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6年1月里一个寒冷的下午,思嘉坐在办事间里给皮特姑妈写信,跟她详细解释为什么她、媚兰和艾希礼三人谁也不能回亚特兰大陪她一起住的原因。她写得很不耐烦,因为这样的信,她已写了十封,而且她晓得皮特姑妈看不了几行,就会把信搁下,拿起笔来又要给她写信,内容依然是哀叹:“可是我独个儿住着多么害怕呀!”
她的手冷得很厉害,她搁笔搓了一会儿,又把她的双脚往包裹的被絮里再伸进去一点。她的鞋底已经磨穿,已用破地毯补缀过,这样才使她那双脚没有直接和地板接触,可是那破鞋子简直无法使她的脚感到暖和。思嘉想起那天早上威尔把那匹马带到琼斯博罗去上马蹄铁的事,不禁苦笑起来,她觉得世事未免滑稽,马还可以钉掌,人却反而要像家里养的狗一样赤脚。
她拿起鹅毛笔继续写信,可是听见威尔从后门进来的声音,又把笔放下。橐橐的木腿声到了办事间外面的过道里停住了。她等了片刻,不见他进来,便喊了他一声。威尔走进屋,他的耳朵冻得通红,浅红色的头发披向一边,他俯视着她,嘴角挂着一丝幽默的微笑。
“思嘉小姐,”他问道,“你现在一共还有多少现钱?”
“你是不是为了我的钱打算跟我结婚,威尔?”她没好气地反问道。
“不是,小姐,可是我只是想晓得。”
她诧异地注视着他。他的神情并不严肃,他这个人向来不怎么很严肃的。可是她觉得一定有什么蹊跷的地方。
“我还有十块钱金币,”她说,“那北佬的钱就剩下这一点了。”
“可是,小姐,那点钱是不够的。”
“有什么用途还嫌不够?”
“不够纳税。”他回答说,一面走到壁炉旁,俯下身子烘手。
“纳税?”她重复了一遍,“我的上帝!威尔,我们已经纳过税了。”
“是的,小姐。可是他们说还不够。这是我今天在琼斯博罗听到的。”
“可是,威尔,我实在不明白。你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思嘉小姐,你成天操心的事够多的了,我本来不想给你增加烦恼,可是这桩事不能不跟你说。他们说你还得补交好多好多的税金。他们把塔拉的税额定得比天还高——我敢说比县里哪一家都高。”
“可是我们已经纳过税,他们总不能叫我们再纳更多的税吧?”
“思嘉小姐,你近来不常到琼斯博罗去,我觉得这样也好,近来那里已经不是个女人该去的地方了。可是如果你去多了,就会看见那里最近有一大批无赖汉[68]、共和党人和拎包投机家[69]在大肆活动,你见了准会把肺都气炸。还有那帮黑鬼,走起路来大摇大摆竟把白人挤下人行道,还有——”
“可是那跟我们的纳税有什么关系?”
“你先别急,思嘉小姐。那帮无赖不知为了什么,把塔拉的税额定得非常之高,好像这里每年能收一千包棉花似的。我听到这消息,便赶到酒吧间里去听人家闲聊,才晓得是有人想让你交不出税款,等公家把塔拉没收后拍卖,他就可以占便宜买下塔拉了。现在大家都知道你肯定付不出这笔税款。至于是谁在动塔拉的脑筋,我一时还没法弄明白。不过我想那个胆小鬼希尔顿,就是跟凯思琳小姐结婚的那个人,他心里一定有数,因为我跟他打听的时候,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心里有鬼。”
威尔说罢往沙发上一坐,揉着他断腿的残肢。它天气一冷就会疼痛,加上那木腿镶得不好,也很不舒服。思嘉失魂落魄地看着他,他在敲响塔拉的丧钟的时刻,居然若无其事!由公家拍卖掉?那么他们大家到哪里去?塔拉让别人拿走!不,那完全是不可想象的!
她一心扑在塔拉的生产上,对外界发生的一切几乎是不闻不问。如果有事需要到琼斯博罗和费耶特维尔去办,反正有威尔和艾希礼在,她用不着离开种植场。就连晚饭后威尔跟艾希礼谈论起开始重建[70]的情况,她也懒得去听,正如在战前她不爱听她父亲谈论打仗一样。
哦,关于那些无赖汉,她自然是听说过的,那是些为了想捞好处而去加入共和党的南方败类。还有拎包投机家,他们都是些北佬,在南方投降以后,把他们全部家当塞在一只手提包里,到南方来碰碰运气,这类人现在多如牛毛。至于那个“被解放者局”[71],她曾和它打过几次不愉快的交道。她也听说过有些被解放了的黑人变得相当傲慢的事,可是她不太相信,因为她还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黑人。
可是有好多事情威尔跟艾希礼商量好不让她晓得。战乱结束以后,继之而来的重建时期是一场更大的灾祸。他们两人在家里谈起当前的形势时,有意避开那些会令她感到惊恐的细节。幸好思嘉也不怎么爱听他们谈话,偶尔听到,她也大抵是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的。
她曾听艾希礼说,南方现在被当作被征服的领地对待,北佬的主要政策是对南方进行报复。可是这话对思嘉来说,似乎毫无意义。政治是男人的事。威尔曾经说过,看来北佬是不打算叫南方有翻身的日子了。男人家可也真是,思嘉想道,老喜欢杞人忧天,就她自己来说,北佬以前没用鞭子抽过她,今后想来也未必会那样。现在要紧的是拼命干活,犯不着担心北佬政府会把他们怎么样。战争毕竟已过去了。
思嘉不明白,事物的法则都已变了,诚实的劳动不可能再得到应有的报酬。佐治亚州现在实际上已处于军管之下,到处驻扎着北佬士兵。“被解放者局”掌有一切权力,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制定各种法规。
这个局是由联邦政府组织的,主要是为了维护被解放了的黑奴的利益。“被解放者局”把成千上万的黑奴从种植场吸引到各乡村和城市里去,在他们一时无所事事心情激动的情况下,为他们提供生活费,并且教唆他们去仇视先前的主人。当地的“被解放者局”,就是由杰拉尔德的前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主管。凯思琳·卡尔佛特的丈夫希尔顿当了他的助手。他们两人不遗余力地在那里散布流言,说南方人跟民主党人正在等待时机,还想把黑人弄回去做奴隶,眼下黑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寻求“被解放者局”和共和党的保护。
威尔克森和希尔顿还对黑人说,他们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不比白人差。要不了多久,黑人就可以跟白人通婚。要不了多久,他们以前的主人的财产,就要拿来分给黑人,每个黑人都可以分到四十亩地和一头骡子。他们还竭力宣扬白人的残暴,煽动黑人,使得这个素来以主奴关系融洽著称的地区,如今也开始滋长起仇恨和猜忌来了。
“被解放者局”在北佬驻军的支持下,对当地被征服的居民的行为发布了一系列法令,有时甚至是互相抵触的。谁哪怕只是怠慢了局里的人,就有遭到逮捕的危险。学校教育、环境卫生,甚至连衣服上的纽扣、商品的买卖,以及几乎一切别的行为,都由军法管制。威尔克森和希尔顿有权干预思嘉进行的任何买卖,而且有权由他们标定价格。
幸而思嘉和这两个人很少接触,因为威尔劝她把买卖的事交给他去办,她自己专门经营种植场。威尔遇事心平气和,好几个棘手的问题都由他一一解决,而且从不在思嘉面前提起。在非得跟北佬或者拎包投机家们打交道的时候,威尔通常能够应付。可是眼前的问题实在太大。这笔额外的税款危及塔拉的生存,他不能不让思嘉知道,而且刻不容缓。
她目光灼灼地瞅着他。
“哦,该死的北佬!”思嘉嚷道,“他们打败了我们,把我们变成了叫花子,难道还不够,还要让这些流氓来对付我们吗?”
战争已经结束了,和平已经宣布过了。可是北佬还可以掠夺她,还可以叫她挨饿,还可以把她从自己的屋子里撵出去。她真蠢,这几个月来天天含辛茹苦,她以为只要熬到春天,就可渡过难关。威尔带来这一毁灭性的消息,使她一年来苦不堪言的劳动和生活好转已渺无希望,是使她无法忍受的最后一击。
“哦,威尔,我还以为仗打完了以后,麻烦事就会过去了呢?”
“没有,小姐,”威尔抬起他那张土里土气的瘦长脸,坚定地久久注视着她,“我们的麻烦事还只是刚刚开始。”
“他们要我们补交多少钱?”
“三百块。”
她吓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三百块!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三百万。
“怎么,”她几乎站不稳脚跟,“怎么——怎么,那么说我们一定得想办法筹措三百块钱啦。”
“是的,小姐——简直像是要你上天摘月亮。”
“哦,可是威尔!他们不能拍卖我们的塔拉。为什么——”
他那温和的浅色眼睛里流露出强烈的憎恨和凄苦,那是思嘉想象不到的。
“噢,他们不能吗?唉,他们不但能够,而且他们还乐意这样做!思嘉小姐,请原谅我直说,这地方成了十足的地狱了。那些拎包投机家跟无赖汉都有选举权,而我们民主党人却多数都没有选举权。本州的民主党人,若是在1865年的征税册上,数额超过两千元的,就没有选举权。这样一来,像你爸,塔尔顿先生,麦克雷家和方丹家的两个男孩子,就都没有选举权。凡是在战争期间有过上校以上军衔的,也同样无权选举。思嘉小姐,我敢说在南方邦联军队里取得上校以上的军衔的,哪个州都没有我们佐治亚州多。此外,凡是在邦联政府里任过职的,上至法官,下至公证人,也一律不准参加选举。这样的人,在这里山林地带,可以说到处都是。事实上,北佬还想出个什么效忠的花样,凡是战前有选举权的人一律不得参加选举,把那些有才能的人,有地位的人,有钱的人——一句话,凡是在战前有点名气的人,统统剥夺他们的选举权。
“嘿!我只要肯去表示一下那个活见鬼的效忠倒是可以有选举权的。我在1865年根本就没钱,我没当过上校,也没什么名望。可是我才不会去效忠呢,我觉得那简直不像话!假如北佬办事公道,我早就去效忠了,可是现在我不去,哪怕我从此得不到选举权。可是像希尔顿那样行为卑劣的人,像威尔克森那样流氓成性的人,像斯莱特里那样微不足道和麦金托什那样不值一提的人,却全都有选举权。现在是这些人掌权,他们要是把你的税额再增加十几倍,你也拿他没奈何。如今一个黑鬼杀了个白人,仍可以逍遥法外,而且——”说到这里,他觉得不便说下去,住口了,可是两人心里却同时想起了不久前在洛夫乔伊附近一个僻静的农场上,一个孤身白种女人遭遇到的事情……“现在那班黑鬼爱怎么样就可以把我们怎么样,他们有“被解放者局”跟军队的枪杆子给他们撑腰。可是我们既没有选举权,也拿他们毫无办法。”
“选举!”她嚷道,“选举!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威尔?我们谈的是纳税。……威尔,人人都知道塔拉是个多么好的种植场。我们可以将它抵押,抵押得来的钱是足够纳税的。”
“思嘉小姐,你这人并不傻,可是有时也会说些傻话。你想现在谁还有钱借给你要你的种植场?除了那些拎包投机家在动塔拉的脑筋以外,家家都获得了土地,而且家家的土地都不景气,你的土地是无人要抵押的。”
“我还有那北佬的钻石耳环可以卖掉。”
“思嘉小姐,这年头谁还买得起耳环?人家连买肉的钱都没有,哪里还有钱去买这中看不中用的东西。你现在有十块钱金币,我敢说是够阔气的了。”
两人又都不说话了。思嘉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撞在石壁上。在去年一年中,她已经碰过好多次壁了。
“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思嘉小姐?”
“我不晓得。”她心中黯然,万念俱灰。这一道石墙终于超过了她承受的限度,她忽然觉得浑身乏力,骨骼疼痛。她为何要努力奋斗,弄得精疲力竭,到头来每次等待着她的总是失败。她何苦呢?
“我不晓得,”她说,“不过你不要跟爸说,免得他心烦。”
“我不会说的。”
“你跟别人说过没有?”
“没有。我一回家就先来找你。”
是呀,她想,谁要是得了坏消息,准会第一个找她。她已经厌倦了。
“威尔克斯先生在哪里?也许他能想点办法。”
威尔转过他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她。思嘉觉得跟艾希礼头一天回家时一样,威尔能洞察一切。
“他在果园里劈栏杆,我刚才拴马时听见他的斧头声。可是他身边的钱恐怕未必比我们多。”
“可是如果我想和他商量一下,总还是可以的吧?”她大声说道,提起脚把裹着的被絮踢开。
威尔听了这话并不动气,照样在炉火旁搓他的手。“把披肩围上,思嘉小姐,外面很冷。”
可是她没带披肩,因为披肩放在楼上,她需要见到艾希礼,以对他一吐她的苦衷为快,简直等不及了。
他若是独自一个人在那里的话,她可真是太走运了!他回来以后,她至今还没有跟他私底下说过一句话。一家人通常总是围在他身边,媚兰更是寸步不离,还不时碰碰他的袖子,她好像这才放心他人确实存在似的。几个月以来,她以为艾希礼可能已不在人世,本来由于妒忌而对媚兰产生的敌意已经潜伏下去。可是现在看到她把艾希礼占为己有的那种幸福姿态,她又妒火重生。现在她决心要和他单独见面。这一回总不会有人来阻拦他们单独见面了吧。
她在果园里光秃秃的树枝下面走过,地上的野草沾湿了她的双脚。她听见斧头的啪啪声,那是艾希礼在把从沼泽地里拖来的木头劈成一根根栏杆木条。家里的篱笆被北佬烧得七零八落,修补起来可是桩艰苦费时的活计。没有一桩事不是费时费力的,她一想到这些,疲乏、厌倦、恼怒和懊丧的感觉就会一齐袭来。她但愿艾希礼不是媚兰的,而是她的丈夫,那么她就可以走到他身边,把头搁在他的肩膀上痛哭一场,把自己肩上的重担卸给他,由他来尽力承担。
前面是一丛石榴树,树枝在寒风中摇曳,她转过树丛,便看见艾希礼正倚着长斧头柄站在那儿,用手背擦着额上的汗珠。他穿着一条破得不成样子的灰布裤子,上身是一件杰拉尔德的衬衫,镶有折边,是往日参加烤火野宴和听地方法庭开庭时才穿的,现在穿在艾希礼身上,显得非常之小。他干活干得很热,把外衣挂在树枝上,站着休息一会儿,正好看见她走过来。
她看见艾希礼身上穿得破破烂烂,手持一柄大斧,心里一阵爱怜,又觉愤愤不平。她实在不忍心看到她的温文尔雅、尽善尽美的艾希礼落到如此地步。他的一双手生来不是做工的,他应该穿上细毛料和亚麻布的衣裳。按照上帝的旨意,他应该坐在大宅院里,和愉快的朋友们谈天说地,弹弹钢琴,写一些听起来很美妙的,尽管是毫无意义的诗句。
她能够忍受让她亲生的孩子穿上粗布袋改制的围裙,让她的妹妹穿上肮脏的条格布衣衫,让威尔像田里的黑奴那样去干活,可是却不能忍受让艾希礼受苦。他的品性实在太高雅了,对她来说,对他的钟情实在太深了。她看见他劈木头,心里难受,宁愿自己为他代劳。
“他们说阿贝·林肯总统也是劈木头出身的,”他见她走来时这样说道,“你不难想象我将来会有多么远大的前程!”
她皱了皱眉头。他老是爱把他们的苦难说得很轻松。在她看来,这些都是极其艰难困苦的事,因此听到他的这种论调,她有时不免要发火。
她一下子把威尔的消息说给他听了,三言两语,简单明白。说出来后,心里觉得宽慰些。当然,他能够帮她出个主意。但他没有答话,见她冷得发抖,取下他的外衣,披上她的肩头。
“嗳,”她最后说道,“你说我们是不是得想些办法把钱凑起来?”
“是倒是,”他说,“可是到哪里去弄呢?”
“我在问你呀。”她恼火了,刚才那如释重负的宽慰的感觉消失了。即使他想不出办法,那也该说句安慰她的话,哪怕就说一声,“噢,可真难为你了”也是好的。
他微微一笑。
“我回来以后的几个月里,只听说有一个人是真正有钱的,那就是白瑞德。”他说。
上个礼拜皮特姑妈写信给媚兰,曾经说起过白瑞德回到了亚特兰大,驾着一辆由两匹骏马拉着的马车,口袋里满是北佬联邦政府的钞票。她信里还暗示,他的钱的来路不正。按照皮特姑妈的说法——大多数亚特兰大人也有这个意思——南方邦联国库里有好几百万块钱,不知怎么被白瑞德设法给弄走了。
“不要谈他了,”思嘉突然说,“他是个十足的下流坯。我们自己今后怎么办呢?”
艾希礼放下手里的斧头,转移了他的视线,似乎在凝视着她所不能企及的遥远地方。
“我想的,”他说,“不单单是我们塔拉今后怎么办,我还在想,我们南方的每一个人今后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听了这话,真想破口嚷道:“见他南方人的鬼去!我们自己还顾不上呢!”但是她保持沉默,因为她那种疲倦的感觉重又向她袭来,而且比以前更强烈。艾希礼简直什么忙也帮不上。
“每逢一种文明遭到毁灭,最终的结局往往是历史的重复。只有有头脑有勇气的人能够生存下来,没有头脑没有勇气的人必将被淘汰。我们有幸目睹一次戈特旦默朗[72],即使未必舒服,至少也是桩有趣的事。”
“一次什么?”
“一次天神的黄昏。很不幸,我们南方人偏偏把自己都看成是天神。”
“看在上帝面上,艾希礼·威尔克斯!别站在那里跟我胡扯,现在眼看我们自己就要被淘汰掉啦!”
她那扰人的倦怠感似乎多少穿入了他的心里,把他从迷惘中唤醒过来。他温柔地握住她的双手,把她的掌心向上,看着上面的老茧。
“这是我看到过的最美的一双手。”他轻轻地把两只手掌都吻了一下,“这双手很强壮,所以才很美丽。这上面的每一个老茧都是一枚奖章,思嘉,每一个水泡都是对你的勇敢和无私的奖励。你的这双手是为了我们大家,为了你爸爸,你妹妹,为了媚兰和她的婴儿,为了几个黑人和我,才弄得这样粗糙的。我亲爱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这个不切实际的傻瓜,活着的人遇到了危险,他却尽谈些关于死了的天神的梦话。’是不是这样?”
她点点头。她但愿他就永远这样握住她的手,可是他却把她的手放了。
“你来找我,是希望我能帮你点忙。可是我实在无能为力。”
他看着斧头和那一堆木头,眼睛里饱含着辛酸。
“我的家毁了,我的钱没了——以前我一直以为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有钱——我所属于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因此我现在毫无用处。我能够为你做的,思嘉,无非是尽量学会去做个笨拙的农人罢了。可是这并不能帮助你把塔拉维持下去。我现在是靠你的周济过活——哦,是的,思嘉,靠你的周济——你想我能不知道我们当前处境的艰难吗?你出于一片真心待我的好处,我是一辈子报答不了的。对此我的感受一天比一天更深。而且我也一天比一天更清楚地意识到我对于面临的困难,简直束手无策。再说我愈是回避现实,就愈没有力量去应付新的现实。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点头。她并不十分理解他的话,可是她还是屏息着聆听他的话。他跟她之间虽然像是还有相当的距离,然而他却是第一次对她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他的这次谈话使她激动得似乎她已经到了发现他的真情的边缘。
“不肯正视赤裸裸的现实,这是我的大不幸。在这次战争以前,生活对我来说就像是放映在幕布上的影子戏。我偏偏喜欢那样。我不想看到事物的轮廓过于清晰,我喜欢一切都带上朦胧的色彩,像是笼罩着一层薄薄的迷雾。”
他停住说话,微微一笑。冷风吹进他的薄薄的衬衣,他颤抖了一下。
“换句话说,思嘉,我是一个怯懦的人。”
他说什么影子戏,什么朦胧的轮廓之类的话,她听起来莫名其妙,可是最后一句话她是明明白白的。她晓得那不是事实。怯懦两字是与他的为人不相称的。他的纤弱的身体上每一根线条都记载着他家世代的英勇和侠义。他在战斗中的丰功伟绩,思嘉是铭记在心的。
“怎么,你不能那么说!一个怯懦的人难道敢于爬到葛底斯堡的大炮上集合他的队伍吗?难道将军会亲笔写信给媚兰表彰一个怯懦的军人吗?而且——”
“那谈不上是勇敢,”他疲倦地说,“战斗跟香槟酒一样,既能使英雄喝醉,也能叫懦夫喝醉。到了战场上,任何一个傻子都会勇敢起来,因为他要是不勇敢,就会送命。可是我指的怯懦是另外一回事,我所表现的怯懦比起一听见炮声就要逃跑还要怯懦得多。”
他的话说得很慢,很费力,似乎说这番话他很难受,又似乎他站在旁边,很伤心地在听这番话。这些话若是出自另外一个人的口中,思嘉一定以为他是在故作谦虚以博得赞扬,她绝不会跟他争辩。可是艾希礼似乎说的是真心话,而且他眼睛里带有某种令她困惑的神色——不是恐惧,不是辩解,而是对一种不可避免的巨大压力在竭力振作精神。寒风扫过她潮湿的脚踝,她又颤抖起来,虽然也由于寒风所致,可是多半却由于他那些可怕的话打动了她的心。
“可是,艾希礼,你到底在怕什么?”
“哦,是些莫可名状的东西,那些东西若是拿语言表达出来,听起来就很可笑。大体说来,我害怕的是生活忽然变得太真实,太和个人息息相关,使你不得不接触生活中一些简单的事实。我并不害怕站在烂泥地里劈木头,我害怕的是,这件事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尤其害怕的是,我失去了往昔生活中的美。思嘉,在战前,生活是美丽的。那时的生活就像希腊艺术品那样匀称,那样完美,那样令人迷醉。也许并非每个人的感受都是如此,这一点我现在明白了。可是对我来说,十二橡树的生活有一种真正的美。我属于那种生活,我是它的一部分。可是现在我一旦失去了那种生活,就觉得无所适从,就觉得害怕。现在我才懂得我过去的生活像是在看影子戏。我竭力躲开一切不是影影绰绰的东西,无论是人物,还是情景,凡是过于真实,过于富有活力的,我都要躲开他们,不让他们闯进我的生活里来。我也曾经想躲开你,思嘉。你太真实,生活气息太浓,可是我却非常怯懦,宁可去追求影子与梦幻。”
“可是——可是——媚利呢?”
“媚利是一个顶顶温柔的梦,是我梦境的一部分。假如不曾有过战争,我就会像个旁观者那样,满足于观察生活,自己并不参加进去,就这样过一辈子,到末了快快活活地埋葬在十二橡树的墓地里。可是战争来了,真实的生活冲击了我。我第一次参加战斗——那是在牧牛场那地方,你也许还记得——我亲眼看见童年的伙伴被炸成碎片,听见马儿垂死的悲鸣,领略到看见被我击中的敌人喷出鲜血而倒地时我心里的那种难受的滋味。可是战争中最坏的还不是这些事,思嘉。最坏的事是你不得不跟他们生活在一起。
“我在生活中从来不跟别人接近,仅有的几个朋友也是经过慎重挑选的。可是战争教育了我,我过去创造的是和一些梦中人生活在一起的一个自己的天地。战争还教育了我真正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没有教育我怎样跟他们生活在一起。而且我怕我永远也学不会这一点。现在我明白,要想养活妻子和儿子,我就得在那些跟我毫无共同点的人们中间,去开辟一条生活道路。你,思嘉,遭遇了艰难险阻,而你能主宰生活。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哪里能容我存身呢?我怕就怕在这里。”
思嘉听着他低沉悦耳的话语中有点凄凉,可是却不能理会他的意思。她捕捉他的片言只语,想揣摩出其中的含义,可是他那些话像野鸟似的从她的手中扑腾飞去,她实在把握不住。她只觉得像是有一根残酷的生刺的棒在驱赶着他,可是不明白那棒究竟是什么东西。
“思嘉,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凄凉的现实才使我明白过来,我个人的影子戏已经不复存在了。也许就在牧牛场亲眼看到被我开枪打死倒在血泊中的人那最初的五分钟里。总之我明白从此我再也不是个旁观者了。我忽然发现自己站在舞台上,帷幕已经拉开,我正在手足无措地摆动姿势,扮演一个角色。我那小小的内在天地给一些人侵占了,那些人的思想跟我的完全不一样,他们的行为就像霍屯督人[73]一样陌生。他们拿污秽的脚践踏我的天地,在情况糟到无法容忍的时候,他们没有给我留下一席容身之地。我在俘虏营里曾经想过:但等战争结束,我就可以回到我原来的生活,原来的梦幻中去,继续看我的影子戏,可是,思嘉,我是再也回不去了。我们当前的处境是比战争还坏,比俘虏营还坏——对我来说,甚至比死还坏。……所以,你瞧,思嘉,因为害怕我正在受着惩罚呢。”
“可是,艾希礼,”思嘉在困惑的泥淖中竭力挣扎,“如果你害怕我们会挨饿,那么——那么——哦,艾希礼,我们总会有办法的!我知道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他那澄澈的灰色大眼睛回到她的脸上,不无赞赏地注视着她。可是不久那目光又忽然变得漠然,于是她知道他脑子里想的,并不是关于挨饿的事,不由得心向下一沉。她每次跟他在一起,两人都像是用不同的语言在交谈着似的。可是她因为爱他爱得非常之深,一见到他那漠然的眼光,就仿佛太阳忽然沉落,自己陷入黄昏的寒露之中一样。她真想一把搂住他的双肩,好让他知道自己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书本上或者他梦境里虚幻的东西。她梦寐以求的,就是能够和他心心相印。那是多年以前,在他从欧洲旅游归来,站在塔拉的台阶上,微笑看着她的那一刻起,她就无时不向往着的。
“挨饿可不是件愉快的事,”他说,“我有过切身的体会,可是我并不怕挨饿。我害怕的是要面对一种新的生活,要失去那种优哉游哉的往日生活中的美。”
思嘉觉得心灰意冷,她想他的话大概只有媚兰听得懂。媚利跟他老是谈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什么诗歌啦,书本啦,梦境啦,月光跟星辰之类,她怕的东西,他却并不害怕。他不怕饥饿煎熬,不怕寒风凛冽,也不怕被从塔拉撵出去。他害怕的东西是她所不能理解也是她所无法想象的东西。在这个残破的世界上,除了饥饿、寒冷和无家可归以外,还有什么是可怕的呢?
可是她本来还以为只要用心倾听艾希礼的话,她就能够弄明白如何跟他对话。
“哦。”她失望地喊了一声,那声音就像是个孩子打开一个装潢得很美丽的包裹而里面却空无一物似的。艾希礼听见她的声音,歉疚地露出了忧郁的微笑。
“原谅我跟你说这些,思嘉。我没法叫你理解我,因为你不知道害怕两字的意义。你有一颗勇猛的心,而又完全没有想象力。我羡慕你的这两种品质。你从来不怕面对现实,也从来不像我那样,想要逃避现实。”
“逃避!”
他说到现在,仿佛只有这两个字是她能够理解的。这么说,艾希礼跟她一样,已经倦于斗争,想要逃避了。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哦,艾希礼,”她嚷道,“你错啦。我也想到逃避。我对这一切厌烦透了!”
他扬了扬眉毛,不信她这话是真的。思嘉伸出一只手,急切而狂热地搁在他的肩膀上。
“你听我说,”她急忙说道,像连珠炮似的把话吐出来,“我对这一切厌烦透了,再也不能忍受了。我为了食物为了钱拼死拼活地干,我拔草锄地摘棉花,我种地累得几乎站立不住。我跟你说,艾希礼,南方已经完了!南方已经被北佬,被解放了的黑鬼和拎包投机家占去了,什么也没有给我们留下。艾希礼,我们俩逃走吧!”
艾希礼敏锐地盯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来看她的脸,这时,她的脸红得像火烧一样。
“是的,我们俩一起逃走——不要去管他们!我不想为他们再去忙忙碌碌了。有人会去照顾他们的。对于不能照顾自己的人,总会有人来照顾的。哦,艾希礼,我们逃走吧,你和我两个人。我们可以到墨西哥去——那里的军队需要军官。我们在那里会幸福的。我来给你做事,艾希礼,无论什么事我都给你做。你知道你并不爱媚兰——”
他脸上现出一副遭受了打击的苦恼相,刚想开口说话,却被她那滔滔不绝的话给堵住了。
“那天你跟我说过,跟媚兰比,你是更爱我的——哦,你不会忘记那一天的!我晓得你没有变心!我敢肯定你没有变心!你刚才还说她不过是一个梦罢了——哦,艾希礼,我们走吧!我能够使你幸福。不管怎么,”她恶毒地加上一句,“媚兰不能——方丹大夫说她不能再生孩子,可是我能够给你——”
他的两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抓得她痛起来。她不说话了,屏住了呼吸。
“我们得把那天在十二橡树的事忘掉。”
“你以为我能够忘掉吗?你自己忘掉没有呢?你能够说真话你不爱我吗?”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迅速答道:“是的。我并不爱你。”
“那是谎话。”
“就算我说的是谎话,”艾希礼的声音极其平静,“这种事也是无法讨论的。”
“你是说——”
“你以为——就算我非常不喜欢媚兰和她的孩子——我能够撇下他们一走了之吗?你以为我能够叫媚兰心碎,由着他们靠人家的周济过活吗?思嘉,你是不是疯啦?你难道把忠诚两个字全忘光啦?你不能扔下你的父亲和妹妹,就像我不该扔下媚兰和小博一样。你疲倦也好,不疲倦也好,既然他们在这里,你就得负担他们,这是你的天职。”
“我能够撇下他们——我对他们感到厌倦,感到心烦——”
他的身子向她靠近,她心里一动,以为他要把她搂进怀里。可是,他只是轻轻地拍拍她的手臂,说话像是在哄个孩子。
“我晓得你心里很烦,又很劳累,所以你才说出这种话来。你已经挑起了三个男人的担子。不过我会来帮助你的——我不至于总是这样笨拙的——”
“你要帮我的忙只有一条出路,”她呆滞地说,“那就是带我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重新开始生活,那样我们还有得到幸福的机会。这里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是没有什么,”他平静地说,“是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只还有我们以前的声誉。”
她怀着压抑不住的渴望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看到他一样,他那弯弯的睫毛,好似金色的麦穗一般;他的头高傲地竖立在光着的脖子上;他那挺直而匀称的身躯,尽管穿着古怪的破烂衣衫,仍显示出他的身世和尊严。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在她的眼睛里明显地流露出祈求的神情,而他的眼睛却像是灰色天空下的远方山上的湖水,清明而遥远。
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她自己的一片痴心妄想破灭了。
她顿时一阵伤心,浑身无力,把头埋在手掌心里哭泣起来。艾希礼是第一回见到她哭泣,他没想到像她这样坚强的女性居然也会哭泣,觉得有些悔恨,同时心里升起一片柔情。他迅速走到她身边,把她拥在怀里,轻轻摇晃她的身子安慰她,把她的头贴在他的胸口,低声对她说:“亲爱的!我的勇敢的姑娘——别哭!你不能哭!”
他感觉到思嘉经过他的触摸,起了明显的变化。她那婀娜的身躯产生了一种魔力,一种疯狂。她抬起眼睛看着他,那一对绿眼睛闪耀着柔和而炽热的光辉。霎时间,艾希礼觉得这里已不是凄凉的寒冬,春天回到了人间。只见绿叶沙沙,流水潺潺,一派悠闲自在、无忧无虑的旖旎春光,他的心里重新洋溢起青春的热情。艰辛的岁月随之消逝了,他低头看见思嘉两片鲜艳的嘴唇正向他的嘴唇翘着微微颤动,于是他亲吻了她。
她觉得耳畔有一种奇怪的轰鸣声,像是有许多海贝紧贴着他们的身子。通过这种轰鸣声她模糊地听见她的心在急速地怦怦跳动。她觉得她的身体,仿佛和他的融合在一起,他们久久地站着紧紧搂抱在一起,他如饥似渴地吻着她,似乎永远不会满足似的。
他猛然把她的手松开,她站立不稳,抓住篱笆才支撑住身子。她抬起充满爱情和胜利的炽热的眼睛瞅着他。
“你真的爱我,你真的爱我!说呀——说呀!”
他的一双手仍然搁在她的肩膀上。她感觉到那双手在颤抖,也很乐意于感受那样的颤抖。她的身子热情地靠近他,可是他却不让她靠拢。他朝她看着,眼睛里漠然的神情不见了,却有一种折磨着他的绝望和挣扎的神情。
“不要这样!”他说,“不要这样!否则此时此地,我就要约束不住自己了。”
她脸上闪现出光辉灿烂的微笑。她忘掉了时间,忘掉了空间,忘掉了一切,就只记得他的嘴唇吻在自己的嘴唇上。
忽然间,他抓着她狠命地摇动,直摇得她黑发散乱,披下双肩,仿佛他对她——也对他自己在暴怒似的。
“我们再也不能这样干!”他说,“听我说,我们再也不能这样干!”
她被他摇得头晕目眩,眼睛被头发遮住了。要是他真的再摇下去,她的头颈就会啪的一声折断了,她挣脱身子,愣愣地看着他。他的额头上满是小粒的汗珠,两手似乎疼痛得呈鹰爪状痉挛着。他正视着她,一双灰色眼睛狠狠地盯着她。
“刚才完全是我的错——不能怪你。不过这种事以后再不会有,因为我马上就要带着媚兰和孩子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她悲痛地喊道,“哦,不!”
“我凭着上帝说,我得离开!经过刚才的事,你以为我能够继续留在这里吗?这种事万一再发生——”
“可是,艾希礼,你不能走。你为什么要走?你爱我——”
“你非要我说不可吗?那好,我就说。我爱你。”
他突然以一种鲁莽的姿态凑近她,吓得她直往背后的篱笆退缩。
“我爱你,爱你的勇敢,爱你的顽强,爱你火一样的热烈,爱你万分的狠心。若问我爱你爱到怎么样的程度?我爱你爱得几乎摧残掉你收留我们全家的深厚情谊,爱得几乎忘掉了世界上顶顶贤惠的妻子,爱得几乎在这泥地里对你进行非礼,像一个——”
她思绪纷繁,像一团乱麻,找不出头绪,只觉得心头像是刺进了一根冰条,冷飕飕地刺痛,她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心里想要我——可是又没有要我——那么你就是不爱我。”
“我怕没法叫你理解我。”
他们相视无语。忽然,思嘉身上一阵战栗,像是远游归来,面对着寒冬和留着残梗的田野,她觉得很冷。她看见艾希礼脸上又重现他那惯有的漠然的神色,那是她非常熟悉的神色,现在也处于严冬之中,还增添了悔恨与痛苦。
她本想转身离开他,到屋子里去躲起来,可是她累得简直挪不动脚步,连说话也觉得非常乏力。
“什么也没有留下,”她最后说,“什么也没有留给我。我没有可爱的,我也没有可为之奋斗的。你要走了,那么,塔拉也快完了。”
他久久地注视着她,随后他俯下身子,从地上掘起一小块红土。
“给你留下的东西不是没有,”他说,脸上泛起一丝他惯常的笑容,既是讥笑她,也是讥笑自己,“有一样东西你爱它超过了爱我,虽然你也许并没有觉察到。那就是你的塔拉。”
他握住她一只乏力的手,把那一团潮湿的红泥土塞进她的掌心,把她的手指合上。这时他的手没有发烫,她的手也没有发烫。她朝手里的红土看了一会儿,觉得它毫无意义。她朝他脸上看看,隐约地意识到他的心灵是完整的,绝不是她那双洋溢着激情的手,也不是任何一双手,能够使它瓦解的。
哪怕思嘉的激情置他于死地,他也不会舍弃媚兰,哪怕他爱思嘉爱得火热,直爱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要竭力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绝不会去占有她。她今后再也别想刺透他的这一层铁甲。对于诺言、情谊、忠诚和荣誉,他远比她看重得多。
她觉得手中的红土冰凉,又朝它看了一次。
“不错,”她说,“我还有这个。”
起初,她觉得红土就是红土,艾希礼的话并没有什么意义。可是她随之想起了塔拉四周浩瀚的红土海洋,从而想起塔拉是多么可爱,为了保住塔拉自己曾历尽艰辛,今后还得继续努力为之奋斗。她又朝艾希礼看看,不明白刚才的那股激情消退到哪里去了。她能够思索,但不能感觉,无论对艾希礼或者对塔拉,都毫无感觉,因为她的感情已经枯竭了。
“你用不着离开,”她把话说得很明白,“我不会让你们挨饿。刚才只是我向你表示我的亲热。这种事今后不会再有了。”
她转过身,穿过高低不平的田野,径向家里走去,边走边把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艾希礼目送她离去,见她瘦削的双肩挺得笔直,那姿势比她的任何语言都更加深刻地印在他的心坎里。
第三十二节
她走上前面的台阶,手里还捏着那团红土。她有意回避后门,因为嬷嬷那双敏锐的眼睛一定会察觉出她出了什么岔子。思嘉不想见到嬷嬷,什么人都不想见。在这个时候看见任何人,和任何人说话都会叫她受不了。她不觉得羞愧,不感到失望,也并不心酸,只觉得双膝发软,心绪茫然。她使劲捏紧拳头,红土从指缝中挤出来了,她嘴里像鹦鹉学舌般喃喃自语:“我还有这个。是的,我还有这个。”
的确,除了这片红土地,她现在一无所有。可就是这块红土地,在短短几分钟以前,她还毫不在乎地要把它当块破手帕扔掉,此刻却又成了她心爱的东西。她茫然自问,刚才把这片土地看得如此之轻,莫非是鬼迷心窍?假如艾希礼听从她的主意,她定会抛下亲人随他而去,绝不回头看上一眼。可是尽管她心头空虚,她还是能够意识到,要她离开红土山冈,离开那被雨水常年冲刷的溪谷和那苍老遒劲的黑松林,就等于扯碎她的心。她至死也会成天惦记着它们。把塔拉从她的生活中抹掉,在她心头会留下一片空白,那是连艾希礼也无法弥补的。艾希礼真聪明!真善于体察她的内心!他只抓起一把红土塞进她的手里,就使她头脑清醒过来。
她走进过道,刚想把门关上,忽然听见外面有马蹄声,便转身朝车道望去。真不巧,最不想见人的时候偏偏有客人来,不如赶快躲进自己房里假装头疼吧。
这时马车渐渐靠近,她吃了一惊,她不躲避了。这是辆新马车,漆得油光贼亮,马具也是新的,抛光的黄铜片上点点发亮。一定是个陌生人,她的熟人中没有一个买得起打扮得如此富丽堂皇的簇新的马车的。
她站在门口张望,冷风掀动她的裙边,唰唰地拂打着她潮湿的脚踝。马车在屋子前面停住,塔拉从前的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从车上跳下来。思嘉见他穿着那么华丽的大衣,赶着那么精致的马车,简直都惊呆了。她听威尔说过,乔纳斯进了“被解放者局”以后,便大大发迹起来。他欺骗政府,坑害黑人,还动不动就把人家的棉花没收掉,硬说那是南方邦联的东西,前后搜刮了不少钱。现在看来,威尔的话是对的。如今生活这样艰难,乔纳斯的钱肯定是来路不正的。
现在他居然来到塔拉,下了车,挽下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思嘉见那女人一身大红大绿的衣服,简直俗不可耐,可是她已经好久没见到过时髦的新装,不免如饥似渴地上下打量着她。见她穿着大红方格子的长外衣,才知道今年时行的裙环不像往年那么宽了。她身上那黑色天鹅绒外套,竟那么短!多别致的帽子!看来无边软帽已经过时,那女人的帽子是大红天鹅绒质地,又扁又平,套在头上像是一块硬烙饼。帽子上的缎带不系在下巴下面,却在脑后一大束鬈发下面打个结。思嘉一眼就看出那鬈发的颜色和质地跟上面的头发都很不相配,显然是装的假发。
那女人下了车便朝屋子这边张望。思嘉见她那怯生生的脸上涂着厚厚的一层粉,看上去有点面熟。
“怎么,是埃米·斯莱特里!”思嘉万没料到居然是她,大声喊了起来。
“是的,小姐,是我。”埃米说着,脸上现出媚人的微笑,扬起头往台阶走过来。
埃米·斯莱特里!这黄头发的贱货!她养的私生子是埃伦给施的洗礼,她得了伤寒症,把病传给埃伦,害得埃伦送掉了命。这么个一文不值的下等白人,今天竟打扮得这样摩登,神气活现地跑到塔拉来,好像这里她也挨得上似的。思嘉一想起埃伦,无名怒火便填满了她的空虚的胸膛。由于愤怒至极,浑身竟不住打战。
“别踏上台阶,你这没人要的东西!”她厉声喝道,“你给我走开!给我滚出去!”
埃米的下巴松垂下来,她朝正在走过来的乔纳斯瞥了一眼。乔纳斯双眉紧锁,竭力压下怒火,勉强维护自己的尊严。
“你不可以这样对我的妻子说话。”他说。
“妻子?”思嘉说着发出一阵大笑,笑声中带着强烈的蔑视,“你娶她做老婆可正是时候。可是你害死我母亲以后,谁来给你的小杂种施洗礼呢?”
埃米哟的一声,急忙从台阶上退下走向马车。
可是乔纳斯使劲一把抓住她的臂膀。
“我们特地来登门拜访——是出于友好,”他咆哮着说,“顺便想跟老朋友谈点正经事。”
“朋友?”思嘉的语调听起来就像是在用鞭子抽打,“我们什么时候跟你这种人成为朋友的?斯莱特里家过去靠我们施舍过日子,结果他们反而害死了我的母亲。至于你——你——你就因为跟埃米养了那小崽子,爸才把你给解雇的,这你心里有数。朋友?哼!你马上给我从这里滚出去,别等我把本亭先生和威尔克斯先生叫来。”
埃米听见这番话,急忙挣脱她丈夫的手,奔向马车,只见她脚上的大红皮靴子的流苏一闪,人便钻进了车子。
此刻乔纳斯胸中的愤怒,丝毫不亚于思嘉。他上下直哆嗦,蜡黄的脸涨得血红,红得像只公火鸡。
“怎么,还那么自以为了不起!哼,你的事我全知道。你连双鞋子都买不起,你爸爸现在成了个白痴——”
“你给我滚开!”
“哼!你那调门儿唱不了多久啦,我晓得你已经倾家荡产,我晓得你没钱纳税。我来的目的,是打算出个好价钱,把这地方买下来,因为埃米想要住在这里。不过现在,凭上帝起誓,我不会给你一个子儿,等你这爱尔兰乡下人交不出税来,不得不把屋子卖掉的时候,就会知道这一带是谁的天下了。到那时我要把这地方统统买下来——连同房子家具。到那时我要搬到这里来住。”
这样看来是乔纳斯·威尔克森在动塔拉的脑筋。他和埃米两人,因为以前曾在这里受过屈辱,便挖空心思想做这里的主人,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把从前的耻辱洗刷掉。思嘉想到这里,直恨得根根神经嗡嗡作响,那光景就跟那天她对准北佬的脑袋开枪时一样,恨不得此刻手中正握着那管枪。
“我不要等你的脚跨进我的门槛,就把这屋子的一块块石头拆掉,放把火烧掉,我还要把每一亩地都撒上盐,”她大声喊道,“现在你给我滚出去!快滚!”
乔纳斯凝视着她,嘴里回敬了几句,这才转身走向马车,爬上车坐在哭哭啼啼的妻子身旁,掉转马头走了。思嘉忽然想要啐他们一下,她真的啐过一口。她知道这有点孩子气,但是心里似乎好过些,遗憾的是她刚才没有当面啐他们。
这种跟黑奴称兄道弟的混账东西竟敢跑到这里来奚落她的贫穷!那家伙根本就不是存心来购买塔拉,他不过是找个借口带着埃米到她面前来耍耍威风。这种巴结北佬的下流坯居然扬言说要住到塔拉来,哼!
可是忽然,她的暴怒被一阵恐惧感代替了。我的上帝,他们要来的!她没法不叫他们买下塔拉,没法不叫他们把每一面镜子、每一张桌子和每一张床,把埃伦的每一件桃花心木和黑黄檀木的家具,统统扣押起来。那一件件光闪闪的家具,虽然被北佬弄得伤痕累累,却是她的心爱之物。还有那些罗彼拉德外公家的银器。我绝不让他们如愿以偿,思嘉恨恨地想,哪怕我不得不放火把屋子烧掉!埃米·斯莱特里的脚别想踩上我母亲走过的任何一块地板!
