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名著-囚禁第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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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尔顿来过了,然而,还要前进一步,必须留住他,说得更准确些,必须让他单独留下来。为了达到这种结果,米莱狄觉得有了办法,但是还很模糊。

    还应当再进一步,必须引他开口说话,她也好能对他说说话。因为,她十分清楚,自己的最大诱惑力就在嗓音里,她这嗓音,从人间话语直到天国语言,能够极为灵活地达到所有音阶。

    米莱狄虽然全部拥有这种诱惑力,她还是有可能失败,只因费尔顿的脑袋先就给灌满了,这就不允许出最细小的意外情况。从即刻起,她就十分留意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直至自己眼中最细微的神色,直至自己最寻常的手势,直至自己的可能被人解释为叹息的呼吸。总而言之,她仔细研究一切,犹如一个灵活的演员,刚刚接受一个还不习惯扮演的新角色。

    如何对付温特爵士,那就容易多了,因此,昨天她就确定了行动计划。在温特爵士面前,她要保持沉默和尊严,时而故意表示一下轻蔑,讲一句鄙夷的话,激他发出威胁,粗暴对待她,让他的行为同她温顺的态度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便是她所确定的计划。这一切,费尔顿会看在眼里,也许他一句话也不讲,但是他毕竟会看在眼里。

    早晨,费尔顿照例又来了。不过,米莱狄就由着他安排早餐,没有对他说话。可是,到了他要退出房间的时候,她就看到一线希望,以为他就要开口说话了。他的嘴嚅动几下,但是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最后他还控制了一下自己,将要脱口而出的话又咽下去,埋进心里。他走了出去。

    中午时分,温特爵士进来了。

    这一天是一个相当晴朗的冬日,不过,英国的太阳那么苍白,从牢房的铁窗透进一束阳光,只是照亮房间,却毫无暖意。

    米莱狄望着窗外,佯装没有听见开门的声响。

    “哈!哈!”温特爵士说道,“演了喜剧又演悲剧,现在可好,又演起伤感剧来了。”

    女囚不予应答。

    “不错,不错,”温特爵士接着说道,“我明白,您是渴望在这海岸上获得自由,渴望乘上一艘大海船,在那翡翠碧绿的海上劈开波浪。无论在陆地还是在海洋上,您总想巧妙地给我设下一个小小的埋伏,这是您的拿手好戏。别着急!别着急!再过四天,海岸就向您敞开,大海就向您开放,开放的程度要超出您的期望,因为再过四天,英国就要摆脱您了。”

    米莱狄合拢手掌,抬起美丽的眼睛望着天空。

    “天主啊!天主啊!”她以天使般美妙的手势和声调说道,“请宽恕这个人吧,就像我宽恕他一样。”

    “对,祈祷吧,该死的,”男爵嚷道,“你的祈祷尤其要显得慷慨,就因为你落入,我可以向你发誓,你落入一个绝不会饶过你的人手里。”

    说罢,他就离去了。

    就在他往外走的当儿,从半开的房门溜进一道锐利的目光,只见费尔顿急忙闪到一旁,以免被她瞧见。

    这时,她跪到地上,开始祈祷。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她说道,“您了解,我是在为何等神圣的事业受磨难,因此,赋予我经受磨难的力量吧。”

    房门轻轻地打开了,而美丽的祈求者佯装没有听见开门的响动,用十足的哭腔继续祈祷:“复仇的上帝啊!仁慈的上帝啊!您就让这个人去实现他那残酷的计划吧!”

    直到这时,她才装作听见费尔顿的脚步声,立刻站起来,仿佛闪念一样迅疾,脸唰地红了,就好像跪在地上被人撞见而不好意思似的。

    “我决不愿意打扰正在祈祷的人,夫人,”费尔顿郑重地说道,“您不必分神,请您不要因我分神。”

    “您怎么知道我是在祈祷呢,先生?”米莱狄以哽噎的声音说道,“您看错了,先生,我并没有祈祷。”

    “夫人,难道您认为,”费尔顿回答,他的声音同样郑重,但是语气缓和了,“难道您认为我自以为有这种权力,阻止一个世人跪倒在造物主面前吗?天理不容啊!况且,罪人本就应该悔恨,一个罪人无论犯下什么罪过,只要跪在上帝的脚下,在我看来都是神圣的。”

