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得很安稳,如同一名囚犯有了希望而安睡那样。
次日,有人进入她的房间时,她还在床上。费尔顿停留在走廊里,他带来了昨天提到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刚到,她走进房间,来到米莱狄的床前,表示来侍候她的。
米莱狄平时脸色就很苍白,初次见面的人,就可能被她的脸色蒙骗了。
“我在发烧,”米莱狄说道,“昨晚这一夜真漫长,我一眼也没有合上,简直要把我折腾死了。您对待我,要比昨天那些人尽点儿人情吧?况且,我也只是请求允许我继续躺在床上。”
“要不要给您找一位大夫来?”那女人问道。
费尔顿听着这种对话,他一句话也不讲。
米莱狄在心里斟酌,她周围的人越多,要引起他们怜悯的人数就越多,而温特爵士也就要加倍监视,再说,大夫有可能断言病是装的。米莱狄第一局已经输掉,不愿意再输一局了。
“去找个大夫来,有什么用呢?”她说道,“那些先生昨天就硬说,我的病是演的一出喜剧,毫无疑问,今天他们还会这样讲。因为从昨天晚上起,他们有充分的时间去通知大夫。”
“那好哇,”费尔顿失去了耐心,说道,“您自己说说看,夫人,您究竟要接受什么样的治疗。”
“唉!我的上帝,我怎么知道哇!我感到浑身难受,就是这么回事儿,愿意给我什么治疗都可以,我是无所谓。”
“那就去找温特爵士来。”费尔顿说道,他厌腻了这样没完没了的抱怨。
“哎!不!不!”米莱狄叫起来,“不,先生,我恳求您了,不要叫他来,我已经好些了,什么也不需要,不要叫他来。”
她这种要求显得特别强烈,又特别令人信服,以至于费尔顿也被牵动了,他往屋里走了几步。
“他过来了。”米莱狄心中暗道。
“不过,夫人,”费尔顿说道,“如果您确确实实感到难受,那就派人去请个大夫来。如果您欺骗我们,哼!那您就更要倒霉了,但是,至少从我们这方面来讲,我们就没有一点儿好自责的了。”
米莱狄一句话也不回答,她那美丽的头只是往枕头上一仰,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费尔顿以通常的冷漠态度,注视了一会儿,看看她这样伤心痛哭有可能持续下去,就干脆走出房间,那女人也跟了出去。温特爵士倒是没有露面。
“我觉得开始看清楚了。”米莱狄心头一阵狂喜,嘴里咕哝道。她整个人赶紧埋进被子里,不让可能窥视她的人瞧见她心满意足的这阵冲动。
两个小时过去了。
“现在,病应该停一停了,”她自言自语,“应该起床了,从今天起,就要取得点儿进展,我只有十天的时间,而到今天晚上,两天就过去了。”
早晨进入房间的人,就已经给米莱狄送来了早餐。她已经考虑到,很快就会有人来撤餐桌,到那时她又能见到费尔顿了。
米莱狄没有判断错,费尔顿又露面了,他并没有注意米莱狄碰没有碰早餐,就打了个手势,让人撤走通常摆好饭菜送到房间来的餐桌。
费尔顿留在最后,他手中拿着一本书。
米莱狄躺在靠壁炉的一把扶手椅上,脸色苍白,显得那么美丽而又温顺,简直就像一个等待殉教的童贞圣女。
费尔顿走到她跟前,说道:“温特爵士同您一样,夫人,都是天主教徒,他考虑剥夺您参加您所信奉的宗教仪式,您可能受不了,因此,他允许您每天念念您的日课的常规经,这本书里就有经文。”
米莱狄注意到费尔顿将书往她旁边小桌上一撂的态度,他讲“您的日课”这几个字的声音,以及相伴随的鄙夷的微笑,她不禁抬起头,更加仔细地端详这位军官。
看他这规规矩矩的发型,看他这身过分朴素的服装,看他这赛似大理石般光洁,也赛似大理石般坚硬而难以穿透的额头,她认出一个清教徒。这类神情忧郁的清教徒,她在詹姆士[142]的王宫里,在法兰西的王宫里经常遇见,数量很多,他们虽然还记得圣巴托罗缪惨案,但有时还要到法兰西王宫来寻求避难。
她灵机一动,突然计上心来,须知在决定前途的危急关头,在性命攸关的重大时刻,唯独天才人物才能产生这种灵光。
“您的日课”这四个字,以及她稍微向费尔顿瞥了一眼,她心下也就完全明白,她要回答的话至关重要。
她全凭特有的聪慧,头脑极为敏捷,立刻就想好了这种答话,从嘴唇吐露出来:“我!”她说道,那鄙夷的声调,同她注意到年轻军官的声调相媲美,“我,先生,‘我的日课’!温特爵士这个腐朽的天主教徒,他明明知道我和他信奉的宗教不同。这是他给我设下的一个陷阱!”