她关上门,背靠着门,心里非常害怕,害怕的程度超过了舍曼部队来到她家里的那个夜晚。那回她最怕他们放火把房子烧掉,可是这回更糟。那帮低三下四的家伙要住在这里,还要在他们那些不三不四的同伙面前吹嘘他们是怎样把高傲的奥哈拉一家撵出屋子的。说不定他们甚至会把黑鬼带进来吃饭睡觉。威尔跟她说过,乔纳斯成天在那里喧嚷,说跟黑人要一律平等。他跟黑人一块儿吃饭,到黑人家里做客,跟黑人同乘一辆马车,还亲亲热热地用双臂搂着他们。
想到塔拉最后可能受到的种种屈辱,她的心就怦怦直跳,跳得要透不过气来了。她想冷静下来想点办法出来,可是一阵阵恐惧和狂怒交替袭来,使她很难集中心思。最后她想,办法总会有的,总能到什么地方,找到个什么人借到点钱。钱这东西不会枯干掉,不会被风吹走。有钱的人总归是有的。于是她想起了艾希礼笑着说过的话:“只有一个人,白瑞德……他有钱。”
白瑞德,对!她急忙走进客厅把门关上。已是落暮时分,又在冬季,室内已拉上窗帘,所以光线分外昏暗。没人会上这儿来找她,她此时需要安静,需要好好想想。刚才的念头似乎很简单,她奇怪为什么早没想到。
“我要找白瑞德弄到点钱,把钻石耳环卖给他,要不就向他借,拿耳环当抵押,等有了钱再赎回来。”
她心中感到大大宽慰了一会儿,她又觉得疲软乏力。她有了钱,就可以付清税款,就可以当着乔纳斯的面讥笑他。可是高兴了没多久她忽然想起了一个严酷的事实。
“纳税不单单是今年的事,还有明年,还有后年,我得交一辈子的税。这回我付清了税款,下回他们就要提高税率,早晚把我逼出塔拉才肯罢休。我若是有了棉花好收成,他们就提高棉花税,叫我什么也得不到。他们说不定会把我的棉花硬说成是南方邦联的,把它没收掉。那帮无赖跟北佬串通一气,爱怎么对付我就可以怎么对付我。我这一辈子,活一天就要担一天的心事,哪怕累得要死,也只好拼命去挣钱,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棉花落到别人手里……借三百块钱债纳税只能救急一时,我需要的是跳出困境——一劳永逸,好叫我夜里安心睡觉,不用今天愁明天,这个月愁下个月,今年愁明年。”
她冷静地细细盘算,脑子里渐渐形成一个合乎逻辑的念头。她想起白瑞德,想起他黝黑的皮肤映衬着一排雪白的牙齿,想起他那双好讥讽的眼睛抚慰着她。她想起亚特兰大被围的末期的那个炎热的夜晚。当时他坐在皮特姑妈的走廊里,半隐在夜色之中。他用热乎乎的手,捏住她的臂膀对她说:“我需要你,超过需要任何女人——我等待你已经比等待任何女人都更久了。”
“我要嫁给他,”她冷漠地思忖道,“这样我就再不用为钱发愁了。”
哦,多好的主意!比天堂的美景还要动人,从此塔拉会安如磐石,一家人衣食无忧,不用为钱发愁,也无须四处碰壁。
她觉得一下子老了许多。下午发生的事把她的感情给耗尽了。先是关于纳税的吓人的消息,继而是跟艾希礼的那一幕,最后是对乔纳斯的狂怒。真的,她的感情全耗尽了。假如她的感知还没有告罄,那么必然对她心中的打算会提出抗议,因为她在世界上顶顶痛恨的不是别人,正是白瑞德。可是此刻她只有思想,没有感情。她的思想倒非常实际。
“那天夜里,他把我在半路上扔下不管,那时我对他说过一些可怕的话,可是我能够叫他忘记掉那些话。”她鄙夷地想道,对自己的魅力仍然蛮有把握,“我在他跟前要现出一副娇羞的样子,要让他相信我心里一直在爱着他,那天夜里,我是受了点惊吓,才显得心烦意乱。嗯,男人家都自以为了不起,但都喜欢听女人家奉承……我要先把他弄到手,千万不能让他晓得我处境困难。对,千万不能叫他晓得!他哪怕只要起了疑心,就会猜到我要的是他的钱而不是他的人。好在他不可能晓得,因为连皮特姑妈也不晓得我们已经落到现在这种地步。等我们结了婚,他就没法撒手不管。他总不能叫妻子家里的人挨饿吧。”
做他的妻子。做白瑞德太太。被埋藏在她的冷漠的思想深处的一点厌恶感稍稍动了一动,旋即又平静下来。她回想起和查尔斯的短短的蜜月期间,一些令她为难而讨厌的情景——他那么动手动脚,他那么笨头笨脑,他那她所不能理解的激情——后来她就有了韦德·汉普顿。
“现在我不去多想。等我嫁给他以后再说……”
如果真的嫁给他以后,记忆之弦被拨动了。一阵寒气直逼她的背脊。她记起了那天夜里在皮特姑妈家的走廊里,她问他是不是打算向他求婚,那个可恶的家伙竟笑着回答:“亲爱的,我不是一个想做丈夫的男人。”
假如他还是不打算做丈夫。假如不论她怎么施展魅力诱惑他,他还是不肯娶她。假如——唉,多可怕的念头!——假如他正在追求别的女人,早已把她给忘了呢?
“我需要你,远远超过需要任何别的女人……”
思嘉使劲捏紧拳头,指甲都掐进手掌心里了。“假如他已经把我忘了,我会叫他想起我来,叫他重新想要我。”
还有,假如他不肯娶她,却又想要她,那么就有办法可以弄到他的钱。他毕竟曾经求过她,要她做他的情妇。
在灰暗的客厅里,她和自己心灵中三个顶顶难以摆脱的束缚展开了决定性的搏斗。这三个束缚是:对埃伦的思念、对艾希礼的爱情以及对宗教的虔诚。她晓得她心中的念头,在她母亲看来——尽管她远在天国——也一定会深恶痛绝的。她晓得通奸是不可饶恕的大罪,而且由于她对艾希礼的爱情,她的行为可以算是双重的卖身。
可是在绝望的驱使下,在她那颗冷酷的心里,所有这一切全被抛到了脑后。埃伦已经不在人世,对万事谅必总能宽容。宗教禁止通奸,违者要下地狱遭火烤。可是如果教会晓得她是为了挽救塔拉,为了不让全家人挨饿而不得不出此下策——好吧,教会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她顾不上这许多,至少眼下她顾不上。至于艾希礼——艾希礼不要她。不,他是要她的,从他的火热的嘴唇吻在她的嘴唇上看来,她已完全明白了。然而他偏不肯带她逃走。真怪!为什么跟艾希礼私奔她不觉得是一种罪过,可是跟白瑞德——
就在那个幽暗的冬天黄昏,她走完了从亚特兰大陷落那晚开始的一段人生历程。在她刚踏上那段旅程的时候,她还是个骄纵自私的姑娘,活力充沛、热情洋溢、涉世不深,容易被生活所迷惑。现在到了终点,她已完全变了样。饥饿和劳苦,恐惧和疲惫,内战和重建带来的灾祸,把她的青春、热情和温顺消磨殆尽。她心灵的外面,形成了一层硬壳。在她受尽煎熬的几个月里,那硬壳一点一点,一层一层,越积越厚。
可是到今天这一天为止,一直有两种希望在支撑着她:一个是希望战争结束以后,一切能恢复到从前的老样子;另一个是希望艾希礼回来,给生活带来点意义。现在这两种希望都已成为泡影。乔纳斯·威尔克森出现在塔拉的门前,使她意识到战争无论对她或对整个南方来说,都还没有结束。最艰苦的战斗,最残酷的报复,只是刚刚开始。至于艾希礼,已经被他自己的话永远地禁锢起来,这种禁锢的力量,比牢狱的门还要难以打破。
和平使她失望,艾希礼也使她失望,都在同一个日子,这样一来,就好比那硬壳的最后一道裂缝弥合了,最外面的一层凝结了。她变成了方丹奶奶劝她要提防的那种女人,她因为经历过顶顶险恶的事,对任何事情就不会感到害怕了。她不怕生活严峻,不怕母亲伤心,不怕丧失爱情,不怕公众指摘。她只害怕饥饿,害怕关于饥饿的噩梦。
她终于硬起心肠,摆脱了过去的日子和过去对自己的束缚,周身感到一种奇妙的自由和轻松。感谢上帝,主意总算拿定,心里丝毫不觉得害怕,反正她不会失去什么。
她只消哄得白瑞德娶她,那就万事大吉。要是他不肯——嗯,她照样能弄到他的钱。她曾经从旁观者的角度好奇地揣摩过做情妇该是什么个样子。白瑞德会不会一定要她住在亚特兰大,就像人家说他要那个叫沃特林的女人那样呢?要真是那样,他得给好多钱,多到足够补偿她为离开塔拉而付出的代价。思嘉对男人生活中隐秘的一面一无所知,无从知道情妇关系包含着什么样的内容。她不清楚她是不是可能有孩子,那可是桩可怕的事。
“现在我不去想它,等到以后再说。”她把这令人心烦的念头搁在脑后,免得动摇她的决心。晚上她就跟家里人说要到亚特兰大去借钱,不得已时也可能把种植场抵押出去。眼下跟他们就说这些。至于以后,说不定有倒霉的一天,叫他们发现原来不是那么一回事。
既然主意已定,她便昂起头,挺起胸,准备行动。她晓得事情不会那么轻而易举。从前是白瑞德求她,答不答应得由她。如今她是去乞讨,要乞讨就不能讲条件。
“可是我不会跑到他那里去像个要饭的那样。我要装得像个女王,去赐给他以恩宠,绝不叫他看出实情。”
她走到穿衣镜前,把头抬得高高的,看看自己的风姿。可是从那有裂纹的镀金镜框里显现出来的,却是一张陌生人的脸,仿佛在这一年里,她是头一回真正看到她自己。她虽然每天早上都对着镜子,看看脸孔是否干净,头发是否整洁,可是她因为事情繁杂,从来没有心思认认真真地打量自己。可是这个镜中人,这个两颊凹陷的瘦削女人绝不可能是她思嘉·奥哈拉!思嘉·奥哈拉长着一张风骚标致容光焕发的面孔。她现在看到的这张面孔既不动人,也不存在她记忆所及的半点妩媚。这张脸苍白憔悴,一对绿眼睛上的两道向上斜挑的乌黑的眉毛,宛若惊鸟的翅膀,映衬在白皙的肌肤上,构成一副困兽般的冷峻神情。
“凭我这副模样,只怕未必能把他迷住,”她想到这里,绝望情绪又在她心头升起,“我实在太瘦——唉,简直瘦得可怕!”
她拍拍脸颊,又狂乱地在胸前摸摸,她的锁骨从紧身衣里突出来了,乳房小得简直跟媚兰的一模一样,看来她不得不拿点零头褶皱塞进胸脯里好让乳房显得丰满一点,可是从前她是最瞧不起女孩子拿这种办法来伪装的。从褶皱她联想起衣服。她低头朝身上的衣服看了眼,把打过补丁的褶层摊开。白瑞德喜欢衣着讲究、装扮入时的女人。她回想起居丧期满时穿的那件镶荷叶边的绿衣裳,不觉充满怀念。那衣裳配上插着鸟羽的绿色软帽,是白瑞德给她买来的,穿在身上,曾经博得过他的赞赏。她又想起埃米·斯莱特里那件大红格子衣裳和那双有流苏的大红靴子,还有那顶烙饼帽子。现在想起来都不免眼红,心里就更加恨她。那身打扮虽然俗不可耐,可是毕竟很时髦,引人注目。现在,唉,她最需要的就是引人注目,特别是要把白瑞德吸引住。若是叫他看见她穿着一身旧衣服,他就会知道塔拉的情况一定不妙。这一点万万不能叫他察觉。
她如果以为凭她那精瘦的脖子,饥饿的猫眼和破旧的衣衫,一跑到亚特兰大,就能把白瑞德勾引住,未免过于愚蠢!当初她服饰华丽,貌美出众,尚且未曾促使他向她求婚,如今容貌丑陋,衣着寒酸,又怎样能对此有所指望?皮特姑妈的话如果并非虚构,那么他就是亚特兰大的头号富翁,所有的俊俏女郎,正经的跟不正经的,尽可凭他挑选。“可是,哼,”她冷峻地想道,“我有一样东西是多数漂亮女人所没有的,那就是坚强的意志。我只消有一套像样的衣裳——”
可是在塔拉,不要说像样的衣裳,就连一套没有打过补丁,没有翻过两次的衣裳也找不出来。
“就是那么回事。”她想道,闷闷不乐地瞅着地板。她见埃伦留下的草绿色丝绒地毯,经无数士兵睡过,弄得斑斑点点,破旧得不成样子。这光景使她的压抑感又增添了几分,使她意识到如今的塔拉,也跟她一样憔悴不堪。室内的光线愈来愈昏暗,她感到郁闷,便走到窗口,把下面一扇窗推上去,打开百叶窗,让落日的余晖射进室内。她拉下玻璃窗,把头枕在丝绒窗帘上,目光透过荒凉的牧场,朝坟地上朦胧的雪松看去。
她感觉到那草绿色的丝绒窗帘拂着她的脸庞非常柔软,便像只小猫似的,她愉快地把脸贴在上面擦着。忽然她灵机一动,急忙仔细地朝那窗帘打量着。
一分钟过后,她把一张沉重的大理石面桌子拖过来,不顾那桌子生了锈的小脚轮吱吱嘎嘎刺耳的抗议声,硬是把它推到窗下,撩起裙子爬上桌子。她踮起脚伸手去抓窗帘杆,好不容易勉强够得到手,性急地用手一拉,竟把钉子拔出了,窗帘、窗帘杆什么的,咔嗒一声统统掉到地板上。
好像变戏法似的,客厅的门忽然打开了,露出嬷嬷宽大的黑面孔,脸上的一条条皱纹中显示出满腹的狐疑与极大的好奇。她不以为然地看着思嘉,见她站在桌子上,裙子撩到膝盖上,摆好姿势正要往地上跳。嬷嬷见她一脸兴奋与胜利的表情,立刻起了疑心。
“你拿埃伦小姐的东西做什么?”她查问道。
“你为什么要在门外偷听?”思嘉反问一句,马上敏捷地从桌子上跳下来,把积满灰尘的窗帘从地上收拾起来。
“你管不着,”嬷嬷反驳道,准备跟她干一场,“埃伦小姐的东西,用不着你去动它,看你把窗帘杆都拉掉了,掉在地上。埃伦小姐向来爱惜她的东西,我不能眼看你拿去乱糟蹋。”
思嘉转过绿眼睛瞅着嬷嬷,眼睛里充满极度的欢快,简直又成了从前好日子里嬷嬷为之摇头叹息的顽皮小姑娘了。
“快到阁楼上去,替我把那放服装纸样的盒子拿下来,嬷嬷,”她喊道,在她背上轻轻推了一下,“我要做件新衣裳。”
要嬷嬷把她那二百磅重的躯体移动到不论什么地方去,都会叫她光火,更不用说要她上阁楼去,加上她刚才疑心的事已经露出端倪,她心中很是恼怒。她一把从思嘉手中抢过那块窗帘,把它紧贴在干瘪的胸脯上,像是抓着什么圣物似的。
“你要是打算拿埃伦小姐的东西去做新衣服,那办不到。只要我还有口气,你就别想。”
女主人脸上露出嬷嬷习惯上称之为“执拗”的表情,顷刻之间,就变成令嬷嬷难以抵挡的微笑。可是这一回她没能骗过这老妇人。她懂得思嘉小姐的微笑不过是想哄她让步,她拿定主意在这件事上绝不上她的当。
“嬷嬷,不要那么小气。我要到亚特兰大去借钱,得有件新衣裳。”
“你用不着新衣裳。别人家小姐都没有新衣裳。她们穿着旧衣裳,并不觉得丢人。要是埃伦小姐的孩子愿意穿旧衣裳,人家会像穿绸衣裳一样敬重她的。”
执拗的表情悄悄回到思嘉脸上。我的天!这位小姐怎么年纪越大,就越像杰拉尔德先生,越不像埃伦小姐。真怪!
“得了,嬷嬷。你不是不晓得,皮特姑妈写信来说,范妮·埃尔辛小姐下星期六结婚。我自然得去参加婚礼,少不了要件新衣裳。”
“你身上穿的衣裳,并不比范妮小姐的结婚礼服差。皮特小姐的信上说过,埃尔辛家现在也很穷。”
“可是我一定得有件新衣裳,嬷嬷,你不晓得我们多么需要钱。那税款——”
“是的,小姐,纳税的事我全知道,不过——”
“你真的知道?”
“是的,上帝给了我耳朵叫我听,不是吗?何况威尔先生是从来不肯费心把门关上的。”
这么说,所有的事全叫嬷嬷给偷听去了。思嘉不明白,这个走起路来连地板都要晃动的大个儿,在偷听人家说话的时候,怎么竟跟潜行的猛兽一般,没出一点声响的。
“好吧,既然你什么都听见了,那么你大概也听见了乔纳斯·威尔克森跟那个埃米——”
“是的,小姐。”嬷嬷答道,眼中闪着怒火。
“那好,嬷嬷,别固执。你难道不知道我是为了交税款才到亚特兰大去借钱的吗?这笔钱我非借不可,”她捏紧拳头往另一只手上使劲敲了一下,“看在上帝的面上,嬷嬷,你该明白他们会把我们撵到大街上去,那时我们到哪里去呢?那个害死母亲的贱货埃米·斯莱特里,正一门心思想要搬到塔拉来住,想要睡在埃伦睡过的床上。在这种情况下,你难道还为了窗帘这点小事跟我争个没完吗?”
嬷嬷把身体的重心在两只脚上移来移去,像一只烦躁不安的大象。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就快要被她说服了。
“不是,小姐,我不愿意看见那贱坯睡在埃伦小姐的床上,也不愿意我们被赶到大街上去,不过——”她忽然用责备的目光扫了思嘉一眼,“你到底想去跟谁借钱,一定要穿件新衣裳呢?”
“那个,”思嘉不由得吃了一惊,“那个不用你管。”
嬷嬷用锐利的目光瞅着她。思嘉从小做了错事,枉费心机地找些话来搪塞时,嬷嬷就是用这种看透她肚肠的眼光看着她。思嘉对自己的意图开始感到内疚,不由得垂下眼睑。
“那么说你要穿件新衣裳,才好去借钱。这话我听起来有点不对劲。而且你还没跟我说去向谁借钱。”
“我什么也不想说,”思嘉愤愤地说,“这是我私人的事。你到底给不给我那窗帘?帮不帮我做衣服?”
“好吧,小姐。”嬷嬷轻轻地说,这突如其来的让步引起了思嘉的疑窦。“我来帮你做。这窗帘的缎子夹里可以做条衬裙,花边可以改成一副褶边。”
她把丝绒窗帘交还给思嘉,脸上闪着一丝狡黠的微笑。
“媚利小姐是不是跟你一起到亚特兰大去,思嘉小姐?”
“不,”思嘉没好气地答道,预料到嬷嬷将要提出的问题,“我一个人去。”
“原来你是这样打算的,”嬷嬷强硬地说,“可是我要陪着你和你那件新衣裳。是的,小姐,我一步也不离开你。”
霎时间思嘉像是预见到,在去亚特兰大的途中以及在跟白瑞德谈话时,无时不有嬷嬷在旁监视着,仿佛隐藏在冥冥之中的三头巨犬[74]一样。她连忙满脸堆笑,一手搁在嬷嬷的肩膀上。
“好嬷嬷,你真好,肯陪我去做我的帮手。不过这里没有你怎么行?你知道塔拉的里里外外,都少不了你来张罗的。”
“哼!”嬷嬷说,“别尽跟我说好听的,思嘉小姐。你的第一块尿布就是我给你垫的,我早就把你摸透了。我说要跟你到亚特兰大去,那就去定了。现在亚特兰大到处是北佬,是刚出来的黑鬼和那一类货色,我要是让你单独跑到那里去,埃伦小姐在坟墓里只怕也不得安宁。”
“可是我是去住在皮特姑妈家里。”思嘉竭力想说服她。
“皮特小姐是个好心肠的女人,她以为她什么都懂,其实她是不懂的。”嬷嬷说罢,神态庄严地转身离去,仿佛就此宣告会谈结束。只听她走进过道,大声嚷着,连板壁都震动起来:“普里西,快快上楼去,到阁楼上把思嘉小姐装衣服纸样的盒子拿来,再拿把好剪刀。可不要找一个晚上都不下来。”
“真糟糕,”思嘉沮丧地想道,“这下我可有只猎狗在后面盯着了。”
吃过晚饭,收拾掉碗盏,思嘉和嬷嬷两人把纸样在饭桌上铺开,苏埃伦和卡琳忙着把窗帘上的缎子衬里拆下,媚兰拿一把干净的头发刷子把丝绒上的灰尘刷掉。杰拉尔德、威尔和艾希礼坐着抽烟,面带微笑看着几个女人手忙脚乱。思嘉显得兴高采烈,她的情绪似乎传染给了每一个人,可是谁也说不上是怎么回事。只见她容光焕发,眼里闪着光辉,不住开怀大笑。她的笑声使得人人感到高兴,因为大家已经多时不曾听见她这么笑过。杰拉尔德尤其高兴,他目光追随着思嘉优美的身姿,也不像平时那么迷迷糊糊。他见思嘉从他身旁走过,就要赞许地拍拍她。几个女孩子兴奋的程度,好似在准备参加一场舞会。她们拆着、剪着、缝着,像是在给自己缝制舞衣。
思嘉要到亚特兰大去借钱,也可能拿塔拉去作抵押。可是究竟什么叫作抵押?思嘉说他们不难从明年的棉花收成中归还这笔钱,还可以有剩余。她说得极其果断,因此大家都没想到要提出什么问题。在问起跟谁借钱的时候,她回答得很俏皮:“谁爱管闲事,谁就要在半路上抛锚。”大家听了都讥笑她一定有个百万富翁朋友在等着她。
“准是白瑞德船长。”媚兰调皮地说,引得大家又是一阵哄笑,都知道这句话荒唐,因为思嘉最恨的就是白瑞德,提起他就要把他叫作“臭鼬白瑞德”。
可是思嘉却没有笑。艾希礼看见嬷嬷戒备地朝思嘉扫了一眼,突然不笑了。
苏埃伦被这种友爱互助的气氛所感动,慷慨地献出镶有爱尔兰花边的衣领,虽然已经很旧,但看起来还算漂亮。卡琳定要思嘉把她的便鞋穿去,在塔拉就数她那双鞋比较像样一点。媚兰央求嬷嬷给她留下一点丝绒零头,她好拿来修补好破软帽。她又说那只老公鸡如果不赶快逃到沼泽地里去,它尾巴上漂亮的古铜色和墨绿色羽毛怕就要保不住了。这时室内又响起一片欢笑声。
思嘉看见姑娘们那么忙碌,听见她们那么欢乐,她自己的内心却是十分痛苦和屈辱。
“他们对我,对他们自己,以及对整个南方究竟面临怎么样的局面,居然什么都不知道。眼下情况这样困难,他们还以为绝不会有什么真正可怕的事会降临到他们任何人的头上,只因为他们原来是奥哈拉家族、是威尔克斯家族、是汉密尔顿家族的。连黑人都那么想。唉,全是些笨蛋!他们还会继续像过去那样看问题,像过去那样生活,什么都改变不了他们。他们永远不会明白过来!媚利能够穿上破烂的衣衫,能够到地里去摘棉花,甚至能够帮助我杀人,可就是改变不了她自己。她还是教养良好的威尔克斯太太,十全十美的大家闺秀。艾希礼能够面对死亡与战争,能够忍受创痛与囚禁,可是回到家里居然若无其事,仍旧一副绅士气派,跟他当初拥有整个十二橡树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威尔跟他不同,他晓得真实情况,但是他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可失掉的。至于苏埃伦和卡琳,她们以为现在的一切不过是暂时的。她们没有以变应变,因为她们以为这一切很快就会过去。她们以为上帝会特意创造出有利于她们的奇迹。可是上帝是不会的。这里唯一可能出现的奇迹只有靠我去在白瑞德身上做文章。……他们不会改变,可能是他们根本无法改变。我是唯一能够改变的人——然而我要是能够不改变,我又何尝愿意改变呢。”
最后嬷嬷把几个男人赶出餐室,关上门,以便试穿新衣裳。波克把杰拉尔德扶到楼上去睡觉。艾希礼和威尔留在前厅里。他们在灯光下默默坐着,威尔嚼着烟草,像一只安静的反刍动物,可是他那温和的面孔却丝毫也不平静。
“她到亚特兰大去的事,”他终于慢慢地开口了,“我实在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
艾希礼迅速瞟了他一眼,又把目光移向别处,他没有搭腔,心里却在盘算威尔会不会跟他一样,担心着一桩可怕的事。可是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威尔不知道下午发生在果园里的事,不知道那件事使思嘉陷于绝望的境地。刚才提到白瑞德的名字时,嬷嬷脸色陡变,威尔却未必注意到。再说,威尔未必知道白瑞德有钱,也未必知道他声名狼藉。当然,这是艾希礼以为他不知道这些。可是,艾希礼在回到塔拉的这些日子里,渐渐发现威尔跟嬷嬷一样,似乎对没有人告诉他的事,他能察觉到,对将要发生的事,他能预料到。现在空气中似乎有某种不祥之兆,它意味着什么呢,艾希礼对此无从揣测,他只觉得自己没有力量把思嘉从凶险的征兆中解救出来。刚才整个晚上思嘉没有正视过他一眼,而她在他面前兴致勃勃的样子实在叫他心寒。他所疑心的事可怕得简直难以用言辞表达。他没有权利问她他所疑心的事是否符合实际,因为那会是对她的侮辱。他紧紧地捏住拳头。他无权过问她的事,今天下午他已经把一切权利都丧失了。他既帮不了她,也没有别的人帮得了她。可是他想起了嬷嬷,想起在剪裁窗帘时嬷嬷脸上冷峻果断的神情,他的心里略为宽慰了一些。他相信嬷嬷一定会照顾她的,不管她心里愿意不愿意。
“都怪我不好,”他绝望地想,“是我逼她走上这条路的。”
他想起下午她离开他时执拗地抬起头来挺起肩膀的样子,他的心重又回到了她这一边,他为自己对她爱莫能助和对她的爱慕而深感痛苦。他知道在她的词汇里不用英勇这个词,他知道如果对她说,她是他见到过的顶顶英勇的人,她一定会睁大眼睛茫然地瞪着他。他知道她不理解他把许多美好的东西归之于她就因为他认为她具有英勇的美德。他知道她对待生活非常实际,对可能出现的障碍往往能以坚强的毅力去克服它。她不承认失败,即使她看到了不可避免的失败,她依然能坚持斗争。
可是四年来,他曾经见到过另外一些不肯承认失败的人。他们正因为英勇无比,才高高兴兴地向着必然的灾难走去。然而结果照样是失败。他坐在昏暗的客厅里,眼睛注视着威尔,心里不停地在想,思嘉·奥哈拉小姐居然披着母亲的丝绒窗帘,佩着公鸡的尾羽,勇往直前地要去征服这个世界,像她这样勇敢的人,他还从来没有见到过。
第三十三节
第二天下午,思嘉和嬷嬷乘火车来到亚特兰大。车站在城市的那场大火中已成为一片废墟,一直没有重建,她们在离车站旧址几码远的烂泥地里下车。地上到处是煤渣,冷风一个劲儿地刮着,铅灰色的天空中乌云在疾驰。思嘉抬头张望皮特姑妈的马车和彼得大叔的人影。这是出于她的习惯,因为在战争年代,她每回从塔拉到亚特兰大来,彼得大叔总是赶着马车来接她的。可是她忽然嗤笑自己真是糊涂。她这回来亚特兰大事先没有写信通知皮特姑妈,彼得当然不会来接她。再说皮特姑妈在以前的信上曾经悲戚地说过,彼得从梅肯“弄”来的那匹老马已经死了。南方投降后她从梅肯回到亚特兰大,还多亏有了那匹马儿。
她朝车站四周那车辙纵横分割成一块块的空地张望,希望能看到老朋友或者熟人的马车,让她们乘到皮特姑妈家里。可是不管白人黑人,她一个人也不认得。看来皮特姑妈信上说得不错,恐怕没有一个老朋友家还有马车的。日子这样艰难,连人的吃饭睡觉都很成问题,哪里还养得起马。这些日子里皮特姑妈跟她的朋友们都是靠两条腿走路的。
几辆大车停在火车旁边装货,还有几辆溅满污泥的单座马车,赶车的都是些陌生的莽汉。只有两辆家用马车,其中一辆是轿式的,另一辆是敞篷的,里面坐着一个衣着讲究的女人跟一个北佬军官。思嘉一看见军官的服装,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其实皮特姑妈早就在信上说过,亚特兰大城由北军在驻守着,满街都是士兵,可是她初次看到北佬,仍不免大吃一惊。她毕竟很难忘掉战争已经过去,很难忘掉北佬不会来追她,抢她,侮辱她。
她看到车站四周这样的冷冷清清,回想起1862年那天上午她来到亚特兰大的情景。当时她是个年轻寡妇,头上披着黑纱,心里非常抑郁。她记得这一带挤满了大车、马车和救护车。赶车的嚷着骂着,人们在高声招呼他们的友人。她想起战时一些轻松激动的场面,心里不胜感慨,想起要一路步行到皮特姑妈家去,不禁又叹气了。可是她仍然希望到了桃树大街,有可能会碰上个熟人让她们搭上便车。
她正在那里东张西望,一个马鞍色皮肤的中年黑人赶着一辆轿式马车来到她身边,靠在车厢上问道:“要马车吗,太太?两块钱,随便到城里什么地方都行。”
嬷嬷朝他狠狠地盯了一眼。
“是辆出租野鸡车!”她咕哝着说,“黑鬼,你晓得我们是什么人?”
嬷嬷是个乡下黑人,可是她见过世面,晓得一个正经女人是不肯随随便便乘坐出租野鸡马车的——尤其是轿式的出租马车——除非由她家里的男人陪同,单单有个黑女用人陪着还是不够的。她见思嘉渴望地看着那马车,怒冲冲地瞪了她一眼。
“别理他,思嘉小姐,一辆出租的马车,加上一个新放出来的黑鬼,真是双料的好货!”
“我可不是什么新放出来的黑鬼,”赶车的激动地说,“我是塔尔博特小姐家的,赶着她的车不过是想赚点钱罢了。”
“哪一个塔尔博特小姐?”
“米勒奇维尔的苏珊娜·塔尔博特小姐。老马尔斯先生被打死以后,我们就搬到这里来了。”
“你认不认识她,思嘉小姐?”
“不认识,”思嘉不无遗憾地说,“米勒奇维尔的人我认识的很少。”
“那我们走,”嬷嬷严厉地说,“你走吧,黑鬼。”
她提起拎包,那里面放着思嘉的衣裳、软帽和睡衣。她又拿起一个印花大手帕打的包袱,里面是她自己的东西,把它夹在腋下,赶着思嘉穿过潮湿的煤渣堆走去。思嘉虽然心里很想乘车,可是并没有跟她争辩,以免把关系弄僵。嬷嬷从昨天下午看见她拉下丝绒窗帘以后,一直十分警觉地注意着她,弄得思嘉好不自在。她明白要想从这位陪护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脱掉不是桩容易的事,因此决心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去触怒嬷嬷的好斗的脾气。
她们沿着狭窄的人行道朝桃树街走去,思嘉见路上一片荒凉,跟她记忆中的亚特兰大大不一样,心里十分沮丧。她们走过当年白瑞德跟亨利叔叔下榻过的亚特兰大大旅社,那豪华的建筑只剩下一座空壳和几堵残垣断壁。铁路沿线绵延有四分之一英里长的许多堆栈,里面曾经堆满了成吨成吨的军用物资,如今只剩下长方形的地基,在阴暗的天空下,显得分外凄清。铁路路轨两旁没有建筑物遮挡,原来的车棚也不见了,赤裸裸暴露在那里,在这一带废墟中,有一处是查尔斯留给她的堆栈的遗址,现在已无法辨认。去年堆栈该纳的税,亨利大叔已经代她付了,这笔钱早晚得还给他。这又是一件叫她烦恼的事。
她们拐过弯到了桃树街,她抬头朝前面五角场一看,猛地一震,失声大叫起来。尽管弗兰克跟她说过,亚特兰大城已经烧成平地,可是她万万没料到毁坏的程度会这样彻底。她心里始终以为这座她十分喜爱的城市,一定依然是建筑物鳞次栉比,住宅漂漂亮亮的。可是此刻见到的桃树街她却完全认不出来了,像是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在战争期间,她曾经在这条泥泞的街道上,乘车往来过不知多少回。在围城期间,她曾在炮火纷飞中低头弯腰地快步奔逃。在撤退的那天,也是在这条街上,她目睹过当时那急急忙忙、慌慌张张、凄凄惨惨的情景。然而现在她对这条街竟这么陌生,心里真想痛哭一场。
舍曼大军撤走和南方军队又回到这座焚毁的城市以后,虽然陆续新建了不少房子,可是在五角场一带,依旧处处是残垣断壁,埋没在荒烟衰草之中。有几幢残存的建筑物的屋顶已被掀掉,窗子的玻璃已被震碎,烟囱危然耸立着。偶尔可以看到几家熟悉的店铺,只是部分地受到炮火摧残,经过修复,新砌的红砖与旧墙上的烟炱形成鲜明的对照。新开的店铺门前和新开的事务所窗口上,她看到有些名字是她熟悉的,可是大多数她却不认识,特别是好几十家律师、医师和棉花商人的招牌,上面的名字都是陌生的。她从前在亚特兰大,差不多每一个人都认识,现在看到这许多陌生名字,不免感到抑郁,可是一路上看到有新房子造起来,又有点感到高兴。
在这条街上,新造的房子,也有好几十家之多,有的居然是三层楼房!她想熟识一下新的亚特兰大,放眼朝四下看去,只见各处都在造新房子,她听到的是榔头和锯子的欢唱,她看到的是高高的脚手架,梯子上爬着人,肩上扛着满满的砖斗[75]。她看着自己热爱的街道,眼睛不觉湿润了。
“他们把你烧毁,”她想,“他们把你夷平,可是他们没有把你消灭。他们不可能把你消灭。你还会恢复起来,像从前那么漂亮,像从前那么巨大。”
她走在桃树街上,后面跟着摇摇摆摆的嬷嬷,路上的行人熙熙攘攘,不亚于战事最紧张的时刻。那为了城市复兴而热烈忙碌的气氛,简直就跟几年前她第一次来到亚特兰大时感受的一模一样。在泥地里颠簸前进的车辆,跟从前一样多,就只少了军队的救护车。店铺的雨篷前面,照样拴着许多骡子和马匹。可是街上的行人跟店铺的招牌一样,大都是陌生的。男人大多相貌粗野,女人服装艳俗,还有不少无所事事的黑人,有的靠在墙上,有的坐在街沿石上,怀着天真的好奇心,观看过往的车辆,像是孩子们在看马戏团的游行一样。
“是些新放出来的黑人,”嬷嬷喷着鼻息说,“一辈子没见过马车,那样子真叫人讨厌!”
果然叫人讨厌,思嘉觉得她说得不错,因为他们全是那么毫无顾忌地盯着她看。可是她忽然看见许多穿蓝军服的人,心里一惊,就把黑人给忘了。只见街上到处是北佬士兵,有的骑马,有的步行,有的乘着军车,有的在街头闲逛,有的从酒吧间里摇晃着出来。
我怎么也看不惯这种人,她心里想着,捏紧她的拳头。永远看不惯!随即回头喊道:“快点,嬷嬷,让我们快点走出这堆人。”
“我要把这挡路的黑鬼踢开,”嬷嬷大声答道,挥动手里的拎包朝她前面一个碍事的黑人背上一撞,把他推到一边,“我不喜欢这地方,思嘉小姐,满街都是北佬和那些放出来的没用的黑鬼。”
“只要不太挤就好了。等我们过了五角场就会好些。”
到了泥泞的横马路迪凯特街,她们小心翼翼地踩着滑溜的踏脚石穿过马路,继续走在桃树街上,这时行人开始渐渐稀疏起来。到了韦斯利教堂,思嘉想起1864年那天她去找米德大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曾在这里稍停舒了一口气,现在她看着这老地方,纵声大笑,笑得唐突,笑得冷酷。嬷嬷的一双敏锐的老眼,紧紧地盯着她瞧,目光中含着质询和狐疑。可是嬷嬷的好奇心马上得到满意的解决。因为思嘉正在不屑一顾地回想起那一天她被恐惧缠住的情景。当时北佬要来她害怕,媚兰要生孩子她害怕,怕得她心惊胆战,怕得她四肢发麻。现在想想,她当时简直像个孩子,听见响声就会害怕。她当时把北佬、火烧、败仗看成是顶顶可怕的事,未免太孩子气了。比起埃伦的死,杰拉尔德的疯,比起挨饿受冻,比起腰都快要累断了,比起生活全无保障,那些算得了什么!她现在觉得有勇气面对一支入侵的军队,却难以应付塔拉当前的危机。除了贫穷以外,她觉得再没有什么是可以害怕的。
离开皮特姑妈家还有几条马路,这时对面来了一辆马车,思嘉急忙走到街沿石边,想看看是否认识车里的主人。马车到了跟前,她和嬷嬷往前靠上一步,思嘉装出一副笑容,差点儿喊出声来,一个女人的头在车窗里探出了一会儿——一头血红的头发,上面戴着一顶上好的皮帽。思嘉不由得倒退一步,因为两人相互认出了对方的面孔。原来那女人就是贝尔·沃特林,思嘉见了她厌恶地翕动着鼻孔,沃特林赶紧缩进车厢里去了。可真怪,她见到的第一个熟人竟是贝尔!
“她是谁?”嬷嬷怀疑地问道,“她明明认识你,却不跟你打招呼。我这一辈子从没见过那种颜色的头发。就连塔尔顿家的女孩子的头发也不是那种颜色。看起来——嗯,看起来像是染过的。”
“是的。”思嘉简短地说,加快了脚步。
“你认识那染头发的女人吗?我是问她是什么人?”
“她是城里的坏女人,”思嘉说,“我向你保证,我确实不认识她,你不必再问了。”
“我的上帝!”嬷嬷低声说,下巴垂下,怀着极大的好奇心目送马车远去。她从二十多年以前跟埃伦离开萨凡纳以来,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妓女,真后悔刚才没有把贝尔看个仔细。
“她穿得那样漂亮,坐那么漂亮的马车,还有个车夫,”她喃喃低声说,“我不懂上帝是怎么想的,叫坏女人过好日子,我们好人反而挨饿,反而要赤脚。”
“上帝不为我们着想已有好多年了,”思嘉恨恨地说,“我说这话,你不要又说什么母亲在坟墓里不得安宁了。”
她想把自己想象得比贝尔优越,比贝尔高尚,可是却办不到。如果她的计划得以顺利实现,那么她和贝尔没有什么两样,而且还是由同一个男人养活。虽然这件事的本身使她够狼狈的,但她的决心并没有丝毫动摇,她对自己说:“我现在不去想它。”于是加快了步伐。
她们经过米德家的原址,那里只剩下两道台阶,一条小径。怀廷家的屋子成了一片平地,连地基石跟烟囱上的砖头,都被拆掉运走了,地上还留有大车的车辙。埃尔辛家的屋子还在,二楼和屋顶全是新盖的。邦内尔家的屋子草草修补了一下,没有屋顶板,就用粗木板凑合着,屋子的墙壁虽说有点内倾,看来还勉强可以住人。所有这几家人家的窗口和门口都未见一个人影。思嘉心里巴不得这样,因为她此刻实在不想跟任何一个人交谈。
随后皮特姑妈家的屋子出现在她眼前。她看到那红砖墙和新盖的石板屋顶,心里怦怦直跳。仁慈的上帝,总算没把那屋子夷为平地。这时彼得大叔从前院里走出来,他手上挽着一只篮子,看见思嘉和嬷嬷,脸上马上堆起笑容,又似乎感到很意外。
“看见这老傻瓜我真高兴,我真想吻他一下。”思嘉心想,又高兴地大声嚷道:“彼得!快去给姑妈准备好嗅盐瓶,这回我真的来了!”
当天的晚餐桌上,除了少不了的玉米粥之外,就只有干豆子。思嘉一边吃,一边心里暗暗起誓,将来等她有了钱,就绝不允许这两样东西再出现在她的餐桌上。她要不惜一切代价去弄钱,而且要弄到不只塔拉纳税所需要的数目。总有一天,她一定能够弄到好多好多的钱,哪怕她不得不为此犯杀人之罪。
在餐室里昏黄的灯光下,她问起皮特的经济状况,明知查尔斯家里的人不可能有钱,她仍然怀着一线希望想借到她所需要的钱。她问得很直率,皮特因为有个自己家里人跟她谈心,十分高兴,也就不觉得问题提得太唐突。她含着眼泪把自己的苦处向思嘉一一倾吐。她说她乡下的田庄和城里的财产,还有现金,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全没了。至少亨利兄弟是这么对她说的。亨利说他没钱帮她交纳税款。皮特现在所剩的,就只有这幢房子,可是她没想到就连这房子也不是全属于她的,是她、媚兰和思嘉共有的财产。亨利除了勉强帮她把房产税付掉外,就只能按月给她一点生活费。皮特觉得用他的钱未免有伤自己的自尊心,可是她又不得不拿。
“亨利说他负担重,税率高,简直入不敷出,不过他很可能是在撒谎,藏着许多钱,就是不肯给我多用。”
思嘉明白亨利大叔说的是实话。他曾经为了查尔斯财产的事给她写过几封信。这位老律师竭尽全力挽救皮特姑妈的屋子,还想保住商业区的一个堆栈,这样给韦德和思嘉在劫后残余中多少留下点东西。思嘉知道他为了给她纳税,做出了极大的牺牲。
“他自然不会有钱,”她怏怏地想道,“好吧,把他和皮特姑妈在我的名单上除掉,没有别人就只有白瑞德了。看来我只有走这条路,我别无选择的余地。不过我现在不去想它。……我得让她先提起白瑞德,然后我就有意无意地要她请他明天到家里来。”
于是她面带微笑,亲昵地把皮特姑妈的胖手捏在自己的掌中。“亲爱的姑妈,”她说,“不要去谈钱什么的叫人心烦的事了,还是把它忘了谈些快活的事吧。你就告诉我那些我们的老朋友的情况吧。梅里韦瑟太太跟梅贝尔都好吗?听说梅贝尔的克里奥尔人平安地到家了。埃尔辛家,米德大夫跟米德太太现在怎么样?”
皮特见换了个话题,脸色顿时开朗起来,她那婴孩脸上的眼泪也不淌了。她把几个老邻居家的人做什么,吃什么,穿什么乃至想些什么都详详细细地说给她听。她还绘声绘色地说,在勒内·皮卡德从战场上回来以前,梅里韦瑟太太跟梅贝尔是靠卖馅儿饼过日子的。谁想得到!梅里韦瑟家的后院,有时候竟会有二三十个北佬士兵在那里等馅儿饼吃。现在勒内回来了,就由他每天赶着破大车,到北佬营房里去卖蛋糕、馅儿饼和薄软饼。梅里韦瑟太太说等她攒了一点钱,就打算开一家面包铺子。皮特不想对她说长道短,至于她自己,宁愿饿死也不肯去跟北佬做这种买卖。她在街上只要见到任何一个北佬,绝不会朝他轻蔑地瞥上一眼,她会马上穿过马路,走到另一边,以示对他的侮辱;不过这样做,她也承认,在下雨天有点不太方便。思嘉就此得出结论,皮特小姐为了表示对南方邦联的忠诚,不惜牺牲自己,即使把鞋子上弄得全是泥泞,也是心甘情愿的。
北佬纵火焚城时,米德太太家的屋子被烧掉了,米德太太没有钱,加上菲尔跟达西都死了,也没有心思重造房子。她说没有儿子孙子,家还有什么意思呢?他们两口子觉得很寂寞,因为埃尔辛家的屋子修理好了,就搬到她家去住了。怀廷家两夫妻也借了她家一间房间住着。邦内尔太太说,她家的屋子要是能够出租给一个北佬的军官,她也打算搬到埃尔辛家去住。
“这么多人怎么挤得下呢?”思嘉嚷道,“她们家就有埃尔辛太太、范妮和休——”
“埃尔辛太太跟范妮睡客厅,休睡在顶楼上,”皮特解释说,她对邻居家的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亲爱的,我本来不想跟你说,不过——”她压低了嗓门儿,“她们住在她家里,是要付钱的。当然钱付得不多,不过是点膳宿费。埃尔辛太太把她的家办成了个寄宿舍了。你说多可怕!”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思嘉说,“去年一年我们塔拉要是向来往的客人收膳宿费,也不至于穷到这地步了。”
“思嘉,你怎么好说这种话?你母亲一向好客,她要是晓得塔拉收客人的钱,在坟墓里也会不安的。当然,埃尔辛太太是迫不得已,她做得一手好针线,范妮画画瓷器,休出去卖柴,就这样,挣来的钱还不够开支。想不到休这样的好孩子竟不得不去卖柴!他本来是一心想做个律师的。想起我们的孩子会落到这种地步,我真忍不住要掉眼泪!”
思嘉想起了塔拉那红铜色火辣辣的天空底下一行行望不到头的棉花地,想起她那满是水泡的手吃力地扶着铁犁的把手,把腰弯得都快要折断了。相比之下,休·埃尔辛并不值得特别可怜。皮特一直有人庇护着没吃过多大苦头,对周围的大破坏若无其事,真是个幼稚的老傻瓜!
“他如果不喜欢卖柴,为什么不去当律师?难道亚特兰大现在没人当律师吗?”
