时刻,她的模样就像母亲般令人怀念,既柔软又梦幻,甚至有一种玄妙的感觉。

    然而也有完全相反的情形。那个时候的她就像被不明物体附了身的妖女。甩动着的长发幻化成无数条疯狂的蛇,两具身体纠缠着,和服被甩落至一边,裸体闪耀着炫目的桃红色光泽,肌肤光洁的四肢在空气里无助地、欢快地摆动着。柾木无法忍受这狂乱的光景,全身上下颤抖不已。

    某夜,他偷偷摸摸地住进两人入住的隔壁客房。隔开两个房间的是一种下半截嵌着和纸的特殊墙壁,趁他们去洗澡时,他用火钳在墙的下半部烧开一个小洞。这种快感令他上瘾,之后他总是想尽办法住在他们隔壁的客房。无论哪一家旅馆的客房墙面,都被他挖出一个小洞。他持续进行这种如狐狸般卑劣的行为,偶尔也会惊觉“我已经堕落到这步田地了吗”?但就算猛然惊觉,他也不曾后悔过。超越世间伦常的欲鬼,把他变成了犹如清玄[9] 般执拗的无耻之徒。

    他趴在地上的姿势十分丑陋,鼻头贴着墙,尽其所能憋住气,通过小洞窥视彼端。宛如地狱绘景般怪奇绚烂的光景在他眼前缓缓延展开,邪恶的五色彩雾炫目地交错着。有时候是芙蓉的后颈,像闪着光洁柔和色彩的墙壁,慢慢铺开占据了他的整个视线,令他血脉贲张;有时候则是芙蓉柔软的脚底,堵住洞口,那景象仿佛一位满脸皱纹的老人露出异样的笑容。然而,在这一切幻惑中,最吸引柾木爱造的,竟是芙蓉小腿上的一块似乎凝固着一滴黑血的抓痕,或许是被池内抓伤的。那位于桃红光泽小腿肚上的抓痕在柾木眼前不断扩大,生动起来,残酷的伤口、血淋淋的丑陋伤痕,奇妙地产生了美丽的对比,清楚地烙在他的眼底。

    这种非常人的举动在带给他耻辱和痛苦的同时,还带给他一种不可思议的快感。尽管如此,随着时间不断流逝,这种偷窥却只让他越来越疯狂,除了无尽的焦虑、烦恼之外,绝不能让他真正满足。听着从一墙之隔的房间那边传来的声响,看着近在眼前的身体,他和芙蓉之间,隔着一段不可跨越的距离,尽管她的身体近在咫尺,但不论是抓握还是拥抱,甚至是轻轻碰触一下,都绝对不可能。这个于他而言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却让眼前的池内光太郎轻而易举地坐享其成,看着他尽情抚摸他心目中女神的身体,妒火夹杂着愤怒熊熊燃烧起来。柾木爱造原本就非正常人,他不可能忍受得了这种残酷无比的折磨,于是他想入非非,心里猛地冒出一种恐怖的想法——并非不可能的事儿,虽然堕落近乎疯狂,但那是他唯一的手段。除此之外,他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成就自己的恋情了。

    六

    跟踪与窃听持续了一个月后,恶魔在他耳畔极尽挑唆之能事,循循诱导地想把那个可怕的想法根植于他脑中。而他,不知不觉听从了那邪恶的诱惑,不到半个月便决定将计划付诸实践。

    某夜,他拜访了久违的池内光太郎宅邸。他经常通过某种隐晦的方式与池内见面,但对池内来说,少了些好友暌违已久再见面的欣喜,多了些尴尬。因此,池内特别小心地应对着,运用巧妙的辩才,试图营造出自从三人会面之后自己就再也没与芙蓉见面的印象。但柾木一听到对方说出芙蓉之事,不待对方说完便故作轻松插嘴道:“唉,说起木下芙蓉,不久前我才做了件对不起你的事啊。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时兴起。其实啊,大概在一个多月前吧,我在戏院后台等芙蓉,特地包车送她回家。在车上,我向她示好,真的只是一时兴起,你可别生气啊!因为她立刻拒绝了我。像我这种人实在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如果不跟你说,就好像到现在我都还在嫉妒你和她的关系,觉得很不好意思。虽然有点儿难以启齿,也算是向你坦白了我那可耻的失败经验。这真的只是一时兴起,我再也不想见她了。你也知道,我是个没办法认真谈恋爱的男人啊!”

    柾木说完这些话之后。一时之间颇为疑惑,为什么必须说这些呢?只是觉得隐瞒那件事似乎不妥,不如将它说出来比较安心。

    所谓的狂人,总认为一般人都是疯子。而柾木爱造如此讨厌人,与其他人如此格格不入,恐怕也暗示了这一切都源于他性格中的某些疯狂的因子吧!

    事实上,他除了疯子以外什么都不是。如此执拗、不知廉耻地跟踪、窃听及偷窥,不消说,若非疯子绝对做不出来。现在,他又开始着手比这更可怕、更堕落的事。这个阴沉孤僻的柾木爱造,竟然像个小青年般前往隅田川上游的某间驾驶学校,每天准时上课,学习开车,他确信这是执行那个恐怖计划不可欠缺的准备工作。

    “最近,我开始做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像我这么老派又不合群的家伙,如果说开始学开车,你一定很惊讶吧!连我家的用人看到我反常地每天早起,勤快地到驾驶学校上课,都吓了一大跳呢。我每天开着驾校练习用的破福特车,不可思议地,竟掌握到诀窍了。照这种情况看来,要不了一个月,我应该就能拿到乙种驾照[10] 了吧。如果顺利,我打算买一辆车,然后到处去流浪。开车流浪的心情你懂吗?对我而言,这实在是非常美妙的念头。独自坐在封闭的车内,一点儿也不会引人注目,能够感受到速度带给我的快乐,自由自在的,能在东京市内四处活动。你也知道我讨厌外出,因为在光天化日之下,暴露在人群面前,让我难以忍受。如果坐在出租车上,还是需要指示司机,告诉他我想去哪里,至少还有司机知道我的行踪。不过,要是自己开车,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那种心情就像我躲在最爱的仓库里一样自由自在。不管在多热闹的大马路上、多熙攘的人群中,都可以漠不关心,就像穿着隐身斗篷的仙人经过。对于我这样的男人而言,这是多么理想、多么适合我的散步方式啊。我啊,现在就像个孩子,迫不及待地等待乙种驾照发到手里的那一天!”