    “罪人,我!”米莱狄微笑着说道,她那笑容能在最后审判时解除天使的武装,“罪人!我的上帝,你知道我是否有罪!先生,好吧,您就说我是个被定了罪的人,然而您也清楚,上帝喜爱殉教者,有时也允许世人判处一些无辜的人。”

    “您纵然是被定了罪的人,纵然是殉教者,”费尔顿答道,“就更应当祈祷了,而我本人,也会用我的祈祷来帮助您。”

    “嗯!您是一位义士,您,”米莱狄高声说道,同时扑到他的脚下,“听着,我坚持不了多久了,只恐怕在我需要坚持斗争、表达信仰的时候,我又缺乏力量了。您受了蒙蔽,先生,但是问题不在这里,我仅仅请求您一个恩典,如果您给了我,那么我就将在尘世和另一个世界为您祝福。”

    “去对我的主人讲吧,夫人,”费尔顿说道,“我呢,幸好不管饶恕或者惩罚的事,这种责任,上帝交给了地位比我高的人。”

    “不,要对您讲,只对您一个人讲。请听我说,您听了就不会再帮人损害我,不会再帮人羞辱我了。”

    “这种羞辱,夫人,如果是您咎由自取,这种耻辱,如果是您作法自毙,那您就应该接受,向上帝赎罪。”

    “您说什么?噢!您没有理解我的话!我说耻辱,您以为我是指某种惩罚,坐牢或者处死!上天保佑!处死还是坐牢,难道我还在乎吗?”

    “我真的听不懂您的话了,夫人。”

    “或者有意装作听不懂我的话了,先生。”女囚回答,同时怀疑地微微一笑。

    “真不懂,夫人,我以一个军人的荣誉,以一个基督徒的信仰发誓!”

    “什么!您竟然不知道温特爵士害我的图谋!”

    “我不知道。”

    “不可能,您,可是他的心腹!”

    “我从不说谎,夫人。”

    “哎!他可不怎么掩饰,不难猜出来。”

    “我不会试图去猜测什么,夫人,只等人家从实相告。温特爵士除了当着您的面对我讲的,什么也没有向我透露过。”

    “怎么,”米莱狄高声说道,那种真诚的口气令人无可置疑,“难道您不是他的同谋?难道您不知道,他企图让我遭受的耻辱令人发指,要超过世间的所有惩罚吗?”

    “您错了,夫人,”费尔顿红了脸,说道,“温特爵士不可能犯下这样的罪过。”

    “好嘛,”米莱狄心中暗道,“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就把这称为罪过了。”

    继而,她高声说道:“无耻之徒的朋友,什么都能干得出来。”

    “您称谁是无耻之徒?”费尔顿问道。

    “配得上这样称呼的人,在英国难道还有第二个吗?”

    “您是指乔治·维利尔斯[146]啦?”费尔顿说着,两眼就冒火了。

    “就是那些异教徒、那些不忠的基督教徒称为白金汉公爵的那个人,”米莱狄又说道,“我认为在全英国,还能有一个英国人需要人解释这么长时间,才辨认出我所指的那个人!”

    “天主的手已经伸向他,”费尔顿说道,“他逃不掉应受的惩罚。”

    费尔顿所表达的,不过是一般英国人对公爵怀有的憎恨,就连天主教徒也都说他横征暴敛,贪赃枉法,生活放荡,而清教徒则干脆叫他撒旦。

    “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米莱狄高声说道,“当我恳求您给那人送去他应得的惩罚时,您知道我寻求的不是报私仇,而是拯救整个民族!”

    “这么说,您认识他啦?”费尔顿问道。

    “他终于问我的情况了。”米莱狄心中暗道,她乐不可支,这么短时间就取得这么大进展。“哼!”她答道,“问我认识不认识他!哼!认识!这正是我的不幸,我的永世的不幸!”

