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为止,在对付男人方面,米莱狄屡屡得手。战胜那些很快就会上钩、被朝廷放荡生活的教育拖进陷阱的男人,并不是什么难事。米莱狄还很有姿色,不会遇到肉体方面的阻力,她也相当机灵,能够战胜精神方面的各种各样的障碍。
然而,她这次搏斗的对手,却是一个性情孤僻、内向,因生活过分刻苦而变得冷漠的男人。宗教信仰和苦行,将费尔顿培养成一个面对寻常诱惑毫不动心的人。他那狂热的头脑里,总在酝酿无比庞大的计划、无比纷乱的方案,结果没有一点点空间容纳任何爱情,无论是一夜风流还是世俗的相爱,只因这种感情要靠闲适来哺育,要在淫靡之风中生长壮大。米莱狄倚仗她伪装的品德操行,在一个先入为主极端憎恶她的一个男人的见解中,打开了一个缺口;还倚仗她的美貌姿色,在一个纯贞圣洁的人心中和感情里,打开了另一个缺口。总而言之,她有多大手段,原先连她本人也不甚了了,这次施展出来,试图驾驭一个由天性和宗教提供给她研究的、最难驯服的人。
这一天晚上,有多少次,她对命运和对她自己感到绝望。她并不祈求上帝,这我们知道,她早就信奉恶魔了,而这种无所不在的魔力,正统摄着人世生活的各个方面。如同阿拉伯民间故事讲述的那样,一颗石榴子儿借助这种魔力,就能重建一个失去的世界。
米莱狄做好充分准备接待费尔顿,能够制订她的第二天行动计划了。她知道自己仅剩两天时间,那项命令一旦由白金汉签发了(白金汉极容易签发,因为命令上写的是假名,他不可能认出是哪一个女人),可以这样说吧,男爵就会立即打发她上船。而且,她也完全清楚,被判决流放的女人,使用诱惑这种武器来,远远比不上那些所谓品德端正的女人。因为所谓品德端正的女人,她们的美貌由上流社会的阳光照耀,才情由时髦舆论的吹捧,她们的身份,又由贵族的映象给镀上迷幻的金光。一个女人被判处一种可耻的、人所不齿的刑罚,虽然这不妨碍其美丽,却成为她终生的障碍,再也不能变成强势人物了。如同所有真正有才能的人,米莱狄了解什么环境适于她的天性、适于她施展手段。她厌恶贫穷,遭受屈辱,她身价也降低三分之二。米莱狄只有在王后中间才是王后,她的统治,少不了满足自尊心的乐趣。对她来说,指挥低下的人谈不上乐趣,倒是一种屈辱。
毫无疑问,即使流放,她也能回来,这一点她一刻也没有怀疑过。可是,这次流放会有多长时间呢?对于米莱狄这样好斗的性格,又野心勃勃,不能使她飞黄腾达的日子就是凶日。那么使她往下滑的日子,但愿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称呼!损失一年、两年、三年的时间,也就等于蹉跎了永恒。等她回来时,幸运的达达尼安就得胜了,他和他那些朋友为王后效劳,就得到了应得的奖赏。这些念头十分揪心,像米莱狄这样的女人,是绝难容忍的。况且,她心中的风暴在怒吼,使她力量倍增,假如她的肉体能在一瞬间具有她精神的威力,那么她就必然推倒这监狱的墙壁。
在这些念头中,还有一件事如芒刺在背,那就是想到红衣主教。红衣主教用人疑人,总是担心,好生疑虑,久久得不到她的音信,他会怎么想,又会怎么说呢?红衣主教,不仅在现时是她唯一的靠山、唯一的支柱、唯一的保护者,而在将来,还是她得势和报仇雪恨的主要工具。她了解红衣主教的脾气,知道自己如果无功而返,即使强调遭到监禁,夸大自己遭受的磨难,说什么也都没有用了。红衣主教这个怀疑论者,因其权势和才能而说话更有力量,他准会用讥讽的平静口气回答:“您就不应当让人给抓住!”
