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看到那整个案件怎样发生变化,并且断定等待这出喜剧的主角的将是绳索、绞刑架和其他一些不愉快的结局之后,格兰瓜尔便不再打算牵连进去了。他混迹其中的丐帮却认为埃及姑娘始终是他们在巴黎的最好的伙伴,所以在继续关心着她的案子。他觉得这在他们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了,因为他们像她一样,没别的指望,最后都要落入沙尔莫吕和刽子手的手中,他们不可能像他一样,展开波戈斯[450]的双翅在幻想的领域里飞翔。从他们的谈话中,他得知他那砸罐成婚的娘子躲进了圣母院,因此他也就非常放心了。但他连到那里去看看她的打算都没有。他有时顶多想起那只小山羊。再说,他白天得忙于生计,晚上要熬夜赶写一篇檄文对付巴黎主教,因为他对主教的风磨溅了他一身的水还记忆犹新,耿耿于怀。他还忙着给努阿荣和杜尔奈的主教波德里·勒鲁日的大作《论石头的雕琢》[451]评注,这使他产生了对建筑艺术的强烈兴趣。这种兴趣在他心中替代了对炼金术的兴趣。前者不过是后者的自然结果,因为炼金术同砖石工程之间有着一种紧密联系。格兰瓜尔从对一种观念的爱好进而爱好起这种观念的形式来了。
有一天,他驻足在圣日耳曼·奥克塞尔教堂附近一座名叫“主教府”的宅第拐角,它正对着人称“王宫”的另一座宅第。“主教府”中有一座小巧玲珑的十四世纪的小教堂,其后部圆室朝向大街。格兰瓜尔虔诚地研究着它的外部雕刻。他此刻正处于艺术家在世界上只看到艺术,并且只在艺术中看到世界的那种忘情、专注、崇高的享受之中。忽然,他感到有一只手重重地按住他的肩头。他回过头来,原来是他从前的朋友和老师副主教先生。
他非常惊讶。他已经很久没见过副主教了,而且,堂·克洛德是属于那种既威严又热情的人,一个怀疑派哲学家遇上这种人总是要失衡的。
副主教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格兰瓜尔乘机在观察他。他发现堂·克洛德大变样了,脸像冬晨一样苍白,眼睛凹陷,头发几乎全白了。神父终于打破了沉默,以平静而冷漠的口吻问道:“您身体好吗,皮埃尔先生?”
“身体?”格兰瓜尔回答,“嗨!嗨!小毛病不断,大毛病没有。我对什么都不太奢求。您知道吗,老师?希波克拉底说过,要想身体好的秘诀,‘就是:食物、饮料、睡眠、爱情,全都得有所节制’[452]。”
“您难道没有任何忧愁吗,皮埃尔先生?”副主教定睛看着格兰瓜尔又问。
“当然没有。”
“您这会儿在干什么哪?”
“您都看见了,老师。我在观察这些石头是如何凿的,看这些浮雕是怎样雕刻出来的。”
神父微微一笑,那是仅仅挂在嘴角上的苦涩的笑:“您觉得这有趣吗?”
“这宛如天堂!”格兰瓜尔大声说着转向那些雕刻,像一个展示怪物的人一样满面红光,“例如,这种变形的浅浮雕,您难道不认为是花了很多巧思和耐心才弄成的吗?您看这根小柱子。您见过哪根柱头周围有雕得这么细嫩、这么可爱的叶子的吗?这儿是让·马伊凡刻的三个圆雕。这还不是这位天才的最佳之作呢。可是,那些面孔的天真与温柔,那神态的欢乐,还有那些帷幔,以及那掺杂在所有连接处的不知何意的装饰物,使得那些造型栩栩如生、优美迷人,甚至也许有些嫌过……您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是很有趣!”神父说。
“要是您看到小教堂的内部,那就更觉得有趣了!”诗人又热心地喋喋不休起来,“到处都有雕刻。像菜花一般聚在一起!那半圆形后殿的样式一丝不苟,十分别致,我在别处从没见过这样的。”
堂·克洛德打断了他说:“那您很幸福啰?”
格兰瓜尔热情似火地说:“我以荣誉担保,是的!起先我爱女人,后来又爱动物。现在,我爱石头。石头同女人及动物一样可爱,但又没有她们那么奸诈。”
神父手抚额头,这是他的习惯动作。他说:“此话不假!”
“喏!”格兰瓜尔说,“我们还是有些乐趣的!”他挽住神父的胳膊,神父没有拒绝,他就把神父领到主教府的墙角塔下。“这儿是一道楼梯!我每次看见它总是非常高兴。它是巴黎最简单、最罕见的楼梯。每一级底下都是凿薄了的。它的简单、美丽并存于那些重叠处,它们每一级相隔一尺左右,互相衔接着,联系着,嵌合着,以一种又牢固又美观的方式互相咬合。”
“那您没什么欲望?”
“没有。”
“也没什么可悔恨的?”
“既无悔恨也无欲望。我把我的生活安排好了!”
“人安排好了的,”克洛德说,“往往有些事又把它给打乱了。”
“我是个皮浪[453]派哲学家,”格兰瓜尔回答,“凡事都只求保持平衡。”
“那您怎样维持生活?”
“我有时写写史诗和悲剧,但是挣钱最多的是您知道我搞的那行当,老师,就是用牙咬住椅子搭成金字塔。”
“这种行当对于一位哲学家来说是卑贱的。”
“这也是为了平衡,”格兰瓜尔说,“当人们脑子里有了一种观念的时候,就会把它运用到一切事情上去。”
“这我知道。”副主教回答。
沉默片刻之后,神父又问:“可您挺穷的呀?”
“穷归穷,但并非不幸。”
这时,响起了一阵马蹄声,我们的两位交谈者看见街尽头出现了一队王室近卫弓箭手,高举着长矛,为首的是一名军官。骑兵队戎装闪亮,在石板路上纵马奔驰。
“您怎么那么注意那军官!”格兰瓜尔问克洛德。
“因为我相信我认识他。”
“您说他叫什么名字?”
“我想,”克洛德说,“他叫弗比斯·德·夏托佩尔。”
“弗比斯!多怪的名字!还有一个叫弗比斯的,是法克斯的伯爵。我记得我认识一位姑娘,她总是以‘弗比斯’起誓。”
“跟我来,”神父说,“我有点事要同您说。”
自从这支骑兵队经过之后,副主教那冷漠的外表便透出一分激动。他在头前走,格兰瓜尔随即跟了上去。后者对副主教顺从惯了,无论是谁,只要一接近这前途无量的人,总是如此的。他们默默地走到贝尔纳丹街,街上几无人影。堂·克洛德在这里停下不走了。
“您有什么事要对我讲,老师?”格兰瓜尔问他。
“难道您不觉得刚才过去的那些骑士,”副主教做深思状回答,“他们的衣服穿得都比您和我漂亮吗?”
格兰瓜尔摇摇头说:“啊!我倒更喜欢我这红黄相间的外衣,而不喜欢那些钢片铁片做的铠甲。他们每走一步,就像铁场码头遭了地震似的叮叮当当直响,真是好笑。”
“那么,格兰瓜尔,您从不羡慕那些穿铠甲的英俊小伙儿吗?”
“羡慕什么,副主教先生?羡慕他们的力量、他们的甲胄、他们的纪律吗?宁可做个哲学家,穿着破衣烂衫自由自在。宁做鸡头,不做牛尾。”
“奇谈怪论,”神父梦幽幽地说,“一身漂亮戎装毕竟是很美的。”格兰瓜尔见他若有所思的样子,便走开去欣赏旁边一所房子的门廊,然后他又拍着手走了回来说:“要不是您那么一门心思用在武士们的漂亮服装上,副主教先生,我本想请您去看看那个门廊的。我总说奥伯里大人的宅子有一个入口,是全世界最妙的。”
“皮埃尔·格兰瓜尔,”副主教说,“您对那个跳舞的埃及小姑娘都做了些什么?”
“拉·爱斯梅拉达?您倒会突然转换话题。”
“她不是您妻子吗?”
“是的,是摔破一只瓦罐成的亲。我们定的是四年夫妻……对了,”格兰瓜尔半带嘲讽地望着副主教补充道,“您总是在想这件事吧?”
“您呢,您就不想了?”
“很少想……我的事情忒多!……我的上帝,那小山羊真好看!”
“那波希米亚姑娘不是救过您的命吗?”
“这倒是真的。”
“喏!她怎么样了?您对她干了些什么?”
“我没法告诉您。我想他们把她给绞死了。”
“您相信?”
“我不敢断定。当我看见他们想绞死人,我就远远地避开了。”
“您知道的就是这些?”
“等一下。有人告诉我说她躲进圣母院里去了,在里面挺安全,我听了很高兴,可我弄不清那山羊是不是同她一起得救了。我就知道这么多。”
“我来再告诉您一点情况,”堂·克洛德那一直低沉缓慢、近于嘶哑的声音忽然变得响亮起来,他嚷道,“她的确是躲进了圣母院。可是,再过三天,法庭将要把她从那里抓回去,将在沙滩广场绞死她。最高法庭下了令了。”
“那可就麻烦了!”格兰瓜尔说。
神父眨眼工夫又变得冷漠平静了。
“是哪个魔鬼,”诗人又说,“偏有兴趣弄出这道命令的?他就不能让最高法庭安静些吗?一个可怜的姑娘躲在圣母院屋檐下的燕子窝旁,能碍别人什么事呀?”
“世上是有撒旦的。”副主教回答。
“这事真是糟糕透了。”格兰瓜尔说。
副主教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那么她是救过您的命的了?”
“是的,是在我的那些乞丐好友那里。我差点儿就给绞死了。那他们现在就会恼火了。”
“您不打算为她做点什么吗?”
“我正求之不得呢,堂·克洛德。可是,要是我引火烧身怎么办?”
“那有什么关系!”
“笑话!有什么关系!您是好人,我的老师!可我已经着手在写两部大作了!”
神父拍拍脑门儿。他虽然故作镇静,但时不时地会做出个激烈的动作,流露出他内心的紧张来:“怎样才能救她呢?”
格兰瓜尔对他说:“老师,我来告诉您:有句土耳其话叫‘Ilpadelt',意思是说‘上帝就是我们的希望’。”
“怎样才能救她呢?”神父像是在做梦似的重复道。
格兰瓜尔也拍了拍自己的脑门儿。
“听我说,老师。我是有点想象力的。我会给您想出妙计来的……要是请求国王开恩怎样?”
“请求路易十一?请求开恩?”
“为什么不?”
“那是老虎嘴上拔毛!”
格兰瓜尔又在考虑新的办法。
“喏!有了!……我去请接生婆来检查一下,就说那姑娘身怀有孕了,好吗?”
这话使神父深陷的眼睛里闪出怒火。
“怀孕!蠢货!你是不是知道点什么?”
格兰瓜尔被他的神色吓住了,连忙回答说:“啊!不是我干的!我们的婚姻是一种真正的名义上的婚姻[454]。我没同她睡在一起过。总之,可以捞个缓刑。”
“笨蛋!无耻!住口!”
“您发火没道理,”格兰瓜尔嘟囔着,“捞个缓刑,对谁都没有坏处,而且还可以让接生婆们得到四十个巴黎德尼埃,她们都是些穷苦女人。”
神父没在听他说。“可无论如何得让她从那里出来!”他喃喃着,“命令三天后就要执行了!何况,就是没有这命令,还有个卡西莫多!女人都喜欢堕落!”他提高嗓门又说,“皮埃尔先生,我慎重地考虑过了,只有一个办法能够救她。”
“什么办法?我可看不出还有什么办法。”
“听着,皮埃尔先生,您得记着她对您有救命之恩。我把我的意见对您直说了吧。教堂日夜都有人把守。只许他们看见进去的人出来。您可以进去。您将随我进去。我把您领到她身边。您同她换穿一下衣服。她穿上您这件红黄相间的外衣,您穿上她的裙服。”
“到此为止一切都挺好,”哲学家指出,“那然后呢?”
“然后?她就穿着您的衣服出来,您穿着她的裙服留在里面。您也许会被绞死,但她就得救了。”
格兰瓜尔神态认真地挠挠耳朵。
“哎哟!”他说,“这种主意我是绝对不会想得出来的。”
听到堂·克洛德这个出乎意料的建议,诗人开朗愉快的脸上忽然愁云密布,仿佛一处赏心悦目的意大利风景突然遇上讨厌的大风,吹来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
“喏,格兰瓜尔,您觉得这办法怎样?”
“要我说,老师,他们不是也许要把我绞死,而是肯定要把我绞死。”
“那同我们可不相干。”
“哟!”格兰瓜尔说。
“她救过您的命。您这是在还一笔债。”
“有许多债我是根本不还的!”
“皮埃尔先生,这笔债可一定得还。”
副主教的口气不容置辩。
“听我说,堂·克洛德,”惊慌失措的诗人说,“您坚持这个主意,您可就错了,我不明白我有什么必要去代人受死。”
“您怎么那么惜命呀?”
“啊!有上千种理由!”
“哪些理由,您说说!”
“哪些理由?空气、天空、早晨、黄昏、月亮、我的那些乞丐好友、我们同姑娘们的搂搂抱抱、要研究的巴黎的漂亮建筑,还有要写的三部巨著,其中有一部是反对主教及其磨坊的……我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呀!安纳克沙戈拉斯[455]说他活在世上是为了仰慕太阳。再说,我从早到晚同我自己这样一位天才一块儿生活,这是非常惬意的。”
“真得拿你的脑袋当铃铛!”副主教嘟囔道,“咳!你说,你觉得这么可爱的这生命,是谁替你保全的?是谁使你能够呼吸空气,仰望天空,用荒谬和愚蠢来使你那小脑袋高兴的?没有她,哪儿还有你?你倒情愿让她死,让那个使你留下了一条命的她去死?让那个美丽、温柔、可爱的女人,那个世界需要她正如需要太阳一样的女人,那个比上帝还要神圣的女人去死!可你这样一个又聪明又傻气的家伙,你这个毫无用处的粗坯,你这种自以为会走路会思想的草芥,你却要用你从她那儿偷来的生命活下去,像正晌午点的蜡烛一样毫无用处地活下去?得啦,发点善心吧,格兰瓜尔!你也豪爽一次吧。她已先开了头了。”
神父慷慨陈词。格兰瓜尔先是犹豫不决地听着,随后心软了下来,最后做出一副悲惨的怪样,就像初生婴儿肠绞痛时一样。
“您说的很感人,”他抹去一滴眼泪说,“喏!我将考虑考虑……您这个主意真滑稽……不管怎么说,”他沉默片刻之后又说,“谁知道呢?也许他们不会绞死我。订了婚的人不总是能成婚的。当他们发现我在那个小屋里,穿着裙服,戴着女帽,一副不伦不类的样子,或许会哈哈大笑的……再说,要是他们绞死我,那倒也好!被绳子绞死不过是同别的死法一样,或者,说得好听点儿,和别的死法有所不同。那是一个终生犹豫不决的智者之死,一种像具有真正怀疑论者精神的那种不明不白之死,一种打上皮浪派和犹豫烙印之死,一种悬于天地之间之死。那是哲学家之死,而我可能注定要这么死法。生活过了之后再死去是很了不起的。”
神父打断他说:“说妥了?”
“说到底,死算什么?”格兰瓜尔激动地接着说道,“那是个不愉快的时刻,是一道关口,是从少到无的一个过渡。有人问过一个特大城市的居民塞西尔达斯是否甘心死去,他回答说:‘为什么不?因为死后,我就能看到那些伟大人物,如哲学家中的毕达哥拉斯,史学家中的埃加德斯[456],诗人中的荷马,音乐家中的奥普兰。'”
副主教向他伸出手去说:“那么就算说定了?您明天来吧。”
他的举动把格兰瓜尔带回到现实中来。
“啊,绝对不行!”他用从梦中惊醒的人的口气说,“让人绞死!这太荒唐了。我可不干。”
“那么再见吧!”副主教低声说,“我还会找你的!”
“我可不愿意这鬼东西再来找我,”格兰瓜尔寻思。于是,他追上堂·克洛德说:“喂,副主教先生,都是老朋友,犯不上闹别扭!您对那姑娘,我是说对我妻子,有兴趣,这挺好嘛。您想出了一条妙计,想把她救出圣母院,可您的妙计对我格兰瓜尔可很不妙……我倒是另有一个主意!……我告诉您说吧,是我刚才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假如我有一个行之有效的主意替她解难,而又不让自己的脖子给活结套住的话,您觉得怎样?难道您觉得不行?难道非得让我被人绞死才能让您满意?”
神父不耐烦地扯着僧衣上的纽扣说:“废话连篇!你到底是什么办法?”
