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来就会看到,她仍旧陷在我们离开她时的绝境。她以颓丧的思考自掘了一个深渊,一座阴森的地狱,并且把希望几乎全部留在地狱的门外了。因为,有生以来,她这是头一回丧失信心,头一回害怕了。
两次触了霉头,两次败露并被人出卖,而这两次时机,无疑是天主派来克星把她打败,她这个不可战胜的邪恶的力量,败在了达达尼安的手下。
达达尼安欺骗了她的爱情,羞辱了她的高傲,欺哄了她的野心,现在又要毁掉她的财富,剥夺她的自由,甚至危及她的性命了。更难容忍的是,他掀起了她这假面具的一角,而这副假面具,正是她用以掩饰自己,给自己增添神力的盾牌。
米莱狄憎恨所有她爱过的人,也就憎恨白金汉,而黎世留借王后的隐私,掀起一场威胁白金汉的风暴,不料这场风暴被达达尼安从白金汉头上引开了。此外,她像难以驯服的母老虎发了情,突然爱上德·瓦尔德,这是她这种性格的女人所特有的情况,不料又是达达尼安,乘机冒充了德·瓦尔德。达达尼安发现了她身上的可怕秘密,而她曾发誓,谁发现这秘密就必死无疑。最后,她得到一份空白的授权书,借此可以向自己的仇敌进行报复了,不料证书刚拿到手就被人夺走。全怪达达尼安,她现在才遭到囚禁,要被流放到肮脏的植物学湾[141],流放到印度洋中某个臭名昭著的泰伯恩。
她这一系列的遭遇,毫无疑问是达达尼安在作祟。这么多奇耻大辱,一桩桩汇聚到她头上,罪魁祸首不是他又是谁呢?命中注定,正是他先后发现了所有这些骇人听闻的秘密,也唯独他能把这些秘密转告给温特爵士。他认识她的小叔子,很可能给她小叔子写了信。
多少仇恨啊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她在那儿静止不动,冒火的双眼直勾勾地凝视空洞洞的房间,胸膛随着深深的呼吸,不时发出低沉的怒吼,十分和谐地伴随着涛声,海浪高高涌起,犹如永恒而无奈的绝望,冲击这座阴森而孤傲的城堡下面的岩壁,一次次都撞得粉碎!她那愤怒的风暴,在她的脑海里电闪雷鸣,而在一道道闪电的光亮中,她构思出多么宏伟的计划,去报复博纳希厄太太、报复白金汉,尤其报复达达尼安,可是这些报复计划,却又一个个消失在未来的溟蒙中。
是的,要想报仇,首先必须赢得自由,而一个人遭受囚禁,要获取自由,就必打通墙壁,拆掉窗上的铁条,凿开地板。这种种劳累的活计,一个有耐性的、身体强壮的男人,才可能干出结果来,而一个只会胡乱发火的女人,面对这种活计只能认输。况且,按照这种办法越狱,要有充分的时间,需要几个月、几年,而她呢……只有十一二天,这是温特爵士,跟她有叔嫂关系的可怕的典狱长对她讲的。
然而,她若真是个男人,这一切她都要尝试,也许还能成功。老天为什么出了这种悖谬,这颗明明阳刚的灵魂,却放进了这个柔弱之躯中!