    柾木写了一封内容大致如此的信给池内光太郎。如此大胆公开是为了替接下来的犯罪做准备,让对方松懈,避免对方起疑。他很清楚与其一味地隐藏,不如公开行动来得安全。当然,就算是这种时刻,他依旧每隔七天进行一次跟踪与窃听,留意池内收到那封信以后的反应。不用说,池内除了嘲笑柾木的怪异行径,并没有起疑。

    虽说花了不少钱,但经过两个月的练习,他顺利拿到乙种驾照。同时也通过驾驶学校买到了一辆二手的福特厢型车。买旧车一方面是能省钱,另一方面是因为当时东京市内的出租车大部分都是福特车,混杂其中一点儿都不起眼。基于某个原因,柾木买车时,也没有忘记重新设置客座的遮帘。如同前述,他在K町的家中有个宽敞无比的废弃庭院,搭建一座车库一点儿也不困难。

    车库完成后,柾木把门紧紧关上,避免被用人发现。他花了两个晚上做木工,把车子后座改造成仅能容纳一人的箱子。也就是说,在坐垫底下藏了一只宛如棺材般的长方形空箱,但从外面完全看不见。

    这个令人费解的工作结束之后,他到商店街的二手衣商店购买了出租车司机的黑色立领装及旧的苏格兰外套(此时已近晚秋),还有能遮掩大部分面部的大型鸭舌帽。(之所以选择这款服装,自然有其理由。)他穿上这套衣服,坐在驾驶座上,开始不拘时段地在市内或市郊兜风。

    这实在是很奇妙的光景。杂草丛生的荒废庭院、墙壁斑驳的仓库、摇摇欲坠的废弃房屋、崩落的土墙。如此荒凉的鬼屋中,竟藏着一辆虽然是二手货但对大部分人而言也还是高不可攀的汽车。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那辆车便闪着一对像怪兽眼珠一样的车头灯,从鬼屋里滑行而出。不只是用人,连附近邻居都开始谈论起这件怪事,他们对这个怪人的怪异举动感到匪夷所思。

    一个月内,他装作刚学会开车而兴奋不已的样子,没事就开着车到处跑,一个劲儿地实践其所谓的驾车流浪。不仅市区,只要道路状况尚可,周边的近郊他也去。有时候,他还把车开到池内的公司附近停下,邀约池内,载着惊讶无比的他从宫城前广场到上野公园绕一圈。

    “这真不像你的作风,二手福特实在不够噱头。”池内故作轻松地说道,但仍难掩吃惊的表情。柾木一边开车,一边想象如果对方发现坐垫底下有一个奇妙的空间,而且在不远的将来还会装进某具尸体,那个时候池内将会有多惊恐,甚至有可能吓得浑身发抖呢。一想到这儿,他心里的笑意禁不住快涌到脸上,为了避免露馅,他驼着背、低着头,使劲憋着。

    有一个晚上——就一次——他大胆地开车跟踪正在散步的木下芙蓉。如果被对方发现的话,他的计划将毁于一旦,可见这是多么危险的游戏!也正因为危险,柾木感受到一股战栗般的快感。穿着洋装的美人装模作样地在人行道上走着,一辆破车在她斜后方慢吞吞地跟着。美人每每绕过街角,破车也跟着转弯,仿佛受人控制的傀儡,多么滑稽而诡异的场面啊!看哪,大小姐,您的棺材正在身后陪着您呢!

    柾木心中哼着这首歌,露出狰狞的微笑,缓缓地开着车。

    就这样,他买了车以后,整整忍耐了一个月的无聊。不消说,这自然是为了不让池内或用人发现他的真正意图。他认为,要是在买车以后立刻杀了芙蓉或许会有风险,不过或许这只是杞人忧天。表面看来柾木与芙蓉只是小学同学,十几年后偶然重逢,只见过三四次面罢了,而且中间还隔了五个月,就算柾木买车的日期与芙蓉遇害的时间一致,又有谁想得到这两件事还存在着可怕的因果关系?即使急切地执行计划,应该也不会有丝毫风险。

    总之,就算是极为谨慎的柾木,经过一个月温吞的汽车流浪后,也觉得够了,总算要开始执行计划了。但是,在此之前必须做好最后的准备,还有两三件琐事尚未完成:一个是拿到印有出租车号的红标纸及假车牌,另外就是替芙蓉备妥安全坟墓。前一项轻松搞定,至于坟墓倒是有一处无可挑剔的好地方。他知道荒废的院子里有一座干涸的古井。有一天,他在庭院里散步,装模作样地在井旁滑了一跤,小腿部位跌出一道伤口。接下来,他告诉用人那里很危险,要把古井埋掉。恰巧那时附近正在进行一个工程,每天都有马夫载着废土经过他家门口,工程现场也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如需废土请洽询”。柾木向工头索取,付了点钱,让马夫将两车废土载到他家的庭院里。马夫用马车将土运到院子里,在角落胡乱堆出一座小土山。只要柾木想动工,可随时请工人过来把废土填入井中。不消说,他打算在古井填满之前先将芙蓉的尸体抛进去,上面再盖点土,这样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芙蓉埋葬了。

    准备工作完成得滴水不漏,只剩下确定执行日期了。关于这一点,他已有明确的打算。一如前文不厌其烦地强调过的,到了池内和芙蓉相见的日子,他还是继续跟踪与窃听,因此他早就知道他们下一次相会的地点与时间。那时,正好是演出告一段落的时候,他很清楚每当此时,芙蓉必定会避开招呼站的车子,走向附近某条马路的转角,在那里拦出租车。也因此,他才会设计出这样利用出租车达到目的的曲线策略。

    七

    十一月的一天,晴空万里,从高高的窗户望出去,富士山顶峰的轮廓清晰可辨。入夜后,微寒的风徐徐吹拂,天上的繁星犹如梨皮花纹[11]般异常明亮。

    当晚七点左右,柾木爱造的车闪耀着欢喜的灯光,发出豪迈的轰隆声响,从那个鬼屋大门滑出,沿着无人的隅田堤,朝吾妻桥方向疾驰而去。驾驶座上的柾木爱造灵巧地握着方向盘,一反常态地吹起口哨,看起来多么喜滋滋啊!

    今晚夜色清朗,而他看起来又是如此得意!作为那骇人犯罪活动的背景,这般开朗的气氛也未免太不相称了。然而,柾木的心情并非去执行阴森的谋杀,现在的他是打算去迎接苦等了十几年的新娘。就在今晚,过去宛如女神般的木下文子,如今却成为他痛苦的源泉、在夜晚的无数噩梦中反复惊扰他的木下芙蓉的肉体,即将完全归他所有了。不管是谁,就算是那个池内光太郎,也没有能力阻止。啊,这般喜悦该如何形容呢?通透的黑夜、耀眼的星空、从挡风玻璃缝隙间灌入的微风搔弄着脸颊,若说这不是在庆祝这场非比寻常的婚礼,那又是什么?