“嗯,”格兰瓜尔用食指按着鼻子表示沉思默想地自言自语道,“就是这样!……乞丐们都是好汉……埃及帮都疼爱她……他们会招之即来的……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了……出其不意……趁乱他们很容易就能把她抢走……从明晚起……他们将求之不得!”
“什么办法?说呀!”神父摇着他说。
格兰瓜尔一本正经地转向他说:“别摇!您看得很清楚我正在想招儿呢。”他又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对自己的主意拍手称快地喊道:“妙哉!万无一失!”
“什么办法?”克洛德气哼哼地又问。
格兰瓜尔满面生辉。
“过来。让我悄悄地告诉您。这是将计就计,绝对万无一失,将使我们大家全都摆脱困境。没错!得承认我不是个笨蛋。”
他愣了一下又说:“啊!小山羊是同那姑娘在一起吗?”
“是的。让魔鬼把它带走吧!”
“他们也想把它绞死的,是吗?”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的,他们也想绞死它的。上个月他们就绞死了一头母猪。刽子手喜欢干这个。这样他就有肉吃了。要绞死我那漂亮的加里!可怜的小羊羔!”
“该死的!”堂·克洛德嚷道,“你就是刽子手。你到底有什么好办法呀,混蛋?非要用钳子把你的想法钳出来吗?”
“妙极了,老师!有了。”
格兰瓜尔凑近副主教耳边,声音很低地告诉了他,同时还用不安的目光从街这头望到街那头,其实街上一个人也没有。他一讲完,堂·克洛德便握住他的手,冷冷地说:“很好。明天见。”
“明天见。”格兰瓜尔应声道。当副主教向街这边走开去时,他便向另一边走去,并且低声自言自语说:“这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皮埃尔·格兰瓜尔先生。有什么关系?没人会说因为他渺小而将会被大举措给吓住。比多[457]曾把一头大公牛扛在肩上;白鹊鸽、夜莺和石□能飞越海洋。”
二 当乞丐去吧
副主教回到修道院,在他的小屋门前发现他弟弟磨坊的让在等他,并且在用一块木炭在墙上画了一幅他哥哥的侧身像,鼻子画得奇大无比。
堂·克洛德几乎没在看他弟弟。他在想别的心事。那个无赖脸上快活的神色往常曾经多次让神父阴沉的面容变得开朗,但此刻却不能驱除在这个腐烂发臭、毫无生气的灵魂上日益聚集的浓雾。
“哥哥,”让怯生生地说,“我来看您了。”
副主教连眼睛都没朝他抬一下,说:“什么事?”
“哥哥,”口是心非的让又说,“您对我这么好,给我提出那么多的忠告,所以我老要来找您。”
“说下去!”
“唉!哥哥,您说得对,您常常告诉我:‘让,让,学者的学说、学生的纪律都是松懈的[458]。让,要学好,让,要用功,让,没有正当理由或者没有得到老师允许,不要在校外过夜。别打那些庇卡底人,别打那些庇卡底人,让[459]。别像一头蠢驴,别像一头蠢驴[460],在学校的麦秸上[461]堕落。要接受老师的处罚,让。要每天晚上到小教堂去向伟大的圣母玛利亚唱赞美诗,念经文,做祷告,让。’唉!这些忠告是多么的好呀。”
“说下去!”
“哥哥,您看见的是一个孽障,一个恶人,一个混球,一个浪荡子,一个骇人听闻的人!亲爱的哥哥,让把您的好心劝告视作粪土,当作耳旁风了。我正为此受到严厉的惩罚,仁慈的上帝极其公正。我只要一有点钱,就享乐,胡闹,放荡。啊!声色犬马表面上是那么的迷人,可实际上又丑陋又可恶!现在,我一个子儿也没有了,我卖掉了我的帽子、衬衣、毛巾,再没有快活日子了!美丽的烛光熄灭了,只剩下讨厌的烛油,难闻极了。姑娘们嘲笑我。我只能喝凉水了。我被悔恨和债主们折磨死了。”
“还有吗?”副主教问。
“唉!最亲爱的哥哥,我很想给自己安排一种好一些的生活。我悔恨交加地来到您的身边。我是有罪的。我来忏悔的。我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胸膛。您是对的,希望我有朝一日成为托尔西学院的学士和副学监。此刻我正觉得我有做此事的卓绝才能。可我墨水用完了,得买去;鹅毛笔用坏了,得买去;纸用光了,书学完了,得买去。为此,我需要点儿钱,于是,我满怀愧悔地找您来了,哥哥。”
“就这些?”
“是的,”学生让说,“要点儿钱。”
“我没钱。”
学生让顿时认真而坚决地说:“那好,哥哥,很抱歉,我不得不告诉您有人在别的方面向我提了一些很好的建议和帮助。您不想给我钱?……不想?……那我就当乞丐去。”
他讲出这可怕的话来的时候,装出一副阿雅克斯[462]等着雷霆降到头上的神情。
副主教冷冰冰地对他说:“当乞丐去吧!”
让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吹着口哨走下修道院的楼梯。
当他经过修道院的前院,走到他哥哥的那间小屋的窗户底下的时候,只听见窗户打开来了,他抬头一看,见副主教严厉的面孔探出窗外。“见鬼去吧!”堂·克洛德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钱了。”
神父说着便朝让扔下一个钱包,正巧砸在他的头上,脑门儿上砸出个大包来。让像一条被人扔了几块骨头的狗似的,又恼怒又高兴地拿起钱包走了。
三 快乐万岁
读者也许没有忘记,圣迹区有一部分是被市民区的古城墙围住的,其中好多城楼在当时已经开始坍塌。这些城楼中有一座被乞丐们改成了行乐场所。下面的大厅做了酒店,上面几层派了别的用场。这座城楼是丐帮最活跃的聚会点,因而也是最丑恶的地方。它像个蜂巢似的日夜吵闹个没完。夜间,当丐帮所有的人都睡了的时候,当广场上那些土面墙上不再有窗户亮灯的时候,当再也听不到在那无数间小屋、无数个蚁穴里的那些拐来的或私生的男孩女娃的叫喊的时候,人们总能从吵闹声中,从气窗、门窗、墙缝,可以说是从一切孔隙里透出来的深红的火光中,认出那座欢乐的城楼来。
地窖变成了酒店。下地窖须经过一道矮门和一条像古亚历山大体诗的呆板的陡直楼梯。门上,作为招牌,有一幅很妙的画,画的是几枚簇新的苏和一只宰了的仔鸡,下面写着这样的一句调侃语:“专供为死人敲钟者。”
一天晚上,当巴黎每座钟楼都敲响了宵禁钟的时候,巡夜军警假如获准走进可怕的圣迹区的话,就会发现乞丐们的酒店比平常更为嘈杂,他们酒喝得更多,骂得也更加厉害。外面,广场上,有好几群人在低声交谈,好像是在策划什么重要事情。到处有人蹲在石板地上,在磨生锈的铁刀刃。
然而,在酒店里面,喝酒和赌博是乞丐们每天晚上极其上心的一种消遣。因此,很难从酒鬼们的嘴里猜出他们在谈些什么。只是他们的神情比往常兴奋,而且看得见他们每人两腿中间有某种兵器在闪亮,譬如一把镰刀,一柄斧头,一支长剑或是一枝旧火绳枪的枪托什么的。
店堂是圆形的,很宽敞,但桌子摆得特别挤,酒鬼特别多,以致酒店里的一切,包括男人、女人、凳子、啤酒罐、喝酒的、睡觉的、赌钱的、残废的,似乎杂乱但却有序而协调地聚在一起,活像一堆牡蛎壳。桌子上点着几支蜡烛,但是,酒店的真正光源,把它照得如歌剧院一般明亮的却是那炉火。地窖很潮湿,因此,哪怕是酷热的夏季,也从不让炉火熄灭的。那大炉灶的炉台上有雕刻,铁柴架和几件炊事用具直立在那儿,炉膛里的木柴和煤炭烧得很旺,夜晚,在乡村街道上,红红的火光射到对面的墙上,宛如铁工场的窗影。一条大狗一本正经地坐在炉灰里,在翻动炭火前的一根串满了烤肉的铁钎。
虽然乱糟糟的,但是,定神之后,就看得出那些人分成主要的三堆,分别簇拥在读者已经知道的三个人周围。三个人中那位穿着怪模怪样的东方式破衣服的,是马蒂亚斯·汉加迪·斯比加里,埃及和波希米亚公爵。这家伙坐在一张桌子上,跷着二郎腿,举着食指,冲着周围许多目瞪口呆的人大侃神术和魔法。另一群人围着我们的老朋友,全副武装的勇敢的土恩王克洛潘·特鲁伊夫,一只装满武器的大桶被劈开了,放在他面前,他正严肃而低声地在安排武器的分配。他从桶里拿出大批的斧头、刀剑、轻头盔、锁子甲、长矛、弓弩、利箭等,犹如丰收角[463]里的大量苹果和葡萄。每人随意从中拿一件,有的拿高顶盔,有的拿长剑,有的拿十字柄的短剑。连孩子们也武装起来了。甚至有几个双腿残缺者也全身披挂停当,像大金龟子似的在酒鬼们腿间爬来爬去。
最后,第三堆人,是嚷嚷得最凶、最快活、人数最多的,他们把桌子板凳全都给占了,有一个银笛般的声音,在他们中间,从一个全副甲胄里在又喊又骂的。一个全身如此披挂的家伙,几乎看不见身子,只露出一个硕大的朝天红鼻子、一绺金发、一张粉红的嘴和两只大胆的眼睛。他腰带上挂满了短刀和匕首,腰佩一把长剑,左边有一把生锈的弓,面前放着一大罐酒,右首还有一个袒胸露背的胖姑娘。围着他的人都大张着嘴冲他在笑,在骂,在痛饮。
此外,还有二十堆人,人数少些,是些头上顶着罐子跑来跑去的男仆女佣和弓着腰玩弹子、过家家、掷骰子、逗小母牛的家伙,有的在一个角落吵架,有的在另一个角落亲嘴。大家对这情景势必有一个整体印象。红红的炉火照在这群人身上,在酒店四壁映出无数的奇形怪状的人影,在蹦在舞。
至于那番嘈杂声,简直就像一只敲响的大钟内部。
烤肉的油像雨点似的落在滴油盘里,噼噼啪啪地直响,与店堂里的高声叫唤混成一片。
在这片喧闹声中,在酒店顶头的炉灶角落里,有一位哲学家坐在一张长条凳上,两脚踩在炉灰里,眼睛盯着燃烧的木柴,在沉思默想。那是皮埃尔·格兰瓜尔。
“嗨!快点!咱们赶紧拿起武器!一个钟头后出发!”克洛潘·特鲁伊夫对乞丐们说。
一个姑娘在哼唱:
晚安,父母大人!
最后的人要灭掉火烛。
两个玩牌的人吵起架来。“小子!”两人中最面红耳赤的那一个一边嚷一边向另一个挥舞着拳头,“我要把你的脸上打上个草花,那你就可以在扑克牌里代替米斯蒂格里[464]同老K在一起了。”
“哼!”另一个说话时带有鼻音、可知是个诺曼底人的人说,“我们在这儿可是像加伊约维尔[465]的圣徒们一样,不是一个两个啊!”
“孩儿们,”埃及公爵用假嗓子向他的听众们说,“法国的巫婆们去赴巫魔夜会不骑扫帚,不带油脂和牲畜,只用几句咒语而已。意大利的女巫们总是带上一只公羊,让它在门口等着她们。她们都必须从烟囱里出去。”
一个全副武装的年轻家伙的声音盖过了嘈杂声。“好哇!好哇!”他喊道,“我今天第一次拿起武器!乞丐!我是乞丐了,耶稣的肚子!给我倒酒!……朋友们,我叫磨坊的让·弗罗洛,是个绅士。我认为,假使上帝是一名警察,他一定会当强盗的。弟兄们,我们要去大干一场。我们都是好汉。包围教堂,破门而入,救出那漂亮姑娘。把她从法官手里救出来,把她从神父手里救出来,捣毁修道院,把主教烧死在主教府。我们用不了一个市政官喝完一勺浓汤的工夫,就能把这一切办妥。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我们要去洗劫圣母院,那样就大局已定了。我们要绞死卡西莫多。你们认识卡西莫多吗,女士们?在圣灵降临节的一天,你们看见他拼命地摇动那口大钟了吗?天哪,棒极了!简直就像是一个妖怪骑在一只野兽的大嘴上……朋友们,听我说,我打心眼儿里是个乞丐,灵魂深处就属于丐帮,我生来就是叫花子。我曾经很富有,可我把我的财产全吃光了。我母亲希望我当军官,我父亲希望我当副助祭,我姑姑希望我当法庭参事,我祖母希望我当国王的首席秘书,我姑婆希望我当穿短袍的财务官。可我却当了乞丐。我把这事告诉我父亲时,他当面把我臭骂了一顿;告诉我母亲时,老太太哭了起来,像柴架上烧的木柴似的,吓得直流口水。快乐万岁!我是一个真正的比塞特人[466]。老板娘,我亲爱的,继续上酒!我还有钱付账。我不想再喝苏蕾斯纳葡萄酒了,怪呛嗓子的。我真想喝个够!”
于是,人们鼓起掌来,一阵哄笑。看见大家围着他,那学生就嚷道:“多美的声响!疯狂的人们群情激奋!”[467]他随即眼里浸满欢乐,用唱晚祷曲的声音唱了起来:“多美的圣歌!多美的乐器!多美的乐曲!人们在这儿没完没了地唱出了多么动听的旋律!那如蜜一般甜美的吹奏赞美诗的乐器,那天使们的最悦耳的曲调,那圣歌中最美的圣歌,在回荡!”[468]他突然停住,嚷道:“该死的老板娘,给我送晚饭来!”
在稍稍沉静的那会儿工夫,只听见埃及公爵也在用他那尖嗓子训导波希米亚人:“……鼬取名阿杜伊纳,狐狸取名蓝脚或好色者,狼取名灰脚或金脚,熊取名老人或祖父……侏儒戴的帽子可以让别人看不见自己,但却能看见别人……所有受过洗礼的顽童都要穿上红色或者黑色的丝绒服,脖子上和脚上都要系一只铃铛。教父打头,教母殿后。只有魔鬼西特拉加沙能让姑娘们光着身子跳舞。”
“我以弥撒发誓!”让插言道,“我真想当魔鬼西特拉加沙。”
这时候,乞丐们在酒店的另一头一面低声谈话一面继续装备自己。
“那可怜的拉·爱斯梅拉达!”一个波希米亚男人说,“她是我们的姐妹……我们得把她从那地方弄出来。”
“她一直在圣母院里吗?”一个犹太人模样的小贩问。
“是的,没错!”
“好!伙伴们,”小贩嚷道,“到圣母院去!更妙的是,圣母院的圣费雷奥尔和圣费吕西翁小教堂里有两尊雕像,一个是圣让-巴蒂斯特,一个是圣安东尼,都是黄金的,两尊一共要值十七个金马克十五个埃斯特林[469],而那一对镀金的银脚带也值十七马克五盎司。这我清楚,我是金匠。”
这时,有人给让送来了晚饭。他倚在身边那个女人的胸口上嚷道:
“我以百姓们称之为圣戈格吕的圣·乌特·德·吕克的名义发誓,我高兴极了。我面前有一个笨蛋在用一个大公那光溜无毛的面孔瞧着我。我左边有一个长牙遮住了下巴的家伙。而我则像那位围攻蓬图瓦兹的纪埃元帅一样,右边靠着一个小丘——一只丰乳……穆罕默德的肚子!伙计!你的神气像个骨器商,可你却跑来坐在我的身旁!我是贵族,朋友。经商和贵族是水火不相容的。滚开去吧!……喂!你们这帮家伙!别打架啦!怎么,巴蒂斯特·克罗格-乌瓦松,你的鼻子那么漂亮,竟冒险去尝那莽汉的铁拳!蠢货!不是谁都会有鼻子的[470]。你真了不起,咬耳朵的雅克林!可惜你没有头发……喂!我名叫让·弗罗洛,我哥哥是个副主教。让魔鬼把他抓了去吧!我跟你们讲的全是实话。为了能当上乞丐,我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我哥哥答应过分给我一半的天堂里的住房。天堂里的一所房子的一半[471]。我引的是拉丁文。我在蒂尔夏普街有一领地,而且所有的女人全都爱恋我。这是千真万确的,就像圣艾洛阿是个出色的金匠一样千真万确,就像巴黎这座好城市的五种职业是皮匠、制革商、皮带商、钱包商和苦力一样千真万确,就像圣洛昂是用蛋壳烧死的一样千真万确。我向你们发誓,伙伴们,
要是我说谎,
一年内我将不喝辣汤!