    米莱狄绞着手臂,仿佛痛苦到了极点。费尔顿无疑感到自己要丧失勇气,便朝门口走了几步。女囚紧紧盯着他,这时追上去,把他拦住。

    “先生!”她高声说道,“您要行行好,发发慈悲吧,听一听我的祈求。那把刀子,也是命中注定,爵士加了一份儿小心,从我的手中夺走,因为他知道我拿刀子要干什么。哎!请听我把话说完!那把刀子,请您还给我,只用一分钟,发发慈悲,可怜可怜我吧!我会搂住您,亲您的双膝。喏,您把门关上吧,我怨恨的不是您。上帝啊!怎么能怨恨您呢,您是我在人世间遇到的唯一的义士,又善良又富有同情心,也许是拯救我的人,怎么能怨恨您呢!那把刀子,用一分钟,只用一分钟,我就从门上的小窗口还给您,仅仅用一分钟,费尔顿先生,您就会保全了我的名誉!”

    “您,自杀!”费尔顿恐怖地叫起来,忘记了把自己的手从女囚的手里抽出来,“您,要自杀!”

    “我说出来了,先生,”米莱狄压低嗓音,嗫嚅道,同时身子一软,瘫倒在地上,“我说出来了我的秘密!他全知道啦!我的上帝!我完啦!”

    费尔顿站在原地,没有动弹,还犹豫不决。

    “他还有疑虑,”米莱狄心中暗道,“刚才我的表演还不够完全真实可信。”

    这时,走廊那边传来走动的声响,米莱狄听出是温特爵士的脚步声。费尔顿也听出来了,他朝门口跨了一步。

    米莱狄冲上去。

    “噢!一个字也不要提,”她压低嗓音说道,“对那个人,一个字也不要提我对您讲的话,否则我就完了,正是您,您……”

    继而,由于脚步声渐近,她怕被人听见,便住口不讲了,但在万分惊恐中,还是用她那美丽的手按住费尔顿的嘴唇。费尔顿轻轻推开米莱狄,她就走过去,瘫倒在一把长椅上。

    温特爵士没有停下,从门前走过去了,脚步声逐渐远去。

    费尔顿的脸色如死人一样惨白,他停在那里,竖起耳朵倾听了片刻,等到脚步声完全消失了,他才像从梦中醒来似的,猛地喘了口气,然后就急匆匆走出房间。

    “哈!”米莱狄也侧耳倾听,听出费尔顿走的方向与温特爵士相反,脚步声也逐渐远去,便说道,“你终于属于我了!”

    接着,她的额头又阴沉下来。

    “万一他跟男爵说了,那我就完了,”她说道,“因为,男爵完全了解我不会自杀,当着他的面往我手里塞一把刀子,好让他看清楚,我这样寻死觅活不过是做戏。”

    她走到镜子前,看了看镜中的影像,觉得从来没有像这样漂亮过。

    “嗯!不错!”她微笑着说道,“他肯定不会讲的。”

    到了晚上,温特爵士陪着送晚餐的人来了。

    “先生,”米莱狄对他说道,“您来视察,难道是囚禁我的一个必不可少的附加条件吗?您就不能不来,免得给我额外增添折磨吗?”

    “怎么回事儿,亲爱的嫂夫人!”温特爵士说道,“您这张美丽的小嘴,今天怎么对我这样冷酷无情呢,当初不是深情地向我宣布,您这趟来英国唯一的目的,就是能拥有天天同我见面的喜悦。而这种喜悦,据您说,您丧失的那段时间就感到五内如焚,因此您不顾一切危险,哪怕晕船、海上暴风雨或者被捕!那好哇!我这不来到面前,您就心满意足吧。再说了,我这次来看您还另有缘故。”

    米莱狄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还以为费尔顿说出去了。这个女人经历了多少截然相反的强烈激动的冲击,有生以来,也许还从未感到心跳得如此厉害。

    她坐在那里,温特爵士也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到她旁边,然后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来,慢腾腾地展开。

    “瞧瞧,”他对米莱狄说道,“我要给您看看我亲手起草的证件,也就是我同意您今后在生活中所使用的身份证件。”

    他又把目光从米莱狄移回到纸上,念道:

    “‘兹命令将人犯夏洛特·贝克松,押送到……’地名还空着,”温特停下来说道,“假如您喜欢哪个地方,就可以告诉我,只要离开伦敦一千法里就成,您的请求可以得到满足。好,我继续往下念:‘押送到……该人犯曾被法兰西王国司法机构打上烙刑印,惩罚后又被释放了。她将在此地永久居住,不得走出方圆三法里,如果企图潜逃,则当即处死。她每日领取五先令,以供食宿花销。'”

    “这道命令与我无关,”米莱狄冷淡地说道,“上面这姓名不是我的,而是另外一个人的。”

    “姓名!难道您还有姓名吗?”

