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个星期过去了。
现在已是三月初了。那位古典修辞学鼻祖杜巴尔塔斯还没有把太阳称作“蜡烛中的大公”的那一轮红日,仍旧同样光辉灿烂。那是春季里的一天,是美好甜蜜的日子,是全巴黎人都跑到广场和散步场所的那种日子,宛如节日或星期日。在那光灿、炽热、宁静的日子里,总有某个时辰是必须去瞻仰圣母院大门廊的。那是已经西下的夕阳把余晖直接投向大教堂的时候。此时,夕阳愈见西斜,余晖慢慢地离开广场地面,沿着教堂垂直面墙上移,使墙上所有的浮雕都从阴影中突现。与此同时,正中的大圆形雕花窗就像是独眼巨人的独眼一样,反射出炼铁炉里的红光[359]。
此刻正是这种时候。
在被夕阳映红了的巍峨大教堂的正对面,在广场同帕尔维街拐角的那座富丽的哥特式宅第的门廊顶上,有一座石头阳台,几位美丽的姑娘在阳台上谈笑嬉戏。从她们缀满珍珠的尖帽子上挂下来直拖到脚跟的长长的面纱,从那遮护粉肩的按照当时流行风尚略微袒露出少女胸脯的绣花胸衣,从她们裙子那比其外衣——华丽极了的外衣——更加华丽,从她们纱罗、丝绸和天鹅绒的衣料,尤其是从她们的显然是表明懒散悠闲的雪白粉嫩的手,不难看出她们是高贵富有的女继承人。她们是弗勒尔·德·丽丝·贡德洛里埃小姐和她的女伴们:黛安娜·德·克利斯特伊、阿默洛特·德·蒙米歇尔、科隆伯·德·加耶枫丹和年幼的贝朗热尔·德·香榭弗里埃。她们都是良家女子,此刻正聚在贡德洛里埃寡妇家里,等候波热殿下和波热夫人,他们将在四月里来巴黎,为玛格丽特公主挑选几个伴女,然后到庇卡底弗朗德勒使者们那里去迎接公主。方圆三十里的所有乡绅人家都盼着自己的女儿能有此殊荣,其中有好些人家已经把女儿亲自领到或让人送到巴黎来,托付给严谨而可敬的阿洛伊思·德·贡德洛里埃夫人看管。贡德洛里埃夫人是前王室弓箭队军官的遗孀,同她的独生女一起隐居巴黎,住在圣母院帕尔维广场她自己的宅子里。
姑娘们待着的那个阳台,紧连着一个挂满浅黄色弗朗德勒皮质金条纹华丽帷幔的房间。大天花板上那些平行的小隔栅上,有许许多多奇形怪状的描金雕刻,令人赏心悦目。几只雕花衣柜上,摆着一些涂釉饰品,闪闪发光;一个彩陶野猪头放在一个华丽的食橱顶上,食橱是双层的,表明宅子主妇是一个方旗骑士的妻子或遗孀。房间顶头,一个从上到下刻满盾牌和纹章的高大壁炉旁边,有一把红色天鹅绒大扶手椅,坐着贡德洛里埃的遗孀,她的面庞和穿戴都显出她确有五十五岁了。她旁边站着一位挺高傲的青年,虽然有点轻浮虚伪,却仍然是那种女人们一见就会倾心,而严肃男人和星相家见了则不以为然的美男子。这位年轻骑士穿着弓箭队长那华丽的服装,很像我们在本书第一章里赞赏过的朱庇特的装束,在此就不再重复了,免得读者觉得腻烦。
小姐们有的待在房间里,有的待在阳台上。她们全都坐着,有的坐在金色镶边的乌德勒希[360]产天鹅绒坐垫上,有的坐在雕刻着人物、花卉的橡木凳子上。她们每人腿上都展开着一幅很大的绣花挂毯的一段,在一起绣着;大挂毯长长的另一头拖在铺于地板上的草席上。
她们像有一个年轻男子在场时常有的那样,相互间窃窃私语,偷偷地在笑。这个年轻男子的在场足以使所有这些小女子争相邀宠的,但他本人却似乎并不在意。当这些漂亮姑娘争着得到他的青睐时,他却好像一心在用他那麂皮手套去擦拭他的皮带扣针。
老夫人时不时地低声同他讲几句话,他尽量礼貌地、呆板勉强地回答着。从阿洛伊思夫人低声同近卫队长说话时的微笑和暗示,从她同时向女儿弗勒尔·德·丽丝挤眉弄眼的情景,不难看出事关婚姻大事,事关那年轻人同弗勒尔·德·丽丝即将举行的婚礼。但从年轻军官那冷淡、尴尬的表情,很容易看出至少在他这一方面已不再有爱情可言了。他一脸的厌烦和难堪,要是在今天,我们近卫队里的年轻军官们准会绝妙地在心里诅咒:“这是什么苦差事呀!”
作为她这样的一位可怜的母亲的这位死心眼的夫人,为了自己的女儿而操碎了心,她并没有看出年轻军官并不热心,还在竭力地悄悄向他指出弗勒尔·德·丽丝一手的好女红,正在一针一线地绣着大挂毯。
“喏,小侄子,”她拉着他的衣袖,凑近他的耳边低声说,“您瞧她呀!瞧她低着头的那样儿!”
“是呀。”年轻人应了一声,随即又心不在焉、冷淡漠然地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又不得不弯下身子听阿洛伊思夫人对他说的话:“您看见过比您未婚妻更标致更可爱的姑娘吗?谁能比她脸更白,一头的金发?她的手美极了吧?瞧她那脖颈,简直像天鹅的脖子一样迷人吧?我有时候真嫉妒您呀,您这放浪的家伙,您做个男人多幸福呀!我的弗勒尔·德·丽丝是不是美不胜言?您是不是被她迷住了?”
“当然。”他答道,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那就去同她说说话呀,”阿洛伊思夫人推了他的肩膀一下,突然说道,“去同她说点什么。您变得太胆小了。”
我们可以向读者保证,胆小并不是近卫队长的优点,也不是他的毛病。他还是在试着照别人的意思去行事了。
“好表妹,”他走到弗勒尔·德·丽丝身边说,“这幅挂毯上绣的是什么呀?”
“好表哥,”弗勒尔·德·丽丝语含气恼地答道,“我已经告诉过您三遍了:这是海神洞府。”
近卫队长那冷淡和漫不经心的样子,弗勒尔·德·丽丝显然比她母亲看得清楚多了。他感到有必要谈上几句了。
“这海神洞府的挂毯是替谁绣的?”
“替郊区圣安东尼修道院绣的。”弗勒尔·德·丽丝答道,连眼皮都没有抬。
近卫队长拿起挂毯一角说:
“我的好表妹,这个鼓着两腮吹号的胖武士是谁呀?”
“那是特西多。”她回答说。
弗勒尔·德·丽丝的简短答话中,始终有点赌气的腔调。年轻男子知道必须附在她耳边说点什么,讲几句无聊的恭维话什么的。于是,他俯下身去,但他除了下面这几句话而外,再也想不出什么更温柔更亲切的话来了:
“您母亲为什么老是穿着一件绣纹章的短外衣呀,那是我们祖母在查理七世时代穿的?好表妹,您告诉她,这种短外衣已不时兴了,她衣服上绣的铰链形和月桂形纹章,使她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活动的壁炉台。我敢担保,人们其实已不再打这种旗号了。”
弗勒尔·德·丽丝抬起满含责备的漂亮眼睛瞅了他一眼,低声说道:“您要向我担保的只是这个?”
这时候,单纯的阿洛伊思夫人看见他俩这样凑在一起说悄悄话,非常开心,抚弄着祈祷书的搭扣说:“真是一幅动人的恋爱画!”
近卫队长愈来愈尴尬了,便大声地朝着那幅挂毯打岔儿说:“这真是一件漂亮的刺绣!”
听到这句话,科隆伯·德·加耶枫丹,一位皮肤白晳,身穿蓝缎褶领服,有一头金发的漂亮姑娘,怯生生地问弗勒尔·德·丽丝,其实是希望漂亮的队长来回答:“亲爱的贡德洛里埃,您看见过罗歇·居容府的挂毯吗?”
“是不是罗浮宫里兰热尔花园旁边的那座大楼?”黛安娜·德·克利斯特伊笑问道,她有一口美丽的牙齿,因此老是在笑。
“那里有巴黎古城墙的那座巨大的塔楼。”褐色鬈发的清纯美丽姑娘阿默洛特·德·蒙米歇尔补充道,她习惯于在黛安娜笑的时候莫名其妙地叹气。
“我亲爱的科隆伯,”阿洛伊思夫人又说,“您是不是想说国王查理六世时期属于巴格维尔先生的那座府邸?那里确实有一些非常高级的立绒挂毯。”
“查理六世!国王查理六世!”年轻队长摸着小胡子嘟囔道,“我的上帝!这位好好夫人脑子里装了不少陈糠烂谷子!”
贡德洛里埃夫人继续说道:“确实是漂亮的挂毯!手工极其精致!真是绝无仅有!”
这时候,通过阳台的三叶饰在看广场的伶俐的七岁小姑娘贝朗热尔·德·香榭弗里埃大声嚷道:“啊!看呀,弗勒尔·德·丽丝教母!那个漂亮的跳舞姑娘又在石板地上敲敲跳舞了,就在那边的市民堆里!”
大家的确听见了一面巴斯克鼓的响亮的鼓点。
“是个流浪的埃及姑娘。”弗勒尔·德·丽丝懒洋洋地回过头去望着广场说。
“看看去!看看去!”她的那些活泼的女伴嚷嚷着,全都跑到阳台边去了,而弗勒尔·德·丽丝此时还在想着未婚夫对她的冷淡,只是慢腾腾地跟在她们后面,那未婚夫则因这突发事件打断了那恼人的谈话,反倒觉得挺高兴,带着值完勤务的满意心情回到房间顶头。不过,在以前,侍候漂亮的弗勒尔·德·丽丝,对于这个青年队长来说,原是件迷人的美差,但他已渐渐地感到厌烦了,而眼见婚期日益迫近,他就更加一天比一天地心凉了。他可是个朝秦暮楚之人,而且——有必要说吗?——趣味还有点粗俗。虽然出身高贵,可他已经染上了不止一种老兵习气。他喜欢小酒馆,以及其中的乱七八糟的事。他只有生活在粗话之中,生活在士兵的风流之中,生活在唾手可得的美色和成功之中,才会觉得如鱼得水。不过,他倒也曾在自己家里受到过一点教育,懂得一点礼仪,但是,他非常年轻的时候就已经跑遍全国,非常年轻的时候就被送进了军队,他那上等人的光泽,被武士服的肩带日渐给硬磨掉了。在他出于尚有的一点人的自重而不时地对弗勒尔·德·丽丝的拜访中,他总是感到在她家非常不自在。首先,因为他到处施爱,给弗勒尔·德·丽丝留下的爱就所剩无几了。再者,因为在那么多刻板的、正襟危坐的、有规有矩的美妇人中,他总在担心他那张说惯了粗话的嘴会忽然管束不住,漏出一句半句小酒馆里的话来。那将会出什么彩呀!
不过,这一切在他身上,又同其俊美的容貌、考究的穿着而显出的骄傲混在了一起。人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我只不过是一个讲故事的人罢了。
他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靠在壁炉的雕花框上,想事或是什么都没想。这时候,弗勒尔·德·丽丝忽然转过身来冲他说话。不管怎么说,可怜的姑娘只是违心地在跟他赌气而已。
“好表哥,您不是告诉过我们说,两个月前,某天晚上巡夜的时候,您从十多个歹徒手里救出了一个波希米亚小姑娘吗?”
“我想是的,好表妹。”队长说。
“喏,”她又说,“也许就是这个在帕尔维广场上跳舞的波希米亚姑娘。您来看看认识她不,弗比斯表哥。”
他从她唤着他的名字,邀他到她身边来的温情中,窥出她有表示和解之意。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因为读者从这一章开头看到的就是他)慢腾腾地走近阳台。“喏,”弗勒尔·德·丽丝温柔地用手搭着弗比斯的胳膊说,“您看那边人堆里跳舞的那个小姑娘,是您说的那个波希米亚姑娘吗?”
“是她,我从她的山羊认出她了。”
“啊,的确是只漂亮的小山羊!”阿默洛特赞美地合起手来说。
“它那两只犄角真是金的?”贝朗热尔问道。
阿洛伊思夫人没有离开她的扶手椅,插言道:“是不是去年从吉巴尔门进城的那些波希米亚女人中的一个?”
“我的母亲大人,”弗勒尔·德·丽丝轻声说,“那座门现在叫地狱门了。”
贡德洛里埃小姐知道近卫队长对于她母亲那种陈年老话有多腻歪。的确,他已开始在咬牙切齿地冷笑了:“吉巴尔门!吉巴尔门!那是因为又想起了国王查理六世!”
“教母!”贝朗热尔眼睛滴溜溜地乱转,突然抬眼望着圣母院的塔顶嚷道,“上面那个穿黑衣服的人是谁呀?”
姑娘们全都抬眼望去。的确有个男人倚在靠北边的朝向沙滩广场的那座钟塔的最高的那个栏杆上。那是个神父。可以分辨出他的服饰和双手托着的脸孔。不管怎么说,他像一尊塑像似的纹丝不动。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广场。
那就像一只刚刚发现鸟巢,在死盯着看的鸢似的纹丝不动。
“那是若阿斯的副主教先生。”弗勒尔·德·丽丝说。
“这么远您都能认出他来,真是好眼力!”加耶枫丹说。
“瞧他瞅着那跳舞的小姑娘的样儿!”黛安娜·德·克利斯特伊说。
“那埃及姑娘可得当心!”弗勒尔·德·丽丝说,“因为他不喜欢埃及。”
“那人这样看着她,真遗憾,”阿默洛特·德·蒙米歇尔补充道,“因为她跳得真叫绝了。”
“弗比斯好表哥,”弗勒尔·德·丽丝突然又说,“您既然认识这个波希米亚小姑娘,您就招呼她上来。那会让我们开心的。”
“好极了。”姑娘们都拍着手嚷道。
“这是在胡闹,”弗比斯答道,“她想必早就把我给忘了,而且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不过,小姐们,既然你们愿意这样,那我就试试吧。”他立即走到阳台栏杆边上喊道:“小姑娘!”