    当晚,木下芙蓉约好的幽会时间是八点,柾木七点半就把车停在芙蓉平时搭车的那条马路上,等候她的光临。他坐在驾驶座上,弓着背,将鸭舌帽压低,遮住双眼,乔装成等候生意上门的落魄司机。前面的挡风玻璃贴着醒目的出租车红标,车尾的车牌也换上一组营业用的假车号。任何人都会以为这是一辆很普通的福特车,一辆等待客人的出租车。

    (难不成今晚有事不能赴约,所以改时间了?)

    柾木等了又等,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穿和服的芙蓉从对面街角翩然出现。她故意穿得比较低调,褐色袷衣配上黑色短外褂,用披肩遮着下巴,小跑步朝他走近。或许是街灯投下的阴影所致,她的脸色及表情看起来比平常要消沉一些。

    恰巧这时候路上没有其他空车,芙蓉理所当然走向柾木的车子。不消说,柾木的伪装奏效,她果然把这辆车当做等候客人的出租车了。

    “到筑地,筑地三丁目的公车站。”

    柾木没下车替她开门,而是背对着她。芙蓉连忙从后车门上车,说出了目的地。

    柾木的心中奏响凯歌,弓着背朝目的地方向驱车前行。在人声寂寥的街道上转过几个街角,前面出现了一条聚集了大量摊贩的热闹大街。这条路正是柾木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实施计划必不可少的道具,他一边开车,一边从帽檐底下瞄着倒映在挡风玻璃上的后座车窗,迫不及待地等候某件事情发生。

    果不其然,为了遮挡刺眼的灯光,芙蓉的反应与半年前和柾木同车时一样,她把后座车窗的遮帘一一拉下(当时的福特车在客席与驾驶座之间有一片分隔玻璃)。他买车时,重新装上遮帘的原因就是为了此刻。柾木感觉胸口有只小动物狂乱地四处奔跑,喉咙异常干渴,舌头如柴木般僵硬,好像连续跑了将近四公里。他忍受着濒死的痛苦,专心开车。

    当车子开到热闹大街的中段时,前方传来近乎疯狂的音乐。原来,空地上有娘曲马团[12] 搭起大型帐篷招揽生意,乐队正在演奏土气的乡村音乐,乐师使尽吃奶的力气,疯狂地吹奏活惚曲[13] 。人行道被黑压压的围观群众占据了,车道上还有往来的电车、汽车、自行车汇织而成的车流。震耳欲聋的音乐、拥挤的人潮吸引了绝大多数过往行人的注意力。一切正如柾木预期的,这里是绝佳的犯罪舞台。

    他把车子驶向路边,突然停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下了车,冲进车后座,旋即关门并从里面上锁。此处恰好位于某烤肉摊的后面,就算被看到司机上了后座,但车上的遮帘拉下了,想通过车窗玻璃去看被遮得严严实实的车内情况,应该看不清楚。

    他冲进后座的同时,立刻伸手勒住芙蓉的脖颈,那白色柔软的部位在他的双手间可怜地抖动着。

    “请原谅我!请原谅我!你实在太可爱了,可爱到我舍不得让你活着!”

    他满嘴疯言疯语,逻辑混乱、不知所云,手上却越来越用力,仿佛要将那柔软的白色颈项掐断似的。

    当芙蓉见到原以为是司机的男子仿佛疯子般冲进后座时,万分恐惧之下还是认出眼前这个像疯了一样的男人是柾木。但她仿佛陷入噩梦般,浑身僵硬、舌头打结,发不出任何声音,就连想逃离或呼叫的力气也没有。诡异的是,她不但不躲不藏,还睁大了双眼,出神地望着柾木,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哭又好像在笑,仿佛自愿被勒死似的,还把脖颈往柾木那边凑了过去。

    柾木勒着芙蓉脖子的时间超过了正常的必要时间。后来他想松手时,却因手指僵硬而无法松开。就算不是这个原因,他也害怕一放手,芙蓉就会重新活蹦乱跳起来。但也不能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他胆战心惊地缓缓松手,被害者像水母般软绵绵地从座位上滑落至车底。

    他取下坐垫,费了不少力气才将芙蓉的尸体塞入底下的空箱,再将坐垫放回原位,完成这项大工程之后,他整个人都累瘫了。为了平复激动的情绪,他静静地坐着,外面依然热闹地演奏着活惚曲,他开始担心那些曲子该不会只是为了欺骗他才演奏的,他一拉开遮帘的时候,车窗外就会有无数张脸孔凑过来,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一想到这里,他就吓得动都不敢动。

    他战战兢兢地拉开一条缝隙,向外窥探。幸好外面没有人发现,不管是行经的电车、骑自行车的还是行人,大家都没有对这辆车表现出任何兴趣,匆匆擦身而过。

    柾木稍稍放下心,恢复理智,理了理凌乱的衣服,重新审视一遍车内,确定是否遗漏了什么东西。接着,他在车底的橡胶垫角落发现一只小手提包,那当然是芙蓉的随身物品。打开一看,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其中有一把银质化妆镜,柾木顺便取出来照了一照。在那只圆镜中,他的脸色略微惨白,但表情并非那么凶神恶煞。他照镜子照了好久,努力调整呼吸,等待气色恢复。不久,他下车回到驾驶座,启动车子,以最快的车速穿越电车道,朝相反方向行驶,穿越一个又一个人迹稀少的市镇,来到某神社前,把车停妥。确定四下无人之后,他关掉车头灯,拉起遮帘,取下出租车标志,换回车牌。接着,他再度打开车头灯,这时候柾木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准备踏上归途。每每行经派出所,柾木都故意放慢车速,得意地在心里嘟囔着:“警察先生,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杀人魔。在我车后座的坐垫底下,藏着一具美丽的女尸呢!”

    八

    回到家后,他把车子开到车库,熄火后再次检查车内有无遗漏物品,随即振作精神,从玄关进屋,大声招呼厨房里的用人。

    “不好意思,请你跑一趟。你知道浅草雷门附近,有家××洋酒铺吧,你去那里买瓶红酒,什么牌子的都行,用这笔钱去买瓶最贵的红酒。来,拿去!”