于是,米莱狄便集中自己的全部精力,在内心深处默念费尔顿的名字,这是她坠入的地狱里唯一一束透进来的阳光。犹如一条蛇,身子反复盘结和伸展,以便确认自己的力量,米莱狄也一样,她发挥具有创造性的想象力,事先就用无数的圈套将费尔顿给缠住了。
时间还在流逝,一小时又一小时过去,而每次有人路过都仿佛把钟唤醒,那青铜钟锤每敲一下,都在女囚的心中震响。晚上九点钟,温特爵士又照例来观察一遍,看了看窗户和安装的铁条,敲了敲地板和墙壁,又瞧了瞧壁炉和每一扇门。这次视察时间长,看得又仔细,但自始至终,他和米莱狄谁也没有讲一句话。
毫无疑问,两个人心里都明白,局面变得十分严重,没时间空打嘴仗和生闲气了。
“好了,好了,”男爵离开时说道,“今天夜里,您仍然逃不掉了。”
十点钟,费尔顿来布置一名岗哨。米莱狄听出是他的脚步声,现在她能推测出来,就像一个情妇能猜心上人的脚步声那样。不过,她既憎恶又鄙视这个意志薄弱的宗教狂。
还不到约定的时刻,费尔顿也就没有进来。
又过了两小时,午夜的钟声敲响了,那名岗哨又被换下。
这回时间到了,因此,从这一时刻起,米莱狄就急切地等候。
新换上来的岗哨开始在走廊里踱步。
十分钟之后,费尔顿来了。
米莱狄侧耳细听。
“听着,”年轻军官对哨兵说,“无论出现什么情况,你都不要离开这扇门,恐怕你也知道,昨天夜里,一名士兵受到大人的惩罚,只因他离开了一会儿,而在他短暂离开的时候,还是我替他站的岗。”
“是的,我知道。”那士兵答道。
“因此,我要叮嘱你一句,站好岗,保持高度警惕。我呢,”他又补充说道,“我还得再次进入这个女人的房间,检查一遍,我担心她有寻短见的打算,而且我也接到命令监视她。”
“好哇,”米莱狄低声说道,“这个古板的清教徒也说起谎话来了!”
至于那名士兵,他只是微微一笑。
“活见鬼,我的中尉,”士兵说道,“有这样差使,您还不算倒霉,尤其是有了男爵大人的准许,您连她的床铺都可以查看。”
费尔顿红了脸,换了任何别种场合,他肯定要申斥那个胆敢开这种玩笑的士兵。然而,他的良心在大声疾呼,也就不敢开口讲话了。
“我一招呼,你就过来,”费尔顿说道,“同样,如果有人来,你也立刻叫我。”
“是,中尉。”士兵回答。
费尔顿走进米莱狄的房间。米莱狄马上站起身。
“您来啦?”她问道。
“我答应过您,这不就来了。”费尔顿答道。
“您还答应过我别的事情。”
“什么事?我的上帝啊!”年轻人说道,他尽管竭力控制自己,还是感到双膝发抖,额头冒出汗来。
“您答应我带一把刀来,在我们谈完话之后就留给我。”
“不要提这事了,夫人,”费尔顿说道,“境况再怎么凶险,也不准许上帝创造出来的一个人去自杀。我考虑过了,我决不应该犯下这样的罪过。”
“哦!您考虑过了!”女囚说着,神情不屑地微微一笑,又坐到扶手椅上,“我也一样,我考虑过了。”
“考虑什么啦?”
“我考虑,对一个不信守诺言的男人,我没什么话可讲。”
“我的上帝啊!”费尔顿咕哝道。
“您可以走了,”米莱狄说道,“我不会讲的。”
“这是刀子!”费尔顿说道,他从口袋里掏出来。这件武器,他是按照许诺带来了,但是要交给女囚还难免犹豫不决。
“瞧瞧它。”米莱狄说道。
“瞧它干什么?”