跳舞的姑娘此刻没在敲鼓,听见有人喊她,就朝着这边转过头去,亮晶晶的目光落到弗比斯身上,突然停下,不跳舞了。
“小姑娘!”队长又喊了一声,并且用食指勾了勾,叫她上来。
姑娘仍旧看着他,随后双颊像着了火一样涨得绯红。她把小鼓夹在腋下,穿过惊讶的人群,向弗比斯呼唤她的那座房子的大门走去,脚步徐缓,摇摇晃晃,而且目光困惑,好像一只被蛇迷惑了的鸟儿。
不一会儿,门帘被撩开。波希米亚姑娘红着脸,喘着气,呆呆地出现在门前,两只大眼睛低垂着,不敢再向前迈一步。
贝朗热尔拍起手来。
可跳舞的姑娘依然一动不动地待在门前。她的出现对这群姑娘产生了奇特的影响。可以肯定的是,一种想讨好漂亮军官的模糊不清的愿望在激越着她们大家,那华丽的军服成了她们全体卖弄风情的目标,自他一来,她们之间就有了某种秘而不宣、隐隐约约的争斗,连她们自己对此几乎都不觉得,只是无时无刻不从她们的言谈举止上显露出来罢了。然而,由于她们的美貌都不相上下,所以她们是势均力敌,每个人都可望获得胜利。波希米亚姑娘的到来一下子打破了这种均势。她真是美貌绝伦,所以,当她一出现在房门口时,仿佛她把她所特有的某种光芒洒满了这个房间。在这间挤满了人的房间里,在这些挂毯和木刻的阴影中,她比在广场上更显得容光焕发,更加美轮美奂,宛如有谁刚把一支火炬从太阳底下拿到阴暗处来了一样。高贵的小姐们不由得被照得眼花缭乱。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受到了她的美貌的某种损害。因此,她们的阵线——请原谅我们用这个字眼儿——立刻变了,尽管她们并未交谈一句,可她们之间已灵犀相通了。女人的本能比男人的聪明更能互相了解,互相呼应。她们刚刚碰上了一个共同的敌人:她们全都感觉到了,准备共同对敌。只需一滴葡萄酒,就能染红整杯的水;只需突然来一位更美的女子,就能使一群漂亮女人生气——特别是有一位男子在场的时候。
因此,对波希米亚姑娘的迎接便极其地冷淡。她们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她一番,然后,互相看看,一言不发。她们彼此心里都已明白了。但那姑娘还在等着别人同她说话,她非常难为情,连眼皮也不敢抬一下。
队长首先打破了沉默。“说真的,”他用毫无顾忌的自负腔调说,“她真是个小美人儿!您觉得怎样,好表妹?”
比较知趣的崇拜者本该讲得小声些的这句赞美,当然无法消除待在波希米亚姑娘面前只瞧不说的小姐们的醋意。
弗勒尔·德·丽丝用一种假情假意、鄙夷不屑的口气回答道:“不赖。”
其他的小姐在窃窃私语。
最后,阿洛伊思夫人——为了她女儿,她也没少妒忌——对跳舞姑娘说:“过来,小姑娘!”
“过来,小姑娘!”老夫人身后的贝朗热尔用高傲的滑稽口吻重复了一遍。
埃及姑娘向高贵的夫人走去。
“漂亮姑娘,”弗比斯朝她跟前迈了几步,夸张地说,“我不知是否有极大的荣幸能让您认出我来……”
她抬起眼睛,无限柔情地看着他,莞尔一笑,打断他说:
“啊,是的!”
“她记性真好。”弗勒尔·德·丽丝说。
“可是,”弗比斯又说,“那天晚上,您逃得真快。我是不是让您害怕呀?”
“啊,不是!”波希米亚姑娘说。
在这句“啊,是的!”紧接着又是一句“啊,不是!”的语气之中,有着某种难以形容的东西,使弗勒尔·德·丽丝觉得受到伤害。
“我的美人儿,”见到街头女子舌头就管不住的队长说,“您倒是走了,可却把一个独眼驼背的家伙给我撂下了。我想,他是主教的敲钟人。有人对我说他是一位副主教的私生子,生下来就是个魔鬼。他有一个有趣的名字,叫四季大斋日、圣枝主日、封斋前的星期二什么的。总之,是个重要节日的名字!他竟敢抢掳您,好像您生来是侍候教堂执事的似的!这太不像话了。那猫头鹰究竟想把您怎样,嗯?告诉我!”
“我不知道。”她回答。
“是可忍孰不可忍!一个敲钟人倒像是个子爵似的,竟抢起姑娘来了!一个平头百姓竟偷起上等人的猎物来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过,他并没有捞着好。皮埃拉·托尔特吕是个最粗暴的人,从不轻饶一个无赖的。我告诉您吧,要是您乐意,我会灵巧地剥掉敲钟人的皮!”
“可怜的人!”波希米亚姑娘闻听此言,想起刚才刑台上的情景说。
队长放声大笑:“真可笑!您怜悯的真不是地方!我真愿意像教皇一样大腹便便,假如……”
他忽然住了口,改口说:“请原谅,小姐们,我差点儿要讲蠢话了。”
“算了吧,先生!”加耶枫丹说。
“他同那货色在讲自己的语言!”弗勒尔·德·丽丝低声说,她愈来愈气恼了。当她看到队长被那个波希米亚姑娘给迷住了,特别是看到他得意扬扬,她的气就更大了。只见队长脚跟一转,粗俗不堪地向那姑娘大献殷勤:“我发誓,真是个美丽的姑娘!”
“她穿得真破!”黛安娜·德·克利斯特伊露出一口漂亮牙齿笑着说。
这句话对其他几个女子来说不啻一线光亮,使她们看到了埃及姑娘可以受到攻击的一面。既然无法伤及她的美貌,她们便朝她的穿戴上进行攻击。
“这倒是真的,小姑娘,”蒙米歇尔说,“您是从哪儿学来的不穿胸衣不戴领饰就满大街乱跑的?”
“这条裙子简直短得吓人!”加耶枫丹补充道。
“我亲爱的,”弗勒尔·德·丽丝尖酸刻薄地继续说,“沙特莱法庭的十二人警卫队要是看见了您的镀金腰带,一定会把您抓去的。”
“小姑娘,小姑娘,”克利斯特伊冷笑着说,“要是你的衣服有袖子,你的胳膊就不会被太阳晒疼了。”
看着这些漂亮姑娘是如何用毒辣尖刻恼怒的话语围着街头跳舞姑娘轮番攻击,对于一位比弗比斯聪明的观赏者来说,倒真是一场好戏。她们既残酷又文雅。她们诡谲地盘问、探究她那寒碜粗俗的镀金饰品。她们又是讥笑,又是讽刺,又是没完没了地羞辱。冷言恶语、高傲的怜悯,恶毒的目光在不断地投向那埃及姑娘。你简直会觉得是在看古罗马的那些年轻夫人们在用金针戳着一个漂亮女奴的酥胸取乐。你会认为那是些极好的猎犬,翕动着鼻翼,眼睛闪亮着,在围着主人禁止撕咬的林中牡鹿转来转去。
在这些大家闺秀的面前,一个街头跳舞的穷姑娘到底能算得了什么!她们仿佛对她的存在不屑一顾,当着她的面,冲着她大声谈论她,就像是在谈论某种挺不干净、挺卑鄙龃龉而又十分好看的东西似的。
波希米亚姑娘对于她们的伤害并非无动于衷。一抹羞涩不时地现于脸颊上;一道愤恨的光芒不时地从她的眼中射出;一句抢白的话语似乎欲说又止;她像读者们已经知道的那样不屑地撇了撇嘴;但她终究没有作声。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用一种无奈、悲伤、温柔的目光望着弗比斯。她好像是在克制,生怕被赶了出去。
而弗比斯则在笑,以半高傲半怜惜的神气站在波希米亚姑娘一边。“让她们说去,小姑娘!”他一边碰响金马刺一边说,“当然,您的装束是有点儿古怪、粗俗,可是,对于您这样一位漂亮姑娘来说,那又有什么呢?”
“我的上帝!”金发女子加耶枫丹挺起她那天鹅般的脖颈苦笑着说,“我看王室弓箭手先生们碰上埃及人的漂亮眼睛会一点就着的!”
“为什么不呀?”弗比斯说。
队长漫不经心地说出的这句话,就像随便扔出一块石头没看见它落在什么地方,可科隆伯一听就笑了,而黛安娜、阿默洛特、弗勒尔·德·丽丝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弗勒尔笑的时候眼睛里含着一滴泪水。
听见科隆伯·德·加耶枫丹的话便垂下眼睛望着地板的波希米亚姑娘,这时高兴、自豪地抬起眼睛,又盯着弗比斯。此时此刻她真是美若天仙。
老夫人见此情景,感到受到侮辱,可又不明就里。
“圣母!”她突然喊道,“什么东西在我腿里动呀?啊呀!该死的畜生!”
原来是那只山羊刚刚走来找她的女主人,在向女主人奔过去时,两只犄角碰着了贵夫人坐下时滑在脚上的毛毯。
这倒是打了个岔儿。波希米亚姑娘一句话没说,把小山羊拉了过来。
“啊!这就是那只金蹄小山羊!”贝朗热尔高兴得跳起来嚷道。
波希米亚姑娘蹲跪着,脸贴着小山羊那可爱的脑袋,真像是在请求小山羊原谅自己把它就这么给撇在一边了。
这时候,黛安娜附在科隆伯耳边说:
“哎!我的上帝!我怎么早没想到呀?这就是牵着母山羊的波希米亚姑娘。有人说她是个女巫,说她的母山羊会玩些神奇的把戏。”
“对呀,”科隆伯说,“得让这母山羊给我们开开心,让它给我们表演个奇迹。”
黛安娜和科隆伯兴高采烈地对埃及姑娘说道:
“小姑娘,让你的母山羊给我们表演个奇迹吧!”
“我不懂你们说的是什么意思。”跳舞姑娘回答道。
“一个奇迹,一个魔法,总之,一种巫术。”
“我不懂,”于是,她又用手抚摸那漂亮的山羊重复道,“加里,加里!”
这时候,弗勒尔·德·丽丝发现山羊脖子上坠着一只绣花小荷包,便问埃及姑娘:“这是什么呀?”
埃及姑娘抬起大眼睛望着她,一本正经地回答她说:“这是我的秘密。”
“我倒想知道知道你的秘密是什么。”弗勒尔·德·丽丝寻思。
这时候,好好夫人生气地站了起来说:“哼,波希米亚姑娘,要是你同你的山羊都不肯给我们跳个舞什么的,那你们来这里干什么?”
波希米亚姑娘没有回答,慢慢地向房门口走去。但是,她越是走近房门,脚步也就越是慢了下来,好像有一块看不见的磁石在吸着她。突然,她用泪眼望着弗比斯,停住了脚步。
“上帝!”弗比斯嚷道,“没人这样走开的。回来,回来,给我们跳个舞什么的。对了,可爱的美人儿,您叫什么名字呀?”
“拉·爱斯梅拉达。”跳舞姑娘眼睛仍然盯着他说。
一听这个古怪名字,姑娘中立即爆发出一阵哄笑。
“一位小姐取这么个名字,真可怕。”黛安娜说。
“你们都瞧明白了,”阿默洛特说,“她是个女巫。”
“亲爱的,”阿洛伊思夫人一本正经地说,“您这名字一定不是您父母给您洗礼时起的。”
这时候,贝朗热尔趁别人没注意,已经用一块小杏仁饼把山羊引到屋角里去有好几分钟了。不多一会儿,她俩就成了好朋友了。这位好奇的姑娘解下了羊脖子上挂的那只小袋,打开来,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在地上。那是一个字母表,每个字母都分别刻在一块小小的黄杨木板上。这些字母玩具刚一倒在地板上,姑娘便惊奇地看见山羊用金蹄拨拉出几个字母,按照奇怪的顺序轻轻地排好。这想必就是一种“奇迹”了。一会儿过后,就排成了一个字,那山羊好像非常熟练,排列起来毫不费事。贝朗热尔立刻合起双手赞叹地嚷道:
“弗勒尔·德·丽丝教母!您瞧瞧山羊刚刚弄出的这个呀!”
弗勒尔·德·丽丝跑过去一看,浑身颤抖起来。地板上的字母排列的是这个字:
PHOEBUS[361]
“是山羊写的?”她问道,声音都变了。
“是的,教母。”贝朗热尔回答。
这是肯定无疑的,因为小姑娘并不会写字。
“这就是那个秘密。”弗勒尔·德·丽丝琢磨。
听到小姑娘的喊声,母亲、姑娘们,波希米亚姑娘和队长,全都跑了过去。
波希米亚姑娘看见山羊刚刚干的蠢事了,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像个罪犯似的在队长面前发起抖来。队长却满意而惊讶地含着笑看着她。
“弗比斯!”惊呆了的姑娘们在窃窃私语,“这是队长的名字呀!”
“您的记性真是好得出奇!”弗勒尔·德·丽丝对吓呆了的波希米亚姑娘说着,忽然抽泣起来,“啊!”她用她那两只漂亮的手捂着脸,痛苦地喃喃道,“她是个女巫!”但是,她同时又听见心灵深处有个凄楚的声音在告诉她:“她是个情敌!”
她晕了过去。
“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吓坏了的母亲叫喊起来,“滚吧,地狱里的波希米亚人!”
拉·爱斯梅拉达转眼间便捡起倒霉的字母,向加里做了个手势,从一道门里走了出去,与此同时,大家正从另一道门把弗勒尔·德·丽丝抬出去。
队长弗比斯独自一人留在屋里,在两道门之间迟疑了片刻,然后便尾随波希米亚姑娘而去。
二 神父和哲学家是两码事
姑娘们看见的那个倚在北面钟塔顶上俯身广场,神情极其专注地望着波希米亚姑娘跳舞的神父,的确是副主教克洛德·弗罗洛。
我们的读者不会忘记副主教在塔楼上给自己弄的那间密室的。(顺便说一句,我并不知道它是否就是如今在两塔立起的平台上,从东边一人高的地方,在方形窗口那里依旧能望见它内部的那个密室。它现在成了一所光秃秃、空荡荡,而且破败不堪的小屋,胡乱粉刷的墙壁上,如今像教堂面墙上那样到处装饰着黄颜色的拙劣雕刻。我猜想这小屋经常被蝙蝠和蜘蛛占据着,因此蚊蝇则在遭受着双重的歼灭。)
每天日落前一小时,副主教就爬上钟塔的楼梯,把自己关在密室里,有时整宿整宿地待在里面。那一天,正当他来到小屋低矮的门前,把他经常挂在身边的荷包里的那把复杂的钥匙插进锁孔的时候,一阵击鼓和敲响板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那声响是从帕尔维广场传来的。我们已经说过,那间小密室只有一扇窗,开向教堂端部屋面。克洛德·弗罗洛急忙把钥匙拔出来,不一会儿,他已经到了钟塔顶上,处于姑娘们所看见的那副阴森沉思的状态中。
他严肃地、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专心致志地观看着,思考着。他脚下是整个巴黎及其建筑物成千的尖顶和四周那一圈秀丽的丘岗,以及桥下蜿蜒流淌着的那条河与街上潮水般的行人,还有那片片的烟云和那与圣母院挤在一起的高低起伏的屋顶。但是,在整个这座城市里,副主教只盯住街上的一个点:帕尔维广场。在所有这群人中,只看着一张面孔:波希米亚姑娘。
很难说清那目光是什么目光,也说不清那目光中喷出的火焰是从哪里来的。那是一种呆滞的目光,然而却满含着烦恼与不安。他全身凝固不动,只是偶尔本能地颤抖一下,好像被风吹动的树木;他的手肘比他靠着的大理石栏杆更加僵硬;他那呆滞的笑容把他的脸弄得皱巴巴的。看到这些,人们会以为只有眼睛还在显示克洛德是活着的。
波希米亚姑娘在跳舞。她把小鼓在手指尖上转动着,在跳普罗旺斯的沙拉邦舞的同时,把小鼓抛向空中。她轻盈、飘逸、欢快,并没有觉察到那可怕的目光在死死地盯着她。
人群如蚂蚁般围在她的四周。有个穿红黄两色外衣的男子时不时地维护一下场子的秩序,然后又坐回离跳舞姑娘几步的一把椅子上,把山羊的脑袋搂在怀里。这男子好像是那波希米亚姑娘的伙伴;克洛德·弗罗洛从他所在的高处看不清此人的面容。
当副主教发现了这个陌生人之后,他就好像来回地注意上他和跳舞姑娘了,脸色愈发地阴暗。他突然挺直身子,一阵战栗传遍全身。“这男人是谁?”他悄悄地说,“我一直是只看见她单独一人的呀!”
