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便习惯写手记,并把它取名为《犯罪搜查录》,里面详细记录了多年来发生在生活中的大大小小的推理案件。接下来要介绍的“硫酸杀人事件”,虽然是一起相当独特且有趣的案子,但不知为何却没被记录在我的“搜查录”中。可能是负责的案子太多,以至于忘了这个奇特的小案子吧!
然而,因为一个小机缘,最近我又想起这件事来,于是仔细回想“硫酸杀人事件”的前因后果。这个“机缘”确实有些不可思议,不过关于这件事我稍后再叙。总之,令我回想起这起事的是我在信州S温泉认识的绅士猪股。确切地说,是他的一本英文推理小说让我想起来的。那本蓝黑色布质封面的推理小说,因反复翻阅而脏污无比,今天回想起来,着实隐含着多种意义。
我在昭和某年初秋撰写本文。同年夏天,也就是一个月前,我独自前往信浓山间的S温泉避暑。S温泉位于一个极偏远的地区,在信越线的Y站下车后,搭乘私营电车到终点站,再搭一程公共汽车,摇摇晃晃两个小时后才能最终抵达。S温泉旅馆的设备既不完善,提供的料理也不美味,可说是完全没有休养的气氛。不过,远离尘嚣的深山幽谷倒是美景不断,简直无可挑剔。从旅馆出发,前进三町左右有一条蔚为壮观的瀑布;旅馆后方的山上时有山猪出没,偶尔也会偷溜到后院徘徊。
我住的翠峦庄是S温泉附近唯一一家像样的旅馆,店名气派,格局十分宽广,但整体而言十分老旧,属于山宅式的古老建筑。再加上馆内的女服务员极不懂打扮,连脸上的胭脂也不会涂,店家提供的浴衣还上过浆,硬邦邦的,完全与现代化都市风情脱节。旅馆位于深山中,时值盛夏,约有八成房客滞留在此,其中有半数是来自东京、名古屋等大都会的客人。与我在此相识的猪股也是其中之一,他是东京的股票证券商。
而我,本职虽为警官,不知为何却是个狂热的推理迷。我的情况应该是:一名推理小说的忠实读者对于现实的犯罪案件产生兴趣,进而从地方刑警转入警视厅搜查课,最后为推理事业贡献了大半生,可说是经历不同于一般人。像我这样的警察,一旦来到温泉区,与其说是留意游客中是否有可疑人物,不如说是物色能与我进行推理小说论战的同好。
当今,推理小说在日本也算是一股潮流,不过一般人平时喜欢在娱乐杂志上阅读推理小说,随身携带本格推理小说的读者却少之又少,这样的情况总令我失望。这次不同,投宿翠峦庄期间,我喜获了盼望多年的聊天对象。
此人早已过了青年的岁数,自称长我五岁,是个四十四岁的中年人。虽为中年,行李箱中装的尽是推理小说,而且英文版多于日文版,是个十分罕见的推理迷。无须多言,这位中年绅士正是猪股。与猪股的相识,应归结于某次我不经意瞥见他坐在旅馆二楼走廊的藤椅上阅读一本推理小说。我也不是主动接近,只是不知不觉间,我们俩的交情已经进展到各自相互表明身份的程度。
不知为何,猪股的风貌特别吸引我,年纪虽不大,但头顶已童山濯濯,像颗漂亮的水煮蛋;他有一双极淡却十分高雅的眉毛,眉毛长得很杂乱,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是黄色的,镜片底下是一双深邃的大眼睛;他的鼻子如希腊人般高挺,从鬓角至下巴的络腮胡修剪得很整齐,给人一种不像日本人的英俊印象。就算穿上略嫌小的浴衣,只要领口收拢妥当,腰带系好,说他像一位行为严谨的大学教授也不为过,丝毫没有证券商的市侩气息。
后来得知,这位绅士刚遭受丧妻的打击,想必深爱着妻子吧,这股深沉的悲痛清晰地刻画在他的眉宇之间。无意间,我发现他多半整天待在房间里阅读推理小说。但纵使是喜爱的小说,好像也无法使他忘却悲伤。我常看到他把读到一半的小说抛在榻榻米上,拄着脸颊,一脸空虚地望着走廊外的青翠山峦,表情充满了悲伤。
在住进翠峦庄第三天的午后,我穿着浴衣及有旅店标志的木屐,从旅馆后门走到名为翠峦园的杂树林里溜达,当做是饭后散步。无意间,我看到穿着同款浴衣的猪股正靠在对面的大树干上,他的注意力好像被手上的一本书牢牢吸引了。大概是推理小说吧,不知今天读的是哪一本?于是我好奇地走向他。
听到我的招呼声,猪股猛然抬头,微笑着回应我,他把小说翻了过来,露出书背上的烫金字,上头用三段式的歌德字体印刷着:TRENT’S LAST CASE E.C.BENTLEY. [1]
“想必您一定读过这本吧,这已是我第五遍读它了。您看,这书被我翻得这么烂,是因为它实在是一本相当出色的推理小说。我认为这恐怕是世上最杰出的推理小说之一。”
猪股折下读到一半的书页作记号,将书在手上把玩着,热情洋溢地说道。
“班特莱吗?我很早以前读过,不过故事细节几乎忘光了。只记得某本杂志上曾刊载了一篇评论,把这本书与克劳夫兹的《桶子》[2] 并列为英国当代最优秀的推理小说。”
后来,我们又各自抒发了对国内外推理小说的感想,猪股听说了我的职业以后突然说出下面这段话:
“长期以来,您也遇到过不少怪案吧?就算是在下我,看到报上轰动一时的大案子也会一一剪裁下来,集成一册剪报,然后再针对案情进行一些门外汉式的推理;但除了这些大案子,即使是不曾公开的小案件,应该也有不少有趣的。您经手过的案子中,有没有我没听说过的特殊案例呢?当然,新案恐怕不能公开吧,不过,就算是过了时效的旧案也没关系……”
这是经常出现在我和刚结识的推理迷间的对话。
“这个嘛……我参与过比较有趣的案子多半会记录下来。不过,这些事件通常在报上都详细说明过了,对您来说恐怕一点儿也不特别吧……”
我边说边望着猪股在手上把玩的班特莱推理小说。不知为何,那一刻穿破我脑中层层迷雾,犹如十五的皓月般浮上台面的,便是前文提到的“硫酸杀人事件”。
“实际犯罪案件很少靠纯粹的推理就能破案的,可说几乎没有。因此,对推理迷来说,真正的犯罪并不有趣。比起推理,偶然性与实地探访才是破案更重要的因素。克劳夫兹的推理小说又被称为‘下行脚推理小说’,比起用脑,侦探应该更重视双脚,依靠四处探访才能破案,因此与现况较为接近,不过也并非没有例外。我现在想起来了,有一桩十年前的怪案——硫酸杀人事件,这个案子发生在大城市的边缘,我记得东京、大阪的报纸几乎都未曾提及。然而,案件虽小却格外有趣。由于实在太久远了,一不小心便忘了它,但因您方才的一番话勾起了我的回忆。如果您不嫌麻烦,我愿意依循记忆告诉您这个故事。”
“嗯,请不要有顾虑,如果可以,尽量越详细越好。光是听到‘硫酸杀人’这几个字,我就觉得十分有趣!”
猪股的眼神像个孩子,因期待而闪闪发亮,兴奋得仿佛就要扑上来了。
“如果可以,希望能好好地聊一聊,老是站着也不是办法……话说回来,客房里的话,周围又太吵了。从这里往瀑布方向走,应该有个地方很适合聊这个话题,不知您意下如何……”
听到猪股如此一说,我的情绪也逐渐高亢了起来。我有个怪癖,在撰写《犯罪搜查录》时,总是要求听众仔细地把事发经过也详细听一遍。我在讲述的同时,原本模糊不清的记忆能随之逐步鲜明起来,至于前后经过也能衔接得很好,这对执笔有相当大的帮助。另外,我对于座谈十分有自信,将充满推理小说风味的犯罪案件尽可能按照有趣的顺序为听众详细说明是我的拿手好戏之一。想到今天似乎能尽兴谈论,我忍不住像个小孩般兴奋起来,便爽快答应了他的邀约。
爬上了被杂草掩住大半的弯曲小道后,走在前头的猪股已经站在那里等着我了,说:“就是这里!”原来如此,亏他还能找到如此切合情境的地点,这里一边是长满茂密大树的急陡斜坡,另一边是深邃的山谷。从高处往下俯瞰,脚下就是深不见底的断崖,谷底潜伏着一潭异样静谧的漆黑深渊。稍微偏离窄道之处,有一颗巨大的岩石如挑檐般往断崖处延伸,可从上方俯瞰深渊,岩石表面十分平坦,面积约有一张榻榻米大小。“这里岂不是听故事的绝佳场所吗?稍一不慎失足,转瞬间便会让人送命,恰好切合了推理小说紧张刺激的特点,不是吗?在让人屁股发毛的地方坐着,谈论恐怖的杀人案,多么相得益彰啊!”