我的美人儿,月色溶溶,从窗口朝那边望吧,瞧瞧风卷残云吧!我也要这样掀开你的衣襟……姑娘们,替孩子们擤擤鼻涕,把蜡烛剪剪……耶稣和穆罕默德!我吃到什么了,朱庇特!嗨!我在你们这些淫妇脑袋上没发现头发,却在煎鸡蛋里发现了。老太婆!我喜欢不带头发的煎鸡蛋。让魔鬼把你弄成塌鼻子!……在贝尔则布特漂亮的小客栈里,淫妇们用叉子梳头!”
他说完便把盘子往石板地上一摔,然后扯起嗓门儿唱起来:
我呀,我以上帝的鲜血起誓,
我没有信仰,没有法律,
没有家庭,没有住所,
不信国王,不信上帝!
这时,克洛潘·特鲁伊夫已经把武器分发完了。他走到双脚搁在一只炉架上仿佛在深思熟虑的格兰瓜尔面前。“皮埃尔朋友,”土恩王说,“你在想什么鬼心思?”
格兰瓜尔忧郁地笑笑,转过头来。“我喜欢炉火,亲爱的大人,这并不是粗俗地因为炉火能烘暖我们的脚或是能烧汤,而是因为它能冒火星。有时候,我一连几个钟头在看这些火星。我从黑洞洞的炉膛里迸出的火星中发现了千种事物。这些火星也是无数的世界。”
“要是我明白你的话,就让雷劈了我!”土恩王说,“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格兰瓜尔回答。
于是,克洛潘走近埃及公爵。
“马蒂亚斯伙伴,”他说,“时机不妙,听说国王路易十一正在巴黎。”
“那就更有理由把我们的姐妹从魔爪中救出来了。”老波希米亚人说。
“这话很有男子汉气概,马蒂亚斯,”土恩王说,“不过,我们得干得机灵些。不必担心教堂里会遇上抵抗。那些议事司铎都是些兔子,而我们却强壮有力。大理院的人明天去提她的时候,正好让我们抓住!教皇的肠子!我可不愿让他们把漂亮姑娘绞死!”
克洛潘走出了酒店。
这时,让沙哑着嗓子嚷道:“我喝呀,吃呀,我醉了,我是朱庇特!……哎,屠夫皮埃尔,你要是再这样看着我,我就用指头给你的鼻子弹灰了。”
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的格兰瓜尔,开始看了看四周一片狂饮喧闹的景象,低声嘀咕道:“喝酒、醉酒是淫荡之事[472]。唉!我不喝酒真对,而且圣伯努瓦说得好:‘酒能让智者叛教。'[473]”
这时候,克洛潘回来了,声若雷鸣地喊道:“半夜到了!”
听到这句话,犹如休息的马队听到了军号似的,所有的乞丐,无论男女老幼,全都从酒店里蜂拥而出,只听见一片铠甲刀枪的声响。
月亮隐到云里去了。
圣迹区漆黑一片。没有一丝亮光。可它并非荒寂无人。可以分辨得出一大群男女在里面低声交谈。只听见他们那嗡嗡的谈话声,只看见他们的兵器在黑暗中闪光。克洛潘站到一块大石头上。“排好队,乞丐们!”他喊道,“排好队,埃及人!排好队,加利利帝国的人!”黑暗中一片骚动。庞大的人群似乎排成了一支长长的队伍。几分钟过后,土恩王又提高了嗓门儿在喊:“现在,要悄悄地穿过巴黎!口令是:小火把在游荡!到达圣母院之后,才准点燃火把!出发!”
十分钟之后,黑压压的一长队人马,穿过通往人烟稠密的菜市场的弯弯曲曲的街道,向交易桥开过去,巡夜的骑兵队见状,大惊失色,纷纷逃窜。
四一个帮倒忙的朋友
这天夜里,卡西莫多没有睡觉。他刚刚最后一次巡视了一遍教堂。他在关好各处的门的时候,没有发现副主教从他近旁走过,没有发现他在看着他把那道大铁门关紧并且加上铁门,使那两扇大门固若金汤时表露出的怨恨。堂·克洛德似乎比往常更加心事重重。自从那次小屋里的黑夜冒险之后,他常常虐待卡西莫多,可是,尽管他对他很凶,有时甚至还要打他,但忠诚的敲钟人仍旧一心事主,逆来顺受,忠心耿耿。他忍受着副主教的咒骂、恫吓和拳打脚踢,毫无怨言,一声不吭。顶多当副主教爬上钟塔的楼梯时,他眼露不安地注视着他而已。不过,副主教自己也没再在埃及姑娘面前出现。
这天夜里,卡西莫多向他的那些孤孤单单的大钟——雅克琳、玛丽、蒂波——看了一眼之后,爬到北边那座钟塔的顶上,把扣好的昏暗提灯放在铅皮屋顶上,就开始瞭望巴黎。我们已经说过,那一夜月黑星稀。那时的巴黎可以说是没有路灯,所以呈现在眼前的是一堆堆黑乎乎的东西,被泛白的塞纳河截断成东一堆西一堆的。卡西莫多没有看到一点亮光,除了远处一座建筑物的窗户里还有一点光亮,使那座建筑物模糊阴暗的轮廓耸立在圣安东尼门那边的许多屋顶之上。那里也有谁彻夜不眠。
敲钟人让自己的独眼在夜雾朦胧的天边游移的同时,心头觉得有一种不可名状的不安。好几天了,他一直提防着。他看见教堂周围总有这么一些一脸凶相的人在晃来荡去,眼睛死盯着埃及姑娘避难之所。他琢磨这帮人也许在策划什么阴谋,加害不幸的避难姑娘。他猜想大家都对那姑娘恨之入骨,好像憎恨他一样,所以很可能马上就会生出些什么事来。因此,他待在钟楼上,站岗放哨,像拉伯雷说的“在幻境中做梦”,眼睛一会儿看着那间小屋,一会儿望着巴黎,满腹狐疑,像一条忠实的狗一样守在那里。
当卡西莫多用大自然为了补偿他而使之敏锐得几乎可以替代他身上所缺少的其他各种器官的那只独眼仔细观察这座大城市的时候,他忽然隐约看见老皮货店码头的形状有些特别,那地方似乎有什么在动,那黑黝黝地突出在泛白的河面上的栏杆的轮廓,不像别的码头的栏杆那么笔直不动,而像一条河的波浪或一些正在行进的人的脑袋似的在波动。
他觉得这非常蹊跷。他加倍地注意起来,因为那条波浪似乎在朝旧城区这边移动。再说,到处是一片漆黑。那条波浪似乎在码头上停了一会儿,接着就逐渐流远了,仿佛流进了小岛里面去了,随后便完全静止下来,码头的栏杆又像先前一样笔直不动了。
卡西莫多正在冥思苦想的时候,只觉得那条波浪又流进了帕尔维街。这条街与圣母院正面呈直角,一直伸展到旧城区里去。最后,尽管漆黑一片,他还是看见了一支队伍的排头走出了那条街,转瞬间,帕尔维广场上就挤满了一大群人,因为太黑,广场上什么也看不清楚,只看得出是一大群人而已。
这景象非常吓人。很可能这支奇怪的队伍一心想着趁黑夜偷偷行动,所以一直在保持着肃静。然而,总难免会出点声的,哪怕是脚步声响。可是,这声响传不进我们这个聋子的耳朵里,他只依稀看见但什么也听不见的这一大群人在离他很近的地方骚动和行走,使他觉得那好像是一堆静悄悄的、触摸不着的、隐没在雾里的死人。他觉得好像看见一层满是人的雾气在向他袭来,看见有一群人影在阴影中移动。
于是,他又害怕了,又想到那是来加害埃及姑娘的。他隐约感到自己面临一场大祸。在这危急关头,他用他那极其弱智的脑子里的意外的机智和敏捷在琢磨着该如何应付。要不要叫醒埃及姑娘?要不要让她逃走?从哪儿逃走?各条街道都被包围了,而教堂又背靠着河。没有船!没有出路!……只有一个办法:在教堂门槛上拼死抵抗,至少抵抗到有援军到来,假如会有援军的话,但不必去惊扰拉·爱斯梅拉达的好梦。不幸的姑娘死前总是来得及醒来的。这决心一下定,他就开始更加细心地观察着“敌人”。
帕尔维广场上的人流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壮大。只不过他在猜想,他们大概只弄出极小的声响,因为广场和各条街道上的窗户都还关着。忽然,亮起了一个火把,转眼之间,又有七八支火把高举在人们的头顶上,在黑暗中摇曳。卡西莫多突然间看清了帕尔维广场上万头攒动,是一大群破衣烂衫的男男女女,全都拿着镰刀、梭镖、长矛、锄头、剑戟,尖头在闪闪发亮。有一些黑黑的铁叉从那些可怕的脑袋上四处伸出来,像长的犄角似的。他模模糊糊地又想起了这群人,觉得认出了他们,几个月之前,就是他们向他这个狂人王致敬的。有一个人,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拿着短棒,爬上一个界碑,好像在训话。与此同时,那奇怪的队伍在向前移动,好像在教堂周围进入了阵地。卡西莫多拿起提灯,下到两座钟塔当中的平台上,更近点地去观察并考虑抵挡的办法。
到了圣母院高大的门前面的克洛潘·特鲁伊夫,的确已经把自己的队伍摆好了阵势。尽管他估计不会遇上什么抵抗,他仍然像个谨慎的将军一样宁愿严阵以待,以便在必要时打退巡逻队或二百二十人的夜巡队发起的突然进攻。他把自己的队伍排成整齐有序的梯队,从高处或远处望去,很像埃克罗姆战役的罗马三角阵,很像亚历山大的猪头阵或居斯塔夫·阿道尔夫著名的楔形阵。这三角形的底边在广场的顶端,正好挡住帕尔维街;它的一条边正对着主宫医院,另一条边对着圣皮埃尔·奥贝夫街。特鲁伊夫同埃及公爵、我们的朋友让以及几个最勇敢的乞丐立于这顶端。
在中世纪的城市里,像这帮乞丐此刻对圣母院的袭击行动并非罕见之事。我们今天所说的“警察局”,那时候还没有。在那些一般的城市里,尤其是在那些首都,并没有常规的、独一无二的、集中的权力机构。封建社会以奇怪的方式组建了它的那些大的市镇。每座城市是成千的领地集中组成的,把城市划分为许多大大小小的各种各样的区域。因此,也就出现了成千的相互扯皮的警察局,也就等于是没有警察局。就拿巴黎来说,从拥有一百五十条街道的巴黎主教到拥有四条街道的郊区圣母院的长老,一共有一百四十一位各自为政的觊觎领地权的领主,以及二十五个要求司法权和领地权的领主。所有这些司法官都只在名义上承认国王的无上权威。他们都享有管理交通的权力。他们都各自为王。路易十一这位不倦的工匠开始大规模地拆毁那封建大厦,黎塞留和路易十四为着王室的利益接手干了下去,而米拉波[474]为了人民的利益完成了这一工程。就是这个路易十一,曾经尝试打破那种遍布巴黎的领地网,强行颁发了两三个总的警察条例。于是,一四六五年,下令居民白天黑时起必须在窗口点上蜡烛,必须把自己的狗关在家里,违者处以绞刑。同年,下令每晚要用铁链把街道阻断,严禁夜间携带短剑或攻击性武器上街。但不久,这些市镇法令便废止了。市民们听任晚风吹灭他们窗口的蜡烛,听任他们的狗在外面乱跑;铁链只有在围城期间才拉起来;不许携带短剑的禁令并未引起什么变化,只是把割嘴街的街名改成了割喉街,这算是一个明显的进步。封建裁判权依旧岿然不动;城市被领地割裂成无数区域,一个个互相掣肘,牵扯,纠缠,交织;大量的盗窃案、抢劫案、暴乱案都被那些卫队、分队、小分队放过。在这种混乱状态之下,一群强盗在人烟稠密的地带袭击宫殿、府邸、民舍,这就屡见不鲜了。大部分情况下,居民们都不闻不问,除非抢到了他们自己的头上。他们对于枪声充耳不闻,只是关好自家的窗扉,堵上自家的大门,听任事件在有夜巡队也好没夜巡队也好,自行解决,而到了第二天,人们在巴黎便互相在传:“昨晚,艾蒂安·巴尔贝特家被抢了”“克雷蒙元帅被抓走了”云云……所以,不仅是王室驻地,如罗浮宫、王宫、巴士底宫和杜尔内尔宫,就连纯粹的领主宅邸如小波旁宫、桑斯府、安古勒姆府等处,墙头上也都有雉堞,大门上也都有枪眼。教堂用以自卫的是自己的神圣。也有几座教堂拥有自己的防卫设施,但圣母院不在其内。圣日耳曼·德普雷修道院有男爵城堡一般的雉堞,它用于造炮的铜等于造钟的铜。一六一〇年,人们还能看到它的炮台,如今连修道院本身都所剩无几了。
还是回到圣母院上来吧。
初步部署完毕之后,我们必须指出,由于乞丐们严守纪律,克洛潘的命令在被静悄悄地、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这时候,丐帮的这位可敬的头领便爬到帕尔维广场的栏杆上,扯起他那粗哑的嗓子喊着,一面转向圣母院,摇动着火把。火把被风吹得忽闪忽闪的,又被自己的烟雾遮住,使教堂的淡红色面墙时隐时现。
“巴黎大主教、大理院参议路易·德·博蒙,我,土恩王、大加约斯、丐帮亲王、狂人们的主教克洛潘·特鲁伊夫,我告诉你,我们那被错判为巫术罪的姐妹躲在你的教堂里了,你得保护她,搭救她。可是,大理院又想去逮捕她,而你却表示同意,以致要是没有上帝和我们这些乞丐的话,她明天就得被绞死在沙滩广场。因此,我们唯你是问,主教。如果说你的教堂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我们的姐妹也应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如果说我们的姐妹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那你的教堂也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因此,我们责令你把那姑娘交还我们,假如你想拯救你的教堂的话,要不然我们就要把她夺回来,还要洗劫你的教堂。那就太好了。鉴于此,我竖起我的旗帜宣誓,但愿上帝保佑你,巴黎主教!”
可惜卡西莫多无法听见以阴沉粗犷的威严口吻讲出来的话。一个乞丐把旗帜呈给克洛潘,后者便庄重地把它插在两块石板之间。原来那是一把铁叉,齿上叉着一块血淋淋的肉。
旗帜竖起之后,土恩王转回身来,以目巡视一遍自己的队伍——一群眼睛几乎跟枪矛一样闪亮的恶狠狠的人。他停顿片刻之后喊道:“冲呀,小子们!干吧,汉子们!”
三十个膀大腰圆、面如锅底的壮汉从队列里走出来,肩上扛着大锤、锄头和铁钎。他们向教堂正中的大门冲去,爬上台阶,马上就看见他们全都蜷缩在尖拱顶下,用锄头和铁钎敲打大门。一群乞丐跟着他们,想帮上一把或者看看热闹。大门廊的十一级台阶上全都挤满了人。
可是,大门非常牢固。“见鬼,怎么这么结实难弄!”一个乞丐说。“它老了,关节都变硬了!”另一个说。“加油,弟兄们!”克洛潘喊道,“我以脑袋担保,不等惊醒仆役,你们就能把大门砸开,把姑娘救出来,把主祭坛抢光。喂!我相信门锁已经松动了!”
克洛潘的话突然被他身后一个可怕的声响打断了。他转过身来。一根大梁刚从空中落下来,把教堂石阶上的乞丐砸死了一打,又弹到石板路上,发出大炮般的轰鸣,顺势又砸断了好些乞丐的腿。乞丐们见状,号叫着四散奔逃。转眼之间,帕尔维广场便空无一人了。那些壮汉虽然有深深的门廊担保,但纷纷弃门逃窜,连克洛潘也躲到离教堂较远的地方去了。
“我刚好没被砸着!”让嚷道,“我感到旋起了一阵风,可屠夫皮埃尔给砸死了!”
无法描绘强盗们因这根大梁而引起的惊慌和恐怖。他们眼望空中足足有好几分钟,对那根木头比对两万名王室弓箭手都更害怕。“撒旦!”埃及公爵嘟囔道,“真有点巫术的味儿!”“这是月亮扔下的这根木头。”红脸安德里说。“这么说,”弗朗索瓦·尚特吕纳说,“月亮可以说是圣母的朋友了!”“一千个教皇作证!”克洛潘喊道,“你们全都是些笨蛋!”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释大梁是怎么掉下来的。
可是,教堂面墙上什么也看不见,教堂顶上火把又照不到。那根沉重的大梁躺在广场中央,只听见它在掉下时那些被它扫着的或者肚皮被石阶角一分为二的可怜人在呻吟。
土恩王惊魂甫定,终于想起了一个似乎能让同伴们信服的解释。“天杀的!是不是议事司铎们在进行自卫?那就杀吧!杀呀!”