因此,囚禁的最初时刻很惨。她一时怒不可遏,暴跳如雷,为她天生女性的弱点付出了代价。不过,她逐渐控制住狂怒的发作,而驱使身体冲动的神经质也消失了,现在她蜷曲成一团,活似一条疲惫的蛇在歇息。
“好了,好了,刚才我简直疯了,发那么大火。”她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照照镜子,看见镜中映现的火热目光仿佛在询问自己,“不能使用暴力,暴力是软弱的一种表现。首先,我就从来没有使用这种办法成功过。如果我用力量对付女人,也许我还有运气发现她们比我柔弱,因而能够战胜她们。可是现在,我是同男人斗,而对他们来说,我只不过是个女人。那就以女人的身份同他们斗,我的力量就寓于我的弱点中。”
于是,她好像要让自己弄清楚,她有多大能力让这张表情丰富而多变的脸庞,按照意愿来变化,她就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从失态的愤怒,一直到最甜美、最亲热而又最迷人的微笑。接着,她又用灵巧的手摆弄各种发式,以便增添她那张脸的魅力。她终于感到满意了,喃喃说道:“行啊,一点儿也没有丧失,我总是这么漂亮。”
这时约莫是晚上八点钟。米莱狄瞧见有一张床,心想歇息几小时,她不仅头脑和思路会更加清晰,脸色也会变得更加鲜艳。未待上床躺下,她忽然又有了一个更好的主意。她想起刚才说过将要晚餐。这个女囚不愿意白白浪费时间,今天晚上就开始,她决意试探试探,摸一摸底,看一看她的这些看守的性格。
门底下透进一道灯光,表明狱卒们又回来了。米莱狄已经站起来了,这时她又急忙坐回到椅子上,脑袋朝后仰去,披散开她那美丽的头发,扯开揉皱的衣领花边,让胸脯半裸露出来,一只手按在心口窝儿,另一只手垂下去。
有人拉开门闩,门枢吱扭作响,房间里响起了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就把这桌晚餐放在这儿吧。”女囚听说话人的声音,认定就是费尔顿。
其他人奉命行事。
“你们再送来几支蜡烛,让他们换换岗哨。”费尔顿接着又吩咐了一句。
年轻的中尉向同样一些人下了这两道命令,从而向米莱狄证明,照顾她生活的人就是她的看守,也就是一些士兵。
此外,执行费尔顿命令的人非常迅速,一句话也不讲,这充分表明他维持非常严明的纪律。
费尔顿还一直没有瞧米莱狄一眼,这时他终于朝她转过身去,说道:“哦!哦!她睡着,这样也好,她醒来再吃晚饭吧。”
说罢,他要出去,朝门口走了几步。
“不对呀,中尉,”一名士兵不像他的长官那么死板,走到了米莱狄的跟前,“这个女人不是睡着了。”
“什么,她不是睡着了!”费尔顿说道,“那她在那儿干什么呢?”
“她昏过去了!她的脸色很苍白,我怎么仔细听,也听不见她的呼吸声。”
“您说得对,”费尔顿说道,他一步也没有走过去,只是站在原地望着米莱狄,“好吧,去禀报一声温特爵士,就说他囚禁的女人昏过去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事先没有估计到会出这种情况。”
那名士兵奉长官的命令出去了。靠房门附近恰巧有一把扶手椅,费尔顿便坐下等待,一句话没有讲,也没有任何举动。米莱狄掌握了女人捉摸透了的这种高超的技巧,看似没有睁开眼睑,却能透过睫毛观察。她瞧见费尔顿背对着她,而且她继续窥视差不多有十分钟,而在十分钟这么长时间里,那个冷漠的看守者连一次也没有回头看看她。
这时她心想,等一会儿温特爵士就要来了,他一来就会给她的监狱看守带来新的力量,那么她的头一次较量就完了。因此她当机立断,就像胸有成竹的女人那样,她抬起头,睁开眼睛,微微地叹了口气。
听到这声叹息,费尔顿终于转过身来。
“嗯!您又苏醒过来了,夫人!”他说道,“这儿就没有我什么事情了!如果您有什么需要,您就拉拉铃。”
“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真够我受的!”米莱狄喃喃说道,她那美妙悦耳的声音,赛似古代女巫的声音,能迷住她想毁掉的人。
她在扶手椅上坐正了身子,而她坐着的身姿,比刚才半躺着还要优美,还要放浪。
费尔顿站起身:“您每日就像这样三餐,夫人,”他说道,“早餐九点钟,午餐一点钟,还有晚餐八点钟。时间如果您觉得不合适,您可以另外指定,改变我向您提出的时间,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顺从您的意愿。”
“怎么,这个又大又冷清的房间,难道总是我一个人吗?”米莱狄问道。
“已经安排了住在附近的一个女人,通知她明天来城堡,您一召唤就会前来的。”
“感谢您的照顾,先生。”女囚谦卑地答道。
费尔顿略微躬了躬身,便朝门口走去,他正要跨出门槛时,温特爵士已经出现在走廊里,身后跟随着那个前去报告米莱狄昏过去的消息的士兵。他手上拿着一小瓶嗅盐。
“喂!怎么回事儿?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他望着已经坐起来的女囚和要出去的费尔顿,以嘲讽的口气问道,“我们这位死了难道又复活了?好家伙,费尔顿,我的孩子,你怎么就没有看出来,人家把你当成未出道的新手了,给你演了一出喜剧的第一幕吗?毫无疑问,我们会很高兴看这出喜剧,注意它的所有情节的发展。”
“我也想到是这么回事儿,大人,”费尔顿说道,“不过,受到囚禁的这位毕竟是女流,因此,我刚才对她就特别关照一点儿。任何出身高贵的男子,对待一个女流都应当如此,即使不是为了她,也应当为了本人的自尊。”
米莱狄浑身打了一个冷战。费尔顿的这番话犹如冰水,一下子流遍了她全身的血管。
“这样看来,”温特又笑着说道,“这样巧妙披散的一头美发、这雪白的肌肤、这种忧郁的眼神,居然还没有迷惑住你,真是铁石心肠啊!”