猪股得意地说道,突然一脚踏上岩石,在可俯瞰深谷的位置一屁股坐下。
“这地方真可怕。如果你是坏人,这地方我恐怕连坐也不敢坐。”
我笑着在他身旁坐下。
天空微阴,此刻的天气虽令人微微发汗,但山顶却非常凉爽。山谷对面的山脉也因为天色阴沉而黯淡无比。放眼望去,除了我们两人之外别无其他生物的气息,就连平时嘈杂的鸟鸣,如今也不闻其声,只听见远方河川上游的瀑布飞流而下的轰鸣声,伴随着大地的震动响彻这一片土地。
正如猪股所说,此情此景的确最适合讲我的推理故事。于是,我的兴致也随之高昂,开始讲述“硫酸杀人事件”。
二
这起事件发生在距今大约十年前,大正某年的秋天,地点在名古屋市市郊的一处G新兴住宅区。现在的G町与市区别无二致,是个住宅与商家鳞次栉比的热闹市镇。不过,十年前却是个空地比建筑物多得多的荒凉小镇。这儿一到晚上便笼罩在黑暗中,胆小一点儿的人外出时还会打着灯笼。
事件发生在某夜,管区的一名巡查在人烟稀少的街道上巡逻时,突然注意到一栋废弃的空屋里透出褚红色的幽光——那是一栋建于空地正中央的、几乎要倒塌的空屋,将近一整年时间,窗户一直盖着遮雨板,难以相信短期内居然有人入住。此外,在幽光之间,似乎有一个晃动着的暗影。既然见得到光,那就表示原本紧闭的门被打开了。到底是谁打开的?又为了什么目的进入这栋空屋?巡查认为事态可疑。
他蹑手蹑脚地走近空屋,从半敞的木板门悄悄窥视屋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在尘埃遍地的地板上,倒放着一个水果箱,上面似乎插着四根粗大的西式蜡烛。
在蜡烛前方,竖立着一具像脚手架一样的东西,有个人影坐在脚手架前,面对着某个物体,那个人的头不断转动着。仔细一看,刚才以为是脚手架的东西原来是写生用的画架,一名长发的年轻男子正快速地挥动画笔作画。
擅闯空屋,借着烛光作画?就算是艺术青年的怪癖,不过这也太过分了。三更半夜,借着烛光究竟在画什么?巡查很好奇,于是仔细观察起水果箱前的东西来。
那东西——艺术青年作画的东西——并非直立着,而是平躺在满是尘埃的地板上。因此,巡查一时之间无法辨识那东西的真实面貌,好奇心驱使之下他挺直了背往前凑了凑,想把水果箱前面的不明物体看清楚。这一看不打紧,他发现那东西虽穿着衣服,模样却不像人,反倒像是一个无以名状的怪物。
巡查以“炸裂的石榴”来形容,当我亲眼目睹时,我的感想也与那位巡查一样,现场的物体就像烂熟后不慎落地的番石榴,果肉四溢。当时,地面上只见一颗裹着黑色和服的破裂大石榴。当然,相信您懂我的意思,实际上那是一颗被严重毁损、沾染血污的人头。
巡查一开始还以为是个化了特殊彩妆的男模特儿。因为,正在作画的青年状态实在过于悠然,神色甚至是欣喜愉悦的。此外,美术系的学生难保不会做出这类不寻常的行为。这名巡查深深了解这一点。
就算是模特儿好了,巡查认为他们突然闯入空屋中的行为也已犯法,便抓住青年盘问一番。没想到,这名长发艺术青年竟然毫不惊慌,反倒还责怪巡查碍事,破坏了他高昂的作画兴致。
巡查不理会青年的抗议,先检查一番水果箱前方的怪物。很快便发现,这怪物是一具人体,像熟透的番石榴砸落地面的状态也绝非通过化妆术装扮而成,因为这具人体既没呼吸也没脉搏,死者被一种惨无人道的手法杀害了。
巡查心想,这可不得了啦!遇上平日里渴望的大事件,他的情绪霎时亢奋起来,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巡查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青年拖到附近的派出所,在管区警员的请求下,打电话向本署通报。当时,接到他兴奋莫名的电话的人,自然就是在下我了。想必您已经发现了,当时我人在故乡名古屋,还是个隶属于M署的警界新人。
我接到电话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除了值夜班的警员,其他人都下班了,因此我花了不少时间。向检察厅及警部报告后,最后是署长亲自出马验证,我也借此时机得以与资深前辈一同抵达现场,了解情况。
根据警医的勘察结果,显示被害者应该是一名三十四五岁的健康男子,体形中等,身上并无明显特征,当时所穿的并非衬衫而是绸质长衬衣,外罩是用结城 这种绢布织制而成的暗色花纹袷衣,腰间缠着一条绸制兵儿带。但不管是袷衣还是长衬衣或腰带都皱巴巴的,由此可知这个人的生活条件绝对称不上优渥。
被害者的双手双脚均被粗绳绑住,死前似乎激烈挣扎过,胸口或手臂等处均留下大量抓痕,想必上演过一场格斗吧!之所以没被人发现,正如前面说的,这栋空屋位于一大片空地的正中间,属于独门独栋的建筑。
被害者是在遭到捆绑后才被泼上硫酸的,他的脸部——无论眼耳鼻口,甚至头发——均遭到严重灼伤,整体形象血肉模糊,其可怖的形貌令人反胃。光是现在跟您提起,当时的光景又历历在目。那可怕的模样,就算到现在,要我描述得多么详细也没问题……唉,您也讨厌这个话题吗?那么这部分就略过吧……接下来,关于男子的死因,就算被泼硫酸顶多也只是脸部严重灼伤,还不至于立刻死亡。因此,我与医师检查尸体上是否还有被殴打或勒颈的痕迹,然而除了不会危及生命的抓伤之外,并无类似伤痕。
不过,我们很快就发现了可怕的事实。警医突然说出下面的结论:“凶手使用硫酸的目的并非只用于泼洒到脸部,会灼烂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其实只是副作用……请看死者的口腔。”
说完,他用镊子翻开死者的嘴唇,露出口腔内部。里面的情况比起脸部有过之而无不及,着实只能以惨不忍睹来形容。红色湿黏的不明物体充斥于口腔内部,舌头不知到哪里去了,遍寻不着。警医接着又说:
“已经渗入地板了,所以看不出来,当时可能是吐了满地的。脸上的硫酸纵使流入口中也不可能到达胃囊,很明显是被迫喝下的。首先,凶手绑住他的手脚,用左手捏住他的鼻子,用右手将药液从被迫张开的口中倒入。你看,不是只能做如此推断吗?但就算被绑住,死者当时肯定剧烈挣扎着。想必被害者疯狂地摇头,拒绝喝下硫酸。因此溶液无法顺利倒入口中,而是洒在整张脸上。”
唉,多么可怕的推理啊。但是再怎么可怕,也不如实际情况正如这般推测、分毫不差来得恐怖。隔天法医在解剖那具尸体之后,证实了警医的说辞——凶手通过暴力手段强灌硫酸杀人,这实在是超乎常理的疯狂行为,或许是精神异常者的行为吧。若非如此,就是嫌轻易杀死对方太便宜他了,和被害者有深仇大恨才想得出如此残酷的手段。被害者的死亡时间当然无法正确推断,但医师推测应该是当天下午到傍晚间,更精确一点,是下午四点到六点前后。
杀人方式大体能想象得出来,但问题一深入到“谁干的”、“为什么”、“杀了谁”这几点——这么说或许很古怪——就完全没有了头绪。当然,那位长发艺术青年已被留在本署的侦讯室中彻底调查过了。但他坚决表示自己不是凶手,也不认识被害者,于是案情陷入胶着状态。
这名青年在G町的邻镇租房生活,该怎么说呢,他是个货真价实的美术系学生,当时在一间颇具规模的私立学校上课,名叫赤池。警方质问他既然发现尸体,为何不立刻报警?实在太乱来了,而且竟然能在惨死的尸体面前若无其事地写生,究竟是怎么回事?就算被视为凶手也是理所当然的!听到警方的问话,赤池的回答如下:
“很早以前开始我便对那间长年无人居住、如鬼屋般的空屋感兴趣,过去也曾经偷偷潜入过好几次。门锁早已成了摆设,只要有心,谁都进得去。在漆黑的空屋里展开种种幻想消磨时间,对我而言是无比的快乐。今晚,原本也是基于这种心态潜入的,结果竟然发现地板上躺着一具尸体。当时天色已暗,我划了根火柴观察尸体的模样,觉得这具尸体无比美妙。若问原因,这就是我长久以来梦想的情景。那尸体仿佛在黑暗中独自绽放的鲜红花朵般,充满了魔力,那是美妙的血的艺术。我朝思暮想的就是这幅光景啊!真是从天而降的完美模特儿。我立刻飞奔回家,带着画架、画具及蜡烛回到空屋。接着,直到被那个该死的巡查打断之前,我集中全部心力执笔作画。”
我不太会形容,赤池当时的言语中,充满了一种狂热的情感。在我听来,他的话语就像恶魔的诗歌般可怕,我虽不认为他是个彻底的疯子,但至少肯定他有一种病态的心理。这种人无法用常规来衡量,即使他说话时表情诚恳,搞不好说的都是谎言。面对血腥的尸体还能若无其事地作画,或许杀人也毫不在意吧?不论谁都会这么认为,特别是M署的署长,一口咬定他就是凶手,即使他的辩解成立,也没有立刻放他回家,把他关在拘留室里,然后用极为残酷的手段侦讯他。
就这样,整整过了两天。我学起推理小说中常见的桥段,像只狗似的趴在空屋地板及地面上仔细搜寻一遍,却没找到装硫酸的容器,也没发现脚印或指纹,可说是没有半点儿线索。另外,我也访查过附近的邻居,但毕竟连最近的房子也在离现场半町之外的地方,因此我这方面的努力全部以徒劳告终。另一方面,唯一的嫌疑犯赤池,连续两天受到警方严厉的侦讯,但讯问越严厉,他的疯狂程度越极致,警方反而对他束手无策了。
最令人困扰的是,警方对于被害人的身份没有半点头绪。如同方才所形容的,被害者脸部就像一颗烂熟的石榴,身体亦无明显特征,唯一的线索是身上的衣物,只有靠推理来查明他的身份了。首先,警方找来了租屋给赤池的理发店老板,请他辨认这件衣物,但老板表示没见过,附近邻居也没有人能说出个所以然。至此,警方可说是陷入一筹莫展的境地。
但是,命案发生后的第三天晚上,我们通过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渠道,获知了关于被害人身份的消息;同时也得知死状惨不忍睹的男子,正是家道中落的老字号店铺老板。我的故事讲到这里,总算开始有点儿像推理小说了。
三
当晚,警方针对这件命案召开了一场类似搜查会议的讨论会,当时我留在署里,大约晚上八点吧,有一位名叫谷村绢代的女士打来电话,说有要事想见我一面,不知我能否过去一趟。所谓的要事,正是闹得沸沸扬扬的硫酸杀人事件。但是,她希望我能亲自去一趟详谈,并请我别知会署内其他警员,最后催促我尽快过去。总之事发突然,绢代女士的声调在电话中听起来异常高亢,似乎基于某些不明的原因而很亢奋。
说起谷村,或许您也有所耳闻。那就是名古屋的特产貉馒头[3] 本铺,是一家名气与东京的风月堂或虎屋不相上下的老字号糕饼铺。这家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从旧幕府时代传承至今。以“貉”这个字为名实在奇怪,但据说有个了不得的缘由,很早以前就这么称呼了。我与店老板万右卫门的交情很好……说起万右卫门这名字,听着像个老头子,但这是谷村家代代相传的名号。当时的万右卫门年近四十岁,受过大学教育,是个明理的年轻绅士。他喝过一点儿文学墨水,所以与喜欢小说的我十分聊得来。啊,对了,我与此人也舌战过推理小说。年轻貌美的绢代女士就是这位万右卫门的娇妻。既然接到友人之妻紧急之至的电话,自然不可能放着不管。于是我胡乱编了个理由后离席,火速赶往谷村家。
貉馒头店位于名古屋特别显眼的T大街[4] 上,外观像一座古朴的仓库,是町内著名的建筑。但他们的家宅则在M署管辖内的郊外住宅区。由于不算远,我在黑暗的街道上迈步前进。突然想到,发生命案的G町空屋,与谷村家的住宅犹如眼鼻之距,仅相隔三町之远。从地点来看,绢代女士在电话中的那席话似乎蕴涵了更深远的意义。
我一见到绢代女士,没想到平时气色红润的她,此刻脸色像纸一样苍白。她看起来很焦躁,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一见到我,立刻抓紧不放,连连问我该怎么办才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仔细一问,原来她丈夫万右卫门失踪了。而且时间说巧不巧,就在发生硫酸杀人案的第二天早晨。当时,万右卫门全心投入糕饼老铺成立公司的各项事宜中,前往东京与一家M制糖公司的重要干部会面,搭上凌晨四点发车的快速列车。当时还没有特快列车[5] ,如果想在中午左右抵达东京,就得搭上最早的班车——有件事必须先说明一下,万右卫门当然是从近郊的家中出发的。当天,万右卫门依然为了公事在书房里处理一些棘手的问题,从白天一直忙到深夜,没离开书房半步——第二天傍晚,M制糖公司突然急电给绢代女士,表示谷村先生并未依约出现,询问是否出了什么问题。由于十分紧迫,对方也等得有点儿不耐烦。绢代女士接到这通意外的电话,大吃一惊,回答说丈夫的确是搭上凌晨四点的火车出发了,不可能绕道到别处。但对方又表示,今天已问过预订的下榻旅馆,然而万右卫门并未入住,他也不可能到别家旅馆留宿,总之情况十分反常。于是,这通电话就这么留下一个莫名其妙的疑点。
第二天的一整天,也就是直到我去拜访谷村家的这段时间里,制糖公司那边自是不用说,绢代女士还打电话向东京的旅馆、友人家、静冈的生意伙伴等各处询问万右卫门的下落,但都毫无结果。整整两天,谷村万右卫门杳无音信。换做平常,这种情况倒也不用担心,绢代女士说道。但就在丈夫出发的前晚刚好发生如此可怕的事,因此觉得胸口有些悸动……说到这里她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所谓如此可怕的事,当然指的就是硫酸杀人事件。或许绢代女士知道关于被害者的事情。我突然惊觉,便胆战心惊地问她,结果她支支吾吾地回答:
“是的,说实话,我看到晚报时,立刻就知道了。可是太可怕了,迟迟不敢报警。”
“是谁?在空屋里被杀的到底是谁?”