“杀呀。”人们狂怒地喊道。霎时间,弓弩和火绳枪一起朝着教堂面墙射开来。
听见这一片轰鸣声,邻近的那些静悄悄的住户惊醒了,只见一些窗户在打开,窗口出现了一些戴着睡帽的脑袋和举着蜡烛的手。“向窗口射击!”克洛潘喊道。那些窗户马上就又关上了,可怜的市民还没来得及惊恐地看上一眼这火光与嘈杂的场面,就吓得满头大汗地缩回到妻子身边,心想是不是帕尔维广场上在举行巫魔夜会,或者是不是勃艮第人又打来了,好像六四年[475]那样。于是,丈夫们想到了抢掠,妻子们想到了奸淫,夫妻双方都吓得筛糠。
“杀呀!”乞丐们吼道,可却不敢上前。他们望着教堂,望着那大梁。大梁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教堂依旧平静无人的样子,但总有点什么在让乞丐们胆寒。
“干呀,汉子们!”特鲁伊夫喊道,“砸开大门。”
谁也没有上前一步。
“见鬼!”克洛潘在骂,“男子汉竟被一根小椽子给吓住了。”
一个年长的汉子冲他说道:
“头儿,让我们发怵的不是那根椽子,而是那大门,它被上了铁门了,撬棒奈何不了它。”
“那得用什么才能砸开它呢?”克洛潘问。
“啊!必须用羊头撞锤。”
土恩王勇敢地跑向那根大梁,一只脚踏在上面。“这就是一根撞锤,”他喊道,“这是议事司铎们送给你们的。”于是,他滑稽地向教堂施了一个礼说,“谢谢啦,议事司铎们!”
这英勇之举产生了良好效果,大梁的神话被打破了。乞丐们重新鼓起了勇气。很快,那笨重的大梁就像羽毛似的被两百来只强壮的胳膊抬了起来,向着他们曾试图打开的大门猛烈地撞去。从广场上散落的火把的微弱光亮中这么看过去,那根被那么多人抬着的大梁,活像一只百足巨兽,低着头在向一位石头巨人进攻。
半金属的大门经大梁一撞,就像一面大鼓似的响起来了。大门纹丝未动,但整座教堂在发颤,只听见建筑物内部发出深深的轰鸣。正在这时,大石块像雨点般的从面墙上方开始朝攻击者身上落下来。“见鬼!”让喊道,“是不是那两座钟塔在摇动栏杆往我们头上砸呀?”可是,攻击已经开始,而且土恩王又做了表率,再说那一定是主教在进行自卫。于是,人们不顾石头从左右两边砸向他们的脑袋,更加勇猛地在撞击大门。
了不起的是,那些石头全都是一块一块地在往下落,而且是接二连三地落个不停。乞丐们总是同时挨两下,一块打在腿上,一块砸在头上。很少没有给打着的。攻击者们脚前已经躺下一大堆死伤者,都还在流着血和扭动着躯体,于是,他们怒不可遏,前赴后继,用那根大梁一下接一下像敲钟一样有规律地撞击那座大门。石头继续像雨点般地落下来,大门继续在号叫着。
读者们想必不难猜出,把乞丐们惹火了的这意外的抵抗是卡西莫多干的。
不幸的是这偶然情况倒帮了那勇敢的聋子。
当他下到两座钟楼间的平台上时,头脑里一片混乱。他像疯子似的沿着楼廊来回跑了几分钟,从高处看着乞丐们准备冲进教堂,不知该求上帝还是求魔鬼来搭救埃及姑娘。他忽然想起应爬上南边的那座钟楼去敲响警钟,可是,在他能把玛丽摇动起来之前,在玛丽那洪亮的声音响起来之前,恐怕教堂的大门早就给撞开了。此刻,汉子们拿着武器正朝大门冲上来。怎么办呢?
他忽然想起,泥瓦匠成天都在修理南边那座钟塔的墙壁、屋架和屋顶。这是一线光明。墙是石头的,屋顶是铅皮的,屋架是木头的。屋架的柱梁又粗又密,被称之为“森林”。
卡西莫多朝那座钟塔跑去。塔里果然堆满了建筑材料。有成堆的石头、成卷的铅皮、一摞摞锯好了的粗梁、一堆堆砂石。简直像是一间武器库。
情况紧急。锄头和铁锤在下面捶打着。他感到危险迫在眉睫,突然力量倍增,扛起了一根最大最长的粗梁,从一个窗口伸出去,然后又到塔外去抓住它,把它从绕着平台的栏杆角上滑过,从半空中推了下去。巨大的梁木从一百六十尺高处落下去,擦过墙,撞碎雕刻,像风车翼似的在空中打了好几个转儿,最后触及地面,引起一片惊叫。五大三粗的黑家伙在石板地上弹跳着,宛如一条大蛇在蹿动。
卡西莫多看见乞丐们被大梁砸得就像孩子吹灰似的四散奔逃,便趁他们惊慌失措之机,在他们用诚惶诚恐的目光望着从天而降的这大梁的时候,在他们用弓弩和火绳枪把大门上那些石雕圣徒打得千疮百孔的时候,悄悄地搬来许多砂石、石头、瓦片,还搬来了一袋袋泥瓦匠的工具,堆到他推下那根大梁的栏杆边上。
于是,当他们开始攻打大门的时候,石块像雨点般地落下来,乞丐们以为教堂在自行倒塌,砸到他们头上。
谁要是在此时此刻看见卡西莫多,真要吓个半死。他除了在栏杆边堆上许多“炮弹”而外,还在平台上摆了一大堆石头。栏杆边上的石头一用完,他就去平台上搬运。只见他用难以置信的敏捷不断地蹲下去又站起来。他那侏儒般的大脑袋往栏杆外一伸,随即就有一块大石头落下去,接着又是一块,又是一块。他的独眼不时地看看扔下去的石头,若是击中了,他就“嗯”一声。
可乞丐们也不气馁。教堂那厚实的大门,在上百号人用大椽木柱猛烈撞击之下,已经多次地在晃动了。护板裂开了;雕刻四散飞落;每撞击一下,铰链就在螺钉上跳一下;门板在松动;嵌在铁条当中的木头成了碎屑落下。对于卡西莫多来说,幸运的是门上的铁比木料多。
可是,他依然感到大门在晃动。尽管他听不见,但大梁撞锤的每次撞击所引起的教堂内部的震动,同时也震动了他的五脏六腑。他看着愤怒不已、志在必得的乞丐们在朝着阴暗的教堂面墙挥动着拳头。为了埃及姑娘和他自己,他恨不得能像从他头顶飞逃的猫头鹰那样长着两只翅膀。
他像雨点般砸下去的石头并没打退进攻者。
在这危急时刻,他发现在他扔石头砸丐帮的那段栏杆下方不远的地方,有两个长长的石头水槽,不偏不倚地正好突出在大门顶上。水槽朝里的一头正好通到平台的石板地上。于是,他顿生一计,跑回他那间敲钟人的小屋,找来了一捆柴火,在上面放了许多木板和一卷卷铅皮——那是他还没有动用的武器——在水槽口前放好,用提灯的火把柴火引燃。
这时候,石头不再往下掉了,乞丐们也不再往上面看了。他们像一群朝着躲在洞里的野猪狂吠的猎狗那样,喘着粗气,挤在大门口。大门已被撞得变了形,但还没被撞开。他们气得发抖,准备使劲再撞一下,把它撞破。人人都奋勇当先,以便大门被撞开之后,第一个冲进去,冲进那三百年来藏着一切宝物的大宝库。他们快活地、贪婪地吼叫着,互相提醒着那些漂亮的银十字架、富丽的织锦、漂亮的银边墓石、宏伟的唱诗室,以及在灯火辉煌的圣诞节和阳光灿烂的复活节等辉煌的节日里,教堂里的那些烛台、圣体盒、圣龛和圣骨匣,都用黄金或钻石装饰着,摆在祭坛上。毋庸置疑,在这美好时刻,无论是假麻风病人还是水肿病人,无论是伪装的高级执事还是火灾受害者,无不希望洗劫圣母院而不是去救埃及姑娘。我们甚至都可以认为,对于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搭救埃及姑娘只不过是一个幌子,假如窃贼还需要什么幌子的话。
正当他们聚拢来准备最后努把力,人人都屏住气息,绷紧全身筋肉,集中全部力量,做决定性的一击的时候,他们突然发出一片叫喊,比那根大梁掉下来时引起的惊呼声更加可怕。没有叫喊的人,还活着的人,在东张西望……两股铅熔液从教堂顶上向这密集的人群倾泻而下。铅熔液在人群中浇出两个大黑洞,犹如开水浇在雪上一般。只见半身烧焦、半死不活者在痛苦的号叫。两股铅熔液还溅出许多可怕的铅液滴,像雨点似的溅落到进攻者们的身上,像火须须似的直往他们脑子里钻。这犹如一场大火,把那帮可怜人烧得遍体鳞伤。
哀号声撕心裂肺。乞丐们无论胆大的或胆小的,把那根大梁往尸体上一扔便四散逃去。帕尔维广场又一次空寂无人了。
众人的眼睛一起望着教堂顶上。他们看到的怪极了。在比正中的玫瑰形窗更高的那层楼廊顶上,一股大火正带着无数火花腾起在两座钟塔之间。火借风势,烧得很旺,大风不时地将它的一段火舌刮到烟雾里去。在这股烈焰下面,在三叶形木花边栏杆下,有两个像怪兽的血盆大口似的石槽,不断地喷吐出两股火雨,把银色的液体倾泻到下面黑暗的面墙上。这两股铅熔液在接近地面时,四处飞溅,好像从成千个喷水壶口里喷出来的水一般。在大火上方,那两座巨塔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面,一面是火红的,一面是漆黑的,似乎显得比空中的塔影更加高大。它们那无数鬼怪龙蛇的雕刻,显出阴森模样,在摇曳的火光下看上去,仿佛全都动了起来:有的像在微笑,有的像在号叫,有的像是在向火里吹气,有的像是被烟呛得在打喷嚏。在被熊熊大火和嘈杂声从熟睡中这么惊醒了的这些石雕怪物中,有一个在走动,人们不时地看见它像烛光下的蝙蝠一般,在火光里蹿来蹿去。
这奇怪的大火想必要把远在比塞特山上的那位樵夫惊醒,他会惊恐地看见圣母院那两座巨塔的高大影子在他的灌木林上空摇晃。
乞丐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听见藏在修道院里的那些议事司铎发出的惊叫,他们比拴在失火的马厩里的马还要焦躁不安。还听见那些窗户匆忙打开又急忙关上的声响,房舍中和主宫医院里一片忙乱的声音,风吹着火焰的呼呼的声音,垂死者的喘息的声音和铅熔液像雨点般不停地滴在石板地上的声音。
这时,乞丐的头领们避到贡德洛里埃府的门廊里去商量对策了。埃及公爵坐在一块界石上,战战兢兢地望着两百尺高的上空里灿烂的火光。克洛潘·特鲁伊夫愤怒地咬着自己的大拳头。“进不去了!”他咬牙切齿地喃喃道。
“真是一座老妖婆似的教堂!”老波希米亚人马蒂亚斯·汉加迪·斯比加里嘟囔着。
“以教皇的胡须打赌,”一个当过兵的头发花白的狡猾家伙说,“这教堂的水槽里吐出来的熔铅,比从莱克杜尔的枪眼里射出的子弹还要厉害!”
“你们看见火光前面窜来窜去的那个鬼怪了吗?”埃及公爵嚷道。
“当然,”克洛潘说,“是那该死的敲钟人,是卡西莫多。”
波希米亚人摇摇头说:“告诉您吧,那是城堡里的鬼怪大侯爵沙布纳克的幽灵。它形似武装士兵,长着一颗狮子脑袋。它有时骑着一匹可怕的马。它把人变成石头,用来造塔。它统率着五十支人马。那一定是它。我认出它来了。它有时扮成土耳其人,穿一身漂亮的金袍子。”
“贝勒维尼·德·雷阿尔哪儿去了?”克洛潘问。
“他死了。”一个女乞丐回答。
红脸安德里傻乎乎地哈哈大笑着说:“圣母可给主宫医院找到活儿了!”
“难道就没办法冲破那道大门了吗?”土恩王跺着脚嚷。
埃及公爵忧愁地指给他看两条熔铅的溪流,在沿着教堂黑乎乎的面墙倾泻,宛如两条长长的羊毛卷。“我见过有些教堂就是这样自己保卫自己的,”他叹息道,“距今四十年,圣索菲亚就曾从康斯坦丁城接连三次一面摇动它那圆屋顶脑袋,一面把穆斯林的新月旗扔到地上的。建造这座教堂的巴黎的纪尧姆是个巫师。”
“难道我们能像胆小鬼似的灰溜溜地逃开去吗?”克洛潘说,“能把我们的姐妹留下让那帮狼外婆明天绞死她吗?”
“再说,圣器室里还有大量的金子!”一个乞丐说,可惜我们不知道这个乞丐的尊姓大名。
“以穆罕默德的胡须发誓!”克洛潘吼道。
“咱们再试一次吧!”那乞丐又说。
马蒂亚斯·汉加迪摇了摇头说:“我们从大门是进不去的。必须找到那武装的老妖婆身上的弱点,譬如一个洞穴,一条暗道,一条接缝什么的。”
“谁同我去?我要再去一趟,”克洛潘说,“对了,那坚强如铁的学生让哪儿去了?”
“他想必是死了,”有人回答说,“没人再听见他的笑声。”
土恩王皱起了眉头。
“算了。他那坚强的体内有一颗勇敢的心……那皮埃尔·格兰瓜尔先生呢?”
“克洛潘头儿,”红脸安德里说,“我们刚走到交易桥他就溜掉了。”
“混蛋!”克洛潘跺着脚说,“是他怂恿我们这么干的,可他却半道上溜掉了!……无耻小人!不要脸的东西!”
“克洛潘头儿,”红脸安德里望着帕尔维街喊道,“那个学生在那儿!”
“感谢普路托[476]!”克洛潘说,“可他身后拖了个什么玩意儿?”
那的确是让。他穿着沉甸甸的游侠骑士服,勇敢地拖着一架长梯在地上快步走来,喘得比一只拖着比自己长二十倍的草叶的蚂蚁还要厉害。
“胜利在望了!感谢上帝![477]”那学生喊道,“这是圣朗德里码头的卸货梯!”
克洛潘走到他身边。
“孩子!天哪,你要这梯子干什么?”
“我可弄到它了,”让气喘吁吁地回答,“我早就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了……是在中尉家的库房里……那儿有个姑娘我认识,她觉得我像丘比特一样漂亮……我借机同她套近乎,便把梯子弄到了手。哈哈!可怜的姑娘穿着衬衣就跑来给我开门了!”
“是呀,”克洛潘说,“可你拿这梯子干什么用?”
让用狡猾而很有能耐的神气看着对方,把手指弹得跟响板一样响。他此刻很伟大。他头上戴着一顶十五世纪的沉重头盔,其怪诞的鸡冠状顶饰能把敌人吓破了胆。他的这顶头盔伸着十只铁嘴,因此,让可以同荷马的涅斯托尔[478]的船一争高低,获得“十个撞角[479]”那可怕的比喻。
“您问我拿它干什么用,威严的土恩王?您看见那三道大门顶上那一排像蠢货似的雕像了没有?”
“看见了。怎么啦?”
“那是法兰西诸王雕像廊。”
“那跟我有什么相干?”
“您别忙呀!那走廊尽头有一扇门,从不上锁,只用插销插着。我用这架梯子爬上去,就到了教堂里面了。”
“孩子,让我先上。”
“不行,伙计,梯子是我的。来,您第二个上。”
“让贝尔则布特把你掐死!”克洛潘恼怒地说,“我不想跟在任何人后头。”
“那么,克洛潘,你自己去找个梯子吧!”
让拖着他的梯子在广场上跑着喊道:“小子们,跟我上!”