    “我有您堂兄的姓氏。”

    “您错了,我的堂兄不过是您的第二个丈夫,然而您的头一个丈夫还活着。告诉我他的姓氏,我就用来替换夏洛特·贝克松这个名字。不说?……您不愿意说出来?……您保持沉默?那好吧!您就用夏洛特·贝克松这个名字,登记到囚徒花名册上。”

    米莱狄始终沉默不语,然而这一次,她可不是有意伪装,而是真的恐惧了。她以为这道命令马上就要执行了,心想温特爵士准把遣送她的日期提前了,她甚至以为当天晚上就要把她押走。看来,她头脑里的全部谋划,刹那就化为泡影,不料她突然发现,这道命令还没有签署。

    这一发现,她感到一阵狂喜,甚至都难以掩饰了。

    “是啊,是啊,”温特爵士看出她的心理活动,说道,“是啊,您在找签字,心想既然这份文件没有签字,就不算大势已去,拿出来无非是吓唬人的。您这样想就错了,明天,这份文件就是送给白金汉公爵,经他亲手签署,又盖上印章,后天就能拿回来,然后再过二十四小时,我敢对您讲这话,就开始执行了。再见,夫人,我来就是要对您说这些。”

    “我也敢对您讲,先生,这样滥用职权,用匿名将人流放,完全是一种卑鄙无耻的行径。”

    “您更喜欢用自己的真名实姓被绞死吧,夫人?您完全清楚,对于重婚罪,英国法律是毫不留情的。您坦白地讲清楚,尽管我的姓氏,确切地说我堂兄的姓氏,卷入到这个案件中,我也不怕公布家丑,提起公诉,以保永远摆脱您这个人。”

    米莱狄没有应声,但是脸色大变,像尸体一样惨白。

    “嗯!看得出来,您还是更喜欢远行。这样好极了,夫人,有一句古谚,大意是说,旅行培养青春。老实说,归根结底,您选择得不错,生活是美好的嘛!也正因为如此,我不大担心您会要我的命。剩下来要解决那五个先令的事,我未免显得小气了点儿,对不对?这样我可以放心,因为您没有钱去收买您的看守。况且,您的魅力还留在身上,总可以去引诱他们。这种企图,对付费尔顿没有得手,如果还不气馁,您就再试试吧。”

    “费尔顿一句也没有讲出来,”米莱狄心中暗道,“这就是说,一切都还有指望。”

    “好了,夫人,再见吧。明天我来向您宣布,我的信使起程了。”

    温特爵士站起来,戏谑地对米莱狄施了个礼,便离去了。

    米莱狄长出了一口气,她还有四天的时间,四天足够最终迷住费尔顿的了。

    这时,她的头脑里突然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温特爵士也许会派费尔顿跑一趟,去请白金汉签署这份命令。如果出现这种情况,费尔顿就逃出了她的手心儿,而女囚要想得手,就必须持续不断地施展她那诱惑的魔力。

    然而,正如上面所说,有一件事使她心安了,费尔顿守口如瓶。

    她受到温特爵士的威胁,不愿意显出乱了方寸,就照常坐下来吃饭。

    然后,她又像昨天那样,跪下来高声祈祷。而那名士兵也像昨天那样,不再走动了,站住听她祈祷。

    不大工夫,她就听见走廊里端传来脚步声,比哨兵的脚步轻些,走到她的门前停下了。

    “是他来了。”米莱狄自言自语。

    于是,她又唱起同一首宗教歌曲,正是这首歌曲,昨天令费尔顿激动不已。

    尽管她的歌喉十分美妙,丰满而清亮,听来格外悦耳,格外揪心,可是房门却始终关闭。米莱狄偷偷瞥了几眼,就觉得隔着门上小窗的密密的铁条,恍若看见年轻军官那双火热的眼睛。然而,她所见到的不管是真相还是幻象,不过这一次,他确实控制住了自己,没有进房间。

    米莱狄唱完了宗教歌曲之后,过了一会儿才仿佛听见一声长叹,接着又听见来时的那种脚步声,十分缓慢地走开了,就好像恋恋不舍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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