    柾木说完后,拿出两张十圆钞票。用人知道柾木的酒量很差,一脸不可思议地说:“咦,您要喝酒啊?”柾木心情愉悦地笑着解释道:“没什么,只是想喝一点儿。今晚发生了一件很愉快的事。”其实,他打算趁用人往返洋酒铺之际,将芙蓉的尸体运往二楼,同时,也想庆祝这场不可思议的婚礼,所以需要一点儿酒。

    在用人离家的三十分钟内,他不仅把魂飞魄散的新娘搬到仓库二楼,还用剩余的时间把车子坐垫底下的机关全部拆除并复原。这样,连最后的证据也被消灭了。

    只要没有人闯入他的仓库,亲眼目睹尸体,应该不会引起怀疑。

    不久,半疯狂的柾木与木下芙蓉的尸体就在仓库二楼,一个活人和一具尸体就这么面面相觑着。烛台上只点着一根蜡烛,摇曳着茶褐色的光芒,映照着新娘那毫无知觉的冰冷裸体,与立身于房间另一侧的木雕菩萨和苍白的能剧面具相互辉映,形成一种异样阴森、酸腐的对照。

    一个小时以前,木下芙蓉还是个遥不可及、美得让柾木不敢直视、有点儿坏心眼又有点儿小聪明的人气女星,如今她却成了一具没有生气、乖巧又苍白的裸尸,横躺在柾木的眼皮底下。一思及此,柾木觉得很不可思议,原本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突然成真了。此刻,眼睛里满是轻蔑怜悯的人是柾木。别说是握芙蓉的手,就算是抚弄她的脸颊,拥抱玩弄她的身体都没有问题,她再也无法像那天晚上一样取笑他、嘲弄他了。这是多么奇妙的事啊!他小时候崇拜的女神、这半年来疯狂渴慕的对象——木下芙蓉,如今已完全属于他了。

    尸体与生前那个活蹦乱跳的裸体别无二致,除了脖子上留下一大块乌青的勒痕,肤色略显苍白之外。犹如濑户烧[14] 的双眼,凝望着虚无的太空;她淫乱的嘴唇微张着,其间可见形状美丽的贝齿与舌尖,嘴唇血色尽失,好像花屋敷[15] 的生人偶[16] 一般,但皮肤反倒显得更加白皙细嫩了。仔细一看,她的上臂与大腿都长着汗毛,毛孔清晰可见,纵使如此,她的皮肤整体看起来仍是光滑通透的。

    虚幻的烛光在她全身制造出无数柔和的暗影。从胸部到腹部表面,曲线跌宕,犹如一个沙丘的远景,光与影勾勒出一个丰润动人的曲线,使得她的胴体看起来好像夕阳下的白色山脉。高耸的山岭上粉红晶莹的葡萄珠、幽暗的深谷里神秘的暗影,柾木爱造在这里看到了芙蓉肉体的所有细节,发现了意料之外的微妙美感与秘密。

    人还活着的时候,再怎么安静依旧有动感,然而死者完全没有。仅因这么一丁点儿差异,生者与死者就能给人截然不同的印象,想来真是可怕。芙蓉彻底地沉默、静止,就像一边摆出撩人姿势,一边被斥责的小姑娘,安静得惹人怜爱。

    柾木握着她的手在膝上抚弄,望着她的脸庞。由于尸体尚未完全僵硬,那手还像是水母般温热绵软,却又十分沉重。

    “文子小姐,你终于属于我了。不管你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如何怨恨我,如何嘲笑我,都无法对我造成任何影响了。因为啊,现在的我已经能自由自在地玩弄你的身体了呀!同时,我看不见也听不到你怨恨的表情和声音了啊!”

    柾木对她说话,她依旧像个生人偶般保持缄默。那双空洞的眼睛像是染上云霞般,眼白处开始出现不太明显的灰斑(柾木尚未察觉这个现象所带来的恐怖意义)。她的下巴严重脱落,仿佛正在打呵欠,由于模样看着有点儿可怜,柾木使劲用手帮她合上。可是,不管怎么合,总会恢复打呵欠的状态,光是为了替她合上嘴巴,就花了很长时间。最后总算合上了,看起来似乎比较接近生前的模样了,她的厚嘴唇仿佛相叠的花瓣,楚楚可怜又惹人喜爱。小巧的鼻子仿佛正在呼吸般张开,鼻翼附近看起来如此通透,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魅力。

    “我们成了这广大世间唯一的孤独伴侣。没有人理会,社会把我们的存在排除在外。我是个害怕曝光、犯下杀人重罪的罪犯;你则是,对了,你已经成了往生者。今后,我们可以躲在这厚墙包围的仓库里,避开世俗的眼光,悄声交谈了。你寂寞吗?毕竟你以前过着华丽喧嚣的生活,或许这种日子对你而言太寂寞了吧?”

    就这样,他不断地跟尸体说着话,久远的记忆突然被唤醒了。在充满乡村色彩、破旧阴沉的四榻榻米大小的客厅里,一个内向瘦弱的孩子,用积木在身边堆起绵延不断的城墙,呆呆地坐着,像个小女孩儿抱着洋娃娃,哭着对娃娃说话,还不时擦拭脸上的泪水。这幅光景,不消说正是柾木爱造六七岁时的模样。当时的苍白少年长大之后,用仓库取代了当时的积木城墙,说话对象也从洋娃娃变成了芙蓉的尸体。多么不可思议啊,这样重叠的情景!一想到这件事,柾木不禁浑身突然起鸡皮疙瘩般疯狂迷恋起眼前的尸体,仿佛抱着娃娃般抱起了芙蓉的上半身,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她失温的脸颊上,过了一阵子后,他眼眶一热,眼前模糊了起来,豆大的泪珠簌簌滴落,从两人的脸颊间滑过,流到下巴处。

    九

    隔天早上,从北边小铁窗的缝隙里露出一小片风和日丽的晚秋晴空,柾木脸色苍白,面孔看起来脏兮兮的,眼窝凹陷,双眼浑浊,躺在角落里那尊木雕菩萨像的脚边。芙蓉那水嫩的尸体已然冷硬,悲哀地躺在榻榻米上。但那尸体却像一个高不可攀的生人偶,不仅不丑陋,反而充满了异样的妖艳。

    此时,柾木努力鞭打着那颗快被榨干的脑袋,沉溺于奇妙的幻想中。最初他计划只要完全占有芙蓉一次,他的杀人目的便达成,然后在傍晚时分偷偷将尸体埋在古井深处,原本这样就能满足,但是他现在了解到这是非常错误的想法。

    他完全没想到,失去灵魂的恋人尸体竟蕴藏着如此吸引他的力量。正因为是尸体,反倒增添了几分生前没有的妖艳魅力。那是一种明知前方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沼泽,依旧不计后果地上前,在快让人窒息的香气中,无怨无悔地感受迅速下沉没顶的心情。这是噩梦之恋,是地狱之恋,也因此,是强烈超越人类爱人之间不知道多少倍的甜美、疯狂的爱恋。

    他再也舍不得与芙蓉分离了,再也无法忍受没有她孤独存活的状态。他想在这个异化空间,在这个阻断天日的厚墙中与她独处,永远沉浮在不可思议的爱恋里,除此之外不作他想。“永久地……”他如此思考着。但是,当他想到“永久”这个字眼所蕴涵的意义时,顿时浑身寒毛直竖,他起身在房内焦急地踱起步来,片刻不容延缓,但,无论多么焦急慌张,他(恐怕连神明也……)依旧无计可施。

    “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虫……”