不一会儿,梯子便竖起靠在一道侧门顶上的走廊的栏杆上了。乞丐们欢呼着拥到梯子下面,准备往上爬。可让有优先权,第一个踏上梯子。爬起来并不容易,因为那法兰西诸王雕像廊距地面大约有六十尺。门前的十一级台阶更增加了它的高度。让慢慢地往上爬,笨重的甲胄使他欲快不能,他一只手抓住梯子,另一只手握着弓弩。当他爬到半当中的时候,他向躺满在台阶上的死者悲切地看了一眼。“唉!”他说,“这一堆尸体应该用《伊利亚特》第五章[480]来赞颂!”随后,他又在继续往上爬。乞丐们跟在他的后面。梯子的每一级上都有一个人。看见这一行穿铠甲者在黑暗中往上爬着的起伏背影,会以为那是一条有铁鳞的大蛇冲着教堂直立起来。让就是蛇头,还吼叫着,更令人作如是之想。
让终于触到走廊的阳台了,他在全体乞丐的欢呼声中慢慢地跨上去。他夺取了这座城堡,高兴地喊了一声,但突然间呆住了。他刚发现卡西莫多正躲在一座国王雕像的后面,一只独眼在黑暗中闪烁。
在第二个进攻者还没来得及踏上楼廊,可怕的驼背便跳到梯子顶端,一声不吭地用两只大手抓住梯子两边,把它提起来,离开墙,在一片焦急的喊叫声中把那从上到下站满了乞丐的折弯了的长梯摇晃了几下,然后,突然用超凡的力量把一梯子的人向广场推去。有这么一会儿,连最坚强的人心都怦怦直跳。梯子在向后倒时,直立了片刻,似乎要倒不倒的,接着晃动了一下,忽然画了个八十尺长的可怕弧线,带着满梯子的乞丐,倒在石板地上,比断了链的吊桥落得还要快。人们发出一阵大骂,随后便音息全无,几个可怜的缺胳膊少腿的人从死尸堆上往外爬。
先前的胜利的欢呼声刚过去不久,乞丐们中间便腾起一片痛苦而愤怒的叫喊。卡西莫多两肘撑在栏杆上,无动于衷地观看着,样子很像一位乱发蓬松的老国王站在窗口。
让·弗罗洛正处在危险境地。他待在楼廊里,单独面对那可怕的敲钟人,一座八十尺高的陡墙把他同伙伴们隔了开来。他趁着卡西莫多把梯子推开的当儿,朝他以为一定没有锁上的那道暗门跑去。但根本就不是他所以为的那样;聋子进楼廊时已随手把门锁上了。让只好躲到一尊国王石像背后,大气也不敢出,满脸惊恐地盯着驼背怪物,就像一个常向动物园管理员的妻子献殷勤的男人,一天晚上去赴幽会,却爬错了墙头,突然面对着一头大白熊。
起先,聋子并没有注意到他,可是等他终于回过头,一下子站起身来,就发现了让。
让准备着狠狠地挨上一拳,可聋子却一动不动,只是向他盯着的让转过身来。
“嗬!嗬!”让说,“你用那悲伤的独眼看着我干什么?”
小伙子一面说,一面偷偷地准备弩弓。
“卡西莫多!”他喊道,“我要把你的绰号改一下,大家将叫你双眼瞎了。
一箭射过去,旋转的羽箭呼啸着射中驼背的左臂。卡西莫多好像法拉蒙王的雕像擦破了点皮似的毫不在乎。他用手抓住箭,从手臂上拔出它来,平静地在他那粗壮的膝头上把它折断。然后,他不屑于把箭扔下地,只是随手一丢而已。但让已来不及射第二箭了。卡西莫多折断了箭之后,喘着粗气,像只蚂蚱似的只是一蹦,便压到让的身上了,后者的铠甲在墙上碰得直响。
于是,在火把发射出的半明半暗的光亮里,人们看见了一件可怕的事。
卡西莫多用左手抓住让的两只胳膊,让并没挣扎,明知自己小命休矣。然后,他又用右手慢慢地一件件地解除了让的全副武装:佩剑、匕首、头盔、铠甲和臂甲,就好像猴子在剥一只核桃。卡西莫多把让的铁壳一件件扔到他的脚下。
让看到自己被解除了武装,脱光了衣服,身单力薄,赤身露体地被两只可怕的手攥住,并不打算同聋子说什么,只是冲着他的脸放肆地在笑,并以他那十六岁少年的无忧无虑的声音,唱起了一支当时很流行的歌:
那冈布莱城呀,
它装备得很好。
马拉凡洗劫了它……[481]
他没有唱完。只见卡西莫多立在楼廊的栏杆上,只用一只手倒提着让的两只脚,把他像弹弓似的在空中甩来甩去。接着,就听见好像骷髅头摔在墙上摔破了的声响,又看见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掉到三分之一时就停在建筑物的一个突角上了。那是一具尸体,腰折了,头破了,软绵绵地挂在那儿。
乞丐们一阵惊叫。“报仇呀!”克洛潘在喊。“杀呀!”众人应答。“冲呀!冲呀!”于是,混杂着各种语言、各种土话、各种声调的巨大吼声响成了一片。可怜的学生之死在这群人中激起了一片狂怒。怒火越烧越旺。他们找了些梯子,增添了火把。几分钟之后,卡西莫多惊惶地看见这可怕的人群从四面八方向圣母院冲了过来。没有梯子的人便用绳子打成结儿,踩着往上爬;没有绳子的人就攀着浮雕往上爬。他们一个拽着另一个的破衣裳。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抵挡得住这相貌可怖的往上涌的人浪。一张张粗犷的脸孔气得发红;发灰的额头上汗水直流;眼睛都在冒火。所有这些丑陋不堪的人一起在向卡西莫多逼近,仿佛是另一座教堂把它的那些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全部打发来攻打圣母院了,仿佛是一群活怪物爬到面墙的石头怪物上来了。
这时,广场上燃起了成千支火把,一直隐匿在黑暗之中的这片混乱景象,突然被照亮了。帕尔维广场明如白昼,光射天空。高平台上的柴堆一直在燃烧着,远远地就能看见这座城市。两座钟塔从远处看去,突兀在许多屋顶之上,轮廓更加巨大,在广场的亮光里投下一大片黑影。城市仿佛沸腾了。远处警钟声声。乞丐们叫喊着,喘息着,咒骂着往上攀登,而卡西莫多因对付不了这么多敌人,在为埃及姑娘担忧。看着那些愤怒的脸孔越来越迫近楼廊,他绝望地搓着双手,祈求上苍显示奇迹。
五 法王路易的祈祷室
读者也许还没忘记,卡西莫多在发现那群黑压压的乞丐之前,从钟楼高处在眺望巴黎,只看见一星亮光在圣安东尼门附近的一座高大阴暗建筑的顶楼窗户里闪烁。那建筑就是巴士底狱;那一星亮光,是路易十一的烛光。
国王路易十一的确已到巴黎两天了。他后天就要动身去他的蒙蒂兹·莱杜尔城堡。他是很少到漂亮京城巴黎来的,而且一来就走,因为他觉得在巴黎,他周围的暗门、绞架和苏格兰射击手都不够多。那天,他来巴士底狱过夜。他不大喜欢罗浮宫里他那间五托瓦兹[482]见方的大卧室,那雕着十二只巨兽和十三位大预言家的大壁炉,那张十二尺长十一尺宽的大床。在这间样样都大的房间里,他觉得茫然若失。这位市民习气的国王更喜欢巴士底狱的一个小房间,一张小床。何况巴士底狱比罗浮宫更为坚固。
国王在那著名的国家监狱里保留的“小房间”仍然是很宽敞的,占据着嵌于主塔中的一个角塔的最高一层。那是一个圆形斗室,地上铺着光洁的草席,天花板上的椽子装饰着镀金的锡百合花,用彩色木条间隔着,富丽的板壁上缀满了白锡蔷薇,漆成雌黄和紫堇调和而成的漂亮的嫩绿色。
房间里只有一扇窗户——一扇带黄铜丝格子和铁栅的长尖拱形窗户,而且被绘有国王和王后纹章的美丽彩色玻璃弄得很暗,每个窗棂价值二十二个苏。
这房间只有一个入口——一道时髦的扁拱门,里边挂着挂毯,外面是一种爱尔兰木料的门廊,是用一百五十年前在古宅里常见的那种细工做成的。索瓦尔曾经失望地说:“它们虽然既不美观又妨碍出入,我们的前辈们却仍然不愿拆毁掉,仍然不顾一切地把它们保存下来。”
在这个房间里找不出任何一种普通房间里常见的家具,没有凳子、台子、架子,没有箱形方凳,没有四个苏一只的漂亮的柱脚凳。只能看到一张富丽堂皇的折叠扶手椅,红漆木料上绘着一些玫瑰花,科尔多瓦[483]的红皮椅座上镶着长丝边,钉着上千个金色钉子。看得出房间里这唯一的一把椅子只有一个人有权坐。椅子旁边靠窗的地方,有一张铺着百鸟织锦台布的桌子。桌上放着一个满是墨渍的文件夹、几张羊皮纸、几支鹅毛笔和一个银质镂花带盖高脚杯。稍远处有一火盆、一张铺着绣花红绒台毯的跪凳。房间尽头放着一张铺着黄缎子的朴素的床,没有边饰和亮片,穗子也不考究。由于路易十一在上面入眠或失眠而出了名的这张床,两百年前在内阁大臣的府邸内还能看到,以阿里西迪和“活道德”为笔名写了《西吕斯》而出名的老皮鲁夫人就看见过它。
这就是人称“法王路易陛下的祈祷室”的那个房间。
我们给读者介绍这个房间的时候,房间十分阴暗。宵禁钟已响过一个小时了,夜已很深,只有桌上的一支摇曳的烛光照见分别待在房间里的五个人。
烛光首先照到的是个贵人,穿着上等制服短裤和一件深红色闪银条纹的齐膝紧身外衣,以及一件金底上绣着黑色图案的外套。这套华服经烛光一照,好像每个褶皱都在闪亮。穿这套衣服的人胸前挂着自己的色彩鲜艳的纹章:一人字形条纹,顶端有一只跑动的梅花鹿,纹章右边配着一枝橄榄枝,左边配着一只鹿角。此人腰间佩着一把漂亮的短剑,镀金的银剑柄雕刻成山峰状,上戴一顶伯爵冠。他高傲地昂着头,神情刁钻。从他脸上一眼望去就可以看出他的傲慢,第二眼就可以看出他的奸猾。
他手里拿着一张长长的账单,光着脑袋站在扶手椅后面。椅子上坐着一个衣着随便的人物,弓着背,架起一条腿,肘撑在桌上。请大家想象一下,搭在上等科尔多瓦皮垫上的那两条髌骨外翻的麻秆腿,那两只穿着黑毛袜的瘦脚和那裹在毛都快掉完了的皮外套里的上身,头上还戴了一顶用最次的黑布做成的又旧又脏的帽子,帽檐饰有一串铅铸小肖像,内有一顶把头发盖得严严实实的睡帽,这就是从那坐着的人身上所能看到的一切了。他的头深埋在胸前,要不是他的鼻子很长,又有一缕烛光照着他的鼻尖的话,简直就分辨不出他那被黑影遮住的脸了。从他那布满皱纹的手,可以猜想到他是一位老者。他就是路易十一。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有两个弗朗德勒装束的人在低声交谈,阴影没有完全遮住他们,假如在格兰瓜尔的戏剧演出时在场的人中有谁来到这儿,就会认出他们就是弗朗德勒使者中的两位:根特城有远见的养老金领取者纪尧姆·里姆和深得人心的袜店老板雅克·科珀诺尔。人们记得这两人是参与路易十一的政治机密的。
最后,在顶头门旁,黑暗中站着一个人,像雕像似的纹丝不动,矮胖壮实,穿着军服,披着绣有纹章的外套,四方的脸庞上两只眼睛鼓了出来,一张大嘴咧着,两只耳朵被垂下的头发遮住,看不见额头,既像狗又像虎。
除了国王,其他人都没戴帽子。
站在国王身边的贵人正在给他念一份长长的账单,国王似乎在留心听着。两个弗朗德勒人在窃窃私语。
“上帝的十字架做证!”科珀诺尔嘟囔道,“我可站够了!这儿就没椅子吗?”
里姆摇摇头,谨慎地笑了笑。
“凭上帝的十字架起誓!”科珀诺尔可怜巴巴地被迫压低嗓门儿又说,“我真恨不得坐在地上,跷着腿,就像在店铺里当我的袜店老板那样。”
“轻点,雅克老板!”
“喂!纪尧姆先生!难道在这儿就只能站着吗?”
“要不然就跪着。”里姆说。
这时,国王说话了,他俩就不言语了。
“我们仆人的衣服要五十个苏,宫廷教士们的大氅要十二个利弗尔!太不像话了!这是在把黄金成吨成吨地往外倒呀!您疯了吗,奥利维?”
老者说着抬起头来。人们看见圣米歇尔项链的金贝壳图纹在他脖子上闪闪发亮。烛光把他瘦削阴沉的脸整个儿照亮了。他从对方手里把纸夺过来。
“您是要毁了我们呀!”他用深陷的眼睛����了����账单吼道,“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我们干吗要这么大的一幢房子?两个管小教堂的神父,每人每月十利弗尔!一个小教堂的教士要一百苏!一个内侍一年九十利弗尔!四个主膳官每人每年一百二十利弗尔!一个烤肉师傅、一个烧汤的、一个管调料的、一个司酒的、一个司膳的、两个助手,每人每月十个利弗尔!两个厨役,每人每月八个利弗尔!一个马夫和两个助手,二十四个利弗尔一月!一个脚夫、一个糕点师、一个面包师、两个车夫,每人每年六十利弗尔!还有钉马掌的,一百二十利弗尔!还有我们国库主管,一千二百利弗尔!审计官五百利弗尔!……我知道还会有什么!这简直是疯了!仆人们这么大的开支会把法兰西弄得财尽囊空的!这么浪费,罗浮宫里的金锭银锭都会熔化光了的!我们还会因此卖掉餐具呢!到了明年,假如上帝和圣母(说到这里他抬了抬帽子)还让我们活着的话,我们将用锡罐子喝药茶了!”
他一面说一面朝桌上的银高脚杯看了一眼,咳了一声后又继续说道:“奥利维先生,像国王和皇帝一样统治大的领地的亲王,不能让自己家里有这种排场,否则宫中的这场‘大火’会蔓延到各省……因此,奥利维先生,您得好好记住。我们的花费年年在增加,这种情况我们不喜欢。怎么,天知道!七九年以前支出没有超过三万六千利弗尔,到八〇年,就达到四万三千六百一十九个利弗尔了……这个数字我记在脑子里呢……八一年是六万六千六百八十利弗尔,而今年,我打赌,准得到八万利弗尔!四年工夫翻了一番,真吓人哪!”
他停下喘息着,然后又激动地说:“我看见我周围全是些吃瘦了我养肥了自己的家伙,你们从我的每一个毛孔里吮吸埃居!”
大家都缄口不言。他们只能任他发泄这种恼怒。他接着又说:
“这就像法国贵族们的拉丁文请愿书,要我们恢复他们所谓的王室的重大负担。的确是负担!可以压死人的负担!啊,先生们!你们说我不像个国王,没有司肉官,没有司酒官[484],便统治国家!我倒要让你们看看,上帝!看看我究竟是不是国王!”
说到这儿,他觉得自己大权在握,便微微一笑,气消了些,转身向那两个弗朗德勒人说道:“您看见吗,纪尧姆老弟,大面包师、大司酒官、大侍从、大执事,不如一个下等仆人……记住我的话,纪尧姆老弟……他们一点用处都没有。他们在国王跟前毫无用处,只让我想起王宫里那座大钟钟面周围的四个福音使者。菲利普·伯里耶刚把那钟面修复一新。它们都是镀金的,可是它们并不指示时间,时针可以不要它们。”
他若有所思地停了片刻,又摇摇他那老态龙钟的脑袋说:“哈!哈!我以圣母发誓,我可不是菲利普·伯里耶,我才不会去给那些大臣镀金呢。我赞成爱德华国王的意见:拯救平民,杀死贵族!……继续念,奥利维!”