“哦,亲爱的,有的,当律师的人多得很。现在没有一家不打官司的。城里经大火一烧,地界全找不着了,谁都不知道自己的地究竟从哪里起,到哪里止。可是打起官司来,律师却拿不到报酬,因为如今大家手头都没钱,所以休就只好继续卖柴了……哦,我差点儿给忘了!我给你写过信没有?范妮·埃尔辛明天晚上结婚,你当然得去参加婚礼。埃尔辛太太要是晓得你在城里,一定会非常高兴的。我希望你最好另外还有一件连衣裙。我并不是说你身上这件不漂亮,亲爱的,不过好像旧了一点。哦,你果然有一件漂亮的连衣裙?我太高兴了,因为这是亚特兰大陷落以来,第一次真正的婚礼呢。有蛋糕有美酒,还要跳舞,我不明白埃尔辛家这么穷,究竟是怎么张罗的。”
“范妮跟谁结婚?我想达拉斯·麦克卢内在葛底斯堡战死以后——”
“亲爱的,你不要怪范妮,不是每个人对待死者都能像你对待查尔斯那样忠诚的。让我想想看,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就是记不住人的名字——叫汤姆什么的。我跟他母亲很熟,我们是拉格兰奇女子学校的同学。她是拉格兰奇地方汤姆利森家的人,她母亲是——我想想……是帕金斯?是帕金斯?帕金森!对,帕金森。斯巴达人。是个名门望族,不过那也没用——好吧,我本不该对你说,不过我弄不懂范妮为什么会嫁给他!”
“他是不是酗酒,还是——”
“我的天,不是!他的品德是没说的,不过他下身受过伤,被弹片打在腿上——弄得他——弄得他,我真不想说出口,他走起路来叉开两条腿,那样子可不大好看。我弄不懂她怎么会嫁给他。”
“女孩子总得要嫁人的。”
“那倒不见得,”皮特听了有点生气,“我就从来没有这个必要。”“噢,亲爱的,我不是说你。大家都知道你从前非常受人欢迎,到现在也还是这样。我记得那个老法官卡尔顿老是眼睛甜腻腻地瞟着你,一直到我——”
“哦,思嘉,别说啦!那个老傻瓜!”皮特咯咯笑起来,气也平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范妮非常受人欢迎,不难找个好一点的丈夫,我想她未必爱那个叫汤姆什么的,也未必已经把达拉斯·麦克卢内给全忘了。当然,她没法跟你比,亲爱的。你要是想嫁人,早就可以嫁过几十次了,可是你一直对查尔斯忠贞不贰。人家在背后说你没心肝,说你卖弄风骚,媚利却常跟我说你对查尔斯是非常忠诚的。”
思嘉不去理会她这种不合时宜的信任,却巧妙地把皮特从一个朋友扯到另一个朋友,心里急不可待地想把话锋绕到白瑞德身上。她刚来不久,绝不可以马上就提出他来,否则就会把这位老太太的思想引向她本来想不到的轨道上去。要是白瑞德不肯跟她结婚,那慢慢地就会引起皮特的猜疑,进而看破她的机关。
皮特姑妈喋喋不休地谈着,今天有个听众,她高兴得简直像个孩子。她说因为那班共和党人尽干坏事,亚特兰大城里的情况非常可怕。他们干的坏事可以说是不胜枚举,最坏的事莫过于给那些黑鬼的脑子里装进了许多莫名其妙的思想。
“亲爱的,他们居然叫黑人投票选举!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唐的事吗?虽然——我说不上来——不过既然我想起这件事,我倒觉得彼得大叔比任何一个共和党人都更有头脑,也更懂礼貌。当然,彼得大叔很有教养,绝不会想到要去投票。可是这投票的念头把那些黑鬼给搅糊涂了,他们中有些人简直傲慢得不得了。天黑以后,你要是在街上走,说不定就会把命送掉,就是大白天,他们也会把女人从人行道上推到烂泥地里。如果哪一个男人敢出来打抱不平,就会被他们抓到监牢里去——嗳,亲爱的,我有没有跟你说过,白瑞德船长被抓起来了。”
“白瑞德?”
这消息虽然叫她吃惊,思嘉仍然从心底里感谢皮特姑妈,因为毕竟可以不必由她来提出这个名字了。
“是的,千真万确!”皮特坐直身子,兴奋得两颊泛起淡淡的红晕,“他此刻就蹲在监牢里,说是他杀了个黑人,可能要上绞架。想不到白瑞德船长居然要被绞死!”
思嘉听到这个坏消息,直惊得连气都透不过来,只是愣愣地瞅着那胖老太太。皮特见她的话收到如此明显的效果,心中好不得意。
“有个黑人因为侮辱白种女人,叫人给杀了,这案子现在还没弄清楚。北佬见近来常有好多傲慢不逊的黑人被人杀掉的事发生,非常恼火。据米德大夫说,他们虽然不能证实是白瑞德船长干的,可是他们准备找个替罪羊做个样子。大夫说要是北佬把白瑞德送上绞架,这才是他们做的第一桩好事,不过我不明白……你想,白瑞德船长上个礼拜还在这里,他送给我一只顶顶可爱的鹌鹑,他还问起你,说他在围城时得罪过你,怕你再也不肯原谅他了。”
“他要在牢里关多久?”
“谁也不知道。说不定一直关到把他送上绞架的时候为止,不过也许他们没法证明是他作的案。其实北佬现在就是想弄个人送上绞架,不管他有罪没罪。他们近来头痛得要命。”皮特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就为了三K党的事。你们乡下有三K党没有?亲爱的,我相信一定有的,不过艾希礼不肯跟你们女孩子说罢了。三K党人据说是很秘密的。他们夜间出来活动,装扮得跟鬼一般,专门找骗钱的拎包投机家和无法无天的黑人的麻烦。有时候不过是吓唬他们一下,警告他们要离开亚特兰大,要是他们还不检点,就要拿鞭子抽他们,”皮特凑在她耳朵边说,“有时还把他们杀了,把尸体暴露在醒目的地方,上面放着三K党的卡片。……北佬对这种事非常恼恨,想拿个人开刀,杀一儆百。可是休·埃尔辛对我说北佬可能不会把白瑞德船长绞死,因为他们认为他知道钱藏在哪里,只是不肯说出来。他们正在想法子逼他说出来。”
“钱?”
“怎么你不晓得?我信上没跟你说吗?亲爱的,你在塔拉,消息实在太不灵通了。当初白瑞德船长回来的时候,赶着马车,驾着好马,口袋里装满了钱,可是我们那时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大家愤愤不平的是,为什么我们这样穷,而这个一贯诋毁南方邦联的投机商人却这样有钱。全城人都在背后议论纷纷,都急于想知道他的钱是怎么弄来的,可是谁也没勇气去问他。只有我倒是问过他的,可是他只是笑着说:‘反正来路不正就是了。’你看要他这号人嘴里吐出句正经话可真不容易。”
“不过,他的钱自然是偷越封锁线弄来的——”
“是的,亲爱的,不过那只是一部分。比起他所有的钱来,只能算是一水桶里的一滴水罢了。现在大家都相信,包括北佬在内,南方邦联有好几百万金币落在他的手里,不知道被他藏在什么地方。”
“几百万——金币?”
“喏,亲爱的,你想我们南方政府的金币到哪里去了?有人拿走了,那么白瑞德船长就是其中之一。北佬本来以为戴维斯总统离开里士满的时候把钱带走了,可是后来把他抓住以后,发现他连一分钱也没有。战争结束以后,国库里又是空空的,因此大家都认为这笔钱必定是落到了封锁线商人手里,只是始终没有漏出风声来。”
“几百万——金币!可是怎么——”
“白瑞德船长不是曾经替南方政府带了好几千包棉花到英国和拿骚去卖吗?”皮特得意地问道,“其中有一部分是他自己的,有一部分是政府的。你晓得在战时棉花运到了英国简直可以由你漫天要价!他当时是代理政府的自由商人,卖掉棉花的钱是用来购买军火运回我们南方来的。后来封锁加紧,军火运不进来,实际上他用来购买军火的钱还不到卖掉棉花的钱的一百分之一。于是白瑞德船长和其他的封锁线商人就把几百万块钱存在英国银行里,想等到封锁放松的时候再说。他们当时存的钱当然不会用南方邦联的名义,而是用私人的名字。这笔钱现在还在。……我们投降以后,人人都在议论这桩事,都在对封锁线商人严加谴责,北佬自然不会没有风闻,他们以杀害黑人的罪名把白瑞德抓起来以后,就一直想从他嘴里找到那笔钱藏在什么地方。你看,我们南方邦联的钱现在都属于北佬的了——至少北佬是这么看的。可是白瑞德船长却推说他对此事一无所知。……米德大夫说像他这样的贼,这样的投机商,送他上绞架是天经地义的——怎么,亲爱的,你的脸色真难看!是不是觉得发晕?我刚才的话是不是叫你心里难受?我知道他从前追求过你,不过我还以为你早就不理会他了。我个人向来不赞成他,因为他是个十足的坏蛋——”
“他跟我不算是朋友,”思嘉费力地说道,“围城期间,你到梅肯去了以后,我跟他吵过一次。他——他现在关在哪儿?”
“就在大众广场附近的消防站里。”
“消防站?”
皮特姑妈得意扬扬地笑了。
“是的,他就关在消防站里。现在北佬把这地方当作军事监狱了,因为北佬是在市政厅周围的广场上扎营,消防站就在附近街上。白瑞德船长就关在那里。噢,思嘉,昨天我还听说一件关于白瑞德船长顶顶有趣的事。我忘了是谁告诉我的。你晓得他一向打扮得干干净净,是个地道的花花公子。他被关进消防站以后,他们没让他洗过澡,他就每天吵着要洗澡。后来他们就把他带到一个场子上,那里有一个饮马的长水槽,全团的人都在那水槽里洗澡,那水是难得换的。他听他们叫他在那水槽里洗澡,就说‘不’,说要他沾上北佬身上的肮脏,他宁愿在自己身上留着南方人的污秽,而且——”
思嘉听她兴致勃勃地唠叨个没完,其实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她心里只记住两件事,一件是白瑞德的钱比她所期望的要多,另一件是他现在关在监牢里。他不但关在监牢里,而且说不定要上绞架,这就使事情的面目起了些变化,事实上变得对她比较有利。对于白瑞德要被绞死她并不关心。她迫切地需要钱,极度渴望,哪里还有心思管他最后的命运如何。再说,她大体上同意米德大夫的观点,认为把白瑞德送上绞架是再合适不过的。一个男人在半夜三更,把一个女人扔在两支敌对的军队之间不管,说什么要去为已经失败了的事业而战斗,这样的男人就应该上绞架。……她若是能够跟他马上结婚,那么等他上了绞架,那几百万块钱就都是她的了。若是因为他在监牢里,不可能马上结婚,那么也不妨先向他借一笔钱,答应等他一放出来就跟他结婚,或者答应他——哦,答应他什么都行!他若是被绞死了,她答应过的事当然就不用兑现了。
一时间,她的想象似灿烂的火焰在升腾,若是北佬政府好心地让她再做一次寡妇,几百万元的金币就是她的!她就可以重修塔拉,雇用农工播种望不到边的棉花田。她、苏埃伦和卡琳都可以穿上漂亮的衣裳,吃上喜欢吃的东西。韦德可以有营养品吃得白白胖胖的,可以穿得暖暖的,可以给他请个家庭教师,将来还可以去念大学……不像现在光着脚板无知无识,跟克拉克人一般。还可以给爸请个好大夫。至于艾希礼——还有什么事不能给艾希礼办到的呢!
皮特姑妈的独白忽然中断,只听她问道:“怎么,嬷嬷?”思嘉这才从幻想中清醒过来。她见嬷嬷站在门口,两手放在围裙下面,一脸警觉的神色。她不知道嬷嬷在那里站了多久,听到些什么,注意到了什么。从她闪烁着的目光来判断,她很可能什么也没漏掉。
“思嘉小姐像是累了,我看她该上床睡觉啦。”
“我是累了,”思嘉说着站起身来,像是个幼小的无依无靠的孩子那样看了嬷嬷一眼,“我怕是伤风了。皮特姑妈,我想明天卧床一天,不奉陪你出门拜客行不行?反正以后随时可以出去,我现在一心想去参加明天晚上范妮的婚礼,要是伤风重起来就去不成了。我看治伤风最好的办法,就是卧床一天。”
嬷嬷朝思嘉脸上瞧瞧,又摸摸她的手,有点担心起来。思嘉刚才的激动突然消退以后,显得脸色苍白,身子发抖。
“你的手冷得像冰,亲爱的。你马上去睡吧,我去给你煮一碗黄樟茶,再拿块热砖头给焐焐,发发汗。”
“我真糊涂,”胖老太太嚷道,从椅子上站起身拍拍思嘉的臂膀,“我只顾自己说话,把你给忘了。亲爱的,你明天在床上睡上一整天,好好歇歇,我们可以一起聊聊。——哦,不行!我不能陪你。我答应明天去陪邦内尔太太。她和她家的厨娘都害了流行性感冒。嬷嬷,你来了正好,明天早上你陪我去帮帮我。”
嬷嬷催着思嘉爬上黑暗的楼梯,一路唠叨着她的手多么冷,鞋子多么薄。思嘉看起来很听话,心里却很满意。她只要能叫嬷嬷不起疑心,使得她明天一早就出门,那就万事大吉。那么,她就可以乘机溜到北佬牢房里去探望白瑞德。她在上楼梯的时候,隐隐听见有雷声传来,她爬上熟悉的楼梯口时,那雷声正像是围城时的隆隆炮声。她不由得颤抖起来。对她来说,打雷似乎永远意味着炮声,意味着战争。
第三十四节
第二天早上,风很大,呼啸着疾吹进屋子,震得窗玻璃嘎嘎作响,太阳时而被飞驰的乌云遮住,时而露出笑脸。思嘉昨夜睡在床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担心她那身新衣裳和新帽子要是叫雨水一淋,那就完了。早上见雨停了,她立即做了个感恩祈祷。看见阳光透射进来,她的情绪更高涨了。现在她再也不能仍然躺在床上,仍然装出疲惫不堪的样子,仍然要干咳那么几声,因为这时皮特姑妈带着嬷嬷跟彼得大叔已走出屋子到邦内尔太太家去了。最后前门砰的一声关上,屋里除了厨娘在厨房里唱着歌以外只剩下她一个人,她就一个骨碌起床,立即从橱里的衣钩上取下她的新衣裳。睡了一夜,她恢复了精力,也使她从心底里冷冰冰的硬核中汲取了勇气。期望着跟一个男人——不管那男人是谁——进行智力的较量又使她意气风发。几个月以来,经受了无数次跟挫折的搏斗,如今她知道她终于要面对一个明确的对手,凭借她自己的努力,她有可能制服他,这给了她以轻快的感觉。
梳妆打扮没人帮忙,本不是桩容易事,可是她终于穿上了新连衣裙,插上漂亮羽毛的软帽也戴好了,她忙跑到皮特姑妈的房间里照镜子。镜子里的她真美!鲜艳的雄鸡毛使她显得挺精神,在暗绿色的丝绒软帽映衬下,她的眼睛分外明亮,差不多成了翡翠色。那连衣裙更是无与伦比,既漂亮,又气派!又有了件好看的衣裳真是太妙了,穿上了它,自己看起来是那么美,那么动人。她一阵高兴,不由得俯身向前亲了亲镜中自己的影子,随即又讥笑自己多傻。她拿起埃伦留下的佩斯利[76]细毛围巾披在肩上,那围巾已褪色,显得寒酸些,跟那新衣服不很配。她再打开皮特姑妈的衣橱,取出一件黑色薄毛葛斗篷,那是皮特姑妈的秋装,礼拜天才舍得拿出来穿着。思嘉把它披在身上,又戴上从塔拉戴来的钻石耳环,摇晃着脑袋看效果怎样。她听耳环发出清脆的叮当声,非常悦耳,便提醒自己,等会儿和白瑞德在一起的时候,不要忘了应时常摇摇头。跳动的耳环总是能吸引男人,而且使女孩子显得很活泼。
遗憾的是皮特姑妈除了自己手上戴着的手套外,没有一双多余的。女人不戴手套,未免有失体面,可是她离开亚特兰大以后,就一直没有戴过手套。这几个月在塔拉成天干粗活,把那双手弄得怎么也谈不上好看了。可是,没法子,她只好拿起皮特姑妈的暖手筒[77],把两只手插在里面。这样一来,大功总算告成,看见她的人绝不至于怀疑她手头拮据,缺衣少食的。
重要的是绝不能叫白瑞德起疑心。一定要叫他相信,她去看他,完全是出于感情,没有别的意图。
她踮着脚走下楼梯,走出屋子。那厨娘还在厨房里放声歌唱,丝毫没有察觉。她匆匆走过贝尔街以避开邻居们的眼睛,到了艾维街一幢烧毁了的屋子前面,她在一块马车踏木[78]上坐下,想等待有没有过路的便车可以带她一段路。太阳在飞驶的云块间忽隐忽现,给街上投下若明若暗的光线,却没有带来温暖。冷风拂打着她的长内裤的裤脚,天气比她预料的要冷,她裹紧身上的斗篷,还是不住瑟瑟发抖。她不想再等,刚要起步朝那穿过城市较远的北佬兵营走去,忽然看见一辆破大车过来,车子套着一头慢吞吞的老骡子。车上坐着一位老太太,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唇沾满了鼻烟,头戴一顶土褐色的遮阳帽。她的去向正是去市政厅的方向,她见思嘉要搭她的车,虽然心里不愿意,但还是答应了。看样子,她并不喜欢思嘉那一身打扮。
“她把我看成是个轻佻女人了,”思嘉想,“不过,她也许并没有看错。”
到了市中心的大众广场,市政厅高高的白色圆屋顶便隐约可见。思嘉下车后向那乡下老妇人道了谢,看着她驱车走了,又看看四周没人在注意着她,她便拧着自己的脸颊,咬着自己的嘴唇,硬挤出一点血色来。然后她把头发捋捋平,帽子戴戴正,向广场四周东张西望。市政厅那两层楼的红砖房总算没有在大火中烧掉,孤零零地站在灰色的天空下,外貌很不整洁。它的四周是一排排临时的木造营房,墙上溅满了烂泥,污秽不堪。到处都有北佬士兵在闲逛,思嘉朝他们看看,有点害怕,有点拿不定主意。这里是敌人的营房,她怎么进去找白瑞德呢?
她往前面不远的消防站看去,见那宽大的拱门关在那里,并且用粗铁条闩着,两个岗哨在屋子两头来回走动。白瑞德就在里边。可是她该怎么跟那北佬士兵说呢?他们又会怎么问她呢?她挺起了胸脯。如果过去她连杀死北佬都不曾害怕,现在和北佬谈话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马路上都是泥泞,她步履不稳地踩着踏脚石朝前走到消防站门口,有一个穿蓝军大衣的士兵,为了挡风纽扣一直扣到最上面,阻止她进去。
“你有什么事,太太?”他说话很客气,带有奇怪的中西部土音。
“我来看一个人——他是个犯人。”
“嗯,这我不知道,”那哨兵搔搔头说,“他们对到这里来探望的人是卡得很紧的,而且——”他停下来朝她脸上注意地看了一眼,“我的上帝,太太!你可别哭!你到那边哨兵所里去问当官的。他们一定会让你进去的。”
思嘉本来没有要哭的意思,便朝那哨兵嫣然一笑。那哨兵转身朝另一个踱着方步的士兵喊道:“比尔,你过来。”
那第二个哨兵身上裹着蓝大衣,一脸浓黑的大胡子,踩着烂泥走过来。
“你把这位太太带到指挥部去。”
思嘉道了谢,便跟在第二个哨兵后面走。
“当心别叫踏脚石扭伤了脚踝,”那哨兵搀住思嘉的手臂说,“你把裙子撩起一点,免得沾上烂泥。”
大胡子同样带着中西部的鼻音,也很和气,他的手很有力,很有礼貌地搀着她。怎么,北佬原来并不是坏人!
“今天天气特别冷,太太们出门可不太方便,”他说,“你家离这里远吗?”
“哦,是的,很远,在城的另一头。”她回答,从那哨兵关心的语气里感受到一点温暖。
“这样的天气,太太们是不该出门的,”他带着责备的口吻说,“弄不好就会害上流行性感冒。哨兵指挥所到了,太太——你怎么啦?”
“这屋子——这屋子是你们的指挥所吗?”思嘉仰视着这面向广场的可爱而熟识的屋子差点儿叫出来。战争期间她曾在这屋子里参加过很多次舞会,而现在——一面大大的联邦旗帜在它上面高高地飘扬着。
“没什么——不过——不过我认识从前住这屋里的人。”
“噢,那真可惜。我想要是他们自己看见这屋子也会认不出来了,因为屋子里已破得不像样子。好,你自己进去吧,太太,找队长去。”
她走上台阶,一手抚摸着断裂的白栏杆,到了上面,推开了大门。过道里光线很暗,冷得像是在地窖里,一个哨兵哆哆嗦嗦地靠着一扇关着的折叠门,里面从前是一间餐室。
“我要见队长。”她说。
他拉开房门让她走进去。思嘉觉得局促不安,又有点激动,不觉脸上泛起了红晕。屋子里很窒闷,混合着烟火、皮革、烟草、湿军衣和肮脏的身体散发出来的臭味。思嘉见室内一切都杂乱无章,四壁空空,墙纸都扯碎了,钉子上排着一排蓝军大衣和垂边软帽,一盆熊熊的炉火,一张长桌子上堆满文件,桌子旁坐着几个军官,穿有铜纽扣的蓝军服。
她先咽一口气,这才鼓起勇气开口说话。她绝不能让这些北佬看出她害怕什么的。她外表显得美丽动人,而且还是非常落落大方毫不在乎。
“哪一位是队长?”
“我就是。”一个上衣没扣纽扣的胖子应道。
“我想见一个犯人,白瑞德船长。”
“又是来找白瑞德的?那家伙的人缘可真好,”队长笑道,从嘴里拿下一支雪茄,“你是他亲戚吗,太太?”
“是的——是他的——他的妹妹。”
他又笑了。
“他的妹妹可不少,昨天还来了一个。”
思嘉脸红了。想必是跟白瑞德来往的贱货,很可能就是那个沃特林。那些北佬一定把她看成是她们同一路货色。真叫人受不了。即使是为了塔拉,她也不能再在这里受人家侮辱。一分钟也不行。她怒冲冲地转身走到门口,刚伸手去抓把手,另一个军官很快走到她跟前。他年纪很轻,胡子刮得很干净,目光和善而愉快。
“等一下,太太。你先坐下烤烤火。我帮你想想法子。你叫什么名字?他不肯见——昨天来看他的那位太太。”
她在椅子上坐下来,瞪了那胖军官一眼,报了她的名字。那年轻军官披上大衣出去了。另外几个人坐到桌子另一头,低声谈论着,翻着文件。思嘉愉快地伸出脚烤火,这时才意识到她的脚冷得厉害,后悔出门时忘了在一只鞋子底里的破洞处垫上一块硬纸板。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低语声,还夹杂着白瑞德的笑声。随即门被打开,一阵冷风灌进来,白瑞德出现在门口,他没戴帽子,肩上胡乱地披着件披风。他身上很脏,没刮胡子,也没打领结。他样子虽然狼狈,精神倒是蛮好,一看见思嘉,黑眼睛里立刻闪露出快活的光辉。
“思嘉!”
他一下把她的双手紧紧握住。像往常一样,她感到一股暖流,一种活力,一阵兴奋。随后,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他俯身亲吻她的脸颊,髭须轻轻擦着她的脸庞。他见她似乎吃了一惊,身子往后退缩,一把搂住她的肩膀叫着:“我亲爱的小妹妹!”咧开嘴对着她笑,好像因为她不能不接受他的抚爱,心里非常得意似的。思嘉见他此时还抓住机会不肯放过她,也觉得有点好笑。这家伙真是个大无赖!监牢也改不了他的本性。
那胖军官嘴里衔着雪茄,对那年轻军官嘟哝道:“太不懂规矩。他应该待在消防站里。你知道是有命令的。”
“哦,看在上帝面上,亨利!叫这位太太到那空空洞洞的房子里会冻坏的。”
“那好吧,好吧!反正是你的责任。”
“我向你们保证,先生们,”白瑞德回过头跟他们说,一面还紧紧搂着思嘉的肩膀,“我的——妹妹没带锯子和锉刀来帮我逃跑。”
众人哄堂大笑,思嘉向四周窥视了一下。我的上帝,她难道得在六个北佬军官眼皮子底下跟白瑞德谈话不成!白瑞德难道是个非常危险的犯人,随时都得有人盯着吗?那好心的年轻军官见她那焦虑的神色,推开一扇门,走进去对里面两个二等兵低声吩咐了一声。那两个兵一见那军官,立即站起来,听他说罢,提起步枪走进过道,随手把身后的房门带上。
“你们要说话,可以坐在值班室里说,”那年轻军官说,“可是不要把门闩上,外面有人看守着。”
“你瞧我是个多么危险的人物,思嘉。”白瑞德说,“谢谢你,队长,你真太好了。”
他随随便便鞠了一躬,便抓住思嘉的手臂,扶着她站起来,推着她走进那肮脏的值班室。那房间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她后来怎么也记不清楚,只知道它很小很冷,墙壁千疮百孔,用图钉钉着一份份手抄的文件,椅子的牛皮坐垫上的毛还没拔掉。
白瑞德把房门关上,迅速走到她身边俯下身来。思嘉明白他的意图,把头扭过去,眼角却含笑向他送了个秋波。
“我现在不能真正地吻你一下吗?”
“吻在额头上,像个好哥哥那样。”她假惺惺地说道。
“不,谢谢。我宁可怀着希望再等些日子。”他眼睛看着她的嘴唇,一直没有挪开,“你真好,肯到这里来看我,思嘉!我被关起来以后,你是第一个来看我的正经人。人蹲了监狱才知道友情的可贵。你什么时候到城里来的?”
“昨天下午。”
“可是你今天一大早就来看我!哦,亲爱的,我不知怎么说才好。”他带着微笑低头看着她。思嘉这是第一次看到他出自内心的快乐的表情,兴奋得打心底里笑起来。她低下头,像是很困窘的样子。
“我当然马上就来。昨天晚上皮特姑妈说起你以后我——我一夜没睡好觉。你的情况这样糟,白瑞德,我非常难过。”
“啊,思嘉!”
他的声音很柔和,却带着颤音。思嘉抬起头来,见他那黝黑的脸上,丝毫没有他那惯常的怀疑和讥讽的神色。在他逼视下,她真正地感到羞惭,又低下了头。事情的进展似乎比她所希望的还要好些。
“能够再见到你,听你说出这一番话来,我蹲监牢也是值得的。刚才他们提到你的名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瞧,那天夜里在拉夫雷狄附近,我出于爱国热忱,把你扔在半路上,我以为你这一辈子再不会宽恕我了。不过你今天来看我,就意味着你已宽恕我了。”
虽然事隔多日,她一想起那夜的情景,仍不免恨恨不已,可是她把怒火压住,只把头往后一扬,扬得耳环直晃荡。
“不,我没有宽恕你。”她说着噘起嘴唇。
“又一次希望破灭了。我把自己以身许国,在富兰克林的雪地里光着脚板战斗,而且害了顶顶严重的痢疾,难道我遭受了这许多痛苦,你却无动于衷?”
“我不想听你谈你的——痛苦。”她说,嘴巴还噘着,却从她上斜的眼梢抛给他一个微笑,“我想起那晚的事,至今还觉得可恼,绝不会宽恕你。你把我扔在那里不管,那是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的。”
“可是结果你还是安然无恙。由此可见,我对你的信任完全没有错。我料定你能平安到家,而且若是哪个倒霉鬼北佬碰到你,只好祈求上帝保佑他了。”
“白瑞德,你到底为什么要去干这种蠢事呢?我们明摆着是吃了败仗,可是到最后一分钟你偏要去投军。何况你还说过只有白痴才会去白白送死!”
“思嘉,饶恕我!一想起这件事我就免不了要脸红。”
“是呀,你那么对待我,是应该感到脸红。”
“你误会了。至于我把你扔在半路上那件事,请你原谅,我还是觉得心安理得的。我说脸红,指的是投军的事。穿着雪亮的皮靴和洁白的衬衫,带着两支决斗手枪就去投军,这未免荒唐。后来靴子破了,大衣丢了,又没有东西吃,还得在冰天雪地里长途行军……我不明白我为什么居然没有开小差。简直愚不可及。这是血统决定的,我们南方人对于明知要失败的事业,也还是不肯舍弃的。不过不谈这些。我能够得到你的宽恕就足够了。”
“我并没有宽恕你,我认为你这个人非常可恶。”可是那最后两个字她说得很亲切,听起来就跟“可爱”差不多。
“不要哄我,你已经宽恕我了。一个年轻的太太,绝不会出于慈悲心肠,敢跟北佬哨兵打交道来看一个犯人的。何况还穿着丝绒衣裳,戴着羽毛帽子,笼着海豹皮手筒。思嘉,你真漂亮!感谢上帝,你没穿得那么破破烂烂,也没穿丧服。我现在一看见女人身上衣衫褴褛或者一年到头老是披着黑纱,就觉得心烦。你看起来,就像Rue dela Paix[79]。亲爱的,你转个身,让我好好看看。”
这么看,他已注意到她身上穿的衣裳。当然,像白瑞德这样的人,这些事他不会不注意的。思嘉略带兴奋地笑笑,踮起脚转了一圈,伸开两臂让裙环向一旁倾侧,露出长内裤下面的花边。白瑞德从头到脚一丝不漏地细细打量着她,他那厚颜无耻的样子,就像她身上没穿衣服似的。从前他用这种目光看着她时,她全身就要起鸡皮疙瘩。
“你看起来挺富裕,而且非常非常体面。要不是门外有北佬,我几乎要想占有了你,——不过你尽可放心,亲爱的。你坐下吧,我不会像上回看见你那样占你的便宜。”他装出忏悔的样子摸着自己的脸颊,“思嘉,你老实说,那天晚上你是不是觉得有点自私?你想一想,我冒了生命危险给你偷来一匹马,那匹马可不是那么好偷的!然后我急急忙忙赶去捍卫我们的光荣大业!可是我这些辛苦的报酬是什么呢?让你骂了一顿,再加上挨了你狠狠的一巴掌。”
她坐下来。他们的谈话,并没有按照她所预期的方向进行。他刚看到她的时候,态度很好,像是真心实意地感谢她来看他,很有点人情味,不像往常那么不可理喻。
“你付出了辛苦是不是都要得到报酬呢?”
“那当然,我是个极其自私自利的人,这你应该知道。凡是我付出的东西,我都要收取代价。”
听了这话她不由得微微一颤,可是她马上振作起来,又把头摇得耳环直晃。
“哦,你其实并不真的那么坏,白瑞德,你不过喜欢卖弄罢了。”
“说真的,你现在变了!”他笑着说,“是什么使得你变成个基督徒啦?我一直通过皮特小姐了解你的情况,可是从她那里我从来没有得到过暗示,说你身上培养出了女性的美德。跟我详细说说,思嘉,我们分手以后你做了些什么?”
往日对他的恼怒,对他的敌意,一下子又涌上心头,她恨不得给他来几句刻薄话。可是她却微笑起来露出了她的酒窝。他拉来一张椅子在她身旁坐下,她也自然而然把身子靠了过去,一只手温柔地搁在他臂膀上。
“噢,我现在很好,谢谢你,塔拉的一切也还过得去。当然,舍曼的军队经过我们那里的时候,日子是很艰难的,幸好他没把我们的房子烧掉,黑人把牲口赶到沼泽地里藏起来,这才把大部分牲口保存下来。去年的棉花收成还不坏,有二十包。跟从前当然没法比,可是现在田里人手不够。爸说明年我们可以多收一些。可是白瑞德,现在乡下的生活真枯燥。你想,没有舞会,又没有烤肉宴,谈起话来不外是说日子艰难。我简直腻烦透了,到上礼拜,我实在闷得受不了,爸说我得出去旅行,出去轻松一下。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我打算先做几件连衣裙,再到查尔斯顿去看看姨妈。要是还能去跳舞该有多好。”
思嘉感到很得意,她想:“我这番话说得可算恰到好处,不把自己说得太阔气,可是肯定也不算穷。”
“你穿上跳舞衣裳很漂亮,亲爱的,这你也知道。你真不走运!我想你这次出来的真正原因大概是乡下情郎你都领教过了,所以到较远的地方来图个新鲜。”
思嘉听了白瑞德的话,心里暗暗庆幸。她想他近几个月一定是在外边,不久前才回到亚特兰大来的,否则他绝不会说出这样可笑的话。他所说的乡下情郎,像穿着破衣烂衫的方丹家兄弟,穷困潦倒的芒罗家男孩子,和琼斯博罗、费耶特维尔一带的年轻人,他们成天在忙着种田、劈木头、饲养牲畜等等,早就不知道什么叫舞会,什么是谈情说爱了。可是她却故意忸忸怩怩地咯咯笑着,好像被他说中了似的。
“哦,得了。”她那语气像是希望他不要说下去。
“你真是没有心肝,思嘉,不过这也许是你的一种魅力吧。”他像往常一样,把嘴角一撇,微笑起来,可是她知道他是在恭维她。“因为,当然,你晓得你的魅力,已经大到超过法律所允许的程度了。甚至连我这样麻木的人,也不能不感觉到你的魅力。我时常在想,你究竟有什么地方,能使得我如此难以忘怀。我接触过许多女人,有比你美丽的,有比你聪明的,而且,我怕她们都比你善良,品行比你高尚。可是我却始终忘不了你。南方投降以后的几个月里,我在法国和英国,常和许多美丽的女人在一起。我见不到你,也听不到你的消息,可是我却无时不想起你,无时不想知道你的情况究竟怎样。”
思嘉听他说到别的女人比她美丽,比她聪明,比她善良,当时就憋了一肚子气,可是后来听他说一直想念她,说她有魅力,马上高兴起来,气也消了。原来他并没有忘记她,这样事情就比较好办。而且他现在的举动很规矩,跟个上等人差不多。现在只要把话题引到他身上,她可以向他暗示她也并没有忘记他,然后——
她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肩膀,又露了一下她的酒窝。
“哦,白瑞德,你再说下去,你怎么老拿我这个乡下姑娘开玩笑!我晓得自从那天晚上我们分手以后,你从来就没想到过我。你身边有那么多漂亮的法国和英国女孩子,怎么还会想到我呢?可是我老远跑到这里来,不是来听你捉弄我的。我来——我来——因为——”
“因为什么?”
“哦,白瑞德,你到了这种可怕的地方我真为你忧伤,为你害怕。你说他们几时会放你出去?”
他迅速地一把抓住她的手,并把它紧紧地按在他自己的臂上。
“我很感激你为我忧伤。至于几时能出去,那是说不准的,很可能要等他们把绳子再拉紧一点。”
“绳子?”
“是的,我是打算好脖子上套着绳子离开这里的。”
“他们不会真的把你绞死吧?”
“他们会的,只要他们能够再找到一点点对我不利的证据。”
“哦,白瑞德!”一手按住胸,她哭了。
“你觉得难过吗?你若是着实难过,我就要把你的名字写进我的遗嘱里。”
他的黑眼睛在肆无忌惮地讥笑她,同时使劲捏她的手。
他的遗嘱!她忙放低眼光,免得被他看出破绽,可惜动作不够迅速,因为他的眼睛已突然闪烁出好奇的光辉。
“按照北佬的看法,我应该立下一个像样的遗嘱。他们对于我眼下的经济状况,似乎感到极大的兴趣。我每天都要被提审一次,审讯的人每次都不一样,问的尽是些可笑的事。现在有一种谣传,说是南方邦联有一笔神秘的金币被我拐走了。”
“哦——这事当真?”
“好一个诱惑性的问题!你跟我一样清楚,南方邦联只有一台钞票的印刷机,并没有一家金子的造币厂。”
“那么你的钱是怎么弄来的?靠投机吗?皮特姑妈说——”
“好一个查究性的问题!”
该死!当然,那笔钱是在他手里。她此刻非常兴奋,现在跟他说话不那么容易说得甜甜蜜蜜的。
“白瑞德,你在这里,我总觉得心里不安。你说你还有没有机会出去?”
“‘Nihil desperandum'[80]就是我的座右铭。”
“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也许会’的意思,我迷人的小笨蛋。”
她□睑动浓密的睫毛抬起眼睑看他,又□动睫毛垂下眼睑。
“哦,你这样机敏的人,怎么会叫他们绞死呢?你一定能想出巧妙的办法对付他们!等你走出了这地方——”
“那时怎么样?”他把身子靠近些,轻声问道。
“嗯,我——”她装出心里很矛盾的样子,并且脸也红了。脸红倒也不难,因为此刻她心跳得像擂鼓似的,简直透不过气来,“白瑞德,那天我不应该——我是说那天夜里——在拉夫雷狄——我不该跟你说——你瞧——我非常害怕,心里很烦,你又那么——那么——”她低下头,看见他棕色的大手紧紧按在自己手上,“而且——我还以为我从此绝不会宽恕你。可是昨天皮特姑妈跟我说你——说他们要绞死你——我就忽然——我就——”说到这里,她抬起头,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的眼睛,那神情简直是芳心欲碎,“哦,白瑞德,他们若是把你绞死,我真活不下去了。我实在忍受不了。你要知道,我——”她见他眼睛里跳动着炽热的光,觉得抵挡不住,忙又把眼睑低垂下去。
她心里非常兴奋,一时又疑惑不定,她想:“我怕要哭出来了,可是我该不该哭呢?哭出来是不是更自然一些呢?”
这时白瑞德急促地说道:“我的上帝,思嘉,你的意思不是——”说时他握着她的手一使劲,她的手被捏得生疼。
她把眼睛紧紧闭上,想挤出几滴眼泪,同时没忘了把脸稍稍抬起一点,好让他可以毫不费力地亲吻她。好,他马上就要来吻她了。她忽然清楚地记起他的吻是那么热烈,那么迫切,能叫她浑身无力。可是他并没有吻她。她觉得失望,有些不解,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冒险地偷觑了他一眼。他正俯身举起她的手吻了一下,又拿住她另一只手在他脸颊上贴了一会儿。她原来以为他会有热烈放肆的举动,没料到他这样情意绵绵的姿态,她感到吃惊。她想看看他脸上的表情,可是他低着头,她根本看不到他的脸。
她怕他忽然抬头看出她脸上的表情来,急忙垂下眼睑。因为她知道自己那胜利的感觉一定会在眼神中明明白白地显示出来。要不了一分钟他就要求她嫁给他——至少他会说他爱她,那时……她的眼睛正从睫毛下偷偷地注视着他时,他把她的手翻过来,掌心朝上,亲了一下,他忽然抽了一口冷气。思嘉连忙低头看自己的手,一年以来,她是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看自己的手,这一看,她大惊失色,浑身冰凉。这哪里是思嘉·奥哈拉小姐那柔软、白皙、纹理细腻、娇嫩无比的手,分明是另一个人的!那手又粗又黑,满是斑斑点点。指甲长短不齐,有的折断,有的破裂。手板上长满厚厚的老茧,拇指上有一个水泡,还没有完全愈合。上个月熬猪油时烫出来的红疤既难看又显眼。她在恐怖之中见到了自己的这双手,还来不及思索,她赶快捏紧她的拳头。
他却依然没有抬头,因此她无法看见他的脸。他毫不容情地把她的拳头掰开,眼睛死死地盯着它,又把她另一只手抓起放在一起,一言不发地俯视着她的一双手。
“看着我,”他终于抬起头来,十分平静地说道,“用不着再假装正经了。”
她勉强地抬头,接触到他的目光,她的脸上现出心烦意乱和不服输的神色。他扬起黑眉毛,目光闪烁。
“如此说来,你在塔拉干得挺好,是吗?卖棉花得了不少钱,尽可以出来玩玩了。你这双手到底是干什么的——种田吗?”
她想把手抽开,可是他捏得很牢,还用拇指从一个个老茧上按过去。
“这不是一双闺阁千金的手。”他说着把她的手扔在她膝盖上。
“噢,别说啦!”她嚷道,觉得能够诉说自己的感情,享有一种暂时的极大的宽慰,“我的手做什么干谁什么事?”
她嘴巴虽硬,心里却很不平静。“我实在太蠢,”她想,“为什么不把皮特姑妈的手套借来,或者干脆偷来。可是我没料到我这双手竟会这样难看。”他当然不会看不出来。她现在发了脾气,这下恐怕坏事了。唉,真倒霉,就在他快要表白的时候,偏偏出了这种事!
“你的手自然不干我的事。”白瑞德冷冷地说,懒懒地靠在椅背上,脸上毫无表情。
看来有点不大好对付。好吧,她如果想要扭转局面,不管心里多么不愿意,也得耐着性子忍受。也许跟他说上几句甜言蜜语——
“我说你拿我的手乱甩,未免太不礼貌了。我只不过上个礼拜骑马没戴手套,把手弄得不大像样罢了。”
“骑马,见鬼!”他的语调还是那么平静,“你那双手是在干活,像黑鬼一样在干活,才弄成这种样子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骗我说塔拉的日子过得不错?”
“你听我说,白瑞德——”
“不用再兜圈子了。你说你来看我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你刚才跟我卖了一阵子俏,害得我差点儿上你的当,以为你真的喜欢我,为我难过呢。”
“哦,我是真的为你难过的——”
“不,你说的不是实话。我哪怕被吊得比海曼[81]还高,你也不会把我放在心上的。这明明白白地写在你的脸上,就像你干苦活明明白白地写在你手上一样。你想跟我要什么东西,而且想得非常迫切,所以就表演了这么精彩的一幕。我不懂你为什么不爽爽快快地跟我明说,要是那样,你成功的机会要多得多,因为如果女性的美德中有什么值得我看重的话,那就是坦率。可是你偏要戴着那副丁零当啷的耳环,丑态百出地像个娼妓在拉客。”
他说到最后一句时,没有提高嗓门儿,也没有加重语气,可是思嘉却像重重地挨了一鞭子。她明白他绝不可能向她提出求婚。他如果跟别的男子一样,对她大发雷霆,刺伤她的虚荣心,甚至于痛骂她一顿,她还能有办法应付。可是他的声音却是像死一般的平静,这使她害怕,使她对下一步应如何动作束手无策。她忽然意识到,尽管白瑞德已是个犯人,门外还有北佬守着,可是他是个危险人物,绝不能冲撞他。
“我看我的记忆力渐渐不中用了。我本该记得你这人跟我一样,不论做什么事,都不会没有目的的。那么,让我想想,你的葫芦里到底在卖什么药,汉密尔顿太太?我想你不可能那么糊涂,会指望我向你求婚吧?”
思嘉脸变得通红,没有答话。
“可是你一定不会忘记我多次跟你说过的话,我是一个不结婚的男人。”
他见她还是不吭声,便突然凶暴地说道:“你到底忘记了没有?回答我。”
“没有忘记。”她可怜巴巴地说。
“好一个赌徒,思嘉,”他嘲弄她说,“你可真会利用机会,以为我现在关在牢里,没有机会亲近女人,就会像条鳟鱼一样,一口把你的钓饵吞进肚里。”
“你可不是吞进了吗,”思嘉内心愤愤地想道,“如果不是我那双手——”
“好,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就只剩下你的道理。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引诱我向你求婚呢?”
他的声音很和蔼,几乎有点逗弄的意味,思嘉听了,精神又振作起来。事情也许不是没有转机。当然,结婚的希望是破灭了,可是即使在失望之中她还自得其乐。因为他这人如此铁石心肠,跟他结婚未免是桩可怕的事。可是如果她策略一点,打动他的同情心和他的怀旧之情,也许能向他借到一笔款子。她于是立刻摆出一副天真的和解的样子。
“哦,白瑞德,你能够给我很大的帮助——要是你肯答应的话。”
“我顶顶喜欢的事就是帮助人家。”
“白瑞德,看在老朋友面上,我想求你一件事。”
“那么,手上长满老茧的太太终于说出她的真正使命来了,我想‘探望病人和囚犯’恐怕不是你所扮演的角色。你需要什么?钱吗?”
经他这单刀直入地一问,原来设想好的迂回的和运用感情的路线,肯定行不通了。
“不要小气,白瑞德,”她把声音放得甜甜的,“我想跟你借三百块钱。”
“终于把实话说出来了。谈的是爱,想的是钱。多么标准的女性!你急需钱用吗?”
“哦,是——嗯,不太急,不过我想派点用场。”
“三百块。那可是一大笔钱。你到底有什么用?”
“给塔拉纳税。”
“那么说,你是要借钱。既然你当桩正经事跟我谈,我也就正经一点。你打算拿什么做抵押呢?”
“什么什么?”
“抵押。我的借款的担保。当然,我不愿意把我的钱白白丢掉。”他的语气彬彬有礼,几乎像是在讨好她,那分明是假情假意,可是她却没听出来,还以为事情大有希望。
“拿我的耳环。”
“我对耳环不感兴趣。”
“我拿塔拉给你做抵押。”
“我现在要农田有什么用?”