    在他白色脑髓的表层皱褶中,有无数只沙沙作响四处钻动的虫,窸窸窣窣地发出像要吞噬一切的咀嚼声,仿佛耳鸣般在他脑袋里嗡嗡作响。

    经过长时间的犹豫,他胆战心惊地蹲在暴露在晨光中的恋人身旁。乍看之下,除了死后的僵硬程度比刚才严重、尸体看起来更像加工物之外,似乎没有太大变化。但仔细一瞧,芙蓉的眼球已经发生了变化,那灰斑几乎覆盖了所有的眼白表面,瞳孔也仿佛眼翳般浑浊,虹膜模模糊糊的,好像蒙上一层灰。那双眼睛看着像玻璃珠,僵硬干涸,没有光泽。轻轻握住她的手,那拇指的指尖往手掌方向弯折,好像骨折了一般,无法恢复原状了。

    他的目光从胸部移向背部。由于躺着的尸体姿势极不自然,肩部的肌肉产生皱褶,毛细孔比正常状态下扩张了好几倍。他上前想把尸身恢复原状,正要往上抬时,不经意地撇到尸身背部与榻榻米接触的部位,他吓得不由得缩回手。一种被称为“尸体纹章”的青灰色小斑点已经出现了。

    这些现象都是由不明的微小有机物造成的,就连尸僵这种莫名其妙的现象也都是尸体即将腐烂的前兆。柾木过去在某本书上看过,这种极微小的有机物分成三种:存活于空气中、存活于密闭空间中,以及两者之中皆可存活的生物。这到底是什么?又是从何而来?虽然模糊不明,但可以确定的是,有一种看不见、宛如霉菌般的生物正以极可怕的速度腐蚀着尸体。正因为对手是看不见的虫子,反而让人觉得比任何猛兽都还要可怕。

    柾木望着在烛光下异常清晰的灰斑,眼看着它呈圆周状往周边扩散,而自己却无能为力,他觉得很恐怖,那种焦虑的心情逼得他坐立难安。话又说回来,到底该怎么做,他也没有头绪。

    他急急下楼,朝主屋方向走去。用人觉得很奇怪,问他“要吃饭吗”,他只回答“不用”,然后又回到仓库门口,从外面上锁,再往玄关走去。他随便套上一双木屐,打开车库,准备发动车子。待引擎热起来后,就这样直接跳进驾驶座,开车出门,朝吾妻桥方向驶去。一来到闹街,却发现附近玩耍的孩子指着车上的他大笑,他吃了一惊,低头一看发现自己穿着睡衣就出门了,他心里庆幸遭到耻笑只是这个原因,但即使如此,他还是惊慌失措地掉头回家。

    慌慌张张地换好衣服再出门时,他反而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刚才要往何处去。虽然处于混乱中,脑子仍在迅速飞转着。真空、玻璃箱、冰、制冰厂、盐渍、防腐剂、木馏油、苯酚……关于尸体防腐的一切物品在他的意识表面浮浮沉沉。他机械地开着车,经过了一条又一条街道,虽然车速飞快,同一个地方却经过了好几趟。某市镇有间商店挂着“冰”的招牌,他下车,大步迈进店里。店内有一座涂着蓝漆的巨大冰室。“有人在吗?”他出声询问,一名年约四十岁的老板娘从里面走出来,直盯着他,“能不能卖点儿冰给我?”他问道,老板娘一脸不耐烦地问:“要多少?”当然,对方以为柾木是想买给病人用的。

    “呃……要拿来冰敷头部的,不用很多,请给我一些就好。”

    脑袋里的虫子蚕食了他原本想讲的话,又恶作剧般吐出截然不同的内容。

    他提着用绳子绑好的小冰块上车,开始漫无目的地闲晃。当冰块尽数溶解,弄湿了驾驶座的地板,也沾湿了他的鞋底时,恰巧又经过一家大型酒店。他发现这家店有一座三尺四方的箱子,里面装满了盐巴,他停下车,站在店门口。不可思议的是,他并没有买盐巴,却请店员斟了一杯酒给他,仿佛停车就是为了这件事似的,之后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到底为了什么开车出来,他逐渐搞不清楚了,只觉得好像被从四面八方传来的警铃声追逐着,他焦虑地四处逃窜。由于不胜酒力,酒劲儿一下子上来了,柾木顿时面红耳赤,天气明明很冷,额头却冒出豆大的汗珠。虽然身体是这种状态,脑子里却想着仓库二楼房间的角落里,芙蓉的尸体正大剌剌躺着。他眼前出现那具鲜明的白色裸体,裸体正被那不断扩大的灰斑一步步腐蚀。“这样下去不行、这样下去不行……”有个声音在他耳际不断地嗫嚅着。

    他开着车在路上漫无目的地逛了两个多小时,直到汽油耗尽,车子跑不动了。他停车的地方正好没有加油站,于是下车四处寻找。他用水桶搬运汽油,消耗了一部分本可以节省的体力。当车子发动时,他才赫然想起,“咦,刚才在干什么?”想了一阵子,“对啦,我还没吃早餐。婆婆在等我了,得赶紧回去。”于是,他向一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站在路边看着他的小孩问路,开车回家。回程他花了三十分钟,到了吾妻桥附近时,突然又对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感到奇怪。他早就忘记要回去“吃饭”这件事,只好将车速放慢,茫然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但是,这次仿佛天启般灵光一闪,他想到一个很棒的点子。“啧,为什么刚刚没想到!”他气得不由得自言自语起来,脸上的表情却很愉快,车子开往其他地方,目的地为本乡的大学附属医院[17] 旁的某家医疗器材行。

    店内摆满白漆铁架、闪着寒光的银色器材及暴露着红蓝色血管、脏器交杂的无肤人体模型。在宽敞的店门前,他犹豫了,不过最后还是像个影子般晃了进去。一进门,他立刻抓住一名店员,开口说出以下这段话:

    “请给我泵浦。就是那个……尸体防腐用的,用来把防腐液注射到动脉里的注射泵浦。请给我一个。”

    柾木自以为说得很清楚,但店员还是“啊?”了一声,疑惑地盯着他。不得已,他只好又满脸通红地重复了一次。

    “没听过那种泵浦啊。”

    店员把他当成一名落魄的出租车司机,一脸瞧不起人的模样回答道。

    “不可能没有啊,医学院也会使用这种器具,可以帮我问一下吗?”

    店员皱眉瞪了他一眼。但由于柾木也表现出强硬的神态,店员只好不情愿地走进后面的房间。不久,一名稍微年长的男子走了出来,又问了一次柾木的要求,听完后露出怪异的表情,问:

    “请问,您有什么用途?”

    “当然是把福尔马林注入尸体的动脉啊。你们一定有卖吧,别是藏起来不卖给我?”

    “您在开玩笑吗?”那个掌柜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当然有,但这种器具就算医学院也只是偶尔订购,目前没有库存了。”像是对小孩子解说般,他一字一句地回答。接着,一脸同情地看着柾木胡乱套在身上的衣物。

    “那,给我差不多的东西。你们卖大型针筒吧?请给我最大的尺寸。”

    柾木听不见自己讲的话,只感到喉咙一带咕噜咕噜地振动。

    “针筒倒是有,不过很奇怪啊,您真的要买吗?”