我不由得追问。
“就是那个啊,我们长期以来的死对头,另一家貉馒头店的老板,琴野宗一先生啊。报上公布的衣服款式也和他生前常穿的很像,不仅如此,还有一个更确凿的证据呢。”
一听到此,我似乎了解了一切。绢代女士之所以认识被害人却迟迟不敢报警;虽然担心得不得了,却不敢报警搜寻万右卫门先生的原因,全都说得通了。绢代女士其实有一个骇人的假设。
当时,在名古屋的T大道上有两家几乎相邻的貉馒头糕饼铺。一家是与我有密切往来的谷村万右卫门先生的店,另一家的老板则是琴野宗一,也就是绢代女士认为的本事件中的被害者。由于两家都是传承好几代的老字号,哪一家才是真正的始祖,我也搞不清。不管是谷村还是琴野,均互不相让地在招牌上刻上烫金大字“始祖貉馒头”,装饰在店头。于眼鼻之近的距离长期上演着始祖之争。东京上野K町有两家挨得很近的黑烧屋[6] ,以激烈争夺始祖封号而闻名,想必您应该听过吧。这里的情况也一模一样。
既然是争夺始祖封号,无须多言,两户的感情也不怎么融洽。但以争夺貉馒头始祖地位而言,这两户的斗争似乎过了头。上几代的先祖甚至还因为斗争的事迹留下种种传说,由此可见一斑。琴野家的糕饼师傅偷偷潜入谷村家的作业场,将沙土混入馒头馅料中;谷村家请来巫师诅咒琴野家没落;两家的十几名师傅在市中心大打出手,现场留下斑斑血迹;万右卫门的曾祖父与琴野家的当家还拿起过武士刀对决……细数一遍可说有无穷无尽的事例,两户好几代累积起来的敌意着实可怕,而这般诅咒的血液如今也在万右卫门和宗一这两位当家的体内熊熊燃烧着吧。两家的反目到了这一代,其激烈程度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孩提时代开始,虽年级不同,但还是就读同一所小学,不管在校园还是上学途中,只要一碰面两人立刻吵架,听说有时候还会演变成挂彩的斗殴。他们之间的斗争随着年龄的增长不断演变成其他模式。直到现在。宿怨深重的两人,其斗争甚至蔓延到感情生活中。也就是说,谷村先生与琴野宗一之间还曾同时争夺过一位美娇娘,彼此互不相让。
在此先行省略错综复杂的过程,最后那位姑娘因较心仪谷村万右卫门,最后以谷村先生获胜告终。在命案发生的三年前,两人举行了盛大的婚礼。这位姑娘,自然就是绢代女士。
这场败北延续了琴野家的没落。宗一先生打从心底喜爱绢代女士,失恋后一直闷闷不乐,开始自暴自弃,对于生意也不再过问,终日在烟花柳巷厮混。就算不是这个原因,在工业化大规模制饼公司的压迫下,老式糕饼铺早就陷入了经营困难的窘境,这加速了它的没落,旧幕府时代以来的老字号就这样拱手让人了。
宗一的糕饼铺没落后不久,双亲相继过世,而他失恋以后也一直单身,膝下无子嗣,此刻成了真正的独行侠,靠着亲戚救济勉强度日。从此,他开始做出一些不顾羞耻与他人观感的卑劣行为。到处向过去的同行乞讨,就连世仇的谷村家也频繁登门拜访,通常吃过晚饭后才回去等等。由于琴野宗一先摇尾乞怜,谷村先生一开始也不好意思赶人,只好摆出友人的姿态盛情款待。很快,他便发现宗一之所以频繁拜访,为的是见绢代女士一面,听听她美妙的声音。最后是绢代告诉万右卫门,觉得琴野宗一的行为有点儿恐怖,希望他别再上门了。某天,万右卫门先生与宗一之间发生了激烈的口角,还差点儿大打出手,那之后宗一就再也没踏进过谷村家一步。同时,他也开始逢人就说谷村先生的坏话。更过分的是,他经常捏造一些令人怀疑绢代女士贞操的谣言,并且吹嘘自己就是谣言中的男主角。
就算是谎言,但这样的谣传听到耳朵里超过一百遍,久而久之,万右卫门先生也免不了开始产生一些疑惑。我妻子与绢代女士很要好,经常拜访谷村家,受到他们诸多照顾。所以,这一类事情自然很容易传入妻子耳中。她常说谷村夫妇最近很奇怪啦,有时高声争吵啦,谷村太太真的很可怜等等。
就这样,祖宗八代延续下来的世仇血恨,在谷村万右卫门先生与宗一的胸口逐渐发酵。最后,琴野宗一开始寄出满纸诅咒的挑战书。谷村先生平时是个知书达理的绅士,不过灵魂深处却隐含着宛如恶鬼般暴戾的激烈个性。这恐怕是祖先遗传下来的好战基因所造成的业障吧!
硫酸杀人事件,便是在两人的斗争达到最高点时发生的。宗一被闻所未闻极尽残酷的方式杀害了。隔天,万右卫门搭上火车后便下落不明。无怪乎绢代女士会如此胆战心惊。
好,让我们回到故事里,从绢代女士告诉我琴野宗一正是被害者的当晚继续说下去。绢代女士表示不仅衣料的花纹相同,还有更进一步的证据。她边说边从腰带间取出一张折得又细又长的纸片,打开来,我看了一眼,发现似乎是一封书信,大致内容如下:
某月某日——如今已想不起来正确的日期,总之是命案曝光的当天,某月某日下午四点,在G町的那栋空屋(既然说“那栋”,就表示这封信的收信人万右卫门应该早就知道这栋空屋了)。在那里等你,请你务必过来。我想在那里清算这几年来的恩怨。你该不会看了这封信以后就吓得躲起来吧?
总之,上面的事情还写得煞有介事的。寄信人自然是琴野宗一,而文章最后还盖上琴野家的标志,一个圆圈里面一个“宗”字。
“那么,万右卫门兄在那段时间里到过那间空屋吗?”
我惊讶地问道。万右卫门是个容易情绪激动的人,一旦激动起来就不顾后果,难保他不会做出这等蠢事。
“关于这一点,我实在无法说什么。丈夫一看到这封信立刻脸色大变,您也知道那人的脾气,一气起来太阳穴的动脉都会隐隐跳动,我想这样下去不行,不能让丈夫跟那个疯子起冲突,所以一直好言相劝……”绢代女士说道。同时,如前所述,万右卫门从当天下午一直到深夜,都窝在书斋里撰写次日要带去东京的计划书,所以绢代女士才放了心。但是,如今仔细一想——万右卫门终究不是不交代去向,就彻夜不归的人,何况他已经两天两夜不见踪影了,或许当时一整天窝在书房只是为了让绢代女士安心罢了。万右卫门的书房位于和式房间面向庭院的房间里,只要从侧廊离开,打开木条门,就能自由进出。倘若做最恐怖的猜想,当天他偷偷离开书房,到附近的G町赴约,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回到书房,这也绝非不可能。
万右卫门绝不可能带着杀意到空屋赴约。舍弃百年传统的家族名望、放弃美丽的妻子,与早已败北的琴野宗一拼命,这实在没道理。就算他当时真的赴约,想必也只是想当面辱骂琴野卑劣的做法,赏他一顿拳头罢了。但是刚才也说过,在空屋里等待的对手,是个诅咒世俗、仿佛精神异常者的宗一,不管他怀有什么阴谋都不足为奇。如果宗一当时手中握有硫酸瓶,准备将对方的面容毁去呢?这只是一种假设,但你看,这不是非常接近事实的假设吗?对宗一而言,万右卫门是个再怎么憎恨也不为过的情敌。让情敌的面孔变得像瘌痢病患者那样丑陋,这难道不是独一无二的复仇方式吗?让夺走爱人的男子,变得像残废一样,一生痛苦不堪;同时,让背弃自己的女子,也就是绢代女士一生随侍在面目恐怖的丈夫身旁,可说是一举两得。至于赴约的万右卫门先生嘛,若先看穿敌人的阴谋,场面将会变成怎样?他真能克制勃然大怒的情绪吗?几代祖先遗传下来的怨恨的血液,难道真能被理智地控制吗?不难想象,之后两人一定在这里上演了一场超乎常规的打斗。同时,就在一发不可收拾的情况下,敌人备妥的毒药立刻成了将打斗升级的致命武器,于是引发了如此可怕的结果。这样想来,似乎毫无不合理之处。
绢代女士昨晚一夜没睡,心里不断地上演着上面说到的猜测。实在受不了了,便下定决心,联络平时交情不错的我,诉说这些恐怖的疑惑。
“但是,就算他再怎么激动,夫人或许不知道,琴野先生不止被泼硫酸,而是还是被迫喝下的啊!古时候有切断犯人背脊、灌人铅液的酷刑,这恐怕是不输给这类酷刑的残忍之至的手法吧,万右卫门兄有可能做出这么残酷的行为吗?”