“这个,你可以——你可以——塔拉是个好种植场。你的钱不会丢掉。明年收了棉花,我就把你的钱还清。”
“我想未必靠得住。”他仰靠在椅背上,两手插在口袋里,“棉花价钱一天天在跌。如今日子很艰难,钱又非常紧。”
“哦,白瑞德,你别逗弄我了,你明明是个百万富翁。”
白瑞德打量着她,目光中跳动着一种深深的恶意。
“那么一切都很顺利,你也不急需钱用。好吧,听到老朋友们生活得很好,我感到非常高兴。”
“哦,白瑞德,看在上帝的面上。”她开始失望了,她的勇气和自制力在溃退。
“声音轻一点。你不想叫北佬听见吧。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眼睛像只猫——像只黑暗中的猫?”
“白瑞德,别这样,我把一切都跟你说了吧。我的确急需钱用。我——我说一切都很好,那是骗你的。我现在的情况坏透了。父亲他——他神经不正常。母亲去世以后他就变得失常了,一点也不能帮我的忙。他现在就像个孩子。田里种棉花的黑人我们一个也没有了。却有十三张嘴巴要吃饭。而且税款简直高得吓人。白瑞德,我把一切全说给你听。这一年多以来,我们简直都快饿死了。哦,你真不知道,你也不可能知道,我们从来没有吃饱过。每天空着肚子上床,空着肚子醒来,那味道真可怕。我们连件暖和一点的衣裳也没有,孩子们都在挨冻,在害病,而且——”
“你身上的漂亮衣裳是从哪里弄来的?”
“是拿妈妈的窗帘做的。”她出于无奈,也就顾不得为了面子编造谎话了,“挨饿受冻我还可以忍受一下,可是现在——现在那些拎包投机家提高了我们的税款,而且要我们非得马上交纳不可。我现在总共只有五块钱金币。我非得弄钱交税不可,你懂吗?如果我不付清税款,我就要——我们就要失掉塔拉,可是我绝不能失掉塔拉!我绝不肯放手!”
“可是你为什么不早一点把这一切都告诉我,却偏要来折磨我这颗易动感情的心呢?我这颗心只要跟漂亮女人打交道,向来是非常脆弱的。得了,思嘉,你别哭。你刚才各种手段都使过了,就只剩下这一招,要是真的拿出来,我怕吃不消。因为我既发现了你要的是我的钱,而不是我这个可爱的人,我的感情就被失望扯得支离破碎了。”
思嘉想起每逢他在冷嘲热讽——嘲讽别人,也嘲讽自己——的时候,他其实是在赤裸裸地道出真情,于是她急忙抬头看着他。他是不是真的感情受到了伤害?他是不是真的喜欢她?他刚才若是没有留神她这双手,真的马上就会向她求婚吗?还是他企图像前两次那样提出那可恶的建议呢?如果他真的喜欢她,那她也许还能叫他平息下来。可是在他扫视她的目光中,看不出有爱她的样子,只听他轻轻一笑。
“我不喜欢你的抵押品,我不是个种植场主。你还能提供别的什么可抵押的?”
好吧,她终于只有这一招了,就横下一条心吧!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毫不回避地看着他的眼睛,因为她此刻急于想抓住的正是她顶顶害怕的东西,因此一切装模作样,卖弄风情,都大可不必了。
“我——我还有我自己。”
“嗯?”
她的下巴绷得紧紧的,变得方方的,眼睛变成翡翠色。
“你还记得围城的时候,那天夜里在皮特姑妈家走廊里的事吗?你说——你那时说你要我。”
他随随便便地靠在椅背上,看着她那紧张的脸容。他的目光深处有什么在闪烁着,但却无从捉摸。他一言不发。
“你说——你说你从来没有想要一个女人,比想要我更加迫切。你如果还想要我,我可以答应你。白瑞德,你怎么说,我都可以答应,不过,看在上帝的面上,开一张支票给我。我说话算数。我可以发誓我绝不反悔。如果你要,我可以写张字据给你。”
她急急忙忙说着。他看着她,样子很古怪,还是难以捉摸,不晓得对她的话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他若是肯开口说话就好了,不论他说什么。思嘉觉得自己脸上有点发热。
“我得尽快弄到钱,白瑞德,要不我们就会被人从塔拉撵走,这地方就要归爸爸从前那个该死的监工所有,而且——”
“等一等,你怎么晓得我现在还要你?你又怎么晓得你值三百块钱呢?大多数女人的价钱,都没有那么高呢。”
她的脸一直红到头发根,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你为什么不干脆放弃塔拉,搬到皮特姑妈家去住?那屋子有一半是属于你的。”
“看在上帝的面上,”她嚷道,“你是个白痴吗?我不能放弃塔拉。那是我的家,我绝不放弃。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不能放弃它!”
“爱尔兰人,”他坐正身子,两手从手袋里抽出来,“是最最该死的民族。许多不该看重的东西,他们偏偏看得非常重。比如土地。其实土地这东西,这一块跟那一块,到处都是一样的。好吧,思嘉,我们实话实说。你来看我,是打算跟我做个交易,我给你三百块钱,你就做我的情妇。”
“是的。”
这个本来是叫她深恶痛绝的字眼,现在终于说出来了,她心里觉得轻松些,也觉得重新燃起了希望。他刚才已说出“我给你”。他的眼神中发出怀有恶意的闪光,仿佛有什么东西使他觉得极其有趣似的。
“可是,当初我老着脸皮跟你提出这件事的时候,你把我撵了出去。你还骂了我一连串很难听的话,还说你不想跟我养一窝‘小崽子’。哦,思嘉,我并不是要旧事重提刺激你,我只是觉得你的心思很特别。叫你快快活活,你不干,现在怕饿肚子,你就干了。这就证明了我的一个论点,一切美德无非是一个价格问题罢了。”
“哦,白瑞德,你怎么老说这些,你若是想要侮辱我,你尽管说下去,可是钱你得给我。”
她现在觉得呼吸渐渐舒服起来。像白瑞德这种人,自然不会放过眼前的机会折磨她,侮辱她,报复他从前受到的轻蔑和刚才对他玩弄的花招。好吧,她可以忍受,她什么都能忍受,为了塔拉是值得的。霎时间她仿佛慵懒地躺在塔拉草地上密密的苜蓿花丛中间,像是在仲夏季节里,下午的天空一片蔚蓝,波涛般的云层变幻多姿,四周花香飘溢,耳边蜜蜂嗡嗡。静谧的午后从远处盘旋伸展的红色田野里,传来大车驶过的声音。为了塔拉,还有什么不值得忍受的呢?
她抬起头来。
“你肯把钱给我吗?”
他那神情好像是自得其乐,可是他开口说话时,语气虽温和,实质却非常残酷。
“不,我不给。”他说。
一时间她的心思简直无法适应他的说话。
“就算我想给你钱,我也没办法给你。我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也没有一块钱存在亚特兰大。钱我是有一点,可是不在这里。我不能告诉你我有多少钱,放在什么地方。我要是开一张支票给你,那么北佬就会像鸭子啄六月里的甲虫似的向我扑过来,我们两个人谁也拿不到那钱。你觉得怎么样?”
她的脸顿时蒙上一层难看的绿色,鼻子上的雀斑一颗颗竖立起来,嘴巴歪扭着,跟杰拉尔德暴怒的时候简直一模一样。她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声,倏地跳起身来,隔壁房间里低低的谈话声随即停住。这时,白瑞德像一头豹子那样迅疾地闪到她身边,一手捂住她的嘴,另一手搂着她的腰。思嘉拼命挣扎,想要咬他的手,踢他的腿,发出尖声怪叫,把她的愤怒,她的绝望,她的仇恨,她的自尊心所受的伤害,统统发泄出来。她在他那铁箍似的手臂里前弯后仰,扭来扭去,紧身衣束得她透不过气来,她的心简直快要迸裂。他紧紧搂着她,动作粗暴,搂得她生疼,那只捂住她嘴巴的手,挤压着她的下巴,差点儿把她的牙床压碎。他黝黑的脸色发白,目光严峻而焦虑,把她使劲地整个儿抱起来,紧贴着自己的胸膛,然后坐在椅子上,由她在他膝上挣扎。
“亲爱的,看在上帝面上,你不要动,不要响,你要一嚷他们马上就会跑进来。冷静一点。你是不是要北佬跑进来看见你这副样子?”
她简直气疯了,只想杀了他,谁进来看见她,谁怎么样,全都顾不上了,可是她忽然一阵晕眩。她的嘴被他紧紧地捂住,她气都透不过来了。她身上的紧身衣像道铁环,她心里又恨又恼,她怎么也挣不脱他的手臂,渐渐地他们的声音变得稀疏和模糊起来,他的脸在迷雾里旋转,那雾愈来愈浓,终于他的脸她也看不见了——什么也看不见了。
她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只觉浑身酸痛、软弱,迷迷糊糊。她靠在椅背上,软帽掉下了,白瑞德正在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腕,目光焦急地看着她的脸。那个好心的年轻军官端来一杯白兰地,想灌进她的嘴里,结果却洒泼到她的脖子里。另外几个军官站在一旁束手无策,时而轻声交谈,时而挥舞双手。
“我——想我一定是晕过去了。”她说,那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使她自己吃了一惊。
“把这喝下去。”白瑞德把杯子拿过来贴在她的唇边。这时她记起了刚才发生的事,便对着他怒目而视,可是她实在太虚弱,连发火的力气也没有了。
“看在我的面上,请你喝下去吧。”
她喝了一口,呛住了,咳了几声,可是他仍把杯子放在她唇边,她喝了一大口,一股热流火辣辣地灌进了她的喉咙。
“我想她现在好些了,先生们,”白瑞德说,“我非常感谢。她听说我要上绞架,就实在受不了啦。”
几个军官听了有点站立不安,脸上现出窘困的神色,清了清喉咙,便走出去了。那年轻军官在门口停住脚步。
“还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没有,谢谢。”
他走出去,把房门从身后带上。
“再喝一点。”白瑞德说。
“不。”
“喝下去。”
她又喝了一口,一阵暖流流遍全身,颤抖的两腿慢慢恢复了力气。她推开杯子想站起来,可是他把她抱回到椅子上。
“把你的手放开。我要走了。”
“你还不能走。再等一等。弄不好你还会晕过去。”
“我宁愿晕倒在马路上,也不想在这里跟你在一起。”
“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我总不能让你晕倒在马路上。”
“让我走。我恨你。”
听了她的话,他脸上泛起了淡淡的微笑。
“这话才像是你说的,看来你开始恢复过来了。”
她靠着休息了一会儿,想以重新大发脾气来支撑住自己,想聚集一点力气。可是她实在乏力。乏力到既无力恨他,而且连什么也不想予以理会。失败压在她的心灵上像是沉重的铅块。她把一切当作赌注,现在却输得精光。连自尊心也丧失无遗。这是她最后希望的毁灭,是塔拉的毁灭,是她们全家的毁灭。她靠在椅背上好久,闭上眼睛,听着身旁他沉重的呼吸,白兰地的炽热缓缓地通向她的全身,给她以虚假的力量和温暖。最后她睁开眼睛,一看到他的脸,怒气便又上来了。她两道上斜的眉毛紧锁着,白瑞德的脸上又露出惯常的微笑。
“你现在好些了。这从你那绷着脸的样子,就可以看出来。”
“是的,我很好,白瑞德,你这人真可恶,是个十足的下流坯,你明明一开始就知道我要说些什么。你既然不借钱给我,为什么还要叫我说下去,你本来可以叫我不必说——”
“不让你说下去,那我不是听不到那些话了吗?其实也不算过分。我在这里没什么可以消遣的。我从来没听见过这样令人满意的话呢。”他忽然发出嘲弄的笑声。思嘉听见这笑声,立刻跳起来,抓起她的帽子。
他忽然按住她的肩膀。
“别忙。你是不是已经恢复过来,可以谈些正经的了。”
“让我走。”
“我看你已经恢复过来了。那么,跟我说,你那钓竿上想钓的鱼,是不是就只有我这一条。”他目光炯炯,警觉地注视着她脸上的每一个变化。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问你用这把戏对付的男人,是不是就我一个?”
“这事跟你有关系吗?”
“这关系比你想象的要更大。你的钓绳上是否还有其他目标呢?你说!”
“没有。”
“我不信。我想你一定有五六个候补的。而且毫无疑问一定会有人接受你这有趣的建议。我因为对此深信不疑,所以想给你提供一点小小的忠告。”
“我不需要你的忠告。”
“可是我还是愿意提出来。我现在能够给你的,也只有忠告了。你听,这是个很好的忠告。你如果想从男人身上得到些什么,千万不要像刚才那样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要含蓄一点,带点诱惑性。这样效果会更好。其实你对此道是十分精通的,可是你刚才要拿你自己给我做——呃,做抵押品的时候,你那神气,简直硬得像钉子。我记得从前我跟人家用手枪决斗,双方站在二十步开外,对方眼睛里的神色就跟你刚才那样子差不多。那样子可不是叫人喜欢的,绝不会在男人心里激起热情。对付男人可不能那样,亲爱的。你早年所受的训练怎么全给忘了。”
“我用不着你教我该怎么做。”她说着疲倦地戴上帽子。她不明白他这人脖子上已经套上绞索,面对她如此悲惨的处境,他怎么还能够在那里打趣说笑。她甚至于没有注意到,他当时两手正攥紧了拳头,塞在裤袋里,似乎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忍受着沉重的压力。
“不要发愁,”他在她系帽带的时候对她说,“你可来到我上绞架的现场,那时你就会更加舒服,我从前欠你的账,包括今天的,都可以一笔勾销。而且我还要把你的名字写进我的遗嘱里。”
“谢谢你,不过他们总不会先绞死你再让我去交纳税款吧,那不是太晚了吗?”她说这话的时候,跟他一模一样的恶毒,而且她说这话是出于她的内心的。
第三十五节
她从消防站走出来。天正在下雨,阴暗的天空一片灰蒙蒙,广场上的士兵都到营房里躲雨,街上阒无一人。街上不见有马车,她知道回家的长长的路程必须靠自己的两条腿走了。
她步履艰难地往回走,这时白兰地的酒性已渐渐消退。寒风吹得她簌簌发抖,冷雨打在她脸上犹如针刺一般。皮特姑妈的薄薄的斗篷很快地就被雨水浸透,一块块地粘在她身上。她明白她那件丝绒新装算是完了,她帽子上的几根羽毛的狼狈模样,跟在它们原先的主人——塔拉谷场上雨中跑来跑去的大雄鸡身上也相差不远。人行道的砖块残缺不全,有些地方,整段地面没有一块砖头,一脚踩下去,污泥陷到脚踝,鞋子像被胶水粘牢一样,一使劲,脚反而从鞋子里拔出来。她弯身取鞋子,裙边就拖到烂泥里。碰到泥坑,她并不绕着走,径自木然地踩进去,听凭长裙沉沉地拖在后面。长内裤的裤脚和衬裙的裙边碰着她的脚踝,冷飕飕的,可是此刻她对于身上的那件作为大赌注的湿得不成样子的衣裳已经毫不在乎。她觉得寒气逼人,心灰意冷,山穷水尽。
她怎么回塔拉见大家的面呢?出来借钱的时候说得挺有把握,现在却要大家都得离开塔拉,这叫她如何交代?再说那红色的田野,高高的松林,幽暗的沼泽地和那雪松荫下的埃伦安息着的墓地,这一切叫她怎样舍得离开呢?
她在滑溜的人行道上费力地走着,心里在暗暗地怒斥白瑞德。好一个无赖!她在他面前已出过丑,她希望他们真的把他绞死,今后她永远不要再见到他。其实他如果存心给她钱,她当然有办法把钱拿到手的。哼,绞死他也还是便宜了他!感谢上帝,他没看见她现在这副模样:披头散发,牙齿打战,浑身上下像只落汤鸡。要是让他看见她如此狼狈,他准会讥笑她。
她急忙赶路通过黑人的地方,他们都回头咧开嘴放肆地讥笑她在烂泥里滑来滑去,有时还停下来喘着气把脱落的鞋子重新穿上。这班黑鬼,竟敢取笑塔拉庄园的思嘉·奥哈拉小姐,她恨不得拿鞭子好好抽他们一顿,直抽得他们鲜血从背上淌下来。北佬真该死,竟会想到要解放他们,让他们放肆地嘲弄白种人!
她走到华盛顿街时,见那里的景象跟自己的心情一般凄凉。跟桃树街迥然不同,她看不到丝毫热闹欢快的场面。这一带许多一度都是美观的建筑物,现在经过重新修整的寥寥无几。烧焦的屋脊和乌黑屹立的烟囱——现在被称为“舍曼的哨兵”随处可见,叫人看了心酸。屋前的小径杂草丛生,草坪上密密地覆盖着枯黄的野草,马车的踏脚木上还可以看到刻着她熟悉的名字,拴马柱上再也不会出现缰绳的绳结。凄风苦雨,秃树泥泞,荒凉岑寂,她的双脚已经湿透,回家的路程还是那么遥远!
她听见身后有马蹄的溅水声,尽量靠人行道的里侧走,让皮特姑妈的斗篷少溅一点泥水。一辆单座马车缓缓地驶过来,她回头细看,假如赶车的是个白人,她也许可以搭便车回家。雨下得很大,马车到她附近时,她还是看不大清楚,却见赶车人正从那挡水板一直拉到他下巴的油布上面盯视着。她跨到马路当中仔细一看,觉得好像有些面熟。那人疑惑地轻轻咳嗽一声,随即一个熟悉的声音又惊又喜地叫嚷起来:“哎呀,这不会是思嘉小姐吧!”
“噢,肯尼迪先生,”她喊道,忙穿过马路,走到车轮边,也顾不得把斗篷弄脏了,“想不到在这里看到你!我可一辈子也没这样高兴过!”
肯尼迪听她的话非常真挚,高兴得脸都红起来。他忙向马车的另一侧吐了一口嚼烟草的口水,随即敏捷地跳下来。他亲热地跟她握手,撩起油布,搀她上车。
“思嘉小姐,你独个儿到这里来干什么?你不晓得近来这里很不太平吗?瞧,你浑身都湿透了,这里有车毯,快把你的脚裹好。”
他对她关怀备至,像只团团转的母鸡,她乐得享受一下。身边有个男人对她奉承,絮叨,哪怕斥责,总是件惬意的事,即使那男人只不过是婆婆妈妈的弗兰克·肯尼迪,像是个老处女式的男人,总也聊胜于无。尤其是刚才在白瑞德那里受了委屈,此刻更觉莫大的安慰。何况,啊,在远离家乡的地方看到乡亲的熟脸又是何等亲切;她留意到他身上穿得很整洁,马车也是新的。那马喂养得很好,还是匹小马,可是弗兰克却看起来很老,比去年圣诞节在塔拉见到他时又老了许多。他的脸灰黄消瘦,一双黄眼睛深陷进去,暗淡无光,皮肤松弛,满是皱纹。姜黄胡子似乎越来越稀疏,上面沾着烟草汁,好像被他不断地抓得很不雅观。可是虽然他脸色苍老憔悴,却显得兴致勃勃,挺有精神。
“看到你很高兴,”他热情地说,“我不晓得你到城里来了。我上星期还见到皮特小姐,她没提起你要来。有没有——呃——啊哈——塔拉有没有人跟你一起来?”
这老傻瓜想的是苏埃伦。
“没有,”她说,把膝上的毯子裹得更紧,又把它拉上一点,想把脖子也围住,“我独个儿来的,事先也没通知皮特姑妈。”
他吆喝了一声,那马儿小心翼翼地在又湿又滑的路上迈步前进。
“塔拉大家都好吗?”
“噢,是的,还好。”
她得找些话聊聊,可是她实在无话可说。经历这次挫折以后,她的心头像是压上了一块铅,她眼下需要的就是仰靠在这暖和的毯子里,默默地告诉自己:“现在不要去想塔拉,等过些时候再想,到那时再想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伤心。”她只想找个题目,好让他一路滔滔不绝地讲下去,自己只消偶尔应一声“真好”“你真行”之类的话。
“肯尼迪先生,我真没想到会碰到你。我知道我不是个好姑娘,跟老朋友的联系少。可是我不晓得你就在亚特兰大。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你到马里塔去了。”
“我在马里塔做生意,在那里做了不少生意,”他说,“苏埃伦小姐没有跟你说过,我已在亚特兰大定居吗?她没有跟你说过我开店的事吗?”
她还依稀记得,苏埃伦是跟她唠叨过弗兰克跟他的店铺的事,可是她从来不把苏埃伦的话放在心上。只要弗兰克还活着,有朝一日把苏埃伦从她手里接过去,她已心满意足了。
“没有,她一句也没提起过。”她撒了个谎,“你开店了吗?你可真有本事!”
他听说苏埃伦没有宣布他的消息,像是有点伤心,可是听了思嘉的恭维,又面有喜色。
“是的,我已开了一家店铺,而且我觉得这店还满不错的。人家说我是个天生的生意人呢。”说着高兴地咯咯笑起来。思嘉每次听到他那胆怯而神经质的笑声,心里就觉得不舒服。
“真是个自以为了不起的老傻瓜。”她想。
“噢,你不论办什么事,总能办成功,肯尼迪先生。可是你这店究竟是怎么开起来的?去年圣诞节你还跟我说,你连一分钱也没有。”
他尖声怪气地清清喉咙,用指甲抓抓他的黄胡子,脸上闪出怯懦的微笑。
“这事说来话长,思嘉小姐。”
“感谢上帝!”她想,“这下说不定可以由他一路说到家门口了。”她大声道:“快说呀!”
“你还记得上回我们到塔拉征集军需品吗?自那以后不久,我就去服役了,我是说去打仗,不干军需那一行了。当时军需队实在也没什么事情好做,思嘉小姐,因为到处都弄不到东西。我想一个身强力壮的人应该到前线去,我参加了骑兵队,在一次战斗中我肩上中了一颗米尼弹[82]。”
他脸上现出自豪的样子,思嘉忙说:“哎呀,多可怕!”
“噢,没什么大不了,不过伤了点皮肉,”他不以为然地说,“我被送到南方一家医院里,可是就在我快要康复时,北佬的突击队忽然来了。哎哟,哎哟,那时候可真够紧张的!我们一时措手不及,仓促之中,凡是走得动的伤兵,都帮着把军需品和医院里的设备搬到车站运走。我们勉强装好一列车东西,北佬就冲进城来,这时我们就赶快从城的另一头开出城外。哎哟!哎哟!我们坐在车顶上回头一瞧,那光景真凄惨,我们堆在铁路边的军用品,足有半英里路长,全被北佬放火烧了。我们只是幸免于难。”
“多可怕呀!”
“是的,确实可怕。那时我们的军队已经回到亚特兰大,所以我们的火车也开到这里来。哦,思嘉小姐,过不多久战事就结束了。此后医院里留下许多瓷器、帆布床、床垫、毯子之类的东西,没有人认领。我想这些东西,根据投降条款,都该归北佬所有,你说对吗?”
“嗯。”思嘉心不在焉地说道,此时她身上暖和起来,有点昏昏欲睡了。
“我直到现在,还不晓得自己到底有没有做错,”他稍稍有点烦躁地说道,“不过我想这些东西反正对北佬没什么用处,他们很可能一把火把它们烧了。可是我们的人却是花了钱把它们买来的,所以我觉得应该归南方邦联或者南方邦联的人所有。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
“我很高兴你同意我的意见,思嘉小姐,不知怎的,这件事一直压在我的心头。有不少人跟我说:‘得了,弗兰克,不要去想它了。’可是我办不到。我要是觉得做了什么错事,我就抬不起头来,你以为我做得对吗?”
“当然。”她说,心里却感到奇怪,这老傻瓜到底在说些什么。他像是在跟自己的良心斗争。其实一个人到了肯尼迪这样的年纪,应该学会不必为无关紧要的事自寻烦恼,可是他这人偏偏总是那么神经过敏,婆婆妈妈,像个老处女似的。
“你这样说我听了很高兴。投降之后,我除了十块钱银币,其余一无所有。我在琼斯博罗的店铺和房子全被他们搞光了,这你是知道的。我当时简直一筹莫展。后来我就在五角场用我的十块钱利用一家旧店铺搭了个屋顶,把医院里的物资搬到那里去卖。床铺、瓷器和垫子是人人用得着的东西,我又卖得很便宜,因为我把那些东西看成既属于我也属于别人的。不过我还是卖了不少钱。我拿出售来的钱进了点货色,这店就维持得相当不差。我想要是生意兴隆,我可以赚可观的一笔钱。”
一听到“钱”这个字,她的心神又来劲了,而且非常清醒。
“你说你赚了钱吗?”
肯尼迪见他的话引起思嘉的兴趣,顿时热情洋溢。女人除了苏埃伦外都只是出于礼貌才勉强敷衍他一下,想不到像思嘉这样一个出名的美人居然会耐心听他说话,真叫他喜出望外。于是他放慢了马步,好让他们到家之前,他可以把他做生意的故事讲完。
“我不是百万富翁,思嘉小姐,跟我从前的财产相比,现在这一点钱简直微不足道。可是今年我总算也赚了一千块钱。当然,办新货、修店铺、付租金花了五百块,可是毕竟还净剩五百块。而且,因为生意肯定会兴旺,明年我当可净赚两千块钱。这笔钱我也一定能派上用场,因为,你听我说,我还有一桩事要办。”
思嘉听他谈到钱,兴致立刻强烈起来。她让密密的多而粗的睫毛遮住眼睛,把身子向他挪近了一些。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肯尼迪先生?”
他笑了笑,拿缰绳在马背上抽了一下。
“我跟你谈做生意的事,怕叫你厌烦了,思嘉小姐。像你这样的漂亮女人,是无须谈什么做生意的事的。”
这老傻瓜!
“哦,我晓得我对做生意的事一窍不通,可是你说的我多么有兴趣,你统统说给我听,不懂的地方,你就解释一下。”
“那好吧,我要办的另一桩事就是办一家锯木厂。”
“一家什么厂?”
“一家锯木头刨木头的工厂。我现在还没有把它买下来,可是我打算买。出桃树街就有一家这样的厂子,老板名叫约翰逊,他急于想把它脱手。他因为立等要用现钱,想把它卖给我,他自己留下帮我经营,我按周付他工资。这一带锯木厂很少,思嘉小姐,大部分都给北佬毁了。谁若是有一家锯木厂就好比有一座金矿,因为如今说到木材,完全可以由你漫天要价。城里的房子,好多被北佬烧掉了,大家住房不够,现在掀起一阵建房热,可是木料一时弄不到,即使寻到一点,也远远不能满足需要。再说人们正在不断涌进城里来,乡里人没有黑奴种不成田,只好搬进城里来住,北佬和拎包投机家们还想把我们的血再榨干一点,也纷纷涌进城来。你听我说,亚特兰大很快就会变成一座大城市。人们要造房子,就得买木料,所以我得尽快——等到把账收起来——就把这锯木厂买下来。到明年这个时候,在钱的问题上我就可以松一口气了。我——我猜你一定晓得我为什么这样急于要弄钱,是吗?”
他脸一红,又呵呵笑起来。“他在想苏埃伦。”思嘉厌恶地想道。
思嘉盘算此刻要不要开口向他借三百块钱,可是终于消沉地打消了这念头。她明白他会面红耳赤,结结巴巴,借故推托,总之他绝不会答应借钱给她。他的钱来之不易。有了这笔钱,到了春天他就可以和苏埃伦结婚。若是把钱给借了,他的婚期就不知要延到何时。而且即使她能够打动他的同情心,唤起他对未来家庭的责任感,从而答应借给她这笔钱,苏埃伦也一定不会同意。苏埃伦实际上已经是个老姑娘,为此她一天急似一天,对于任何耽误她婚姻的事,势必要竭力反对的。
那个成天唉声叹气、怨天尤人的苏埃伦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这老傻瓜迫不及待地要为她设置一个安乐窝呢?苏埃伦不配有个忠诚的丈夫,也不配当个店铺和锯木厂的老板娘。苏埃伦只要稍有一点钱,马上就会神气十足叫人无法忍受,而且她绝不肯拿出一分钱来帮助维持塔拉。苏埃伦就是这样的人,她只要有好衣服穿,只要有个“太太”的称谓,那么塔拉被人家拿去也好,烧成平地也好,对她都无所谓,她甚至会觉得自己能摆脱塔拉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思嘉想起苏埃伦倒终身有个依靠,想起塔拉跟她自己却朝不保夕,不由得怒火中烧,深感世道之不公。她急忙把目光移向车外泥泞的街道,免得叫弗兰克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她就要失去她所有的一切,然而苏埃伦——猛然之间,她心中萌发了一个决心。
弗兰克和他的店铺,连他的锯木厂都不应该属于苏埃伦!
苏埃伦不配得到这些。她自己要去占有这一切。她想到塔拉,记起那站在台阶下似响尾蛇般恶毒的乔纳斯·威尔克森,赶紧抓住她人生的沉舟之上漂浮着的最后一根稻草[83]。白瑞德使她失望,可是上帝却又赐给她弗兰克。
可是我怎么才能把他弄到手?她捏紧拳头,目光视而不见地投向雨中。我能不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叫他忘掉苏埃伦转而向我求婚呢?我想是可以的,因为连白瑞德都差点儿要向我求婚,弗兰克当然不在话下。她的眼睛闪烁着,她打量着他。“是的,他长得一点也不帅,”她冷冷地想道,“一口很糟的牙齿,嘴里有股臭味,而且年纪大得可以做我的父亲。他又是那么胆小,那么神经过敏,不通权变,我实在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男人的品性。可是他至少是个上等人,跟他一起生活,总比跟白瑞德要容易相处。我自信能够比较容易驾驭他。反正我已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乞丐是没有选择权的。”
弗兰克是苏埃伦的未婚夫,这一点,并不足以引起思嘉良心上的不安。从她下定决心到亚特兰大来找白瑞德那一刻起,她的道德观念就已全盘崩溃了。此时此刻,她想把自己妹子的未婚夫抢夺过来,似乎是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在新的希望激励下,她的脊梁又挺立起来,脚下的潮湿和寒冷也给忘了。她眯起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弗兰克,直把他看得有点惊慌失措,急忙把眼睑垂下。她想起了白瑞德的话:“我看到过人家握着决斗手枪时的眼神,就跟你现在的一模一样……这种眼神绝不会勾起男人心中的钟情。”
“你怎么啦,思嘉小姐?着凉了吗?”
“是的,”她显得可怜,“你不会介意,”她带着羞怯的神情迟疑地说,“你不会介意我把手伸进你的大衣口袋里吧?我的暖手筒湿透了,手好冷啊。”
“噢——噢——当然不介意,你连手套也没戴,哎哟!哎哟!我真该死,只顾自己说话,这么慢吞吞的,竟没想到你在受冻,得赶快回去烤火。快!快!驾!萨利[84]!呃,思嘉小姐,我刚才忘了问你,这样的下雨天,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是到北佬的指挥部里去的。”她不假思索地答道。弗兰克听了大为惊骇,黄眉毛都竖起来了。
“可是思嘉小姐!那些士兵——怎么——”
“哦,圣母马利亚,快帮我想出个真正好的谎话来。”她默默祷告,绝不能叫弗兰克疑心她见到过白瑞德。弗兰克向来把白瑞德看成是个最要不得的无耻之徒,规矩的女人跟他说话是很危险的。
“我到那儿去——我到那儿去是想找有没有——有没有哪个军官肯向我买点刺绣带回去给他们的老婆,我的刺绣是很不错的。”
弗兰克一下子吓呆了。他靠在座位上,心头交织着愤怒跟困惑。“你竟到北佬那里去——可是思嘉小姐!你不应该去的。嗳——嗳……你爸爸当然不知道你去,皮特小姐当然——”
“哦,你要是告诉皮特小姐,我就只好去死了。”她真是很担心,突然哭了。其实此时她要哭也很容易,因为她身上又冷,心中又苦,可是她这一哭,效果却着实惊人。弗兰克顿时惶惶不安,没了主意,那模样即使看到她突然赤身裸体,恐怕也不过如此。他多次把舌头抵着牙齿咔嗒作声,嘴里喊着“哎哟!哎哟”,又跟她做了几个轻浮的姿态。忽然他起了个十分大胆的念头,想把她的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好轻轻地拍拍她,给她些安慰。可是他从来没对女人这么做过,不知如何着手。思嘉·奥哈拉,这样一个勇敢活泼的美人,竟在他的马车里哭起来。思嘉·奥哈拉,佼佼者中的佼佼者,竟会到北佬那里去卖针线活。他心焦如焚。
她啜泣不止,时而断断续续地说上几句,弗兰克听出她话中的意思是塔拉的处境很糟。奥哈拉先生依然“不太正常”,家里人口多,粮食不足,她不得不到亚特兰大来给她的孩子和她自己赚点钱。弗兰克又咔嗒咔嗒咋起舌头来,忽然他发现她的脑袋枕在他的肩上了。他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肯定自己没有碰过她,可是她的脑袋分明是靠在他肩上。思嘉依偎着他瘦削的胸口哭泣,这对他来说,可是一种既新鲜又令人激动的体验。他轻轻拍拍她的肩膀,起初是极度小心的,见她并不拒绝,胆子渐大,拍得更强有力了。她是多么娇柔妩媚,无依无靠!她要靠做针线活赚几个钱,这行动多么勇敢,然而又多么幼稚,不过跟北佬做买卖——未免走得太远了。
“我不去告诉皮特小姐,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思嘉小姐,以后别再做这一类的事。要想到你爸爸的女儿——”
她湿润的绿眼睛可怜地瞅着他的眼睛。
“不过,肯尼迪先生,我总得想点办法。我不能不管我那可怜的孩子,现在又没人来照顾我们。”
“你是个勇敢的女人,”他声言道,“可是我不想让你去做这种事情。这实在有辱你的门庭。”
“那我该怎么办呢?”她充满泪水的眼睛瞅着他,像是她知道他无所不晓,并且在用心聆听他的吩咐似的。
“嗯,一时我还说不准,不过我总会想点办法。”
“哦,我晓得你会的,你真行——弗兰克。”
她以前从来没有用教名称呼过他,现在是头一回,虽然使他感到意外,听来却十分悦耳。这可怜的姑娘一时心烦意乱,没有注意到有失言的地方。他觉得感情上非常亲近她,因而非常愿意保护她。倘若他能够为苏埃伦·奥哈拉的姐姐做些事,他自然乐于承担。他取出一条大红印花手帕递给思嘉,她接过来擦擦眼睛,脸上开始现出羞怯的微笑。
“我是个十足的小傻瓜,”她带着歉意说,“请你原谅我。”
“你并不是一个小傻瓜。你是个非常勇敢的女人,想要挑起一副你实在挑不起的重担。我怕皮特小姐帮不了你什么忙。我听说她的财产已丧失殆尽,亨利·汉密尔顿先生健康状况不佳。我只愿自己有了个家,好让你有个庇护之处,不过思嘉小姐,请你记住我的话,等我和苏埃伦小姐结婚以后,你尽可以带着小韦德到我们家里来住。”
机会来了!天使和圣徒一定随时在守护着她,才给了她这样不可多得的良机。她马上装出一种非常吃惊而又非常困扰的神情,装出张开嘴像是想说什么而又突然闭上的样子。
“到了春天我就是你的妹夫了,你可别跟我说你全不知晓哇。”他带着打趣的口吻说道,又显得有些神经质,随后,他忽然看见她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忙吃惊地问道:“怎么啦?苏埃伦小姐莫非病了吗?”
“哦,不!不是!”
“那么一定出了什么事。你一定得告诉我!”
“哦,我不能说!我不晓得,我还以为她一定已经写信给你了——哦,真丢人!”
“思嘉小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哦,弗兰克,这事我本不想说出来,不过我想,当然,你一定已经知道了——她已经写信告诉你了——”
“写信告诉我什么?”他的声音在颤抖。
“哦,对你这样的好人,真不该做出这种事来!”
“她做了什么啦?”
“她没写信给你?哦,我想她是没脸给你写信。她应该感到害臊,哦,有这样一个妹妹,真丢人!”
此刻,弗兰克简直连问题也问不出口。他脸色发青,直愣愣地瞅着她,缰绳松垂在手里。
“她下个月要跟托尼·方丹结婚了。哦,我很难受,弗兰克。没想到这话还得由我来跟你说。她害怕做老姑娘,再也等不及了。”
弗兰克把思嘉搀下马车的时候,嬷嬷正站在屋前的走廊里。她显然已经在外面等待一阵子了,因为她的包头布是湿的,紧裹着的披肩上都是雨点。她起皱的黑脸上尽是怒气和忧虑,嘴唇朝外突出到那样的程度,是思嘉从来不曾见到过的。她一见到弗兰克,就盯着他看,等看清了是谁,她的脸色忽然变了——快乐、惶惑,还略带点儿歉疚。她摇摇摆摆地走到他跟前,愉快地跟他招呼,见他跟她握手,还咧开嘴行了个屈膝礼。
“看到家乡人真叫人高兴,”她说,“你好吗,弗兰克先生?哟,你的气色真好,我要早知道思嘉小姐是跟你出去的,就用不着担心了。我刚才回到家,见她出去了,便像只掉了脑袋的鸡那样没了主意,怕她一个人在街上转,身边没人照顾,现在满街都是刚解放出来的没出息的黑鬼。亲爱的,你出去怎么不跟我说一声,而且你着凉了。”
思嘉朝弗兰克悄悄使了个眼色,他明白这是要他跟她串通一气,不要把刚才的事声张开去,他朝她微微一笑,尽管他听了那关于苏埃伦的坏消息,心里还在苦恼着。
“你快去给我准备几件干衣服,嬷嬷,”她说,“再去弄点热茶来。”
“我的上帝,你的新衣裳全给毁了,”嬷嬷嘟哝着说,“我得费点功夫把它烘烘干,刷一刷,好让你晚上穿了去参加婚礼。”
思嘉等嬷嬷进了屋,身子靠近弗兰克低声说道:“今天你来吃晚饭。我们这里冷冷清清的,没人做伴。晚饭后我们要去参加婚礼。你来护送我们吧!还有,你在皮特姑妈跟前,千万不要提起——提起苏埃伦。她要知道了准会心里难受,我也不忍心让她知道我妹妹——”
“哦,我不会说的!不会说的!”弗兰克急忙说道,像是对苏埃伦的事连想也不敢想似的。
“你今天对我真亲切,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像是又鼓起了勇气。”分别的时候,她紧紧捏住他的手,对他大送秋波。
嬷嬷就在门里等着,见她进屋来,意味深长地瞟了她一眼,随即气喘吁吁地跟着她上楼到她的卧房里。她一声不吭地帮思嘉脱掉身上的湿衣服晾在椅子上,给她盖好被子。随后,她拿来一杯热茶,一块用法兰绒裹着的热砖头,这才低头看着思嘉,用一种近似谢罪的口气说道:“孩子,你到底是为什么来的,为什么不肯告诉你自己的嬷嬷,你要是早告诉我,我也用不着老远跑到亚特兰大来了。我年纪这么大,身体这么胖,实在也走不动这么远。”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亲爱的,再别骗我啦。我是知道你的。我刚才看见弗兰克先生的脸色,又看见你的脸色。我看你的心思,就跟牧师看《圣经》一样,一看就懂的。你刚才跟他咬耳朵,说苏埃伦小姐的事,全被我听见了。我要是早知道你在动弗兰克先生的脑筋,我就留在家里不出来了。”
“那好。”思嘉立即说,她舒适地蜷伏在毯子里,她心里明白,要想嬷嬷不追究这些事,那是枉费心机,她索性问道:“你认为我找的是谁呢?”
“孩子,我不晓得,可是昨天你脸上那副样子,我看了真不舒服。我记得皮特小姐写给媚利小姐的信上,说起那个流氓白瑞德非常有钱。我听到的话自然不会忘记。可是弗兰克先生却是个上等人,虽然他的相貌长得不怎么样。”
思嘉盯了嬷嬷一眼。嬷嬷带有无所不晓的神情,毫不示弱地回敬她一眼。
“好吧,那你打算怎么办,向苏埃伦告密吗?”
“我要尽我的力量帮助你,获得弗兰克先生的欢心。”嬷嬷说着,帮她把被头在她的脖子周围塞紧。
嬷嬷在房间里瞎忙着的时候,思嘉静静地躺了一会儿,为她们两人之间的默契深感宽慰。嬷嬷理解她,不需要她解释,也不责备她,做到心中有数。思嘉发现嬷嬷这个人比她自己还要现实,还要不肯妥协。她那双聪明透顶的老花眼看问题真是入木三分,同时如果她心爱的东西遭受危险的威胁时,她就像野人跟孩子一样厚着脸皮直率地和毫不迟疑地予以保护。思嘉是她的小宝贝,凡是这位小宝贝想要的东西,即使是属于旁人的,嬷嬷也要帮她弄到手。至于苏埃伦跟弗兰克·肯尼迪的权益,她是绝不会放在心上的,充其量不过冷酷无情地窃窃暗笑罢了。思嘉现在处境困难,她正在奋力拼搏,她又是埃伦小姐的孩子,嬷嬷随时随地坚决站在她的一边。
思嘉感到有了嬷嬷暗中的支援,同时脚下的热砖头焐暖了她的身子,在归途中寒冷的马车上萌发的希望的火花,开始熊熊燃烧起来。这火焰扫遍她的全身,使她热血沸腾。她的力气恢复了,一阵兴奋,真想不顾一切地纵声大笑。她欣喜若狂地想道:“败局尚未成为定局呢。”
“嬷嬷,把镜子给我。”她说。
“不要把肩膀露出来。”嬷嬷递镜子给她时吩咐道,同时厚厚的嘴唇出现微笑。
思嘉在镜子里打量自己。
“我的脸色白得像鬼,”她说,“头发乱得像马尾巴了。”
“你看起来是不那么有精神。”
“嗯……外面雨下得很大吗?”
“真是倾盆大雨。”
“噢,不过你还得给我上街去一趟。”
“这样大的雨,我不去。”
“你得去,要不我就自己去。”
“有什么事不能稍微等一等呢?我看你今天也够累的了。”
“我要,”思嘉仔细端详她镜中的影子,“我要一瓶花露水。你给我洗好头发,用花露水涮一下。再给我买一瓶榅梨胶,把头发胶平伏。”
“这样的天气,我不会给你洗头,而且你也不能学那些放荡女人的样,在头发上倒上花露水。我只要有口气,就不会让你这样做。”
“噢,可是我要。把我钱包里的那五块钱金币拿出来,马上上街去。还有,呃——嬷嬷,到了街上,你再给我买——买一盒胭脂回来。”
“那是什么?”嬷嬷怀疑地问道。
思嘉不自觉地用冷漠的目光对着嬷嬷的目光,她也弄不明白,她到底能够迫使嬷嬷让步到什么程度。
“不用你管。问店里人买就是了。”
“我要是不晓得那是什么东西,我是不去买的。”
“好吧,那是胭脂,有什么可好奇的,是抹脸用的胭脂。别站在那里鼓着气像个蛤蟆似的。快去吧。”
“胭脂,”嬷嬷突然大嚷,“抹脸的胭脂,好哇,你不要以为我不能拿鞭子抽你,我这辈子还没碰到过这样叫人气愤的事,你是疯了。埃伦小姐此刻正在坟墓里伤心呢!把脸抹得像个——”
“你知道罗彼拉德外婆也涂脂抹粉的,而且——”
“是的,而且她只穿一条裙子,还洒点水让它贴在身上,让人家看出两条腿的线条来。你现在是不是也这样?那是老姑娘年轻时的风气,本来就叫人讨厌,如今时代变了,他们——”
“我的上帝!”思嘉大发脾气,把身上披着的衣服掀掉,叫嚷道,“你马上滚回塔拉去!”
“你没法赶我回塔拉,除非我自己想走。我是自由的,”嬷嬷也火了,“现在我偏不走。回床上躺下。你大概不想害肺炎吧?把胸衣穿上!穿上,亲爱的。好了,思嘉小姐,这样的天气你哪里也不能去。上帝,你那样子真像你爸,快去上床躺下——我不会给你买胭脂,要是叫人家知道了,我还怎么见人!思嘉小姐,你看上去够漂亮的,用不着涂胭脂。那种东西只有坏女人才用。”
“可是她们涂搽后不是挺漂亮吗?”