    掌柜搔搔头,迟疑了一下。

    “没关系啦,真的没问题,请给我吧。快!多少钱?”

    柾木用颤抖的手打开钱包。掌柜拗不过他,叫年轻店员将他要的东西拿过来。“在这里,请拿去吧!”说完,便交给了柾木。

    柾木付了钱,迅速冲出店家,又开车到附近的药局,收购了大量的防腐液,然后慌慌张张地踏上归途。

    十

    柾木以几乎窒息的心情爬上楼梯,担心芙蓉的尸体是否已变得很恐怖,恐怖到令他想尖叫逃跑的地步。然而,芙蓉的模样反而比早上看起来更美了,不过一触即知正处于僵硬的状态,但从欣赏的角度说,略微浮肿的青白色肉体更加娇艳动人,仿佛海里某种美丽的冷血生物。而且……一直到早上,她的双眉都以怪异的方式扭曲着,脸上的表情看着很苦闷。然而现在她的表情却像圣母般纯洁,被人为合上的双唇微微张开,细微的缝隙中可见一颗白色贝齿,一看之下仿佛正在微笑。她的眼神空洞,面部肌肤通透如蜡,就像是一座大理石雕刻圣母像,这个圣母双眼无神地微笑着。

    柾木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了,甚至开始觉得方才的焦躁十分愚蠢。如果芙蓉这一瞬间的模样能够永久保存——明知这是不可实现的,他却无法决绝地断了这个念头。

    柾木丝毫不懂医学知识与技术,但他曾在相关书籍中读过,将防腐剂注入尸体的动脉中,便能将尸体内的恶血尽数逼出,这是最新最简单的防腐法。而他也记得怎么稀释防腐液。因此,虽然十分不安,还是先试试看。他到楼下拿了装满水的水桶及脸盆(为了避免让用人发现,他不知费了多少苦心啊),制作福尔马林溶液,做好注射的准备。

    而后,他在芙蓉身体底下铺上一层油纸,一手拿着一本医学书籍对照,一手拿着一片剃须刀,在芙蓉的两腿间摸索一阵后,对准一个目标深深切了下去,大动脉被切断了,血喷涌而出,在一大汪血水中,大动脉探出头来,像一条上下赤红的海鳗,滑溜不可抓握。

    柾木感觉自己好像正在进行一场手术,紧张得脸色苍白、呼吸急促。他先用针筒吸满一管防腐剂,将前端突出的针嘴插入动脉切口,再用手指紧压针管连接动脉血管的部分,避免空气流入,另一只手的手指压在压力栓上。然而,这种手术并非他这种外行人办得到的,或许是因为他手指麻痹不听使唤,总之不管他怎么按压,针管里的溶液一点儿也没有减少。焦躁之下,他只能连续使劲按压……结果液体反而喷溅到他的手臂上,不管试几次都是这样。于是,他像个玩弄新器材,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小学生。他全身都汗湿了,不断进行着种种尝试,或认真地用线紧紧捆住血管和针嘴的连接处,或换一条静脉尝试,总之他试过了所有的方法,越是费尽工夫,越容易把器械弄坏,切开的伤口也越来越大。结果,他放弃了这场外行人的手术,当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多么惊人的努力啊!从下午开始,将近十个小时,全心全意只做这件事情。

    他开始清理现场血迹、收拾道具,当他用水桶里的水洗手时,睡魔在他失望的空隙乘虚而入。他昨晚又一夜没睡,连续两天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身体及大脑超负荷运转,不管整件事情给了他怎样的刺激,但毕竟最后一丝力气也都被抽干了,头昏目眩的他一头栽倒在地上,如雷的鼾声在瞬间响起,睡得昏天黑地。

    那几乎燃尽、发出啪滋声响的蜡烛用血红色的烛光映照着柾木那宛如死人般苍白的脸孔,面孔中间的鼻尖上浮着一层油污。他那嘴巴大张呼呼大睡的可怜姿势,对照着旁边苍白无比的芙蓉尸体的优雅姿态,二者形成了一副对比怪异的地狱图。

    十一

    第二天,柾木醒来时已过中午。在睡梦中,他依然挣扎着,整夜与“这样下去不行,这样下去不行”的心情搏斗。醒来后,反而昏昏沉沉的,感觉昨天到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噩梦。即使芙蓉的尸体就在眼前,屋内弥漫着刺鼻的药水味和腥臭的尸体味,他还是觉得那只是梦的延续,并非真实情景。但不论等到何时,梦好像都不会醒。假如这是梦境,他也不可能静止不动。意识清醒一些后,他爬到芙蓉尸体的旁边,查看恋人的尸体,发现其变化后,震惊了一会儿,整个人立刻清醒了起来。

    芙蓉仿佛在睡梦中翻了身,过了一晚,原先的优雅姿势消失殆尽。直到昨晚,虽是尸体,但仍保留着各个躯干部位的特征,并不觉得生命力消失了。然而现在一看,她完全化成一团肥肉,仿佛身心皆放弃了一般,变成一大摊勉强还保有形状的沉重液体。稍一碰触,宛如豆腐般柔软,尸僵状态已消失。但比起这些变化,最让他大受打击的,还是出现在芙蓉全身上下的尸斑。这些形状不规则的灰斑构成奇妙的图案,满满包裹着她的全身。

    那数以亿计的细微小虫,不知何时繁殖、何时行动,宛如时钟般精准,一步步实施它们的领土侵略计划。与其细微的体积相比,它们的侵蚀速度十分惊人。即使人们亲眼目睹它们暴行的后果,依旧无力抵抗,只能束手无策干着急。柾木爱造错过了一次让恋人入土的最佳时机,却“因祸得福”得知尸体的魅力远胜于有生命的躯体,他也因此对芙蓉的爱恋更深一层,这也成了他陷入沉痛的地狱之恋的罪魁祸首,随之而来的代价极其惨痛——他必须亲眼目睹亲爱恋人的尸体在微小生物的侵蚀下,逐渐腐坏瓦解。为了恋人,他愿意尽一切力量迎战,然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可怕的工程一步步推进而无计可施,他甚至都找不到对手。世上还有比这更深刻的痛苦吗?