我没有多想便把心中想法如实说出。结果,绢代女士却羞赧地低下头,而后抬眼看了我一下,随即满脸通红。我立刻心领神会。万右卫门先生在某方面的行为相当残暴。不久之前,妻子曾和绢代女士结伴到笠置温泉游玩。当时,妻子发现绢代女士身上有许多奇怪的伤痕,绢代女士要妻子保密,并向她解释这些伤痕的由来。万右卫门先生在某方面有虐待倾向,绢代女士想到这一点,不由得面红耳赤了起来。
但是,我假装没看见,继续安慰她说:
“我想,你太杞人忧天了。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你先生外出只不过两天,说他失踪似乎太早了。就算被害者是琴野先生,我们已经在现场逮捕了一名叫赤池的青年,此人精神方面似乎有些异常。如果他没有任何确切的证据说明自己的清白,接下来他很有可能被视为嫌疑犯。因为,他竟然在尸体前冷静作画,这种人就算要逼人喝下硫酸也不是不可能的!”
总之,我把能想到的安慰语言一股脑儿说出来,但相信直觉的绢代女士似乎没怎么听进去。于是我只好说:“现在再怎么争执也无济于事,就当我什么都不知道,过一两天再看看?别担心了,说不定谷村先生这几天就回来了!”只不过被害者是琴野宗一这点,毕竟我是警察,无法放任不管,就算不提谷村先生及夫人的名字,从其他方面也能确认死者的身份。当然,我原本打算在当晚以被害者是琴野宗一为新线索,前往他寄宿的住处拜访,确认他是否下落不明。但是,一离开谷村家,回到了M署之后,发现我不在期间似乎发生了什么事,署内的气氛依稀有些骚动。司法主任斋藤警部补——此人当时被誉为县内屈指可数的名侦探——突然拍拍我的肩膀,对我说:
“喂,被害者身份已经查出来了。”
仔细一问,原来在我离开后不久,两名糕饼铺老板来到警署,表示想辨认一下硫酸杀人事件被害者的衣物。幸亏衣物还留在警署,待他们看过之后,立刻异口同声地说:“没错,这肯定是貉馒头店的老板琴野宗一。这件结城 是琴野先生事业如日中天时期特地定制的特殊款式,在名古屋找不出第二件。最近,琴野先生也穿过这件体面的衣服到我们店里游玩,绝对不会错。”两人做出了以上证言。警署为了确认,也派人前往琴野寄宿之处调查,果不其然,琴野自前天起便不知去向,至今尚未露面。
也没什么好怀疑的,被害者确定是琴野宗一了。至少在被害者方面,绢代女士的直觉很可怕地实现了。照这样下去,加害者或许真如她所预感的,就是那个人。我被这种不吉利的预感逼迫得惶惶不安。
“既然知道被害者是琴野,看来另一家糕饼铺也有必要调查。毕竟,这两家是出了名的竞争对手。啊,对对对,我记得你跟那家糕饼铺的谷村家往来密切嘛,能不能麻烦你去调查一下?”
司法主任不经意地说道,听得我胆战心惊。“这……我实在……”
“嗯,交情太好反而不容易调查吗?好吧,那我亲自出马,顺便把其中的谜底一一揪出来吧!”
号称名侦探的司法主任舔了舔嘴唇,如此说道。
四
斋藤警部补不愧是名侦探,调查工作进行得极为顺利。当天晚上,他已经查出谷村先生下落不明,第二天他亲自出马,前往谷村家,同时派手下去谷村家店铺,以及与万右卫门有交情的同行家中逐一查访。很快,我从绢代女士口中听来的消息他全都查得一清二楚。不,甚至还查出更重大的事实。而且,这个事实几乎可以确定凶手就是万右卫门先生。
刚才也说过,谷村先生正准备创办一家新的制饼股份有限公司。只不过这里所谓的股份,倒也不是公开募集,而是传统糕饼业者在新式制饼公司的压迫下,为了寻求生路,各自调拨资金,打算合资共建稍具规模的制饼工厂,公司成立以后,再由谷村先生担任常务董事。为了购买工厂用地及其他创设资金,各家糕饼业者将合资约五万圆现金交由谷村先生保管,这笔钱暂时以活期存款的方式存在名古屋市区的N银行。
警部补从两三名糕饼业者的口中问出以上信息后,立刻追问绢代女士存款簿的下落。绢代女士表示存款簿应该放在丈夫书房的小型保险箱里。打开一看,小额存款簿还在,唯独存有五万圆的那本不翼而飞了。警部补立刻询问N银行,那笔五万圆恰巧在命案发生的第二天早上,银行刚开始营业不久,便被人依照规定手续领走了。只不过当时的柜台人员并不认识谷村先生,难以判断提款者是否就是万右卫门。但由此看来,谷村不可能搭乘凌晨四点的上行快车,因为当天他还提了款,这就说明至少到银行开始营业为止他都还在名古屋。光是这项事实,就足以证明谷村万右卫门是货真价实的嫌疑犯。
纵然一时冲动犯下了杀人罪,但随即出现在他眼前的就是恐怖的断头台。万右卫门决定能逃多远就逃多远,这不也是人之常情吗?既然决定逃亡,首要的问题就是金钱。只要有一笔数额不小的盘缠,便能逃过追缉网。万右卫门在犯下如此残暴的罪行后,还能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家中,一方面或许想见绢代最后一面;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恐怕就是从小型保险箱中取出存有五万圆的存款簿吧!
此外,我还知道另一件事,那是检察厅及警察署都不知道的怪事,是我妻子从绢代女士口中问出来的。谷村万右卫门在即将离家前往东京的当晚,也就是遇害尸体曝光的当晚,在卧房里的表现和平日大大不同,简直就像跟妻子永别似的,万般不舍,还对她进行少有的爱抚,时而像精神病般狂笑,时而激动哭泣,热泪滴在妻子的脸颊上,妻子当时被搞得晕头转向,还以为是自己在哭。万右卫门这个人,平常对妻子示爱的行为不同于一般人。因为他是如此奇特,所以绢代女士对于他当晚的反常举止只当做是他异常性爱好的另一种表现,倒也没放在心上。后来一想,这些行为果然别有深意。绢代女士事后忆起丈夫当晚的行为,越想越觉得这真的是万右卫门在对她表达别离之情。
就这样,万右卫门的罪行已经罪证确凿了,但除了这些证据,尚有一个更确实的证据,那就是十几天后,谷村先生依然音讯全无。当然,警方早就将通缉犯的肖像画分送至全国各警署,并要求各单位严密搜索。即使如此,至今仍无任何消息。这就表示万右卫门使尽一切手段逃过追捕——除此之外找不到其他解释了。到了此时,警方总算将赤池这位艺术青年释放。这个人在事件一开始即扮演了相当重要的角色,想来也是十分可怜。听说后来他真的变成了疯子,还被送进疯人院。
就这样,旧幕府时代的两家名古屋貉馒头糕饼铺——也许是命中注定吧——都以极为惨淡的方式结束了营业。最可怜的就是绢代女士了,丈夫一失踪,亲戚们立刻蜂拥而来清算财产,尽管谷村先生希望能创建新型的糕饼公司,有许多迫在眉睫的变化促使他走出这一步,但实际遗留的问题却让参与清算的亲戚们明白那是行不通的。古村家表面上光鲜亮丽,其实背地里欠下了一屁股债,原本由绢代女士继承的那些财产实际上一文不值。T町的百年老店已经抵押了三次,土地及自家老宅也成了抵押品。留给夫人的,只有十几个衣柜及柜子里的几十件衣裳。绢代女士不得不带着这些衣物哭着返乡寻求庇护。
事情发展至此,或许您以为硫酸杀人事件已告一段落,我们也深信不疑。然而,后来发现并非如此。这件事仿佛推理小说的情节,其中怪异至极的诡计环环相扣,时而迷雾重重时而柳暗花明。接下来让事态发生逆转的就是指纹。没想到仅靠一枚指纹竟能使事态完全逆转。这话由我来说或许有点儿不合适……发现这枚指纹的,不是别人正是区区在下我。当时,我仅靠一枚小小的指纹,便看穿了犯人天衣无缝的诡计,最后我还获得部长的夸赞,哈,似乎太顺利了些。
就在命案发生的半个多月以后。某天,绢代女士决定搬离谷村家的老宅,正在安排女佣整理房间时,我恰巧前去拜访,帮她整理的时候,顺便到万右卫门先生的书房里四处转转,突然发现了一本日记。当然,那是万右卫门的日记。我感慨万千地想,此人究竟躲在哪里?想必正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而悔恨不已吧……于是我顺手翻了翻那本日记,从最后的那一页开始翻起,逐篇往前看,日记内容本身并无特别之处,顶多在页面各处写下诅咒琴野宗一的恶言恶语罢了。但是当我读到某晚的记录时,突然注意到在书写栏以外的空白处,捺着一个很清晰的拇指印。想必是万右卫门在写日记时没注意到手沾到墨汁,结果在翻页时不小心留下的吧!