于是,他又回到弯弯曲曲的螺旋梯的拱顶下,走下楼去。在经过钟楼虚掩着的门前时,他看到一件事,使他心里一颤:卡西莫多俯身靠着石板屋檐上一个大百叶窗似的窗口,也在望着广场。他看得那么专心一意,根本没发觉义父走过。他那凶狠的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表情。那是一种既着魔又温柔的目光。“这真怪了!”克洛德喃喃道,“他这难道是在看那埃及姑娘?”他继续下楼。几分钟后,忧心忡忡的副主教从钟塔下面的门里走出来,到了广场上。
“波希米亚姑娘怎么啦?”他挤进被鼓声吸引来的人群中间道。
“我不知道,”他身边的一个人回答,“她刚刚不见了。我想她是去对面那幢房子里跳凡丹戈舞[362]去了,里面有人招呼她去的。”
在埃及姑娘待过的地方,在她刚才以她那疯狂的舞步把上面的图案遮没了的那同一张地毯上,副主教只看见那个穿红黄两色衣服的男人,因为轮到他去赚几个钱了,他便绕场一周,双肘抵住腰眼,头向后仰,脸涨得通红,脖子伸得老长,嘴里咬着一把椅子。椅子上绑着一只他从旁边一个女观众那里借来的猫,猫被吓得大叫不止。
“圣母啊!”卖艺人汗珠直滴,顶着椅子和上面的猫走过副主教面前时,后者嚷道,“皮埃尔·格兰瓜尔先生在搞什么鬼?”
副主教厉声一喝,那倒霉鬼大惊失色,椅子和猫随即失去了平衡,一下子全倒在观众的头上,引起一片叫骂。
皮埃尔·格兰瓜尔先生(因为那正是他),要不是急忙趁乱按克洛德的示意跟他躲进教堂的话,那他同猫的女主人以及周围的那些脸被擦破碰伤的人之间很可能会发生很大的麻烦的。
教堂里已经昏黑无人了。大殿两侧已漆黑一片,而偏祭台的灯光已开始像星星似的闪闪烁烁,因为拱顶已经全黑了。只有面墙上那个巨大的雕花圆窗被落到天边的夕阳照得五光十色,像一堆宝石在黑暗中闪闪发亮,把炫目的反光投射到大殿的另一头。
刚走了几步,堂·克洛德便靠在一根柱子上,凝视着格兰瓜尔。后者尽管因为让一位严肃而博学的人撞见自己穿着小丑服装而感到羞愧,但那目光并未让他害怕。神父的目光丝毫没有嘲讽之意,那是一种认真的、平静的、看透一切的目光。副主教首先打破沉默:
“到这边来,皮埃尔先生,您得给我解释解释好些事情。首先,怎么回事,都两个月没见到您了,您怎么穿着这样漂亮的衣服出现在大街上?真够漂亮的,半红半黄,像一只科德倍克苹果!”
“阁下,”格兰瓜尔可怜兮兮地说,“这的确是一副不伦不类的打扮,您看得出来,我穿着它真比一只猫被一个葫芦套着头还要尴尬。我觉得,要是这件怪衣服引起巡防警察先生们的怀疑,像我这个毕达哥拉斯[363]派哲学家的骨头被敲打的话,那就糟糕透了。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尊敬的阁下?怪只怪我那件旧外衣,刚刚入冬,它就抛弃了我,借口说它已经烂成了破布片,只配扔到捡破烂的人的篮子里去。怎么办?文明还没到能让我们像古代狄奥瑞纳[364]希望的那样赤身露体地走来走去的地步,况且,当时冷风嗖嗖,一月天让人尝试光身子的新花样是不行的。这件外衣正好落到我的手里,我便穿上了,并把那件破旧的黑外衣扔掉了,因为对于我这样一位神秘哲学家来说,它无法神秘地遮掩我了。因此,我便穿上了这件小丑的衣服,像圣吉雷斯特[365]一样。有什么办法?不得已而为之。阿波罗还替亚德梅特斯[366]放过马牛呢。”
“您可是在干一种好行当呀!”副主教说。
“阁下,我明白,探讨哲学和吟诗作赋,在火炉里点火或到天上取火,都要比在大街上耍猫要好。因此,听见您呵斥我,我就觉得自己像烤肉转叉前的毛驴一样蠢。可那又有什么法子呢,阁下?天天都得活呀,而最美的亚历山大体诗,对于嘴巴来说,还不抵一块布里奶酪呢。您是知道的,我为弗朗德勒公主玛格丽特写过那首著名的贺婚诗,可这座城市却没给我报酬,说是写得不好,仿佛掏四个埃居就能得到索福克勒斯[367]的一部悲剧似的。我眼瞅着就要饿死了。幸好,我的牙齿很棒,我便对我的牙齿说:‘显示出你的力量来,自己养活自己吧。’自己养活自己吧[368]。一群乞丐,后来成了我的好朋友,教会了我二十来种力气活儿,因此,现在,我每天晚上都能用我白天额头上流的汗水挣来的面包让自己的牙齿有的嚼了。我承认,这样浪费我的天才毕竟很可悲,人生来不是敲敲鼓咬着椅子混日子的。可是,尊敬的阁下,光度时光还不够,还得谋生。”
堂·克洛德默默地听着。突然,他那深凹的眼睛里露出一种极其锐利、深邃的表情,令格兰瓜尔觉得那目光直透其肺腑。
“好极了,皮埃尔先生,可是现在您怎么又会同这个埃及跳舞姑娘在一起的呢?”
“嗨!”格兰瓜尔说,“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我是她的丈夫。”
神父阴森森的眼睛里在冒火。
“你竟然干出这等事来,混蛋?”他怒不可遏地抓住格兰瓜尔的胳膊喊道,“你难道会为了触弄这姑娘而让上帝抛弃?”
“我对天发誓,大人,”格兰瓜尔全身颤抖地回答道,“要是您担心的是这个,我向您保证,我从未碰过她。”
“那你怎么说是夫妻呢?”神父问。
格兰瓜尔赶忙尽量简单扼要地把读者已经知道的那段经历讲给他听,讲他如何闯到圣迹区以及那砸罐成婚的事。不管怎么说,这桩婚事似乎尚未有任何结果,波希米亚姑娘似乎每晚都像新婚第一夜那样回避他。“这想起来真让人难受,”他最后说道,“但这都是因为我不幸娶了一位圣女的缘故。”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副主教听了这番解释,渐渐平静了后问。
“这一下子说不清楚,”诗人回答道,“那是一种迷信。据那个在我们那儿被称为埃及公爵的老家伙告诉我,我的妻子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或是丢失的孩子,反正都是一回事。她脖子上戴着一个护身符,据说它会使她有一天找到她的父母,但是假如她失去了贞操,它就会失去魔力。因此,我同她两人都保持着童身。”
“这么说,”额头越来越舒展的克洛德说,“皮埃尔先生,您相信那小东西没有被任何男人碰过?”
“堂·克洛德,您让一个男人拿迷信怎么办?她满脑子的这个。我认为,在那些很容易上手的波希米亚姑娘中间,这么严守贞操的肯定是凤毛麟角。但她受着三重保护:埃及公爵在保护她,也许是打算把她卖给什么修道院院长;全部落都特别尊敬她,视她为一位圣母;还有,这泼辣女子不顾市长禁令,总是在身上什么地方藏着一把匕首,要是谁摸摸她的腰肢,她就掏出匕首。嗨,她可是一只不好惹的马蜂!”
副主教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追问格兰瓜尔。
据格兰瓜尔看来,拉·爱斯梅拉达是一个并不伤人的美丽迷人的姑娘,只是她特别爱撇嘴。她天真热情,什么都不懂,但又对一切都很热心。她连男人和女人的区别都不明白,就是在梦中也弄不清楚。她特别迷恋跳舞,喜欢热闹,喜欢大自然。她就像是一只蜂王,脚上长着看不见的翅膀,在旋涡中生活着。她的这种性格是因为一直过着流浪生活所致。格兰瓜尔终于得知,她很小的时候就走遍了西班牙和卡塔卢西亚,一直走到西西里。他甚至认为她曾经被她所属的茨冈流浪群带到阿哈伊亚地区的阿尔及尔王国去。这个阿哈伊亚地区一边伸向阿尔巴尼亚和希腊的一角,另一端伸向西西里海,是通向君士坦丁堡之路。格兰瓜尔说,波希米亚人都是白种摩尔人的头领阿尔及尔国王的臣民。可以肯定的是,拉·爱斯梅拉达很小的时候经由匈牙利来到法国。这姑娘从这些地方带来了一些奇怪的行话、一些奇异歌曲和想法,她的语言和她那半巴黎式半非洲式的服装一样的不伦不类。不管怎么说,她常去的地方的人们都因她的活泼、善良、轻盈以及她的歌舞而非常喜欢她。她认为全城只有两个人恨她,她每每提起都惊恐万状:一个是罗兰塔的麻袋片,那个可恶的隐修女,不知道她跟埃及姑娘有什么恩怨,反正每次可怜的跳舞姑娘走过她的面前,她都要骂她一顿;另一个是一位神父,他一碰到她,向她投去的目光和所说的话都叫她害怕。副主教听到后一种情况时极度不安,可格兰瓜尔并未注意到,因为都两个月了,这位无忧无虑的诗人早忘了他遇见埃及姑娘的那天晚上的奇异情节以及副主教在那个场合的出现。不过,跳舞的小姑娘并不担心什么,她从来不替人算命,不会受到那些波希米亚女人经常遭到的巫术案件的牵连。再者,格兰瓜尔对于她虽说算不上丈夫,但却算是位兄长。不管怎么说,哲学家很有耐心地忍受这种柏拉图式的婚姻。他总算有了住处和面包了。每天早上,他离开丐帮的大本营,而且常常是和埃及姑娘一道离开,帮她在街头收收赏钱;每天晚上,他同她一起回到同一座屋里,任凭她锁上她自己的小房间,而他则独自坦然地睡觉。“整个儿看来,生活很温馨,”他说,“利于沉思默想。”再说,哲学家心底里并不很肯定自己深深迷恋波希米亚姑娘。他倒是挺爱那只母山羊。它是一只迷人的动物,温存、聪明、伶俐,是一只很有“学问”的母山羊。在中世纪,这种训练有素的动物很常见,人们十分欣赏它们,可这往往把它们的训练者引向火刑台。其实,金蹄母山羊的把戏只不过是一些十分天真的雕虫小技罢了。格兰瓜尔把这些雕虫小技向似乎对这些细枝末节发生极大兴趣的副主教解说了一通。大部分情况之下,只需把小鼓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让山羊看,它就会表演出你想让它表演的把戏。它这是让波希米亚姑娘给训练的。波希米亚姑娘在这方面有一种罕见的才能,只需两个月就能教会山羊用单个字母拼成“弗比斯”这个词。
“弗比斯!”神父说,“为什么拼成‘弗比斯’?”
“我不知道,”格兰瓜尔回答,“可能是她认为这个词包含着某种神秘而有魔力的贞节吧。她独自一人的时候,常常低声念叨这个词。”
“您能肯定,”克洛德用他那深邃的目光看着格兰瓜尔问道,“那只是个词儿,而不是一个人名?”
“谁的名字?”诗人问。
“我怎么知道!”神父说。
“我是这么想的,阁下。这些波希米亚人有点儿信奉祅教,崇拜太阳神,所以才拼出‘弗比斯’的。”
“我可不像您似的那么明白,皮埃尔先生。”
“反正这跟我没关系。随她去念叨她的‘弗比斯’去吧。可以肯定的是,加里差不多同喜欢她一样地喜欢我。”
“加里是谁?”
“就是那只母山羊。”
副主教用一只手托着下巴,仿佛沉思了片刻。忽然,他猛地转身向着格兰瓜尔问:
“你敢发誓你没碰过她?”
“碰谁?碰山羊?”格兰瓜尔问。
“不,碰那个女人。”
“碰我的女人!我向您发誓,没有。”
“可你经常单独同她在一起的呀?”
“每天晚上足足一个钟头。”
堂·克洛德紧蹙眉头。
“啊,啊!一男一女单独在一起,没人相信他俩会在念主祷词的。[369]”
“我以灵魂担保,我能念主祷词,念圣母颂,念我相信上帝是全能的主[370],而她则像母鸡对教堂不感兴趣一样,对我一点儿也不注意。”
“以你母亲的灵魂向我发誓,”副主教恶狠狠地说,“你没动过那女子一个指头。”
“我还可以用我父亲的灵魂发誓呢,因为两个誓言的效果就更大了。但是,尊敬的阁下,也请您允许我提一个问题。”
“请吧,先生。”
“这事同您有什么关系?”
副主教苍白的面孔涨得通红,宛如少女的双颊。他有好一会儿没有吭声,然后明显十分尴尬地说:
“听我说,皮埃尔·格兰瓜尔先生。据我所知,您还没有堕落。我很关心您,希望您好。可是,假如您同那魔鬼般的埃及姑娘稍有接触,您就会沦为撒旦的奴隶。您是知道的,总是肉体在使灵魂下地狱的。如果您碰一碰那女人,您就会遭殃!就这么回事。”
“我试过一次,”格兰瓜尔挠着耳朵说,“就在第一天。可我挨蜇了。”
“您干了那种可耻的事,皮埃尔先生?”
神父的脸色又阴沉下来。
“还有一次,”诗人微笑着继续说,“我睡觉之前从锁孔里瞅了一下,正好看见迷人女子穿着内衣,光着双脚,轻盈地站在床上,没一点响声。”
“滚到魔鬼那里去吧。”神父眼露凶光,大吼一声,然后,推开惊诧的格兰瓜尔,大步钻到教堂最暗的拱顶下面去了。
三 钟声
自受刑的那天早晨过后,邻人们便发觉卡西莫多演奏钟乐的热情低落了。以前,遇到什么事都要敲钟,早祷钟,晚祷钟,弥撒洪钟,婚礼铃钟,洗礼铃钟,大钟小钟在空中震荡,宛如一幅各种美妙钟声交织成的织锦。古老的教堂全身颤动着,轰鸣着,仿佛沉浸在永恒的欢乐中。人们总是觉得教堂里有一个喧闹淘气的精灵在通过那些铜嘴歌唱。现在,那个精灵似乎消失了,大教堂仿佛死了一般悄无声息。节庆或丧葬的日子,都只有单调的钟声,干巴乏味,只不过是应付仪式而已。教堂的二重奏——内部的管风琴声和外部的钟声——现在就只剩下管风琴声了。似乎音乐家已不在钟塔里了。但卡西莫多仍一直待在那里。他出了什么事了?是不是刑台上的耻辱和失望依旧缠绕在他的心头?是不是施刑人的鞭笞还在不断地折磨他的灵魂?是不是那种处罚的忧伤使他万念俱灰,连对钟的热情也丧失殆尽了?是不是在这圣母院敲钟人的心里,“玛丽”有了一个情敌?是不是这口大钟同她的十四个姐妹因为别的什么更美丽更可爱的东西而遭到冷落?