“耶稣,你听她的!孩子,不要说这种不像样的话。把湿袜子放下,亲爱的,我不能让你亲自去买那东西,埃伦小姐的鬼魂要来纠缠我的。躺到床上去。还是我去吧,说不定我能找到一家不认识我们的铺子。”
那天夜里在埃尔辛太太家里,范妮按既定程序举行婚礼。随后老利维率领众乐师奏起舞曲,思嘉满怀喜悦地向四周张望。她终于又能参加舞会,这使她非常兴奋;她受到大家热烈的欢迎也叫她心里高兴,她挽着弗兰克的臂膀,刚一走进屋子,就听见一片欢呼声,大家拥上前来,跟她亲吻,跟她握手,诉说他们多么想念她,要求她留下来再不要回塔拉。男人们都颇有骑士风度,像是早已忘记当初她是怎样千方百计叫他们伤心绝望的。女孩子们对于她曾经施展魅力,把她们的情郎吸引过去的事,也不再耿耿于怀。甚至像梅里韦瑟太太、怀廷太太、米德太太跟别的几位老一辈的女人,在战争的末期对她是非常冷淡的,此刻也不再计较她过去的轻浮行径。她们只想到她是皮特的侄女,查利的遗孀,同样遭受过战败的苦痛。她们亲吻她,含着泪水轻声谈起她逝去的母亲,还详细地问及她父亲和两个妹妹的情况。大家都问起媚兰和艾希礼为什么也不回亚特兰大来。
思嘉对大家的欢迎感到十分愉快,可是她总想掩盖内心的不安,使她不安的是她身上的那件丝绒连衣裙。尽管嬷嬷和厨娘两个人用一把热气腾腾的水壶和一柄干净的头发刷子,在炉火旁拼命地刷,拼命地想弄出波纹来,可是那衣裳到膝盖部位还是潮湿的,边上还有许多水渍。思嘉怕叫人看出破绽从而推导出这是她唯一像样的衣裳。令她多少宽慰一点的是,在座的客人中有好多人的穿着都远不如她。她们的衣服很旧,一眼就可以看出是经过细心补缀和熨烫过的。至少,她的衣服是新的,没有打过补丁,只不过有点潮湿——事实上,除了范妮的白缎子结婚礼服外,就只有她身上穿的才是一件新衣裳。
思嘉记得皮特姑妈曾经谈起过埃尔辛家的经济状况,那么新娘的缎子礼服,婚礼上的装饰、点心和乐队所需要的钱,是哪里来的呢?这笔开销相当可观,多半是借来的,要不就是整个埃尔辛家族都出钱资助这次奢华的婚礼了。思嘉觉得,在如今的艰难时世举行这样的婚礼,无疑是一种浪费,对此她很反感,她心中的感受,简直跟当初站在塔尔顿家的墓地面对两块大理石墓碑时一模一样,花钱似流水的年代早已一去不返,他们何苦非要摆出昔日的排场不可呢?
可是她马上摆脱这暂时的烦恼。反正不是花她的钱,她大可不必为他人的愚蠢行为自寻烦恼,她又何必为这样一个欢乐的夜晚扫兴呢。
她发现新郎很面熟,原来他就是斯巴达城的汤米·韦尔伯恩,1863年他肩上受了伤,思嘉曾经看护过他。那时他还是个身高六英尺的英俊青年,正在学习医学,后来投笔从戎参加骑兵队。如今他大腿负过伤,已弯腰曲背,像个小老头儿。他走起路来步履艰难,正如皮特姑妈所说的那样,两腿撑开,样子很难看。可是他自己似乎对此全不知晓,要不就是毫不在乎,而且显出一种无求于人的超然态度。他已放弃继续学医的愿望,现在当上了承包商,指挥一群工人为一个爱尔兰人建造一家新旅馆。思嘉颇觉诧异,像他这种身体怎么能担当如此繁重的工作。可是她没有问他。她不无伤感地意识到,在为生活的必需所驱使的情况下是什么事都有可能要做的。
客厅里的椅子和家具都被移靠墙边腾出地方准备跳舞,这时汤米、休·埃尔辛和小个子勒内·皮卡德就站着跟思嘉聊天。休并没有怎么变样,还跟她1862年看到他时一样瘦削、敏感,一绺儿浅褐色的头发依然老样子披在前额,那双手还是那样纤细,看来一无用处。可是勒内却跟他上次休假回来跟梅贝尔·梅里韦瑟结婚时大不一样了。他的黑眼睛依然像高卢人那样闪烁发亮,他对生活仍然怀着克里奥尔人特有的热忱,他笑起来时照样轻松自如。然而,他的脸上却现出战争初期所看不到的严峻神色,至于他当初穿着引人注目的义勇兵制服时那睥睨一切的气势,早已荡然无存了。
“脸似玫瑰,眸若翡翠!”他抬起思嘉的手一吻,对她脸上抹的胭脂赞赏不已。“跟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一样漂亮动人。那是在义卖会上,你还记得吗?我永远忘不了你把结婚戒指丢在我篮子里的情景。哈,多么勇敢的行为!可是我没想到你等了那么久还没弄到第二枚戒指。”
他的眼睛不怀好意地闪耀着,还用肘弯在休的肋骨间戳了一下。
“可是我没想到你居然会赶起馅饼车来,勒内·皮卡德。”她回敬了一句。他听她提起这不光彩的行当,不仅不以为怜,反而纵声大笑。
“妙!”他拍着休的背部大声说道,“这是我的好丈母娘梅里韦瑟太太给我的好差使。我勒内·皮卡德向来只会养马拉琴,这是我头一回干正经事。不错,我现在在赶馅饼车,可是我喜欢干,我的好丈母娘有本事叫男人什么事都干,当初应该由她当将军,那我们的仗肯定是打胜了,呃,汤米,对吗?”
“咳!”思嘉想,“他家在密西西比河畔的土地足有十英里长,在新奥尔良还有幢大房子,可是他说他喜欢赶车卖馅饼,真是不可思议!”
“倘若我们的丈母娘都在军队里,我们不消一个礼拜就可以把北佬打垮。”汤米附和着说,目光向那身材瘦削而毅力百折不挠的新丈母娘身上投去,“这次战争我们拖得这样长久的唯一原因,就是我们幕后的女士们都不肯罢休。”
“她们永远也不会罢休,”休补充一句,脸上现出苦笑,又带点自豪,“今晚在这里的女士们没有一个是投降了的,不管男人们在阿波麦托克斯[85]干了些什么。投降的后果对她们说来,比对我们要糟得多。我们男人至少摆脱了打仗的危险。”
“可是恨北佬的是她们。”汤米接着把话说完,“呃,思嘉,你说呢?女人们看到她们的男人没落,比男人们自己还要难受。休本该是当法官的,勒内本该在欧洲的王公贵族跟前演奏提琴的——”他一闪身,躲过勒内挥来的一拳,“我本该当个大夫的,可是现在——”
“给我时间!”勒内嚷道,“我就能够成为南方的馅饼大王,我们好样的休就能成为木柴大王,还有你,汤米,你会有好多爱尔兰奴隶以代替你从前的黑奴。多大的变化——多么有趣,可是思嘉小姐,你干什么?还有媚利小姐。你们是不是在挤牛奶,摘棉花?”
“哪里,不!”思嘉冷冷地说,不明白勒内怎么竟这样乐天知命,甘受苦难,“这些事是我们家黑奴干的。”
“我听说媚利小姐给她的孩子取名叫‘博勒加德’[86],请你转告她一声,就说我,勒内,对此表示欣赏,并且认为世界上除了‘耶稣’以外,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名字。”
他在提到这位路易斯安那州的英雄人物时,虽然脸上挂着微笑,眼中却闪出自豪的光辉。
“不错,还有罗伯特·爱德华·李,”汤米说,“我不想贬低老博将军的声望,不过我等第一个儿子出世,就给他取名叫‘鲍勃·李·韦尔伯恩。'”
勒内耸耸肩笑了。
“我给你说个笑话,不过这真有其事。从这个故事中你可以知道克里奥尔人对我们勇敢的博勒加德和你们的李将军是怎么看的。有一回在新奥尔良附近的一列火车上,有一个弗吉尼亚人,他是李将军的部下,遇见了一个克里奥尔人,他在博勒加德将军的部队里服役。一路上那个弗吉尼亚人滔滔不绝地谈着,谈的尽是李将军的事,什么李将军做了这个啦,李将军说了那个啦,没完没了。那个克里奥尔人很有礼貌地洗耳恭听,一面皱起眉头像是在苦苦思索,随后他恍然大悟地微笑着说:‘李将军,哦对,是有那么个人,博勒加德将军说过,那个人很不错。'”
思嘉想跟着他们笑,可是实在不明白这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克里奥尔人是跟查尔斯顿人和萨凡纳人一样地傲慢。至于她自己,一直主张艾希礼的儿子也应该取名叫艾希礼。
乐师们调好音,起劲地奏起《志丹·塔克》这支曲子,这时汤米朝她转过身来。
“你跳舞吗,思嘉,我怕不能陪你,不过休和勒内——”
“不,谢谢你。我还在为我母亲服丧,”思嘉急忙说,“我在旁边坐一会儿。”
她的目光看到弗兰克·肯尼迪坐在埃尔辛太太身旁,便向他招手。
“我坐在那边的凹室[87]里等你,你去给我拿点点心来,我们俩好好谈谈。”她等那三个男人走了后吩咐弗兰克道。
弗兰克听罢便匆匆离去,给她拿来一杯葡萄酒,一块薄得像纸片的蛋糕。思嘉坐在客厅一头的凹室里,小心地把裙子理好,不让斑点最明显的地方露在外面。今晚她碰见许多熟人,还重新听到音乐演奏,感到非常兴奋,早上在白瑞德那里受到的屈辱,一下子抛到脑后了。明天她还会要为想到白瑞德的卑劣行径和她蒙受的羞辱而感到痛苦。明天她急着想要知道自己给弗兰克那颗受过创伤而迷惘的心留下多深的印象。可是且等明天吧。今晚,她浑身是劲儿,感到一切都充满希望,她的眼睛闪烁发亮。
她从凹室里朝宽敞的客厅望去,看见翩翩起舞的人群,不由得想起她在战时第一次来到亚特兰大时这客厅多么富丽堂皇,硬木地板像镜子般闪闪发亮,挂在天花板上的枝形吊灯,镶着数以百计的小小棱镜,几十支烛光投射得满房间蓝闪闪、光亮亮的,像是钻石在发光。四壁挂着的祖先画像,显得庄重尊贵,俯视着宾客,神情殷勤而大方。黑黄檀木的长沙发,柔软、舒适,其中最大最好的一张,从前就放在此刻她坐着的地方。每次参加舞会,这是她最喜欢的座位。从这里她能看见客厅里和外面餐室里的令人愉快的全部景色。餐室里有可以坐二十个人的椭圆形桃花心木餐桌,靠墙放着二十张细腿的椅子。餐具柜里沉甸甸地放着银餐具、七个插扦的烛台,高脚玻璃杯、调味瓶、细颈酒瓶[88]和闪亮的小玻璃酒杯。在战争的第一年间,思嘉常坐在那张沙发上,由一个英俊军官陪伴着,在打蜡的地板上窸窸窣窣的舞步声中,欣赏着小提琴、低音大提琴、手风琴和班卓琴的演奏。
现在那枝形吊灯黯然无光,斜吊在那里,上面的小棱镜多已破碎,仿佛曾经被北佬士兵作为靶子打过似的。客厅里点着一盏油灯,几支蜡烛,可是室内的照明主要还是靠那大壁炉里的熊熊火焰。晦暗的地板,在火光映照下,可以清楚地看出处处是裂缝和斑痕,大概几乎难以修复。褪色的墙纸上一块块四方印痕,显示墙上曾挂过画像。墙壁灰泥的大裂缝使人回想起围城期间屋子曾中过一枚炮弹,掀掉了屋顶和二楼的一角。那张沉重的桃花心木餐桌,上面放着蛋糕和细颈酒瓶,依然雄踞在空荡荡的餐室中央,然而却已遍体鳞伤,桌腿的断裂处看得出经过粗陋修理的痕迹。餐具柜、银餐具和细长腿的椅子都已不知去向。房间后面法国式拱窗上原有的暗金色锦缎帷幕也不见了,只剩下花边窗帘洗得还算干净,但是已经补缀过了。
原来她非常喜欢坐的弧形长沙发的地方,现在放着一张硬木长椅,坐在上面完全谈不上舒服。她尽量耐着性子坐着,若不是连衣裙弄成这样子,她早就可以参加跳舞了。再上场跳舞该多好!可是,跟弗兰克两人坐在这没人打扰的凹室里,比跳那叫人透不过气来的苏格兰舞对她更有意义。她可以装出为他的谈吐所倾倒的样子,并且鼓励他干出更大的蠢事来。
可是音乐确实诱人。等老利维拨动铮铮的班卓琴奏起苏格兰双人对舞的乐曲,她的脚渴望地随着利维的大八字脚打起拍子来。这时脚步声嚓嚓,时而轻击地板,时而从地板上拖过。双双舞伴列成两行,时而相向移近,时而后退,时而旋转,时而双臂交叉成拱形。
老丹·塔克喝醉了酒——
(转动你的舞伴啊!)
他跌进火里把柴块踢起!
(轻轻地跳吧,女士们!)
在塔拉度过乏味而劳累的几个月以后,重新听到音乐和舞步的声音,看到一张张亲切熟稔的面孔在暗淡的灯光下欢笑着,大声说着陈年的笑话和时髦的套话,相互逗弄挖苦,打情骂俏,这真使人高兴啊。这简直像是死后复活一样。这简直像是又恢复到五年前的欢乐的日子似的。倘若她闭上眼睛,看不见那翻新过的破旧衣裳和打过补丁的靴子和鞋子,倘若她心里不去回忆那些已见不到的男孩子,那么,她几乎认为一切都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她看到的是:那些老年人聚集在餐室里的细颈酒瓶旁;太太们靠着墙边闲聊,手里连把扇子也没有;年轻人在轻快地跳舞,摇摆着身子。这时,她忽然感到不寒而栗,她意识到一切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些熟悉的身影都仿佛是鬼魂一般。
这些人看起来和以前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实际上他们已经变了样。变在哪里?是年纪大了五岁吗?不,不仅仅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有某种东西已经从他们身上,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五年以前,他们沉浸在一种安全感之中而不自觉,在这种安全感的庇护下他们生气勃勃,似鲜花般盛开。如今这种安全感消失了,从而那往日的振奋感,那无处不在的欢乐和激动,那令人迷醉的生活方式,也都随之而消失了。
她明白自己也在改变,可是跟他们变得不一样,这使她感到迷惑不解。她坐在凹室里注视着他们,心中有一种孤独感,好像自己是个外来人,来自另一个世界,说的话他们听不懂,她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话。随后她发现她的这种感觉跟当初和艾希礼在一起时的感觉是一样的,然而跟艾希礼以及和艾希礼同类型的人相处恰恰构成了她对生活的绝大部分的看法,于是她觉得她是置身于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境地之外。
他们的相貌未变,风度依旧,然而她似乎感到在她这些老朋友身上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两样东西了。他们至死都不会舍弃他们那永存的尊严和永恒的豪爽,可是他们至死也无法摆脱那难以用言辞描绘的深深的苦难。他们言谈温雅,勇猛无畏,疲惫不堪,已战败了却不承认失败,被制服了却仍毅然屹立。他们是被征服的土地上的人民,一蹶不振,束手无策。他们眼睁睁看着自己热爱的家乡遭受敌人践踏,流氓恶棍无视法纪,他们先前的奴隶咄咄逼人,他们的女人遭受侮辱,他们自己被剥夺了选举权。于是他们在怀念墓地里的先烈。
旧世界的一切全变了,只有旧的形式没有变。因袭的习俗依然如故,而且必须继续下去,因为除此以外,再没有别的形式遗留给他们。他们牢牢把握住他们往日最喜欢、最熟悉的东西,像那从容的风度、殷勤的礼节、人际交往间的无拘无束,尤其是对女性的庇护姿态。他们对于自己赖以培养成长的传统忠贞不渝,他们显得谦恭有礼、温文尔雅,而且几乎成功地造成一种气氛,以保护他们的女人看不到粗鲁的和不适合女人看见的东西。在思嘉看来,这已荒唐透顶,因为现在已荡然无存,在这五年中间,即使和外界很少接触的女人,有什么没有见到过呢?她们看护过伤员,为死者闭合眼睛,经受过战争、大火和破坏的浩劫,领略过恐怖、逃亡和挨饿的滋味。
可是,无论他们见过多么可怕的景象,做过而且不得不继续要做多么卑贱的工作,他们依然是上流社会的先生和女士,是流放中的王族——辛酸、淡然、超脱、友爱、坚毅,像他们头顶上破碎的枝形吊灯一样玲珑剔透。尽管过去的时代已不复存在,他们却依然如往日一样地悠闲自在,拿定主意不跟着北佬追逐财富,也拿定主意不改变过去的处世之道。
思嘉明白她自己身上也起了很大的变化,否则她离开亚特兰大以后就不会做她做过的那些事情,现在也不会拼命想做她打算做的事。可是他们这些人的困难和她的困难,有些不同的地方,究竟有什么不同,她现在还说不清楚。也许那不同在于她是没有什么事不肯做的,然而他们却有许多事情是宁死也不肯做的。也许在于他们虽已失去希望,都仍旧能够微笑面对现实生活,在现实生活中优雅地躬身施礼,并从它旁边悄悄地走过,然而她思嘉却做不到这样。
她不能无视现实生活。日子她得过下去,可是即使她对严酷的生活一笑置之,生活毕竟还是太残忍,太难为她了。思嘉对她的朋友们一无所知,看不到他们的可爱、他们的勇敢和他们不屈的自尊心,只觉得他们愚蠢、固执,看到了现实却不敢正视现实,只是站在一旁微笑。
她凝视着双人舞跳得满脸通红的人群,她心里在想他们是否也像自己一样经受过种种磨难:逝去的恋人,伤残的丈夫,挨饿的孩子,失去的田地和被外人强占的心爱的家园。可是,不用说,他们是经受过的。她对他们的境遇的理解跟对她自己的其实相差无几。他们失去的东西她也失去过,他们缺衣少食她又何尝不是如此,他们面临的问题同样是她所面临的问题。然而他们的反应不同于她。她在客厅里看到的脸孔并不是他们真正的脸孔,都是些假面具,是些栩栩如生永远戴着的假面具。
可是如果他们跟她一样也忍受着险恶环境带来的剧烈痛苦——他们当然是的——那么他们又怎么能保持欢快的神态和轻松的心情,而且,又有什么必要这样做呢?对此她无法理解,并且感到很不愉快。她做不到像他们那样无动于衷地冷眼旁观世界的毁灭。她像一只被追捕的狐狸,心惊胆战地没命奔逃,想在猎狗猛扑上来以前躲藏进洞穴之中。
忽然间,她对他们满怀憎恨,因为他们跟她不一样,因为他们对自己蒙受的损失所持的态度她是无法学到手的,她也不愿意学到手。她憎恨他们,他们是些面带笑容、脚步轻快的陌生人,是些傲慢的蠢货,他们把失去的某些东西引以为荣,而且似乎失去了反而更值得自豪似的。那些女人全都是上等女人的气派。不错,她们是上等女人,可是她们每天干的却是些卑贱的工作,而且她们连下一次要穿的衣服在哪里现在都没有着落。全都是上等女人,哼!至于她自己,尽管她穿着丝绒衣裳,头发上洒着香水,尽管她门第高贵,出身豪富之家,她却感觉不到自己是个上等女人。只要她的纤纤玉手每天在跟塔拉的红土地打交道,她就高贵不起来。若要她自己感觉像个上等女人,除非她的餐桌上放的是银餐具跟玻璃器皿,吃的是热气腾腾的精美食物,除非她的马厩里又有了马车和马匹,除非摘棉花的是黑人的而不再是白人的手。
“啊,”她吸了一口气,愤愤地想道,“我跟她们的不同,就在这里,她们尽管贫穷,却仍旧把自己看成是上等女人,可是我办不到。那班蠢货好像不懂得如果没有钱,就做不成上等女人。”
就在这新发现的一闪念间,她模糊地意识到,她们虽则愚蠢,采取的态度却是正确的。假如埃伦在世,也一定会这样想。思嘉想到这里,不免有些心烦。她知道她应该跟她们的想法一致,可是她办不到。她知道她应该跟她们一样,坚信她生来就是上等女人,即使贫穷没落,仍将永远是个上等女人,可是她现在无法使自己相信这一点。
她有生以来,不断听到人家嘲讽北佬,说他们想假充做上等人,不是由于教养,而是凭借财富。然而此时她却不能不认为,北佬的话固然多半是异端邪说,在这一点上却是正确的。要做个上等女人得有钱才行。她知道埃伦若是听见自己的女儿说出这种话来,准会吓得晕过去,因为无论多么贫穷都不能使埃伦感到羞耻。可是思嘉感觉到的恰恰是羞耻,她羞于贫穷,羞于没落到难堪的地步,几乎一无所有,不得不从事该由黑人承担的劳作。
她烦躁地耸耸肩膀。也许他们是对的,她自己是错的。不过反正一样,那些高傲的蠢货不会像她现在所做的那样,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勇往直前,甚至不惜以荣誉和名声冒险去夺回他们丧失的东西。他们任何人都认为不择手段抢夺金钱是有失体面的。然而这是一个艰难的时世,一个残酷的时世。要征服这个时世就得进行艰难而残酷的斗争。思嘉明白,他们中有许多人的家族传统,强有力地阻止他们进行这种斗争——无可否认地以挣钱为目的的斗争。他们全都认为,不加掩饰地搞钱,甚至谈及金钱,都是极其庸俗的事。当然,有些人是例外,像梅里韦瑟太太烘烤点心和勒内赶馅饼车,如休·埃尔辛砍柴叫卖,如汤米承包建造房子。还有弗兰克,具有开设店铺的创业精神。可是其他的人怎么样,种植场主宁愿守着几亩薄田含辛茹苦。律师和医生宁可回到自己的事务所耐心等待着也许永不再来的顾客。至于那些以产业收入过着悠闲生活的人,他们今后会怎么样呢?
不过她可不会甘心穷苦一辈子。她也不会耐心地坐等奇迹出现。她要向生活冲击,从生活中夺取她能够夺取的东西。她父亲当年就是以移民者的身份白手起家,买下塔拉的大量田地。他办得到的事,他的女儿自然也办得到。她不像那些人把一切都押赌注于已经失败了的南方大业上,而且满足于为大业的失败而自豪,因为他们认为对大业做出牺牲是非常值得的。他们从过去汲取勇气,可是她则从未来汲取勇气。眼下的弗兰克·肯尼迪就是她的未来。至少他拥有一家店铺,手头还有些现钱。倘若她能跟他结婚,把他的钱弄到手,那么塔拉就可以再维持一年。以后呢——弗兰克得把锯木厂买下来。她眼前浮现出亚特兰大城大兴土木的繁荣景象。是的,鉴于时下很少有人竞争,谁要是建立起木材业,真不啻是拥有了一座金矿。
于是她内心深处唤起了战争初期白瑞德说过的关于偷越封锁线弄钱的那番话。当时她不愿意费心思琢磨他的话,到现在方才领悟了。她想她当时不能欣赏他的精辟见解,如果不是由于她年幼无知,显然就是出于她生性愚钝。
“在一个文明破灭的时刻跟在一个文明创建的时期同样能赚到很多钱。”
“他预见到了这种破灭,”她想,“他是对的。一个人如果不害怕工作——或者说不害怕去抢夺——那么一定能搞到好多钱。”
她看见弗兰克走过来,一手端着一杯黑莓酒,一手端着一只放着一块蛋糕的盘子,她朝他嫣然一笑。她心里从未怀疑过为了塔拉跟他结婚是否值得。她认为是值得的,因此她对此事并无第二种想法。
她啜饮着黑莓酒,对着他展颜微笑,她知道自己粉腮泛红,比任何一个在跳舞的女郎都更有魅力。她把裙子挪开一点,让他在她身旁坐下,有意无意地挥舞手帕,把花露水的香味飘入他的鼻孔。她很为这花露水感到骄傲,因为在场的女士中她是唯一用上花露水的人,而且弗兰克已注意到这一点。他居然鼓起勇气低低向她说了声她跟玫瑰花一般芳香红艳。
他若是不那么羞怯就好了,她不由得想起了她见到过的一只褐色老野兔。他若是像塔尔顿家的男孩子那样豪爽热情,或者甚至像白瑞德那样肆无忌惮就好了。不过假如他具备了他们的品质,也许他就能够察觉出来,在她□动着的眼睑深处,正隐藏着她走投无路的阴影。可是事实上他对女性一无所知,甚至对她是否怀着什么样的意图都不曾想过。这自然是她求之不得的,可是这并不能提高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第三十六节
两星期后,思嘉跟弗兰克·肯尼迪结婚了。求婚的过程是旋风式的,思嘉脸红地告诉他,他的热情逼得她简直透不过气来,使得她再也无法拒绝他。
弗兰克不知道,在这两星期中,思嘉其实心急如焚,晚上睡不着觉,半夜里还起床在房间里踱步。他对她的暗示也好,鼓励也好,都那么温吞吞的,使她恨得咬牙切齿。她默默祷告上帝苏埃伦不要写信给他,毁了她的诡计。幸亏她这位妹子生来最不善于通信,只喜欢收别人的来信,却不乐意给人家写回信,可是夜里她披着埃伦的披肩,在冰冷的地板上来回走着的时候,总觉夜长梦多,心神不定。再加上她最近收到威尔写来的一封信,把乔纳斯·威尔克森又到塔拉去过的事简略地告诉了她。乔纳斯听说思嘉到亚特兰大去了,就大吵大闹,弄得威尔跟艾希礼不得不把他撵走。威尔的信给她的心头以沉重的压力,她明白交纳塔拉额外税款的期限越来越逼近了。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她但愿能一把抓住沙漏[89],不让沙子掉下,叫时光静止不动。
思嘉把她的真实感情掩盖起来,扮演了一个非常巧妙的角色,使弗兰克对他所看到的表面现象深信不疑。每天晚上他到皮特小姐家里去,查尔斯·汉密尔顿的这位美丽动人的小寡妇,总静静地听他诉说怎样经营铺子,打算赚多少钱,把锯木厂买下来。她对他显得颇为倾心,对他讲的每一个字都感兴趣,而且表示赞同,这对于他因苏埃伦变节而留下的创伤无疑是一帖良药。他对苏埃伦的行径感到惶惑,感到痛苦。他是一个人到中年的单身汉,对自己不受女性欢迎这一点有自知之明,加以性格敏感内向,因此他的虚荣心深受伤害。他没有写信给苏埃伦责备她不忠实于爱情,这念头他连想也不敢想。可是他在跟思嘉的谈话中得到了慰藉。思嘉无须由他来数说苏埃伦的不是,她常常责怪她妹妹有眼无珠,说像他这样的人完全应该受到女人最好的对待,不过那女人要能真正赏识他才行。
脸蛋儿红红的汉密尔顿的小寡妇喜忧无常,时而想起她不幸的身世,便唉声叹气,时而经弗兰克说些笑话一逗,便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她那件绿色的连衣裙,经嬷嬷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穿在身上,显得风姿绰约,把她的软软纤腰衬托得完美无缺。加上她头发和手帕飘出的阵阵香气,怎不令人迷醉。可怜这样一位美丽的小妇人,甚至还不懂得生活的严酷性,却被抛在无依无靠的和如此艰难的人世间。如今她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兄弟,连她的父亲也没有能保护她。弗兰克认为,这世界处置这样一个孤苦的弱女子未免太不公正了。思嘉对他的这种看法默默地和由衷地表示赞同。
皮特小姐的家里他现在每晚必到,因为他觉得那里的气氛很愉快,能给人以安慰。嬷嬷每次给他开门时脸上的笑容,是只有上等人才见得到的。皮特总是围着他转,端给他的咖啡里,还特地加点白兰地。思嘉对他的每一句话,都洗耳恭听。有时他下午出去办事,就带着思嘉坐在他的马车里同出同进。思嘉一路上总要提出许多十分幼稚的问题,使他觉得非常有趣——“这才像个女人”,他心里暗自得意,见她对做生意的事一窍不通,忍不住笑出声来。思嘉自己也笑着说:“得了,你总不能指望我这样头脑简单的女人也要懂得男人的事情吧。”
弗兰克在他那老处女般的生活中,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话,便以为自己是一个比一般男人更为高贵的堂堂男子,是上帝特意创造出他来专门保护孤苦无依的女人的。
最后,他们终于双双站到结婚的礼坛前面,她把一只小手交托给他,低垂的眼睑在她娇嫩的桃腮上投下两道新月般的阴影,可是他却依然弄不清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只觉得自己是今生第一遭够罗曼蒂克和够兴奋的,他,弗兰克·肯尼迪,居然有幸被这个美人儿弄得心醉神迷,把她抱入自己强壮的双臂之中。这怎不叫人感到飘飘然呢。
婚礼上没有亲戚,没有朋友,连证婚人也是临时从大街上找来的陌生人。弗兰克本想把住在琼斯博罗的妹妹跟妹夫请来,另外再请几个好友在皮特姑妈家的客厅里聚聚,喝几杯酒向新娘表示祝福,可是由于思嘉坚决反对只好作罢。思嘉甚至连皮特姑妈都没有邀请出席她的婚礼。
“就我们两个人,弗兰克,”她紧紧搂住他的臂膀央求道,“好像私奔一样,我一直都想私奔外出结婚。亲爱的,为了我,你就答应吧!”
她那几句甜言蜜语,至今还在他的耳际回荡,加上她抬头向他恳求时,她那浅绿色的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珠,使他不得不俯首听命。不管怎么说,男人对自己的新娘总得做出让步,何况像婚礼这类能引起柔情蜜意的事,女人总是非常重视的。
他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了婚。
弗兰克给了思嘉三百块钱。起初他不太愿意,因为这样一来,他想马上买下锯木厂的希望就落空了。她要钱要得那么急,使他一时不知所措,可是又不能眼看着她家人被别人撵走。不过他见她拿到钱以后立刻容光焕发,对他的慷慨大方,报以火样的热情,这时他的失望感马上消除了。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他这样亲密过,因此他觉得这一笔钱花得非常值得。
思嘉立即派嬷嬷回塔拉去,给她三重任务:第一,把钱带给威尔;第二,宣布她的婚事;第三,把韦德带到亚特兰大来。两天以后,她收到威尔的一张回条,她把那张条子带在身边,一读再读,越读越喜欢。威尔的条子上说,税已经交清,乔纳斯·威尔克森听到这消息后“大为光火”,可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来恫吓。末了他出于礼节,简短地向她表示祝贺,然而对于婚事本身,他个人的看法只字不提。思嘉知道威尔理解她的苦衷,因而对此没有妄加评论。可是艾希礼会怎么想呢?为此她坐立不安。不久以前在塔拉的果园里,她还跟他说了那一番话。现在他会怎样看待她呢?
她还收到苏埃伦写来的一封信,满纸泪痕,连篇别字。苏埃伦用恶毒的语言、激烈的措辞和中肯的评论把思嘉的本质揭露无遗,使她从此再也忘不了信的内容,也无法宽恕信的作者。可是塔拉毕竟得救了,至少可以摆脱迫在眉睫的危机,苏埃伦的谩骂还不至于给她的快乐蒙上阴影。
她一直没有意识到,如今是亚特兰大,而不是塔拉,成了她永久的家。当初她不顾一切地筹集税款,脑子里只想到塔拉的命运遭受威胁,只想到如何挽救塔拉,别的一概置之度外。甚至直到结婚的那一刻,她仍然没有好好想一想,她为了保全自己的家园所付出的代价,竟然是要永远离开它,现在她想办的事办成了,然而一阵思乡之情却随之而来,怎么也排解不开。不过既然事已至此,交易已经做成,她打算恪守契约。而且因为弗兰克为她挽救了塔拉,她在感激之余,对他温情脉脉,心里暖烘烘的,她下定决心绝不让他为跟她结婚而感到后悔。
亚特兰大城里的女人对于邻居家的事,向来知道得一清二楚,并不亚于自己家的事,而兴趣则比对自己家的事要浓厚得多。她们都知道弗兰克·肯尼迪和苏埃伦·奥哈拉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已经有几年的历史。事实上他曾胆怯地说过,打算到春天就要办理婚事。现在忽然爆出冷门,就那么偃旗息鼓地改为跟思嘉结婚,自然不能不引起她们深深的怀疑和种种的揣测。其中梅里韦瑟太太是个不满足好奇心绝不罢休的人,当着弗兰克的面就直截了当地问他,既然和妹妹订了婚,却又跟姐姐结婚,究竟是何道理。可是她得到的回答,据她告诉埃尔辛太太,是只见弗兰克一脸的傻相。可是在思嘉跟前,即使像梅里韦瑟太太这样以大胆泼辣著称的人,也绝不敢触及这个问题。这些天来,思嘉外表上看来端庄温柔,然而顾盼之间,常常流露出自满得意的神气,叫人看了很不舒服。她又摆出一副好吵架的架势,因此谁也不敢惹她。
她知道亚特兰大人在背后议论她,可是她并不在乎。跟一个男人结婚,无论如何谈不上不道德。现在反正塔拉保全住了,人们喜欢饶舌,由着他们去,她需要操心的事多得很,哪里顾得上这些。眼下顶顶要紧的就是要让弗兰克明白——不过要策略些——他得在铺子里多赚些钱。她自上回吃了乔纳斯·威尔克森的惊吓以后,心里一直忐忑不安,现在左思右想,觉得即使不发生什么急需用钱的事,明年塔拉的税款,还是不能不早点准备起来的,因此就得想法多挣些钱。再说弗兰克说起过的锯木厂,也一直在她心里盘算着。若是买下锯木厂,弗兰克准能赚不少钱,因为现在木材价格奇贵,谁手头有木材,都不愁卖不到好价钱。可是弗兰克手头的钱,付了塔拉的税款以后,就不够买锯木厂,对此她感到烦躁,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设法在铺子里多赚钱,而且要快,省得锯木厂的交易被别人捷足先登。她看准了这笔买卖值得一做。
假如她是个男人,就会毫不犹豫地买下锯木厂,即使以铺子做抵押也在所不惜。在他们婚后的第二天,她就委婉地把她的想法透露给弗兰克,可是他却微微一笑,叫她不必用她那可爱的小脑袋去管男人家的事情。他没料到思嘉居然懂得什么叫抵押,起初觉得挺有趣,可是没过几天,他这种有趣的感觉就被心中的疑虑不安取代了。有一回他偶一不慎,说起了有些人(他留意着未提他们的名字)欠他的钱一时无力偿还,那些人都是老朋友、上等人,因此不便向他们催讨。不料思嘉听见这话,竟刨根究底地再三追问,弄得他后悔不迭。思嘉总是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说她出于好奇,很想知道是哪些人欠他的钱,欠了多少。弗兰克对此躲闪唯恐不及,一面假装咳嗽,一面不住摇手,嘴里照例搬出要她的小脑袋不用管男人的事作为挡箭牌。
从此弗兰克开始明白过来,这个可爱的小脑袋其实是一个精于算计的脑袋,而且比他自己要高明得多。这使他感到不安。接着令他大为震惊的是他发现她能够把一长串的数字很快地用心算加起来,而他自己对三个以上的数字就得用纸和笔计算。而且她对于分数也丝毫不觉得困难。在弗兰克看来,一个女人根本就不应该懂得分数和做生意的事。若是不幸生来就有这方面的禀赋,也不该表露出来。因此他现在很不乐意跟她谈做生意的事。结婚以前,他以为这类事她不会懂得,乐得说给她听听,以博得她的敬仰,谁知她原来不是不懂,而是非常精于此道,这使他对女人的表里不一感到愤慨,一个女人居然很有头脑,这又使他深感失望。
至于弗兰克到什么时候才弄明白,思嘉为了达到跟他结婚的目的使用了欺诈的手段,始终没人知道,或许是托尼·方丹到亚特兰大来办事的时候,显然是凭他的想象被他察觉出来的。或许是他在琼斯博罗的妹妹对他的结婚大为惊骇,直接写信把真相告诉他的。可以肯定的是消息的来源不是来自苏埃伦。她从没有写过信给他,他自然也不便写信向她解释。何况他既已结婚,解释又有什么用呢?他想到苏埃伦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内情,还以为他就那么稀里糊涂地把她给抛弃了,他内心深感愧疚。而且看来人人都是这个看法,都在批评他,这使他难以做人。他没法为自己剖白,总不能说是自己被一个女人迷住了,昏了头,更不能公开宣扬,说中了老婆的圈套,听信了她编造的谎言。
思嘉现在是他的妻子,做妻子的有权利要求丈夫对她忠诚。何况他也不肯相信,思嘉跟他结婚,竟会对他没有一点感情。他的男性的虚荣心不允许他心里存在这样的念头。他倾向于认为她突然爱上自己,为了跟自己结婚,甚至连扯谎也在所不惜。可是这一切又着实费解。思嘉长得漂亮,人又精明,他自己年纪比她大一倍,对她来说,并无可取之处,不过弗兰克是个上等人,他把疑团闷在肚里。思嘉是他的妻子,用难堪的问题问她,等于是侮辱她。何况即使知道了,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其实弗兰克并没有什么需要挽回的东西。他的婚姻看来很美满,思嘉是个顶顶美丽动人的女人,在他眼里简直是十全十美——只是过于固执。结婚后不久,弗兰克发现若是顺了她的心意,生活就会过得很愉快,若是违拗了她,那就——反正思嘉只要觉得称心如意,就会高兴得像个孩子,成天笑声不断,说些荒谬的笑话,有时还坐在他膝盖上拉他的胡子,直至他发誓说像是年轻了二十岁。她对弗兰克能做到体贴入微,他晚上回到家里,他的拖鞋已经放在火上烘着,他脚湿了,头冷了,她会悉心照料;她记得他喜欢吃鸡肫,咖啡里喜欢加三调羹白糖。总之,跟思嘉在一起生活可以说得上是舒适甜蜜——不过你得顺着她的心意。
婚后两个礼拜,弗兰克患了流行性感冒,米德大夫叫他卧床休息。战争的第一个年头里,弗兰克曾害过肺炎,在医院里待了两个月,从此他就害怕再染上这种疾病。所以这回一病,就乖乖地躺在床上,盖上三条毯子发汗,每隔一小时,喝一杯嬷嬷跟皮特姑妈为他调制的热饮料。
可是弗兰克的病拖延不愈,日子一天天过去,他心里牵挂着店铺里的情况,总是放不下心。那店铺是由一个伙计在照管,每天晚上来一趟,报告当天的营业情况,可是弗兰克还感到不满意。思嘉见这是一个她等待已久的良好时机,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说:“哦,亲爱的,见你这样着急,我心里也不好受,还是我到店里去看看情况如何。”
他有气无力地想劝阻她,可是她微笑着抚慰他,她还是不听劝阻去了,他也无可奈何。三个礼拜以来,她一直想看看他的账簿,了解一下他的经济状况。如今他卧病在床,可真是天赐良机!
那店铺就在五角场附近,新盖的屋顶对着烟熏的砖墙,显得格外醒目。店铺前搭着木棚,一直伸到街沿石旁,棚柱之间的长铁条横档上,拴着马和骡子,在寒冷的蒙蒙细雨中垂着脑袋,它们的背上盖着破毯子破被单。店铺的里面跟琼斯博罗的布拉德家铺子差不多,只是里面没有许多人围着熊熊的炉火,嚼着烟草消磨时光,对着一个个沙箱吐烟草水。它比布拉德家铺子大些,光线暗些。因为室内的光线被木棚遮去大半,只有侧面墙上一扇沾满苍蝇污点的小窗透射进一点亮光。地板上撒满木屑,沾着烂泥,到处是灰尘,肮脏不堪,屋子前面像是稍稍整齐一点,一排排货架高高地伸向暗处,堆放着色彩鲜艳的布匹、瓷器、炊具以及针线之类的杂物。架子后面用隔板隔着,隔板后面一片杂乱。
这里没有铺地板,硬泥地上杂七杂八地堆放着许多东西。她在半暗的光线下,看见货物有装箱的,有打包的,还有犁头、马具、马鞍和廉价的松木棺材。还有一些旧家具,从不值钱的橡胶木到桃花心木甚至黑黄檀木的,堆得很高。此外还有些破旧然而华丽的锦缎椅套和马鬃椅垫,跟周围的肮脏环境很不调和。瓷盆、水罐和瓷器便壶散乱地堆在地上。四壁靠墙放着许多大箱子,思嘉用灯照着才看清楚里面盛放的是种子、洋钉、插销和木匠工具等物。
“我还以为弗兰克这个人像个老处女那么爱挑剔,一定是什么都料理得井井有条的,”她用手帕擦掉手上的污秽,心里想道,“这里简直像个猪圈,他这店是怎么开的!他若是把货物都掸刷干净,放在前面顾客易见的地方,生意一定会好得多。”
他的货物是这副样子,他的账目也就可想而知了。
“我得去看看他的账簿。”她想着,便拿起灯走到铺子前面。伙计威利拿来一本积满灰尘的总账本,不情不愿地递给了她。他年纪很轻,但看来是抱着跟弗兰克同样的意见,认为女人不该过问做生意的事情。思嘉声色俱厉地给了他一个下马威,立即吩咐他出去吃饭。等他走开以后,她才觉得好过一些,因为他那不表赞同的情绪实在叫她懊恼。她先坐在火炉旁一张绷子坐垫的椅子上,抬起一只脚塞在另一只大腿下,把账簿打开放在膝盖上。此时正是午饭时间,街上没有行人,店里也没有顾客,店堂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慢慢地翻动账页,细细审视一行行的名字和数目。账是弗兰克亲手记的,像铜版雕刻那样,难以辨认。她看着看着,不禁皱起眉头。果然不出她所料,从账簿上出现了新的证据,足以说明弗兰克缺少做生意的头脑。赊欠的总数至少有五百元之多,有些已经拖欠了好几个月。欠款的大多是他们的老朋友,其中包括梅里韦瑟家和埃尔辛家在内。平时她听弗兰克说起人家欠账的事时,略有微不足道的意味,她以为数字一定很小,没料到竟是一笔巨款。
“他们若是付不出钱,为什么还要不断地来买呢?”她烦躁地想道,“他若是知道他们还不起钱,为什么还肯继续卖给他们?他若是肯向他们催讨,有不少人还是还得起的。比如埃尔辛家,他们能够给范妮做缎子结婚礼服,为她举行盛大的婚礼,当然是还得起欠他的钱的。弗兰克心肠太软,人家正好利用他这个弱点。他只要把欠款收回一半,就可以买下锯木厂,而且不难为我储存准备明年需付的税款。”
于是她想:“弗兰克居然要办锯木厂,真是活见鬼,一个小小的店铺,被他弄成了个慈善机构,他还怎么能从锯木厂里赚钱,只怕要不了一个月,就会被司法长官没收。哼,这店铺让我来管,也会比他管得好。锯木厂由我来办,也一定比他强,尽管我对木材生意完全是外行。”
认为一个女人能够把做生意的事办得跟男人一样好,甚至比男人更好,这是种惊人的思想,在认为男人是无所不能而女人则一无所能的传统中萌发出来的这个思想,又是一种革命的思想。当然,她过去就曾发现过这个传统未必正确,可是她一直把这个不寻常的思想,当作一个有趣的假想埋藏在心头,从没有把它流露出来。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厚厚的账簿摊在膝盖上,嘴巴微微张开,颇为惊讶地回想起在塔拉那艰辛的几个月间,她承担了男人的职责,而且干得非常出色。她从小脑子里就被灌输进一种思想,说是女人单独是办不成事情的。可是在威尔到来之前,偌大的塔拉庄园一直是由她一人经营的。“不错,不错,”她在心里断断续续地想道,“我看没有男人的话,世界上不论什么事女人都能够做到——只除了生孩子,不过,不晓得,神经正常的女人,若是能够办得到,是谁也不愿意生孩子的。”
她一想起自己居然跟男人一样能干,心里猛然升起一阵自豪感以及想证实自己能力的强烈愿望。她要像男人一样地挣钱,挣来的钱归她自己,既不需要向男人要钱,也不需要向男人说明用途。
“我假如自己有钱把那锯木厂买下来该多好。”她大声说完,又叹了口气,“我一定能办得很兴旺,而且我连一个木片都不允许赊账。”
她又叹了口气。她明白没地方可弄到钱,所以这念头只不过是空想。可是弗兰克只消把欠款收回就可以把锯木厂买下来。买下厂子以后,赚钱是不成问题的,到那时她定要想办法把经营改善一下,改变以前的老样子。
她从账簿背后撕下一页纸,把欠款达几个月仍没有归还的名单抄下来,打算一回到家里就跟弗兰克谈这桩事。她要叫他明白,欠账的人即使是老朋友,但欠账总是该还清的。她一定要跟他说,即使惹得他烦恼她也不管。她晓得弗兰克胆子小,脸皮嫩,爱听人家说好话,宁肯丢了钱也不愿逼人家还债。
他也许会说,人家现在拿不出钱来。那也可能是事实,因为大家的确都很穷。可是家家多少都有几件首饰或是银器,或是有点不动产之类,不妨拿来抵现金折价。
她想象得出,要是跟弗兰克说出这个主意,一定会使他唉声叹气,怎么,要把老朋友的首饰和财产拿过来?好吧,她耸耸肩膀:“他爱叹气尽管叹气。反正我要跟他说,也许他乐意为了友谊而受穷,可是我不干。弗兰克若是一点胆量也没有,就别想弄出什么名堂来。可是他非得有所发展不可,他一定得去挣钱,哪怕是由我来当家逼着他干。”
她于是急忙把名单抄下来,眉头紧锁着,舌尖舐着牙齿啧啧作响。忽然门一开,一阵冷风灌进店堂,只见一个高个子踏着印第安人的轻快步伐走进来,她抬头一瞧,原来是白瑞德。
他穿着华丽,一身新装,大衣外面一件时髦的斗篷披在他宽阔的肩膀上。他接触到她的目光时,把高礼帽摘下来,朝她深深地鞠躬,一手放在胸前洁白的打褶衬衫上。他的眼睛大胆地扫视着她,一口雪白的牙齿在褐色的脸庞上闪闪发亮。
“我亲爱的肯尼迪太太,”他朝她走过来,“我最最亲爱的肯尼迪太太!”说着他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她先是吃了一惊,像是见到鬼魂进了店堂,随即她连忙把脚放下,身子坐直,冷冷地瞅着他。
“你来干什么?”