一开始我不甚在意地看着,随即一惊,盯着这枚指纹看,似乎要把纸张都看穿了。或许是我脸色发青吧,呼吸也异常急促。绢代女士注意到我异常的模样,便询问是怎么回事。
“夫人,这……这个……”我结结巴巴地指着那枚指纹问,“这枚指纹是你先生的吧?”我神情严肃地追问。
绢代女士回答:“嗯,是啊。我先生绝不让别人碰他的日记本,这肯定是他的指纹。”
“那么,夫人,是否有什么……你先生平时常用的,而且容易留下指纹的物品吗?比如说漆器或银器之类的……”
“有个银质烟盒。其他的东西就不清楚了。”
绢代很讶异地回答。我立刻拿起烟盒检查,那东西的表面被擦拭得很干净,什么痕迹也没留下。但掀开盒盖看内部,在平滑的银板面上留下了几枚清晰的指纹,其中一枚与日记簿上的指纹一模一样。
您一定想问,光靠肉眼真能分辨吗?但对于我们干这一行的人来说,就算不用放大镜,仅凭肉眼仔细观察,大体上都能分辨出指纹的纹路。当然,为了慎重起见,我还是到书房的书桌抽屉里取出放大镜,严格检查,结果发现那绝对不是我凭空猜想。
“夫人,我发现了一件很严重的事。你先坐下,接着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我兴奋不已,恐怕连眼神都变了,对绢代女士表现出十分强势的态度。或许是受我的影响,绢代女士一脸苍白,不安地在我面前坐下。
“呃,第一个问题,那天晚上,也就是你先生出发的前一天晚上,他在家里吃晚餐的吧?能否针对当时的情况详细描述一下?”
大概是我问得太直截了当了吧,绢代女士瞠目结舌地望着我,回答:“您要我详述,但真的没什么好说的啊!”
之所以如此回答,是因为谷村先生当天都窝在书房里,全心全意查资料做准备,就算到了晚餐时间,也是由绢代女士把晚餐端进书房的,而且并没有服侍他用餐就离开了,出来的时候还把纸门拉上回到客厅。后来也只是看时间差不多了,才到书房把用过的餐盘收回去,实在没什么可值得一提的。这是谷村万右卫门的怪癖,一旦热衷于书写或读书,往往从早到晚都窝在书房里,不让家人靠近。就连喝茶,也是将银瓶搁在书桌旁的火钵上,自己装水倒茶,简直像个有洁癖的艺术家。
“那,你先生当时有没有异状?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没有,哪儿会说什么。那时候,就算我去找他说话,也会挨骂呢!所以,我当然是默默退下。丈夫当时一直背对着我吃饭,看都没看我一眼。”
“啊,果然如此……接下来这件事稍微有些难以启齿,不过很重要,所以我还是硬着头皮问你。关于当晚,听说你先生在书房待到半夜一点多,后来才上床睡觉的,慎重起见,想请问一下关于就寝时的情况……夫人那天是跟他同房吧?”
绢代面红耳赤地垂下了头——她是个容易脸红的女人,而且脸一红看起来更娇美。到现在我还记得这位美丽太太的姿影——表现出很害臊的模样。但我一脸正经地催促,她熬不过我,只好回答:
“我们在里屋八榻榻米大小的地板上铺床睡觉。当天丈夫弄得太晚了,于是我先去睡。正当我迷迷糊糊之际,对了,那时候刚好凌晨一点多,他进来了。”
“当时,房间的灯开着吗?”
“不,我们习惯关灯睡觉……不过走廊上的灯光打到纸门上,还不至于一片漆黑。”
“那,你跟你先生说了什么?不,无关的事不用回答也没关系,我想问的是,当晚在卧室里,是否跟你先生聊过些生活上的琐事等。”
“没特别聊什么……这么说来,那天还真的连一句像样的话都没讲过呢。”
“后来,他四点前就醒来了吧?当时的情况是……”
“我不小心睡过了头,所以不知道他已经起床了。当天早上碰巧电灯故障,他借着烛光穿西装,一直到他在化妆室换好衣服之后我才发现。接着,昨晚预约好的人力车来了,女佣和我一起拎着烛台,在玄关目送他出门。”
我用说书的方式交代案情经过,但当时的实际情况绝非与此一模一样,我按这样的顺序叙述是为了让整件事的脉络更明晰。如果拖泥带水地交代实况只是浪费时间,所以我真的是挑重点讲,不过,也不可能凭着简单的对话就把我想查的事情全部问清楚。当时,我们的对话几乎进行了一个小时。
也就是说,当天早上万右卫门没吃早餐便出发了。秋天的凌晨四点几乎等于半夜,不吃早餐也很合理。总之,我该问的都问了。当时,我心跳加速、手心冒汗,持续问着在外人听来奇怪无比的问题,怀着扔骰子的心情来检测我所拼凑的猜想是否正确。但是,结果呢?通过绢代女士的述说,我发现当晚的情况和我的猜想还挺接近的。
“也就是说,夫人您从那天傍晚到隔天早上的这段期间,始终没看清楚您先生的脸,也没有进行过像样的对话喽?”
我提出最后的疑问。绢代一听到我的问题,因为无法理解而发了好一阵子愣。不久,她脸上的表情逐渐变了,变得很可怕,像是见了鬼似的。
“啊——您在说什么?您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请、请说明一下!”
“所以说,夫人你自己也没把握吧!没办法确定对方是不是你先生吧?”
“啊——可是,再怎么说,这种事……”
“你也没仔细看过对方的脸,不是吗?而且你先生为何在那天晚上变得如此沉默寡言?从傍晚到隔天早上,几乎成了沉默的一家之主?窝在书房里也就罢了,接下来会有几天不在家,至少在出发前对你说几句话吧,不是吗?”
“这么说来,他真的非常安静,以往不曾在出发前如此沉默的。啊——我该怎么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快疯了,请您快告诉我真相吧,求求您……”
此时,绢代女士有多么惊慌恐惧,想必您也能想象得到吧?就算是我也无法再进行更深入的询问,而绢代女士也不愿意再提及。如果当晚的男子不是万右卫门,绢代女士可说是遭到了身为女性的极大耻辱。之前也说到过,我透过我妻子得知,万右卫门当晚的行为与平常不一样。他不是突然大哭又大笑吗?而且热泪还沾湿了绢代女士的脸颊。一直以来,我们均断定那是因为谷村先生杀了人,所以精神备受打击,那泪水是对妻子的诀别之泪。但如果说那个人不是万右卫门呢?那执拗的拥抱、狂笑、哭泣,全都衍生出截然不同、极度骇人的意义。
如此荒唐的事情真有可能发生吗?您或许会这么问吧。但是一直以来,行为异常的罪犯往往能轻易实践看似不可能或被认为不可能的事情,也因此才能在犯罪史上留下恶名,难道不是吗?
绢代女士的处境,除了不幸,别无其他字句能形容,即使发生了这么大的错误,也不能怪她。一切都是因为罪犯的主意太病态、太脱离常规。如同一切物质受到惯性与惰性等奇妙力量的支配,人的心理也受到近似力量的牵引。坐在书房里调查资料的男人,假如服装一样、背影相似的话,很容易就会误认成是自己的丈夫。进入书房时确实是丈夫本人,只要没发生意外……但此时的确发生了意外,只不过要等到最后才知道——离开书房的自然也是丈夫,会这么想也没什么值得奇怪的。接下来,在卧室睡觉、在早上出发,一切都受到惯性思维的支配。这个胆大包天的恶徒同时又如此细心,甚至还使出电灯故障这种细致入微的诡计。根据绢代女士所言,事后找来灯具行的人检查,电灯根本没故障,只不过是电源箱上的盖子被打开,箱子里面的开关被关上罢了。也就是说,恶徒只要等大家都入睡以后,偷偷将纸门框上的电源箱盖子打开关闭开关即可。一般家庭通常不会注意到电源箱,想必对方早已计算到在慌忙的出发之际,女佣们不可能注意到如此细节。
“那么……那么……您说那不是我丈夫,那个人究竟是谁?”
过了一段时间,绢代女士才又带着泫然欲泣的声音,胆战心惊地问道。
“请别惊讶,如果我想得没错,不不不,不只是猜测,应该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对方就是琴野宗一。”
听闻此言,绢代女士那美丽的脸庞立刻像哭泣的小孩般扭曲成一团。
“不、不可能。您究竟在说什么?您在做梦吗?琴野先生不是被人用残酷无比的手法杀死了吗?您不是说他遇害的时间就是那天傍晚吗?”
绢代女士就像死死抓住一根稻草的溺水者般,拼命否定这个恐怖的结论。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知该用什么话来安慰你,但被杀的不是琴野先生……而是穿上琴野先生衣服的谷村先生,是你丈夫啊!”