“没有,大人,”冷漠的年轻人答道,“请相信我好了,要想腐蚀我,光是女人耍的手段和卖弄风情,是远远不够的。”
“既然如此,我的勇敢的中尉,那就让尊贵的夫人找点儿别的东西,我们先去吃晚饭吧。嗯!你就放心吧,她的想象力丰富着呢,这出喜剧的第一幕演完了,紧接着就要演第二幕了。”
温特爵士讲完这番话,就挽上费尔顿的胳臂,嘿嘿笑着将他带走了。
“哼!我肯定能够找到你所需要的东西,”米莱狄口里咕哝道,“你就放心吧,没有当成修士的可怜人,用修士袍裁剪成军装的可怜兵。”
“对了,”温特走到门口停住,说道,“对了,夫人,不要让这次失败倒了您的胃口。尝尝这只鸡、这些鱼吧,我以人格担保,绝没有让人下毒。对我的厨师,我还比较满意,他不会成为我的财产继承人,因此我完完全全信任他。您也持我这样的态度吧。再见,嫂夫人!等您下一次昏过去再见。”
米莱狄简直就要忍受不住了,她那双手紧紧抓住扶手椅,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她的目光注视着温特爵士和费尔顿出去之后关上的房门,等到屋里只剩她一个人了,绝望的情绪又突然发作了。她的目光投向餐桌,瞧见一把亮闪闪的餐刀,便冲过来,一把抓起来,可是,她却大失所望,刀尖是钝头的,是一把银制的软刀子。
没有关严的房门外面,突然一阵哈哈大笑,门也重又打开了。
“哈!哈!”温特爵士高声笑道,“哈!哈!哈!这回你看清楚了吧,我的忠厚的费尔顿,你看清楚了吧,我是怎么跟你说的,那把刀,那是给你预备的,我的孩子,她要杀了你。你瞧见了,这是她的一种怪癖,不管以什么方式,总要清除妨碍她的人。假如我听你的,给她一把尖尖的钢刀,那就没有你这费尔顿了,她就会一刀捅死你,接着还要捅死所有人。好好瞧瞧,费尔顿,她那握刀的姿势,多么标准啊。”
果然,米莱狄手中还紧紧握着这件凶器,可是最后这几句话,这种莫大的侮辱,促使她松开手,也放松了全身绷紧的力量,甚至松懈了自己的意志。
刀子失落到地上。
“您是对的,大人,”费尔顿说道,他那深恶痛绝的声调,响彻了米莱狄的内心,“您是对的,还是我错了。”
两个人说罢,重又出去了。
不过这一次,米莱狄比头一次留心了,她竖起耳朵,更仔细地倾听,听着他们的脚步声渐远,在走廊的里端消失了。
“这下我完了,”她自言自语,“我落到这些人的手掌里。他们是青铜塑像,或者花岗岩雕像,我拿他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他们把我看透了,全身披上坚甲,能对付我的各种武器。
“然而,这件事如何了结,也不可能按照你们的决定。”
的确,最后这一想法,这种本能就恢复希望的事实,表明在这颗灵魂的深处,畏惧和软弱的情感不会浮现很长时间。米莱狄坐下用餐,吃了好几样菜,喝了一点儿西班牙葡萄酒,只觉得又完全恢复了坚定的信念。
她上床睡觉之前,已经从各个方面反复品评、分析,从各个角度审查这两个对手的言谈话语、步伐动作、特征乃至沉默,经过深入的、灵活而高明的研究,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两个迫害她的人当中,总的说来,费尔顿是较容易攻破的一个。
尤其有一句话,重又浮现在女囚的脑海。
“假如我听你的。”温特爵士这样对费尔顿说过。
“不管是弱是强,”米莱狄重复道,“这个人的灵魂里,总归还有一点儿怜悯火花,有这点儿火花,我就能点燃大火,将他吞噬。
“至于另外那个人,他了解我,也惧怕我,知道我一旦从他手中逃脱,会如何报复他,因此,在他身上打什么主意,肯定徒劳无益。然而,费尔顿就不同了,他年轻、天真、纯洁,似乎还讲点儿道德。这个人嘛,倒是有办法将他毁掉。”
米莱狄上床躺下,嘴角泛着微笑进入梦乡,她那副睡容,谁见了都会说,她像个梦见即将在节日里戴上花冠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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