“我以人格担保,瞧一眼就还给您。您就把它放在这张桌子上,然后您站在它和我之间。”
费尔顿把刀子递给米莱狄。米莱狄注意检查刀刃,还用手指头试了试刀尖。
“好,”她说着,就把刀还给年轻军官,“这把刀是纯钢的。您是一位忠实的朋友。”
费尔顿接过这件武器,放到桌子上,这也是他刚同女囚说定的。
米莱狄注视着他的动作,并且打了一个表示满意的手势。
“现在,您就听我讲吧。”她说道。
多此一举,年轻军官不等叮咛,就在她面前站定,如饥似渴地等听她讲些什么。
“费尔顿,”米莱狄说道,庄严的语气中饱含伤感,“费尔顿,就当是您的姊妹,令尊的女儿对您讲这话:‘我还年轻,不幸还长得相当美,落入了人家设置的陷阱,我就进行反抗。那人在我周围布满圈套,使用各种暴力手段,但是我一直反抗。他继而亵渎我信奉的宗教、我崇拜的上帝,只因我向这上帝和这种宗教呼救。我继续反抗,于是,他又百般凌辱我,既然毁不掉我的灵魂,就要永远玷污我的肉体,终于……'”
米莱狄住了口,嘴角掠过一丝苦笑。
“终于,”费尔顿说道,“终于,那人干出了什么?”
“终于,有一天晚上,那人就决意搞瘫了他战胜不了的反抗,一天晚上,他往我喝的水中加了强效的麻醉药。我刚吃完饭,就感到神志逐渐进入从未有过的麻木状态。我虽然还没有产生怀疑,但也心生一种隐忧,极力同困倦搏斗。我挣扎着站起来,想跑到窗口呼救,可是我的双腿不听使唤,只觉得天棚坍塌下来,重重地压到我头上,将我压垮。我张开双臂,还竭力要说话,也只能发出不连贯的声音。麻木的感觉不可抗拒,完全攫住了我,我觉得自己要倒下,就扶住一把椅子,然而我的手臂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很快就扶不住,先是一个膝盖着地,接着双膝跪倒。我想要祈祷,但是舌头僵硬,毫无疑问,上帝没有看见我,也没有听见我的声音。我瘫软在地板上,沉睡过去,就同死了一样。
“这次沉睡持续多长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没有留下一点儿记忆,只记得一个情况,就是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在一个圆屋里,周围的陈设很豪华,而只有从天窗才透进一点儿光线。再仔细看,好像一个出入口也没有,简直就是一座华丽的牢房。
“过了许久,我才弄明白我所待的地方,以及我讲述的这些细节。我的头脑仿佛徒然地挣扎,怎么也摆脱不掉这种睡意,摆脱不掉这种睡眠的重重黑暗。我恍若行驶了一段路,恍若听见隆隆的马车声响,就好像做了一场噩梦,浑身力气都耗尽了。不过这些印象,在我的头脑里朦朦胧胧,一点儿也不清晰,仿佛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但是又同我有关,怪诞得就像我分了身似的。
“有一段时间,我感到处于十分奇特的状态,真以为是在做梦。我身子摇摇晃晃地坐起来,我的衣服就放在身边的椅子上,然而我不记得自己脱过衣裳,也不记得躺倒在床上。就这样,现实逐渐摆到面前,充满了丧失贞操的恐怖。这不是我居住的那所房子,从射入的阳光来判断,已经到了晚半晌!我是在前一天傍晚睡着了,这一觉睡了将近二十四小时。睡了这么久,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我尽快穿上衣裳,无奈动作又缓慢又僵硬,这表明麻醉的药效还未完全消失。再者,这间卧房的布置,专门是为了接待女子的。哪怕是最风骚的女人,只要扫一眼整个房间,就会看到无处不满意,再也提不出什么要求了。
“当然了,关进这间华丽牢房的女囚,我不是第一人。不过,费尔顿,您能理解,牢房越漂亮,我越感到恐惧。
“不错,的确是一间牢房,我试着想出去,可是徒劳无益。我转圈儿敲打墙壁,想发现一扇门,然而每处墙壁都发出一种实心的声响。