我终究得说出口。绢代女士实在很可怜,就算谷村先生杀了人也好、下落不明也好,至少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总有一天还会再相遇。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假设谷村先生是真正的被害者——遭到残忍的杀害,变成一具宛如爆裂石榴的尸体,就算对于丈夫不是恐怖杀人魔这一点稍感安慰,但死亡的悲痛之情却是超越一切的。而且在这之上,更残酷的是……此人对于谷村家来说是世仇,是丈夫万右卫门痛恨的对象。不,其实无关紧要,真正恐怖的是,此人就是杀害万右卫门的凶手——强迫万右卫门喝下硫酸的真凶。身为女性,身为妻子,再也没有比这个事实更难以接受的了。
“我……我还是无法相信。关于这一点,您有什么切实的证据吗?请您说清楚,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此刻,绢代女士的嘴唇血色尽失,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幽幽地说道。
“嗯,我很同情你的遭遇,但我有个切实的证据,那就是这本日记簿及烟盒中的指纹。我刚才也跟你确认过,这确实是你丈夫谷村先生的。而这枚指纹与G町空屋里遇害男子的指纹一模一样。”
当时,爱知县还没有指纹索引设备。不过,由于这件案子的被害者脸部遭到严重毁损,不易判别身份,警方考虑到死者有可能是在东京的指纹索引中登记在案的前科犯,所以事先采集了指纹。当时,我还是初出茅庐的刑警,而且还是个推理迷,对指纹向来有浓厚的兴趣,曾经依照汉堡指纹法[7] 一一比对被害者的指纹。虽说不可能记住所有细小纹路的形状,但这名被害者的右拇指指纹很特别,叫做乙种蹄状纹——也就是蹄状的流纹从手指右侧开始,最后又回到了右侧。这种乙种蹄状纹外侧与内侧之间的纹线恰好有七条,索引值是三。但是,仅有这些特征还算不上特别,重点在于七条流纹上贯穿着一条极细的斜向伤痕纹路。很难想象,这世上有两枚一模一样的乙种蹄状纹,具有同样的索引值及相同的伤痕。也就是说,这枚指纹足以证明G町空屋的男性死者不是琴野而是谷村。
当然,我后来也缜密地比对过日记簿上的指纹和在M署留档的被害者指纹,确定两者没有分厘差异。
不用说,我立刻将这个惊人的发现向上级长官进行了详细的报告。由这枚小小的指纹,竟然能将原本的推断完全逆转过来,别说是当局者,连当地的报社记者也吓了一大跳。当时尚且年轻的我,竟然创造了如此奇迹,那种自豪的心情在我心里不断膨胀,我几乎要开心得飞上了天。
说到这里,或许您认为被害者并非琴野宗一,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为何警方从未怀疑过凶手为什么要用硫酸毁容?嘲笑我们的粗心大意。关于这一点,检察厅与警察同人其实一开始就怀疑过了。然而,凶手准备了一个让我们曾经一度怀疑却又马上推翻这个疑虑的重大诡计,那就是在谷村家的书房中,假冒被害者的诡计,彻底骗过了被害者的妻子,让对方以为万右卫门至少在命案发生的第二天凌晨还活着,让我们完全相信万右卫门绝不可能是被害者。通过绢代女士的证词,我们不难发现:那天傍晚,谷村与琴野在那间空屋相见。如果谷村还活着,考虑整件事的前后经过,被害者除了琴野以外几乎可以不作他想。这两人的体形几乎完全相同,发型也都是五分头,只要交换一下服装,毁去容貌,几乎无法分辨。而绢代夫人的证词又显示了万右卫门其实还活着,所以不必担心妻子会亲自到现场认尸——想必凶手最担心这一点。这真是巨细靡遗、一环扣一环的诡计。但是若是用推理小说的惯用说法,凶手唯一的失误,就是费心毁了容,却忘记毁去比脸孔更具特点、更具唯一性的指纹。套一句某推理作家的话[8] ,在这件案子中,指纹成了琴野的盲点。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是多么深思熟虑的犯罪计划啊!琴野一举将历代祖先的夙敌,以其所能想到的最残酷的手段——虽说越残酷越能排除嫌疑——送入地狱,同时又能与长年爱慕的恋人……没想到这也是他隐瞒罪行的手段,多么完美的计谋啊!如果我的分析没错——另外,那笔从保险箱偷出来的钱,还能让原本赤贫的自己摇身一变成为大富翁。可说是一箭三雕,其手法之精彩,可媲美童话故事里的魔法师哪!
如今想来,琴野在犯罪之前,仿佛忘了平日仇恨般,不知羞耻地进出谷村家,其目的并非只是想看绢代女士,肯定是为了调查谷村夫妇的生活习惯、房子的格局、保险箱的开启方式、印鉴及电源箱的位置吧!他苦苦等候,终于等到创社基金放进保险箱,谷村又恰巧准备去东京的绝佳时机,于是决定于当天傍晚行凶。
关于琴野的犯罪经过,我的陈述对您而言想必是画蛇添足吧,依照推理小说的手法,我只做简单的交代。首先,他准备了一个硫酸瓶,在空屋内埋伏,等到谷村进来以后,立刻偷袭并绑住其手脚,然后以残虐至极的手法杀害对方。接着,将绳索解开,替换衣物,再把绳索绑在尸体上。扮成谷村的琴野把硫酸瓶藏在某处,小心翼翼地从预先探查过的木条门潜入谷村家的书房。接下来的过程前面已说明过,我想应该没有赘述的必要了。
硫酸杀人事件的故事到此结束。不小心说得太长,真是抱歉,您或许听得十分不耐烦吧!不过,我在讲述这个故事的同时,当时的记忆也随之鲜明了起来,接下来也该写入我的《犯罪搜查录》了。
五
“唉,怎么会不耐烦,反而非常有趣哪!您不只在推理方面相当有才华,也很会讲故事呢。感谢您让我度过一段近来少有的愉快时光。只不过故事虽然条理分明,却唯独没交代一件事。就是那个名叫琴野的真凶,最后有没有成功被捕?”
猪股听完我的故事后,赞美溢于言表,接着说出了上面的问题。
“关于这点嘛,很遗憾,警方并没有逮捕到凶手。不止肖像画,我们还复制了大量照片发送给全国各地的主要警署。但是,凶手只要有心躲藏,似乎还是办得到。距今也快十年了,警方还是找不到凶手。说不定琴野已经在警力不及的某处默默死去了吧。纵使还活着,连当时亲身经历过此案的我几乎都忘了,恐怕已经逮不到他了。”
听见我如此回答,猪股笑眯眯地直盯着我说:
“所以说您还没听过凶手的坦白吧。因此上述故事,也仅仅是您这位优秀侦探所做的推理喽?”
这句话——看你的理解——把它解释为讽刺挖苦也不是不行。
我感觉莫名的不愉快,于是保持缄默。猪股似乎陷入沉思,一直望着眼前蓝黑色的深渊。时间已近黄昏,阴沉沉的天空越来越昏暗,沉默压迫着大地万物。前方的群山如今已近乎全黑,眼前的山崖升起一层薄纱般的暮霭。举目所及,万物静止不动,像是来到了死亡世界。远方传来瀑布飞流而下的水声,仿佛某种不吉利的前兆,和着我的心跳一阵阵地传了过来。
不久,猪股抬起眼,颇具深意地望着我。那有色镜片在铅灰色天空的反射下闪闪发亮,透过镜片可以看到他那对双眼皮的圆溜溜的眼睛。此时,我突然注意到他的左眼从刚才开始似乎一次也没眨过,那肯定是颗义眼吧!原来,视力正常却戴着一副有色眼镜是为了掩饰义眼。我漫无目的地思考着这些无意义的问题,回头望向对方。猪股突然说出了一件奇妙的事——
“您知道小孩子玩的猜拳游戏吧。我很擅长玩这种游戏,想不想一较高下?保证能打败您。”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提议搞得莫名其妙,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但越想越觉得受到对方像小孩子般的挑衅让人很不愉快,便伸出右手接受他的挑战。剪刀、石头、布、剪刀、石头、布、剪刀、石头、布……成年人的低沉嘶哑的嗓音响彻了静谧的山谷。经过一番交战后,猪股果然很厉害。一开始还没什么,几轮下来以后突然变得很强,不管我多么不甘心,就是赢不了,最后总算认输。猪股笑着说:
“怎么样?赢不了吧!就算只是猜拳游戏,也不能小看它哪。这个游戏里有无限的奥妙。其原理与数学理论同等深奥。一开始您是出‘布’输掉了吧?最单纯的小孩子认为既然出‘布’输掉,那么下次就出能赢过‘剪刀’的‘石头’。这是最幼稚的想法。稍微聪明一点儿的小孩子则认为,既然出‘布’输了,对方一定以为自己下次会出‘石头’,所以还是出‘布’,采取出其不意的招数应对。因此,自己只要出能赢过‘布’的‘剪刀’即可。这是正常的想法。可是更聪明的小孩子会这么思考:一开始出‘布’输掉了,所以对方会认为自己将出‘石头’,故以‘布’来应对,所以我们只要出‘剪刀’即可。不过,想必敌人连这一层也考虑到了,所以最后会选择‘石头’,于是我们就用‘布’来应对。就像这样,只要永远比敌人多想一层,必能在猜拳游戏中获胜。同时,这也不限于猜拳,我认为这个道理也能够应用在人际关系的纠葛中。只要比对方思考更深一层,便能经常获胜。犯罪不也正是如此吗?犯人与侦探永远像在玩猜拳游戏。非常优秀的罪犯总是一点点研究检察官或警察的思考模式,并计划出更深一层的计谋。这样才能确保他们永远不会被逮捕。”
猪股此时稍作停顿,看着我微微一笑。
“我想,您也一定知道爱伦·坡的作品《失窃的信》这部小说,作者在作品中写了关于孩子们玩骰子猜单偶数的游戏。主角后来向擅长猜单偶数的聪明孩子询问诀窍,这个孩子回答:不管对方是聪明还是笨,是善还是恶,想知道他正在想什么,尽可能让自己的表情与对方一致。当两者的表情一致时,好好感受一下自己当下的心情即可。杜宾[9] 认为这孩子的回答更具有深远的意义,比马基亚维利或康帕内拉[10] 等人在哲学上的思考方式更胜一筹。话说回来,您在调查硫酸杀人事件时,是否曾试着模仿假想犯人的表情呢?恐怕不曾吧?就算现在与我猜拳,你也完全没意识到这一层……”
我开始对他暧昧不明又意有所指的说话方式感到厌恶。此人究竟想说什么?
“听您所言,似乎想说我对硫酸杀人事件的推理有误,凶手想的比我更深一层,您是否有不同的高见?”
我终于忍不住以挖苦的语气反问。于是,猪股又笑眯眯地回答我说:
“是的。对于习惯比别人思考更深一层的人而言,推翻您的推理易如反掌。如同您从一枚小小的指纹将之前的推理完全推翻一般,我想,仅靠着一件小事也能完全逆转您的推理。”
听闻此言,我立刻火了起来。对于十几年来在侦探之路上踏实走过来的我来说,这是多么失礼的说法啊!
“我倒是很想听听您的说法。看您如何通过区区一件小事来推翻我的推理。”
“嗯,如果您想听的话……那真的只是一件没什么了不起的小事。我想问的是,您真能百分之百信赖日记簿及银质烟盒上的指纹吗?您绝对相信那并非人为刻意留下的吗?”
“人为刻意留下的?”
“我的意思是,在理当只有谷村会留下指纹的地方,刻意让谷村以外的人捺上指纹。难道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吗?”