    在几乎要被焦虑逼疯的状态下,他考虑再次尝试昨日失败的防腐作业,但肯定还是会失败。凭他一己之力实在无法完成防腐液注射。如果用冰镇或抹盐的保存方法,除了难以将大量材料搬入室内,与恋人分开的感觉他也不喜欢。而且,就算能稍微减缓尸体腐烂的速度,最终还是无法完全阻止,这种情况他最清楚不过了。在他慌乱的脑袋里,巨大的真空玻璃瓶、透明冰柜等荒唐无稽的幻影浮现又消失。他甚至幻想自己在制冰公司昏暗的冷藏室里,被技师嘲笑的模样。

    但是,他始终无法放弃。

    “啊,对了!替尸体化妆吧,至少将表面覆盖住,别让被可怕虫子侵蚀的区域太明显就行。”

    他苦思良久,最后决定采用这个方法。虽然治标不治本,但能多一分一秒也好,为了尽情享受那不可思议的爱恋,也只能尝试这种暂时性的逃避行为。

    他匆忙上街,买了白粉与刷子。(这些诡异的举动并没有让用人起疑,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了柾木那不规律的生活与奇特的行为,最多在从仓库中出来的柾木身上闻到一股浓烈的防腐剂气味时,觉得有些奇怪罢了。)柾木将白粉泡进另一只洗脸盆中,仿佛人偶师替生人偶上色般,用白粉涂抹芙蓉的全身。恐怖的尸斑被盖住后,他再用普通的颜料像给上戏的演员化妆般,在芙蓉的双眼下方涂上粉红色的眼影,接着勾勒出眉线,涂上唇彩,再替耳垂染色。此外,又在四肢及躯干各部位随心所欲地涂上他喜欢的色彩。他花了半天才完工。一开始只是为了掩饰尸斑和阴惨的肤色,但在化妆过程中,他逐渐发现替尸体化妆有一种异常的乐趣。他成了面对尸体这块画布,描绘出妖艳裸像的不可思议的画家,嗫嚅着种种爱语,乘兴在冰冷的画布上,一边亲吻,一边忘我地上色。

    不久,他望着完成彩妆的尸体,很奇妙地想起过去曾在S剧场见过的莎乐美装扮。素颜的芙蓉虽美,但全身画上邪恶彩妆的她比起生前更具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魅力。想不到被腐蚀、早已回天乏术的尸体竟然蕴藏着如此惊人的生气,而且比生前的姿态更撩人,这让柾木惊讶不已。

    在那之后的三天,尸体并没发生重大变化,所以柾木除了每天三次用餐会下楼以外,其余时间都窝在仓库。为了这段穷途末路的恋情,他对着没有明天的恋人尸体,仿佛精神错乱般时而哭喊、时而狂笑。对他而言,这就像世界末日。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有点儿怪异的事。某个下午,疲惫不堪的柾木正躺在尸体旁沉睡,突然听到用人在仓库门口拉扯用来代替门铃的驱鸟器[18] 。只有访客上门时,用人才会使用这东西,因此他吓了一跳,担心东窗事发,立刻跳了起来,用棉被把芙蓉的尸体盖得严严实实,轻手轻脚下楼,站在门口集中精神聆听了一阵子,才壮着胆开门。结果发现用人就站在门口向他报告:“少爷,池内先生来访。”他一听是池内便放了心,但立刻又想到,“啊,这家伙终于开始怀疑我了,是来试探的吧?”于是问道:“你跟他说我在家?”用人生怕自己做错事,忐忑不安地回答:“是的,我是这么说的。”柾木当下心一沉,便说:“没关系,你只要告诉他,你以为我在家但找不到人,大概又外出了,请他回去就好。然后这阵子不管谁来都说我不在。”说完就这样关上了门。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后悔没跟池内见面。要是当时鼓起勇气见他,至少还能了解一些情况,心情反而能平静下来,也不至于像现在因无从揣测池内的想法,而终日惶惶不安。他在寂静的仓库二楼,面对沉默的尸体思考着。这种不安犹如鬼影般逐渐扩大,变成一股压得人快喘不过气来的恐惧,他为了消除恐惧,以一种流连青楼的浪子的心态,自暴自弃地疯狂爱抚那闪耀着邪恶色彩的尸体。

    十二

    持续了三天的平静后,静候他的是摧毁一切幻想的最后一击。这段时间,尸体并未出现特别的变化,靠着不可思议的化妆术,那具尸体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妖艳,就像风中残烛于燃尽前的最后一刻总是异常明亮一样。表面来看,那些讨厌的虫子和尸体之间似乎相安无事,而实际上它们却在身体内部一点一滴地蚕食着五脏六腑。

    一天,从漫长睡眠中醒来的柾木,见到芙蓉的尸体产生了剧烈的变化,由于太过恐怖,他差点惨叫出来。

    躺在那里的,再也不是昨日之前那个美丽恋人,而是个体态可媲美女相扑力士的白色巨人,那躯体像颗皮球般肿胀,身上裹的白粉就像相马烧[19] ,生成了无数纵横交错的皴裂痕,这些皴裂脉络之间露出恐怖的褐色肌肤。那张脸也膨胀得像个巨婴的面孔,看起来非常天真无邪,柾木曾在相关书籍中读过导致尸体膨胀现象出现的原因。肉眼看不见的细微有机物成群结队地贯穿肠胃,侵入血管与腹膜,产生有毒气体,分泌使组织液化的酵素,这类毒气的膨胀力十分惊人,不只会使尸体的外表肿胀变大,还能将横膈膜推至第三根肋骨附近,同时原本在体内深处循环的血液被顶到皮肤表面,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吸血鬼的血液会在死后循环的奇特现象。

    最后一刻来临了。尸体膨胀到极致,接下来便是分解,皮肤与肌肉全部化为液体,逐一流出。柾木像个吓坏的孩子,睁大了湿润的双眼,忐忑不安地看着四周,表情扭曲得仿佛快哭出来似的,发了好长一段时间愣。

    不久,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倏地起身,疾步走到书柜前,找出一本旧书。书脊上写着《木乃伊》。明知这种东西如今已不具任何效用,但一想到恋人的身体如今正一分一秒地被侵蚀被吞噬,他便焦虑得快发疯。他专注地翻着页面,终于找到如下一节:

    最顶级的木乃伊制作方法如下。首先,在左侧肋骨的下方横切一个口子,从这里将内脏悉数取出,仅保留心脏与肾脏。另外,把弯曲的铁器插入鼻孔,将脑髓逐一取出。接着把已成空壳的头盖骨与身体用棕榈酒洗净,再从鼻孔灌入没药[20] 等药材,填满头盖骨,然后用干葡萄等物填充腹腔,缝合伤口。之后把处理过的躯体浸泡于苏打水中,七十日后取出,用麻布作护膜,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就可以了。

    他反复阅读同一段文章,不久便将书本丢下,叩叩叩地敲着后脑勺,眼神空虚,像个失忆的人般叨念着:“记得好像有什么……是什么啊……到底是什么啊……”接着又像是想起什么急事般,突然下楼,大步走出玄关。

    一出门,他急急走在隅田堤上。大河里翻腾的浊水看起来就像由无数只虫子交叠的洪流,脚下的土地似乎被不计其数的微生物覆盖着,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

    “怎么办,该怎么办啊?”