“我在屋里转悠,绕了也许有二十圈儿,想找见一个出口,但是根本没有。我又疲惫又恐惧,最后支持不住,瘫倒在一把扶手椅上。
“这工夫,夜幕很快就降临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坐在那里不动,就觉得自己被未知的危险所包围,每走一步都如临深渊。尽管从前一天起我就没有进食,但是我太恐惧,也就不感到饥饿了。
“听不到外面一点儿声响来判断时间,我只能推测,大约是晚上七八点钟,当时是十月份,天已经完全黑了。
“突然,响起嘎吱的开门声,吓得我浑身一抖,忽见玻璃天窗出现一盏球形罩的吊灯,明亮的灯光射进我的房间。我猛又发现,一个男人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更吓得我魂不附体。
“就好像变魔术似的,屋子中央出现一张桌子,桌上摆好两副餐具和一顿晚餐。
“正是这个男人,追逐我有一年之久,他早就发誓要毁掉我的贞节。这次,他嘴刚冒出两三句话,就让我明白昨天夜晚他达到了目的。”
“无耻之徒!”费尔顿咕哝了一声。
“嗯!对,无耻之徒!”米莱狄高声说道,她看到年轻军官听得入迷,对她这离奇的故事很感兴趣,“嗯!对!无耻之徒!他原以为只要在我睡眠中战胜了我,就可以大功告成,于是抱着希望来见我,但愿我接受这种耻辱,既然受辱已成事实。他来见我,要以他的财富换取我的爱情。
“一个女人的心中能容纳多少的蔑视、多少鄙夷的话语,我全部朝他泼洒过去。毫无疑问,对于这类谴责,他早已习以为常,只见他面带微笑,胳膊交叉在胸前,平静地听我斥责。然后,看看我的话讲完了,他就朝我走来。我猛地一跳,便到了桌旁,抓起一把刀,抵在我的胸口上。
“‘您再往前走一步,’我对他说,‘那么您在良心上要自责的,除了败坏了我的名节,还得加上害死我一条命!’
“当时我的眼神、我的声音,乃至我的全身,无疑有那种令最邪恶的人也深信不疑的动作、姿态和声调。结果,他站住不动了。
“‘害您一条命!’他对我说,‘哎!不,不,您这样的情妇太迷人了,刚刚有艳福轻易拥有您第一次,我绝不能随便失去您。再见,我的大美人儿。等您心情好起来,我再来看望您吧。’
“他说完这些话,就吹了一声哨子。那盏照亮房间的吊灯又升上去不见了,我重又陷入黑暗当中。过了一会儿,又是同样的嘎吱声响,一扇门打开又关上了。球形照明灯又吊下来,屋里又只剩下我孤身一人了。
“这一时刻太可怕了。在我遭遇的不幸方面,如果我还有几分怀疑的话,现在面对令人绝望的现实,这种怀疑也就化为乌有了。我落到了这个人的手掌心。这个我不仅憎恨,而且鄙视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他已经干了一件伤天害理的事,向我证明了这一点。”
“这个人,他到底是谁啊?”费尔顿问道。
“我坐在椅子上熬过一个通宵,稍有点儿声响就心惊肉跳。因为,将近午夜时分,那盏吊灯熄灭了,我的周围又是一片黑暗。不过,这一夜总算过去,我的迫害者再也没有企图做什么。天亮了,那张餐桌不见了,但是我手中还握着那把刀子。
“那把刀子,就是我的全部希望。
“我通宵未眠,浑身疲惫不堪,眼睛火烧火燎,这一夜片刻也未敢合上。到了天亮,我才放心,便扑倒在床上,但是始终不丢开那把救命刀子,把它藏在枕头下面了。
“我醒来时,又见到一张摆好饭菜的餐桌。我已经有四十八小时没有吃东西了。这一次尽管恐惧,且惶恐不安,但是饥饿难熬,也顾不了许多,便吃些面包和水果。接着,我想起上次喝的水中下了麻醉药,也就碰也不碰桌上放的饮水,而是去洗脸池上方砌在墙中的大理石水箱接了一杯水。
“即使这样小心谨慎,我还是怕得要命,担心了好一阵子,不过这次倒虚惊一场,一天过去,并没有出现类似令我疑惧的反应。
“我又多加了一份儿小心,将水瓶里的水倒掉一半,以免我的戒备措施被人发现。