我顷刻间沉默无语了。一时之间,我还无法完全理解对方的真意,但我已察觉他的话语里隐含着一个令我惊惧的意义。
“您恐怕不知道,谷村是有计划地刻意在随身物品上——例如日记簿或烟盒,您似乎只注意到这两种,如果继续找,说不定在其他物品上也可以发现他事先准备好的指纹——留下他人的指纹。如果那个人经常进出谷村家,要实施这个计划并非难事。”
“这件事或许做得到,但你所谓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当然是琴野宗一。”猪股的语气丝毫没有变化,继续说,“琴野不是有一阵子经常出入谷村家吗?谷村用一种极其隐晦的手法让琴野的指纹留在家中各处,而且不让琴野起疑,这一点儿也不困难。同时,谷村也找出每一样有可能留下自己指纹的光滑物品,小心翼翼地擦去痕迹,这自是无须多言的。”
“那是琴野的指纹……这个假设有可能成立吗?”
我陷入异常的晕眩中,问了一个现在回想起来十分丢脸的愚蠢问题。
“当然成立……您陷入了错觉,受到‘在空屋里遇害的人是谷村’想法的影响。如果那个人不是谷村,而是如同一开始的推测就是琴野的话,警方从尸体上采集的指纹,自然是琴野自己的。这么一来,即使日记簿上刻意留下的指纹也是琴野的,这不就十分合理了?”
“那么凶手又是……”
我终于开始接受这个假设,只能连续愚蠢地发问。
“能让琴野在日记簿等物品留下指纹的人,当然就是谷村万右卫门。”
猪股以一种宣告的语气说道,仿佛这是不可动摇的事实,如同他在现场亲眼目睹般。
“相信您也知道,谷村急需用钱。貉馒头店已破产,他早就走投无路了,几十万的负债仅靠处理掉不动产根本不够。与其忍受这种不体面的情况,还不如带着五万圆现金逃亡,后者幸福多了。但,仅仅这个理由促使他做这件事显得太站不住脚了。谷村杀死琴野并非偶然为之,而是早早就订下了计划,等待时机。除了金钱以外的动机——让妻子遭逢如此悲惨命运仍漠不关心的原因——不消说,自然是另外有女人了。没错,谷村有外遇了,他与别人的妻子陷入不伦之恋。反正,命运注定他终究得与外遇对象一起逃到世人之眼所不及之处。第三个动机,则是对琴野个人的怨恨。爱情、金钱、怨恨,对谷村而言,这项计划一如你所形容的,是个一箭三雕的好计划。
“当时,在谷村的友人中,有你这么一个热爱推理小说,与其说是现实主义者,不如说是更具幻想倾向的刑警侦探。如果没这个你,他恐怕也不会订下如此峰回路转的计划吧!也就是说,你这个人,是谷村唯一的目标。如同刚才所举的小孩子玩掷骰子游戏,模仿你的表情体会你的心情;又如同猜拳游戏,想得比你更深一层。谷村确定了计划,而且一切发展都在他的预期中。了不起的罪犯需要一名优秀的侦探作为对手,有了优秀的侦探,他的诡计才能成立,他自己才能安全。
“对谷村来说,这项异常的计划具有超乎常人想象的魅力。如您所知,不,恐怕远比您所知道的更甚,他是萨德侯爵[11] 的子孙。虽然早已厌倦了妻子,但最后那场戏实在非常了不起。谷村完全进入了‘扮成谷村的琴野’这个角色,小心翼翼地不说话、不让妻子看到脸,瞬间仿佛真的变成了琴野本人,或笑或哭,与自己的妻子犯下不可思议的不伦行为。
“或许您也注意到谷村的另一种萨德倾向吧。那就是通过无比残酷的杀人方法,用以满足自己独一无二的虐待倾向。刚才,你以爆裂的石榴来形容那具尸体的惨状,实在十分贴切。没错,谷村就是觉得这爆裂的石榴具有一股难以形容的恐怖诱惑。或者,这才是他计划的出发点吧。杀死一个人,将对方的面容彻底破坏到无法辨识,究竟有什么意义?稍微敏锐的警察会认为这是犯人为了隐瞒被害者身份所采取的手段。如果这名被害者所穿的衣服是琴野的,那么犯人是为了让死者看起来是琴野,而实际上绝对是琴野以外的人物。但是,让人产生这种错觉正是谷村的目的。被害者如同一开始所见的,其实正是琴野本人。
“因此,那瓶硫酸也不是琴野带来的,而是谷村早就买好放在空屋。杀人工作结束后,他就把空瓶丢入路边的水沟中,接下来就是那场戏了。谷村把自己当做假扮成谷村的琴野,走进自己的书房时,还像潜入别人的房间般心惊肉跳。”
我对于猪股仿佛亲眼目睹整件杀人案般的陈述方式十分反感。这男子究竟是谁?为什么竟能如此胡言乱语?若说是单纯的逻辑游戏,似乎又过分详细、独断了。由于我一直保持缄默,猪股又开始说起其他事。
“对了,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往事。当时,有个非常喜欢推理小说的男子经常到我家做客。我总是与他热烈讨论犯罪话题,有时候会讨论到杀人凶手最巧妙的杀人诡计是什么,最后我们一致认为,被害者即是凶手的诡计最有趣。这个被害者即加害者的诡计虽奇特,但放到实际案件中分析的话,其实也什么了不起的,例如凶手患了不治之症,来日不多,干脆计划一场伪装成他杀的自杀,将杀人罪嫁祸给他人;或者在被害者多达数名的杀人案中,混入被害者的行列,让凶手受到不至于有生命危险的重伤——也就是说,其实是凶手自己下手的——以排除嫌疑等类似于此。以这些类型为主的,其实只是些稀松平常的事件。我认为那只是凶手不够聪明,如果是优秀的罪犯,就算以加害者即受害者的诡计为蓝图,也一定能想出更漂亮的计谋。而我朋友也不甘示弱,他认为如果不管怎么思考都想不出好点子,那就表示这一类型的诡计并不可行。于是两人开始唇枪舌剑起来,一人主张‘不,不对,一定有!’另一人主张‘不,不可能有!’总之,最后就是一场大论战。但是,我当时的主张现在已经实现了。也就是说,在这起硫酸杀人事件中,借由指纹的计谋与那天傍晚到隔天早上的化身诡计,使得人们坚信被害者就是谷村,真相却是我刚才所分析的情况——这肯定是正确的——很意外地,真凶不就是被害者谷村万右卫门吗?而这不就是被害者即加害者的诡计吗?
“不管诡计运用得如何巧妙,在现实中,一个男人真有可能装扮成他人妻子的丈夫,并与之共度一晚而不被发现吗?这个主意运用在小说上或许相当有趣,而且很明显地,你也受到了这个主意的影响……”
我在聆听猪股说明的同时,一股幽微的记忆似乎逐渐苏醒,我似乎也有过相同的经历。然而,这位猪股是我最近才认识的。当时,我的谈话对象肯定不是他,那么,到底是谁?我仿佛见鬼了似的,一片迷雾在我眼前散开。那人绝对是个恐怖的家伙,但令人着急的是,我总是想不起对方的真面目。
此时,猪股又开始奇怪起来,他不再说话,一直盯着我。有一瞬间,我觉得他的表情很奇特,只见他突然捣住嘴巴,将上下排的假牙取出。结果,失去牙齿的双颊变得像八十岁老太婆一样干瘪。鼻子以下的部位往里缩进,整张脸像是一只被压扁的灯笼。
一开始我也描述过,猪股虽然秃头,但长相智慧,配上高挺的鼻子、哲学家般的三角形山羊须,更增添了几分风情,是个相当俊美的男子。但是一拿下假牙后,脸部立刻变形,令人感叹人脸竟能出现如此可怕的变化。那张皱巴巴的脸,既像牙齿掉光的八十岁老太婆,又像刚出生的婴儿。
猪股抬起那张扁平的脸,摘下眼镜,闭上眼睛,用干瘪的嘴唇,模糊不清地说出下面的话语:
“仔细看看我的脸。首先,想象我的眼睛并非双眼皮,眉毛比现在浓密得多,鼻子塌一点。接下来,去掉胡须,加上浓密的头发,五分头发型……怎么样?还不认得吗?在你的记忆里,难道对这张脸没有印象吗?”
他摆出“你尽管看吧”的姿态,下巴抬起,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在他的诱导下,我在脑海中描绘起那虚构的容貌,不久,仿佛照相机的焦距对准了似的,一张脸竟意外地清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啊啊啊……原来如此,难怪猪股才能说得如此果断。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是谷村万右卫门兄。”
我不得不大声嚷叫道。
“没错,我就是那个谷村。真不像平常的你,发现得太晚了吧。”
猪股,不,万右卫门兄说道,接着压低音量呵呵地笑了。
“但是,为什么容貌改变了?而且变化之大,到现在我还是没办法相信……”
谷村先生为了回答这个问题,再度将假牙放入嘴里,以清晰的发音说明:
“我记得那时候也跟你讨论过乔装的问题,我只是将当时的想法付诸实践罢了。我从银行领出五万圆以后,稍微乔装,便立刻与刚才提及的友人妻远走高飞至上海[12] 。你刚才在故事中也有提及,那具所谓琴野的尸体被发现,已是第二天下午了,因此我几乎没有经历什么险阻就安然离开了。当我们开始被怀疑时,早已进入朝鲜领域,在火车上开始了一段漫长而无聊的旅行。我不喜欢走海路,因为汽船对于罪犯来说很像监狱。
“我们抵达了上海,借住在一个中国人的家里,过了一年。我不想深入谈论感情生活,但那确实是非常快乐的一年。以一般人的眼光来看,绢代确实是个美女,但她与我性格不合。我喜欢像明子——就是与我一起逃亡的那个女人——那样个性阴沉的妖妇。我打从心底爱着她。即使到现在,我的心依旧没变。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改变,但就是办不到。
“在上海的那段期间,我考虑到万一的情况,尝试了比较彻底的易容。那些使用颜料、贴假鬓角或戴假发的易容,在我看来算不上真正的易容术。为了彻底抹去谷村这个男人,创造出另一个全新的人,我坚定地进行了彻底的大改造。上海有几家技术不错的医院,大多数由外国人经营。我尽可能从中挑选合适的牙科、眼科、整形外科医师等,耐心地一家家尝试。首先,我从浓密的头发入手。无中生有很困难,除毛就简单多了,只要用点脱毛剂就有很好的效果。然后,我顺便将眉毛削薄,接下来再改造鼻子。你也知道,我的鼻梁不挺,形状也不好看,我靠整形手术才获得了如此挺拔的希腊鼻。接下来,我打算改变脸部轮廓。其实这一点儿也不难,只要将牙齿全部拔掉,再换成假牙即可。我的下巴原本很突出,齿列靠向内侧聚拢,而且蛀牙很多。我将牙齿全部拔除后,在瘦弱的牙龈上植入与原本齿列相反、上颚突出的龅牙。如此一来,就变成了你所见的外貌,和原来的完全不同。我拿下假牙,你才认得出来。接下来就是蓄胡,你也亲眼看到了。最后,只剩下眼睛还没动刀,眼睛在易容术里算是最麻烦的部位。首先,我动了割双眼皮的手术,很简单就完成了,不过我还是不放心。原本打算佯装有眼疾,戴上墨镜,但总觉得很无趣。我苦思良久,最后想到牺牲一颗眼珠的方法,也就是换成义眼。这么一来,我就能以掩饰义眼为由,戴上有色镜片,眼睛也变得完全不一样……
“也就是说,我的脸从上到下都是人工制成的,而谷村万右卫门的生命也从我脸上完全消失了。这虽然是一张人工脸,但你不觉得有种难以割舍的美感吗?连明子也经常拿此事来调侃我哪……”
谷村先生以平淡的语气说明如此惊人的事实,还举起右手伸向左眼处,将那犹如倒盖茶碗般的玻璃眼珠挖出来给我看。接着,一边把玩眼珠,一边把空洞凹陷的黑色眼窝面向我,继续说话。
“等到谷村这个人易容成功之后,我们一起回到日本。上海虽然不错,但对日本人而言,难以忘怀的还是故乡。之后,我们游遍了国内的温泉乡,过着神仙眷侣般的生活。在将近十年的岁月里,我们的世界只有彼此。”
独眼的谷村先生似乎很悲伤似的,望着深谷说道。
“真是不可思议呀!我做梦也没想到,居然在今天说起了硫酸杀人事件……这就是所谓的预感吗?”
