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兽-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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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断臂

    那年夏天,推理小说家殿村昌一回到故乡长野县的S村探亲。

    S村群山环绕,是个仅靠农业维持生计的寂寥小村。不过,这种阴郁的气氛却让推理小说家喜爱不已。

    比起村外的都市,这里的白昼只有半天左右,晨间朝雾弥漫,接近中午时才能见到划破晨雾的阳光,转眼间阳光隐去,又近黄昏。

    这儿的农田呈阶梯状分布在山坡上,远远望去像一把锯齿。S村资源丰富,深邃的森林里,千年古木黝黑的触手互相交错在空气里,这里有着无论多么勤勉的农民也无力悉数开垦的土地。

    在把梯田分割成一垄垄的田沟间,新建了条与这座太古山村的氛围极不相称的铁路,像一条大蛇蜿蜒穿过排列得整齐有致的梯田。每天八次,仿佛要地震般,那黑色的蒸汽火车夹带着轰隆巨响滚滚而来,在被良田包围的上坡路上气喘吁吁,蒸汽火车头上的大烟囱里“噗噗噗”地往外吐着骇人的黑烟。

    山村农家的夏天早已过去,今晨已然感受到秋日里沁凉的空气。该是回城的时候了。又将短暂告别这万物寂静的山岭、森林、梯田和铁路。青年推理小说家行走在这两个月来每天经过的乡间小径上,怀着不舍的心情向路上的草木一一道别。

    “接下来又要孤军奋战了,你什么时候走啊?”

    一起散步的朋友大宅幸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幸吉是村中最有权势的大宅村长的儿子。

    “明后天吧,总之就这几天了。虽说着急回去并非因为如花美眷等着我,但工作可是不等人的!”

    殿村一边回答,一边手持女竹[1] 制成的手杖无意识地扫弄着沾上朝露的杂草。

    小径沿着铁路的土堤,穿越梯田的边缘及昏暗的森林,一直通往远方村落外围的隧道看守小屋。

    由五里外的高原都市N市出发的火车驶进山间,第一个碰上的就是这条隧道。从这里开始,山脉逐渐险峻,前方还有好几条隧道。

    殿村与大宅平常散步时总是走到隧道出口,与看守小屋的仁兵卫爷爷闲聊一会儿,再走进隧道,在距离隧道口五六间远处大吼大叫一番后,再晃回村子里。

    看守小屋的仁兵卫爷爷二十年来一直坚守在相同的岗位上,看过听过种种可怕的火车事故。例如蒸汽火车头上的大车轮把人碾死了,上面还沾着从死人身上掉下来的血肉模糊的肉片,无论怎么洗都洗不掉;被碾轧的躯体四分五裂,分离的手脚散落四处,却节奏感十足地痉挛抽动着;死者的冤魂在漫长的隧道里游荡,屡次碰上等等。总之,他脑袋中有数不清的、恐怖的铁路奇谈。

    “你昨晚去N市啦,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殿村似乎有些不便启齿似的发问。道路从黑魆魆的森林里穿过。

    “嗯,有点儿……”

    大宅仿佛被人戳中痛处似的,身子抖了一下,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回答。

    “我昨晚一直听你母亲念叨,你十二点才到家,她很担心你啊。”

    “嗯,我没搭上公车,只好慢慢走回来。”

    大宅虚张声势地回答。

    N市与S村之间仅有一辆破旧的公车,一过晚上十点司机就下班了,而N市本身算是山间小都市,全市仅有四五辆出租车,一旦全部出车就没有对外联络的交通工具了。

    “难怪气色那么差,昨晚没睡好吧?”

    “嗯,不,倒也不至于。”

    大宅抚摸着自己异常苍白的脸,像是掩饰羞赧般笑了。

    殿村约略知道情况。大宅不喜欢他的未婚妻——同村另一户有钱人家之女,于是只要一有机会就偷偷去与住在N市的秘密爱人幽会。根据大宅母亲所言,他的爱人是个“不知打哪儿来的流浪汉所生的蛮婆子”。

    “还是让你母亲安心一下吧!”

    殿村祈祷自己没伤到朋友的自尊心,小心选择言辞当做离别前的赠言,给他忠告。

    “嗯,我懂。但是,我的事情你就别操心了,我捅出来的娄子我自己会解决。”

    大宅如遭电击,像个弹簧般反射性地跳了起来,他的口气十分不耐烦。殿村便闭上了嘴。

    两人在昏暗潮湿的森林中沉默地走着。

    前方的铁路隐约可见,这一带的森林还不是那么深邃,但铁路对面则是深不可测的连绵高山,接连并排着的树木株株皆是需一两人才能环抱起来的老树,一见到此景两人都有一种踏入大森林的错觉。

    “喂,慢着!”

    突然间,走在前面的殿村大喝一声,制止大宅前进,语气中透出无比的惊恐。

    “前面有危险,回去吧。我们赶快回去吧。”

    殿村仿佛受到极度惊吓,就连在这大部分光线被遮挡在外的昏暗森林中,也看得出他的脸色迅速变得铁青。

    大宅感受到友人非比寻常的态度,仓皇地反问:

    “怎么了,前面发生了什么事?”

    “看,你看那个!”

    殿村作势要逃,同时一手指着距离他们俩所站之处五六间外的一棵大树。

    大宅迅速往那个方向瞥了一眼,在巨大的树干背后,一头非比寻常的怪物正虎视眈眈地朝这边看过来。

    狼?不,这里就算是偏僻的山村,也不至于有狼,想必是山犬。但是,它的嘴是怎么回事?从嘴唇、舌头到闪着寒光的利牙,全都染上了腥臭的鲜血,折射出赤红的血光。身上的褐色兽毛沾满了褐黑色的血斑,脸孔也被污血染黑了,像闪烁着的鬼火一样亮晶晶的铜铃大眼直勾勾地盯着殿村和大宅,而它凶残的下颚甚至还有血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是山犬,大概在猎捕土拨鼠吧!最好还是别跑,跑了反而更危险。”

    不愧是住惯山村的人,大宅似乎还挺知道怎么应付山犬的。

    “啧啧啧……”

    他咂嘴发出声响,缓步靠近怪物。

    “什么嘛,这只狗我认得啊,它经常在这附近晃来晃去,很温驯的。”

    狗儿似乎也认出了大宅。不久,浑身是血的山犬从树荫后缓缓走出,闻了闻大宅的脚,然后往森林深处飞奔而去。

    “可你不觉奇怪吗?就算是在猎捕土拨鼠也不可能搞得这样浑身是血吧?”殿村似乎惊魂未定,脸色依然发青。

    “哈哈哈……你也真胆小。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吃人猛兽嘛。”

    大宅仿佛听到一个很可笑的笑话似的,干笑了几声。但殿村很快就从他的笑声中听出来,他也认为事有蹊跷。

    他们离开森林,走向杂草丛生的小径。草丛中又窸窸窣窣地冒出一头浑身是血的体形庞大的山犬。或许是受到惊吓,迅速奔窜逃离。

    “喂,这只跟刚刚那只的毛色不同啊,该不会这村子的狗都喜欢吃土拨鼠吧?”

    殿村拨了拨方才狗儿钻出的草丛,战战兢兢地寻找底下是否有大型动物的尸骸。但没有找到任何类似被猛犬啃食过的残骸。

    “真叫人恶心,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

    “嗯,但是回去前你再看看,那边又来了一只。”

    前面约一町远的地方,又出现了另一只与躲在草丛里的那只狗毛色不同的家伙,沿着铁路走了过来。在草丛的遮蔽下,它的轮廓若隐若现,无法看清楚全貌,但能确定是一头巨兽,或者不是犬类而是其他更可怕的生物,极为恐怖。

    道路早已把村落远远甩在身后,四周的山野杳无人迹,两边极具压迫感的黑森林夹着窄隘的草原,远处两道如利剑般的铁轨挥向隧道出口,周围昏暗而死寂,犹如梦中的场景。而且,在那草丛中,缓缓迫近另一条妖犬的身影……

    “喂!这家伙……嘴里好像咬着什么?沾血的、白色的物体。”

    “嗯,真的有。到底是什么?”

    他们停下脚步,仔细一看,随着山犬的不断接近,叼在它嘴里的物品也逐渐明晰起来。是个形貌像白萝卜的物体。但如果说是萝卜,颜色又有点儿古怪,那东西宛如铅一般青白,色泽难以用语言形容。前端似乎有许多分叉,萝卜有五个分叉吗?啊,那是人手啊,是人类的断臂啊。是一条很不甘心的、想抓住天空般的铅灰色手臂。肘关节以上的部分已被啃蚀殆尽,末端残留着几块红色棉絮般的肉屑。

    “啊,畜生!”