公元一四八二年的圣母领报瞻礼节[371]正好是三月二十五日,星期二。这一天,空气非常纯净清新,所以卡西莫多感到对那些钟又有了一点爱恋之情。他爬到了北边那座钟塔上。与此同时,下面,仆役把教堂的门全部敞开,这些门当时都是一些大的预制厚木板,包着兽皮,钉着镀金铁钉,四周是一圈“极其精致”的雕刻。
到了钟塔的最高一层,卡西莫多凝视一会儿那六口大钟,悲伤地摇了摇头,仿佛在感叹它们和他之间有什么陌生的东西横亘着。可是,当他把它们摇晃起来,当他感觉到那一串钟在他手下动了起来,当他看到(因为他听不到)八度音在那发音器上像鸟儿在树枝间跳来跳去的时候,当那音乐的精灵,那使节奏颤音和清音四处传播的精灵迷住了这可怜的聋子的时候,他又快乐起来了,他忘了一切,心舒展了,脸露出了笑容。
他走来走去,拍着手,从一根绳蹿到另一根绳,用喊声和动作激励那“六个音乐家”,宛如一位乐队指挥在激发天才的演奏员们一样。
“奏鸣吧,”他说道,“奏鸣吧,加布里埃尔,把你的声音全部倾泻到广场上去。今天是节日。蒂博,别偷懒。你慢了。动起来,动起来!你生锈了吗,懒货!……好的!快!快!快得让人看不见钟舌。把他们都像我一样给震聋。就这样,蒂博,好样的!纪尧姆!纪尧姆!你是最大的,帕斯吉埃却是最小的,可帕斯吉埃奏得最好。我敢保证,听见它的人会认为它比你奏得好……好,好,我的加布里埃尔,响些!再响些!……嗨!你们俩在那上面干什么呀,你们这两只小麻雀?我没听见你们发出一点响声……那两张铜嘴是干什么的,该唱歌了却在打呵欠?喂,干活儿呀!今天是圣母领报瞻礼节。阳光好极了。应该奏乐助兴……可怜的纪尧姆!你喘不上气来了,我的老胖子!”
他一门心思地在激励他的那些钟。那六口钟争先恐后地在摆动,在摇晃着闪亮的腰肢,好像一群被赶骡人吆喝着的西班牙骡群。
突然间,当他从悬空挡着钟塔山墙的石板宽缝间向下望去时,目光落到广场上的一位装束古怪的姑娘身上,看见她停下来,把一条毯子铺在地上,一只小羊走了上去,一群观众在她四周围拢过来。这一眼一下子改变了他的思路,仿佛空气使溶化的树脂凝住似的,把他对音乐的热情冻结起来了。他停下了,背对着那些钟,蜷伏在石板挡雨披檐后面,用那已经使副主教惊讶过一次的如梦般的温柔目光盯着跳舞姑娘。这时候,被遗忘的钟便突然一下子静下来了,使爱听钟声的人们感到极大的失望,他们本来正在交易桥上一心一意地在听钟鸣,现在只好快快地走开了,好像一条狗,在人家给它看了一根骨头之后却给了它一块石头。
四 命运[372]
就在这同一个三月里的一个美好的早晨,我想是二十九日星期六,圣厄斯达什节的那一天,我们的年轻朋友、磨坊的让·弗罗洛同学边穿衣边下床的时候,竟发觉他装了钱袋的短裤没有一点金属的响声。“我的钱袋啊!”他把钱袋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说,“怎么!连一枚小钱都没有了!赌博、啤酒和维纳斯多么残忍地把你掏空了!你全空了,皱巴巴地成了一团了!你真像一个泼妇的脖子了!西塞罗先生和塞内加先生,我看见你们变硬了的书都散落在我的地板上了,我倒要请问你们,尽管我比一位造币厂厂长或者交易桥的犹太人更清楚,一个有王冠的金埃居值三十五个每枚二十五个巴黎苏零八个德尼埃的翁赞,一个带新月的埃居值三十六个每枚二十六个苏零六个图尔德尼埃的翁赞,可是,如果我连可以去押一次双六的可怜的黑铜钱里亚尔都没有了,这又对我有什么用呢?啊!西塞罗执政官,这个灾难可不是打几个比方,说几个一个样[373]和其实[374]就可以摆脱的!”
他伤心地在穿衣服。扣纽扣的时候,他忽然起了一个念头,但起先他还在克制,可这念头竟挥之不去,弄得他背心都穿反了,这显然表明他内心在进行激烈斗争。最后,他使劲把帽子扔到地上嚷道:“算了!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得去我哥哥那儿。我准会挨尅,可也准会得到一个埃居。”
于是,他急忙套上皮领外衣,捡起帽子,沮丧地走了出去。
他从竖琴街向旧城区走去。路过号角街的时候,那不断转动着的烧烤的阵阵美妙香气刺痒着他的嗅觉器官,他便向一家烤肉店垂涎欲滴地看了一眼。那烤肉店曾经有一天使方济各会的修士卡拉塔齐罗纳发出了这句感人的赞叹:这些烤肉店真是功不可没![375]可是,让·弗罗洛看得着却吃不着,只好深深地叹口气,钻进了小沙特莱门的城门洞,那也是护卫旧城区人口的巨大的双层三叶形高城楼。
他甚至都没工夫像往常那样走过时朝佩里内·勒克莱尔的可怜雕像扔一块石头。把查理六世的巴黎拱手让给了英国人的就是这个佩里内·勒克莱尔,为了惩罚他,人们把他的雕像面孔打破了,涂满了污泥,三个世纪以来它一直在竖琴街和比西街角受着折磨,就像是一个永久性的耻辱柱似的。
过了小桥,走完新圣热纳维埃夫街,让·德·莫朗迪诺就来到圣母院门前了。这时,他又犹豫起来,便围着勒格里先生的塑像徘徊了一阵儿,惴惴不安地连声说:“挨剋是肯定的,埃居却不一定到手!”
他拦住从修道院出来的一个仆役问:“若阿斯的副主教先生在哪儿?”
“我想他是在塔上他自己的小房间里吧,”仆役说,“我劝您别去打扰他,除非您是奉了教皇或国王陛下之命。”
让拍着手说:“见鬼!这正是看看那神秘莫测的小屋的一个大好机会!”
这么一想,他便毅然决然地钻进那道小黑门,开始去爬那通向塔顶层的圣吉尔[376]式的螺旋楼梯。“我倒要看看!”他边爬边想,“我以圣母的名义发誓,我可敬的哥哥藏宝贝似的深藏不露的这间小屋一定是个神秘的地方!有人说他在那里点燃地狱的火炉,用大火炼点金石呢。上帝,我视点金石如普通石块,我宁愿在他的炉子里找到一块复活节的猪油蛋糕而不要什么大块点金石!”
爬到柱廊跟前,他喘了一会儿,一个劲儿地诅咒那爬不完的楼梯,然后通过如今禁止闲人上去的通向北边那座钟塔的小门,继续向上爬去。走过钟楼墙外不一会儿,他碰到了一个在侧面墙内辟出的楼梯平台和拱顶下的一道低矮的尖拱门,门的枪眼凿在正对着螺旋梯的环壁上,他透过枪眼可以看见门上的那把大锁和厚重的铁框。今天前来参观这个小门的人若是看到刻在黑墙上的这几个白字就能认出它来的:“我崇拜戈拉里。一八二三年,于杰纳签署。”“签署”一词也刻在文中了。
“喔唷!”学生让说,“想必是这儿了。”
钥匙就在锁孔里。门虚掩着。他稍微地推开了点门,探进头去。
读者一定看过伦勃朗这位画家中的莎士比亚的精品佳作。在他的许许多多绝妙的版画中,特别有一幅铜版画,据说画的是浮士德博士,让人看了不能不入痴入迷。画上画着一个阴暗的小房间,中间有一张桌子,摆满了好些恶心的东西:死人头骨、地球仪、蒸馏器、罗盘以及写着象形文字的羊皮纸。博士坐在桌前,穿着粗布宽袍,皮帽压到眉毛。人们只能看见他的上半身。他半抬着身子待在大扶手椅里,双拳紧握,撑在桌上,好奇而又惊恐地望着一个用魔幻文字构成的大光圈,在小屋顶头闪亮着,在那阴暗的屋子里仿佛是太阳的幽灵一样。这个魔法太阳看上去好像在颤动,在把它那神秘的光洒满阴暗的小屋。真是既可怕,但又好看。
让把脑袋伸进微开着的房门时,某种与浮士德的密室挺相似的景象映入他的眼帘。也是同样阴森、几乎漆黑的一个小房间,同样也有一把大扶手椅和一张大桌子,几只罗盘,几只蒸馏器,天花板上也挂着动物的头骨,地上滚着一个地球仪,乱七八糟地放着几只装着各色药液的玻璃瓶,有几片金色的树叶在里面颤动着,几个死人头骨放在写满奇怪文字画满人像的精制羊皮纸上,一叠狠心折坏了角的易脆的羊皮纸手稿摊在桌上。总之,是一大堆搞科学研究的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上面,到处都是灰尘和蛛网,不过那里并没有闪亮的文字所构成的光圈,也没有出神的博士像秃鹰望太阳似的在看着光辉的幻影。
不过,这间小屋并非空荡无人。有个男人坐在扶手椅里,俯身桌上。他背对着让,所以让只能看见他的肩膀和后脑勺,但是,他不难认出那个秃头来。大自然让这颗秃脑袋永远长不出头发来,好像它要从外貌特征来显示副主教是一心一意地追求圣职。
让认出了他的哥哥。不过,他推开门时声音极轻,所以堂·克洛德丝毫没有觉察他的到来。好奇的学生趁机不慌不忙地把小屋察看了一番。他起先没有注意到扶手椅左边窗口下有一只大火炉。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穿过一张圆蜘蛛网,别致地在窗子的尖拱上雕镂出一个美丽的蔷薇花饰,那位蜘蛛建筑师像这个花边轮的毂似的一动不动地待在当中。火炉上杂乱地放着各种瓶瓶罐罐,陶质小药瓶、蒸馏罐、长颈甑什么的。让看见火炉上连口小锅都没有,不禁叹息一声。“这套厨具可够新鲜的!”他寻思。
不管怎么说,火炉里没有火,好像很久以来就没有生过。在那些炼金学器具中间,让看见一个玻璃面罩,想必是副主教做什么危险实验时用来保护脸的,放在一个角落里,满是灰尘,好像被遗忘了似的。玻璃面罩旁边有一只也满是灰尘的风箱,上面有铜刻的铭文:“鼓风吧,希望吧。”[377]
另外,还有一些铭文,按照炼金术的神秘学说的习惯,大量地写在墙上,有些是用墨水写的,另一些是用一把金属刻刀刻的。反正,哥特文、希伯来文、希腊文和罗马文杂乱地混在一起。铭文随意伸展,一个盖住一个,新的字迹盖没了旧的字迹,宛如荆棘枝条,宛如混战中的戈矛,相互绞缠在一起。那的确是一切哲学、一切梦幻、一切人类学识的相当混乱的交织。其中有一句偶尔压过其他字句,就像一堆长矛中的一面旗帜一样。大部分情况是一句犹如中世纪的人撰写得非常好的拉丁文或希腊文格言短句:“从何时?从何处?”[378]“人对于人来说是个怪物。”[379]“星星、星座、名称、神明。”[380]“伟大的书,巨大的痛苦。”[381]“敢于求知。”[382]“思想在需要的时候闪光。”[383]等等。有时候,是一个并无明显意义的希腊字:“像竞技者一样强制节食。”[384]这也许是对修道院制度的痛苦的影射。有时候是写成六音步诗句的圣职训规:“呼唤天主吧,世上的君主。”[385]还有一些杂乱的希伯来草书,让对希腊文本来就认得不多,对希伯来文则一窍不通了。所有这些文字中,还到处是星星、人像、动物图形和三角形,相互交织着,把墙壁弄得活像被一只猴子用饱蘸墨汁的笔画得乱七八糟的一张纸一样。
反正,这间小屋整个儿看上去给人一种遗弃、破败的景象;那些器具的杂乱无章让人猜想屋主早已丢开了自己的工作,去忙别的去了。
这时候,屋主正俯身在看画满奇怪图形的手稿,好像被一种不断混入他沉思中的想法弄得愁苦不堪,至少让在听到屋主像在梦中大声讲话的梦游人那样嚷叫时是这么认为的:
“是的,玛努[386]是这样说的,查拉图士特拉是这样训诫的:太阳生于火,月亮生于太阳。火是宇宙的灵魂。它的基本原子在扩散,形成永不枯竭的细流,不断地向地球倾泻。这些细流在天空中相切的焦点,就产生了光,而在地球上相切的焦点,就产生了黄金……光、黄金,是一回事,都是由火凝聚而成的……就这种相同的物质来说,差别只是从可见到可触,从液体到固体,从气体到结冰……这绝不是梦幻……这是大自然的一般规律……但是,怎样才能把这种一般规律的秘密从科学中探寻出来呢?怎么!洒在我手上的这种光竟是金子!这同样的原子按照某种规律扩散开去,只要按照另一种什么规律就能把它们凝结起来!……怎么办才行呢?……有人曾经设想藏起一道阳光来……阿威罗伊……是的,是阿威罗伊……阿威罗伊曾经在戈尔都大清真寺的可汗陵左边第一根柱子底下埋了一道阳光,但是,只有把墓穴掘开,才能看到那试验在八千年后是否获得了成功。”
“见鬼!”让自言自语说,“为了一个埃居可以让人等死了!”
“……另有些人曾经想过,”副主教依然像做梦似的继续叨叨,“最好是用一道天狼星的光。但是很难弄到天狼星的光,因为别的星光同它搅在一起。弗拉梅尔认为,用地火去试验更简单些……弗拉梅尔!是哪一位预言家的名字呀!弗拉马……是的,火。关键就在这里……宝石出于煤炭,金子出于火……但是怎样把它从火里取出来呢?……马吉斯特里断言,有些女人的名字具有某种非常甜蜜、非常神秘的魔力,只需在做试验的时候念出它们来就行了……咱们来看一看玛努是怎么说的吧:‘凡是女人受到尊重的地方,神明就欢喜;凡是她们受到蔑视的地方,向上帝祷告也没用。'……女人的嘴永远是纯洁的,那是流水,那是阳光……一个女人的名字应该悦耳、动听、富于想象,结尾应是一长串元音字母,像祷告词里的字一样……是呀,这些智者言之有理。的确,玛利亚、索菲亚、爱斯梅拉见鬼!老是这个念头!”