“那么,夫人,您信奉的是哪一种宗教呢?”费尔顿惊讶地问道,他再怎么有克制力,也未能完全掩饰他感到的惊讶。
“我会讲出来的,”米莱狄佯装慷慨激昂,高声说道,“但是要等到我为自己的信仰饱受了磨难的那一天。”
费尔顿的眼神向米莱狄揭示,她这么一句话,就开辟了多么大的空间。
这工夫,年轻军官仍旧默默无言,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唯独他的目光表露了内心的活动。
“我落入我的敌人手中,”她口气激烈地继续说道,而她知道这是清教徒最常用的口气,“好吧!愿我的上帝来救我,或者我为我的上帝而死!这就是我的回答,请您转告给温特爵士。至于这本书嘛,”她用手指尖指了指日课经,仿佛怕触碰到就会玷污自己似的,又补充说道,“您可以拿走,拿回去自己用吧。毫无疑问,您是温特爵士的双料同谋,既是他进行迫害的同谋,又是他传播异端的同谋。”
费尔顿一句话也不回答,只是以刚才表露出来过的那种憎恶的神情,拿起那本书,若有所思地走出房间。
约莫晚上五点钟,温特爵士来了。这整整一天,米莱狄有充分时间制订自己的行动计划。因此,她接待他时,已经成为重又占了上风的女人。
“看来,”爵士说着,就坐到米莱狄对面的扶手椅上,双脚随意地伸向壁炉,“看来,我们有一个小小的违背信仰的行为!”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
“我的意思是,自从我们上次见面之后,我们改变了宗教信仰。怎么,您又嫁了人吧,第三个丈夫是清教徒?”
“您说清楚,大人,”女囚正颜厉色地又说道,“我明确告诉您,您的话我是听见了,但是领会不了。”
“这就是说,您根本就没有宗教信仰,果真如此,我倒认为更好。”温特爵士冷嘲热讽地又说道。
“毫无疑问,这更符合您的信仰原则。”米莱狄冷冷地接口说道。
“哼!我向您承认,这对我来说完全一个样。”
“哼!您怎么不承认对宗教信仰的这种无所谓态度,大人,您的放荡行为和所犯的罪过,就可以证明这一点。”
“哦!您提起了放荡行为,梅萨利纳夫人[143]、麦克佩斯夫人[144]!不是我没有听清楚,就是您啊,实在不知羞耻。”
“您这样讲,无非是因为您知道,先生,您手下的人在倾听我们的对话,”米莱狄冷淡地说道,“因为您要激发您的那些狱卒,您那些刽子手对我的憎恶。”
“我的那些狱卒!我那些刽子手!哎哟,夫人,您又换了一副腔调,富有抒情的意味,昨天演喜剧,今天晚上又换成了悲剧。不管怎样,再过八天,您就要去该去的地方了,而我的任务也就大功告成。”
“卑鄙的任务!亵渎宗教的任务!”米莱狄说道,那种激愤的口气,完全是受害者在对抗审判官。
“我敢以名义发誓,”温特爵士站起身来说道,“这个坏女人想必发疯了。好啦,好啦,您就冷静一点儿吧,清教徒夫人,否则的话,我就命人把您关进地牢里。真邪门!是我那西班牙葡萄酒,让您喝昏了头吧,对不对?不过,请您放宽心,喝这种酒,醉了也没有危害,不会产生严重后果。”
温特爵士骂骂咧咧走出房间,这也是那个时期一种十足的骑士习惯。
费尔顿的确就在门外,这场争执自始至终他全听见,一句话也没有漏掉。
米莱狄猜得一点儿不错。
“好哇,去吧!去吧!”她对小叔子说道,“恰恰相反,后果就要出现了,可是,你这个笨蛋,只有等到避之不及的时候,你才能够看见。”
周围又恢复了一片寂静,两个小时流逝过去。有人送来晚餐,发现米莱狄正在聚精会神地高声祈祷,口中念的祈祷文,是她从第二个丈夫的一个老仆人那儿学会的,那个老仆人是个严于律己的清教徒。她的神思似乎完全投入祈祷中,甚至注意不到周围发生的事情。费尔顿摆了摆手,不让人去打扰她,等到晚餐饭桌摆好之后,他就带着士兵蹑手蹑脚出去了。
米莱狄知道可能有人监视她,因此她还接着祈祷,一直到把祈祷文念完,而她觉得出来,守在门外的那名士兵仿佛在倾听,不再像先前那样走来走去了。
眼下做到这种程度,她认为也就够了,于是站起身来,坐到餐桌前,吃了点儿东西,这回她只喝清水。