    大宅大喊一声,捡起一颗石块,朝山犬猛地抛去。

    汪汪汪——吃人山犬发出惨叫,如箭矢飞一般逃离。小石子准确地命中了它。

    无脸尸

    “果然没错,是人类的尸体。从手指的外形推断,应该属于一名年轻女性。”

    大宅靠近妖犬舍弃的物体,惊魂未定地观察后如此判断。

    “应该是某个女孩被咬死了吧,还是饥饿的山犬挖坟翻出尸体来啃?”

    “不,村子里最近应该没有年轻女人死去。不过山犬攻击活人并把人活活咬死,如此荒唐的事应该不可能发生。喂,阿昌,果然如你所说的,事情有点儿蹊跷。”

    直到刚才为止还故作镇定的大宅,这会儿眼神也变了。

    “你看,猎杀土拨鼠应该不会搞得浑身是血。”

    “总之,我们去调查一下吧,有一只手必定就有身体的其他部位,一起去看看吧!”

    两人在极度紧张下,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推理小说中的人物,匆匆朝方才妖犬出现的方向走去。

    隧道张开着漆黑的大嘴,像一个怪物,仿佛要吞没两人般步步逼近。他们的视野中也出现了看守小屋中正在编织物品的仁兵卫爷爷的身影。

    仔细一看,看守小屋前约半町的地方,在铁路的堤防旁一片较深的草丛中,有三根或黑或白如牛蒡般的棒状物体正精神抖擞地晃动着。真是难以言喻的光景,其身躯虽隐藏在草丛中无法看清,不过那三根牛蒡般的物体肯定是正一心一意享用美味大餐的山犬。

    “看那里,那里肯定有问题。”

    大宅和之前一样拾起两三颗小石头朝那边扔去,三只狗儿从草丛中一齐抬起头,六只嗜血的眼睛红通通的,往这边瞪。血滴正从它们大张的血盆大口中,一滴滴从牙尖滑落。

    “畜生!畜生!”

    见到它们可怖的形貌,两人又拿起小石头往那边扔。于是,不敌石块威力的山犬,终于依依不舍地抛下大餐逃离。

    两人随后奔到草丛,拨开乱草一看,一具被撕扯得四分五裂的尸体倒在湿润草丛的底部,顶着一团像鸟窝一样的黑发,穿着一套鲜艳的铭仙和服[2] ,前襟敞开着。

    只消一眼便知这是刚才那六只巨犬的杰作。刚刚死去不久的躯体就像一个破败的娃娃,惨白的肋骨裸露在外,脏腑散落一地,脸部已被啃蚀得看不出原形,只有和血液糅合在一起的肌肉如烂泥般摊在脸庞的骨架上,宛若巨型玻璃珠般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瞪向虚空。

    殿村与大宅有生以来从未见过如此诡异又可怖至极的物体。

    尚未遭到犬齿肆虐的肌肤十分丰腴,由此可见这应该不是病人的尸体。除了山犬叼来的断臂以外,其余肢体及头部尚在,由此可知应该也不是遭碾轧而亡的死尸。如此说来,是这六只山犬把一名健康的女性活活咬死了吗?不不不,这是不可能的。人类遭到咬杀,所引发的骚乱声不可能不引起附近看守小屋的仁兵卫爷爷的注意,而他听到惨叫声后也不可能坐视不管。

    “你认为呢?我想这些狗应该不是把一个女人活活咬死,而是享受没有生命的尸体吧。”

    大宅幸吉久久才迸出这句话。

    “我也这么认为,正想这么讲呢!”

    青年推理作家回答。

    “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这是一桩可怕的杀人案件。我想应该是有人杀害了这名女子,例如以毒杀、绞杀等方式,然后,将她运到杳无人迹之境,悄悄弃尸在草丛中。”

    “嗯,这种情况最有可能。”

    “服装看着有点儿土气,我想应该是这附近的居民吧。这个村落没有车站,也不大可能有旅客误闯至此。你见过这名女子吗,我想她应该是S村的人吧?”殿村问道。

    “你问我有没有见过,问题是现在什么都看不出来啊,脸都没了,只留下血肉模糊的一团啊。”

    头部虽在,但面孔部位只剩一摊血红的肉泥。

    “不,我是问衣服或腰带什么的。”

    “嗯,我对这衣服实在没印象。我一向对女性衣物不怎么留意。”

    “好吧,我们去问问仁兵卫爷爷吧。他住得这么近,却好像什么都没注意到哪。”

    于是,两人跑到隧道入口的看守小屋,叫出挥旗人仁兵卫,然后把对方引到事发现场。

    “哇!这是什么?太残忍了……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爷爷一见这血红尸块,吓了一跳,惊惶地说道。

    “这女人在被狗啃蚀前就已经死了。谋害者把她丢弃在这里。爷爷,这几天你有没有注意到什么怪事?”

    大宅问道,爷爷歪着头沉思了一会儿。

    “我什么也不知道,如果知道就不会放任山犬吃尸体了。真是怪事!少爷,这肯定是昨晚发生的。因为,我昨天在这一带巡逻过多次;后来,傍晚左右出来寻找不小心丢失了的一个东西,就在这附近绕来绕去的。要是有这么一具尸体藏在这里,不可能没注意到。我想这肯定是昨晚发生的。”

    仁兵卫十分肯定。

    “或许真是如此。就算这里人烟稀少,一群狗儿聚集在一起不可能一整天都没人发现。对了,爷爷,你见过这衣服吗?我想她应该是村里的人。”

    “我看一下……会穿这么柔软衣料的女人,村里也只有四五个吧……啊,对了,我叫我家阿花过来看看,好歹她也是个年轻姑娘,肯定比较留意年纪相仿的女孩穿的衣服。喂,阿花啊……”

    听到仁兵卫的叫喊,女儿阿花回应:“阿爸,什么事?”然后从看守小屋跑了出来。

    她一见到尸骸,便发出尖声惨叫,拔腿就跑。但在父亲的劝阻下,才又战战兢兢地望了一眼衣物的下摆,立刻认出衣物的主人。

    “哎呀,这花样,是山北鹤子小姐的衣服呀。村里只有鹤子小姐有这种花色的衣服。”

    听闻此言,大宅幸吉立刻脸色大变。这也不足为奇,山北鹤子就是大宅最讨厌的、从小就与他订下婚约的未婚妻。说巧不巧,就在两家为婚姻问题争执得最白热化的时候,鹤子竟然以如此惨烈的方式死去,大宅脸色发青也不足为奇。

    “你确定吗?要仔细考虑以后再说啊。”

    听到仁兵卫爷爷的叮咛,女儿也壮起了胆子,仔细看过尸骸全貌,然后说:

    “肯定是鹤子小姐。这条带子我也看过,而地上那个镶有玉石的发夹也只有鹤子小姐才有的。”

    阿花肯定地说道。

    不在场证明

    众人根据阿花的证词,得知惨死的乃是富农山北家的大小姐,便立刻奔至山北家通报。自行车风驰电掣般奔向派出所,报案的电话铃声响彻云霄。村里的人成群结队赶至现场,神色严肃。不久,警车呼啸而至,满满一车的警官鱼贯而下,之后,这场骚动总算暂时平息了。

    警方经过缜密的现场勘察之后,把尸体运到N市医院解剖。为了侦讯相关人士,临时借用了村里一所小学的接待室。于是,鹤子双亲山北夫妇、山北家的用人、最先发现尸体的大宅与殿村、仁兵卫爷爷和女儿阿花等相关人士陆续被传唤问话。

    侦讯花了很长时间才结束,但除了被害者母亲提供的一封信,警方并没有发现更有价值的线索。

    “这是我在女儿抽屉里发现的,很像刚刚放进去的,就摆在最上面,肯定是她出门前刚拿到的。那是一个男人写的约会信。”

    母亲说完,便拿出一封没贴邮票的信。

    “这是托人送来的吧?你有没有问过用人,是谁把这封书信拿过来的?”

    预审法官国枝亲切地问道。

    “有,我已经四处问过了。怪的是,没人知道这件事。说不定是女儿同送信人见面时,对方亲手交给她的吧。”

    “嗯,也有可能。不过话说回来,你对于写信的人有没有什么想法?”

    “不,由我这个做母亲的说出来似乎不妥……但我家鹤子绝对没有荒淫不检点的行为。至于寄出这封书信的男子,也绝非事先相识的人,我相信对方是靠着巧妙的邀约把我女儿骗出去的。”

    这封约会信写得极为简单,内容如下:

    今晚七点,在神社石灯笼旁等你。请你一定要来,绝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有非常非常要紧的事要告诉你。

    K敬上

    “认识这笔迹吗?”