于是,他猛地把书合上。
他用手摸了一把额头,仿佛在驱赶那缠绕着他的念头。随后,他从桌上拿了一只钉子和一把小铁锤,锤柄上怪诞地刻着些神秘的字。
“一段时间以来,”他苦涩地笑笑说,“我的所有试验全都失败了!那固定的想法缠绕着我,像一块烧红的铁烙着我的脑子。我连伽斯阿朵尔的秘密都不能发现,他的灯没有灯芯,没有油,也照样亮。其实这很简单嘛!”
“见鬼!”让嘀咕道。
“只要一个可怜的念头,”神父接着说,“就能使人软弱和疯狂!啊!让克洛德·倍尔奈尔笑话我吧,她未能有过一时一刻说服尼古拉·弗拉梅尔别去探究那伟大事业!怎么!我手里握着的塞西埃雷的魔锤!可怕的法师从他那小屋里用这锤每敲一下钉子,他所诅咒的仇敌们就会被击到地底下一库代深去,哪怕他们远在两千里之外。就连法兰西国王因为有一天晚上冒冒失失地敲了一下那魔法师的门,就在巴黎大街上陷了下去,一直陷到了膝盖……这事发生还没三个世纪……喏,我有钉子和锤子,它们在我手里并不比铁匠手里的锤子更可怕……可是,关键就在如何找到塞西埃雷敲钉子时念的那个咒语。”
“无聊!”让想道。
“瞧瞧看,试试看,”副主教激动地说,“如果成功了,我就能看见一簇蓝色的火星从钉子头上迸出来……艾芒——艾当!艾芒——艾当[387]!……不是这个……西日阿尼[388]!西日阿尼!……但愿这钉子为叫弗比斯的人掘开坟墓!……该死,总是……老是……永远是这同样的念头!”
他气哼哼地扔掉了锤子。然后,他颓丧地坐进扶手椅里,趴在桌子上,因高大椅背的遮挡,让看不见他了。有几分钟工夫,让只见他紧攥着的拳头在一本书上颤抖。突然,堂·克洛德站了起来,拿起一只圆规,默默地在墙上刻下下面这个大写的希腊字:
’ANAFKH[389]
“我哥哥疯了!”让心里嘀咕,“要是写成Fatum[390]不更简单吗?并不是所有的人都非得懂希腊文不可的!”
副主教又在扶手椅上坐了下来,头压在两只手上,如同一个头沉额烫的病人。
让惊讶地观察着他的哥哥。这个心地坦荡的人,这个除了自然法则之外不知道世上还有别的法则的人,这个听凭感情纵情流露的人,这个心中强烈感情的湖泊,因为每天早上都要挖些新的沟渠来把湖水放掉,致使湖泊永远干涸的人,他不知道这种人类感情的汪洋若是被人堵住了出口,就会多疯狂地汹涌翻腾,就会怎样聚起,怎样上涌,怎样满溢,怎样刺透人的心,怎样使人内心哭泣,抽搐,直至冲破堤岸,泛滥成灾。克洛德·弗罗洛的严峻外表,他那难以企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矜持表象,一直在欺骗着让。快活的学生从来没有想到在这座“埃特纳火山”的雪白的额头下竟会有汹涌的、深藏的、疯狂的岩浆。
我们不知道他是否立即意识到这一切,但是,尽管他大大咧咧,可他知道自己看到了本不该看到的东西,他刚刚发觉他的兄长的灵魂处于一种最神秘的境界,知道一定不能让克洛德发现自己在跟前。因此,看见副主教又坐回扶手椅中,像原先一样一动不动,他便轻而又轻地缩回头来,在门后面弄出脚步声响,好像是一个刚刚来到,并让人知道自己来了的人一样。
“进来!”副主教从密室里喊道,“我正等着您。我专门把钥匙留在锁孔里了。进来吧,雅克先生。”
学生让大胆地走了进去。在这种地方碰到这样一种来访,副主教觉得很尴尬,他在椅子里颤抖了一下说:“怎么,是您,让?”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让涨红着脸,厚颜而愉快地回答。
堂·克洛德又板起了他那副严厉的面孔。
“您到这里来干什么?”
“哥哥,”让竭力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稳重而谦恭的样子,一脸无奈地转动着手里的帽子说,“我是来向您讨……”
“讨什么?”
“讨教,我极其需要。”让不敢大声说出“还要讨点我极其需要的钱”。这后半句他没有敢说出口。
“先生,”副主教冷冰冰地说,“我对您很不满意。”
“唉!”让叹了口气。
堂·克洛德把椅子转动了小半圈,紧紧地盯着让说:“我很高兴见到您。”
这是个不祥之兆。让准备好挨一顿臭骂了。
“让,每天都有人向我报告有关您的劣迹。您同那个阿贝尔·德·拉蒙尚小子爵打架是怎么回事?”
“啊!”让说,“那有什么大不了的!那坏小子骑着马在泥浆里跑,故意溅了同学们一身的泥!”
“那您把那个马伊埃·法尔吉的衣服撕破了又是怎么回事?”副主教又问,“那人抱怨说他们把我的衣服撕破了。[391]”
“胡扯!只不过撕破了一块劣等蒙泰居头巾,什么衣服不衣服的!”
“人家诉苦说是衣服[392],不是头巾[393]。您懂拉丁文吗?”
让没再吱声。
“是呀,”神父摇摇头接着说,“现在的学习和语言就是这个样子了。难得听到人讲拉丁文了,古叙利亚文更没人懂,而希腊文则又是那么讨厌,连大学者碰到一个希腊字都不怕人说无知而跳过去不念,说:‘这是希腊文,没人说的。'[394]”
让毅然抬起眼睛说:“兄长大人,您愿意我用标准法语把墙上那个希腊字解释给您听吗?”
“什么字?”
“'ANAгKH。”
副主教黄黄的颧骨上泛起淡淡的红晕,仿佛一股烟云喷出,预示着火山内部在悄悄震荡。让几乎没有注意到。
“唉,让,”兄长使劲儿挤出话来说,“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命运。”
堂·克洛德脸色又发白了,让则仍不在意地继续说:
“还有下边那个字,同一个人的手刻下的另一个希腊字,意思是淫秽。您瞧,我希腊文学得不错的。”
副主教一声不吭。弟弟对希腊文的解释令他陷入沉思。小让有着惯坏了的孩子的一切鬼精明,他判断出是提他的要求的大好时机了。于是,他便以极其温柔的声音说道:
“我的好哥哥,难道您会因为我揍了那帮坏小子,那帮毛头小伙子,某些毛头小伙儿[395],您就恨得我如此吗?……您都看见了,我的好克洛德哥哥,我的拉丁文学得不错。”
但是,这假惺惺的温柔在那位严厉的兄长身上并没产生惯常的效果。塞伯拉斯[396]是不吃蜜汁点心的。副主教额头上的皱纹一点儿也没舒缓。
“您究竟想干什么?”他生硬地问。
“喏,实话实说!是这么回事!”让壮起胆子答道,“我需要钱。”
闻听这一大胆的要求,副主教脸上立即现出那种完全是父亲教训儿子的表情。
“让先生,您知道,我们蒂尔夏普领地的收入,加上那二十一所房子的租金和别的捐税,只有三十九个巴黎利弗尔十一苏六德尼埃。这比帕克莱修士那时候要多一半,但并不算多。”
“我需要钱。”让不为所动地说。
“您知道,官府决定要我们拆迁那靠近主教管区的二十一所房子,除非付给尊敬的主教两个值六巴黎利弗尔的镀金银马克作为补偿。可我还没能弄到这两个马克呢,这您是知道的。”
“我只知道我需要钱。”让第三次说道。
“您要钱干什么?”
这句话使让的眼睛里闪出一道希望的光芒,他重又现出一副温柔可爱的样子。
“喏,亲爱的克洛德哥哥,我不会因为乱花钱才来求您的。我并不是想拿您的钱到酒店里去乱花,也不是想拿去买锦衣华服,带着仆人在巴黎招摇过市。不是的,哥哥,是要去做一件好事。”
“什么好事?”克洛德有点惊讶地问。
“我有两个朋友想给圣母升天会的一个可怜寡妇的孩子买婴儿衣物。那得三个弗罗林,我想凑上一份。”
“您的那两个朋友叫什么?”
“皮埃尔·拉索梅尔[397]和巴蒂斯特·克罗格·乌瓦松[398]。”
“嗯!”副主教说,“叫这两个家伙做好事,等于是在往祭坛扔炸弹!”
让真不该挑选这两个朋友的名字来说。可是他明白得太晚了。
“而且,”精明的克洛德继续追问,“什么样的婴儿衣物竟要三个弗罗林?而且,那是给一个圣母升天会的修女的孩子用的吗?圣母升天会的寡妇修女们从什么时候起有包在襁褓里的婴儿的?”
让又一次豁出去说:“喏,是呀!我需要钱今晚去爱情谷看伊莎波·拉·蒂耶里。”
“不要脸的东西!”神父叫喊起来。
“命中注定。”[399]让说。
让也许是不怀好意地借用的写在小屋墙上的这个词儿,对神父产生了奇怪的作用。后者咬着嘴唇,气得满脸通红。
“您滚吧,”他对让说,“我在等人。”
让试图再做一番努力,便说:“克洛德哥哥,您至少得给我一枚小银币去吃饭呀。”
“您的格拉蒂安教令学到哪儿了?”堂·克洛德问。
“我的练习本丢了。”
“您的拉丁人文课学到哪儿了?”
“我的贺拉斯的讲义被人偷掉了。”
“您的亚里士多德学到哪儿了?”
“天哪,哥哥,教堂里的那个说异教徒总是在亚里士多德的玄学里寻找遁词的神父是谁呀?让亚里士多德见鬼去吧!我可不愿意让亚里士多德的玄学毁了我的宗教信仰!”
“年轻人,”副主教说道,“上次国王驾临时,有一位名叫菲利普·德·戈明的绅士,在他的马衣上绣着一句格言,我要您好好想一想:不劳动者不得食。[400]”
让用指头堵住耳朵,眼睛盯着地上,满脸怒气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他像白鹊鸽般敏捷地转向克洛德说:
“这么说,好哥哥,您连买一块破面包的苏也不肯给我啦?”
“不劳动者不得食。”[401]
闻听副主教又说了一遍这句话,让便双手捂住脸,像个女人似的抽泣起来,失望地嚷道:“呵嗬呵嗬呵嗬咦[402]!”
“这是什么意思,先生?”副主教闻听,十分诧异地问道。
“怎么!”让抬起他那被两手刚刚揉得红红的,像流过泪似的眼睛肆无忌惮地望着克洛德说,“这是希腊文!这是埃斯库罗斯的一个短短长格,是用来表示伤心透顶的。”
说完,他便发出一串滑稽而大声的笑来,逗得副主教也露出了笑容。这实在是克洛德的错,他为什么把这孩子给娇惯坏了呢?
“啊,克洛德哥哥,”被哥哥的微笑壮起胆子来的让又说,“您看我的破靴子,连底儿都快没了,您见过世上有比这更破的鞋吗?”
副主教立即恢复了先前的严厉说:“我会给您一双新靴子的,但要钱没有。”
“只要一个小小的银币就行了,哥哥!”让苦苦哀求道,“我将学好格拉蒂安的。我会崇奉上帝的,会成为一个科学和真理方面的毕达哥拉斯的。求求您,给我一个小银币吧!您愿意我被饥饿吞噬吗?饥饿就在我面前大张着嘴,比出家人或者鞑靼人的嘴更黑、更脏、更大。”
堂·克洛德摇着皱起眉头的脑袋说:“不劳动者……”[403]
让没让他说完。
“得啦!”他嚷道,“见鬼去吧!快乐万岁!我将下酒馆,我将去打架,我将要摔盘子,我将去找女人!”
他说着便把帽子往墙上一扔,把手指捏得咯咯直响。
副主教阴沉着脸看着他。
“让,您没有灵魂。”
“这个嘛,按照伊壁鸠鲁的说法,我是缺少一种没什么用的不知其名的东西。”
“让,您得好好考虑改变改变了。”
“哼,”让看看他哥哥又看看炉子上的那些蒸馏器,“这里的一切,这些念头和这些瓶子,都离奇古怪!”
“让,您已经站在很陡的斜坡上了。您知道您会滑到什么地方去吗?”
“滑到酒店去。”让说。
“酒店会把您引向刑台。”
“那不过是同另一盏灯一样的灯,狄奥瑞纳或许就是用这盏灯找到了他的伙伴的。”
“刑台会把您带上绞架。”
“绞架是一个天平,它的一头是人,另一头是整个的大地。做个人可是件美事。”
“绞架会把您带进地狱。”
“那是一炉旺火。”
“让,让,下场会很惨的。”
“但开头却一定很好。”
这时候,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别出声!”副主教把一根指头压在嘴唇上说,“是雅克先生来了。听着,让,”他压低声音补充说,“永远不要把您在这里看见和听见的一切说出去。快躲到那只炉子后面去,别出声。”
让蜷缩在炉子后面。这时候,他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对了,克洛德哥哥,给我一个弗罗林我就不出声。”
“别响!我答应您就是了。”
“得马上给我。”
“拿去!”副主教气哼哼地把自己的钱包扔给他。让缩在炉子后面,房门开了。
五 两个黑衣人
进来的人身穿黑色长袍,神情阴郁。一眼望去,引起我们的朋友让(大家一定猜得到,他躲的那地方能清楚地听到和看到一切)注意的是新来者衣服的黑和面容的极其暗淡。不过,那张脸上还带着点温柔,但却是一种猫或法官的温柔,一种假惺惺的温柔。他满头灰发,一脸皱纹,大约六十岁光景,两眼眯着,眉毛雪白,嘴唇下垂,两手很大。当让看到原来只不过如此,也就是说,来人想必是个医生或法官什么的,看到他的鼻子离嘴太远,显得蠢乎乎的时,他便缩回了身子,很懊恼必须极不舒服地缩在那儿,没完没了地陪着这么个家伙。
副主教却没有起身迎接客人。他示意来者坐在靠近房门的一张凳子上,好像继续沉思了一会儿,没有出声之后,才打招呼说:“您好,雅克阁下。”
“您好,大人!”黑衣人回答。
在“雅克阁下”和那绝妙的“大人”的称谓间,有着如同“大人”和“先生”,“上人”[404]和“下人”[405]间的差别一样。这显然是表示师生之间的区别。
“我说,”副主教又沉默了一会儿——雅克先生没敢打扰他——说,“您成功了吗?”
“唉,阁下,”对方苦笑着说,“我一直在吹气。灰全吹没了,也没见一星半点黄金。”
堂·克洛德显出不耐烦的样子说:“我跟您说的不是这事,雅克·沙尔莫吕阁下,我问的是您承办的巫师的案子。审计院的那个膳食总管,您是管他叫马克·塞奈纳吧?他招认犯了巫术罪了吗?您的拷问奏效了吗?”