“又到了夜晚,屋里一片黑暗。不过,周围再怎么漆黑一团,我的眼睛也开始适应了。我在黑暗中看见,那张餐桌沉到地板下面去,过了一刻钟,又摆好晚餐升上来了。隔了一会儿,又是那盏灯将我的房间照亮了。
“我决意只吃那些加不进去催眠药的食物,两个鸡蛋和几个水果,便是我的一餐饭。然后,我去保命的水箱接一杯水喝下。
“我刚喝下去几口,就觉得不对味儿,跟今天早晨喝的不一样,立刻产生怀疑,便停下来,但是已经喝下半杯了。
“我惊恐万分,赶紧倒掉剩下的水,等着出现反应,吓得额头沁出了冷汗。
“毫无疑问,有一个隐形人瞧见我接水箱的水,就利用我放心的机会,更有把握地毁掉我,而这种十分冷酷的决定,还在十分残忍地继续执行。
“喝了水还不到半小时,就出现了同样的症状。不过,这一次我仅仅喝了半杯水,搏斗的时间就长些,也没有完全睡死,而是坠入似睡非睡的状态,还能感到我周围发生的事情,但是又丧失自卫或者逃走的力量。
“我挣扎着走向床铺,去拿我唯一的防身武器,那把救命的刀子。可是,我怎么也走不到床头,中途跪倒在地,双手抓住一根床腿。于是,我心下明白,这回我又完了。”
费尔顿脸色煞白,非常吓人,整个身体一阵抽搐。
“更加可怕的是,”米莱狄接着往下讲,她都岔了声,就好像她又感到了那种可怕时刻的惶恐不安,“更加可怕的是,我还能意识到威胁我的危险。可以这么说吧,我的沉睡的肉体中,灵魂还醒着。也就是说,我看得见,也听得着。老实说,整个状态就像在一场梦中,可是这样反而更加令人心惊胆战。
“我望见那吊灯往上升,逐渐把我丢在黑暗中。接着,我听见那扇门十分熟悉的嘎吱声响,尽管才听它开启过两次。
“我本能地感到有人朝我走来,就像在美洲的荒原上不幸迷路的人,感到毒蛇逼近那样。
“我还想挣扎一下,试图呼喊,还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意志力,甚至又支撑着站起来,可是随即又倒下去……倒在迫害我的那人的怀抱里。”
“您告诉我呀,那人是谁?”年轻军官嚷道。
米莱狄一眼就看出,她在讲述中每强调一个细节,都会刺痛费尔顿。然而,她不想对他留情,一点儿也不减免这种痛苦的折磨。她越是使他肝肠寸断,他也就越是要为她报仇。因此,她还要讲下去,就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呼喊,或者她认为还没有到回答他的时机。
“只不过这一次,那个无耻之徒要对付的,不再是一具死尸一般无知无觉的人。我对您说过,我怎么也不能完全启用身体的功能,只剩下对我所面临的危险的意识了。我竭尽全力拼搏,我尽管极其虚弱,无疑还是抗拒了很长时间,因而听见他叫起来:“‘这些该死的女清教徒!我早就知道她们死硬,把她们的刽子手都弄得精疲力竭,但是我还以为她们对付情人总要好一点儿。’“唉!这种绝望的反抗坚持不了多久,我感到身上的气力耗尽了,而这一次,那无赖利用的不是我的沉睡,而是我的昏迷。”
费尔顿听着,只能发出低沉的咆哮声。不过,他那大理石般的额头大汗淋漓,他那只藏在衣服里面的手抓破了自己的胸膛。
“我恢复知觉之后,头一个举动,就是寻找枕头下面刚才我没有够到的那把刀。那把刀,我如不能用来防卫,至少还可以用来赎罪。
“可是,我拿到那把刀时,费尔顿,我忽然心生一个可怕的念头。我发过誓,对您和盘托出,我就要全对您讲了。我答应过您讲真话,我就要讲真话,哪怕会毁了自己。”
“您心生一念,要向那个人报仇,对不对?”费尔顿嚷道。
“嗯,对呀!”米莱狄说道,“这种念头,我知道,不是一个女基督教徒所应当有的。毫无疑问,正是我们灵魂的永恒敌人,那头在我们周围不断怒吼的狮子,将这一念头提示给我。归根结底,要我对您怎么说呢,费尔顿?”米莱狄继续说道,却是一种女人自责犯罪的语气,“我一产生这一念头,当然也就再也离不开了。正因为有了这种杀人的念头,今天我才受到这样的惩罚。”
“您说下去,说下去吧,”费尔顿说道,“我要尽快看到您如何报仇。”