    他一边走一边将内心的苦闷化作语言说出来,有时候还得使劲全力才能把即将脱口而出的“救救我吧”压抑下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远,大概走了三十分钟吧。由于他只专注于自己的内心世界,以至于走路不甚留意,踩到小石子应声跌倒。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痛,此时内心产生了奇妙的变化。他没有站起来,反而压低身子,在地上爬行。不管遇到谁,都向对方恭敬地行礼。

    一名奇怪的男子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行礼,这种景象很快就引起群众的围观,也吸引了一位正巧经过的警官的注意。那位警官很亲切,上前扶起柾木,并询问其住址,或许以为他是个精神异常者,便要送他到吾妻桥附近。柾木与警官同行时,说出了奇怪的话语。

    “警察先生,您知道最近发生了一件残酷的杀人案件吗?至于为何说是残酷?那是因为啊,被杀害的女性犹如天使般纯洁无瑕、不带一丝罪恶;而杀人的男子也是个善良的大好人。很古怪吧?最重要的不是这些,我知道那女人的尸体放在哪里,要我告诉你吗?要我告诉你吗?”

    然而,这些话不管他重复了多少次,警官也只是微笑以对,不当成一回事。

    又过了几天,由于柾木已经连续两天没有下楼吃饭,用人开始有点儿担心,便通知屋主,屋主向警察提出申请,在警方的协助下,破坏了始终深锁的仓库大门。昏暗的二楼上,在呛鼻的尸臭与无数爬行的蛆虫中,横躺着两具尸体。其中一具的身份很快就被确定了,正是主角柾木爱造,另一具却是过了很长时间才被鉴定出是失踪的人气女星木下芙蓉,那是因为她的尸体不仅几乎腐烂,腹部还受到残忍的摧残,溃烂的内脏丑陋地裸露在外。柾木爱造(经法医鉴定,他乃是吸了芙蓉的尸毒而丧命)将脸部埋进芙蓉裸露的肠肚中而死。恐怖的是,他那丑陋而扭曲的手指直到最后仍执拗地抓着恋人的腐肉。

    (《虫》发表于一九二九年)

    注 释

    [1].亦称青本。江户时代,小说体裁的读本通常印刷在草双纸上,这类书通常是面向成人的。

    [2].高师直是歌舞伎《假名手本忠臣藏》中的一个角色。他的名字取自于《太平记》中出场的南北朝时期的真实人物,此人姓名不详,是一名武将(?—1351),实际上是影射赤穗浪人复仇事件中的吉良义央。

    [3].应该是向岛小梅町。明治二十四年至昭和六年的地名,昭和六年起改为小梅一至三丁目、向岛一至三丁目、隅田公园,但如果K町真是小梅町,照理说应该离言问桥比较近。

    [4].指发生于大正十二年(1923)规模为七点九级的关东大地震,在这场地震中有十几万栋房屋倒塌。

    [5].正确地说是The man of the crowd,日译名为“群集の人”(《人群中的人》)。为埃德加·爱伦·坡于一八五〇年写成的短篇小说。“我”的兴趣是在伦敦的大道上观察行人,一次他兴致勃勃地跟踪一名老人,最后突然觉得疲倦,得出“他不过也是人群之一”的结论。

    [6].明治四十年修订了“小学校令”,之后义务教育的普通小学改为六年,高等小学改为两年。这个制度一直持续到昭和十六年的国民学校制颁布为止,也有部分学校把高等小学改为三年制。强制报考中学失败的学生继续就读三年级,以准备来年的考试。故事开头说的“中学时代”,由此可知柾木应读过中学,不过由他曾就读过高等小学三年级,可以推测他曾在中学入学考试中落榜过。只不过明治十九年确立了日本近代学校制度基础的“小学校令”,在公布之初,小学通常分作小学(四年)与高等小学(四年)两个阶段,生于明治二十七年的乱步上小学时,高等小学仍是四年制。

    [7].出现在《圣经·新约》中的一位女性,文中记载她在希律王面前献舞,要求把施洗者约翰的头颅作为赏赐品,因其特异行为而经常成为艺术作品的题材。圣经中称其为“希罗底的女儿”,莎乐美之名多出现于后世的艺术作品中。

    [8].仁和贺是始于十八世纪京阪一带以搞笑为主的即兴演出剧种,使用面具演出的只有博多仁和贺。演员在演出过程中不断更换面具,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

    [9].在歌舞伎《樱姬东文张》中出场的僧侣。他疯狂爱上了樱姬,在流浪之后于岩渊的庵室内与樱姬再相会,强迫她与自己殉情,最后不慎反遭杀害。

    [10].根据大正八年的汽车管理条例,汽车的驾驶执照分为甲乙两种,甲种驾照能驾驶任何车种,乙种只能驾驶单一车种。这个制度一直持续到昭和八年修订条例为止。柾木取得的应该是乙种驾驶执照,只能驾驶福特车。

    [11].泥金画的技法之一,油漆里掺着金银混合的粉末(梨子地粉),再涂上一层透明漆,干透后加以摩擦,使底层梨子地粉的色彩显露出来。这种花样看起来有点儿像梨皮,故名。

    [12].在马匹上表演戏剧或特技的日本传统马戏团,始于享保年间,化政年间迈向鼎盛时期。到了明治年间,西方的马戏团(Circus)传入日本后,传统的表演节目里逐渐增加了一些模仿西方马戏的内容。大正末期至昭和年间,除了传统的马戏团以外,表演马戏项目以外的团体、只表演特技(没有马戏)的团体等林林总总加起来,总共有三十几个。昭和八年,德国哈根贝克马戏团到日本演出,大获好评。传统的娘曲马团也随之改名为马戏团,娘曲马团之名正式淡出历史的舞台。

    [13].江户到明治时期非常流行的通俗歌谣,演奏时常伴有滑稽的舞蹈演出。

    [14].爱知县濑户市及其周边生产的陶和瓷器的总称。

    [15].位于浅草六区北边到浅草寺观音堂的浅草公园第五区,俗称奥山地带的游乐园。明治十八年为植物园,第二年开始展示菊花工艺、生人偶,后来又开设了动物园,游乐园等。昭和十年,动物园被仙台市认购,只留下游乐园,直至今日。

    [16].江户末期大小与真人一样的人偶,只用于招揽观众,生人偶的展览一直延续到昭和时代。

    [17].指东京帝国大学(现为东京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

    [18].在一条长绳子上绑上数片木板,一拉动绳子就可以发出噼里啪啦声响的一种装置。通常设置在田间,用于驱赶鸟兽。

    [19].一种近代陶器,出产于福岛县相马市中村的民窑。

    [20].源于中东一带的药物,由橄榄科的没药树树脂提炼而成。具有镇痛、止血等作用,也经常用于尸体防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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