“唉,没有,”雅克先生仍旧苦笑着回答说,“我们还没能松口气呢。那家伙是块顽石,我们得把他弄到猪市上去煮了,非叫他开口不可。为了问出实情,我们将无所不用其极。他全身的骨头已全都脱臼了。如同老幽默家柏拉图说的,我们给他用上了圣让的所有药草:
面对刺棒、烙铁、死刑十字架和夹环,
面对绳索、铁链、皮鞭、足枷、镣铐、颈枷。[406]
可是,全都无济于事。那人真叫可怕。我真是白费力气了。”
“您在他家里没找到什么新玩意儿吗?”
“找到了,”雅克先生在衣袋里掏摸着说,“这张羊皮纸,上面有一些字,我们不认识。连刑事检察长菲利普·勒里埃先生也不认识,他在处理布鲁塞尔康代斯坦街的犹太人案子时,还学过一点希伯来语呢。”
雅克先生一面说,一面在桌子上摊开一张羊皮纸。
“给我吧,”副主教说。他看了这羊皮纸文件后又大声说道,“纯粹是巫术,雅克先生!‘艾芒——艾当!’这是那些女巫参加巫魔夜会时的叫喊声。通过身上,与自身同在,在自身之中![407]这是把魔鬼锁回地狱去的命令。‘啊嗨,吧嗨,吗嗨!’这是药方,是治被疯狗咬伤的咒语。雅克先生,您是王室的教廷检察官,这个文件罪莫大焉。”
“我们还得拷问那家伙。这儿还有,”雅克又在包里掏摸着说,“我们在马克·塞奈纳家里找到的。”
那是一只同堂·克洛德火炉上那些罐子差不多的罐子。“啊,”堂·克洛德说,“这是一只炼金坩埚呀。”
“我得实话实说,”雅克先生胆怯而笨拙地笑着说,“我已经用它在炉子上试过了,并不比我的那只强。”
副主教开始细看那只罐子。“这坩埚上刻的是什么呀?‘呵歇!呵歇!’这是赶跳蚤时念的咒语!这个马克·塞奈纳真无知!我深信,用这只罐子是决不会炼出黄金来的!夏天把它放在您的凹室中倒挺好!顶多就这么点儿用。”
“由于我们弄错了,”王室检察官说,“所以我刚才上楼之前先研究了一下楼下的大门廊。阁下能肯定在主宫医院旁边的那扇大门上有着进入这门科学的奥秘吗?在圣母院底层的七个裸体雕像中,阁下能确定那个脚跟上长翅膀的就是墨丘利吗?”
“能,”神父答道,“那是意大利博士奥古斯丹·尼孚写的,他有一个大胡子魔鬼,在教给他一切。我们还是下去吧,我就地解释给您听。”
“谢谢,阁下!”沙尔莫吕一躬到底地说,“对了,我差点儿忘了!您想让我什么时候去抓那个小女巫呀?”
“哪个小女巫?”
“就是您知道的那个波希米亚姑娘,那个不顾官府禁令,每天到广场上来跳舞的姑娘!她有一只着了魔的母山羊,那羊有魔鬼般的犄角,会读会写,会像毕加特里斯一样算数,就凭这只羊,就足以让所有的波希米亚人上绞架的了。起诉状全预备好了。很快就能完事了。唉!我敢说,那跳舞姑娘真是个绝代佳人!她有一双最美丽的黑眼睛!像两颗埃及宝石似的闪闪发亮!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副主教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这我会告诉您的,”他含混不清地嗫嚅着,然后又憋足劲儿说,“您还是忙您的马克·塞奈纳去吧!”
“您放心吧,”沙尔莫吕笑着说,“我回去就让人再把他绑在皮床上。但他可真是个魔鬼,竟把皮埃拉·托尔特吕弄得疲惫不堪。皮埃拉的手可是比我的还大呀。正如那位好心的柏拉图说的:
你光身绑着,倒挂起,净重一百斤。[408]
至于绞索,那是我们拥有的最好的,将给他套上。”
堂·克洛德仿佛在冥思苦想。他转向沙尔莫吕说:“皮埃拉先生……我是说,雅克先生,您去忙马克·塞奈纳的事吧。”
“是,是,堂·克洛德。可怜的人!他要受大罪了。什么怪念头,竟去参加巫魔夜会!一个审计院的膳食总管,应该知道查理曼的法令:吸血鬼或是假面人![409]至于那个小姑娘……大家都叫她爱斯梅拉达……我听候您的吩咐……啊,从大门廊下经过时,您得给我讲解一下走进教堂时人们见到的那个平庸画上的园丁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播种人?……哎,阁下,您在想什么呀?”
堂·克洛德在沉思默想,没再听他说话。沙尔莫吕随着他的视线,发现他在直勾勾地盯着那罩在窗口上的蜘蛛网。这时候,一只傻乎乎的苍蝇,正在寻觅三月春光,撞在网上,给粘住了。蛛网一动,躲在网中央的大蜘蛛便急忙爬了过来,扑到苍蝇上,用两只前腿把苍蝇掰成两半,同时又用可怕的触角去掏苍蝇的脑袋。“可怜的苍蝇!”王室教廷检察官说着,伸手想去救它。副主教仿佛突然惊醒似的,剧烈地痉挛着抓住他的胳膊。
“雅克阁下,”他喊道,“让命运去决定吧!”
检察官惊惧地转过头来。他觉得胳膊被一只铁钳给钳住了。神父的眼睛直勾勾的,恍恍惚惚,闪闪发亮,一直死盯着可怕地绞在一起的苍蝇和蜘蛛。
“啊!是的,”神父用一种仿佛发自肺腑的声音继续说,“这是一切的象征。它飞翔,它快活,它刚刚出生;它在寻找春光、空气和自由;啊,是呀,可它撞上了这个命定的窗口,蜘蛛跑了出来,可恶的蜘蛛!可怜的跳舞姑娘!可怜的命中注定的苍蝇!雅克先生!随它去吧!这是命运!……唉,克洛德,你就是那蜘蛛!克洛德,你也是那苍蝇!……你飞向科学,飞向光明,飞向太阳,你一心想着飞到自由的空气里,飞到永恒真理的伟大光辉里,可是,当你扑向那开向另一个世界,开向那光明的世界,那智慧与科学的世界的灿烂的窗口时,盲目的苍蝇啊,愚蠢的学者啊,你却没看到命运在光明和你中间张开的这张薄薄的蛛网,你就一头扑上去了,可怜的疯子,现在,你脑袋碎了,翅膀折了,在命运的铁腕中拼命挣扎!雅克先生,雅克先生,别干涉那蜘蛛。”
“我向您保证,”沙尔莫吕莫名其妙地望着他说,“我不会去碰它的。但您松开我的胳膊吧,阁下,求求您啦!您的手像老虎钳似的。”
副主教根本就没有听见,他眼睛盯着窗口又说:“啊,蠢货!要是你能用你那小翅膀把这可怕的网撞破,你就以为你能飞到阳光里去啦!唉!前面那扇玻璃窗,那透明的障碍物,那比把所有的哲学家同真理分开的铜墙铁壁还要坚固的水晶墙,你又怎能穿过呢?啊,空幻的科学!多少聪明人远远地飞来,却碰得头破血流!多少纠缠不清的体系在那永恒的窗前撞得晕头转向!”
他沉默了。刚才的那些把他不知不觉地带回到科学里去的想法,仿佛使他平静下来了。雅克·沙尔莫吕向他提了一个问题,使他完全回到现实的情感中来:“我说,阁下,您什么时候来帮我炼金呀?我急切希望成功。”
副主教苦笑着摇摇头回答说:“读一读米歇尔·普塞吕的《能力的对话和魔鬼的活动》[410]吧。我们所做的事并不完全是无辜的。”
“小声点,阁下,我也是这么想的,”沙尔莫吕说,“可是,当一个人不过是年俸三十个图尔埃居的王室教廷检察官的时候,他必须搞点炼金术。不过,咱们说话得小声些。”
这时,炉子后面发出一种咀嚼食物的声音,沙尔莫吕听了不觉一怔。
“什么声音?”他问。
原来是让躲得腻歪厌烦了,碰巧发现了一块干面包和一小块霉干酪,正在不顾一切地大嚼起来,权当消遣和早餐。因为饿极了,他便嚼得很响,每一口都吧唧吧唧的,使检察官惊醒、警觉起来。
“这是我的一只猫,”副主教连忙说,“它在那下面消化老鼠呢。”
这个解释令沙尔莫吕感到满意。
“的确,阁下,”他恭敬地笑着说道,“所有伟大的哲学家都曾有过宠物。你知道塞尔维雅斯说的吧:因为没有哪儿是没有精灵的。[411]”
这时,堂·克洛德生怕让又弄出什么恶作剧来,便提醒他的好弟子,说他们还得一起去研究大门廊里的某个雕像,于是,二人便走出小房间。让“喔唷”了一声,大大地松了口气,开始在担心自己的膝盖要跟下巴粘在一起了。
六 光天化日之下的咒骂所能产生的结果
“我们赞美你,上帝!”[412]让嚷嚷着从炉子后面钻出来,“两只灰林鸮终于走了!呵歇!呵歇!啊嗨!吧嗨!吗嗨!这些跳蚤!这些疯狗!魔鬼!他们的谈话让我受够了!我的头嗡嗡的,像个钟楼似的!还有这霉干酪!快!快走,拿上哥哥的钱包快走,把所有的钱通通换酒来喝!”
他向那宝贵的钱包里面温情地、赞赏地看了一眼,整了整衣服,蹭了蹭高帮皮鞋,掸了掸破袖子上沾满的灰尘,吹着口哨,原地转了一圈,看看小屋里是否还有什么好拿走的,在炉子上顺手抄走几只玻璃小玩意儿,好送给伊莎波·拉·蒂耶里当首饰,最后,拉开他哥哥由于对他最后的一次宽大而虚掩着的门,而他却为了搞最后一次恶作剧,竟让门大开着,像只小鸟似的蹦蹦跳跳地下了螺旋楼梯。
在黑暗的楼梯上,他碰到一个什么东西,那东西便嘟囔着挪了挪地方。他猜想那是卡西莫多。他觉得这事太好笑了,继续下楼时,忍不住捧腹大笑,来到广场还笑个不停。
当他脚踏在广场地上时,他用脚踢着。“啊,”他说,“美好而可敬的巴黎石板路呀!那该死的楼梯,连雅各布的天梯[413]上的天使都要上气不接下气的!我怎么会想起站到那直插云霄的石屋里,去吃长了毛的干酪,去从一个小窗洞里张望巴黎的钟楼!”
他走了几步,看见那两只灰林鸮,也就是说堂·克洛德和雅克·沙尔莫吕先生,在大门廊的一尊雕像前观赏着。他蹑手蹑脚地走近他们,只听见副主教声音极低地对沙尔莫吕说:“这是巴黎的纪尧姆让人把约伯像刻在这金边的天青石色的石头上的。约伯刻在炼金石上,这块石头就该受点考验和折磨,才能变得完美无缺,正如雷蒙·吕勒[414]所说:‘以特殊形式保存,灵魂就能完好无损。'[415]”
“那对我无所谓,”让说,“反正我得了钱包。”
这时候,他听见自己身后有粗大响亮的声音在一迭连声地咒骂:“上帝的血!上帝的肚子!贝尔则布特的肚脐!教皇!号角和雷霆!”
“我敢发誓,”让嚷道,“这准是我的朋友弗比斯队长!”
副主教正在向王室教廷检察官讲解龙的尾巴藏在一个池塘里,池塘冒出一缕烟和一个国王的头颅的故事,却听见了弗比斯的名字。堂·克洛德浑身一颤,中断了讲述,令沙尔莫吕大惑不解地回转身去,看见他弟弟让正同一个高个儿军官在贡德洛里埃府邸门前聊天。
那的确是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先生。他倚在未婚妻家的墙角上,像个邪教徒似的咒骂着。
“真的,弗比斯队长,”让握着他的手大声说,“您骂得真带劲儿。”
“号角和雷霆!”队长回答。
“您就是号角和雷霆!”让回答,“可是,我的好队长,您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大堆好字眼儿的?”
“请原谅,好伙伴让,”弗比斯摇着他的手大声说,“马一跑起来就刹不住了。我正骂得起劲儿。我刚从那帮假正经的女人家里出来,而我每次出来时,喉咙里总堵得慌,想骂,非得一吐为快不可,要不然就会憋死!”
“您愿意去喝一杯吗?”让问。
这个提议使队长平静下来。
“很愿意,可我没钱。”
“我有钱!”
“去你的!拿来我瞧瞧!”
让既像煞有介事又随随便便地把钱包在队长面前炫耀了一番。这时候,已经把那惊呆了的沙尔莫吕撂在一边的副主教,向他们走来,在几步之外站住了,看着他俩,而他俩正在专心一意地察看钱包,没有注意到他。
弗比斯嚷道:“让,您口袋里的钱包就跟水中的月亮一样,看得见,但摸不着,只不过是月亮的影子罢了。您装的不过是些石头子儿!”
让冷冰冰地答道:“是石头子儿,把我的胳肢窝都磨疼了!”
他二话没说,把钱包往近旁的一块路碑上一抖,样子就像一个正在拯救国家的罗马人。
“我的上帝!”弗比斯嘟哝着,“银盾、大银币、小银币、每两个就值一图尔的铜钱、巴黎德尼埃、真正的鹰头里亚尔!真叫人眼花缭乱呀!”
让表情大度,漠然。有几枚里亚尔滚到泥里去了,队长急切地弯腰去拾,让把他拉住说:“算了吧,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
弗比斯把钱数了数,郑重其事地转向让说:“您知道吗,让,一共有二十三个巴黎苏!您昨晚在割嘴街抢了谁的钱了?”
让把他那金色鬈发的头昂起来,鄙夷不屑地眯起眼来说:“我有一位当副主教的笨蛋哥哥。”
“上帝的号角!”弗比斯嚷道,“是那个了不起的人!”
“咱们喝酒去吧。”让说。
“去哪儿喝?”弗比斯问,“去‘夏娃的苹果’?”
“不,队长,咱们到‘老科学’去吧。那儿花样繁多,是个谜一般的地方,我很喜欢。”
“谜太多了,让!‘夏娃的苹果’酒更好,而且,店门边还有一架洒满阳光的葡萄,我喝酒时看着挺开心。”
“好吧,就到夏娃和她的苹果那儿去吧,”让挽起弗比斯的胳膊说,“对了,亲爱的队长,您刚才说割嘴街,您这么说不好,现在人们不那么野蛮了。人们管那条街叫割喉街。”
两个朋友向“夏娃的苹果”酒店走去。不言而喻,他们先把钱都装好了,而且,副主教在尾随着他们。
副主教脸色阴沉,忐忑不安地跟在他们后面。这是不是因为自从他上次和格兰瓜尔谈话之后,弗比斯那该死的名字就一直缠绕在他的心头?这他并不清楚,但这毕竟是一个叫弗比斯的人,而光凭这魔幻般的名字就足以使副主教蹑手蹑脚地跟在这两个无忧无虑的伙伴身后,不安地留心他们的谈话,观察他们细微的动作。再说,要听到他们所说的一切是再容易不过的了,因为他们说话粗声大气,并不因为有多半行人听到了他们的私房话而觉得难为情。他们谈论决斗,谈论姑娘,谈论美酒与放荡。
在一条街的拐角处,一阵巴斯克鼓的声响从邻街传来。堂·克洛德听见那军官对让说:
“快点走。”
“怎么啦,弗比斯?”