“嗯!我心下决定尽早报仇,算定他夜晚还要来。整个白天,我丝毫也不必担心。
“因此,到了吃早饭的时候,我又吃又喝,毫不犹豫,心里拿定主意,到晚上就不吃不喝,只是假装吃了晚饭,因此,早上我必须吃得饱饱的,好能顶到晚上也不饿。
“不过,我从早餐留出一杯水藏起来,四十八小时不吃不喝时,我感到最难忍受的还是干渴。
“白天过去了,这一天对我没有产生别的影响,只是更加坚定了我的决心。但是有一点我要注意,脸上的表情一丝一毫也不能流露内心的想法,因为我毫不怀疑自己受人监视,甚至有好几次我感到嘴角泛起微笑。费尔顿,我真不敢对您说,我想到什么事才微笑起来,您听了肯定要憎恶我……”
“您说下去,说下去吧,”费尔顿说道,“您看得一清二楚,我在听,而且急于听您讲完。”
“到了晚上,情况完全正常,还像平时那样,我的晚餐在黑暗中送来,然后吊灯点亮了,我坐下来吃饭。
“我仅仅吃了几个水果,又假装拿起水瓶倒水,但是只喝我保存在杯子里的清水。而且,偷换饮水的动作做得相当巧妙,真有暗中监视我的人,也不会产生一点儿怀疑。
“吃完晚饭之后,我就装作出现昨天那样的反应。然而这次,我就仿佛疲惫得支撑不住了,或者,就仿佛对危险开始习以为常了,我拖着脚步走向床铺,脱下衣裙躺下了。
“这一次,我从枕头底下找到了刀子,一边佯装睡觉,一边紧紧握住刀柄。
“两个小时过去了,没有出现什么新情况。我的上帝啊!这一次,我反倒担心他不来了,换了昨天,这简直不可想象。
“终于,我看见吊灯慢慢升高,隐没在幽邃的天棚里。我的房间又漆黑一团,我极力睁大眼睛,洞穿沉沉黑暗。
“又过了将近十分钟。周围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我只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我恳求上天让他前来。
“我终于听见那扇门打开又关上的熟悉的声响。地毯虽然很厚,我还是听见脚步踏上去,地板发出的咯吱声。屋里虽然黑洞洞的,我还是看见一个人影走近床铺。”
“您快说呀,快说呀!”费尔顿催促道,“您没有看见吗?您的话句句像熔化的铅水,在烫灼我的身心!”
“于是,”米莱狄继续说道,“于是,我提醒自己,复仇的时刻,更确切地说,伸张正义的时刻到了,我集中了全身的力气,把自己看成另一个犹滴。我手握刀子,蓄势待发。我看见那人走到近前,伸出双臂寻找他的受害者,于是,我就发出最后一声悲痛欲绝的叫喊,照他的胸口刺去。
“那个无赖!什么都在他预料之中,他的胸部套了锁子甲,我的刀子卷了刃儿。
“‘哈!哈!’他大声笑道,同时抓住我的胳臂,夺下我手中没起什么作用的刀子,‘您想要我的命啊,我的清教徒美人儿!这可是超越了仇恨,成了忘恩负义啦!好了,好了,您还是冷静下来,我的小美人儿!我原以为您的气儿总该消了。我不是那种暴君,强行把女人留在身边。您不爱我,对此我有怀疑,因为我一向自视太高,现在我信服了。明天,您就自由了。’
“我只有一个愿望,就是让他杀掉我。
“‘您要当心!’我对他说,‘因为,我一有了自由,就要把您的名声搞臭。’
“‘您说明白些,我亲爱的预言家。’
“‘不错,我一离开这里,就把所有情况讲出去,我要对人说您在我身上使用了什么暴力,对人说您囚禁了我,还要揭露这座荒淫无耻的暗宫。别看您的地位那么高,大人,可是,您就发抖吧!在您之上有国王,国王之上还有上帝。’
“迫害我的人尽管显得很沉稳,仍禁不住发了火。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是,我按在他胳膊上的手,感到了他在抖动。
“‘那您就休想从这里出去!’他说道。
“‘好哇,好哇!’我嚷道,‘那么,折磨我的地方,也就成了埋葬我的地点。好哇!我就死在这里,您就等着瞧吧,一个喊冤的鬼魂,是不是比一个威胁的活人更可怕?’