他这么称呼的那人双手捧起那份账单高声念了起来:
“付巴黎市长印章保管人亚当·特农为印章镀金与雕刻的费用,因以前的印章已旧损,不能再用……十二个巴黎利弗尔。
“付纪尧姆·弗埃尔四个巴黎利弗尔零四个苏,因他在今年正月、二月、三月饲养杜尔内尔大楼两只鸽笼中的鸽子,并为此而另付给他七又六分之一夸特大麦。
“付为一个罪犯忏悔而请来的方济各会修士四个巴黎苏。”
国王默默地听着。他不时地咳嗽一声。这时,他把高脚杯举到嘴边,做了个苦相,喝了一口。
“今年曾奉司法命令,于巴黎各十字路口设置了五十六只号角……此账未付,待清。
“因为寻找和发掘据说埋藏在巴黎和别处某些地方的金银……但并未找到……付了四十五个巴黎利弗尔。”
“埋藏了一个苏,却要花一个埃居去挖掘!”国王说。
“……在杜尔内尔大楼放大铁笼的地方安装六块白玻璃壁板,付十三个苏……奉国王旨意,于怪物节做四个挂在铠甲上的盾形徽章,周围装饰一圈玫瑰花,付六个利弗尔……为国王的旧上衣做两只新袖子,付二十苏……付国王擦皮靴的靴油一盒,十五个德尼埃……为存放国王黑公猪建新猪圈一个,付三十巴黎利弗尔……为关住圣保尔大楼里的一群狮子,付墙壁、地板、活门等费用二十二个利弗尔。”“这些野兽真够贵的!”路易十一说,“没关系!这是国王的豪华气派。有一只赭红色的大狮子,我很喜欢它那文雅劲儿……您见过它吗,纪尧姆先生?……亲王们应该有一些这样的珍奇动物。而对我们这些国王来说,我们的狗就应该像狮子,猫就应该像老虎。这样大方才与王位相称。在信奉朱庇特的异教时代,黎民百姓献给教堂一百头牛和一百只羔羊,帝王们就献上一百只狮子和一百只老鹰。那真伤脑筋,但却有气派。法兰西诸王一直都有这样的一群珍禽异兽在御座周围的。不过,人们将还我以公正,说我在这方面比他们少花钱,说我在那些狮子、狗熊、大象身上非常节省……往下念,奥利维。我是想把这些事说给我们弗朗德勒朋友们听听。”
纪尧姆·里姆深深地鞠了一躬,而科珀诺尔却满脸的不高兴,活像国王陛下刚才说到的那样一只狗熊。国王没去注意他。国王把嘴伸进高脚杯里,又把刚才喝下的药汁吐出来说:“呸!讨厌的药茶!”
奥利维继续念道:“付六个月来关在屠宰房听候发落的一个拦路抢劫犯的伙食费……六利弗尔零六个苏。”
“怎么回事?”国王打断他说,“养一个要处绞刑的人!天哪!我绝不再为此付一个苏……奥利维,去同代斯杜特维尔先生商量一下,今晚就给我准备好,让那个该处绞刑的家伙去同绞刑架结婚!……念下去!”
奥利维用大拇指在“拦路抢劫犯”那笔账上做了个记号,又继续念道:
“付巴黎法庭首席刽子手昂里埃·库赞总共六十巴黎苏,此系巴黎市长大人审定,为遵照市长大人之命,购了一柄宽薄大刀,供处斩死刑犯之用,包括刀鞘及其他配件。另付处斩路易·德·卢森堡先生时折损之旧刀修理费,以便继续使用……”
国王打断他说:“够了。我完全同意这笔费用。这种花费我是不在乎的。我从来不后悔花这种钱……继续念。”
“因修整一只大囚笼……”
“啊!”国王双手抓住椅子的两只扶手说,“我早知道我到这巴士底狱来是有什么事的……等一等,奥利维先生。我想亲自去看看那只笼子。您在我看的时候把造价念给我听……弗朗德勒的先生们,一起去看看吧,挺别致的。”
于是,他站起身来,扶着奥利维的胳膊,并示意站在房门口的那个哑巴似的家伙在头前引路,示意弗朗德勒人跟在后面,然后走出了房间。
由手执沉重兵器的武士和手拿火把的苗条侍从组成的国王卫队聚到房门口来,他们在阴暗主堡厚墙中辟出的楼梯和走廊里走了一会儿。巴士底典狱长走在前头,让人把牢房的小矮门在佝偻的老国王面前全部打开。国王一路走一路咳嗽。
大家走进每个小矮门时都不得不低下脑袋,只有因年老而弯腰驼背的国王除外。“嗯,”他咬着牙龈——因为他牙已掉光了——说,“我们都已经离墓门不远了。低矮的门,就得弓着身子才过得去。”
最后,到了一道锁着好几把锁的门前,费了一刻钟才把门打开。跨进门来,进到一个高大宽阔的尖拱顶大厅,顺着火把的光望去,依稀可见大厅中央放着一个用砖头、铁条和木料做成的大立方体,中间是空的。这就是人称“国王的小闺女”的关押要犯的那种有名的囚笼中的一种。笼壁上有两三个小窗洞,密密麻麻地装着铁条,连窗玻璃都看不见了。门是用一块平滑的大石板做的,像墓门一样。这种门做了就是让人进去就永远出不来的。只不过是里面的不是死人,而是活人。
国王慢慢地绕着这个小建筑物走着,并且仔细察看着,而跟在他身后的奥利维先生则在大声地继续念着账单:
“新制大木笼一个,装有粗栅栏梁木和底板,宽八尺,长九尺,从顶到底高七尺,用大铁板夹住,置于圣安东尼堡的一个塔楼的房间里,奉国王御旨,将先前关在另一只破旧囚笼中之犯人关入此笼……新囚笼共用去九十六根铁栅,五十二根支柱,十根三托瓦兹的梁木,一共请了十九名木匠在巴士底院中砍削这些木料,前后共二十天……”
“顶好的橡木!”国王用拳头捶了捶木梁说。
“……为此拢共用去二百二十块八尺和九尺长的厚重铁夹板,”奥利维接着念道,“其余为中等长度,并附带螺旋纽带等,共用去铁三千七百三十五斤。此外,钉于木笼上的八只大铁钩与铁钉,用铁二百八十斤,还不算放置此笼的那间屋子窗上的铁格、室门用铁及其他用铁……”
“用了这么多铁,”国王说,“就为了关押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人!”
“……总共付了三百一十七利弗尔五苏七德尼埃。”
“天哪!”国王嚷道。
路易十一最喜欢说的这句粗话好像把笼子里面一个什么人吵醒了,只听见铁链拖在地上的声响,一种像是来自坟墓的微弱声音在说:“陛下,陛下!开开恩吧!”但是,看不见说话的是什么人。
“三百一十七利弗尔五苏七德尼埃!”路易十一重复道。
囚笼里发出的悲惨声音使包括奥利维在内的所有在场的人直打冷战,只有国王一人仿佛没有听见似的。奥利维遵他之命继续在念,而国王陛下则在继续冷漠地察看囚笼。
“……此外,为窗上铁条挖掘洞孔,并为放置囚笼之室内铺设地板,因原有地板不堪新囚笼之重负,付一个泥瓦匠二十七个巴黎利弗尔十四苏……”
囚笼里又发出呻吟声:“开开恩吧,陛下!我向您发誓,谋反的是昂热红衣主教先生,不是我。”
“泥瓦匠心真黑!”国王说,“往下念,奥利维!”
奥利维接着念道:“……为制造窗户、床架、椅凳及其他物件,付一木匠二十巴黎利弗尔两苏……”
囚徒的声音在继续说:“唉!陛下!您不愿听我说吗?我向您保证,写那篇东西给居埃纳大人的不是我,是红衣主教巴吕!”
“木工钱很贵呀,”国王指出,“完了吗?”
“没有哪,陛下……为装配该室窗玻璃,付玻璃匠四十六个巴黎苏八德尼埃。”
“开开恩吧,陛下!他们把我的全部财产都给了审判我的法官,把我的餐具给了托尔西先生,把我的书给了皮埃尔·多里奥尔先生,把我的挂毯给了鲁西荣的总督,这难道还不够吗?我是冤枉的。我在铁笼里瑟缩了十四年了。开开恩吧,陛下!您会在天堂里得到报偿的!”
“奥利维先生,”国王说,“总共多少?”
“三百六十七巴黎利弗尔八苏三德尼埃。”
“圣母呀!”国王喊道,“好贵的囚笼!”
他从奥利维手中夺过账单,掰着指头自己算起来,一面望望账单一面望望囚笼。这时,大家听见囚徒在哭泣。那哭声在黑暗中非常凄惨,大家脸色苍白,面面相觑。
“十四年了,陛下!都十四年了!从一四六九年四月关起的。圣母在上,陛下,听我说呀!在此期间,您一直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可我,孱弱的我,将永远不能再见天日了吗?开开恩吧,陛下!发发慈悲吧!宽大为怀是君王的美德,它能够阻遏愤怒的波浪。难道陛下竟以为为君王者必须惩罚一切冒犯,在升天之时才会愉快吗?何况,背叛您的不是我,陛下,是昂热红衣主教先生。而且,我脚上拴着一条大铁链,末端还坠着一个大铁球,重得不近情理。唉!陛下!怜悯怜悯我吧!”
“奥利维,”国王摇着头说,“我发现,给我把石灰钱算成二十苏一桶了,但实价不过十二苏。您得把它改过来。”
他转身背对着囚笼,在往屋外走。可怜的囚徒看见火光远去,声音静了,知道国王已经离去。“陛下!陛下!”他绝望地喊道。屋门又关上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见狱卒的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唱着下面这首歌:
让·巴吕先生,
丢失了他的主教职位;
凡尔登先生
什么也没有了;
他们全都上了西天。
国王静静地回到了他的祈祷室;随从们紧随其后,被囚徒最后的呻吟给吓坏了。突然,陛下回头对巴士底典狱长说:“对了,囚笼里关了个什么人吧?”
“当然,陛下!”被问呆了的典狱长说。
“那是谁呀?”
“凡尔登主教先生。”
其实国王对此比谁都清楚,但这是他的一种怪癖。
“啊!”他好像头一次想到似的天真地说,“纪尧姆·德·阿朗古尔,巴吕红衣主教先生的朋友,一个不错的主教!”
过了一会儿,祈祷室的门重新打开,然后又关上了,进来的是我们在这一节开头给读者介绍过的那五个人,他们各自回到先前待着的地方,恢复了先前的姿态和低声的交谈。
国王离开的时候,有人放了几件急件在他的案头,国王亲自把封口拆开。然后,他急忙逐一翻阅,朝那个像宫廷大臣一般侍立身边的奥利维示意,叫他拿起笔,也不告诉他急件的内容,只是低声把复函口授于他。奥利维挺不舒服地跪在桌前写起来。
纪尧姆·里姆在注意观察。
国王声音极低地口授着,弗朗德勒人一点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只偶尔捕捉到些只言片语:“……以商业扶持那些富足地区,以手工制造业扶持贫困地区……让英格兰贵族们看看我们的那四门大炮:隆特尔、布拉邦、布尔·昂·伯雷斯、圣阿梅……炮兵现在使战争更加合理了……致我们的朋友德·布雷絮尔先生……没有贡品,军人就无法维持……”等等。
有一次,他提高了嗓门儿说:“天哪!西西里国王竟像法兰西国王一样,用黄蜡封他的信件。我们允许他这样做也许是错误的。我那英俊的表兄德·勃艮第没有盖上印章。房屋宽大就保证他们享有完整的特权。把这个记上,奥利维老弟。”
还有一次,他说道:“啊!啊!重要消息!我的皇帝兄长又向我,要求什么了?”他暂停口授,眼睛在一堆公文上浏览了一遍,“当然啰,德国无比强大,令人难以置信……但我们不会忘记这句老话:‘最漂亮的伯爵领地是弗朗德勒,最漂亮的公国是米兰,最漂亮的王国是法兰西。'……是不是呀,弗朗德勒的先生们?”
这一回,科珀诺尔同纪尧姆·里姆一道躬身施礼了。袜店老板的爱国心被触动了。
最后一件公文使路易十一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他嚷道,“抱怨起我们派往庇卡底的驻军来了!奥利维,赶快写封信给卢奥元帅先生……就说军纪松弛了……说王室宪兵队、放逐的贵族、弓箭队和御前卫士不断地伤害我的百姓……说军人在农民家里捞到财物还不满足,还用棍棒逼迫他们到城里去拿美酒鱼肉及其他美味……说这些情况国王全都知晓……说我准备保护我的子民,不让他们遭受困苦、抢劫和伤害……说圣母在上,这是我的愿望……说我不同意让一个农村提琴师、理发师或士兵打扮得像个王子,穿上天鹅绒或丝绸的衣裳,戴上金戒指……说上帝讨厌这种虚荣……说连我这样一个上等人,只要穿上那种每巴黎奥纳[485]只值十六苏的布质紧身上衣就满意极了……说勤务兵先生们也可以屈尊,穿这种价钱的布料做的衣服……下达命令吧……致我的朋友德·卢奥先生……好了。
他语气坚定地高声口授这封信,念念停停。当他念完的时候,房门开了,进来一个新面孔,慌急慌忙地冲上前来嚷道:“陛下!陛下!巴黎发生群众暴乱了!”
路易十一严厉的面孔突然绷紧了,但他的怒气只是一闪而过。他压住怒火,平静而严肃地说:“雅克老弟,您太大惊小怪了!”
“陛下!陛下!造反了!”气喘吁吁的雅克说。
国王站了起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臂,眼睛瞟着两个弗朗德勒人,怒不可遏,但为了不让别人听见,只好凑到他耳边说:“住嘴,要么就小声点!”
新来者明白了,声音极低地向国王汇报一个可怕的情况。国王平心静气地听着。纪尧姆·里姆在叫科珀诺尔看新来者的相貌和衣裳,就其皮帽、短披风和黑丝绒袍,一看便知是审计院的一位院长。来人刚向国王说了几句,路易十一便哈哈大笑地说:“真的!大声说吧,库瓦克蒂埃老弟!您何必这样轻声轻气的呢?圣母知道,我们对弗朗德勒好友们是没什么可隐瞒的。”
“可是,陛下……”
“大声说吧!”
库瓦克蒂埃老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那么!”国王又说,“讲吧,先生……在我们巴黎城里有平民在骚乱?”
“是的,陛下。”
“您说他们是冲着法院的大法官的?”
“好像是的。”库瓦克蒂埃老弟仍然十分惊讶国王突然莫名其妙地改变了想法,结结巴巴地答道。
路易十一又说:“夜巡队是在哪儿碰见那帮人的?”
“是在他们从丐帮大本营到交易桥去的路上。我到这里来听候陛下的旨意时,路上也碰上了他们。我听见有些人在喊:‘打倒法院的大法官!'”
“他们跟大法官有什么龃龉吗?”
“啊!”雅克老弟说,“他是他们的领主老爷。”
“真的!”
“是的,陛下。他们是圣迹区的乞丐。他们早就对大法官不满了。他们是他的臣民,但他们不愿承认他是审判官和路政官。”
“啊呀!”国王露出忍不住的满意的笑容说。
“在他们呈送大理院的所有的请愿书里,”雅克老弟又说,“他们都声称他们只有两个主人:陛下您和他们的上帝。我想,他们的上帝就是魔鬼。”
“嗯!嗯!”国王说。
他搓着双手,内心的喜悦使他满面放光。尽管他老在想法克制,但仍无法掩饰心头的快乐。谁也不明白他是怎么回事,连“奥利维先生”也弄不清。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若有所思,但很满意的样子。
“他们人多吗?”他突然问道。
“当然很多,陛下。”雅克老弟回答。
“有多少?”
“至少六千。”
国王禁不住叫了声“好!”接着又说:“他们拿着武器吗?”
“他们拿着锉子、钻子、长矛、锄头等等各种厉害武器。”
国王对这些武器好像根本就不在意。雅克老弟认为应该补充一句,就说:“假如陛下不赶快派兵援救大法官,他就完蛋了。”
“我们是要派的,”国王装出认真的样子说,“这很好。我们一定要派的。大法官先生是我的朋友。六千!都是些亡命徒。大胆是好事,但我对此很生气。可今晚我身边没什么人可派的。得等到明天早上。”
雅克老弟又叫嚷道:“陛下,得马上就派!否则法官家早被洗劫一空,领地会被践踏,法官也将给绞死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陛下,天亮之前就派兵吧!”
国王盯着他说:“我已经告诉您了,明天早上。”
他的目光是不容置辩的。
沉默片刻之后,路易十一又提高嗓门儿说:“我的雅克老弟,这您是应该知道的吧,在哪个地区?……”他重复道,“那法官的领地在哪个地区?”
“陛下,法官的领地从加朗德尔街一直到菜市场街,包括圣米歇尔广场和郊区圣母院(国王闻听,抬了抬帽子)旁的那些统称为垣墙的地段,那里有十三幢大楼,外加圣迹区和称作‘郊区’的麻风病院,还有从麻风病院开始到圣雅克门的整段马路。他是这些地方的路政官,是高级的、中级的、初级的审判官,是绝对的统治者。”
“啊!”国王用右手挠挠左耳朵说,“这占去了我城里好大一块地方!啊!法官先生曾在这一带称王!”