一小时之后,有人进来撤餐桌,但是米莱狄注意到,费尔顿这次没有陪同士兵们一起来。
显然,他害怕过于频繁地见到她。
她憋不住笑,就转身面向墙壁,她这种微笑简直得意忘形,仅仅这一笑,就会使她暴露无遗。
她沉住气,又等着过了半小时,这时城堡万籁俱寂,只听见永无休止的涛声,大西洋吸纳无限的喘息。于是,她亮起她那清纯、圆润而激越的歌喉,开始唱当时备受清教徒喜爱这首赞美诗的第一段:
主啊,你将我们抛弃,
要看看我们是否坚强;
然后见我们坚定不移,
又亲手给我们棕榈枝来褒奖。
这几行诗并不多么出色,远远谈不上完美,但是众所周知,清教徒并不夸耀他们是作诗的圣手。
米莱狄边唱边侧耳细听,守在门外的那名士兵站住不动了,仿佛变成了石像。米莱狄由此能判断出,她的歌声会产生多大效力。
于是,她又继续唱歌,而且满怀着难以描摹的热忱和情感。她这歌声在拱顶下似乎传得很远,要显示魔力,软化她那些狱卒的心。然而,在门外站岗的那名士兵,无疑是个狂热的天主教徒,他打破这种魔力,隔着房门嚷道:“别唱啦,夫人,”他说道,“您的歌这么哀伤,就像从地狱里传出来的。在这儿站岗就够让人不开心的了,还得听这种东西,简直就叫人没法儿待了。”
“住口,”这时一个严肃的声音说道,米莱狄听出来正是费尔顿的声音,“混账东西,您管什么闲事儿!有人命令您禁止这个女人唱歌吗?没有。只是吩咐您看守她,假如她企图逃走,您就朝她开枪。好好看守她吧,她若逃跑就打死她,但是,丝毫也不要改变发下的命令。”
她的脸豁然开朗,洋溢出一种难以言传的喜悦,不过,这种表情转瞬即逝,仿佛一道电光。刚才的对话,她一个字也没有漏掉,但是她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又唱起来,将魔鬼所赋予的全部魅力、整个音域和诱惑力,都融入她的歌声里:
我自有青春,自有祈祷,
流多少泪,受多少苦难,
流放和坐牢,全受得了,
受的苦难上帝都要记录在案。
她这歌喉,音域宽得出奇,充满了无可比拟的激情,给粗糙而未经修饰的赞美诗句,增添一种魔力和一种表现力,而这种魔力和这种表现力,却是最狂热的清教徒在他们教友的歌声中极难找到的,因而他们只好凭空发挥全部想象力来加以美化。费尔顿以为听见天使歌唱,在安慰烧窑中的三个希伯来人[145]。
米莱狄继续唱道:
啊!公正而强大的上帝,
我们终有得救的一天,
我们的希望如遭主弃,
我们总归还有死亡和殉难。
唱这段赞美诗,可怕的巫婆投入了全部情感,终于搅乱了年轻军官的心绪。他猛然打开门,米莱狄看见他进来,他那脸色虽然还像往常那样苍白,但是那双眼睛却火辣辣的,目光几乎错乱了。
“为什么您要这样唱歌,”他问道,“要用这样的声音呢?”
“对不起,先生,”米莱狄柔声细语地回答,“我忘记了在这座房子里,不适合唱我这种歌。也许我冒犯了您的宗教信仰,但是我向您发誓,这完全是无意的。请宽恕我的过错吧,这一过错也许很大,但确确实实是无意的。”
此刻米莱狄美极了,她仿佛完全沉浸在宗教信仰的神往中,面容增添了一种圣洁的表情。费尔顿一下子看花了眼,真以为见到了他刚才仅仅以为听见唱歌的天使。
“是的,是的,”他回答,“您打扰了、您惊动了住在这座城堡里的人。”
这个丧失理智的可怜人,竟然没有觉察自己前言不搭后语,而这时,米莱狄的锐利目光则一直探入他内心的最深处。
“我不再唱了。”米莱狄垂下眼睛说道,声音极尽其甜美温柔,神态也极尽其服帖恭顺。
“不,不,夫人,”费尔顿说道,“只是唱歌的声音别那么高,尤其到了夜晚。”
费尔顿说完这几句话,就感到自己对这个女囚,再也保持不住严厉的态度了,于是他急匆匆地走出房间。
“您做得真对,中尉,”站岗的士兵说道,“这些歌搅得人心慌意乱,不过,听久了会习惯的,她的嗓音太美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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