    “没有印象。”

    “听说鹤子小姐与大宅村长之子幸吉订婚了,是吗?”

    国枝法官对此事似乎有点儿在意。寄信人为K,恰好与幸吉[3] 的第一个字母一致。女孩子接到未婚夫的信件,立刻赴约并不奇怪。

    “是,我们夫妇俩一开始也这么认为,刚刚问过小幸是否属实,但他表示绝对不是自己,因为他当时在N市。另外他说自己的字迹比这个工整多了。况且,他如果真想见我们家鹤子,大可直接过来找她,用不着这么麻烦。法官大人,我在想,这信应该是坏人伪装成小幸写的,好骗我们家鹤子出门吧!”

    法官与被害人母亲之间的问答就这么多,并无特别的收获。因此,国枝觉得有必要再传唤第一个接受侦讯的大宅幸吉。同座的警察署长等人也表示赞同。

    大宅幸吉看到那封约会信,回答的与方才鹤子母亲所说的十分相似。

    “你说昨晚到N市,这是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但能否告诉我们,你在N市拜访了什么人?并非怀疑你,毕竟事关重大,所有疑点都必须排查理清。”

    预审法官平淡地发问。

    “我没去拜访谁,也没跟任何人见面说过话。”

    幸吉痛苦地回答。

    “那么,你应该是去买东西喽?不管怎么说,店家老板总还记得你吧?”

    “不,我也不是去买东西,只是突然想去远离村子的地方透透气,在N市的热闹大街上晃了一晃就回来了。若说买东西,顶多是路过烟草店时买了一包蝙蝠牌香烟[4] 。”

    “嗯……这就麻烦了。”

    国枝神色疑惑地盯着他,思考了一会儿,仿佛刚想起来似的,突然中气十足地说道:“算了,这只是小问题。你应该是搭公车到N市的吧?这么说来,司机应该见过你的。我只要问问这个司机就知道了。”

    法官松了一口气似的说道。这次,幸吉脸色发青了,露出狼狈不堪的表情,喉咙好像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

    法官嘴角泛着异样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得像要刺穿对方的心脏,凌厉地看着幸吉。

    “偶然,真是可怕的偶然。”

    幸吉小声嘟囔着奇妙的话语,用求救似的眼神望向国枝预审法官身后的那个人。

    站在法官身后的正是幸吉的好友兼推理小说家殿村昌一,他用同情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他之所以列席,且位于调查团的那一侧,是因为昌一与国枝预审法官乃是高等学校时代的同学,现在仍经常保持书信往来。作者为避免拖沓故事情节,因此省略了两人偶遇的场景描述。

    由于这两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对法官而言,有殿村在场或许更方便询问;对殿村而言,这是见到犯罪事件全貌的绝佳机会。他以事件证人的身份接受预审法官友人的询问,不过结束之后并未离席,在众人的认可下继续留在现场。

    至于方才大宅幸吉的态度,在被问到往返N市的公车时,从脸色大变并开始自言自语的行为看来,殿村不由得猛然惊觉。他大致猜测出幸吉左右为难的原因了。昨晚,他肯定是到N市私会情人去了。幸吉为了隐瞒这件事,连自己的不在场证明都牺牲了。

    “你该不会想说……连公车也没坐吧?”

    国枝感觉对方的犹豫很可疑,便带着讽刺的语气催促道。

    “说实话,偏偏刚好没搭上。”幸吉很痛苦地说道,且不知为何满脸通红。原本铁青的脸突然变得潮红,令在场的人纷纷吃了一惊。

    “或许各位听起来觉得我在撒谎,但这是事实。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机缘,我昨晚偏偏没搭上公车。因为走到村里的车站时,前往N市的最后一班公车刚刚开走,再也没有其他班车了,所以只好步行前往。步行不同于搭车,抄近路的话只有一里半的路程。”

    “你刚才说到N市并没有任何目的,只是想到闹区走一走。没有任何目的,就算只有短短一里半的路程,却特地走路过去,这不是很奇怪的吗?”

    法官步步紧逼。

    “是的,那是因为对我们乡下人来说,一两里的路程实在算不了什么。村民假如有事要去N市,节约的人多半是走路过去的。”

    但幸吉是村长家的大少爷,实在看不出能毫不费力地走上一二里路。

    “那,回程呢?该不会连回程也是走路的吧?”

    “事实上真的是走路回来的。回来时已经很晚了,没有公车,本来打算坐出租车,不巧的是出租车全都出车了,我只好放弃,走路回来。”

    这件事读者已经从幸吉与殿村在早上发现鹤子尸体前的那段对话中得知。“嗯……所以,这么说来,你的不在场证明就完全不成立了。在凶手犯案的当晚,你不在S村的证据一个也没有啊!”

    法官的表情越发挖苦。

    “连我自己也觉得很奇妙,在往返的路上能遇到一个认识的人就好了,哪怕只有一个,偏偏就是没遇到,”幸吉仿佛在悲叹自己的不幸,“就算我没有不在场证明,总不会因为一张伪造信就有嫌疑吧了?哈哈哈……”

    他很不安,手足无措地挤出几声干笑。

    “虽然你说这是伪造的,但没任何证据证明这是假的。”

    法官冷淡地反驳他的说法。

    “虽说与你的笔迹不同,但刻意改变字体并非不可能。”

    “开什么玩笑,我何必改变字体?”

    “不,我没说你改变字体,我只是说只要你愿意,字体也能改变……好吧,那么请回吧。但是回家后请尽量别外出,或许还有事情要问你。”

    幸吉离开以后,国枝与警察署长小声交谈了些什么。接着,一名便衣在署长的命令下离开了。

    稻草人

    “殿村,这样就算结束了。跟小说不一样,一点儿也不有趣吧?”

    侦讯工作告一段落的国枝预审法官邀同学兼推理小说家的殿村在走廊上谈了几句。“结束了?你打算这么说然后把我赶走吗?别说结束,案情才正要开始呢!”

    “哈哈哈……不,不是这样。我的意思是今天的侦讯已经结束了。接下来等明天的尸体解剖结果出炉,事情才真正开始。我在N市的旅馆订了房,这两三天打算驱车往返村子。”

    “真上心哪,没几个人会这么做吧?交给署长负责不就得了?”

    “嗯,但我觉得这个事挺有趣的,所以想积极一点儿,留下来看看调查的后续进展。”

    “你似乎怀疑大宅……”

    殿村为了朋友,打算试探一下法官的想法。

    “不,我不是怀疑他。你是写推理小说的,相信也明白这个道理。先入为主是很危险的。如果要怀疑,所有人都很可疑,就连你也是啊。”

    法官开玩笑似的说道,拍拍殿村的肩膀。

    “如果现在有空,有个东西想给你看看。要不要一起走走,到隧道旁边的看守小屋那边?”

    殿村无视于对方的玩笑,把一直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你是说仁兵卫老先生的看守小屋吗,那里有什么?”

    “有稻草人偶。”

    “咦?你说什么?”

    国枝吃了一惊,望着殿村神色认真的脸。

    “警方调查现场时,我也对你提过这件事,不过你并不是很在意。你说稻草人偶与案情无关。”

    “这样啊。我倒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那,那个稻草人偶又怎么了?”

    “唉,总之你跟我去一趟就知道了。说不定这是解决这件案子的关键哪。”

    国枝对于这个唐突的邀请并没有十分介意,也找不出理由婉拒殿村的热心。于是他嘟囔着“小说家就是这点麻烦”,便跟着殿村走出了小学校门。

    两人抵达看守小屋后,刚才被传唤过的仁兵卫父女担心又要被讯问,惶惶然地迎接他们。

    “叔伯,能不能让我们看看那具稻草人?”

    殿村说完,仁兵卫带着奇怪的表情说:“啊,要看那个吗?”于是带着他们进入后面的储物间。

    打开嘎吱作响的木板门,在堆着柴火、木炭的储物间黑暗的角落,有一具几乎与成人等高的用稻草扎成的人偶,很威严地站在那里。

    “什么嘛,不就是普通的稻草人[5] 嘛。”

    国枝失望地说道。

    “不,这不是普通的稻草人。田里用的稻草人岂会做得如此漂亮。这个人偶相当重哪,应该是咒术人偶之类的东西吧。”

    殿村非常认真地说道。

    “好吧,这个稻草人又跟这次的杀人案件有什么关联?”

    “有什么关系嘛,我现在还不知道。但我能确定绝不是毫无关系……叔伯,能请你再描述一次发现这个人偶的情形吗?”