这一回他镇静不起来了。他好像做梦似的在自言自语:“好极了,法官先生,您嘴里一直咬着巴黎好大的一块呀。”
他忽然激动起来说:“天哪!那帮在我们这里自称路政官、审判官、大老爷和主人的家伙究竟是些什么人?他们竟然在我的百姓中处处设置路卡,把法庭和刽子手安置在每个路口!就像希腊人看见有多少泉就以为有多少上帝一样,就像波斯人看见有多少星星就以为有多少神明一样,就像法国人看见有多少刑台就以为有多少国王一样!天哪!这事太糟糕了,可我不喜欢骚乱。我很想知道,是不是光荣的上帝在使巴黎除了国王之外还有另一个路政官,除了大理院之外还有另一个司法机关,在这个帝国里,除了我之外还有另一位帝王!我以自己的灵魂起誓!必须让那一天早日到来,让法兰西只有一个国王,一个领主,一个法官,一个有权处斩的人,就像天堂里只有一个上帝一样!”
他又抬了抬帽子,仍然像是做梦似的接着说,神态和声调就像怂恿猎狗去追踪猎物的猎人一样:“好!我的黎民百姓!好极了!砸烂那些假冒领主!干吧!快!快!洗劫他们,绞死他们,杀掉他们!……啊!你们想当国王,大人们?干吧,百姓们,干吧!”
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住,咬着嘴唇,似乎想要收回有点走神了的思绪.用锐利的眼睛轮流打量他周围的五个人,然后,忽然双手把帽子捧起,定睛瞧着,对它说道:“啊!要是你知道我脑子里想些什么,我就把你烧掉!”
然后,他又环顾四周,眼光就像刚刚溜回洞穴的狐狸一般机警和不安:“没关系!我们将援救法官先生。可惜,我们此刻在此只有很少的军队,不足以抵挡那么多的人。必须等到明天。传令到旧城区去,把抓到的人统统毫不留情地绞死。”
“对了,陛下!”库瓦克蒂埃老弟说,“我一慌就把这事给忘了:夜巡队抓到了那些暴民中的两个。如果陛下想看看的话,他们就在这儿。”
“什么想不想看?”国王喊道,“怎么!天哪!这种事你也会忘!……你快去,奥利维!把他们带上来!”
奥利维先生走出去,不一会儿就带着两个俘虏回来了,近卫弓箭队押解着。第一个是张大胖脸,蠢乎乎的,醉醺醺的,吓昏了似的,穿得破破烂烂,走起路来一拐一拐地蹒跚着。第二个是读者已经认识的那个笑嘻嘻的脸色苍白的人。
国王一言不发地打量了他们一会儿,然后,突然向第一个问道:“你叫什么?”
“吉弗瓦·潘斯布德。”
“干什么的?”
“讨饭的。”
“你打算在那该死的暴动里干什么?”
乞丐望着国王,呆呆地晃动着胳膊。这是一个发育不健全的人,智力就像火光在灭火器下熄灭了一样。
“我不知道,”他说,“人家去,我也去。”
“你们不是去攻打、抢劫你们的领主司法大法官的吗?”
“我只知道大家要到什么人家里去拿点什么东西。”
一个兵士把从乞丐身上搜出的一把砍刀呈给国王。
“你认得这件兵器吗?”
“认得,是我的砍刀,我是种葡萄的。”
“你认得你的这个同伙吗?”路易十一指着另一个俘虏又问。
“不,我根本不认识他。”
“够了。”国王说,并用手指向我们已向读者提到过的那个站在门边的人说道:
“特里斯丹老弟,这人交给您发落了。”
特里斯丹·莱尔米特躬身行礼。他低声吩咐两名弓箭手把那可怜的乞丐带走。
这时,国王走到了第二个俘虏跟前,后者大汗直流。
“叫什么名字?”
“陛下,我叫皮埃尔·格兰瓜尔。”
“干什么的?”
“哲学家,陛下。”
“蠢货!你怎么竟敢跟他们一起去围攻我的朋友法官先生?你对这次群众暴动有什么说的?”
“陛下,我没参加。”
“好啊!坏蛋,你不是被夜巡队在那群歹徒中间抓来的吗?”
“不,陛下,是个误会。这也是命。我是写悲剧的。陛下,请您听我陈述。我是诗人。干我这一行的喜欢夜晚在街上走走。今天晚上我从那里经过。那纯属偶然。他们错抓了我。我同群众暴乱毫无关系。陛下明察,那个乞丐并不认识我。我向陛下发誓……”
“住口!”国王喝完一口药茶说,“你闹得我头都大了!”
特里斯丹·莱尔米特走上前来,用手指指着格兰瓜尔说:“陛下,是否把这家伙也绞死?”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哼!”国王漫不经心地答道,“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不好。”
“我可觉得很不好!”格兰瓜尔说。
我们的哲学家此刻脸色比橄榄还青。他看见国王那副冷峻漠然的样子,心想除了装出十分悲切之外别无他法,便赶忙扑倒在路易十一的脚前,绝望地指手画脚地喊道:
“陛下容禀!陛下,我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人不值得您龙颜大怒。上帝的雷电不屑于打一棵莴苣。陛下,您是一位威严无比的君主,怜悯怜悯一个诚实的可怜人吧。我不可能谋反的,就像冰块不会爆出火星一样!最仁慈的陛下,宽厚是狮子和国王的美德。唉!严酷只能使人寒心,凛冽的北风刮不掉行人的大衣,太阳的光辉照到行人身上,却能使他渐渐暖热起来,自动把大衣脱掉。陛下,您就是太阳。我向您保证,我至高无上的主人和君王,我并不是鸡鸣狗盗行乞讨要之徒。暴乱和抢劫都不是阿波罗的随从们干的。我是不会闯进那些能引发叛乱的乌云中去的。我是陛下的一个忠实仆人。我像丈夫看重妻子的名誉,儿子对父母尽孝一样,作为一个好奴仆,我深爱国王的威名,愿忠于王室,为国王的千秋大业鞠躬尽瘁,赴汤蹈火。只有疯了才会心生他念。陛下,这就是我的政治格言。因此,请不要因为我的衣服破得露出了胳膊就认定我是谋反抢劫之人。如果您能开恩,陛下,我将每早每晚地为陛下祈求上帝,直至磨破膝头!唉!我不怎么有钱,这是真的,我甚至还挺穷的。但我并不因此就是个坏人。这不是我的过错。谁都知道,巨富并不是靠漂亮文章得来的,满腹经纶的人冬天不总是能生得起火的。律师拿去了全部谷物,只给从事别种科学事业的人留下点干草。有四十句有关哲学家破衣烂衫的绝妙谚语。啊!陛下!只有仁爱能够光照伟大的灵魂。仁爱高举火炬,在一切美德之前。没有仁爱,我们就成了一些在摸索着寻找上帝的瞎子了。慈悲也同仁爱一样,它使臣民爱戴君王,这是对君王最好的护卫。陛下的威光使万物眩晕,大地上多了我这么个穷人——多了这么个空着肚子,囊空如洗,在黑暗中挣扎的贫穷无辜的哲学家,对陛下您又有何妨碍呢?再说,陛下,我是个文人。伟大的君王们的王冠上都有一颗保护文人的珍珠。赫拉克勒斯不轻视‘缪斯指引者’[486]的称号。马蒂亚斯·戈尔凡[487]对著名数学家让·德·蒙华亚尔恩宠有加。可是,既要绞死文人又要保护文化,这可是个恶劣做法。假如亚历山大把亚里士多德绞死了,那对他该是个多大的污点!这可不是一颗使他享有更高声望的美人痣,而是败坏他名声的烂疮。陛下!我给弗朗德勒小姐和最尊敬的太子殿下写了一篇贺婚诗,那可不是挑动暴乱的号召书。陛下看得出来,我不是个拙劣的作家,我在出色地做学问,我有许多才能。开开恩吧,陛下。这样,陛下也就是对我们的圣母做了一件功德了,而且我向您发誓,我是非常害怕被绞死的!”
悲苦不堪的格兰瓜尔一面说着一面去吻国王的拖鞋。纪尧姆·里姆便悄悄地对科珀诺尔说:“他趴在地上算是做对了。国王们都像克里特的朱庇特,耳朵长在脚上。”袜店老板并没管什么克里特的朱庇特,而是眼睛死盯住格兰瓜尔,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啊!这太好了!我相信是听见雨戈奈大总管在求我开恩!”
当格兰瓜尔气喘吁吁地说完了之后,战战兢兢地抬起眼睛去看国王时,国王正在用指甲刮擦他裤子膝盖上的一个污迹,然后喝了一口药茶。反正他一句话也不说,这沉默使格兰瓜尔痛苦难耐。国王终于看了看他说:“你真够烦人的!”说完便回过头冲特里斯丹·莱尔米特说:“嗯,放了他吧!”
格兰瓜尔惊喜过望,一屁股坐了下去。
“放了他!”特里斯丹嘟囔道,“难道陛下不想在囚笼里关他一阵吗?”
“老弟,”路易十一说,“你以为我们花了三百六十七利弗尔八苏三德尼埃做的笼子,就用来关这种鸟儿的吗?只管把这家伙(路易十一喜欢用这个词儿,这个词儿和‘天哪’都是他高兴极了时经常用的)给我放了,拿大棍子把他赶出去!”
“啊!”格兰瓜尔喊道,“真是一位伟大的国王!”
他担心国王改口,赶忙向房门口奔去。特里斯丹没好气地给他开了门。兵士们拳脚相加地把他推了出去。格兰瓜尔像个真正的斯多噶派哲学家似的忍受着。
自从得知针对法官的造反消息之后,国王凡事都流露出好脾气。刚才的这种罕见的仁慈就是一个不小的标志。特里斯丹·莱尔米特赌着气待在自己的角落里,好像一条狗看见了食物而又弄不到似的。
这时,国王快活地用指头在椅把儿上弹起奥德梅桥进行曲。这位国王善于伪装,但他更能掩饰烦恼而非欢乐。在得到好消息时的这种喜形于色,有时走得很远。例如,当勇敢的查理驾崩的时候,他甚至要赠给图尔的圣马尔丹教堂一些银栏杆;在他即位的时候,他甚至忘了吩咐给他父王办理丧事。
“嗨!陛下,”雅克·库瓦克蒂埃突然嚷起来,“陛下让我医治的那种厉害的病现在怎么样了?”
“啊!”国王说,“我实在是很难受,我的老弟。我耳朵嗡嗡直响,而且好像有很多烧红的铁耙在耙我的胸膛。”
库瓦克蒂埃抓住国王的手,一脸自信地替他号起脉来。
“您瞧,科珀诺尔,”里姆低声说道,“他就夹在库瓦克蒂埃和特里斯丹中间。这是他的整个朝廷。一个医生是为他自己用的,一个刽子手是对付别人的。”
库瓦克蒂埃一面给国王号脉,一面装出越来越吃惊的样子。路易十一略带几分焦虑地望着他。库瓦克蒂埃的脸色明显地暗淡了。这家伙没有别的谋生之计,专靠国王的病痛过日子。他尽其可能地利用这一招儿。
“啊!啊!”他终于喃喃道,“这确实很严重。”
“是吗?”国王不安地问。
“脉急,不稳不规则。”[488]医生继续说。
“天哪!”
“不出三天就会要人命的。”
“圣母啊!”国王嚷道,“这怎么治呀,老弟!”
“我正在想呢,陛下。”
他让国王伸出舌头,然后摇摇头,做了个怪相,并在装腔作势时突然说道:“天哪!我必须告诉您,陛下,有一个肥缺了,而我正好有个侄儿。”
“我把这空缺给你侄儿好了,雅克老弟,”国王说,“快给我清清肺火。”
“既然陛下如此仁爱,”医生又说,“对于我在圣安德烈·德·亚克街修建的房子不会拒绝给点帮助吧。”
“嗯!”国王说。
“我的钱用完了,”医生接着说,“那所房子要是盖不上屋顶的话,就可惜了。倒不是为了那房子本身,那房子只不过是座普通民房而已,而是因为让·富尔波的绘画,它使房子蓬荜生辉。有一幅画,画的是飞翔着的戴安娜,精致,可爱,雅致极了,栩栩如生,头戴一顶新月形帽子,熠熠生辉,肌自如凝脂,过细地看的人真会想入非非的。还有一幅画色列斯[489]的画,那也是一位美貌非凡的女神,她坐在一捆麦秸上,头戴一顶麦穗编成的雅致花冠,插着波罗门掺和别的鲜花。没有谁的眼睛比她的更多情,没有谁的腿比她的更浑圆,没有谁比她更仪态端庄,没有谁的裙料比她的更精美,她是生花妙笔画出来的美人中最美的一位。”
“坏东西!”路易十一嘟囔着,“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需要一个屋顶来遮盖这些绘画,陛下,虽然这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事,可我没钱了。”
“你那屋顶要多少钱?”
“那……一个有带小装饰的铜屋顶,顶多两千利弗尔。”
“啊,凶手,”国王嚷道,“你这是在剜我的肉,剥我的皮呀。”
“我能有屋顶吗?”库瓦克蒂埃问。
“有!先替我治病,然后给我见鬼去吧!”
雅克·库瓦克蒂埃深鞠一躬说:
“陛下,只需一贴发散药就能救您的命。我将在您腰上敷上一种特效药,是用蜡膏剂、亚美尼亚巨丸剂、蛋清、食油和醋配制的。您仍将继续喝药茶,我保证陛下不会有事的。”
一支点燃的蜡烛不会只引来一只飞蛾的。奥利维先生见国王毫不在乎的样子,以为是个好机会,也走上前来说:“陛下……”
“又是什么事?”路易十一问。
“陛下知道西蒙·拉丹先生已经死了吧?”
“怎么啦?”
“他生前是国王财产审判方面的参议。”
“那又怎样?”
“陛下,他的职位现在空着。”
奥利维先生这么说着,一改傲慢的神态,奴颜婢膝起来。这是朝臣面目更替的唯一时机。国王定睛注视着他,生硬地说:“我明白。”
接着,他又说:“奥利维先生,布西科元帅说过:‘只有国王那里才有赏赐,只有大海里才有鱼。’我看您同布西科先生的看法倒很一致。现在,您听着:我的记性还是很好的,六八年,我让您当了我的内侍;六九年,我让您当了圣克鲁桥的桥堡管理人,年俸一百图尔利弗尔(您原想要巴黎利弗尔的);七三年十一月,我写信给杰尔日奥尔,让您取代骑士侍从吉尔贝,阿克尔当了樊尚森林的护林官;七五年,我让您取代了市长雅克当上了鲁弗莱·雷圣克鲁森林的护林官;七八年,我以双重绿蜡封口的信件,恩赐您和您的妻子在坐落在圣日耳曼学校的商业广场收取十个巴黎利弗尔的年金;七九年,我让您取代那个可怜的让·代兹当上了塞纳尔森林的护林官,后来又当洛奇堡垒的上尉,后来又当圣康丹的长官;后来,又让您当了洛什城堡的上尉;再后来,又让您当了麦朗桥的上尉,您因此而让人称呼您伯爵。每个理发师在节日里交纳的五个苏的罚款中,有三个是归您的,剩下的才归我。我很想把您的名字改成‘坏蛋’,那就同您太般配了。七四年,我不顾贵族们的强烈不满,让您穿上了胸前绣有五颜六色纹章的衣服,像孔雀开屏似的。天哪!您还不满足?您捕鱼的本领还不神奇吗?您就不怕再加一条鲑鱼,您的船就会翻的吗?骄傲会毁了您的,老弟。骄傲总是伴随着毁灭和羞辱的。好好想想,闭上您的嘴吧。”
国王这番严厉的话语,使奥利维先生脸上又恢复了先前那傲慢的神情。“好,”他几乎是大声地在嘟囔,“很显然,国王今天病了,把一切都交给医生了。”
路易十一并没有被这句无礼的话惹恼,语气转缓地说:“喏,我还忘了说我让您当了根特城的使臣,待在玛丽夫人身边呢。是呀,先生们,”国王回过头来对两个弗朗德勒人说,“此人曾是使臣……行了,老弟,”他冲着奥利维先生又说,“咱俩不会闹翻的,咱俩是老朋友了。天色已晚,我们的公事已经办完了,给我刮刮胡子吧。”
我们的读者到目前为止想必未曾想到会从这位奥利维先生身上认出那可怕的费加罗[490]来,老天爷这位伟大的戏剧家,十分巧妙地把他放进路易十一的冗长而血腥的喜剧里。我们不想在此对这一奇特人物加以阐述。这位国王的理发师有三个名字:在宫廷里,人们礼貌地称他为黄鹿奥利维;老百姓则叫他魔鬼奥利维;而他的真名是坏蛋奥利维。
坏蛋奥利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在与国王赌气,斜着眼睛瞟着雅克·库瓦克蒂埃。“是呀,是呀!那医生!”他咬牙切齿地说。
“呃!是呀,医生,”路易十一神情古怪地说,“医生可比你守信用得多。这很简单。他控制了我们全身,而你只不过抓住了我们的下巴。行了,可怜的理发师,以后再说吧。假如我是个像西尔佩里克[491]一样的国王,老喜欢用一只手捋着胡子,你又会怎么说呢?你的职务会变成什么样呢?……算了吧,老弟,干活吧,替我把胡子刮了。去把必需的工具拿来。”
奥利维见国王打定主意一笑了之,甚至没办法激怒他,只好嘟嘟囔囔地去执行他的命令。
国王起身走到窗前,忽然异常激动地打开窗门。“啊!正是!”他拍着手喊道,“旧城区上空一片红光,那是法官家起火了。肯定是的。啊!我的好百姓们!你们终于帮我消灭领主了!”