“我拜访过皮特小姐,知道你已结婚,赶紧前来向你道喜。”
她想起那天在他面前受到的屈辱,羞得满脸通红。
“亏你还有胆来见我!”她嚷道。
“恰恰相反,你怎么有胆见我?”
“哦,你是个顶顶——”
“我们休战好不好?”他低头看着她,脸上闪现随便的微笑,笑得很轻率,可是并不表现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也不对她的行为有所责难。于是她也不由自主地笑了,然而却是一种难堪的苦笑。
“真可惜他们没把你绞死!”
“我怕别人的想法也都跟你的一样。得了,思嘉,放轻松一点,你那模样像是忍受了一次奇耻大辱,这可有点不太合适。我上回跟你开的,呃——开的小玩笑,你早已不放在心上了吧。”
“玩笑?哈!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哦,你会忘记的。你不过是故意装出愤慨的样子,以为这样才合适,才值得尊敬罢了。我可以坐下吗?”
“不。”
他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咧开了嘴。
“我听说你连两个星期都不肯等我,”他假装叹了口气,“女人可真是水性杨花!”
他见她不吭声,便接着说下去。
“跟我说,思嘉,这话只限于我们两人之间——只限于我们两个老朋友,两个知己朋友之间——你说你若是耐心等我出狱,是不是更明智一点?要不,你是不是觉得,跟弗兰克·肯尼迪结婚,比起跟我非法来往更有吸引力呢?”
像往常一样,他的冷嘲热讽总要引得她火冒三丈,他的厚颜无耻总要弄得她又好气又好笑。
“别胡说八道。”
“有一个问题我思索再三,始终得不到解答,你是不是可以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呢?我想要知道的是,你能够跟一个你对他既不热爱,又无深情的男人结婚,而且尝试了一次以后,还愿意经历第二次,难道你跟所有的娇柔女性全不一样,对这样的婚事不觉得嫌恶,不会巧妙地退缩吗?要不也许是我弄错了,原来南方女性并不是那么娇柔的吧?”
“白瑞德!”
“好,答案有了。我始终觉得女人有一种坚韧性和耐受力,是男人所不知道的,尽管我从小就听人家说女性都是脆弱、温柔和敏感的。不过按照欧洲大陆的成规,夫妻双方有了爱情,是一种很不可取的结合方式。事实上毫无情趣可言。欧洲人的这种婚姻观念,我向来认为是正确的。结婚为了方便,恋爱得到快乐。这是一种明智的制度,你说对吗?你跟欧洲人的观念,其实比我想象的还要更接近一些。”
她真想对着他大吼大叫:“我结婚不是为了方便!”可是不幸的是,她此刻已经吃瘪了,她对自己的无辜无论怎么提出抗议,只会招致更加犀利的抨击。
“你现在怎么样啦?”她冷冷地说,急于想换个话题,“你是怎么从监牢里出来的?”
“噢,那个!”他打了个轻松的手势说,“没费多大事,他们今天上午就给我放了。我只是在我华盛顿的一位朋友身上使了点微妙的敲诈手段。他在联邦政府的议会里占有相当高的地位,是个杰出的人物。当年我给南方邦联买毛瑟枪和裙环,他就是把货物卖给我的北佬英勇爱国志士之一。我通过适当的渠道,让他知道我的困难处境后,他马上运用他的权势,于是我就被释放了。权势就是一切,至于有罪无罪,无非是一个学术问题罢了。”
“我敢起誓,你不会是无罪的。”
“不错。现在反正我不会陷入法网,我不妨跟你实说,我的罪孽,简直不亚于该隐[90]。那黑鬼确实是我杀的。他竟敢在一个白种女人面前傲慢不逊,我作为一个南方的上等人,还有什么别的办法?还有我既然对你招认了,我得承认我曾经在一家酒吧间里,跟一个北佬骑兵争吵了几句便开枪打死了他。我那件小小的过错至今没有受到过追究,所以看来大概别的什么倒霉的替死鬼为此上了绞架。”
她听见他对杀人的事如此津津乐道,吓得血都凉了。她刚想从道义上谴责他几句,忽然记起了埋在塔拉葡萄藤下的那个北佬。她自己对那件事并没有感到良心上有什么不安,仿佛她不过在路上踩死了一只蟑螂似的。现在她才意识到自己是跟白瑞德一样有罪,没有资格对他进行审判。
“而且,既然我像是要把一切都和盘托出,那么我还得告诉你,不过要绝对保密(就是说不要告诉皮特小姐),那笔钱确实是我拿的,现在安全地存在利物浦的一家银行里。”
“那笔钱?”
“是的,就是北佬急于想知道的那笔钱。思嘉,那天我没有把你要的钱给你,并不完全是因为小气。我若是开张支票给你,他们就可以跟踪追查,恐怕你连一分钱也未必能弄到手。我只能寄希望于自己千万不能轻举妄动。我知道这笔钱放在那里相当安全,因而万一出现了最最不利的情况,就是说,叫他们发现了存钱的地方,要想把那笔钱取走,那么我就要把战争期间出售枪支弹药给我的每一个北佬爱国志士的名字统统公布于众,这样就会闹得满城风雨,叫他们没法收场,因为其中有些人现在已经在华盛顿身居高位。事实上,我这一次能够出狱,正是我恫吓他们说要吐露真情的效果。我——”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南方邦联的金币真的落到了你的手里?”
“不是全部,我的上帝,不,跑封锁线的商人有五十多人,大家都在拿骚、英国和加拿大存有不少钱。我们在南方邦联人中间很不得人心,因为他们还不如我们狡猾。不过我得了将近五十万,你想,思嘉,五十万块钱,假如你能按捺一下你那火冒的性子,不急着跟别人再次结婚的话!”
五十万块钱。她想到这么多的钱,便觉心里一阵隐隐作痛。他最后那句嘲讽她的话,她根本没有听进去。她觉得在这个贫困受苦的世界上有这样多的钱,简直叫人难以置信,钱这样多,多得令人吃惊,却叫别人轻而易举地拿走了,而且拿到钱的人又并不是急于需要钱的人。可是她只有一个年长多病的丈夫和这肮脏寒酸的小店铺,同时她又要面对一个充满挑战和敌意的社会。像白瑞德这样一个为人所共弃的败类有这样多的钱,她肩负着沉重的担子反而没有多少钱,世道未免太不公允了。她恨他,恨他坐在那里,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对她揶揄笑骂。哼,她绝不恭维他,说他乖巧机灵,叫他得意忘形。不,她要挖空心思用恶毒的话刺痛他。
“我想你大概觉得拿了南方邦联的钱可以问心无愧吧。你自己也知道这分明是百分之一百的偷窃行为。凭我的良心你这种钱送给我,我也不要。”
“我的天,今天的葡萄怎么特别酸起来啦!”他假装皱起眉头嚷道,“那么你说我是偷了谁的钱呢?”
她没有作声,一时想不出他到底是偷了谁的。归根到底,弗兰克所做的跟他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程度上远远不及他罢了。
“我手头的钱,有一半是应该归属于我的,”他继续说,“是那些北佬爱国志士帮我正正当当地赚来的。他们背着政府把禁运的货物卖给我,我可得到百分之一百的利润。有一部分我是靠囤积棉花赚来的。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我廉价买进一批棉花,等到后来英国纱厂急需棉花,我就以一块钱一磅的高价抛出。还有一部分是做粮食投机买卖赚来的。你想这些钱都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为什么要叫北佬白白拿走?至于其余的部分,那是属于南方邦联的。当时我受邦联政府的信任,把棉花偷运出封锁线,在利物浦以吓人的高价卖出去,再以卖棉花的钱买皮革、枪支和机器运回来。这些,我全都一一办到了。我还奉命把卖得的金币以我私人的名义存在英国的银行里,以便建立我个人的信用。我总还记得,后来封锁线加紧控制,连一条船也出不去,进不来,那笔钱就只好存在英国银行里。你说我该怎么办?把钱从银行里提出来,想办法运到威尔明顿去,结果势必被北佬截去,我不成了白痴吗?封锁线被严加控制能说是我的过错吗?我们的战事失利能说是我的过错吗?那笔钱是南方邦联的,固然不错,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南方邦联了——虽然听有些人说,你们始终不愿接受这一事实——我该把钱交给谁呢?交给北佬政府吗?所以我很不情愿别人把我当作窃贼看待。”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皮烟匣,抽出一支长雪茄,得意地闻了一闻,同时装出一副焦急的神情看着她,像是想仔细听听她的意见。
“见他的鬼去,”她想,“他总是能比我抢先一步。我明明晓得他的论调有不对头的地方,可我就是抓不住他的要害。”
“你可以,”她很庄重地说,“把这笔钱分给生活穷困的人。邦联政府固然没有了,可是邦联人民还在,有不少家庭都正在忍饥挨饿。”
他的头往后一仰,粗鲁地纵声大笑。
“你最最动人,也最最荒唐的时候,就是你装出一副伪善样子的时候,”他高声说着,看得出真是很开心,“思嘉,你千万要说实话。你不会扯谎。爱尔兰人是世界上顶顶不会扯谎的人。好吧,让我们开诚布公。你绝不会想到我们可怜的南方邦联,更不会想到挨饿的邦联人民。假如我真的有意把我所有的钱散发给他们,你恐怕要尖声怪叫表示抗议了。除非我把极大部分分给了你。”
“我不要你的钱。”她竭力装出冷漠庄重的神气。
“噢,真的不要吗?我看你的手心此刻就在发痒,我若是拿出一枚二角五分的银币,你准会扑过来抢的。”
“你若是到这里来侮辱我,取笑我贫穷的话,我只好跟你说声再见了。”她一边反唇相讥,一边把厚厚的账簿从膝盖上挪开,以便站起身来说话更有力些。可是他却马上站起身来笑嘻嘻地把她挡回去坐在椅子上。
“你这一听见说真话就要动气的老脾气,到什么时候才改得掉呢?对别人的事说真话,你是不会放在心上面的,那么为什么对你自己的事,你就不肯听几句真话呢?我其实并不是侮辱你。我认为渴望获得钱财是一种良好的品性。”
她不太明白渴望获得钱财到底意味着什么,可是听他说那是一种良好品性,心里的怒气稍稍平息了一点。
“我不是来取笑你贫穷,我是来祝愿你健康长寿,婚姻美满。顺便问一下,你的妹妹苏埃伦对你的盗窃行为,是怎么想的呢?”
“我的什么?”
“你从她的眼皮底下把弗兰克偷走的事。”
“我并没有——”
“得了,我们不必抠字眼了。她怎么说?”
“她没说什么。”思嘉说。
“哦,她可多么为他人着想啊!”白瑞德目光闪烁着,言不由衷地说了一句,“好吧,现在让我听听你是怎么个穷法。不久以前你曾为这事到监牢里看过我,所以我有权利知道,弗兰克有没有那么多钱来满足你的希望呢?”
他话说得很放肆,可是无可回避。她只得忍受着,要不就请他离去,然而她并不想请他走开。他虽然话中带刺,那些刺本身却都是真情。他知道她做过的事,知道她为什么要那样做,而且似乎并不因此而看轻她。他的问题虽然听起来刺耳,却像是出于善意,出于关心。在他面前,她不妨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这样可以得到一些宽慰,因为她已有多时不曾把自己个人的情况和意图向别人倾吐。有时她把自己的心事稍稍披露一点,反而引起旁人的惊骇。只有跟白瑞德谈话,就好比穿了一双太紧的鞋子跳了一场舞下来又换上一双旧软鞋,觉得既轻松又舒服。
“纳税的钱你到手没有?塔拉的日子还过得去吧?”说话中那嘲讽的语调已经没有了。
她抬起头,她的绿眼睛接触到他的黑眼睛,他那眼中的神情先是令她吃惊,令她惶惑,可是忽然她脸上现出微笑,笑得那么甜蜜动人,是这些天来难得见到的。他是个多么古怪的家伙,可是有时他又非常可爱。她现在明白他来访的真正目的,不是为了作弄她,而是担心她那笔急于需用的钱至今尚未到手。她现在明白他一出监牢就急忙赶来看她,表面上显得毫不在意的样子,为的是想知道她是不是还需要钱用,如果需要,他就借给她。可是他偏故意招惹她,侮辱她,即使她识破了他的意图,他也不肯承认,实在叫人捉摸不透。他是真的有意于她,只是嘴里不肯承认,还是另有其他意图?很可能是后者,她想。可是谁晓得?他的一举一动,往往不同于常人。
“塔拉的威胁已经消除了,”她说,“我——钱我得到了。”
“恐怕是经过一番斗争的吧,我敢说。你是不是耐心等到结婚戒指戴上了手指才向他开口的呢?”
他对她的行动的估计果然准确无误,她想尽量不笑,可还是露出了笑靥。他又坐下来,舒舒服服地把两条腿向前伸开。
“好吧,把你的穷困情况说给我听听吧。弗兰克那浑蛋有没有把他发财的前景跟你胡吹一通,他若是欺骗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孩子,就该狠狠地吃一顿鞭子。快,思嘉,把一切都告诉我,你用不着隐瞒我什么,我连你最见不得人的事全知道了。”
“哦,白瑞德,你是个最坏——我不晓得该怎么形容你才好!不,他说不上欺骗我,不过——”她忽然觉得说出自己的心里话是一种快乐,“白瑞德,如果弗兰克把别人欠他的钱都收回来,我就什么也不用担心了。可是白瑞德,欠他钱的人足有五十家,而他又不肯去催还。他这人脸皮太薄,他说一个上等人不该去向另一个上等人逼债。那么那些欠的债不知到哪年哪月才能到手,说不定永远收不回来呢。”
“嗯,你为什么要急着收回来?是日常开销不够用吗?”
“不是,不过——喏,事实上,我自己想用点钱。”她想起锯木厂,眼睛就亮起来。也许——
“做什么用?还要交税吗?”
“这跟你有关系吗?”
“有的,因为你心里正在盘算,想跟我借钱。这一套我是很懂的。我可以借钱给你,而且不要求你不久前提出来的那迷人的抵押品。当然,除非你坚持要给。”
“你是个顶顶粗鲁的——”
“一点也不。我不过是想让你放心罢了,我知道你为了那件事还在担心,自然不是担心得很厉害,但多少总有点担心。钱我是乐意借给你的,不过我要知道你做什么用。我想这点权利我应该是有的。如果你拿去买漂亮衣服,买马车,我当然不会拒绝,可是如果你拿去给艾希礼·威尔克斯买新裤子穿,我怕就爱莫能助了。”
她一听这话,不由得怒火上升,结结巴巴了好一阵子才说出话来。
“艾希礼·威尔克斯从来没有要过我一分钱!他哪怕饿死,也绝不肯拿我一分钱的!你根本不理解,他是个多么高尚,多么有尊严的人!当然,你不可能理解他,因为你是一个——”
“我们还是把骂人的话收起来吧。说到骂人,我能想得出的话是绝不会比你更差的。你别忘了关于你的情况,全是皮特小姐提供给我的。她只要碰到一个同情她的人,几乎是无话不谈的。是她告诉我艾希礼从罗克岛回来以后,就一直住在塔拉。是她告诉我你容忍他妻子在那里住着,虽然我知道她对你一定是个沉重的负担。”
“艾希礼是——”
“噢,是的。”他毫不在意地挥了挥手,“艾希礼这人极其崇高,远非我这个凡夫俗子所能理解,可是请不要忘了你在十二橡树跟他表演的那情意缠绵的一幕。当时我是个深感兴趣的见证人。自那以后,我发现他始终没有改变,你也没有改变。假如我没有记错,他那天显示的形象看来并不崇高,而且至今没有多大进展。他为什么不把家眷带走自谋生路?为什么偏要留在塔拉?当然,这不过是我在那里瞎胡猜。可是如果你想让塔拉维持他的生活,那我是一分钱也不借给你的。在我们男人中间,谁要是让女人养活自己,说起来是很难听的。”
“你怎么敢说出这种话来?他一直都像田里的劳工那样在干活呢!”她感到一阵暴怒,可是想起艾希礼在劈篱笆木条的事,又是一阵心酸。
“我敢说他是尽力而为了,他若是做起施肥料工作来一定更为出色,而且——”
“他是——”
“噢,是的,我明白。我们姑且认为他是在尽力而为,不过恐怕没多大用处。你绝不能叫一个威尔克斯家族的人成为一个田里的劳工,或者任何类型的有用之材。他们这一种族是纯粹的装饰品。好啦,我刚才对我们高尚而有尊严的艾希礼说了些粗野的话,请你不要见怪。可是令我诧异的是,像你这样一个讲求实际的人,怎么总也摆脱不掉这些幻觉。你到底需要多少钱,打算用在什么地方?”
他见她不答话,便重复问道:“你打算用在什么地方?你看能不能跟我说实话,说实话跟说假话的效果是一样的,事实上只会更好,因为你若是跟我说假话,迟早会被我察觉出来,你想到那时该多尴尬。你要牢牢记住,思嘉,你无论怎样对待我我都可以忍受,只要你不对我说谎。你可以不喜欢我,可以对我发脾气,可以跟我撒泼,唯独不可跟我扯谎。你到底打算用在什么地方?”
思嘉听他在攻击艾希礼,一怒之下真想不顾一切狠狠地啐他一口,再把他借钱给她的建议高傲地反弹回去。而且她差一点这样做了,可是冷静的常识制止了她。她勉强吞下怨气,尽量摆出一副和善庄重的样子。这时白瑞德背靠椅子,两腿伸向火炉边。
“如果世界上有什么事能使我得到最大的乐趣,”他评论说,“那就是看着你在道德观念跟实际利益——比如金钱——两者之间进行思想斗争。当然,我知道你的务实精神必然会占上风,可是我还是想留在你身旁继续观察,看看你天性中美好的一面是否有朝一日终于取得胜利。倘若那一天果然来了,我就卷起铺盖离开亚特兰大,永远不再回来。在女人中间美好的天性占上风的大有人在。……噢,我们还是谈正事吧。你需要多少钱,用在什么地方?”
“准确的数字我说不上来,”她闷闷不乐地说,“我打算买一家锯木厂,我想我能够买得很便宜。另外我要两辆大车、两头骡子,骡子要上好的。我还要一匹马和一辆马车,是给我自己用的。”
“一家锯木厂?”
“是的,你若是借钱给我,我可以把工厂的一半产权归你。”
“我要锯木厂有什么用?”
“赚钱啊!我们可以赚好多的钱。要不我付利息给你——嗯,让我想想,多大的利息才算是好利息。”
“一般认为五分利是很不错了。”
“五分利——哦,别开玩笑!不要笑,你这魔鬼。我是跟你谈正经事。”
“所以我才要笑。你那骗人的漂亮脸蛋儿后面在动些什么脑筋,恐怕除了我以外,是谁都弄不明白的。”
“得了,谁管那个?你听我说,白瑞德,你觉得对你来说,这个买卖是不是值得一做?弗兰克跟我说有个人在桃树街上有一家小锯木厂,想把它卖掉。他因为急着等钱用,所以卖得很便宜。现在大家都要重新造房子,这一带锯木厂又不多,我们可以把木材高价出售。那人愿意留下来帮我们办厂,我们付工资给他。这些全是弗兰克跟我说的,他说他有了钱就打算把厂子买下来。我猜他给我纳税的钱大概本来是想用来买厂子的。”
“可怜的弗兰克,可是等你告诉他说你背着他已经把厂子买下来,他会怎么说呢?我借钱给你的事,你又怎样解释才不至于有损你的名誉呢?”
思嘉一门心思扑在弄钱买厂子上面,竟不曾想到这一点。
“那么,我就不告诉他。”
“他一定知道你的钱不会是从树林里拾来的吧。”
“我就跟他说——噢,对了,我就说我把钻石耳环卖给你了。我真的把耳环给你。那就算是我的抵押品——我的——不管你叫它什么吧。”
“我不要你的耳环。”
“这耳环我也不想要,我不喜欢它。它本来也不是我的东西。”
“那么是谁的呢?”
她的心立刻飞回到塔拉,眼前浮现出那个酷热的午昼,在寂静的过道里,四肢伸展扑倒在地的北佬的尸体。
“是人家留给我的——那人已死了,现在当然是属于我的。你拿去吧。我不想要它。我宁可把它变换为钱。”
“我的上帝!”他不耐烦地嚷道,“你除了钱,难道就没想过别的东西吗?”
“没有,”她的一双冷漠的绿眼睛瞅着他,坦率地答道,“你倘若曾有过我那样的经历,也一定会跟我想的一样。我发现天底下顶顶要紧的就是钱。上帝是我的见证,今后我再不要没钱度日了。”
她回忆起那天在十二橡树的废墟后面的情景,头上骄阳似火,脚下是柔软的红土地,小屋里散发出黑人身上的气味。她自己则昏昏沉沉,疲软乏力。她还回忆起当时她心头有节律地跳动,像是在一遍遍呼唤:“我一定不再挨饿,我一定不再挨饿。”
“总有一天我会有钱,有很多的钱,我爱吃什么就买什么。我的餐桌上再不会总是玉米粥和干豌豆。我要买好多漂亮的衣服,全都是绸子做的——”
“全都是吗?”
“是的。”她简短地答道,并不因他弦外之音感到脸红。“我要有很多钱,那么北佬就没法把塔拉从我手里抢走。我要给塔拉盖一座新房子,一个新仓房。我要买些好骡子耕田,种好多棉花,多到你从未见过。韦德将来要什么就有什么,永远不知道什么叫贫乏,绝不!世界上的一切他都有。至于我家里所有的人,他们全都不再挨饿。我说话算数,字字当真。不过这些你是不懂的,因为你这人自私卑鄙。你从没有被拎包投机家从家里撵出过,你从没有挨过饿,从没穿过破衣裳,也从来没为了怕挨饿而干活干得几乎累断腰。”
他平静地说:“我在邦联军队里待过八个月。说起挨饿,恐怕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那里。”
“军队,呸!你从来没摘过棉花,没除过草。你——不许你笑我!”
他听见她嚷起来,声音很刺耳,便把两只手放在她的手上。
“我不是笑你。我是笑你的外貌和你的内心实在相差太大了。我在回想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是在威尔克斯家的烤肉宴会上。那时你身上穿一件绿衣裳,脚上穿一双小小的绿软鞋,被男人团团包围着,你处处想到的,就只有你自己。我敢打赌当时你连一块钱可以换多少分都不知道。你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缠住那个艾希——”
她把手猛地抽了回去。
“白瑞德,你若是还想跟我打交道,就请你最好不要提起艾希礼·威尔克斯的名字。提到他我们就要吵架,因为你根本不理解他。”“那么你一定非常熟悉他,”白瑞德不怀好意地说道,“不,思嘉,倘若你要跟我借钱,我就要保留议论艾希礼的权利,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可以放弃利息,但不能放弃这权利。而且有关他的很多事情,我都想知道。”
“我没有跟你谈论他的必要。”她简短地答道。
“哦,有必要!因为金钱掌握在我手里。将来你发了财,你有权利也这样对付别人。你显然至今还爱着他——”
“不。”
“噢,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要不你就不会急急忙忙为他辩护了,你——”
“我不愿忍受叫我的朋友被人家嘲讽。”
“好吧,那就暂时不谈这个。那么他是不是还爱着你呢?或者是,他在罗克岛关了一些日子,就把你给忘了呢?要不,或者是,他终于弄明白了,他有一个像宝石般可贵的妻子呢?”
思嘉听他提到媚兰的名字,呼吸也变得困难起来,几乎控制不住把全部真情都要嚷出来,要他知道艾希礼若不是出于道义,早就跟媚兰分离了。她张嘴刚想说话,忽又闭上了。
“噢,那么他还没有能够领会威尔克斯太太的价值。严酷的牢狱生活,也没有减轻他对你的热情,对吗?”
“我看我们不需要讨论这个问题。”
“可是我很希望讨论,”白瑞德说,语调低沉,思嘉不理解这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听起来很不舒服,“而且,凭上帝做证,我一定要讨论它,还希望你回答我的问题。他是不是依然未能忘情于你呢?”
“好吧,是的又怎么样?”思嘉被他激怒了,“我不高兴跟你谈,是因为你不能理解他,也不能理解他那样的爱。你所懂得的爱就只有——喏,就只有你跟那个叫沃特林的女人之间的那种关系。”
“噢,”白瑞德轻轻地说,“那么说我是只能具有肉欲的了。”
“你心里明白,就是那么回事。”
“好,我对于你不愿意跟我讨论这件事,现在表示欣赏。原来你是怕我这不干净的手和唇,玷污了他纯洁的爱。”
“嗯,是的——大体上是这样。”
“我对这种纯洁的爱情很感兴趣——”
“别那样讨人嫌,白瑞德。假如你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不规矩的地方——”
“噢,说真的,我可从来没有这样想过,所以我才很感兴趣。可是为什么你们之间却没有不规矩的事呢?”
“如果你以为艾希礼会——”
“啊,如此说来,这种纯洁的爱,是靠艾希礼,而不是靠你维持的了。说真的,思嘉,你不该如此随便地委身于别人。”
她看着他那张平静而莫测高深的脸,心里又是惶惑又是气恼。
“我不想继续跟你谈这个,我也不要你的钱了。你给我滚出去吧!”
“噢,钱你是想要的。我们已经谈到现在,何不继续谈下去呢?像这样一曲纯洁美妙的田园牧歌,深入探讨一下有何不可呢——既然其中并无不妥之处?如此说来,艾希礼爱的是你的思想,你的心灵和你崇高的品德了。”
思嘉听了他的话,心里觉得很苦恼。艾希礼爱她,确实爱的是这些。她之所以觉得生活还可以忍受得住,正因为她知道这一点,知道艾希礼受道义上的约束,只能跟她保持一定的距离,默默地爱着她深藏在心底里的美好的东西。她知道自己内心的美,只有艾希礼一人才了解。可是现在经白瑞德一说,尤其是用那假装平静实则讥笑的语调,就像是不那么美了。
“在这个邪恶的世界上,居然还有如此纯洁的爱情,这使我那孩子气的理想重又回到我的身边,”他继续说道,“如此说来,他对你的爱,并不牵涉到皮肉的接触。假如你长得丑陋,没有那一身雪白的肌肤,他照样会爱你。假如你没有那一双勾魂的眼睛,诱得男人妄想着你在他怀中会是什么情景,他也照样会爱你。假如你不那么善于扭动屁股使得九十岁以下的男人个个见了动心,他还是照样爱你,不是吗?还有你那两片嘴唇——噢,我不能叫我的肉欲也闯进来。那么艾希礼对这些全都没有看见?要不他是不是虽然看见了,却不足以使他动心呢?”
思嘉不由自主地想起那天在果园里的情景。当时艾希礼紧紧搂着她,双臂不住地颤抖,他火热的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永远不肯把她放开似的。想到这里,脸唰地红起来,这一下自然逃不过白瑞德的目光。
“那么,”他说,声音中带着颤抖,几乎像是愤怒,“我明白了。他爱你纯粹是爱你的心灵。”
这个肮脏的家伙,怎么竟敢刺探起她的私事,使她一生中最美好神圣的东西显得卑下了。他是在不动声色下决心攻破她最后一道防线,他要得到的情报眼看就要到手了。
“是的,是这样。”她嚷道,把关于艾希礼嘴唇的回忆置之脑后。
“亲爱的,他甚至连你有个心灵都不知道。倘若他爱的真的是你的心灵,那么他就不需要那么费力地跟你抗争,以保持这种爱情——就算是‘神圣’的爱情吧。他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因为一个男人尽可以爱慕一个女人的心灵而不失其为高尚并保持对妻子的忠诚。可是像他那样,既贪图你的肉体,又要维护威尔克斯家的荣誉,那就并非易事了。”
“你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噢,倘若你指的是我贪图你的肉体的话,那我可没有否认过。感谢上帝,我这人从来不把荣誉放在心上。凡是我想要的,只要能到手,我就毫不犹豫地接受之,因此我既不用跟天使也不用跟魔鬼去较量。而你却给艾希礼构造了一座多么快活的地狱!我几乎只能为他感到难受。”
“我——我给他构造了座地狱?”
“是的,是你,你对于他,永远是一种诱惑,可是他也像他家族里的大多数人一样,是宁要所谓的名誉而不要爱情的。可是在我看来,这个可怜的家伙现在是既无荣誉也无爱情足以使他感到温暖的。”
“他有爱情,我是说,他爱我。”
“他爱你吗?你能回答我这个问题,我们就可以到此结束,你可以把我的钱拿走,即使你把它扔进阴沟里我也不管。”
白瑞德站起身来,把吸了一半的雪茄扔进痰盂里。他的动作具有一种异教徒的无拘无束的姿态,又有一种潜在的力量,那是思嘉在亚特兰大陷落的那天夜里特别注意过的,那动作有点使人害怕,是一种不祥之兆。“倘若他真的爱你,那么他为什么允许你到亚特兰大来筹措税款呢?我若是答应我心爱的人去做这种事,我首先要——”
“他并不知道,他根本不曾想到我——”
“你难道没有想到,他是应该知道的吗?”他的语调完全暴露出他的粗鲁,“他如果是像你所说的那样爱着你,就应该知道你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有可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他哪怕杀了你,也不该让你到这里来——尤其是不该让你来找我,我的上帝。”
“可是他并不知道。”
“如果他连这一点都猜不到的话,那么他就永远对你一无所知,更不用说你那可贵的心灵了。”
他这人真太不公允,好像艾希礼非得猜透别人心思似的!好像艾希礼知道了这件事,就一定能够阻止她似的,可是她忽然意识到,艾希礼确实是能阻止她的。在果园里的时候,他只要稍稍给她一点暗示,说将来的日子迟早会有所好转的,那么她就绝不会想要找白瑞德了。在她登上火车的时候,他只要说一句柔情的话,给她一点临别的温存,也能使她改变主意。可是他谈的只是荣誉什么的。那么——难道白瑞德的话是对的吗?艾希礼是应该知道她的心思吗?哦,不,她急忙把这个不忠实的念头抛开。艾希礼不会怀疑她。他绝不会怀疑她做任何不道德的事。艾希礼人格高尚,绝不会往这方面想。白瑞德不过是想破坏她的爱情,想打碎她顶顶珍爱的东西。看着吧,她恨恨地想道,等这店铺子站稳脚跟,锯木厂进展顺利,她手头有钱,到那时再跟白瑞德清算他给她的屈辱和痛苦。
白瑞德站着居高临下俯视着她,还有点自得其乐的意味。刚才那使他激动的情绪已经消失了。
“这一切跟你有什么关系?”她问道,“这是我的事,是艾希礼的事,不是你的事。”
他耸耸肩。
“只有一点。我对你的忍耐性怀有一种深深的客观的钦佩,思嘉,可是我不愿意看到你的精神过多地在磨盘下被碾得粉碎。塔拉的工作,是一个成年男人才负担得了的,再加上你有病的父亲,他什么忙也帮不上你,还有那几个女孩子和黑人。现在你又要承担一个丈夫,说不定还有皮特小姐。即使没有艾希礼和他的老婆孩子,你的担子也够重的了。”
“他并不靠我生活。他帮我——”
“哦,看在上帝面上。”他不耐烦地说,“别再来这一套啦。他现在靠你,将来靠他们或者别人,一直到死。对我个人来说,我也不高兴以他做话题让我们来谈论。……你到底要多少钱?”
一连串咒骂的话涌到她的唇边。在他对她横加侮辱以后,在他把她视为最宝贵的东西骗出来又加以践踏以后,他居然还以为她要他的钱。
可是她欲言又止。对他的恩赐不屑一顾,命令他滚出店堂,该多么痛快,然而只有真正富裕和确有保障的人才能享受这么痛快的事。她现在只能逆来顺受,贫穷一天,就得忍受一天。有朝一日她若是有了钱——哦,多么美好而令人兴奋的念头——等她有了钱,就再不用去忍受她不喜欢的事,再不用因为得不到想要的东西而勉强凑合,对于不能博得她欢心的人,也用不着对他们客气了。
“到那时我要叫他们统统下地狱,”她想,“第一个就是白瑞德。”
想到这里,她高兴起来,她的绿眼睛里闪着光辉,嘴上挂着微笑。白瑞德也跟着微笑。
“你这人真可爱,思嘉,”他说,“尤其是在你动坏脑筋的时候,单凭你脸上的酒窝,我就愿意给你十十足足买上一打骡子,只要你心里喜欢。”
这时门一开,伙计走进来,手里拿着根鹅毛在剔牙齿。思嘉站起身来,把披肩裹上,把帽子戴上系好。她的主意已经拿定。
“你今天下午有空吗?现在能跟我去吗?”她问。
“去哪儿?”
“我要你赶车送我到锯木厂去。我答应过弗兰克一个人不单独出城。”
“这样的雨天也去吗?”
“是的,我要马上把锯木厂买下来,免得你改变主意。”
他纵声大笑,那伙计在柜台后面吃了一惊,好奇地看着他。
“你是不是忘了你是个结过婚的人?白瑞德是个被人唾弃,上等人家客厅里不肯接待的人。肯尼迪太太叫人看见跟这样的一个人一起赶车到乡下去,恐怕不行吧。你难道不为自己的名誉着想吗?”
“名誉,活见鬼!我要把锯木厂买下,省得你变卦,也省得让弗兰克先知道。动作别那么慢,白瑞德,一点儿雨算得了什么,快去吧。”
那锯木厂,后来弗兰克一想起它来就要唉声叹气,深悔自己先前不该跟思嘉提起此事。她把耳环卖掉,不是卖给别人,偏偏卖给白瑞德船长,而且不跟自己的丈夫商量一下就把锯木厂买下来,这已经是够糟的了。可是她并不把厂子交给他经营,那就更糟。事情看来不大对头,她好像并不信任他,也不相信他的能力。
弗兰克跟所有他认识的人一样,认为做妻子的应该听从她丈夫的超人一等的知识的指导,应该完全接受丈夫的意见,不能自作主张。至于女人想做些什么,他并不加以干涉。他觉得女人娇小有趣,对她们的一些怪念头迁就一下,未必有什么坏处。他天性平和,好说话,不大愿意拒绝妻子的建议。对于妻子的一些傻主意,他喜欢先满足她,同时又怜爱地责怪几句,指出她的愚蠢和浪费。可是思嘉一心要做的事简直是太不可思议了。
拿锯木厂的事来说,他生活中犹如发生了一次地震。那天他提起锯木厂,她竟带着甜蜜的笑容,跟他说她打算自己来经营,“我要自己进入木材行业”,她就是这么说的。弗兰克永远忘不了他当时受到的惊吓。她自己去经营木材,真是不可思议。别说亚特兰大城里从来没有女人经办企业,就是在任何地方,弗兰克都没有听说过。女人若是因为如今时世艰难,不得不挣点钱贴补家用,那么也得守女人的本分,比如像梅里韦瑟太太那样烘馅儿饼,像埃尔辛太太跟范妮那样在瓷器上绘彩,从事缝纫,办寄宿舍,要不就像米德太太那样当教师,像邦内尔太太那样绘画。这些太太虽然都在挣钱,可是仍守在家里,并不到外面抛头露面。可是如果一个女人竟离开家庭的保护,冒险跑到疾风骤雨般的男人世界中去,跟他们摩肩接踵,在事业上竞争,稍一不慎就会受到侮辱,招致物议……何况她有个丈夫足以供养她的需求,远非迫于无奈而出此下策。
弗兰克本来还希望她是在逗他,跟他开玩笑,经营这不是一个可以随便开的玩笑。可是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不是玩笑。她是当真在经营锯木厂。每天一大早他还没起床,她就赶着马车驶出桃树街,晚上常常关了店门到皮特姑妈家吃过晚饭以后很久才回到家里。到锯木厂去有好几英里路远,只有彼得大叔抱着并不赞同她的态度在保护着她,路上要经过一片树林,那里到处是解放了的黑奴和不务正业的北佬。弗兰克成天都在店里,不可能陪她去。有时他劝她不要去,她回答得很干脆:“我若不监视约翰逊,那个狡猾的无赖就会把木材偷偷卖掉,把钱塞进他自己的腰包。我若是能找到一个可靠的人帮我经营,我就用不着去得那么勤,那时我就可以留在城里推销木材了。”
在城里推销木材,那岂不糟糕透顶,现在她就经常抽出一整天时间,在城里挨户兜售木材。碰到那样的日子,他就恨不得躲在铺子后屋里见不到人。他的老婆居然在外面兜售木材。
人们背后议论纷纷,说不定还会牵扯到他身上,因为他竟容许她的活动超出一般女性的规范。最令他难堪的是听见顾客在柜台旁说:“我刚才看见肯尼迪太太在……”思嘉不论做些什么,总有人不厌其烦地跑来向他报告。比如某处新建一家旅馆的事,就成为大家说长道短的绝好材料,那天思嘉驱车走到那里,刚好汤米·韦尔伯恩正在跟另外一个木材商人进行交易。她马上从车上下来,走到那些正在砌墙基的爱尔兰石匠中间,告诉汤米说他做那笔买卖是受骗上当的。她说她的木材质量又好,价钱又便宜。她当场就用心算算出一长串数字,给汤米一个估价。一个女人,跑到一群干粗活的工人中间,已经是不成体统,她还公然显示出她的计算本领,岂不是当众出丑。后来汤米接受她的估价,订购她的木材,她就该赶快悄悄地离去,可是她偏偏不走,还跟那个爱尔兰工头谈天。那人名叫约翰尼·加勒格尔,身材矮小,脾气倔强,在地方上名声极坏,思嘉跟他这一谈,叫人家议论了足足有好几个星期之久。
撇开这些不论,思嘉的锯木厂还真的能够赚钱。一个女人做了本不该由女人做的事,居然做得成功,做丈夫的心里自然不会舒服。何况她赚来的钱,从来不花一文用在他经营的铺子里。极大部分的钱都寄往塔拉,还长篇大论写信给威尔告诉他钱该有哪些用途。她还告诉弗兰克,等塔拉的修葺事项一一完成以后,她打算拿钱放债做抵押贷款。
“哎呀,哎呀。”弗兰克一想起这桩事,就免不了要叹气。一个女人根本就不应该懂得什么叫抵押。
这些天来,思嘉满脑子是各种各样的盘算,可是在弗兰克看来,一个比一个更叫他头痛。她本来有一个货栈,后来叫舍曼的军队给烧了。现在她竟想利用那块地皮造一家酒店。弗兰克本人并非滴酒不沾,可是对这个主意却竭力抗议。建造酒店出租是个倒霉的行业,是个坏行业,简直就跟把房子租给人家开妓院差不多。可是为什么是坏行业,他却说不清楚,因此他那站不住脚的论据就只博得她一声“胡说八道”。
“承租酒店的人全是好租户。亨利叔叔就是这样说的,”她告诉他,“他们从来不拖欠租金,听我说,弗兰克,我可以拿卖不出去的劣等木料造一家酒店,造价便宜,租金却不低。有了租金,有了锯木厂赚的钱,再加上抵押贷款的利息,我就可以再买几家锯木厂了。”
“可是亲爱的,你哪里还需要再买锯木厂,”弗兰克听说后吓了一跳,急忙说道,“我看你应该把手头这一家卖掉。你的身体都快拖垮了,而且你知道叫那些解放的黑人好好干活该多麻烦——”
“解放的黑人实在没有用处,”思嘉表示赞同,对他说要卖厂的事却置若罔闻,“约翰逊先生说,他每天早上来上班时,到底有几个工人会来干活,心中完全无数。那些黑人根本无法信赖。他们干了一两天就不肯再干,要等工钱花完了才回来再干。而且全班工人说不定一个晚上会统统跑光。解放黑奴的事,我越看越像是在犯罪。简直是把黑人给毁了。上千的黑人成天不干活,干活的黑人又都是懒懒散散,没精打采,起不了多大作用。你若是为他们好,骂他们几句——更不用说动手打几下了——‘被解放者局’的人就会像鸭子看见六月里的硬壳虫那样向你猛扑过来。”
“亲爱的,你没让约翰逊先生打那些——”
“当然没有,”她不耐烦地答道,“你没听见我刚才说,我若是打了他们,北佬准会把我投入监牢。”
“我敢打赌,你爸一辈子也没打过一下黑人。”弗兰克说。
“噢,只有一次。他打了一天猎回来,那马夫没擦干净马的身子,便挨了他几下子。不过,弗兰克,那时的情况跟现在不一样。新解放的黑人是另一种人,给他们好好抽一顿鞭子对他们是大有好处的。”
弗兰克不但对他妻子的见解和计划,而且对她婚后几个月来的变化,都感到非常吃惊。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她是那么温柔,那么甜蜜,那么富有女性气质,现在却判若两人,在他向她求婚的短短过程中,他觉得他从来没见到过一个女人对生活的反应,像她那样具有女性的魅力:天真、羞怯又无依无靠。然而她现在的反应却全然是男性化的。尽管她依旧是粉面桃腮,笑靥醉人,可是她的言谈行动都一如男人。她说话爽朗坚决,遇事当机立断,不像女孩子通常那样犹豫不决。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而且对于自己需要的东西,像男人那样取道捷径达到目的,不像女人那样躲躲闪闪地循着迂曲的路线去接近目标。
有胆有识的女人,弗兰克以前并不是没见过。亚特兰大跟南方所有其他城市一样,也有一定数量有身份的太太,她们是没人敢于冒犯的。比如那身躯肥硕的梅里韦瑟太太就谁也比不上她盛气凌人,那体质虚弱的埃尔辛太太,谁也比不上她专横傲慢,至于那满头银发、声音悦耳的怀廷太太,为了达到目的而使用的手段,谁也比不上她狡诈。可是她们要按自己的意志行事,不管采取什么样的策略,总不外乎是女性的策略。她们对男人的意见,始终认为应该予以尊重,尽管是否唯命是从是另一回事,但表面上是听从的,而最要紧的也就在这里。可是思嘉完全是男人气派,凡事独断独行,从不理会丈夫的意见,结果自然引起全城的非议了。
“而且,”弗兰克可怜地想道,“人家大概也在背后议论我,说我不该纵容她不守女人的本分。”
还有白瑞德那家伙,老是要往皮特姑妈家跑,是最叫他丢脸的事。白瑞德在战前跟他有过生意上的往来,但他向来不喜欢他。他把白瑞德带到十二橡树去,把他介绍给他的朋友以后,一直后悔不迭。他瞧不起白瑞德,因为他在战时做投机生意,只顾赚钱,心狠手辣,还因为他未曾参军打过仗。白瑞德在邦联军队里服役八个月的事,只有思嘉一个人知道,因为他曾经装出害怕的样子,恳求她不要把这桩“可羞的行为”让任何人知道。弗兰克最最鄙视他的地方,就是他侵吞了联邦政府的金币,始终不肯归还,然而当时跟他情况相同的那些人,像海军上将布洛克和另外一些人,都比较诚实,先后把成千上万的巨款归还给联邦政府国库。可是弗兰克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白瑞德始终是皮特家的常客。
白瑞德名义上是来看皮特姑妈,对此皮特居然信以为真,若有其事地接待他。可是弗兰克觉得吸引他的,未必是皮特小姐,因此心里很不舒服。小韦德平时怕见生人,可是偏偏喜欢白瑞德,叫他“白瑞德叔叔”,这也叫他心烦。他还记得在战争时期,白瑞德曾经对思嘉大献殷勤,当时曾引起不少流言蜚语。那么,他想,人家现在的议论,一定会甚于往日了。事实上,弗兰克的朋友们,对思嘉经营锯木厂一事虽然还能直抒己见,可是在这个问题上,却无不讳莫如深。他发现现在人家已经不大请他和思嘉同去吃饭跳舞,到他家来访的客人也越来越少。思嘉跟邻居素来不很接近,锯木厂里的事情又忙,不见客人常来串门倒也不以为意。可是弗兰克却感触颇深。
弗兰克一生中,无时不受下面这句话的支配:“邻居们会怎么说?”现在他的妻子如此无视行为的规范,这就使他处于无可自卫的境地。他感觉到由于人人都不赞成思嘉的所作所为,从而也轻蔑他对妻子听之任之让她“女性男性化”。按照他的观点,她所做的好多事都是做丈夫的所不应容许的,可是如果他制止她、劝说她或者批评她,那么一场风暴势必会降临到他头上。
“哎哟!哎哟!”他感到束手无策,“她会一下发起疯来,而且比我见到过的任何女人都不容易罢休。”
即使在家庭气氛最最融洽的时刻,他这位讨人喜欢而热情的妻子在屋子里高高兴兴地哼哼唱唱,可是转瞬之间,她可能变成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只要他说上这么一句“亲爱的,我要是你的话,我就不——”,就会霎时天昏地暗,暴风雨说来就来。
这时她的两条黑眉毛就会皱拢起来在鼻梁上面形成一个锐角,弗兰克则现出一副哆哆嗦嗦的窘相。思嘉的脾性,完全像个鞑靼人,发起威来,跟野猫一般凶暴。在这种情况下,不管人家受不受得了,她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的。于是屋子上空,顿时乌云密布,弗兰克往往识相地一早出门,到很晚才从店里回来。皮特姑妈就像小兔子进洞似的赶快躲到她卧室里去。韦德和彼得大叔也退进马车房。厨娘不离厨房一步,也不敢提高嗓门儿唱她的赞美诗。只有嬷嬷还能稳住阵脚,这是因为杰拉尔德·奥哈拉的大吼大叫给她多年训练的缘故。
思嘉并不想动辄发脾气。她喜欢他,还感激他保全了塔拉,真心实意地想做一个好妻子,可是他有好些地方,好多次,使她实在忍无可忍,终于不得不爆发出来。
一个男人倘若听凭她压倒他,她就不可能尊敬这个男人。一个男人倘若在某种令人不快的场合,在她或者在别人面前,表现得羞怯和踌躇不决,是她最无法忍受的。可是现在钱的问题已经部分得到解决,因而她对于这一类事已比较可以不太计较,甚至觉得有些快乐。唯一令她经常烦恼的是弗兰克处处显示出他自己既不善于做生意,又不乐意让她做个好的生意人。
至于人家欠店里的账款,不出她之所料,弗兰克从来不主动催收。一直等到她催急了,才勉勉强强地跑到人家那里,还未开口,先表歉意。由于这些经验使她最后明白肯尼迪这种人家注定只能勉强糊口,除非她自己决心去挣钱,才不致落空。她现在开始明白,弗兰克只要守住他那邋里邋遢的小店过一辈子也就满足了。他似乎不懂得靠现在所有的钱以保障他们的生活是微不足道的。他似乎不懂得在当前这个动乱的时代顶顶要紧的是要挣到更多的钱才能应付新的灾祸。
在战前安逸的日子里,弗兰克有可能成为一个成功的生意人。可是他实在太守旧,守旧得叫人心烦,思嘉想,而且他不论办什么事,总要死守着过去的老框框,全然不顾旧的时代已经过去,旧的一套已经行不通了。他最最缺乏的是在这个严酷的新时代里所需要的进取精神。然而她身上却具有这种进取精神,而且她还要加以发挥,不管弗兰克乐意不乐意。他们需要钱,她现在就在挣钱,而挣钱并不是一桩容易的事。弗兰克能做到的最起码的事,在她看来,就是不要干扰她的计划,因为她的计划已经开始收到成效了。
思嘉缺少经验,办锯木厂原非易事,比起刚开始的时候,行业间的竞争日趋激烈。她晚上回到家里,又是困乏,又是担心,情绪很坏。可是弗兰克还要先是表示歉意似的咳嗽几声,接着就说什么“亲爱的,我如果是你,我就不做这个”或者“亲爱的,我就不做那个”之类的话,弄得她除了尽量忍耐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是她常常忍耐不住,终于发作起来。因为她想,他既然没有能耐赚钱,为什么老是要挑剔她呢?而且他指摘她的话又是那么愚蠢!在如今这种年头,不像个女人又有什么不好?何况正是那个不像女人的她办的锯木厂,挣回了大家急需的钱:她所需要的钱,塔拉所需要的钱,一家人所需要的钱和弗兰克所需要的钱。
弗兰克需要休息和安静。他在战争中尽力而为过,结果损害了健康,失去了财产,成了一个年纪一大把的人。可是他并不后悔这一切。经过四年的战争以后,他对生活的全部要求就只有和睦和友善,听到的是朋友的赞许,看到的是亲切的面容。他很快就发现家庭的和睦需要代价,他所付的代价就是不论思嘉想做什么,都得顺着她的心意。因为他感到疲乏,所以就按照思嘉的条件,换取了和睦。有时他在寒冷的傍晚归来,她打开大门笑脸相迎,在他的耳朵上、鼻子上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乱吻一通,有时在深夜暖乎乎的被窝里,她困倦地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这时他就觉得他付出的代价是完全值得的。只要事事依着她,家庭生活就过得乐滋滋的。可是他所得到的和睦,其实是空虚的,徒有其表而已。他为了得到这样的和睦,付出的却是他结婚生活中应该享有的权利。
“一个女人应该把她的心思放在她的家和她的亲人身上,不该也像个男人那样成天在外面闯荡,”他想,“现在,只要她有个孩子——”
他想到了孩子,不觉微笑起来,从此便经常想到孩子。至于思嘉,她是毫不隐讳地宣称她不要孩子,可是孩子是否出世,并不是等着你邀请的。弗兰克知道有好多女人说不要孩子,是因为害怕和无知。倘若思嘉有了孩子,就会喜欢他,就会像别的女人一样满足于留在家里照料他。那时她就不得不把锯木厂卖掉,他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女人必须有孩子,才能充分得到快乐,思嘉恰恰并不快乐,那就未必和孩子没有关系。弗兰克虽然对女人一无所知,但总算还不至于盲目到连思嘉有时不快活也看不出来。
有时他夜里醒来,听见枕边有压抑着的低低的啜泣声。他头一回醒来听到时思嘉呜呜咽咽哭得连床也动摇了,他惊慌失措地忙问:“亲爱的,你怎么啦?”可是得到的却是一声愤怒的叱责:“哦,不用你管!”