    于是,仁兵卫爷爷向预审法官微微弯腰致意之后,开始述说当时的情况。

    “那是五天前的事了。我有事到村里一趟,在那个大弯……啊,就是发现鹤子小姐尸体的铁路转弯处,我们都管那里叫‘大弯’。那天,我经过那里时,发现这个稻草人就躺在铁路旁的草丛里。”

    “恰巧就是鹤子小姐陈尸的地方嘛。”

    殿村插嘴。

    “是的。但是,鹤子小姐是倒在铁轨土堤的正下方,而这个人偶倒在离轨道相当远的草丛中。”

    “而且胸部还有刺伤。”

    “是的。就是这里,在稻草人的胸部附近,直直地插了一把匕首。”

    老爷爷走进小屋,把那具稻草人抱出来。大家一看,稻草人胸部一带的稻草有被刀砍断的痕迹,一把白鞘小匕首像是要挖出心脏般直直地插进胸口。

    “果真是咒术人偶……而且,还是命案发生的四天前被抛弃在命案现场附近的,应该有什么隐秘的意义吧。”

    “嗯……原来如此。”

    国枝再也无法忽略这两起杀人案件(人偶与活人)之间不可思议的关联性。不,更令他无法忽视的,是被挖取心脏的稻草人所带来的那种难以言喻、叫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然后你怎么做的?”

    “嗯,我以为是村里小鬼头的恶作剧,没放在心上,原本打算当柴火烧了,便放进小屋里,那匕首也忘了拔出来,于是就变成了这样。”

    “那么,关于稻草人的事你应该没跟任何人提过吧?”

    “是啊,因为我实在没想到这竟然成了这件大事的前兆。啊,对了,只有一个人看过这个人偶。不是别人,正是鹤子小姐本人。大小姐突然在我捡到人偶的第二天来访,我女儿告诉她这件事,她便要求看一下,于是我女儿才让她看的。或许是冥冥之中的孽缘吧,大小姐恐怕也没想到自己会遭遇到与人偶一样的下场。”

    “哦?鹤子小姐来你家……她经常来吗?”

    “不,几乎不曾来过。那天好像是要给我女儿阿花什么礼物,所以才出的这趟远门。”

    侦讯暂时告一段落,国枝说不久会派警察过来搬走稻草人,于是先拜托仁兵卫妥善保管,便离开了看守小屋。

    “真是偶然的一致性。恐怕正如老爷子所说的,是村中孩子们的恶作剧吧。因为凶手在杀人之前先用稻草人做实验很奇怪,而把稻草人丢在相同的地方也一样很愚蠢。”务实的预审法官无法同意喜好神秘事物的推理小说家的意见。

    “如果这么想,或许真的看不出与犯罪事件有任何关联。但也不能说没有另外的思考角度。我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事情的真相了,特别是鹤子小姐特意过来看稻草人偶,这一点相当有趣。”

    “她并不是为了那个来的吧?”

    “不,恐怕正是如此。从老爷子的语气来看,鹤子小姐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她来拜访阿花的真正目的,恐怕就是来看稻草人的。”

    “你的想法太天马行空了。实际问题可不像戏法啊!”

    预审法官对殿村的不切实际的猜疑一笑置之。究竟是不是胡乱猜疑,要不了多久就将揭晓。

    恐怖的陷阱

    第二天,国枝法官带着警察署长前往设在小学里的临时搜查总部。当他进入特设的调查室时,各项重大证物在刑警彻夜奔走下搜罗停当。

    随着证物的发现,案情急转直下,事件仿佛在五里雾中现出原形。恐怖的杀人凶手已现出原形,决定性的证据出现了。

    随即,大宅幸吉被叫到调查室里,与昨日一样和国枝法官相对而坐。

    “请你说出真相。当天,你根本没去N市吧?就算真的去了,也是在七点以前回来的,之后便一直躲在村中的某个角落。你当晚回家时大约十二点,在那之前,你一直躲在某神社里面或附近森林中,对吧?”

    预审法官不同于昨日,他语气自信、态度严厉地展开侦讯。

    “不管您问几次都一样。我是直接从N市走路回家的,并没有躲在神社或森林里。”

    幸吉沉稳地回答道,却无法掩饰发青的脸色及内心的紧张。因为他察觉到预审法官手中握有证物。对于那非同小可的证据该如何辩解,这一点让他焦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

    “对了,有件事非得先告诉你不可。”法官从另一个角度切入。

    “鹤子小姐的死因是心脏被一把细长的刀刃所刺,凶器应该是一把匕首。这是刚送过来的解剖报告。这场犯罪很血腥,被害者流了大量的血而死。因此,我们推测谋害者的衣服自然沾有血迹。”

    “是…是这样吗……果然是他杀啊……”

    幸吉表情绝望地喃喃自语。

    “但是,如果加害者身上真的沾了血迹,又该如何处置?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够了!”

    幸吉大声叫喊,这突如其来的反应让人怀疑他疯了。

    “别再以这种方式逼问我了。我知道,我看到刑警在我房间的地板[6] 下爬进爬出。虽然我什么印象也没有,但我知道你们必定在地板下找到了什么东西。就请您明说吧!请您直接拿出来吧!”

    “哈哈哈……你还真会演。你说不知道藏在房间地板底下的东西是什么?好,那我就给你看吧。就是这个。当然,我们早就查出这是你常穿的浴衣。看,这血迹是什么?你说,这难道不是鹤子小姐的血吗?”

    法官神情威严地说道,接着从桌子底下取出一件皱巴巴的浴衣,递到幸吉面前,浴衣的袖子与下摆均附着黑色的斑斑血迹。

    “我什么都不知道。这种东西为什么会在我的房间地板下。那浴衣的确是我的,但我不知道上面为什么会有血迹。”

    幸吉像一头被逼急的野兽,双眼密布血丝,不顾一切地嘶吼着。

    “可别以为说不记得就没事了!”法官冷静地说,“你杀害鹤子小姐的证据有三,第一是署名为K的约会信;第二是不可思议的不在场证明不成立;第三就是这件浴衣了。你没有一点能够反驳的,不是吗?证据如此充分,你又无法辩解,几乎可说是罪证确凿。以我的立场,也只好依法以涉嫌杀害山北鹤子的罪名拘留你了。”

    法官说完,立刻用眼神向署长示意,两名警官咔咔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走到幸吉身旁,他们一左一右,想捉住他的手。

    “慢着!”

    幸吉带着骇人的疯狂表情怒吼一声。

    “慢着!你们收集的证据只不过是偶然相符,我怎能被这些假物证陷害入罪!况且,我根本没有动机啊!为什么要杀害与我无冤无仇,甚至还是我未婚妻的少女呢?”

    “动机,别说笑了!”署长按捺不住发起脾气来,“你不是有个情妇吗?就是因为你拖拖拉拉不想分手,跟未婚妻的婚期才会一延再延,不是吗?但你已经陷入再也无法延期的状况了。由于你的家族与山北家的关系复杂,这场婚礼已经进入一种无法再拖延的状态。如果这场婚姻最后以不成立告终,山北家当然不用说,你们一家将无颜面对全村的村民。你处于狗急跳墙的困境,还说没有动机!我们早就把你摸得一清二楚了。”

    “啊啊,这是陷阱!我被陷害,落入恐怖的陷阱中了!”

    幸吉一时之间无话可说,只能在半狂乱中挥舞着双手。

    “阿幸,振作一点儿。你忘了吗?既然到了这个地步,干脆说实话吧。你不是有个绝佳的不在场证明吗?请你住在N市的女友替你作证不就得了?”

    殿村昌一从众人背后一跃而出,大声呼喊。好友的左右为难他再也看不下去了。

    “没错!法官大人,请调查N市×町×番地。我的爱人就住在那里,在事件发生当晚,我一直待在那里。我说去散步是谎言,我的爱人名叫绢川雪子,请问问雪子我是否说谎吧!”

    幸吉终于无法继续隐瞒爱人的姓名了。

    “哈哈哈……说什么傻话,情妇的证词岂能信?那女人搞不好还是你的共犯。”

    署长笑道。

    “不过,去那女人那儿取证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既然你这么说,我就用警用电话联络本署,请他们立刻调查并给予答复,如何?”

    在国枝的仲裁下,决定对这名叫雪子的女性进行问讯。毕竟,她也是要进行调查的对象之一。

    经过一个小时的漫长等待,一名刑警带着回复从派出所奔向临时搜查总部。

    “绢川雪子的回答是:大宅前天并没有来,或许是哪里搞错了吧。后来,又问了她好几次,答案都一样。”

    刑警向国枝报告。

    “那,雪子当晚一直在家吗?”