“我害怕那个波希米亚姑娘看见我。”
“哪个波希米亚姑娘?”
“就是那个有一只母山羊的小姑娘。”
“爱斯梅拉达?”
“正是,让。我总是记不住她那个鬼名字。快走,她会认出我来的。我不想让那姑娘在大街上跟我搭讪。”
“您认识她,弗比斯?”
谈到这里,副主教看见弗比斯在嘿嘿地笑着凑近让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放声大笑,得意扬扬地摇头晃脑。
“真的?”让问。
“我以灵魂担保!”弗比斯说。
“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
“您肯定她会来?”
“您是笨蛋吗,让?这种事还用得着怀疑吗?”
“弗比斯队长,您是个幸运的军人!”
这些话副主教全听见了。他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一阵显而易见的战栗传遍他的全身。他站了片刻,像个醉汉似的靠在一个界石上,然后,又去追赶那两个快活的家伙。
等他赶上他们时,他们已经改换了话题,只听见他们在放声高唱那支古老的回旋曲的叠句:
小卡洛街的孩子们,
像小牛犊似的被吊死。
七 恶僧
有名的夏娃的苹果酒店位于大学区柳条筐街和首席律师街的拐角,是底层的一间大房,挺宽阔,但却挺低矮,一根漆成黄色的大木柱支着拱顶中央拱顶石,房里摆满了桌子,墙上挂着些闪亮的锡壶,屋里酒徒和荡女不绝,临街有一扇窗,门边有一架葡萄,门上方有一块晃眼的洋铁皮,绘有一只彩色苹果和一个女人,被雨水淋得生了锈,用一根铁钎戳着,迎风转动。这种朝着街面的风信旗就是酒幌子。
夜幕降临。大街一片漆黑。酒店里点满了蜡烛,远远看去,宛如一间黑暗中的铁匠铺。碰杯声、宴饮声、咒骂声和吵架声从破碎了的玻璃窗里透出来。透过房里热气附在临街玻璃窗上形成的薄雾,可以看见上百张模糊不清的脸,不时地发出一阵大笑。有事在身的行人走过时都不朝这喧闹的窗户看上一眼。只是偶尔有个破衣烂衫的小男孩踮起脚,够到临街的窗台上,朝着酒店里面喊着当时笑骂醉叹的老调:“见鬼去吧,醉鬼,醉鬼,醉鬼!”
这时候,有一个男子在这闹哄哄的酒店门前一个劲儿地走来走去,不停地朝店里张望,而且,像哨兵不离哨位似的不离酒店半步。他穿着一件大氅,连鼻子都捂住了。这是他刚刚从“夏娃的苹果”附近一个旧货店里买的,多半是为了抵御三月之夜的寒风,或许也是为了遮遮自己原来的衣服的。他不时地在那铅丝网挡住的模糊不清的玻璃窗前停下来听听,看看,跺跺脚。
酒店的门终于开了。这好像是他所期待的。两个酒鬼走了出来。从门里溢出的亮光霎时间便把他们那快活的嘴脸映得通红。穿大氅的那人走到街对面的一个门洞里监视着他俩。
“号角和雷霆!”两个酒鬼中的一个说,“马上就七点了。我赴约会的时间到了。”
“我告诉您吧,”他的同伴大着舌头答话说,“我不住在恶语街,坏人才住恶语街呢[416]。我住在让·潘·莫雷街……要是您说错了,您就比独角兽还要荒谬……人人皆知,谁爬到熊背上去过一次,就永远不会害怕了,可是您的鼻子专嗅美食[417],就像医院的圣雅克一样。”
“让,我的朋友,您醉了。”另一个说。
这一位摇摇晃晃地答道:“您愿意这么说就这么说吧,弗比斯,可是,柏拉图的侧影像一只猎狗,这却是千真万确的。”
读者想必已经认出了我们的这对宝货:弗比斯队长和让。在暗中监视他们的那个男人显然也认出了他们,因为他一直蹑手蹑脚地尾随其后。让拖着队长在晃晃悠悠地走,队长酒量比他大,因此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穿大氅的男子注意地听他俩说话,在他俩的全部谈话中抓住了下面这段有趣的对话:
“大酒鬼!您走好行不行呀,年轻人。您知道我得走了。都七点了。我同一个女人有约。”
“那您就别管我好了!我看见了星星和火花。您就像邓晋马尔丹城堡,让人笑破肚皮。”
“我以我祖母发誓,让,您尽讲些疯话……对了,让,您还剩点钱吗?”
“校长先生,一点儿不错,小屠宰场。”
“让,我的朋友让!您知道我约了那小姑娘去圣米歇尔桥头,我只能把她带到桥头的法洛代尔妓院去,必须付房钱的。那白毛老鸨是不赊账的。让!求求您了!难道我们把钱全喝掉了?您连一个子儿也不剩了?”
“我们的良心在那桌上的美味佳肴里很好地消磨了几个钟头。”
“见鬼!别废话了!告诉我,您这鬼让,您还剩点钱不?给我!不然的话,您就是像约伯一样患麻风病,像恺撒一样生疥疮,我可要搜身了!”
“先生,加里雅什街的一头接着玻璃厂街,另一头连着蒂克塞昂德里街。”
“是呀,我的好友让,我可怜的伙伴,加里雅什街,对呀,对极了,可是,看在老天爷的分儿上,您醒醒吧。我只要一个巴黎苏,是为了七点钟的约会。”
“安静!注意这叠句:
当老鼠要吃猫的时候,
国王就要统治阿哈;
当辽阔温暖的大海
在圣让节结起冰来,
人们就会看到
阿哈城的人从冰上逃出来。”
“喂,异教徒学生,您能不能别用您母亲的肠子把自己勒死!”弗比斯边嚷,边狠狠地把喝醉了的学生推了一把,使之顺墙滑到,软绵绵地摔在菲利普·奥古斯特的石板路上。心里还剩一点酒鬼的恻隐之心的弗比斯,用脚把让踢到上帝在每个街角上给穷人预备的、而有钱人鄙夷地称之为垃圾堆的枕头上。队长把让的脑袋弄在一棵白菜根的斜面上,让立刻低声,均匀地打起呼噜来。但队长心头的怨恨还没有完全消去,他向睡着了的学生说:“要是魔鬼的车子经过时正好把你带了去,那就算你倒霉!”说完便径直走开去了。
穿大氅的男人一直在跟着他,在熟睡的学生跟前驻足片刻,仿佛有点犹豫不决,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仍旧走去尾随那队长。
我们也像他俩一样任随让在星光的好意看护之下睡他的大觉,假如读者乐意,我们还是跟踪那两个人吧。
到了圣安德烈·代阿克街,弗比斯队长发现有人跟踪。他不经意地回了回头,看见一个人影儿沿着墙跟在后面。他站下了,那人影儿也站下了。他走,那人影儿也走。他对此并不以为然。“哼,可笑!”他自言自语道,“我一个子儿也没有。”
他在奥顿学校门前停了下来。他就是在这所学校开始他所谓的学业的,而且,按照他们留下的那种淘气学生的习惯,每次走过校门前,总要侮辱一下大门廊右边的红衣主教皮埃尔·贝尔特朗的塑像。普里雅伯对这种侮辱曾引用贺拉斯的讽刺诗句苦涩地抱怨道:“我曾是无花果树的树干。”[418]他胡闹得实在太凶,以致塑像的题词都几乎被磨去了。这一回,像往常一样,他在塑像前站下了。街上空寂无人,他迎着风漫不经心地在扣军服上的饰带时,只见一个人影儿向他走过来,脚步极其缓慢,使他竟来得及看清那人影儿穿着大氅,戴着帽子。人影儿走到他跟前停住了,比贝尔特朗红衣主教的塑像更加纹丝不动。然而,他却死死地盯着弗比斯,瞳孔像夜里跑出来的猫一样地闪闪发亮。
队长原本很有胆量,他毫不在乎一个手握刀子的歹徒的袭击。可是,这个会动的“塑像”,这个死盯着他的男子,使他不寒而栗,因为他依稀记起了当时社会上广为流传的有关恶僧的传闻,说该恶僧夜间出没在巴黎街头。他惊恐地待了几分钟,最后,勉强地笑着打破沉默。
“先生,如果您如我所希望的,是一名盗贼,”他说道,“那您便让我有一种鹭鸶在啄空核桃的感觉。我是个破落户子弟,亲爱的。去打别的主意吧。这所学校的小教堂里的银器上,有一些真正的做十字架的木头。”
那人影儿从大氅里伸出手来,鹰爪似的猛地一下抓住弗比斯的胳膊,并且说起话来:“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
“见鬼!”弗比斯说,“您知道我的名字!”
“我不仅知道您的名字,”穿大氅者声音阴沉瘆人地说,“我还知道您今晚有个约会。”
“是呀!”弗比斯惊呆了。
“在七点钟。”
“再过一刻钟。”
“在法洛代尔妓院。”
“正是!”
“就是圣米歇尔桥的那个老鸨。”
“就是圣米歇尔大天使,像祷告文里说的那样。”
“败类!”影子嘟囔道,“与一个女人?”
“我忏悔。”[419]
“她叫……”
“拉·爱斯梅拉达。”弗比斯轻快地说着,他又渐渐地恢复了他那满不在乎的神气。
听到这个名字,那人影儿的爪子便狠狠地摇动弗比斯的胳膊。
“弗比斯·德·夏托佩尔队长,你撒谎!”
谁要是在此时此刻看见队长涨红的脸孔,看见他往后一纵身,使劲儿抽回被抓住的胳膊而且骄傲地按着剑柄的样子,看见面对这种愤怒,那穿大氅者阴沉着脸一动不动,一定会给吓坏了的。那情景有点像堂璜[420]与石像在搏斗。
“耶稣和撒旦!”队长喊道,“夏托佩尔家的人是很少听到这种话的!我谅你也不敢再说一遍!”
“你撒谎!”那人影儿冷冷地说。
队长气得咬牙切齿。恶僧、幽灵、迷信传说,他此刻全都忘了。他只看见一个人,只看到一种侮辱。
“啊!好得很!”他因愤怒而闷声闷气地嘟囔着,拔出宝剑,然后,结结巴巴地说(因为愤怒像恐怖似的使他发抖),“就这儿!马上!比剑!比剑!拼个你死我活!”
然而,那人影儿动也不动,但当他看见对方手握宝剑准备攻击时,便声音发颤,痛苦地说:“弗比斯队长,您忘记您的约会了。”
像弗比斯这类容易冲动的人,很像煮沸了的奶油汤,只要滴上一滴冷水就不沸腾了。这句简单的话使队长手中亮闪闪的剑垂下了。
“弗比斯,”人影儿接着说,“明天,后天,过一个月,过十年,您将看见我准备好要砍您的脑袋的。不过,您先去赴约会吧。”
“的确,”弗比斯仿佛在找台阶下似的说,“约会时,同时遇上姑娘和比剑,倒是两桩美事。可是,我不明白,两样都能得到的时候,为什么为了一个而丢掉另一个。”
他把剑插回剑鞘。
“赴您的约会去吧。”陌生人又说。
“先生,”弗比斯有点尴尬地说,“非常感谢您的好意。其实,明天我们总还来得及在亚当神父的紧身上衣上戳几个窟窿的。我很感激您让我又度过了美好的一刻钟。我原来真想让您躺在血泊中,又能及时赴美人儿的约会,因为在这种情况下,让女人们等上一会儿是很有风度的。但您让我觉得是个热心人,最好还是把决斗延到明天。我要赴约会去了。约好了七点钟的,这您是知道的。”说到这里,弗比斯挠了挠耳朵,“啊,天哪!我忘了!我一个子儿也没有,怎么付那破屋的占用费呀!何况那老鸨还要先付钱才让进的。她不会让我赊欠的。”
“拿去付吧。”
弗比斯感到陌生人冰凉的手塞给他一枚大银币,禁不住收下了,并且紧握住对方的手。
“上帝!”他嚷道,“您真是个好人!”