是的,有了一个孩子她就会快活的,她的心思就不会放在她不该过问的事情上。有时候,弗兰克不胜感慨地想道,他像是捉住了一只热带鸟,似火焰般耀眼,珠宝般灿烂,其实他只要有只鹪鹩就够了,说不定还要更好。
第三十七节
四月里一个风狂雨骤的夜晚,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敲门声,使思嘉和弗兰克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提心吊胆的。打开门一看,原来是托尼·方丹骑马从琼斯博罗来,那马浑身大汗淋漓,已经累得半死不活。他这一来,使得思嘉在四个月中第二次深刻地体会到“重建”的真正含义,使她更充分理解威尔说“我们的麻烦还只是刚刚开始”那句话的想法,也使她明白艾希礼那凄惨的话真是一点也不假,那是他在塔拉的寒风凛冽中的果园里说的:“我们大家所面临的比战争还要糟——比监狱还要糟——比死还要糟。”
她第一次领教“重建”是在她知道乔纳斯·威尔克森可以在北佬的支持下把她逐出塔拉的时候。可是托尼此次让她知道的却要比第一次可怕得多。托尼是趁黑夜冒着大雨而来的,几分钟之后,他又消失在茫茫黑暗之中,而且,从此销声匿迹。可是就在这一瞬间,他却拉起帷幕展现出新的恐怖的一幕,思嘉觉得这帷幕恐怕永远也没有希望再降落下来。
在这暴风雨之夜大门的门环如此急促地被来人敲着时,思嘉站在楼梯口,把晨衣紧紧抓在胸前,看着楼下过道,她刚见到托尼那黝黑而阴沉的脸庞,托尼立即俯身吹灭弗兰克手中的蜡烛。她急忙摸黑奔下楼梯,一把抓住他冰冷潮湿的手,只听他低声说道:“后面有人追我——我要到得克萨斯去——我的马快累死了——我饿坏了。艾希礼说你们会——不要点蜡烛,不要把黑人吵醒。我不想给你们带来麻烦。”
他们到厨房里把百叶窗的窗叶放下,又把所有的窗帘拉到底,托尼这才允许点上一盏灯,他跟弗兰克谈话的声音很急促,同时,思嘉忙着设法给他勉强弄顿饭吃。
他没穿大衣,浑身湿透了,头上也没戴帽子,一头黑发贴在他小小的头颅上。可是他在吞下思嘉递给他的威士忌时,一对小眼睛依旧闪动着方丹家男孩子惯有的欢乐神情,虽然其中略带沮丧。此时楼上的皮特姑妈没有被惊动正在鼾声大作,思嘉深感庆幸,她知道若是让皮特看到这午夜出现的幽灵,她定会晕过去的。
“那些该死的杂种——这一下又少了一个无赖。”托尼说着把空酒杯伸过来请她又斟了一杯,“我一路上拼命跑,而且我得赶快离开这一带,要不怕就没命了。不过我觉得很值得。凭上帝做证,值得!我现在要设法跑到得克萨斯州躲藏起来。我在琼斯博罗时,艾希礼也在,是他叫我来找你们的。我得要一匹马,弗兰克,还得要点钱。我的马一路狂奔,都快要累死了。我这人真没脑子,今天从家里出来,就像只从地狱里飞出来的蝙蝠,没穿大衣,没戴帽子,身上连一分钱也没带。不过我们家里也没什么钱。”
他一边笑,一边狼吞虎咽那涂有厚厚奶油的冷玉米饼和冷萝卜缨子。
“你可以把我的马骑去,”弗兰克平静地说道,“我手头只有十块钱,你要是能等到天亮——”
“地狱着火啦,我等不及,”托尼说,语气很重,兴致还是很浓,“他们说不定就紧跟在我屁股后头。我跑出来的时候已经太晚了。要不是艾希礼及时把我拖出来让我上马,我还会像个傻瓜等在那里,这会儿我的脖子上怕已被套上绞索了。艾希礼真是好样的。”
那么说,艾希礼也卷进这骇人听闻的不解之谜了。她一阵战栗,不由得把手按在喉咙口。艾希礼会不会叫北佬给逮住了?弗兰克怎么,他怎么不问个究竟呢?他为什么那么冷静,好像不当作一回事理所当然似的,她决心还是自己启齿打破这个谜。
“是什么——”她说,“是谁——”
“你父亲从前的监工——那个该死的——乔纳斯·威尔克森。”
“是不是你——他死了吗?”
“我的上帝,思嘉·奥哈拉,”托尼暴躁地说,“我要是动刀子砍人,你以为我会拿刀背刮他几下就肯罢休吗?不,凭上帝做证,我把他砍成几段了。”
“干得好,”弗兰克毫不在乎地说道,“我向来就讨厌那家伙。”
思嘉看着他。弗兰克似乎变了,变得不是平常那个驯服的,爱拉扯胡子,可以由她肆意轻侮的弗兰克了。在紧急的情况下,他变得冷静,干净利落,说干就干。他是个男人,托尼也是个男人,应付暴力的行为是男人的事,没有女人的份。
“可是艾希礼——他是不是——”
“不。他想要杀他,可是我跟他说这是我的权利,因为萨莉是我的弟媳妇,后来他也想通了。他陪我一起到琼斯博罗去,以防万一威尔克森先动手把我干掉,不过我想这件事不至于给艾希礼带来什么麻烦,我希望这样,有没有果酱给我涂上玉米饼?另外能不能包点吃的给我带走?”
“你把事情赶快全说给我听吧,要不我要急得尖声叫起来了。”
“你一定要叫等我走了再叫吧。现在,我趁弗兰克给马上鞍子,把事情说给你听。那个该死的威尔克森,这一阵子已作恶多端,要你给塔拉纳税,就是他干的好事,顶顶可恶的是他老是在那里挑拨黑人。我可做梦也没想到竟会有这种叫我憎恨黑鬼的日子,他们的良心也真黑,对那些流氓的话句句都听,把我们待他们的好处全给忘了。现在北佬说要让黑人选举,可是反而不让我们选举。凡是参加过南方军队的,都被剥夺选举权,被允许参加选举的民主党人全县竟没有几个。如果黑人有了选举权,那我们就全完了。真该死,佐治亚是我们的州,不是北佬的州,凭上帝做证,思嘉,这叫人无法容忍,我们绝不容忍,我们要有所行动,哪怕再来一次战争。要不了多久就会有黑人法官、黑人议员——这些从莽林里爬出来的黑猢狲——”
“请你——快说,你是怎么干的?”
“再给我吃一小块玉米饼,然后你把它包好。喏,后来大家都在传说,威尔克森那家伙宣扬黑人平等走得愈来愈远,几乎整个小时整个小时跟黑人宣传黑人平等之说。他居然有胆量——有——”托尼唾沫飞溅,而又无可奈何地说道,“有胆量说黑人有权跟——跟——白种女人——”
“哦,托尼,他怎么能这么说!”
“凭上帝做证,他是这么说的!你听了自然要难受。可是地狱是着火啦,思嘉,你不该不知道,他们在亚特兰大一直是这么说的。”
“我——我没听说。”
“嗯,弗兰克想必觉得不要告诉你为好。自那以后,我们都觉得该在夜里私下拜访威尔克斯先生,照料他一下,可是还没等到我们能实行我们的计划——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家从前那个黑人工头,叫作尤斯蒂斯的?”
“记得。”
“今天上午萨莉正在烧饭,他跑到厨房门口,不知跟她胡说了些什么,反正是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因为我听见萨莉尖叫,我连忙奔进厨房,那家伙正在那儿,喝得烂醉如泥——对不起,思嘉,我说漏了嘴了。”
“快说下去。”
“我开枪打死了他。等妈赶来照顾萨莉,我就跳上马直奔琼斯博罗找威尔克森算账。因为他才是罪魁祸首,都是他教唆出来的,否则那些黑傻瓜绝不会想到这种念头的。路上经过塔拉遇见艾希礼,他自然就跟我一起去了。他说因为威尔克森在塔拉干过坏事,这该交给他去干,我说不行,应该由我动手,因为萨莉是我弟弟的遗孀。我们一路走,一路争辩,当我们到达镇上时,我的上帝,思嘉,你晓得我连手枪也没带。我出门的时候,正火冒三丈,竟把它给忘记在马厩里了。”
他停顿一下,啃起硬玉米饼,思嘉吓得直打哆嗦。方丹家的人见义勇为,在本县的历史上是闻名已久的。
“这样我就只好带着刀去找他。我在一家酒吧间里找到他。我把他逼到角落里,艾希礼挡住其他的人。我先跟他把来意说清楚然后才动手,一转眼就把他解决了。”托尼说着一面在思考,“我只记得艾希礼把我扶上马,让我来找你们。艾希礼在紧急关头可真是好样的。他头脑始终很冷静。”
弗兰克走进来,把挽在臂上的大衣交给托尼。这是他唯一的一件厚大衣,可是思嘉并无异议。她好像是个十足的局外人,这纯属男人的事情。
“可是托尼——你家里需要你。你若是回去解释——”
“弗兰克,你可是娶了个傻瓜,”托尼咧开嘴笑着说,好不容易把大衣穿上身,“她以为一个男人不许黑人招惹他家的女人,会受到北佬奖赏似的。可惜他们的奖赏是送你上军事法庭,然后给你一根绞索。思嘉,吻我一下,弗兰克不会介意的,因为我也许从此见不着你们了。得克萨斯路途遥远,我又不敢写信,所以请转告我家里人,我到此刻为止,还算是平平安安的。”
她让他亲了一下,两个男人便冒着大雨穿过后院,到后廊上站着谈了片刻,随即她听见马蹄涉水而过的声音,知道是托尼走了。她把门打开一条缝,见弗兰克把一匹跌跌撞撞直喘气的马牵进了马棚。她关上门坐下来,两膝直打哆嗦。
她现在明白了“重建”到底意味着什么。她看得很清楚,仿佛她的屋子被一群野蛮人包围着,他们赤身裸体,只在下身遮了一块布。近来她很少留神的好多事,现在都涌上她的心头。比如有些人的谈话,她只是听见了,可是没有加以注意;比如有时男人们在商量什么,一见她进屋,就忽然停住了;又比如有些她看起来在当时像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小事,而弗兰克一再警告她,反对她身边只有个年老体衰的彼得大叔保护着她赶车到锯木厂去。可是现在把这一切拼凑在一起,就构成了一幅恐怖的画面。
在这幅画面上,前面是许多黑人,在他们背后是一排排北佬的刺刀。她可能被杀死,被强奸,也许,什么事也没有。而为她报仇的人说不定要被北佬绞死,甚至不需要经过法庭的审判。北佬军事当局既不懂法律,更不会考虑犯罪的客观情况,就那么形式主义地审讯一下,便把绞索套到了一个南方人的脖子上。
“我们怎么办?”她想,心里感到极大的恐惧,无可奈何地绞着双手,“他们是一群恶魔。像托尼那样的好青年,只不过为了保护自己家里的女人,杀死了一个醉鬼和无赖,他们就想要把他绞死。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无法忍受!”托尼的话是对的,的确叫人无法忍受。可是他们现在完全无能为力,不忍受又怎么样?她开始簌簌发抖,这是生平头一回,她除了自己以外,还想到了别的人和事。她清楚地看到,她思嘉·奥哈拉心惊胆战而又束手无策还并不是顶顶重要的。整个南方,像她这样心惊胆战而又束手无策的女人,何止成千上万。还有千千万万的男人,他们在阿波麦托克斯放下武器,现在又重新拿起枪支,随时准备着为保护他们的女人而要冒生命的危险。
托尼脸上有一种表情,同样反映在弗兰克的脸上;在亚特兰大别的男人脸上,她近来也见到过这种表情,只是她从来没有去分析过。这种表情,跟投降后从战场上归来的男人的那种疲倦而又无可奈何的神情截然不同。那些人当时除了急于想回家以外,别的什么也不想,现在他们开始关心起别的事情来,他们麻木的神经正在复苏,旧有的气概重新开始燃烧。他们满怀冷酷无情的悲痛,又在担心着什么。跟托尼一样,他们想的是:“我们无法忍受!”
她所见到的南方人,在战前个个说话温柔,十分迷人,在战争已经到了无望的最后日子里,则表现为不顾一切,冷酷无情。可是刚才在烛光下相互对视着的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却完全不同,那表情既使她振奋,却又令她害怕——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狂怒,一种勇往直前的决心。
她头一回感觉到,在她跟她周围的人中间,有一种亲缘关系,感觉到她分担着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恐惧,他们的决心。是的,确是无法忍受,南方如此美丽,怎么能轻易拱手奉送给别人!南方如此可爱,怎么能听任北佬践踏,听任北佬把他们仇视的南方人碾为尘土!南方如此可亲,是南方人的家园,怎么能把它交付给那些被威士忌和“自由”弄得迷迷糊糊的无知的黑人之手!
她想到托尼的突然出现和迅速消失,觉得他仿佛是自己的近亲一般,因为她记起她自己的父亲当年也是趁着黑夜,为了一桩跟他自己和他的家里都没有关系的谋杀案,匆匆逃离爱尔兰老家的。在她的血管中,流动着杰拉尔德的暴烈的血液。她记得那回她开枪打死一个北佬,拿了他的钱包时,有一种强烈的快感。他们大家的血管里都流动着暴烈的血液,危险得一直到了血液的表层,仅潜伏在一层彬彬有礼的外膜之下,所有她熟识的人,包括那目光呆滞的艾希礼和那婆婆妈妈的弗兰克,在一定的气候条件下,也会变得杀气腾腾。连那没良心的坏蛋白瑞德,照样会把一个黑鬼杀掉,就因为他“对上等女人傲慢不逊”。
“哦,弗兰克,这样的日子,还得过多久哇?”她一见弗兰克进屋,就跳起来问道。
“北佬恨我们一天,这样的日子就得过下去一天,亲爱的。”
“那么就没有人能做点什么吗?”
弗兰克拿一只疲倦的手在他自己湿漉漉的胡子前面一摆说:“我们正在采取行动。”
“什么行动?”
“事情还没做成,何必去谈它呢?也许要好多年。也许——也许南方永远就像现在这样子了。”
“哦,不!”
“亲爱的,睡吧。你身子在发抖,一定是着凉了。”
“这一切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等到我们大家都有了选举权的时候,亲爱的。等到每一个曾经为南方战斗过的人能为南方和民主党人投票的时候。”
“投票?”她绝望地喊道,“投票有什么用?现在黑人都中了北佬的毒反对我们,他们已经失去理智。”
弗兰克耐心地继续解释,可是选举能使他们摆脱困境的道理实在太复杂,不是她所领会得了的。她只觉得乔纳斯·威尔克森从此不能再威胁塔拉,心里很感激,不由得想起了托尼。
“哦,可怜的方丹家,”她嚷道,“现在只剩下亚历克斯,含羞草庄园里要干的活又多。托尼真没头脑,他为什么不等到半夜里在没人看见时干呢?春耕若有他在家帮忙,不是要好很多吗?”
弗兰克搂住她的腰。平时他总是战战兢兢的,生怕被她不耐烦地挡开,可是今夜他的目光深沉,把她搂得紧紧的。
“有些事情比春耕重要得多,亲爱的。比如吓唬吓唬那些黑鬼,教训教训那些无赖。我们只要有像托尼这样的好青年,就用不着为南方过分担忧。快睡吧。”
“可是,弗兰克——”
“只要我们拧成一股绳,对北佬寸步不让,我们早晚能赢,不过你不必为这事麻烦你的漂亮的小脑袋,亲爱的,让男人去管好了。也许我们的愿望,在我们这一代还不能实现,可是将来一定能实现。等到北佬发现他们甚至无法削弱我们而感到厌倦且不再为难我们时,我们便可以太太平平过日子,抚育我们的子女了。”
她想起韦德,想起埋藏在她心头已经有好些日子的一个秘密。现在,在平静的表面下,潜藏着一片纷扰,有仇恨、动荡、痛苦、强暴、贫穷、磨难和缺少保障。她不愿她的孩子们在这纷扰中成长,也不愿意她的孩子们知道这些东西。她需要一个有保障的、井井有条的世界,使她能寄希望于未来,知道她的孩子们会有一个安全的明天,只知道和蔼温暖,只知道丰衣足食。
弗兰克说这些可以通过选举来现实。选举?选举有什么用?规规矩矩的南方人再也不会有选举权了。在这个世界上,能抵挡命运带来的灾难的唯一靠得住的东西就是钱。她狂热地想要有钱,想要有好多好多的钱,多到足以抵挡灾难的侵袭。
她出其不意地对他说,她肚子里已经有孩子了。
托尼逃走以后,一连好几个星期,皮特姑妈家不断受到北佬士兵的搜查。他们不论什么时间,说来就来,从不事先通知。他们一来,就涌进房里,又是盘问,又是打开壁橱,刺破衣箱,连床底下也不放过。军事当局得知有人叫托尼来过皮特家里,便断定他现在还躲在她家,或者在她家附近某处。
这样一来,皮特姑妈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北佬军官会带着一队士兵闯进她的卧室,就经常处于一种彼得大叔所说的“精神不振”的状态之中。托尼那天夜里来过的事,弗兰克跟思嘉都没有漏过口风,因此即使皮特姑妈愿意吐露真情,却也无可奉告。她心绪不宁地向他们抗议,说她这一辈子就只见过托尼·方丹一面,那还是在1862年的圣诞节。她说的完全是实话。
“而且,”她为了表示愿意向他们提供帮助,还气喘吁吁地向北佬士兵补充了一句,“当时他已经喝得醉醺醺的了。”
思嘉在妊娠的初期,经常作呕,情绪也很消沉。北佬士兵闯进她的内室,看见有中意的小玩意儿,就顺手牵羊,使她非常痛恨。托尼的事会不会连累她这一家,又令她非常恐惧。现在监牢里关满了人,逮捕他们都没有什么多大的理由。她知道托尼的事哪怕只露出一点点真相,她和弗兰克连同天真的皮特姑妈都得被关进监牢。
近来有一阵子,华盛顿有人一直在鼓吹要没收所有的“逆产”以偿还联邦政府的战争债务。思嘉听了忧心忡忡,非常痛苦。谁知更有甚者,现在亚特兰大又谣传四起,说凡是触犯军法的人,财产一律没收。这一下思嘉更加担心,怕她和弗兰克不但要失去自由,连房子、店铺和锯木厂也都难保。即使他们的财产没有被军方占有,那也等于完全丧失,因为他们两人倘若进了监牢,谁还会代管他们的企业呢?
她开始怀恨起托尼来,觉得他不该连累他们。对待朋友,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艾希礼怎么会把托尼送到他们家里来?以后有人来找她,若是有可能把北佬像黄蜂般招惹来,她就一概拒之门外,不给任何帮助。至于艾希礼,那当然是例外。托尼走后的几个星期里,她夜里睡不好觉,外面路上一有响动,就会惊醒过来,害怕艾希礼因为帮助过托尼,也不得不逃往得克萨斯,路经这里。她不知道艾希礼的情况到底怎样,因为他们不敢写信给塔拉提托尼的事,怕信给北佬截去,反而给塔拉带来麻烦。直到几个星期以后,他们见没有坏消息传来,才料定艾希礼没有出事。到后来,他们这里北佬也不再光顾了。
可是从托尼半夜敲门那一刻带来的恐惧却始终没有消除,这恐惧比起围城期间炮弹的震撼所引起的,比起战争末期舍曼的士兵所造成的,还要入木三分。托尼的出现似乎拨开了她眼前慈悲的云翳,迫使她看清了自己的生活确实还处于变幻莫测之中。
就在1866年那个寒冷的春天,思嘉环顾四周,终于认清她跟整个南方面临的是怎样一个局面。她可以设计,可以筹划,可以干得比她的奴隶还要劳累,可以克服重重困难,可以凭借自己的决心解决她早年生活中不曾学过如何对付的种种难题。然而她凭她的勤劳、牺牲和机智,花了极大代价换得的区区家业,却随时都有可能被别人夺走。万一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也得不到法律保障,得不到补偿。要想去申诉的话,除了托尼所说的那个专横独断的军事法庭外,也没有别的去处。如今只有黑人有法律保障,并能得到补偿。北佬用武力征服南方,用一只狠毒的巨掌压着它,叫它永世不得翻身。从前的南方统治者,现在比他们过去的奴隶还要一筹莫展。
佐治亚州驻有重兵,亚特兰大驻军的人数尤多。北佬在各地驻军的司令官对当地的居民握有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他们绝不吝啬使用这种权力。他们可以以任何理由,甚至以莫须有的罪名,肆意把人投入监狱,掠夺他们的财产,随后把他们绞死,他们制定种种自相矛盾的规章制度,使当地居民深受其害,比如经营商业的条例,付给用人的工资,以及在公私场合以及报纸上发表的言论。他们甚至还规定必须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才准倾倒垃圾,前南方邦联人员的妻女应该唱什么歌。如果有人敢于唱《迪克西》或者《美丽的蓝旗》,其罪名只比叛逆稍轻一点点。居民还必须进行无可推诿的“宣誓”,否则就不准到邮局领取信件。不肯宣誓的人,有时甚至不准领取结婚证。
由于新闻自由受到钳制,军队的侵犯和掠夺行为不受舆论的谴责。如有私人敢于提出抗议,那就难免要受坐牢之灾。监牢里关满了知名人士,而审讯则遥遥无期。陪审制度和人身保护法实际上已被搁置一旁。民事法庭虽然多少仍在行使职权,然而却受制于军事当局,军方对法庭的判决可以横加干涉,因此那些不幸被捕的人,命运就掌握在军事当局手里。被捕的人确也不在少数,凡涉嫌反对政府的煽动性言论的,涉嫌参与三K党活动的,或者受到黑人控告对他们有侮慢行为的,就足以构成犯罪而锒铛入狱,既不需要物证,也不需要人证,只要有人指控就可定罪。多亏“被解放者局”的人在背后煽动,乐意告状的黑人比比皆是。
现在黑人还没有拿到选举权,但是北佬已决定给他们选举权,同时还决心让他们选举支持北方。出于这样的居心,他们就处处纵容黑人。不论黑人爱干什么,都会得到北佬士兵的支持。至于白人如果向黑人提出控告,那就无异于自找苦吃了。
从前的奴隶,现在成了“天之骄子”。在北佬的扶植下,最低贱、最无知的人,个个春风得意。而他们中间较好的一个阶层,对北佬赋予他们的自由竟不屑一顾,宁愿追随过去的主人忍受苦难,数以千计的“家奴”,他们原是奴隶中的最高阶层,依旧不愿离去,留下来干着低于他们从前地位的粗活。还有许多田里干活的黑奴,忠实于原先的主人,也拒绝接受给予他们的自由。至于获得自由的黑人中最爱肇事的一伙败类,也多半出自田里干活的最下层的黑奴。
在奴隶制时代,在家里的黑奴和院里的黑奴眼里,田里的黑奴是一文不值的。从前南方各地种植场的女主人,都像埃伦那样,对小黑奴加以训练,然后进行筛选,把最好的委以较重要的工作,被派到田里干活的,全是些最不肯学习,最缺少活力,最不诚实,最不可靠,最恶毒,最野蛮的。然而现在使得南方白人处于悲惨境地的,却正是黑人社会中最底层的黑奴。
当时的北佬,对南方似乎怀着宗教般的狂热的仇恨心理,“被解放者局”里掌权的又全是些寡廉鲜耻的冒险家,在他们的纵容下,一些从来是在田里干活的黑奴,很快就爬上了重要的位置。由于他们的智能低下,他们的行为自然可想而知。就像是一群猴子或者幼年儿童置身于宝藏之中,势必任性胡作非为。他们无法理解宝物的价值,肆意破坏,这或者是为了取乐,但也许是出于无知。
在黑人中,包括智力最最低下的黑人,也未尝没有可取之处,那就是他们一般并无恶意,即使在奴隶制时代,被称为“低贱黑鬼”的人也为数极少。黑人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就像孩子一样单纯,容易驾驭,而且长期以来,他们已习惯于服从命令。从前是听从他们的白人主子发号施令,现在换了新主子,就听命于“被解放者局”和拎包投机家们。这些人给他们的命令是:“你们并不比任何白人差,所以你们应该采取相应的实际行动。一等到你们可以给共和党人投票的时候,你们就可以取得白人的财产。因此他们的财产,现在也如同是你们自己的一样。要是能拿到手的,尽管拿就是了。”
黑人们听了这番美丽的神话,便把自由看成是一次没完没了的野餐,是天天举行的宴会,是闲逛、偷窃、无法无天的狂欢节。乡下的黑人涌进城里,田地荒芜无人耕种。亚特兰大城早已人满为患,进城的人仍源源而来。这些人受了挑唆,变得懒散而危险。许多人挤在肮脏不堪的小屋里,他们突然患了天花、伤寒和肺炎。他们从前习惯于由女主人照料他们的疾病,此刻对待自己和其他病人,竟不知如何是好。对老人和孩子的情况也是如此,离开了女主人,就不知怎样照顾他们,至于“被解放者局”里的人,他们只是对政治才有兴趣,自然不会像种植场主人那样照料他们。
黑孩子无人过问,像受惊的小动物那样满街乱窜,有好心肠的白人把他们收留放在厨房里抚养起来,才算有了归宿。老年的黑人被子孙遗弃了,在这忙乱的城市里,惶然不知所措,只得坐在街沿石上,向过往的女人哭诉:“太太,行行好,给我在费耶特维尔的老主人写封信,告诉他我在这里,他会来把我领回去的。我的上帝,这自由的味道我可尝够了!”
“被解放者局”里的人,见进城的黑人愈来愈多,方才意识到他们的错误,便设法打发他们回老主人那儿去。他们对黑人说,如果他们愿意回去,身份是自由劳动者,有书面契约作保证,可以按日领取固定工资。年老的黑人听了都欢欢喜喜地回去了,结果加重了种植场主的负担。他们本来就已经很穷困,现在又不忍心把老黑人赶出去,至于年轻的黑人,都仍旧留在亚特兰大。不论到什么地方干活,干什么样的活,他们都不高兴。肚子吃得饱饱的,为什么还要干活呢?
在奴隶制时代,黑人是不许喝酒的。每年只有到了圣诞节,在给他们圣诞礼物的时候,才允许他们喝上一口威士忌。可是现在,他们要多少就可以喝多少。他们本来就受到“被解放者局”和拎包投机家的唆使,加上灌足了威士忌,胡作非为的事,自然就无法避免了。白人的生命财产受到威胁,又得不到法律保障,一时引起极大的恐慌。酒醉的黑人白天公然在大街上侮辱白人,夜晚纵火焚烧房屋仓库。马、牛、鸡等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偷走,各种各样的犯法行为层出不穷,可是很少有人受到法律制裁。
可是这一切,比起白种女人所受的危险,却又算不了什么。有不少白种女人,战争使她们失去了男人的保护,又住在边沿地区和僻静的路旁,面临的危险就更大。由于发生了大量侮辱妇女的事件,以及对自己妻女的安全惴惴不安,南方白人义愤填膺,于是一夜之间,便出现了三K党的组织。北方报纸对这个夜间活动的团体必然会产生的悲剧的原因一无所知,只知道对三K党的活动大加抨击。北佬则认为南方的制度与法律程序既已被他们推翻,三K党人竟敢擅自对罪犯加以处置,那就应该将其成员个个处以绞刑。
于是出现了一幅触目惊心的景象:同一民族中的一半,用刺刀迫使另一半人忍受黑人的统治,而这些黑人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到他们的父辈才开始脱离非洲莽林的。这些黑人应该取得选举权,同时,他们从前的主人,多数被剥夺了选举权。北佬认为对南方一定要压制,压制的方法之一便是剥夺他们的选举权。凡是为南方邦联打过仗,在联邦政府机构中任过职,帮助或支持过邦联的人,都不准投票,无权挑选自己的公仆,必须完完全全地接受外来的统治。有许多人清醒地想起李将军的言论和榜样,愿意宣誓效忠,重做公民,把过去忘记掉。可是北佬偏偏不准他们宣誓。至于准许宣誓的人,却又坚决拒绝那样做。他们认为北佬处心积虑地要置他们于残暴与屈辱的统治之下,他们自然不肯俯首听命。
思嘉常听到人们在说:“刚投降的时候,若是北佬的行为像样一点,我早已宣誓,重新做公民了。可是现在,凭上帝做证,照这么个‘重建’法,我是怎么也接受不了的!”这番话她听到过不知多少遍,到后来简直会厌烦得尖声大叫起来了。
思嘉在这些忧心如焚的日日夜夜里,人已憔悴不堪,黑人跟北佬士兵无法无天的行为,构成了无时不在的威胁,财产被没收的危险一直压在她的心头,甚至惊扰她的睡梦。而且她还要担心会不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由于她自己,她的朋友,以及整个南方,都处于一筹莫展的困境,在心情压抑的情况下,她难免时时要想起托尼·方丹的那句慷慨激昂的话:“凭上帝做证,思嘉,这是无法忍受的!我们绝不再忍受下去!”
虽然经历了战争、大火和重建,亚特兰大重新又成为一个欣欣向荣的城市。从很多方面看来,它跟南方邦联初期那个忙忙碌碌的新兴城市有不少相似之处。唯一令人难以容忍的是,满街的士兵穿的是另一种军服,钱都掌握在外人手里,黑人却悠闲自在,他们先前的主人反而在挣扎,在挨饿。
亚特兰大城里实际上充满着苦难与恐惧,可是外表上却是一派兴旺发达的景象,废墟上到处在大兴土木,一片喧闹的忙乱,好像这座城市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都非得那么匆忙不可似的。别的城市,像萨凡纳、查尔斯顿、奥古斯塔、里士满和新奥尔良是从来不会那么匆忙的。匆忙是缺少教养和北佬化的表现。可是在这段时期里,亚特兰大是空前绝后地那样缺少教养和北佬化。“新来者”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街道上从早到晚吵吵嚷嚷,拥挤不堪。北佬军官的妻子和新发迹的拎包投机家坐着雪亮的马车,把泥水溅泼在本城居民的破烂单座马车上;外地富人的华丽而俗气的新屋,密密地挤在本城居民的朴实住宅中间。
战争确立了亚特兰大在南方事务中的重要地位,这个无名小城如今已闻名遐迩。那几条当初使这城市得以建立的铁路线,舍曼将军曾为之战斗了整个夏天,打死了好几千士兵,现在重又成为亚特兰大的生命线,使之成为周围广大地区的活动中心,恢复了它被毁以前的面貌。大量的新公民从各地向这里云集,有受欢迎的,也有不受欢迎的。
从北方侵入的拎包投机家,把亚特兰大作为他们的大本营,在街上挤撞那些新迁居来的最早的南方世家的人。那些南方人在舍曼进军时房子被烧掉了,加以没有黑人帮他们种棉花,在乡间无以为生,就到亚特兰大来谋求出路。他们有的来自田纳西州,有的来自卡罗来纳州,因为那里的重建,比佐治亚州还要严厉得多。还有好多爱尔兰人和德国人,原来在北佬军队里当雇佣军,退役以后也到亚特兰大来定居。北佬驻军的家眷,对南方经过四年战争后是个什么样子觉得很好奇,有些人便到这里来观光。还有各种各样的冒险家,想到这里来发横财。至于从乡间来的黑人,仍络绎不绝,无法制止。
亚特兰大在沸腾,它像一个边境乡村那样敞开着门户,对种种坏事与罪恶丝毫不加掩饰。酒吧间通宵营业,有时一条街上就有两三家之多,入夜以后,满街都是醉汉,有白人有黑人,东倒西歪地从街沿石边撞到墙上,又从墙上撞到街沿石边。暴徒、扒手和妓女隐藏在没有路灯的小巷和阴暗的街道里。赌场里热闹非凡,而且没有一个晚上不闹事的,不是动刀就是动枪。最使品德高尚的市民们感到愤慨的是,亚特兰大现在出现了一个范围很大而且兴旺发达的红灯区,其范围和兴旺的程度,甚于战争时期,钢琴弹奏伴着粗野的歌声和笑声从窗帘后面飘荡出来,通宵达旦,偶尔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声和手枪的射击声,这些地方的女人比战时的妓女更加大胆,竟老着脸皮从窗口探出身子,招徕街上的行人。星期六的下午,红灯区的老板娘就会带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乘着精致的马车,挂着丝绸窗帘,招摇过市地到外面兜风。
贝尔·沃特林是这些老板娘中最著名的一个。她独自开一家院子,是一幢两层楼的豪华建筑,相形之下,邻近人家的屋子就好比是养兔场。楼下是一间长形的酒吧,墙上挂着优美的油画,每天晚上都有个黑人乐队在这里演奏。据外面人传说,楼上有华丽的家具,装上长毛绒的套子垫子,挂着厚实的花边窗帘,放着镀金框架的进口镜子。院子里的十二个姑娘,经过浓妆艳抹,看来倒也赏心悦目。她们的举止比起其他院子里的姑娘也要文静一些。至少在贝尔的院子里,难得有警察光临。
这个院子,通常是亚特兰大的太太们私下谈论的资料,也是牧师在传道时,小心翼翼地斥之为藏垢纳污的场所。人人都知道像贝尔那样的人,不可能有那样大的经济实力,能建立起这样一个豪华的院子。她必定有个靠山,那个靠山必定相当阔绰,因为白瑞德从不讳言他跟她的关系,所以显而易见她的靠山就必定是他。贝尔有时出门,由一个胆小而冒失的黑人赶车,人家偶尔朝车内一瞥,可以看出她非常阔气。街上的孩子看到两匹雄壮的红棕马拉着马车驶过,便要躲开他们的母亲,跑到马车旁偷偷地瞧她,然后兴奋地低声说:“那正是她!是贝尔,我见到了她的红头发!”
城里的老房子大都满是弹坑,用熏黑的砖块和旧木头修修补补支撑着。在它们的旁边是一幢幢拎包投机家和发战争财的人新建的住宅,都有复折屋顶、三角墙和塔楼,有彩色玻璃窗和大片的草地。夜复一夜,这些新房子的窗口闪耀着煤气灯光,音乐和舞步声在空中飘扬。女人们穿着色彩鲜艳、有衬垫的丝绸衣服,在长长的游廊上漫步,身旁有穿着晚礼服的男子护卫着。香槟酒瓶的软木塞一只只被噗噗地打开,铺着花边台布的餐桌上放着七道菜肴的晚餐,酒浸的火腿,鸭肉冻,鹅肝酱,以及四季珍果,极其丰盛。
在老房子破旧的大门里面,看到的是贫穷与饥饿——住在里面的人由于出身高贵,因而更觉凄苦,由于他们对于物质的匮乏要显示出不为所困的高傲气质,因而痛苦愈深。米德大夫曾见到许多家庭从大厦迁移到寄宿舍,又从寄宿舍迁移到小街上的陋室。他有许多女病人,患的是“心脏衰弱”和“消耗性疾病”。他心里明白,而他的病人也知道他明白,她们害的病实质上是慢慢地在饿死。他曾见到一个肺病患者,不久就传染给了全家,他还看到从前只有穷苦白人才会害的癞病,现在亚特兰大最上等的人家也出现了。还有孩子刚生下来不久,两腿就成佝偻,有的母亲没有奶水喂孩子。从前这位老大夫每给一个孩子接生,都要诚心诚意地感谢上帝的恩赐。如今他并不觉得新的生命是一种福音,因为对新生儿来说,这个世道实在过于艰难,不少孩子活不了几个月就死了。
一边是灯红酒绿,轻歌曼舞,另一边则是挨饿受冻。征服者是骄横和冷酷,被征服者则是煎熬和仇恨。
第三十八节
思嘉对当时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白天生活在如此的环境之中,夜晚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无时不在担心发生不测之祸。她晓得由于托尼的事,她和弗兰克的名字都已上了北佬的黑名单,灾祸随时可能降临。可是,在现在这个顶顶紧要的时刻,倘若她要被迫退回到原来的起点,她是无论如何受不了的——她有一个孩子将要出世,锯木厂刚开始有收益,塔拉要靠她寄钱去维持生活,直到秋天棉花有了收成时为止。哦,万一她失去了一切怎么办?万一她不得不重新开始运用她的微不足道的武器以对抗这个疯狂的世界,万一她不得不用她鲜红的嘴唇、浅绿的眸子和她那精明然而肤浅的头脑,跟北佬以及北佬所代表的一切相抗衡,那该如何是好?恐惧已经折磨得她疲惫不堪,她觉得若是再要从头开始,真还不如死了的好。
在1866年春天的混乱与破灭之中,她全力以赴地经营锯木厂。亚特兰大当时正有钱可赚。兴建房屋热给了她大好机会,她知道自己只要没有入狱之灾,挣钱是不成问题的。她经常告诫自己,走路时要不慌不忙,小心翼翼。受到侮辱要逆来顺受,遇有委屈要步步退让。对待任何人,不论白人黑人,即使他们可能做出有损于她的行为,也不要去得罪他们。她跟大家一样,十分痛恨那些傲慢不逊的自由黑人,她从他们身旁走过时,听见他们的轻薄话语和浪声大笑,气得毛发直竖,可是她总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同样痛恨那些拎包投机家和无赖,他们能轻而易举地发家致富,她自己却要奋力拼搏,可是对此她并没有一句怨言。至于北佬,在整个亚特兰大没有一个人比她对他们更为憎恶,只要一见到蓝军服,她心里就觉得讨厌,可是即使在自己家里,她也从来不议论他们的长短。
“我不会去做一个爱饶舌的傻瓜,”她坚强不屈地想道,“让别人去为了往昔的日子和逝去的亲人而伤心欲碎;让别人为了北佬的统治和丧失了选举权而恨恨不已;让别人为了直言不讳而进监狱,为了参加三K党而上绞架吧。(哦,三K党,多么可怕的名字,在思嘉听来,简直就跟黑人听来一样可怕。)让别的女人为她们的丈夫参加三K党而自豪。感谢上帝,弗兰克总算没有被牵扯进去,让别人去为他们无能为力的事而烦恼、愤怒、策划、图谋吧。眼下的情况这样紧张,将来如何难以预料,过去的事有什么意义呢?现在要紧的是有面包,有住房,不要被抓去坐牢,至于选举不选举,有什么关系呢?哦,上帝,保佑我平安无事到六月为止!”
只要到六月,思嘉晓得,到了六月,她就再也不能出门,只好乖乖地守在皮特姑妈家里,等待孩子出生了。就是现在,已经有人在背后议论,说她不该到公众场合出丑了。一个女人有了身孕照理就不该抛头露面。弗兰克和皮特姑妈一直在央求她不要让人家笑话她——还有他们——她已经答应他们到六月份一定停止出门。
只要到六月,到了六月,她的锯木厂一定可以站稳脚跟,她就可以放心在家了。到了六月,她手头一定会有不少钱,万一碰到什么不测,多少总有点保障。要做的事很多,时间却非常紧迫。她拼命设法赚钱,赚得愈多愈好,成天忙忙碌碌,简直分秒必争,恨不得一天的时间超过二十四个钟头才好。
胆小怕事的弗兰克,经她不住在耳边絮叨,店铺的生意总算有点起色,甚至人家欠的旧账也收回了一些。可是她的希望仍然寄托在锯木厂。亚特兰大城犹如一株巨大的树木,被砍倒在地后,发出的新苗长得格外茁壮,渐渐分出更多的枝丫和更茂密的叶子。对建筑材料来说,需求远远超过供应,木材、砖头、石块的价格直线上升。思嘉的锯木厂,从黎明开始工作,一直到掌灯时分才下班。
她每天都要花一些时间在厂里,事无大小,都要亲自过问,尤其要竭力防范偷窃行为,这她晓得肯定是存在的,可是大多数时间她都在城里打转,跟营造商、承包商以及木匠接洽生意,有时听说有人打算造房子,即使是个陌生人,她也会找上门去,一番甜言蜜语,一定要骗得他答应只向她一个人购买木材才肯罢休。
于是她很快就成为亚特兰大街上人们常见的一个人物。她坐在马车上,膝毯[91]拉得高高的,戴着手套的一双小手交叉着搁在膝上,旁边给她赶车的就是那个神态严肃心里却大不以为然的彼得大叔。皮特姑妈给她做了件绿色的小斗篷,又漂亮,又可以遮盖肚子,还给她做了顶扁平帽,颜色跟她的眼睛正好相配。从此她出去兜生意,就总是穿戴这两样。脸上薄施脂粉,再稍稍洒点香水,看来十分动人。反正只要不下马车,就不会叫人看出她的体态。其实她难得有需要下车的时候,因为她只要轻轻招手,甜甜一笑,男人马上会跑到马车前和她谈生意,碰到下雨天,他们也心甘情愿地站在雨里淋着。
当时看到做木材买卖能赚大钱的人自然不止她一人,可是她不怕竞争。她知道自己的商业才干足以和他们之中的任何人相匹敌。她是杰拉尔德的亲生女儿,继承了她父亲做生意的精明的本能,这种本能经过她在困境中的奋斗,已经变得更加敏捷了。
起初她的对手都笑她,不过并非出于恶意,只不过觉得女人居然做起生意来,未免可笑,如此而已。可是现在他们都不笑了。不仅不笑,看到她乘着马车走过,还要默默地咒骂她。她是个女人这一点,给她带来了有利条件,因为有时她一副可怜而央求的姿态,常能使人的心肠软了。她可以不用开口,轻而易举地给人以一种印象,认为她是个羞怯然而勇敢的女性,迫于生计而不得不从事这可厌的行业,若是主顾不购买她的木材,她很可能因此要忍饥挨饿。可是她的这种淑女风度如果不能奏效的话,她就会使出生意人的冷酷手段,情愿赔本也要压低价钱,从竞争对手中争取到一个新的主顾。在她以为不致露馅的时候,也会以次充好,蒙骗顾客,还毫不踌躇地诋毁她的同行。她向她未来的主顾揭露别的木材商人时,总是不愿启口的样子,一面叹息,一面诉说他们木材的售价过于高昂,木材的质量过于低劣,上面满是节孔,而且腐朽不堪,等等。
思嘉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扯谎时,心里感到慌乱,也感到愧疚——慌乱的是她没料到自己扯起谎来竟会如此自然,如此轻松,愧疚的是因为一个思想忽然从她心头闪过:母亲知道了会怎么说呢?