    “根据我们向雪子房东婆婆调查的结果,雪子当晚的确一直在家。”

    如果雪子当晚外出,她便也有杀害鹤子的嫌疑,因为她也具备与幸吉相同的动机。但是,她既然没有外出的迹象,又对爱人幸吉做出最不利的证词,雪子恐怕不知情。说她完全置身于这件事之外也不为过。

    国枝再次传唤幸吉到他的面前,转达刑警的报告。

    “好了,我能为你做的都已经做了,我想你也没有其他意见了吧?连情妇都不肯替你做不在场证明,我看你还是死心吧。”

    “骗人吧!雪子不可能这么说,让我见她!请让我跟她见面!她没有道理说出如此愚蠢的话。一定是你乱说了什么,想陷害她也获罪。快,带我去N市,让我跟雪子对质!”

    幸吉用力跺脚,大声喧嚷。

    “好好好,你要见面就让你们见面。我会让你们见面的,你也冷静一下吧!”

    署长带着沉着的表情一边安抚,一边以锐利的眼神指示部下。

    两名警官抓住摇摇晃晃的幸吉,粗暴地将他拖到门外。

    大宅村长的大少爷幸吉,果真是恐怖的杀人魔吗?或是受到什么人的陷害而落入动弹不得的陷阱中?那么,真正的凶手究竟躲在何处?推理小说家殿村昌一在这件事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他认定很重要的稻草人到底又代表着什么意义?

    雪子的失踪

    S村村长之子大宅幸吉被警方以谋杀未婚妻山北鹤子的罪名拘留了。

    幸吉坚称自己无罪,但警方又握有毋庸置疑的染血浴衣,而他犯罪当晚的不在场证明并不成立,甚至还具备了杀害未婚妻的动机。

    幸吉极端讨厌鹤子。他在N市有个名叫绢川雪子的爱人,两人为了持续这段恋情,把向幸吉逼婚的未婚妻鹤子当成最大的障碍。此外,幸吉家对于山北家还有不得取消婚约的俗世因素。要是幸吉不接受这桩婚事,父亲大宅就得放弃村长一职,并离开S村。

    另一方面,山北家则是高举这些威胁,像狂风暴雨般,逼婚逼得又猛又紧,毫无余地。因此,大宅氏夫妻半哭半骂地劝说幸吉。疯狂热恋的年轻人陷于这种境地,若说会憎恨、诅咒未婚妻,终至引发杀意,岂不是极有可能吗?这就是预审法官及警方的看法。

    有动机,有证据,没不在场证明。幸吉有罪似乎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了。

    但是,除了幸吉的双亲以外,尚有一人相信他无罪。那就是幸吉的好友——回S村探亲,恰巧碰到这件事的推理小说家殿村昌一。

    昌一自幼年时代便是幸吉的好友,熟知他的心性,不管怎么想也无法相信幸吉竟会因迷恋雪子而杀害无辜的未婚妻鹤子。

    昌一一直有个不可思议的想法。那就是在命案发生的四天前,在几乎相同的地方,一具等身大小的稻草人同样被匕首刺入胸口,这让他展开唐突至极的猜测。他很清楚,若是将这个想法如实说出,只会被国枝法官等人一笑置之,认为那仅是小说家的空想,因此他从来没说出口。然而,好友幸吉如今声称自己无罪却还是被捕,为了拯救好友,他必须基于这个幻想,好好推理一番。

    那么,该从哪儿开始呢?没有经验的他一时找不到方向,但觉得必须先从拜访N市的绢川雪子开始。

    幸吉说自己在犯罪当晚去找过雪子,而雪子却在警方面前否认了这件事。这莫名其妙的矛盾究竟从何而来?他认为弄清这一点是目前最重要的问题。

    因此,幸吉被捕的隔天早上,他搭上前往N市的公车。他与雪子自然是第一次见面,由于幸吉在好友面前也不曾谈论过情人的事,别说是S村的村民,就连幸吉的双亲也不认识雪子,直到预审法官调查时,幸吉才把一切说出来,大家这才知道了雪子的地址与姓名。

    殿村抵达N市后,立刻前往位于车站附近的雪子的住处。那是一间夹在小工厂之间的脏污的两层长屋[7] 。

    敲了敲门,一名六十多岁的阿婆揉着惺忪睡眼出来了。

    “婆婆您好,我来拜访绢川雪子。”

    阿婆把手掌搭在耳朵上,伸长了脖子问:“啥,你是谁啊?”

    看来这位婆婆不但眼睛不好,耳朵也有点儿不好使。

    “有位名叫绢川雪子的小姐住在这里的二楼吧?我来拜访她,我姓殿村。”殿村把嘴巴凑近阿婆耳边大声说道。

    或许是声音传到了二楼,楼梯口露出了一张苍白的面孔。

    “请上来吧。”对方说道。

    看来,这名女性就是绢川雪子。

    殿村走上漆黑的阶梯,二楼有两个房间,分别是六个榻榻米与四个半榻榻米。六个榻榻米大的那间应该是雪子的房间,整洁干净,布置得很有女人味。

    “突然来访,十分抱歉。我是S村大宅幸吉的朋友,我姓殿村。”

    打过招呼后,雪子很有礼貌地点了头,说:“我是绢川雪子。”

    或许是害羞吧,雪子说完便一直低着头,一语不发。

    仔细一瞧,雪子的长相令殿村十分意外。他原本觉得,能让幸吉如此迷恋的女子肯定是个大美人,但眼前呆坐的雪子别说称不上美人,甚至还相当有娼妇气质。

    她梳着西式发型,扎法非常拙劣,额上的刘海长长地垂落下来,仿佛为了掩饰眉毛的缺陷似的,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刷了腮红。她的牙齿也不太好,右脸颊贴着一块面积很大的止痛药布。

    殿村对幸吉的喜好实在无法理解,疑惑他怎么会爱上这么奇怪的女人。总之,还是先将幸吉被捕的经过向雪子详细说明一下吧,然后再询问了一次,幸吉在案发当天到底有没有找过她?

    多么冷漠的女子啊!听到爱人被捕一事,雪子一点儿悲伤的表情也没有,连回答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仅淡淡回应一句幸吉当天并没有来访。

    在与雪子谈话的过程中,殿村心里的疑惑逐渐累积起来。他觉得雪子这女人若非无情,就是非人的怪物,心里不由得升起一种异样的恐惧感。

    “因此,我想请教你对于这件事有何看法,你认为大宅会杀人吗?”

    殿村有点儿不满,语气中带着淡淡的责备。只不过对方的回答和态度依旧极其冷漠:

    “我认为他应该不是那种会惹出大麻烦的人……”这回答非常暧昧不明。

    这女子究竟是因为羞耻而压抑情感,还是真正的冷血动物?抑或,她就是唆使幸吉杀害鹤子的元凶,如今因内心恐惧过度而变成了这副德行?这个女人看起来深不可测的,好像置身于浓雾之中。

    但她确实表现得非常害怕。这间长屋后方恰巧位于火车站内部,火车往来之声不绝于耳,尖锐的呜笛声时常从窗外传进来。每每传来这些声音,雪子就像受到惊吓般轻颤一下。

    雪子租下这间长屋独居,从放在房间里的摆设用品来看,她似乎是一个职业妇女。

    “请问雪子小姐曾经在哪里高就?”

    殿村试着开口问。

    “有的。之前曾任某位先生的秘书,现在就……”

    依旧是暧昧不明的回复。

    殿村试图以各种话题来引出她的真心话,最后均以失败告终。雪子始终保持沉默,殿村无法突破她的心防。她总是低着头,垂下眼帘,即使开口说话时也不正眼瞧殿村,仿佛说话对象是榻榻米似的。

    他终究无法应付雪子执拗的沉默,只好暂时撤退,向女主人告辞。下楼时,雪子仍低着头坐在客厅,也不肯下来送客。

    殿村来到玄关前的泥土地面,阿婆出来送行,慎重起见,殿村将嘴巴凑近她耳边再次询问:

    “从今天算起的三天前,也就是大前天,有没有一位男性客人来找过绢川小姐?跟我差不多年纪的男子。”

    他一边留意避免被二楼的雪子听见,一边重复了两三次,之后,阿婆回答:“这我也不清楚啊!”

    仔细一问,原来一楼虽为阿婆独居的住所,二楼包租给雪子,但由于阿婆行动不便,无法一一接待来客,因此雪子的客人通常直接上楼;即使到了夜晚,客人晚归时,也是由雪子自行下楼关门。这里的一楼与二楼就像是两间完全独立的公寓,就算当天幸吉确实来找过雪子,阿婆也毫不知情。

    殿村极度失望地离开了,接着陷入沉思,低头看着脚尖走路。

    “嗨,你也来啦?”