“但有个条件,”人影儿说,“证明给我看是我错了,而您说的是对的。把我藏在一个角落里,让我能看出那女子是否就是您告诉我名字的那个姑娘。”
“啊!”弗比斯答道,“这我倒并不在乎。我们将在叫作圣玛尔特的那个房间约会。您可以躲在隔壁那间陋室里随便看。”
“那就走吧。”人影儿说。
“听您吩咐,”队长说,“我不知道您是否就是魔鬼本人。咱们今晚交个朋友。明天,我将还您所有的欠债——钱债和剑债。”
他俩急匆匆地走了。几分钟后,便听见河水声响,他们知道已经到了当时盖满房屋的圣米歇尔桥。“我先把您领进去,”弗比斯对他的同伴说,“然后去找我的美人儿,她将在小沙特莱门附近等我。”
那同伴没有吭声。自从他俩并肩而行,他就没说过一句话。弗比斯在一个矮门前停住,使劲儿地敲门。一线亮光从门缝里透了出来。“谁呀?”一个没牙的人的声音在问。“上帝的身子!上帝的脑袋!上帝的肚皮!”弗比斯回答。门立即打开,两位来者看见一个老妪拿着一盏灯;老妪和灯都在哆嗦。老妪弯腰驼背,衣衫褴褛,脑袋摇摆不停,眼睛眯缝着,头上顶着一块抹布,手上,脸上,脖子上满是皱纹,嘴唇瘪进嘴里,嘴边长了一圈长毛,像只大花猫。她那破屋里面也同她本人一样,破烂不堪。墙皮斑驳,天花板上露着黑乎乎的椽子,一个破壁炉,角角落落里尽是蛛网,屋子当中有几张摇摇晃晃的桌子和缺腿的凳子,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在玩炉灰,屋子顶头有一座楼梯,或者不如说是一架木梯,通到天花板上的翻板活门。钻进这贼窝,弗比斯的那位神秘同伴就把大氅拉起,遮住眼睛,而队长则像个撒拉逊人一样,骂骂咧咧的,急忙炫耀一枚像可敬的雷尼埃所说的“太阳般闪亮的埃居”,并且说:“给我圣玛尔特房。”
老妪像接待贵人似的接待他,并把埃居放进抽屉里去。那就是穿黑大氅者给弗比斯的那个埃居。当她转过身去时,那个在灰堆里玩的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男孩,灵巧地走近抽屉,拿走了那埃居,并在原处放了一片从柴火上摘下来的枯叶。
老妪向那两位她称之为贵人的人示意,叫他们跟她走。她先爬上楼梯,到了上一层,把灯放在一只柜子上;这所房子的老主顾弗比斯打开一扇通向一间小黑屋的门。“进去吧,亲爱的。”他对他的同伴说。穿大氅者一声不吭地进去了。门随即便重新关上了,只听见弗比斯把门拴上,随即又同老妪一起下楼去了。灯也拿走了。
八 临河窗的妙用
克洛德·弗罗洛(因为我们相信读者比弗比斯聪明,一定在这整个奇遇中看出那恶僧就是副主教)在队长把他领进的那个小黑屋里摸索了一阵。这是一间建筑师有时在顶楼和支撑墙连接处留下的那种小阁楼。这间被弗比斯称为陋室的小屋好像给直切成了三角形。它既没有窗户,也没有通风口。屋顶是斜的,使人直不起腰来。克洛德只好缩在脚下吱咯直响的石灰和尘土之中。他的脑袋发烫。他两手在身边胡乱扒拉,在地上摸到一块碎玻璃片,把它贴在额头上,玻璃的凉意稍稍减轻了点头疼。
副主教阴暗的灵魂中此时此刻在动些什么念头?这只有上帝和他自己知道。
拉·爱斯梅拉达、弗比斯、雅克·沙尔莫吕、他弃于泥泞中而不顾的他那非常喜爱的小弟弟让、他的副主教身份,也许还有因身处法洛代尔妓院所受到损害的他的声誉,凡此种种形象,种种奇遇,他在他的思想中是按什么命定的次序进行先后排列的?这我可没法说清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这些念头在他的头脑里可怕地搅和在一起了。
他等了有一刻钟了;他仿佛觉得已经过了一个世纪。忽然,他听见木板楼梯在咯吱咯吱地响。有人上楼来了。翻板活门开了,透进一道亮光。陋室朽腐的门上有一道挺宽的裂缝。他把脸贴在门上。这样,他便能看清楚隔壁房间里所发生的一切了。猫脸老妪手里拿着灯,首先从那道活门上了楼,接着,弗比斯捋着小胡须上来了,然后,又来了第三个,那个漂亮可爱的拉·爱斯梅拉达。神父看见她宛如一个耀眼的幻象似的从地上冒了出来。克洛德在颤抖,眼前雾蒙蒙的,脉搏跳动加快,周围的一切在轰鸣,在旋转。他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了。
当他神志清醒了时,只见弗比斯和拉·爱斯梅拉达单独坐在那只木箱上,身边放着那盏灯,灯光把两张年轻的脸和那陋室尽头的一张破床映在副主教的眼中。
床边有一扇窗户,窗户上的玻璃就像被雨打坏了的蜘蛛网。透过这破窗可以看见一角天空和远处一堆白云簇拥着的月亮。
那姑娘满面羞红,神色慌张,胸口起伏。低垂的长睫毛遮住了她绯红的双颊。她不敢抬眼去看的那个军官却是满面春风。她眼睛看着手指,天真可爱而又机械地用指尖在凳子上画着断断续续的线条。看不见她的脚,因为母山羊蜷伏在她的脚上。
队长穿得很漂亮,领口和袖口都镶着金边,这在当时可是最时髦的。
堂·克洛德脑袋嗡嗡的,很费劲儿地才能听得见他们的谈话。
(谈情说爱都是老一套,不外乎那没完没了的“我爱您”。如果不加点“佐料”的话,这优美动听的话对毫不相干的偷听者来说是极其平淡乏味的。可是,克洛德并不是作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在偷听。)
“啊!”姑娘在说,但并未抬起眼睛,“别看不起我,弗比斯大人。我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不好。”
“看不起您,漂亮的姑娘!”军官分外殷勤温柔地回答,“看不起您,上帝!为什么?”
“因为我跟着您来了。
“这个嘛,我的美人儿,我可不这么看。我不会看不起您的,但会恨您。”
姑娘惊恐地看着他问道:“恨我!我怎么啦?”
“因为您老不答应我。”
“唉!”她说,“因为我会违背一个心愿的……我会找不到我的父母的……护身符会失去效验的……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我现在还要父亲和母亲干什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两只闪烁着欢乐和柔情的又大又黑的眼睛盯住队长。
“鬼才明白您说的是什么意思!”弗比斯嚷道。
拉·爱斯梅拉达沉默片刻,然后,眼里滚下一颗泪珠,嘴里发出一声叹息说:“啊!大人,我爱您。”
姑娘浑身散发出一种纯真的芳香,一种贞洁的妩媚,使弗比斯在她面前不敢过于放浪。可是,这句话却给他壮了胆。“您爱我!”他激动不已地说着,伸出胳膊搂住埃及姑娘的腰肢。他正等着这个机会呢。
神父见状,用手指触了触藏在怀里的一把匕首的刀尖。
“弗比斯,”波希米亚姑娘轻轻推开紧紧搂住她腰的队长的手继续说,“您心地善良,为人仗义,英俊潇洒。您曾经救过我。我只不过是一个落在波希米亚人手中的可怜的孩子。很久以来,我一直梦见有个军官来搭救我。我在认识您之前就常常梦见您,我的弗比斯。我梦中的您也穿着漂亮的军服,也仪表堂堂,也有一把剑。您叫弗比斯,这名字很漂亮。我喜欢您的名字,我喜欢您的剑。把您的剑拔出来,让我瞧瞧,弗比斯。”
“真是个孩子!”队长说着,便含笑拔出了剑来。埃及姑娘看看剑柄,看看剑刃,用赞叹而好奇的目光审视着剑柄上的符号,然后吻着剑说:“您是一把勇士的剑。我爱我的队长。”
弗比斯趁她低下头去之机,在她弯下的美丽的脖颈上吻了一下,姑娘又抬起头来,双颊绯红,犹如一颗樱桃。神父在暗中咬牙切齿。
“弗比斯,”波希米亚姑娘说,“您听我说。您走上几步,让我看看您高大的形象,听听您马刺的响声。您真英俊!”
为了讨好她,队长站起身来,满意地笑嗔道:“瞧您那孩子气!……对了,亲爱的,您见过我穿棉布衬甲衣吗?”
“唉!没有。”她回答。
“那才叫漂亮哪!”
弗比斯又坐回她身边来,比先前更加紧贴着她。
“听我说,亲爱的……”
埃及姑娘用漂亮的手轻轻地在他的嘴上拍了几下,带着一股小孩子的疯癫、快活、欢乐劲儿说:“不,不,我不听您说。您爱我吗?我要您说说您爱不爱我。”
“我爱不爱你,我的天使!”队长半跪着大声说,“我的身体、我的血液、我的灵魂,全都属于你,全都为了你。我爱你,除了你我谁也没爱过。”
这些话是队长在许多类似场合讲过无数遍了的,他说的时候一气呵成,记得一字不差。听到这激情表白,埃及姑娘抬起天使一般幸福的目光,望着权作天空的脏兮兮的天花板。“啊!”她喃喃道,“在这种时刻死了也值得!”弗比斯趁这“时刻”又在她脖颈上吻了一下,使得躲在小阁楼里的可怜的副主教痛苦难耐。
“死!”多情的队长嚷道,“您都说些什么呀,美丽的天使?正该活哪,否则朱庇特就是个骗子!美事刚刚开头就死!牛角尖,开什么玩笑!……不是这么回事……听我说,我亲爱的西米娜……爱斯梅拉达……请原谅,您的名字太撒拉逊人味儿了,我怎么也记不住。我总是露怯。”
“上帝,”可怜的姑娘说,“我一直以为这名字因别致而挺美的呢!不过,既然您不喜欢,那我就改叫戈东吧。”
“啊!咱们别为这点小事犯难了,我的美人儿!这是个得习惯习惯的名字而已,没什么别的。我一旦记牢,就能脱口而出了……听我说,亲爱的西米娜,我狂热地崇拜您。我真是特别特别地爱您。我知道有个姑娘听见了会气疯了的……”
嫉妒的姑娘打断他问道:“谁?”
“那与我们有何相干?”弗比斯说,“您爱我吗?”
“啊!……”她说。
“喏!行了。您将看到我有多么爱您。如果我不能使您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宁愿让大魔鬼海神奈普顿用大铁叉把我叉了去。我们将在某个地方营造一个小小的安乐窝,我将让我的弓箭手们排列在您的窗下。他们都将骑着马,并将嘲讽米农队长的士兵。他们都带着长矛、弓箭和轻型长炮。我将带您到茹利的仓库去看巴黎人的那些大怪物。好看极了。八万件头盔;三万套带护心镜或锁子甲的白铠;六十七种行业旗;法院、审计院、将军库、造币厂的旗标。总之,像魔鬼的车队!我将带您去看王宫的狮子,是一些凶猛的野兽。所有的女人都喜欢这些。”
姑娘已沉浸在迷人的想象中好一会儿了,听着弗比斯的声音,却没在听他的话的意思,只是在幻想着。
“啊!您会幸福的!”队长继续说,同时,轻轻地动手去解姑娘的衣带。
“您要干什么?”她急忙问道。“这一事实”把她从梦中拉回到现实中来。
“没什么,”弗比斯答道,“我不过是说您同我在一起的时候,必须把这种街头怪装束统统扔掉。”
“当我将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的弗比斯!”姑娘温柔地说。
她又若有所思,默不作声了。
队长被她的温柔壮了胆,便搂住了她的腰,而她也没有推三阻四的。然后,他便轻轻地去解可怜姑娘的胸衣,猛地把她的颈饰扯开。呼吸变得急促的神父看见波希米亚姑娘浑圆、浅褐的光溜溜的粉肩从薄纱里袒露出来,仿佛在天边云雾中升起的月亮。
姑娘听任弗比斯摆弄,仿佛没有觉察似的。大胆的队长眼睛闪闪发光。
她忽然转身对着他,带着无限的柔情蜜意说:“弗比斯,领我加入你的宗教吧。”
“我的宗教!”队长放声大笑说,“领您加入我的宗教!号角和雷霆!您加入我的宗教干什么?”
“为了咱俩能结婚。”她回答。
队长的脸上现出一种混杂着惊异、轻蔑、不经意和放荡的表情。
“啊,笑话!”他说,“难道一定要结婚?”
波希米亚姑娘脸色苍白,悲伤地把头垂在胸前。
“漂亮的情人,”弗比斯又温存地说,“干吗要干那些傻事?结婚算怎么回事!难道不在神父的铺子里咕噜几句拉丁文,就少相亲相爱了吗?”
他用最温柔的声音这么说着,便更加紧紧地贴近埃及姑娘,一双贼手又搂住她那极其纤细、极其柔软的腰肢,眼睛越来越火辣辣的。这一切说明弗比斯先生显然是接近了那关键时刻:连朱庇特本人都会干出许多蠢事,使好心的荷马不得不叫一片云彩来为他帮忙[421]的时刻。
此时,堂·克洛德一切都看见了。门是用有窟窿的桶板做的,全朽了,净是大裂缝,所以他那鹰隼般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这位褐色皮肤、宽肩阔背的神父,此前一直苦守着修道院的刻苦的、清心寡欲的生活,在这情爱、黑夜和肉欲的景象面前,不禁颤抖,沸腾起来。看着那美人儿任凭那癫狂的年轻男子翻来倒去的,他感到自己血管里像是灌了铅溶液。他也情不自禁地癫狂着。他眼里满含着淫荡的妒忌,死盯着解去扣子的衣服下面。谁要是在此时此刻看见贴在门缝上的那个可怜虫的面孔,会以为看见的是关在笼子里望着狼吃羚羊的一只老虎的脸。他的瞳孔像烛光一样透过门缝闪亮着。
突然,弗比斯猛地一下扯去了埃及姑娘的领饰。面色苍白、如在梦中的可怜姑娘,仿佛突然惊醒过来。她连忙从色胆包天的军官身边挣脱开去,朝自己裸露的脖颈和粉肩看了一眼,羞得满面通红,慌乱地、无言地用两只玉腕交叉起来护住酥胸。要不是灯光映红她的双颊,见她如此这般地静立不动,真以为是一尊羞怯的塑像。她的眼睛低垂着。
弗比斯这么一来,使她戴在脖子上的那个神秘的护身符露了出来。“这是什么?”他借此又靠近被他吓跑了的美人儿。
“别碰!”她赶忙说,“这是我的护身符。如果我无愧于它的话,它就会使我重新找到我的亲人。啊,您走吧,队长先生!我的母亲!我可怜的母亲!我的母亲,你在哪儿?快来救救我!行行好,弗比斯先生!把我的领饰还给我!”
弗比斯往后退了退,冷冷地说:“啊!小姐!我看得很清楚,您不爱我!”
“我不爱你?”可怜的姑娘边嚷边搂着队长,让他坐在自己身边,“我不爱你,我的弗比斯!你都说些什么呀?你真坏,想伤我的心。啊!来吧,占有我吧,整个儿都占有吧!你爱拿我怎样就怎样。我属于你了。护身符又算得了什么!我母亲又算得了什么!你就是我的母亲,因为我爱你!弗比斯,我最最亲爱的弗比斯,你看见我吗?是我呀,看着我,我就是你不愿意抛弃的那个小姑娘,她来了,她主动跑来找你了。我的灵魂、我的生命、我的身子、我整个人,统统都属于你了,我的队长。唉,不!我们别结婚,你讨厌结婚。再说,我又算个什么呢?一个阴沟里的可怜姑娘,可你,我的弗比斯,你是贵人。哪儿有那美事呀!一个跳舞姑娘同一位军官结婚!我真是疯了。不,弗比斯,不,我将是你的情妇,你的玩物,只要你愿意,就供你寻欢作乐,我将是一个属于你的姑娘,我生来就是这种人,被人糟蹋,蔑视,侮辱,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爱我就行。我将是最自豪、最快活的女人。等我老了,丑了,等我已不配再爱您的时候,大人,请您允许我伺候您。让别人去给您绣绶带吧,而我只是个女仆,我将伺候您。您要让我给您擦马刺,刷铠甲,拭马靴。弗比斯,您会这么可怜我的吧?在这之前,先占有了我吧!喏,弗比斯,我完全属于你了,你就爱爱我吧!我们这些埃及女子就只需要这个,只需要空气和爱情!”
她一边这样说着,一边用两只胳膊搂住军官的脖子,边抽泣边笑吟吟地、低三下四地仰望着他,酥胸蹭着他的呢子上衣和粗糙的刺绣。她那半裸的身子在他怀里扭动着。队长如痴如醉,把火热的嘴唇贴在那漂亮的褐色粉肩上。姑娘两眼迷迷糊糊地望着天花板,身子后仰,被吻得心跳加快,颤抖不已。
忽然,她在弗比斯的头顶上方看见了另一个脑袋,是一张铁青的面孔,抽搐着,露出魔鬼般的目光。面孔旁,有只手握着一把匕首。那是神父的面孔和手。他已弄破了门,进来了。弗比斯看不见他。姑娘在这可怕的景象面前惊呆了,动弹不得,说不出话来,仿佛一只鸽子偶一抬头,发现白尾海雕正瞪着双眼往它的窠里窥探。
她甚至都喊不出声来,只见那匕首刺在弗比斯的身上,血淋淋地又拔了出来。
她昏了过去。
当她两眼闭上的当儿,当她正要不省人事的当儿,只觉得嘴唇上被火灼了一下——那是一个比刽子手的红烙铁更加烫的亲吻。
当她恢复知觉的时候,身边已站满了巡夜的军警。人们把倒在血泊中的队长抬走了;神父不见了;房间尽头临河的窗户大开着。有人捡到一件大氅,以为是军官的。她只听见周围的人在说:“她是个女巫,是她把一个军官刺死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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