“‘一件武器也不给您留下。’
“‘还有一件武器,由绝望放到任何有勇气使用的人手边。我绝食饿死。’
“‘想想看,’那无赖说,‘和解不比打这样一场战争更好吗?我立刻恢复您的自由,宣布您是贞德的女子,称您是英格兰的卢克蕾蒂娅[152]。’
“‘那么,我就要说,您就是塞克斯图斯,我已经向上帝揭发了您,同样,我也向世人揭发您。如果需要,我也会像卢克蕾蒂娅那样,用我的鲜血来签署我的诉状。’
“‘哈!哈!’我的仇人用讥笑的口气说道,‘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老实说,您在这里,归根结底还是不错的,什么也不会少您的。您若绝食,饿死自己,那就只能怪您自己了。’
“说完这些话,他就抽身走了,我听见那扇门打开又关上的声响。我又陷入悲痛中,不过我得承认,主要还是此仇未报而感到羞愧。
“他倒是信守了诺言,次日一整天、一整夜,我都没有再见到他。同样,我也遵守了我的诺言,既不吃饭,也不喝水,正如我对他讲的,决意饿死。
“那一天一夜,我是在祈祷中度过的,因为我希望上帝能宽恕我的自杀行为。
“绝食进入第二天夜晚,我躺在地板上,气力快消耗完了,这时,门打开了。
“我听见开门声,便用一只手支撑起身子。
“‘怎么样,’一个声音对我说,那声音在我耳畔震响,十分可怕,我不可能听不出来,‘怎么样!稍微心平气和一点儿了吧,只要承诺守口如瓶,就能换取自由,干不干?要知道,我呀,可是个宽大为怀的人,’他补充说道,‘我尽管不喜欢清教徒,还是能够公正地评价他们,甚至能够公正评价美丽的女清教徒。好了,指着十字架向我发一个小誓,我对您不会再提别的要求。’
“‘指着十字架发誓!’我嚷道,同时又站起来,因为,我听了这深恶痛绝的声音,一下子就恢复了全身的力气,‘指着十字架!我发誓,任何许诺、任何威胁、任何折磨,都不可能封住我的口;指着十字架!我发誓到处去揭发您是一个害人精,是一个窃取贞操的盗贼,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指着十字架!我发誓假如有一天,我能逃脱此地,我就要呼吁全人类向您报仇。’
“‘当心啊!’那声音说道,口气含有我从未听见过的威胁,‘我还有个绝招,只有到万不得已才拿出来,能够封住您的嘴,至少能阻止人相信您讲的任何话。’
“我集中全身气力,以哈哈大笑当作回答。
“他明白了,从此以后,我们之间就进行一场永无休止的战争,一场殊死之战。
“‘您听着,’他说道,‘今天夜晚余下的时间,还有明天整个白天,我留给您考虑。您要三思,如果保证守口如瓶,那么财富、地位,甚至荣誉,都会伴随着您;如果还威胁讲出去,我就让您身败名裂。’
“‘就您!’我嚷道,‘就您!’
“‘终生耻辱,永远也洗刷不掉!’
“‘就您!’我重复道。——嗯!费尔顿,这么对您说吧,当时我还以为他丧失了理智。
“‘对,我就办得到!’他又说道。
“‘哼!您走吧,’我对他说道,‘出去,以免您亲眼看见我的脑袋撞墙身亡!’
“‘好吧,’他接口说道,‘随您的便,明天晚上见!’
“‘明天晚上见!’我回答一声,便倒在地上,恨得我咬住地毯……”
费尔顿身子靠到一件家具上,而米莱狄则怀着魔鬼般的喜悦看到,恐怕不等她讲完,他就会支撑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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