    突然听到有人跟他说话。

    他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原来是在S村小学临时侦讯室见过的N警署的警官。虽觉得碰上了麻烦人物,但也不好说谎,便老实告知前来拜访雪子。

    “那么说来,她现在在家喽。这更好,其实接下来要传讯那个女人,我正要过去通知她。赶时间,先走一步了。”

    警官说完,头也不回地朝雪子租住的长屋方向走去。

    不知为何,殿村觉得不该就此离开,于是伫立在原地,眼看着警官的身影消失在格子门后。

    殿村带着些许好奇心,猜测被警官带走的雪子将会显露何种面容。格子门再度拉开时,警官出来了,身后却不见雪子的身影。不仅如此,警官一见到殿村还在原地,立刻很生气地说:

    “你这家伙,说谎会给我们造成很大的麻烦的。绢川雪子根本不在家嘛!”

    “什么?不在家?”殿村觉得莫名其妙,“怎、怎么可能!我刚刚才跟她见过面啊,我才走了五六间远的路,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外出啊。真的不在吗?”

    殿村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真的不在。我问过那里的阿婆,问了半天对方也搞不清楚状况,所以我直接上二楼一看,连个猫影子也没有。说不定从后门出去了!”

    “不知道。只不过说后门嘛……这房子的后半部恰好在火车站的站内……总之,我也一起去看看吧,她不可能不在。”

    于是,两人再次打开那房子的格子门,询问阿婆,再上去搜索一番,得到的答案就只有雪子像一股烟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方才警官进来时,阿婆才送走殿村不久,仍然站在玄关处,而且还是楼梯口附近。就算视力听力再怎么不好,也不可能没发觉雪子下了楼。

    两人还很慎重地检查了鞋子,发现不仅雪子的鞋还在,就连阿婆的鞋也一双都没有消失。

    雪子并未外出,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因此,两人打算再上二楼调查一番,这次连壁橱及天花板都检查了一遍,里面完全没有藏人的迹象。

    “恐怕是从这个窗户爬出去,沿着屋顶逃走的吧。”

    警官望向窗外,喃喃自语地说道。

    “逃了,她为什么要逃?”

    殿村惊讶地问道。

    “如果那女人是共犯,听到警察来访的声音难保不会逃啊。只不过,话又说回来……”

    警官环视附近的屋顶。

    这里的屋顶确实没有逃走的空间,而且底下的铁轨附近又有许多工人。窗户底下是车站内部的一部分,有好几条并列的轨道,其中一条轨道似乎正在进行修缮,四五名工人正齐心协力地拿着鹤嘴锄施工。

    “喂,请问刚才有没有人从这扇窗户跳到铁轨上啊?”

    警官大声向工人们询问。

    工人纷纷惊讶地抬头望向那扇窗。不过,雪子不可能从这么显眼的地方跳下去,因为工人表示什么都没看到。同时,就算雪子想沿着屋顶逃跑,工人也不可能没察觉,因此这个可能性也被排除了。

    也就是说,那个满脸白粉、妆化得像妖怪的女孩子,除了像气体蒸发一样消失以外,毫无理由就此无影无踪。

    殿村的心情就像被狐狸精恶整般,他仿佛陷入梦境,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脑海里闪现无数片段,胸前扎了一把匕首的稻草人、雪子犹如粉墙般死白的脸庞、血肉模糊的烂脸、掉出眼眶的眼珠子……种种景象如走马灯在脑海里快速闪现一遍。

    接着,他的脑袋仿佛陷入黑夜,一切事物的轮廓都模糊了。在这片黑暗中,有个异样的影子缓缓浮现。这是什么?像一根棒子,绽放出哑光的棒子,而且是两根并列而立。

    殿村痛苦不堪地试图捕捉这棒状物的实体。

    突然间,脑袋里闪过一道灵光,谜团解开了。仿佛奇迹般,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是高原疗养院[8] !我懂了,喂,我知道凶手目前在哪里。国枝先生在吗,在警察署吗?”

    殿村如疯子般大叫起来,警察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但还是老实回答,国枝预审法官目前正好在N警察署。

    “太好了。那么请你马上回去替我转达,请他等我一下。我会亲自把杀人凶手交给他。”

    “咦,你说凶手?凶手不是大宅幸吉吗?你在说什么傻话啊?”警察吃惊地大喊。

    “不,不是,凶手是另一个人,我直到刚刚才了解,这种邪恶令人无法想象。啊——多可怕。总之,请你向国枝兄转达,我会立刻赶过去说明的。”

    警官虽然不了解状况,但在殿村不断的拜托下,还是慌慌张张地返回署里。毕竟殿村是国枝法官的好友,他的请托不可怠慢。

    殿村与警官道别后,立刻冲进火车站,抓住一名站员,询问一些奇怪的事。

    “今天早上九点发车的载货上行列车,是否载了木材?”

    站员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望着殿村,但还是如实回答:“有,我记得那班列车确实有三节无加盖的车厢载着木材。”

    “好,那么那班列车会不会在U站停车?”U村位于与S村的反方向,是过了N市的下一站。

    “是的,会在那里停车。一部分的货物装卸通常在U站进行。”

    殿村获知这些信息后,立刻奔出火车站,来到站前的自动电话亭打电话到位于U町近郊知名的高原疗养院,询问一些入院患者的细节。不久,他似乎获得了满意的答案,一结束通话,立刻奔向警察署。

    国枝独自坐在署长室,而殿村在没有通报的情况下突然闯入,吓了他一跳,慌忙起身。

    “殿村兄,你的疯狂行径真叫人无所适从啊。专业就交给专家处理吧,小说家想冒充刑警是不可能破案的。”

    国枝很不高兴地埋怨道。

    “不,不管我是冒牌警察还是什么,了解事实真相却隐瞒不说,那才是真正的罪恶。我已经发现真正的凶手是谁。大宅是清白的。”

    殿村由于太兴奋,顾不了场合,大声叫嚷了起来。

    “请你安静一点儿。我们虽然是朋友,但若是被其他同事看到我如此放任你,总是不好的。”国枝万分困扰地安抚发了疯似的殿村,“好吧,那你所谓真正的凶手,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就得有劳你亲自走一趟,亲眼目睹真实情况。只要到U町走一趟就行了,凶手目前是高原疗养院的患者。”

    殿村的话越来越叫人摸不着头绪了。

    “是病人吗?”

    国枝吃了一惊,反问殿村。

    “嗯,算是吧。虽说凶手打算装病避祸。但毋庸置疑,凶手是个无可救药的精神病患,是个疯子。若非如此,怎能想出如此恐怖的杀人方式,就连写小说的我都很惊讶,想必你也认同吧!”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还搞不清楚哪……”

    国枝甚至担心起殿村会不会也疯了。

    “你当然无法了解,因为,不管是哪个国家的警方记录中都没有这种先例啊。听好,你们的推理犯下一个很严重的错误。如果这件案子就这样继续审理下去,将会在你的职业生涯中留下一个无法挽回的污点。你就当被我骗了,跟我去一趟高原疗养院吧。如果信不过我,你也可以放下法官的身份,以个人名义过去。就算我的推理是错误的,你的损失也只是短短两个小时而已。”

    经过一连串互不相让的争执,国枝终究不敌老友的热忱,就当做是老友的监护人吧,与他一起去高原疗养院。当然,这件事他没有向任何同事透露,而是以私人拜访为理由,请警署替两人备了一辆车。

    真凶

    前往高原疗养院,如果走国道需要大约四十分钟。之前殿村因在雪子家搜查,浪费了一个多小时,再加上说服国枝法官所花的时间,两人抵达疗养院时已经过了中午。

    疗养院就在车站前方不远处,位于美丽山丘的山腰地带,是一栋诗情画意的白墙建筑。两人驱车进入后,向接待室说明来意,便被带往院长室。

    院长儿玉博士除了具备专业的医学知识,对文学也很有研究,对殿村等人亦有所耳闻。他接到殿村方才的来电,立刻答应其要求,等候两人大驾光临。

    “刚才,你在电话中描述的妇人以北川鸟子的名义住院。我们按照你的要求,已派人在暗中监视。”

    寒暄刚结束,院长立刻切入正题。

    “那女人进来时大约几点?”

    殿村问道。

    “这个嘛,今天早上九点半左右吧。”

    “那,请问她的病状?”