我突然发现这一点。如果是偶然,也太恐怖了。
“哈哈哈……”谷村先生低声笑了起来,说,“你还没注意到吗?这不是偶然哪,是我让你想起这个故事来的。你看,就是这本书。今天,在来这里的路上,我不是跟你聊过这本书吗?这就是我让你说出硫酸杀人事件的手段。刚才你说忘了班特莱的《特伦特最后一案》的剧情,其实并非忘却,而是那件事被你保存在你的潜意识里了。《特伦特最后一案》,凶手所使用的诡计,就是乔装成被害者,潜入被害者的书房,欺瞒了被害者的妻子。这个部分不是与硫酸杀人事件非常接近吗?所以,你看到这本书的书名,潜意识里联想到这个故事,才会说出来啊……你不记得这本书吗?你看,就是这里。在这里用红色铅笔写上了几句感想。你不记得这个笔迹了吗?”
我凑近书本,仔细端详那个红色笔迹,立刻领悟了他的话。我完全忘了,那是很久以前的往事。当时,我还是薪水微薄的刑警,就算喜欢推理小说也没办法立刻买下,因此经常到谷村万右卫门先生家中向他借书,这本班特莱的小说就是之前借过的一本。我想起自己在看过之后,还在空白处写上感想,那段红色的字其实就是我的笔迹。
谷村说完了一切,便沉默不语。我也沉默了起来,依然思考着那难解的谜题——谷村与我的这场计划好的相遇,追根究底,究竟意义何在?谷村费尽千辛万苦躲开警察的追缉,如今却在担任警察的我面前说出真相,背后究竟潜藏着什么呢?啊,说不定谷村有什么重大误会?这项罪行尚未超过时效,该不会他算错时间,以为时效已经过了?又或者他想在我摆出警察威严逮捕他的时候,不怀好意地嘲笑我?“谷村先生,您为何向我坦白这件事?难道您以为时效已经过了?”
我自以为戳中了他的弱点,但谷村先生依旧面无表情,缓缓地回答:
“不,我从未有过如此卑劣的想法,我甚至不清楚时效的年限是多久……至于为何想跟你说这些,一切都是我体内的萨德之血在作祟。我已经胜过你了,你完完全全落入我的陷阱中且毫不知情,还自以为作出了一场漂亮的推理,这就是我唯一在乎的。我只不过想亲口对你说‘怎么样?服了吧!’罢了。”
啊,为了这件事,谷村才会采用如此坏心眼的手法吗?但是,这件事的结果又如何呢?我真的会惨败,彻彻底底地输了吗?
“确实是我输了,关于这一点我无话可说,但既然听到你的坦白,身为一名警官,我可不能不逮捕你啊!或许你以为打败了我,感到十分痛快,但另一方面你也给了我一个立功的好机会。因为我会把你这个闻所未闻的杀人魔绳之以法!”
我一边说,一边伸手抓住谷村的手腕,谷村却以极大的力气甩开,说:“不,你办不到的。我们过去不是经常比腕力吗?不是一直都是我赢吗?如果一对一,我可不会输给你的啊!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察觉我选择这个人烟稀少之地的用意呢?我连这一步都计算到了。如果你想强行逮捕我,那我会立刻将你推落至谷底。哈哈哈……但你放心,我绝对不会逃的。遑论逃跑,我甚至不打算劳烦你动手,我打算自行了断哪……事实上,我已经对这个世界彻底绝望,对于生命也没有一点儿留恋。因为我存活的唯一意义——明子——在一个月前得了急性肺炎死去了。在她临终之际,我与她说好了地狱相见的约定。我在这世上唯一挂心的事,就是见你一面,将这件事情的真相说出来。这个愿望如今已经达成……那么,永别了……”
谷村发出“永别了……”的声音,如箭矢般朝谷底迅速坠落。他出其不意地跳下了这深不可测的深渊。
我痛苦地压着胸口,窥视断崖底下。一个白色物体迅速缩小,“扑通”一声落入宁静的水面,激起一阵巨大的涟漪,化成一道道波纹扩散开来。这一瞬间,我的视线仿佛在一层层的疯狂圈状波纹中,见到一颗非常巨大、如血色般赤红的爆裂石榴。
不久,深渊又再度回归宁静,山谷笼罩在暮霭中,举目所及一片死寂,只有远方的瀑布飞流而下的声响,以千万年不变的规律,与我的心跳声遥相呼应。
我拍拍浴衣上的灰尘,打算离开这里。起身时不经意看到谷村先生的遗物留在白色的岩石上,是那本蓝黑色封面的推理小说和那颗玻璃眼珠,浊白色的玻璃眼珠凝视着阴沉的天空,仿佛正要述说一个不可思议的故事。
(《石榴》发表于一九三四年)
注 释
[1].英国的E.C.班特莱于一九一三年发表的长篇小说,多翻译为《特伦特最后一案》。描述业余侦探特伦特解决曼德森杀人案件的经过及与曼德森夫人之间的恋情。本作虽以讽刺福尔摩斯之流的超人侦探为主轴,结果却成为开启克里斯蒂、克劳夫兹等本格推理长篇黄金时代的先驱。最早引进日本的是题目为《活着的死美人》的抄译本,一次刊载于昭和七年七月号的《侦探小说》杂志上。乱步读了这个故事非常佩服,曾于昭和二十一年亲自向雄鸡社的推理小说丛书购买版权,也着手进行翻译,但最后因无法取得翻译权而放弃。
[2].指 F.W. 克劳夫兹的小说《桶子》(The Cask,1920)。内容叙述一个从巴黎寄到伦敦的木桶里,竟藏着一具尸体,属于运用了不在场证明诡计的古典名作,英国评论家H.道格拉斯·汤姆森在《侦探作家论》(1931)中,将本作与《特伦特最后一案》并列誉为“英国推理长篇的两颗耀眼的明星”。
[3].该种馒头不同于中式馒头,是一种以豆沙作馅的甜点,外面包覆饼皮。
[4].位于名古屋繁华地带的T大街应该是指太阁大街。太阁大街是建设于大正二年的县道名古屋津岛线的一部分,街名来自于丰臣秀吉。靠近名古屋火车站,是商店、银行密集的繁华地带。
[5].最早的特快列车始于大正元年新桥、下关路段,从昭和四年九月十五日起.东京、下关间的特急列车被一般人冠以“富士”、“樱花”等昵称。另外,东京、神户之间的特快列车“燕”开始行驶是在昭和五年十月一日。
[6].黑烧是一种药材,把动植物放在一个密闭容器中焖烧处理制成,黑烧屋即为这种药材的专卖店,黑烧的种类有鹿角霜(鹿角黑烧)、乱发霜(人发黑烧)、猿头霜(猴头黑烧)、土龙霜(土拨鼠黑烧)、反鼻霜(蝮蛇黑烧)、蝗虫黑烧、茄蒂黑烧、黄柏黑烧等。两家进行始祖之争的上野K町指的是位于不忍池东南的上野黑门町。昭和二十二年被划分为台东区之一部,三十九年改为上野二丁目之一部。
[7].又称为汉堡系统或罗歇系统,是德国汉堡警察总监罗歇发明的。日本最早于明治四十一年在监狱系统中使用,明治四十四年以后,日本警方也开始使用。现在采用的则是综合汉堡系统及英美亨利系统的日本指纹法。
[8].相信应是指江户川乱步短篇集《致命的错误》中北川常说的“大脑的盲点”,类似的说法同样在《孤岛之鬼》中出现。
[9].爱伦·坡笔下的神探,同时也是第一个出现在推理小说中的名侦探。在《莫格街凶杀案》、《玛丽·罗杰命案》、《失窃的信》等作品中出场。
[10].两人都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人物,尼可罗·马基亚维利(NiccolòMachiavelli, 1469—1527)是佛罗伦萨的外交官、政治理论家。著有《君主论》,该书的主张成了为达政冶目的不择手段的“马基维利主义”说法的起源。托马索·康帕内拉(Tommaso C a m p a n d l a,1568—1639),哲学家,代表作为《太阳之都》等。只不过爱伦·坡在《失窃的信》中杜宾的台词并非是“比……更具有深远的意义”,而是“与……相同”。另外,乱步也在《绿衣鬼》中让侦探应用过这个聪明的孩子所教的猜数技巧。
[11].全名为唐纳蒂安·阿尔丰斯·弗朗索瓦·德·萨德(Donatien Alphonse Francois de S a d e,1740—1814),法国军人、作家。因性癖好过于异常而被终身监禁,在牢狱中撰写代表作《索多玛一百二十天》。现今形容虐待狂的名词“Sadism”即是从他的名字衍生而来。
[12].明治小五郎也曾旅居上海,在那边滞留过一段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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