于是,他转身向两个弗朗德勒人说:“先生们,过来看看这个。那是不是一片红红的火光?”
两个根特人走了过去。
“是一片大火。”纪尧姆·里姆说。
“啊,”科珀诺尔眼睛忽然亮闪闪地说,“这使我想起了焚烧贵族安贝古尔府第时的情景。那边大概是发生了大暴乱。”
“您这么以为,科珀诺尔先生?”路易十一的眼色似乎同袜店老板一样愉快,“将很难抵御的,是吧?”
“上帝的十字架作证!陛下,您将会损失好些连的战士的!”
“啊!我嘛!那是另一回事,”国王说,“只要我愿意!……”
袜店老板大胆地回答道:
“假如这暴乱是我所猜想的那样,您愿意也是枉然!陛下!”
“老弟,”路易十一说,“只要用上我的两个近卫连和一门大炮,对付这帮平民百姓是小事一桩。”
袜店老板不顾纪尧姆·里姆向他做的暗示,好像决心要和国王争论一番。
“陛下,卫士也是些平民。勃艮第公爵先生是一位伟大的绅士,他没把那些民众放在眼里。陛下,在格朗松战役[492],公爵喊道:‘炮手们!向那帮贱民开炮!’他还用圣乔治的名义起誓。可是,首席法官夏尔纳达尔拿着大棒,领着他的人马,向英俊的公爵冲上去,武器精良的勃艮第军队和那些肤色像水牛般的乡下人一交手,就像玻璃被石头打碎了一样,分崩离析了。那一次,有许多骑士被无赖们杀死;勃艮第最大的领主夏多·居荣和他那匹高大的灰马一块儿死在一片小泥沼地里了。”
“朋友,”国王说,“您讲的是一次战役,而这是一次暴乱。只要我高兴,我皱皱眉头就能把它了结。”
“这倒有可能,陛下。假如是这样的话,那就是说人民的时刻尚未到来。”
纪尧姆·里姆认为应当插嘴了,便说:“科珀诺尔先生,您是在同一位至高无上的国王讲话。”
“我知道。”袜店老板一本正经地回答。
“让他讲吧,我的朋友里姆先生,”国王说,“我喜欢这么坦率。先父查理七世曾说,真理病了。可我认为真理死了,而且连个忏悔师都没找到。科珀诺尔先生使我茅塞顿开。”
于是,他亲热地把手搭在科珀诺尔的肩膀上又说:“雅克先生,您是在说……”
“陛下,我是说您也许说得对,在您这儿,人民的时刻尚未到来。”路易十一用他那深邃的目光看着他。
“那时刻将何时到来呢,先生?”
“您将会听到它的钟声的。”
“请问敲什么钟呀?”
科珀诺尔神态平静而粗俗地叫国王走近窗前说:“听我说,陛下!这儿有一个堡垒、一口警钟、一些大炮、市民和士兵。当堡垒上敲起警钟,当大炮轰鸣,当堡垒在叫喊声中倒塌,当平民和士兵大喊大叫,互相厮杀,那就是那一时刻到来了。”
路易十一的脸变得阴暗,恍恍惚惚的。他默然地呆了片刻,然后用手轻轻地拍拍那堡垒的厚墙,好像在拍一匹战马的臀部。“啊!不会的!”他说,“你不是那么容易倒塌的吧,我的好巴士底?”
他突然转身冲那大胆的弗朗德勒人说:“你看见过暴乱吗,雅克先生?”
“我参加过暴乱。”袜店老板说。
“你们是怎么暴乱的?”国王问。
“啊!”科珀诺尔回答道,“那并不怎么难,有上百种办法。首先,要让那城里的人觉得不满。这种事并不稀罕。然后,要看居民们的气质。根特城的居民是很适合暴乱的。他们总是喜欢君王的儿子,而不喜欢君王。喏,我想,那是一天早晨,有人走进我的店里,对我说:‘科珀诺尔老爹,发生了这么件事,又发生了那么件事,那弗朗德勒小姐要救那些大臣,大管家要把磨面费翻一番,或者诸如此类的别的什么事。’于是,我丢下活计,走出袜店,到了街上,喊道:‘抢呀!’那里常有一些被捅破的大木桶,我便站了上去,大声地把心里想到的全都倒了出来。当你站在老百姓一边的时候,陛下,心里总是有点话要说的。于是,我们便聚拢来,叫喊着,敲响警钟,用从士兵手中夺过来的武器武装平民百姓,做买卖的也参加了进来,我们就干起来了!只要封邑里有领主,市镇里有居民,乡村里有农夫,情况总是这样的。”
“你们那是在造谁的反?”国王问,“造你们法官的反?造你们领主的反?”
“有时是的。这要看情况。有时也造大公爵的反。”
路易十一走回去坐在椅子上,微笑着说:“啊!在这里,他们还只是造法官的反!”
这时,黄鹿奥利维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两个内侍,捧着国王的梳洗用具,但使路易十一惊讶的是,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巴黎市长和夜巡队长,好像十分沮丧。怨气未消的理发师也是一副沮丧模样,但心底里却很高兴。是他先开的口:“陛下,请您饶恕我向您报告一个坏消息。”
国王急忙转过身来,椅腿把地板上的垫子都刮破了:“什么消息?”
“陛下,”黄鹿奥利维以能狠狠报复一下才解气的人的恶毒样儿说,“这次平民暴乱不是冲着法官的。”
“那是冲着谁的?”
“那是冲着您的,陛下。”
老国王霍地站起身来,直挺挺地像个年轻人:“奥利维,说清楚些!好好保住你的脑袋,老弟。我凭圣洛[493]的十字架起誓,如果你在此时此刻对我撒谎的话,那把砍过卢森堡先生脖子的刀,还不太钝,足可以砍下你的脑袋!”
这誓言极其可怕。路易十一一生只用圣洛的十字架发过两次誓。奥利维张开口想回答:“陛下……”
“跪下!”国王厉声断喝说,“特里斯丹,看住此人!”
奥利维跪了下去,冷冰冰地说道:“陛下,一个女巫被您的大理院法庭判了死刑。她躲进了圣母院。民众要用武力把她救出来。市长先生和夜巡队长是从叛乱现场来的,他们可以证明我讲的是不是实话。民众围攻的是圣母院。”
“好啊!”国王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哆嗦,低声说道,“圣母啊!我善良的女主人,他们竟围攻您的大教堂!……起来,奥利维。你说的是对的。我要把西蒙·拉丹的职位赏给你。你说的是对的……他们攻击的是我。那女巫是在教堂的保护之下,而教堂是受我保护的。我还以为他们是在造法官的反呢!原来是在造我的反!”
他因愤怒而变得年轻了,大步地踱来踱去。他不再笑了,脸色很可怕,走过来又走过去,狐狸变成了鬣狗。他似乎憋得说不出话来了,只见嘴唇在嚅动,瘦骨嶙峋的拳头在抽搐。忽然,他抬起头来,凹陷的眼睛里似乎充满了光芒,声音如同喇叭一样嘹亮:“干掉他们,特里斯丹!把那群混蛋统统干掉!去吧,特里斯丹,我的朋友,去杀!去杀!”
发作过后,他又坐了回去,憋住一肚子火说:“在这里,特里斯丹!……在我身边,在巴士底,有纪夫子爵的五十支长枪,可配备三百匹马,您都带了去。还有夏托佩尔队长的一连弓箭手,您也带了去。您是宪兵司令,您有您的人马,您可以全部带了去。在圣波尔府,您还可以找到太子殿下的四十名新卫队弓箭手,您可以带了去。您带上这全部人马,奔赴圣母院……啊!巴黎的平民先生们,你们竟想推翻法兰西王朝,想掀掉神圣的圣母院,想扰乱这个国家的和平!……统统消灭掉,特里斯丹!统统消灭掉!除了让他们上鹰山,一个也不许放掉!”
特里斯丹躬身施礼道:“好的,陛下。”
停了片刻,特里斯丹又问道:“我该如何处置那个女巫?”
这个问题使国王颇费踌躇。
“啊!”他说道,“女巫!……代斯杜特维尔先生,百姓们打算如何处置她?”
“陛下,”巴黎市长答道,“我想,百姓们既然是想把她拉出圣母院这避难所,那就是说她的安然无恙刺伤了他们,他们想绞死她。”
国王好像在深思,然后他冲特里斯丹·莱尔米特说:“喏!老弟,斩尽百姓,绞死女巫!”
“妙啊,”纪尧姆悄声地对科珀诺尔说,“有心惩罚百姓,却又照百姓的意愿行事!”
“行,陛下,”特里斯丹回答,“要是那女巫还在圣母院里,是不是不管圣地不圣地,把她捉了出来?”
“天哪,什么圣地!”国王挠挠耳朵说,“反正得把那女巫绞死。”
说到这里,他好像突然灵机一动,从椅子上扑跪在地上,摘下帽子,放在椅子上,虔诚地望着帽子上的一个铅铸护身符。“啊,”他双手合十地说,“巴黎的圣母,我崇敬的保护神,宽恕我吧。我只干这一回。必须惩罚那个女罪人。圣洁的女神,我善良的女主人,我向您保证,她是一个不配受到您怜惜的女巫。圣母啊,您知道,很多虔诚的君王都为了上帝的荣光和国家的需要,侵犯过教堂的特权。英格兰主教圣雨格就曾允许国王爱德华到他的教堂里去逮捕一个术士。法兰西的圣路易,我的老师,也曾为了同样的目的侵犯了圣保尔先生的教堂。耶路撒冷国王之子阿尔封斯先生,甚至侵犯过圣塞比尔克尔教堂。请饶恕我这一回吧,巴黎的圣母啊。我决不再犯,而且还要献给您一个美丽的银像,就像我去年献给埃古伊的圣母的那个一样。阿门!”
他画了个十字,站起身来,戴好帽子,对特里斯丹说道:“赶快,老弟。带上夏托佩尔先生一道去。你们要敲响警钟。你们要把民众击溃。你们要把女巫绞死。就这样了。我等着听您的捷报。您要向我禀报一切……好,奥利维,今晚我不睡了。给我刮刮胡子。”
特里斯丹·莱尔米特鞠躬告退。于是,国王挥手让纪尧姆·里姆和科珀诺尔退下说:“上帝保佑你们,我的弗朗德勒好友们。请去稍事休息。夜已深了,我们离天亮不远了。”
两个弗朗德勒人退了出去。当巴士底典狱长把他俩送回他们的房间时,科珀诺尔对纪尧姆·里姆说:“嗯!这个咳个没完的国王真叫我受够了!我见过喝得酩酊大醉的查理·德·勃艮第,他没这个病歪歪的路易十一可恶。”
“雅克先生,”里姆说,“这是因为国王们的酒并不像他们的药茶那么厉害。”
六 小火把在游荡
格兰瓜尔出了巴士底,宛如脱缰野马,飞快地奔向圣安东尼街。到了波杜瓦耶门之后,他径直走向竖在这个广场中央的石十字架,好像他能在黑暗中分辨出那个坐在十字架台阶上的黑衣黑帽的人似的。“是您吗,老师?”格兰瓜尔说。
黑衣人站起身来说:“死亡和激情!格兰瓜尔,您真把人急死了。圣热尔维教堂钟楼上的那人刚刚报过时了,已子夜一点半了。”
“啊!”格兰瓜尔说,“这不能怪我,得怪夜巡队和国王,我刚刚逃脱!我总是差点儿被绞死。这是命中注定的。”
“你什么都差一点,”那人说,“咱们快点吧。你知道口令吗?”
“您想想看,老师,我见到国王了。我就是从他那里来的。他穿着粗布短裤。这是个奇遇。”
“啊!废话连篇!你的奇遇跟我有什么相干!你知道丐帮的口令了吗?”
“知道了。您就放心吧。‘小火把在游荡’。”
“好。要不然我们就进不了教堂。乞丐们封锁了街道。幸好他们似乎碰到了抵抗。我们也许还能及时赶到。”
“是的,老师。可我们怎么才能进圣母院呢?”
“我有钟塔的钥匙。”
“那我们将怎么出来呢?”
“修道院后面有一道侧门,开向德罕,从那儿可以到河边。我拿到钥匙了,今天早上我还拴了一条船在那儿。”
“我真庆幸,差点儿没被绞死!”格兰瓜尔说。
“快点吧!走吧!”那人说。
二人迈开大步向旧城区走去。
七 夏托佩尔杀来了
读者也许还记得我们说到卡西莫多已处于危急关头。勇敢的聋子四面受到攻击,虽然并未丧失勇气,但至少已失去搭救——并非他自己,他根本没想到自己——埃及姑娘的希望了。他疯狂地在楼廊上跑来跑去。圣母院眼看就要被乞丐们攻破了。忽然,邻近的几条街上响起了一片迅疾的马蹄声,还有一长串火把,一队密集的挺着长枪、策马飞驰的骑兵,怒吼声像飓风似的卷进了广场:“法兰西!法兰西!砍死贱民!夏托佩尔杀来了!宪兵队!宪兵队!”
乞丐们吓得团团转。
卡西莫多耳朵听不见,只看到出鞘的剑、火把、铁矛和整个骑兵队,他认出了带队的是弗比斯队长。他看见乞丐们乱作一团,有的吓瘫了,大胆些的也惊慌失措了。这支意外的救兵使他恢复了勇气,他使出浑身力气,把已经踏上楼廊的头几个进攻者抓住,扔了出去。
这确实是国王的队伍突然而至。
乞丐们英勇地抵抗着。他们在绝望中进行自卫。他们受到圣比埃尔·奥贝夫街的队伍的侧面进攻,屁股后头又遭帕尔维街的人马的打击,被困在圣母院前,但他们仍然在冲击。卡西莫多依然在保卫着圣母院。他们处于奇特的形势之中,既是进攻者,又是被围困者,正像一六四〇年著名的都灵战役,亨利·达古尔伯爵在被围困的萨瓦省的托马王子和围攻他的勒加奈侯爵的夹击之中,如同他的墓志铭上所说,围攻都灵者也在被围之中[494]。
真是一场混战。如同P.马蒂厄所说,“犬牙撕咬狼肉”。在身先士卒的弗比斯·德·夏托佩尔指挥下的骑兵,挥刀乱砍,逃过前锋者,又遭侧翼击杀,无一幸免。武器极差的乞丐口吐白沫,咬着嘴唇。男人、女人、孩子都扑向马臀和马腹,像猫一样用牙去咬,用指甲去抓。还有的用火把朝那些弓箭手的脸上挥打。另有一些人用铁钩去钩骑兵们的脖子,把他们拉下马来。他们把落马者剁成肉块。
只见一个男的拿着闪亮的大刀不停地砍着马脚,样子凶极了。他带着鼻音哼着一支曲子,不停地用大刀砍来砍去。每砍一刀,他周围地上便落下一段马腿。他就这样地杀进骑兵队里,脑袋一晃一晃的,呼吸均匀,宛如农夫不紧不慢地在收割麦子。此人就是克洛潘·特鲁伊夫。一阵排枪将他击倒。
这时,街窗又都打开了。附近的居民听到国王的人马喊声震天,也参加了战斗,子弹从每层楼上雨点般地落在乞丐们的身上。帕尔维广场硝烟弥漫,弹光闪闪。圣母院的面墙隐约可见,衰朽的主宫医院也影影绰绰,有几个苍白的病人从医院屋顶上的老虎窗里探出头来。
最后,乞丐们退却了。疲惫,无精良武器,遭突袭的惊恐,从窗口射来的子弹,国王的人马的猛烈攻击,凡此种种,把他们击垮了。他们杀出一条血路,开始四散奔逃,留下一大堆尸体在帕尔维广场上。
一刻也没停止抵抗的卡西莫多,看见围攻者败退了,便双膝跪下,双手举向天空,然后得意忘形地跑起来,像鸟儿一样地飞向他一直英勇顽强地保卫着不让人靠近的那间小房间。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跪在他刚刚第二次搭救了的姑娘面前。
当他走进小房间时,却发现屋里空无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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