    “嗯,应该算是神经衰弱。她好像受到某种打击,精神极为亢奋。虽然情况还没严重到必须住院,但如您所知的,这里虽称为疗养院,其实更接近温泉旅馆,只要本人有意愿,我们随时欢迎……请问那位妇人做了什么事?”

    院长还一无所知呢。

    “她是杀人犯。”

    殿村压低声量说道。

    “咦,你是说杀……杀人犯?”

    “是的,就是S村杀人案件的凶手,你也听过那件事吧?”

    院长相当惊讶,似乎受到不小的打击,连忙呼叫员工,请他们把殿村等人带到北川鸟子的病房。

    国枝与殿村站在病房前,面对即将打开的房门,感觉心跳加剧,异常紧张。

    于是,他们下定决心,用力推开房门。绢川雪子就站在眼前,以饱受惊吓的眼神,仿佛撕裂眼帘般瞪大了眼睛呆立着。这个北川鸟子不是别人,正是绢川雪子。不,应该说,是不久前自称绢川雪子的女人。

    即使不认识站在他背后的国枝预审法官,她也不可能忘了今早才见过的殿村,如此慌忙闯入的访客想必来者不善。刹那间她已领悟了一切。

    “啊,住手!”

    殿村突然冲向雪子,抢下她手中的蓝色小玻璃瓶。那东西不知从哪里弄来的,是她以防万一所准备的毒药。

    被夺走毒药的女子失去了最后的力气,整个人瘫软在地上,疯狂哭泣。

    “国枝兄,想必你已听说绢川雪子今天早上在住处失踪的事了吧。这名女子从住处的房间消失,迅速住进了这间疗养院。”

    殿村说明。

    “等等,等一下,这也太奇怪了吧!”

    国枝似乎还没搞清楚状况,看着趴在地上激动哭泣的女子说:

    “绢川雪子在犯罪当晚一次也没外出过,而且被害者山北鹤子也算不上她的情敌,因为大宅的心完全属于她啊。她到底有何理由必须杀人呢?实在太奇怪了。这女人,难不成是因为神经衰弱产生了什么奇妙的幻想吗?”

    国枝一脸狐疑。

    “是的,问题就出在这里。这正是最大的错误,你落入了凶手巧妙的诡计中。打从一开始,你便认定凶手是大宅幸吉,这是错误的。你认定被害人是山北鹤子,亦是大错特错。你对于凶手及被害人可说是一点儿也不了解。”

    殿村开始说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语。

    “咦,咦?你说什么……”

    国枝惊讶地跳了起来,大嚷着。

    “被害人不是山北鹤子?那究竟是谁?”

    “那具尸体在被山犬啃咬之前,脸部恐怕已经遭到严重的破坏,被摧残得看不出原形,后来才被穿上鹤子的衣物及饰品,然后弃尸在那里的。”

    “但是,你又怎么解释行踪不明的鹤子?乡下姑娘与双亲失去联系,三四天没回家实在很不正常啊!”

    “那是因为鹤子小姐有绝对不能回家的理由啊。我听大宅说过,鹤子很喜欢看推理小说,也经常搜集欧美的犯罪学书籍,想必也读过我写的小说吧。她绝不是你想象的单纯的乡下姑娘哪。”

    殿村提高音量,仿佛正在对其他人说明。

    国枝更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反问:

    “怎么你的话听起来好像在责备鹤子小姐?”

    “责备,岂止是责备!这女人杀了人啊,是个罪大恶极的杀人凶手啊!”

    “咦?也就是说……”

    “没错,山北鹤子并非你认定的被害者,反而是加害者,不是死者反而是凶手哪!”

    “杀……杀了谁?”

    预审法官受到殿村情绪激动的影响,慌忙询问。

    “当然是杀了绢川雪子。”

    “喂喂喂,殿村兄,你在说什么鬼话。绢川雪子不正在我们面前放声大哭吗?啊,还是说,难道你是……”

    “哈哈哈……你懂了吧。站在这里的正是扮成绢川雪子的山北鹤子本人。她深爱着大宅,还煽动父母向大宅逼婚。因此,她诅咒吸引了大宅所有目光的绢川雪子,憎恨完全背弃她的大宅幸吉,实在不难想象。于是,她想出了同时针对这两人的恐怖的复仇方法。她杀死情敌雪子,替尸体穿上自己的衣物,并设计陷害大宅涉有重大嫌疑。对于这两个仇人,一个予以杀害,另一个冠上杀人犯的罪名,这是多么完美的复仇啊!她所使用的手段既复杂又巧妙,真不愧是推理小说及犯罪学的研究者。”

    此时,殿村走近哭泣的鹤子,拍拍她的肩膀对她说:“鹤子小姐,你也听到了吧!我说的有错吗?想必没有。我是个推理小说家,十分了解你的诡计。今天早上在绢川雪子的房间里遇到你时,被你巧妙的乔装蒙骗,一时不察。但在与你道别之后,我才猛然想起。那丑陋的西式发型,厚厚的粉底,曾于S村短暂交谈过一次的山北鹤子的面容清晰地浮现了出来。”

    或许鹤子早就放弃了,一边啜泣一边聆听殿村的话语。她所表现的行为似乎印证了殿村的推理一丝不差。

    “所以说,鹤子杀了绢川雪子,再乔装成被害者喽?”

    国枝勉强掩饰惊愕的表情,插嘴问道。

    “正是,正因为有此必要,”殿村回答,“好不容易毁了雪子的脸,结果雪子本人失踪,只会引来更多揣测。不仅如此,鹤子若要伪装成遇害者,必须隐匿自己的去向。因此,扮成雪子便能同时解决这两个难题。此外,她也必须伪装成雪子来否定大宅的不在场证明,再使其涉嫌。这真是非常漂亮的诡计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当初就认为雪子否认爱人不在场的证明很奇怪,这么一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此外,”殿村继续说明,“雪子的住处又为计划的实行提供了绝佳的条件。楼下住着一个眼盲耳聋的老太婆。只要鹤子不外出,易容的模样便不会曝光。即使被人发现不是雪子本人,也没有人会想到她就是惨遭杀害的山北鹤子。毕竟在广大的N市,认识鹤子的仅有寥寥几人。

    “也就是说,这女人宁可一辈子隐姓埋名,与父母断绝关系,也想一报遭情人背叛的仇恨。当然,她不可能永远化身为绢川雪子。我相信她肯定在等候大宅罪证确凿以后,便隐身远走高飞。啊,多么深刻的仇恨哪。爱情多么可怕啊!爱情让这个年轻女孩变成了疯子。不,是恶鬼,受妒火灼烧的恶鬼。这场犯罪绝非人类所为,乃是从地狱深处攀爬而上的恶鬼的所作所为啊!”

    但无论如何训斥,悲伤的鹤子只是伏趴在地上,如石头般一动也不动。看来似乎是受到打击丧失了思考能力,浑身麻痹,动弹不得。

    小说家的推想竟然一一命中,国枝感到非常惊讶,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但他对某些疑点仍感到不解而无法释怀。

    “殿村兄,这么一来,大宅幸吉不就没有必要说谎,或者他根本没说谎?但是请你回想一下,大宅声称案发当晚自己一直在绢川雪子住处待到很晚才离开。也就是说,雪子当晚十一点左右人还在N市。然而,事实上当晚她却在远离N市的S村遇害,这完全不合逻辑啊!即使她坐出租车,一名年轻女子在深夜前往深山荒野,实在很奇怪。再怎么糊涂的老太婆,雪子出门前也会告知一声吧,总不至于忘了吧?但是,那个阿婆却表示雪子当晚并未外出。”

    不愧是国枝,立刻将矛头指向重点。

    “对,就是这一点,这就是我所谓无论哪一国的警察记录中都没见过的先例啊!”

    殿村仿佛正等着预审法官抛出这个问题似的,迅速回答。

    “这是个异想天开的诡计。若非杀人狂绝对无法想出如此超常规的方法。前一阵子,我曾经提醒你必须注意仁兵卫老爷爷捡到的稻草人偶,就是那个胸前插了一把短刀的人偶。你想,那是什么东西?那就是凶手为了自己的突发奇想所做的实验哪。也就是说,她想确认这个稻草人偶如果放在货运列车上,到底会被甩到何处。”

    “咦?你说什么?货运列车?”

    国枝不由得再次大吃一惊。

    “简单地说,也就是这个意思——凶手嗜读侦探小说,她很清楚关于犯罪不论多小心,依然会在现场留下某些线索。因此她想尽办法策划了一个诡计,避免让自己亲临现场,却能把尸体留在现场的办法。

    “鹤子是如何想到如此巧妙的方法的?这女人靠着对未来夫婿的敏锐观察,找到了绢川雪子的地址,趁雪子不在的时候,进入二楼的住处。我说的没错吧?鹤子小姐。同时,她发现了惊人的事实。如你所知,雪子的房间刚好面对火车站站内,而货运列车的专用轨道正巧经过窗户底下。

    “由于货运列车轨道的基盘较高,货柜车厢与窗户相隔不到一尺的高度,与雪子小姐的房间擦身而过。我今天走进这个房间,亲眼目睹了这个情况。此外,由于在站内,列车为了换装车厢,有时候恰好停在雪子房间的窗户下。鹤子小姐,你也注意到了吧。所以才会下定决心执行这次的犯罪计划。”

    殿村朝向趴伏着哭泣的鹤子,继续进行复杂的说明。

    “因此,这女子利用雪子不在时,将那尊稻草人偶带进房间,趁着无顶盖货车恰好停在窗户底下,将稻草人偶放在运载的木材上(行经这一带的无顶盖列车都会运载木材)。由于车厢无顶盖亦没有被捆绑上,稻草人偶在火车的震动下势必会被甩落。她想借着实验确认稻草人偶究竟会被甩落到什么地方。

    “由于货运列车很长,而且在S村的隧道前有一段爬坡,车速非常缓慢,人偶十分不容易被甩落。但是抵达该隧道的入口附近时,坡度趋缓,速度逐渐加快,而且又刚好经过俗称‘大弯’的弯道。列车剧烈震动,稻草人自然掉落地面。

    “一旦发现人偶掉落的地方恰巧是S村村外杳无人烟之处,更坚定了犯人行凶的决心。于是,她等候大宅去找雪子,并跟踪其后。等到大宅与雪子道别之后,她便闯入二楼房间,趁雪子不注意时将她刺杀,再将尸体毁容,换上自己的衣物,等候事先调查过的夜间货运班车停靠到窗户底下的时刻到来,再把尸体推落到车厢。这就是行凶过程,我应该没说错吧,鹤子小姐?

    “果然,尸体如预期的那样被列车甩落于隧道旁。不仅如此,碰巧附近的山犬还将尸体啃蚀得体无完肤。另一方面,凶手鹤子继续待在雪子的房间,改变发型,脸上涂抹白粉,脸颊再贴上药布,换上雪子的衣物,模仿雪子的声音,完全化身为雪子了。

    “国枝兄,这是你们这些重视实际的人完全想象不到的空想。但对于这个年轻的推理小说狂而言绝不只是空想。她成功地执行了这个轻率的诡计,这是成年人做不到的大胆之举。

    “接着,她今天消失于二楼的秘密,我想无须对你说明了吧!她依旧使用了相同的方法,只不过这次是搭上了与S村反方向的无顶盖货车。好了,鹤子小姐,假如我的推理有任何错误之处,尚请你订正一下。只不过,我想是没有必要了。”

    殿村说完,再次靠近鹤子,把手搭在她肩上想扶起她。

    就在那一瞬间,原本趴伏在地的鹤子,突然像触电一般,激烈地颤动了一下,接着发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整个人弹跳而起。起身后,突然狂乱地跳起舞来。不管是殿村还是国枝,见到这种情形都不由得惊叫连连,后退了好几步。

    鹤子脸上厚厚的白粉被泪水湿透了,粉块剥落,双眼布满血丝,头发倒竖纠缠。看哪,她的嘴唇就像夜叉般裂至耳际,咬合的齿缝间,迸发出如涌泉般的鲜血,唇齿间染上了一片恶毒的色彩。血糊迅速流至下巴,化成一幅网状图,吧嗒吧嗒地滴落在铺有亚麻油布的地板上。

    鹤子咬断了舌头,自尽了。

    “喂,来人啊!不得了啦,她咬舌自尽啦!”

    碰上这意外的结果而显得有些狼狈的殿村,奔向走廊,大声呼救。

    S村的杀人案件就这样落幕了。咬舌自尽的山北鹤子居然没死,成了疗养院的长期包袱。即使伤口痊愈了,人依旧疯癫,变成一个终日自言自语、疯狂大笑的精神异常的女子。

    以上为后话。当天,两人先将试图咬舌自尽的鹤子委托给院长,然后发了一封电报给鹤子家。在返回N市的火车上,国枝预审法官向好友殿村询问了下面的事——

    “但是,话说回来,我还有一些疑点无法释怀。我知道鹤子靠着躲进无顶盖货车逃脱,但你如何推测她的目的地是高原疗养院?”

    好不容易破案的自豪情绪被鹤子的自杀举动浇熄了,殿村板着一张苦瓜脸回答:

    “那是因为,我知道上午九点发车的班车恰好因调度上的问题,必须在疗养院前稍作停留。若是一直躲在木材缝隙间进入U站,很可能被装卸工人发现。鹤子小姐无论如何都得在抵达U站前跳车。那么,在疗养院前停车不正是最佳时机吗?而且医院这种地方,对于犯人来说乃是绝佳的栖身之所。身为推理小说迷的鹤子小姐不可能没注意到这一点。我就是这么推测的。”

    “原来如此。你分析的都是一些不起眼的小事。但是对我或警方来说,这些小事却是一辈子都想象不到的。嗯……此外,我还有一个疑问。静子在自家抽屉里留了书信。这封署名为K的约会信自然是鹤子伪造的,但是另一个证物,也就是在大宅兄家客厅的地板下发现的染血浴衣,似乎也比较难以解释啊。”

    “这也没什么。鹤子小姐与大宅的父母很亲近,即使大宅不在,她也可以在府上自由出入。趁着去玩的时候,伺机将大宅的旧浴衣偷走并不难。接下来,只要将浴衣抹上血,揉成一团,趁犯案前一天放回地板下即可,一点儿也不难。”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是犯案之后,而是犯案之前先把证据布置好是吗?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但是,大量的血液又是从哪里拿到的?慎重起见,我曾经请人化验过那些血迹,的确是人血。”

    “关于这点,就算是我也无法正确回答你。若只是取得这些血量,一点儿也不困难。例如,只要一支针筒,从静脉也能抽取一茶杯的血量。只要将这些血液均匀地涂抹在浴衣上,便能毫不费力地做成一件血衣。不信的话,可以去检查鹤子小姐的手臂,那针孔恐怕还留着。总不可能去偷别人的血,我猜八成是如此,这种手法在推理小说中也经常使用。”

    国枝十分佩服,连连点了好几次头。

    “我必须向你道歉。我曾经藐视你的推理是小说家的妄想,看来我错了。我已经了解像这次犹如空想般的犯罪,我们这些注重实际的人反而拿它没辙。今后,即使遇到实际问题,我也会更尊重你的。同时,从今天起,我也打算成为推理小说的爱好者。”

    预审法官诚恳地脱下帽子。

    “哈哈哈……还真是感恩哪。这样,喜爱推理小说的读者又多了一个啦。”

    殿村也以不遑多让的扬扬自得,开朗地笑了。

    (《鬼》发表于一九三一年)

    注 释

    [1].竹子的一种。比一般竹子更柔韧,因此在日文中又称为软竹、女竹等。

    [2].一种传统绢织物,坚固耐用而花色丰富,用这种布料制成的和服在当时相当时髦。

    [3].幸吉这两个字,日语发音为こうきち,读音为“KOUKICHI”。

    [4].“黄金蝙蝠”(Golden Bat)的俗称。是日本香烟产业社制作发售的香烟,也是日本最老的香烟牌子,二○○六年时正式满一百年,是日本最具有代表性的香烟品牌,价格便宜,味道被大多数人接受。也有许多文学家(如芥川龙之介、太宰治等)喜欢这种香烟,日本文学作品中常见蝙蝠牌香烟出场。

    [5].殿村说的是“藁人形”,用稻草扎成,常用在咒术中;国枝法官说的是“案山子”,通常用在田里驱赶鸟类,因为都是由稻草扎的,因此国枝法官把它理解成普通稻草人了。

    [6].日文为“缘の下”。日式建筑的地板是架空的,由许多矮柱支撑起来,因此地板与地面之间形成一个空间。而与庭院相接的外侧走廊称“缘侧”,其底下便是“缘の下”。

    [7].一种外观呈长方形的大杂院,一栋房子隔成好几户合住。

    [8].该院为了让肺结核患者安静疗养,建在空气新鲜的高原上,在本篇出场的院长儿玉博士应该是以正木不如丘为蓝本,他在长野县经营富士见高原疗养院。正木曾发表过《红色标签》(1926)等推理小说。昭和八年,横沟正史也曾在本疗养院休养过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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