埃伦若是晓得她的女儿扯谎、欺骗,她会说些什么,那是再清楚不过的。她会目瞪口呆,她会不敢置信,然后她会跟她的女儿谈荣誉,谈坦诚,谈真实,谈对邻里的责任,她的话一定很温和;然而会刺伤女儿的心。思嘉想起母亲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不由得身子一阵抖缩,可是那表情忽然被一种冲动模糊了,淡化了。那是一种冷酷、无耻和贪婪的冲动,它产生于塔拉那一段艰苦的岁月中,而眼前飘忽不定的生活使它得到了加强。就这样,她像以前一样,又跨过了一个新的里程碑——对于她不像是埃伦所希望的那样这一点,她只是一声叹息,耸一耸肩,重复一遍永远有效的咒语:“这一切,我以后再想吧。”
从此对待做生意的事,她就再也不想到埃伦,不论采取何种手段抢夺同行的生意,也绝不感到问心有愧。她知道自己尽管扯谎,却是百分之一百地安全,因为有南方的骑士精神在保护着她。在南方上等社会里,女人可以对男人说谎,可是男人不仅不能对女人说谎,甚至不能戳穿女人的谎言。所以其他一些木材商人对她只能内心怨恨,只能在他们自己家里人面前怒气冲冲地表示,但愿肯尼迪太太只要有五分钟时间是个男人就好了。
有一个穷白人在迪凯特街经营一家锯木厂,想对思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公开宣称她扯谎,是个骗子。可是效果适得其反,大家听了都大感震惊,觉得一个穷白人怎么可以攻击一个出身高贵的太太,即使她的行为有的地方像个男人似的,他也不该如此。思嘉先是默默地忍受着,随后就把她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他和他的顾客身上。她不惜拼命压低价钱,并且抛售上好的木材,逼得那穷白人不久就破了产。然后她又用极低的价钱把他的厂子买下来,这使弗兰克大吃一惊。
厂子到了手,便出现了一个扰人的问题,那就是要找一个可靠的经营人。她不想再找一个像约翰逊那样的人,因为她晓得她尽管防范很严,他还会在背后做点手脚。不过她觉得找个合适的人大概不会太难,现在不是人人都穷得精光,不是满街都是人,不是有些人从前虽很有钱而如今却没有工作吗?几乎没有一天弗兰克不给些钱打发饿着肚子的退伍士兵,几乎没有一天皮特和厨娘不包点吃的打发身体枯瘦的乞丐。
可是思嘉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她总不想要这类人。“停战已经一年,还找不到工作,这样的人我不想要,”她想,“他们如果不能适应和平环境,一定也不能适应我的需要。而且他们的模样那么低三下四,那么一蹶不振。我不喜欢那样的人。我喜欢的人要精明能干,干劲十足,像勒内,像汤米·韦尔伯恩,像凯尔斯·怀廷,像西蒙斯家的男孩子——或者那同类型的人。他们还没有染上刚投降时南方士兵那种心灰意懒的神情。他们看上去对很多事情都非常关心,而且劲头挺足。”
西蒙斯家的几个男孩子,刚办起一座砖窑。凯尔斯·怀廷在出售一种他在自己母亲厨房里配制的发膏,说是黑人的头发不管卷曲得多么厉害,只要使用六次,包管可以变得光滑平整。大大出乎思嘉意料的是,他们听到她的邀请,只是客气地笑笑,便婉言谢绝了。她又找了十几家,结果还是一样。她不得已采取提高工资的办法,然而还是没人接受她的邀请。梅里韦瑟太太有一个外甥竟毫不客气地说,他虽然并不特别喜欢赶车,但如果要他赶的话,他宁可为自己的事赶车,也不愿替思嘉干活。
有一天下午,思嘉看见勒内·皮卡德的馅饼车,她便停车招呼他,这时残疾人汤米·韦尔伯恩正搭他朋友勒内的便车回家。
“喂,勒内,你为什么不到我的厂子里来做?经营一个锯木厂总比赶馅饼车看来要被人更加敬重吧?我想你赶馅饼车会觉得羞愧的。”
“我嘛,羞愧两个字,对我已经不存在了,”勒内咧开嘴笑着说,“谁稀罕受人敬重?我本来是一直受人敬重的。战争解放了黑奴,我也给解放了。从此我用不着装出威严的仪态,而满肚子装的却是烦恼。现在我自由自在,简直像只小鸟一样!我喜欢馅饼车,喜欢我的骡子,喜欢那些好心买我漂亮丈母娘的馅饼的北佬。不,我的思嘉,我要做个馅饼大王。这是我的命运,我就跟拿破仑一样,听天由命。”他说时戏剧性地挥舞着鞭子。
“可是你生来并不是卖馅饼的,就好像汤米生来并不是为了跟那些爱尔兰石匠打交道一样。我的工作比较——”
“我想你大概是生来经营锯木厂的吧,”汤米说着,他的嘴角骤然一抽,“是的,我能够想象小思嘉坐在她母亲的膝下,口齿不清地在背她的功课:‘假如坏木材能够卖上好价钱,千万不要把好木材卖出去。'”
勒内听了哈哈大笑,一双细小的猴眼高兴地闪动着,使劲地拍打汤米那扭曲的背部。
“别那么不要脸。”思嘉冷冷地说,并不觉得汤米的话有什么幽默的地方,“当然,我并不是生来经营锯木厂的。”
“我并没有意思要触犯你。可是不论你是不是生来经营锯木厂的,毕竟你是在经营锯木厂,而且经营得很不错。据我所知,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是在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可是我们都还过得去。一个民族,一个人,倘若因为生活跟他所希望的不完全一样,便要坐下来痛哭流涕,那才真是条可怜虫。思嘉,你为什么不找个拎包投机家来帮你干?这种人有创业精神,树林里有的是,上帝知道的。”“我不要拎包投机家。这种人见到任何东西,只要不是烫手的或者钉死的,就要动手偷。他们要是有一点点出息,也不会到这里来找我们的麻烦了。我要一个规规矩矩的人,一个出身于上等家庭的人,一个忠诚老实、精明能干、富有活力而且——”
“你的要求不算高,不过按照你出的价码,这样的人你是找不着的。具备你那种条件的人,除非是个严重残疾的人,他一定早已有工作了。也许他做的事并不恰当,但总是有事可做,而且干他自己的事总比替一个女人办事要强。”
“你们男人已经陷入生活的低谷,还要这样子,未免有点不大理智吧?”
“也许是,可是他们的自尊心非常强。”汤米冷静地说。
“自尊心!自尊心的味道好极了,特别是在它的外壳已经裂为碎片,你给它裹上一层蛋白酥皮的时候。”思嘉尖刻地说道。
两个男人都笑了,笑得有点勉强,思嘉觉得他们是从男性的角度联合起来反对她。她把曾经接触过以及打算要接触的男人逐个想了一遍,觉得汤米的话并没有说错。他们全都很忙,忙着各人的事。他们全在努力工作,比战前他们所能想象的都要努力得多。他们现在所做的,也许不是他们想做的,不是最最容易做的,也不是从小培养他们做的,可是他们总算在做这样那样的事。日子实在太艰难,不容他们有选择的余地。倘若他们还在哀叹失去的希望,渴望过去的生活方式,那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他们正在打一场新的战争,一场更为艰苦的战争。他们重新关怀起生活来,其迫切与强烈的程度,不亚于把他们的生活截然一分为二的战争之前。
“思嘉,”汤米局促不安地说道,“我刚才说话冒犯了你,本不想再求你什么的,不过我还是想求你一件事。也许这件事对你有些好处。你知道我那内弟休·埃尔辛卖柴火的生意不太景气,现在除了北佬,大家都是自己捡柴烧。我晓得埃尔辛一家日子过得很艰难。我——我自然要尽力而为,可是现在我要养范妮,还有住在斯巴达的母亲和两个守寡的妹妹要我照顾。休是个规规矩矩的人,正是你所需要的,他又出身于上等家庭,人也很可靠。”
“可是——可是休缺少胆识,否则他卖柴火也会成功的。”
汤米耸耸肩。
“你看问题真是从来不转弯子的,思嘉,”他说,“休的事我劝你还是仔细想想,省得白跑许多冤枉路。我觉得他的忠诚老实和心甘情愿地工作足以弥补他胆识之不足。”
思嘉没有作声,她不想显得过于唐突。可是她心里认为胆识这一点是其他的品质无法替代的。
后来她在城里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拎包投机家的纠缠又被她一一拒绝,终于决定接受汤米的建议把休请来。在战争期间,他本来也是个勇敢机智的人,可是四年战斗,两度重伤,把他身上的全部力量都耗尽了。面对着严酷的现实,他变得像个孩子茫然不知所措。他在叫卖木柴的时候,眼睛里的神色,颇有点像丧家之犬,实在不是她所希望要雇用的人。
“他这人头脑迟钝,”她想,“对生意经一窍不通,我敢说他连二加二都不会算,而且看来也学不会。不过,他总算为人很诚实,不会跟我耍花招。”
最近以来,思嘉对自己并不要求诚实。可是愈是自己不讲诚实,对别人就愈是要讲诚实。
“真可惜约翰尼·加勒格尔被汤米·韦尔伯恩拉走干建筑业了,”她想,“他才是我所需要的人。他硬得像钉子,却又滑得像条蛇。我若是出高价收买他,他也会对我很诚实。我理解他,他也理解我,我们两人能很好地合作。也许建造好旅馆后他肯到我这里来,在他来到之前我只好用休和约翰逊先生了。我若是叫休管新厂,约翰逊留在老厂,我就可以专管在城里卖木材,锯木头和拖木头的事就交给他们去办。约翰尼没来之前,我若是整天都在城里,约翰逊会不会偷我的木材,就只好担点风险了。他若是不偷东西,那该多好。我打算用查尔斯留给我的那块地的一半造个木材场,只要弗兰克不那么大声抱怨的话,另一半我就用来造一家酒店。对,只要我手头的钱够了,我马上就造,不管他受不受得了。弗兰克的脸皮要不那么薄就好了。哦,上帝,我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了孩子,过不了多久,我的肚子就要鼓得不能再到外面去了。哦,上帝,我要是没孩子就好了!哦,上帝,要是该死的北佬不来管我就好了!要是——”
要是!要是!要是!生活中有这样多的要是,没有一件事是把握得住的,没有一点安全感,无时无刻不在害怕,害怕失去一切,害怕重新挨饿受冻,弗兰克近来赚的钱固然多了些,可是他感冒一直没好,经常一连几天躺在床上。他要是变成个久病体弱的人那该怎么办?不,她不能对弗兰克寄以很大希望。除了她自己以外,任何人任何东西都不足以依靠。然而她自己能赚的钱似乎少得可怜。哦,假如北佬把她的钱全都拿走,那她怎么办呢?假如!假如!假如!
她每月挣的钱一半带到塔拉交给威尔,一部分还给白瑞德,余下的就存起来。世界上没有一个守财奴数钱数得像她那么勤,也没有一个守财奴担心钱会丢掉担心得像她那样厉害。她不敢把钱存在银行里,怕银行倒闭,又怕被北佬没收,所以有的她就带在身上,塞进紧身胸衣里,有的就放在屋子里的什么地方,像壁炉松动的砖头下面,废纸袋里,《圣经》书页中间,等等。时间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她的脾气变得愈来愈急躁,因为每多攒一块钱,就意味着万一灾难降临,就要多损失一块钱。
思嘉每次大发脾气的时候,弗兰克、皮特和几个用人总是对她倍加亲切,他们认为这是她怀孕引起的,却不明了真正的原因。弗兰克懂得怀孕的女人需要人家迁就她,因此他暂时抑制他的自尊心听任她去锯木厂和到街上各处去转,尽管他知道她应该守在家里,尽管她的行为令他烦恼,可是他觉得他再忍耐一阵子,只要孩子一出世,她就会重新成为当初他追求时那个温柔可爱的姑娘。只是他对她愈是姑息,她发脾气的次数愈多,使他觉得她像是着了魔似的。
似乎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支配着她,逼得她简直成了个疯女人。其实那是出于她自身的一种激情,她想在她退居内室之前把一切安排妥当,想积聚一笔可观的钱,以防万一洪水泛滥,她可以用金钱筑起一道坚固的堤坝,以对抗北佬仇恨的狂潮。这些天来迷住她心窍的就只有一个钱字,倘若她想起腹中的婴儿,那么她一定会恨他来得不是时候。
“死亡、纳税和生孩子,这三件事是永远不会有个合适的时间的!”
思嘉以一个女人的身份经营锯木厂,本来已引起亚特兰大人的愤慨,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不仅没有有所收敛,反面愈走愈远。她做买卖的门槛之精,令人咋舌,何况她母亲又出自门第显赫的罗彼拉德家族。她怀有身孕已众所周知,她却照样招摇过市,实在不成体统。按理一个受人尊敬的白种女人一旦觉察自己有怀孕的迹象,就不该走出家门,这个道理,连少数黑种女人也是懂的。所以梅里韦瑟太太愤愤地宣称,从思嘉的行为看来,她很可能要把孩子生在大街上了。
可是现在城里对思嘉又兴起了一种新的议论,这与以前对她的批评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大家传说的是思嘉不仅跟北佬做交易,而且从各方面看来,她是真的很乐意跟北佬打交道。
梅里韦瑟太太和其他一些南方人也在跟北佬做生意,可是他们跟思嘉不同,他们不喜欢北佬,而且清楚地表现出不喜欢北佬的姿态。思嘉喜欢北佬,至少在表面上如此,这就够糟了。何况她真的到北佬军官家里去过,跟他们的妻子一起喝过茶。事实上她跟北佬的关系已经十分密切,只差没邀请他们到她家里做客。据城里人猜测,这大概也是碍于皮特姑妈和弗兰克的缘故。
思嘉知道全城都在议论她。她不理会这些,因为她担当不起理会的后果。她对北佬的刻骨仇恨,至今不减当年他们企图放火烧掉塔拉的时候,可是她能够把仇恨掩饰起来。她知道自己如果想赚钱,就得赚北佬的钱。要想赚北佬的钱最保险的办法就是得用巧言令色讨好他们,这样准能把他们的生意拉到自己的厂里来。
将来有朝一日她有了很多很多的钱,她把钱藏在北佬找不着的地方,到那时她会实实在在地告诉他们,她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要对他们说她憎恨他们,讨厌他们,蔑视他们。那该有多痛快!然而现在却不能不应付他们,这是极其浅显的道理。如果这算是虚伪,那么让亚特兰大人把这种虚伪形容得淋漓尽致吧。
她发现跟北佬军官交朋友,就跟射击停歇在地上的鸟儿一样容易。他们像是一群被流放的人,在这充满敌意的土地上感到很孤独,渴望着跟上流社会的女性交往。可是上等女人从他们身边走过时,却总是提起裙子侧身而过,恨不得吐他们一口唾沫,只有妓女和黑种女人才对待他们好声好气。至于思嘉,不论她的所作所为如何,毕竟是个上等女人,而且出自名门望族,只要她浅绿色的眸子闪出愉快的光辉,朝他们轻盈地一笑,就足以使他们受宠若惊了。
思嘉坐在马车上跟他们谈话时,脸颊上强作笑靥,心头却厌恶得要命,恨不得当面骂他们一顿。可是她总是竭力克制住自己。她发现那些围着她转的北佬,跟南方的男人一样,尽可由她牵着鼻子走。只是跟从前不同,以前是为了娱乐,现在是为了做严肃的买卖。她扮演的角色,是一个在贫困中的南方的高雅女人。她神态端庄稳重,使得她得以和他们保持一定距离,同时她又和蔼亲切,使得他们一想起肯尼迪太太,颇有温暖之感。
他们这种温暖的感觉对思嘉非常有利——这正是她的意图所在。有好多北佬军官,因为不晓得在亚特兰大驻扎多久,把家眷接来,他们见旅馆和寄宿舍都已人满为患,于是自己建造一些小房子。所需的木料自然就乐意向和气的肯尼迪太太购买,因为她对待他们比城里任何别的人都要客气。一些拎包投机家跟无赖汉骤然发迹起来,纷纷建造新居、旅馆和店铺。他们也发现,跟她做交易要比跟南方邦联的退伍士兵打交道愉快得多。那些人虽然也很客气,可是那表面的客气比公开的憎恨更令人心寒。
因此,由于她美丽动人,时而又显得可怜而孤立无援,北佬都愿意光顾她的木材场,连弗兰克的店铺也沾上光。他们觉得应该帮助这个娇小勇敢的女人,因为她唯一的依靠只是一个不中用的丈夫。思嘉见自己的生意蒸蒸日上,意识到她不仅现在能赚到北佬的钱,将来也能得到北佬朋友的庇护。
跟北佬军官保持她所希望的这种水平的关系比她所想象的要容易,因为他们对南方女人往往抱着一种敬畏的心理。可是他们的妻子却成了问题,这是她所没有预料到的。思嘉本不想跟北佬女人接触,若能回避,她求之不得,然而她却无法回避,因为那些女人决心要见她。她们对南方和南方女人有一种热切的好奇心,思嘉正好给她们提供了第一个机会。其他的亚特兰大女人都不爱理睬她们,甚至在教堂里碰到也不跟她们点头招呼。所以她们见思嘉为了做生意来到她们家里,就像是报答她们的祈祷似的。她通常停车在北佬的大门前,自己坐在马车上,跟屋子的主人谈屋面板和门柱的生意,这时女主人就会跑出屋子加入他们的谈话,或是执意邀请她进屋喝杯茶。思嘉难得拒绝她们,尽管她心里很不愿意,因为她希望能设法找到机会,有意无意地拉她们到弗兰克的店铺去买东西。可是其间她的自我克制能力却也受到很大考验,因为她们常爱问到有关私人的问题,而且对待南方的一切,总要摆出一副屈尊俯就和沾沾自喜的模样。
北佬女人把《汤姆叔叔的小屋》看成是仅次于《圣经》的启示。她们听说南方人家家都有凶猛的猎犬,用以追踪逃跑的奴隶,想一知究竟,听思嘉说她至今只见到过一只猎犬,体型很小,性情温和,并不是一只巨大的猛犬时,她们却怎么也不相信。她们还想知道庄园主用在黑奴脸上烫字的烙铁和抽打黑奴至死的九尾鞭是什么样子。她们对纳黑奴为妾的事也很感兴趣,这使思嘉觉得她们缺少教养,格调低下,尤其因为北佬士兵在城里定居以后,黑白混血儿一下子多起来,这就更使她对这个问题感到憎恶。
别的亚特兰大女人若是听到这种心地狭窄而愚昧无知的论调,准会气得发昏,可是思嘉却尽量沉住气。因为事实促使她对她们的轻蔑,超过了她对她们的愤怒,她们毕竟是北佬,北佬还能好到哪里去。因此她们对于她,对于南方人和南方的伦理道德所给予的莫名其妙的侮辱,只不过引起她潜藏在心底里的鄙夷而已。可是不久以后发生的一件小事,竟使她怒不可遏,使她清清楚楚地看出来——假如她以前没看清楚的话——南方与北方之间存在着一条鸿沟,而且是完全没法填补的。
一天下午,彼得大叔赶着马车送她回家,路经一幢房子,其中住有三户人家,都是北佬军官,他们造房子就是买的思嘉的木材。三个军官的妻子刚好站在门口,见她经过,便招手要她停车,都跑到马车边招呼她。思嘉觉得北佬一切都可以原谅,唯有他们的口音,实在叫人难受。
“你正是我们要找的人,肯尼迪太太,”一个从缅因州来的瘦高个女人说,“我想打听一下有关这个愚昧的城市里的情况。”
思嘉把她对亚特兰大的侮辱一口吞咽下去,心里很不服气,脸上却挂着微笑。
“你想打听什么呢?”
“我的保姆布里奇特回北方去了。她说她在这些‘黑鬼’——她是这么叫的——中间是一天也待不下去的。我那几个孩子,吵得我简直快要发疯了。你说我能到哪里再找个保姆呢?我一点主意也没有。”
“那倒不难,”思嘉说着笑起来,“你可以去找一个刚从乡下出来,还没有给‘被解放者局’教坏的黑女人,我想你一定能找到一个最好的。你只要站在门口,见有黑女人走过问一下,就一定——”
三个女人气愤地大嚷起来。
“你以为我会把孩子交给一个黑鬼吗?”缅因州的女人喊道,“我要一个可靠的爱尔兰女孩子。”
“我怕你在亚特兰大找不到爱尔兰女仆,”思嘉回答说,语调冷淡,“就我个人来说,我从来没见到过一个白人仆人,而且我家里也不想雇用白人。我还可以郑重告诉你,”说时她稍稍带点嘲讽的口气,“黑人并不是吃人的野人,恰恰是十分靠得住的。”
“上帝,不,我家里绝不要黑人。亏你想得出来!”
“我见到他们那样子就讨厌,别说把我的小宝宝交给她们了。”
思嘉想起嬷嬷那双粗糙、善良的手,她是为了给埃伦、给她自己、给韦德干活才磨成那副样子的。她们这些北佬哪里晓得那双黑手多么可亲,多么令人安慰,她们哪里晓得那双黑手多么善于哄你、拍你、抚爱你。想到这里,她唐突地笑了。
“主张解放黑人的正是你们,可是你们对黑人却这样看法,可真是件怪事。”
“上帝,我可没有主张过,”缅因州女人笑着说,“我上个月到南方后才第一次见到黑人,而且今后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们。我一见到黑人就觉得厌恶,更不用说信任他们了。”
思嘉觉察到彼得大叔直挺挺地坐着,呼吸急促,两眼一动不动盯着那匹马的耳朵已经有一阵子了。待那缅因州女人突然一阵大笑,把彼得大叔指点给她的同伴看时,她的注意力才被迫集中到他的身上。
“瞧那老黑鬼,那副模样,简直像只蛤蟆,”她咯咯笑起来,“我敢说他在你们家一定是只老爱畜吧?你们南方人就是不懂得怎样对待黑人,把他们全给宠坏了。”
彼得喘一口气,起皱的额头显出了一道道深深的纹路,可是他的眼睛还是牢牢地看着前方。他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白人把他叫作“黑鬼”。别的黑人这样叫他是有过的,可是白人没有过。他,多年以来一直是汉密尔顿家的一根柱,如今竟说起什么不能信任,还有“老爱畜”什么的了!
思嘉与其说是看到,还不如说是感觉到彼得的下巴在颤抖,于是她顿时怒火中烧。这些女人贬低南方军队,诋毁戴维斯总统,诬陷南方人杀害和虐待黑奴,她能够心怀蔑视,平静地听着她们。即使她们对她的品德和诚实肆加侮辱,只要对她有利,她也能够忍受。可是她们竟以无知的污言秽语中伤她忠心耿耿的老黑奴,那就好比一根火柴扔进了炸药堆,轰地一下炸开了。她眼睛盯了好一会儿彼得腰带上挂着的那支大马枪,觉得手痒痒地想要把它抓到自己的手里。这些狂妄无知的征服者简直该杀,可是她只是咬紧牙关,直咬得牙床肉都鼓起来了。她暗暗告诫自己,现在还不是时候。总有一天,她会叫北佬知道,她心里是怎么看待他们的。“是的,我的上帝,是的,总有一天,但不是现在。”
“彼得大叔是我们自己家里人,”她说,声音颤抖着,“再见。走吧,彼得。”
彼得猛地一挥鞭,马一惊,腾跃奔跑,马车跟着一跳,车开动了。思嘉听那缅因州女人迷惑不解地说道:“她家里的人?总不见得是她的亲戚吧?他长得可真黑。”
“该死的东西!真该把她们从地面上消灭掉。等我赚足了钱,我一定要啐她们的脸!我一定要——”
她朝彼得瞟了一眼,见泪珠正从他鼻子上滴流下来。她立刻为他所遭受的屈辱而感到同情和伤心,也几乎掉下眼泪。这几个女人伤了彼得的心,就像是毫无意义地对一个无辜的孩子施加暴虐。彼得当年曾跟随老汉密尔顿上校参加墨西哥战争,主人死的时候,就躺在他的怀里。他带大了媚利和查尔斯。他一直在照料那愚蠢无能的皮特帕特,在逃难途中他保护她,在投降以后,他又“弄”到一匹马从梅肯经过兵荒马乱的乡下护送她回到亚特兰大。可是那几个女人竟说什么不能信任黑人!
“彼得,”她抓住他枯瘦的臂膀喊了一声,她的声音变了,“你流泪我真替你害臊。你何苦理睬她们?她们不过是些该死的北佬罢了。”
“她们当着我的面说,好像我是头骡子,听不懂她们的话——好像我是个非洲人,不知道她们谈些什么,”彼得说着,他的鼻子使劲吸了口气,“她们叫我黑鬼。我是从来没人叫我黑鬼的。她们还说我是老爱畜,说黑鬼都不能信任。我难道不能信任!怎么,当年老上校临死的时候对我说:‘你,彼得,你要好好照顾我的孩子。你要照顾皮特帕特小姐。’他说:‘她就像只小蚱蜢一样,一点脑子也没有的。’这许多年来,我是一直把她照顾得好好的——”
“是呀,除了加百利天使外[92],谁也比不上你这样好,”思嘉抚慰他道,“我们要没有你,日子可真没法过呢。”
“谢谢你,你真好,小姐。这一切你晓得,我晓得,可是北佬不晓得,他们也不想晓得。思嘉小姐,她们怎么会跟我们来往的?她们并不理解我们南方人。”
思嘉没答话,她刚才当着北佬女人的面没发作的怒火仍闷在心里。一路上两人都默不作声,彼得不再抽鼻子了,他的下嘴唇渐渐外伸,愈伸愈出,叫人看了吃惊。他最初感到的伤心正在消退,怒气反而不断上升。
思嘉心想,那些该死的北佬真叫人弄不懂!她们好像以为彼得大叔皮肤长得黑,就不长耳朵听懂人家的话,也不像她们有细腻的感情会觉得伤心,她们不懂得对黑人要温和,要像对待孩子那样指导他们,爱抚他们,称赞他们,责骂他们。北佬根本不理解黑人,也不理解黑人跟他们先前的主人之间的关系,却要发动战争解放他们。解放以后,又不愿跟他们打交道,只是利用他们给南方人制造恐怖局面。他们不喜欢黑人,不信任黑人,不理解黑人,然而他们却常大叫大嚷,说南方人不懂得跟黑人如何相处。
对黑人不能信任!思嘉对黑人的信任远远超过大多数白人,当然更超过她对北佬的信任。他们热爱主人,忠贞不贰,刻苦耐劳,而这些优秀的品质,不是暴力所能摧毁,也不是金钱所能买到的。她想起留在塔拉的那几个黑人。北佬打进来时,他们本来可以逃走,或者跟着北佬的军队去过舒服日子。可是他们都留下来了。她想起迪尔西跟着她在棉花田里干苦活,波克冒着生命危险偷鸡给大家吃,嬷嬷陪着她到亚特兰大来让她不出差错,她又想到邻居家的黑人,他们对主人一片忠心。主人上了战场,他们就保护着女主人,在战争的恐怖中陪着她们逃难。他们看护伤员,埋葬死者,安慰遗族。他们干活,乞讨,偷窃,为了让主人不至于挨饿。即使现在,尽管“被解放者局”里的人说得天花乱坠,他们依然厮守着从前的主人,工作得比奴隶制时更加辛苦。可是北佬对这一切却并不理解,也永远不会理解。
“可是,他们解放了你们。”她大声说道。
“不,小姐,他们没有解放我。我用不着这种一钱不值的解放,”彼得恨恨地说道,“我还是皮特小姐的人,等我死了,她会把我埋在汉密尔顿家的墓地上……我若是告诉皮特小姐,说你让北佬女人侮辱我,她一定会激动不已的。”
“我并没有让她们侮辱你呀!”思嘉嚷道,心里吃了一惊。
“怎么没有,思嘉小姐。”彼得说着,下嘴唇突出得更厉害了,“你也好,我也好,我们跟北佬没有来往,她们就侮辱不到我头上。你刚才要不跟她们谈话,她们就没机会把我当作骡子和非洲人看待了。而且你也没有袒护我。”
“我袒护你的,”思嘉说,他的批评刺痛了她,“我不是跟她们说你是我家里的人吗?”
“那算不上是袒护。我本来就是你们家里人嘛。”彼得说,“思嘉小姐,你不该跟北佬来往,别人家的太太小姐谁也不跟北佬来往的。皮特小姐连睬也不高兴睬他们的。她要是听见刚才那几个女人说我的坏话,一定非常不高兴的。”
彼得的指摘比起弗兰克或者皮特姑妈或者邻居的说话,更加伤她的心。她恨不得抓住这老黑人猛摇一阵子,摇得他那掉了牙的牙龈碰到一块儿。彼得的话说得一点不错,可是她很不愿听到这话竟从一个黑人特别是自己家里的黑人嘴里说出来。对南方人来说,一个人若连自己家的仆人都不十分敬仰,那是莫大的屈辱。
“一个老爱畜!”彼得咕哝着说,“我想皮特小姐听见人家那样叫我,就不会叫我再给你赶车了。她一定不会的,小姐。”
“皮特小姐会叫你赶的,跟往常一样,”她严厉地说道,“这件事不要再说了。”
“我的背可麻烦了,”彼得微带威胁的口吻警告说,“我的背这会儿疼得好厉害,简直坐也坐不直。皮特小姐要是见我背疼,准不会叫我赶车……思嘉小姐,如果我们自己的人不赞成,你跟北佬和那些没出息的白人哪怕相处得再好,对你也是没有好处的。”
这一番话,把思嘉当前的处境可说是总结得十分精辟。她心里感到愤懑,一时默默不语。不错,征服者确实赞成她,可是她家里人,她的邻居都不赞成她。她知道城里人在背后是怎么议论她的。现在,连彼得也不赞成她,而且甚至不屑跟她一起在公开场合露面。这可是使她再也无法忍受的最后一击。
在此以前,她并不把公众的言论放在心上,而且还对它多少带点蔑视。可是彼得的话却引起她的憎恨,强烈得似火在心头燃烧,迫使她不得不加以戒备,并突然引起她对邻居的嫌恶,跟她对北佬的嫌恶一样。
“他们为什么要管我的闲事?”她想,“他们一定以为我喜欢跟北佬来往,喜欢像田里干活的黑奴一样做苦工。他们这样,只能使我本来就不容易做的事增加难度。不过我不管他们怎么想,我自己可不予理睬。现在我只能置之不理。不过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哦,总有一天,等到她所处的世界重新有了保障,那时她就可以跟从前的埃伦一样,交叠着手坐着,像个大户人家的太太。那时她又会变得那么娇柔,那么需要有人庇护,人人也都会喜欢她。哦,等她又有了钱该多么了不起,那时她就会像埃伦一样善良,一样和气,处处为他人着想,举止都合乎礼仪。她无须日夜为恐惧所驱使,生活可以过得宁静,过得从容。她可以有时间跟孩子玩,听他们念课文。到了天气暖和的时候,长长的午后来客不断,太太小姐穿着塔夫绸裙子窸窸窣窣地走动着,手握棕榈扇有节奏地拍打着,她给她们端茶,送上可口的蛋糕和三明治,一起在闲聊中消磨时光。她对不幸的人会非常乐善好施,拿一篮子一篮子的食物周济穷人,送给病人以羹汤和冻肉,还带着稍有不幸的人乘坐她精致的马车出去兜风。她会像她母亲一样,做一个真正的南方型的太太。那时人人都会像从前爱埃伦一样地爱她,夸耀她多么毫不利己,称她为“博爱太太”。
其实她的内心并不是真的要帮助别人和关心别人,她要的只是一个好名声。可是即使她发现了这一点,也无损于她在描绘未来的美景时所感到的乐趣。因为她大脑里的筛眼太大又太粗,留不住细微的差别。但等有朝一日她有了钱,人家都赞成她,她就满足了。
有朝一日,可是不是现在。现在,人家爱怎么说她都不予理睬。现在还不是做贵妇人的时候。
彼得的话倒也灵验。皮特姑妈果然身子气坏了,彼得的背痛,一夜之间厉害起来,从此不能给思嘉赶车了。于是她只好自己动手,手心里已经快要消失的老茧又回到了她的掌上。
春天又这样匆匆过去了,四月的冷雨过后,换来了五月的温馨。一星期接着一星期,不断的工作,不断的烦恼,还有妊娠的不方便也愈来愈甚。老朋友变得更加冷淡,家里人变得更加亲切,更加焦虑,更加不明白她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对思嘉来说,在这一段她内心不安而又不得不奋力挣扎的日子里,世界上唯一可以依赖和唯一理解她的人就是白瑞德。这也真是咄咄怪事。因为白瑞德这个人,就像水银一样难以把握,像刚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魔鬼那样倔强邪恶,可是偏偏他能给思嘉以同情。这种同情,是她从任何人那里未曾得到过的,也是她从来没有希望从他身上得到的。
白瑞德经常离城去新奥尔良,他行踪诡秘,从不做任何解释,可是思嘉却稍稍生有妒忌之心,从而断定他是在跟一个什么女人——也许不止一个女人——来往。然而自从彼得大叔不肯为她赶车以后,白瑞德留在亚特兰大的时间就愈来愈长了。
白瑞德在城里的时候,大多数时间是在一家叫作“当代姑娘”的酒店楼上房间里赌钱,要不就在贝尔·沃特林的酒吧间里跟一些比较有钱的北佬和拎包投机家策划挣钱的勾当,使得城里人对他的厌恶,甚至要超过上述两种人。现在他不到她家里来看她,大概是尊重皮特和弗兰克的感情,因为要让男人来拜访怀孕的女人,那是他们怎么也接受不了的。可是她几乎每天都会在路上跟他邂逅。在她独自赶着车经过桃树街和迪凯特街到有几家锯木厂的僻静地段时,他常常骑着马跟上来,勒住缰绳跟她交谈几句,有时就把马拴在她的马车后面,帮她赶一阵子车。近日来,她嘴里虽然不说,其实赶车已愈来愈容易感到疲倦,所以每次他接过缰绳,她内心总是暗地里感激他。他总是不赶到城里,就离开她走了。可是即使这样,城里人还是知道他们相会的事,于是在思嘉一长串有悖妇道之事上又增添了新的闲话资料。
有时候她觉得,他们这样经常相遇,恐怕未必完全出自偶然。后来时间一星期一星期过去,发生黑人暴行事件多起来,他们相遇的次数也愈来愈多了。思嘉不解的是,现在是她样子最难看的时候,他为什么偏偏要来找她?若是他以前曾对她有什么意图,那么现在肯定没有。而且她已开始怀疑,即使在以前,他到底是不是对她怀有某种目的?她在北佬监牢里出丑的事,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提出来取笑她了。他也从来没有提到艾希礼,提到她对艾希礼的爱,以及关于“垂涎她的美色”之类的粗话了。她觉得不要招惹麻烦总是上策,因此就不问他们之间的巧遇为什么如此频繁,最后她自己得出结论,他是因为除了赌博之外,没事可做,在亚特兰大又没有好朋友,所以就来找她做伴。
不论他来的理由是什么,她觉得她最乐意跟他在一起。他总是耐心地听她诉苦,什么生意难做,欠债难收,约翰逊怎样欺骗,休又多么无能,等等。对于她取得的胜利,弗兰克只是微微一笑,皮特恍恍惚惚地叫声“啊呀”,然而白瑞德却总是拍手叫好。她还断定白瑞德平日常常帮她拉些生意,因为他跟所有有钱的北佬和拎包投机家的交情都很不错,可是对此他总是矢口否认。她理解他的为人,对他并不信任,可是她只要一见到他骑着那匹大黑马在荫凉的大路弯道出现时,情绪总是会高涨起来。当他爬上马车,从她手里接过缰绳,跟她说上几句放肆的话,她就觉得自己又变得年轻貌美,兴高采烈起来,她那日益膨大的肚子和种种烦恼,一下子都抛到九霄云外。在他面前,她可以无话不谈,连她的意图,她的真实思想,都不必对他隐瞒。然而有许多事她却从来不曾对弗兰克——甚至不曾对艾希礼说过。当然,在跟艾希礼的谈话中,因为要顾及体面,有许多事是不能说的,因此连其他许多话也不说了。所以有像白瑞德这样一个朋友是很称心的,何况不知什么缘故,他现在对她的举止非常庄重,这些日子来她很少有朋友交往,他就更令她觉得称心满意了。
“白瑞德,”彼得大叔向她发出不再赶车的最后通牒之后不久,她大发雷霆地问道,“城里的人为什么对我这样不讲道理,为什么这样议论我?看来他们谈起我和拎包投机家来,究竟哪一个更坏,还没个准儿呢。可是我只顾我自己的事,我并没有做什么错事,而且——”
“你若是还没有做错事,那是因为你没有机会罢了。也许他们已经隐约地意识到这一点。”
“哦,别不正经!我真被他们气坏了。我不过想挣一点钱,想——”
“你的所作所为跟别的女人完全不一样,而且你又有了一点成就。我记得以前曾跟你说过,女人做生意取得成功,在任何社会都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谁想与众不同,谁就该天诛地灭,思嘉,你的锯木厂取得了成功,那么对没有取得成功的男人来说,就是对他们的侮辱。记住,一个有教养的女人就应该待在家里,对这个忙碌而又残酷的世界应该一无所知。”
“可是我若一直待在家里,恐怕早就没有一个家可让我待了。”
“那得出的推论是你应该高傲而有教养地慢慢饿死。”
“哦,胡说八道!可是你瞧梅里韦瑟太太,她做馅饼卖给北佬,这不是比开锯木厂更不如吗?还有埃尔辛太太,她在家承接缝纫,供人膳宿。至于范妮,她在瓷器上画的图可真难看,简直没人要,可是大家为了帮助她,还是买她的瓷器,另外——”
“可是你没抓住要领,亲爱的。她们谈不上成功,所以没有伤害南方男人的自尊心。她们的男人照样可以说:‘可怜的小傻瓜,她们干得多苦哇,好吧,我就让她们以为自己很有用处吧。’而且你刚才提到的几个女人并不是喜欢干工作,她们是在等待着男人来卸下那不该由女人承担的重负。因此她们能得到大家的同情。可是你显然是喜欢工作,而且不要任何男人来过问你的事,因此你就得不到人家的同情。亚特兰大人永远不会原谅你。因为他们觉得同情别人是件非常愉快的事。”
“我希望你什么时候能正经一点。”
“你有没有听见过这句东方谚语:‘不管狗群怎么叫,大车照样朝前跑’?让他们去叫吧,思嘉。我想没有什么能阻挡你的大篷车的。”“可是为什么我挣一点钱,人家就那么看不顺眼呢?”
“你不能两全其美,思嘉。要么你就像现在这样子,不守妇道拼命弄钱,处处遭到冷遇;要么你就为了保持体面而安贫乐道,这样你可以得到许多朋友。你得自作抉择。”
“我可不要过穷日子,”她脱口而出,“可是我选择得不错,是吗?”
“如果你最需要的是钱。”
“是的,我要钱,我简直嗜钱如命。”
“那么你别无选择了。可是你的选择附带给你一种惩罚,正如你所要的大多数东西一样都要受这种惩罚。这就是孤独。”
这一下使思嘉沉默了片刻。这话说得不错。她细细一想,她果然有点孤独——缺少女性的伴侣。在战时,她如果感到沮丧,可以回家去看埃伦。埃伦去世后,她一直有媚兰跟她做伴,尽管她和媚兰两人除了同在塔拉干苦活之外,别无共同之处。可是现在她连一个可以做伴的人也没有。皮特姑妈除了跟她几个要好朋友瞎聊天之外,对生活是完全不理解的。
“我想——我想,”她吞吞吐吐地说道,“在女人的圈子里,我总是很孤独的。亚特兰大的女人不喜欢我,并不是因为我现在的工作。其实除母亲外,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是喜欢我的。连我的妹妹都不喜欢我。我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即使在战前,在我和查利结婚以前,我不论做什么,好像也没有一个女人是赞成的——”
“你把威尔克斯太太给忘了,”白瑞德的目光不怀好意地闪烁着,“她一直是百分之一百支持你的。我敢说你不论做什么,她样样赞成,当然杀人除外。”
思嘉冷酷地想道:“她是连我杀人也支持的。”她轻蔑地笑了。
“噢,媚利!”她说,接着又感慨地说道,“如果她是唯一赞成我的人,那也并不能给我增添光彩。因为她的头脑,不见得比一只珍珠鸡强。她若是有一点头脑的话——”她忽然感到一阵不安,忙把话煞住。
“她若是有点头脑,就一定会发现有些事她是不能赞同的,”白瑞德帮她把话说完,“当然,在这一方面,你知道得比我多。”
“哦,你这该死的好记性!你连一点礼貌都不懂。”
“你这话才真的不讲礼貌,不过我只好置之不理了。让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你要拿定主意。你若是跟别的女人不一样,那你就注定要孤立,不仅你同辈的人会把你孤立起来,你父母辈和子女辈的人也会把你孤立起来。他们永远不能理解你,不论你干什么都会使他们感到惊骇。可是你的祖父母一代可能会为你感到骄傲,会说:“我们家出了个与众不同的人物啦。’你的孙儿女会羡慕地说:‘奶奶真了不起!’而且他们会想学你的榜样。”
思嘉被他的话逗乐了。
“你的话有时确实说得很准。我家罗彼拉德外婆就是这样。我小时候要是不听话,嬷嬷就要把她抬出来。外婆这个人冷得像根冰凌,对自己对别人要求非常严格。可是她结过三次婚,而且为了她还不知引起过多少次决斗。她还搽胭脂,衣领低得吓人,而且——嗯,而且里面连内衣也不穿的。”
“你心里是非常佩服她的,虽然你想学的是你母亲的榜样。可是我的祖父却是个海盗。”
“真的吗?是那种叫人走跳板[93]的海盗吧?”
“我敢说只要能弄到钱,他是会叫人走跳板的,不管怎么说,他弄到不少钱,留给我父亲大笔遗产。家里人都很小心,把他叫作‘船长’。他在我出生之前,有一次在酒店里跟人家斗殴被打死了。他的死不用说使一家人都松了口气,因为他非常嗜酒,酒杯一端到手里常常就会忘记他是个退职的船长,把往事一一诉说出来,吓得他的孩子们毛发为之倒竖。可是我却非常佩服他,想以他而不是以我父亲做榜样。我父亲是个性情温和的绅士,品德高尚,信奉可靠的格言。你看,其结果如何。我敢说你的孩子,思嘉,绝不会比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那些人更赞成你。你的孩子将来很可能性格软弱而拘谨,大凡自己受过苦的人,子女往往如此。更不幸的是,你跟其他的母亲一样,总是决心不让自己的孩子吃你所吃过的苦,这其实是不对的,艰苦可以叫人毁灭,也可以使人成材。看来你只好等你的孙儿孙女来赞成你了。”
“我不知道我们的孙子一代会是个什么样子。”
“你说‘我们的’,是不是指你和我两人共同的孙子呢?咄,肯尼迪太太!”
思嘉突然察觉自己失言,脸变得通红。使她感到羞涩的固然由于他的取笑,更难堪的是她联想起自己日益膨大的肚子。他们两人在一起时,谁也没有提示过她怀孕的事,而且她又总是把膝毯一直拉到腋下,天气再热也从不拿掉,以为这样一来就不会被他看破。现在听他话里有话,不觉又羞又怒。
“你给我马上滚下去,你这龌龊的歹徒!”她的声音颤抖着。
“我不下去,”他平静地答道,“你还没有到家,天就要黑了。就在前面的泉水附近,小屋和帐篷里住着一群新来的黑人,全是些下流坯。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叫那些爱冲动的三K党人半夜里穿上夜行衣出动忙一阵子吧。”
“滚开!”她嚷道,刚想伸手抓住缰绳,忽然感到一阵恶心。他迅速勒住马,递给她两块干净的手帕,一面熟练地扶着她,把她的头托到车板外面。斜阳低低地透过枝头的嫩叶,把金黄与浅绿交织成一幅令人眼花缭乱的图案。一阵发作后,她两手撑住脑袋,懊丧地放声哭了。在男人面前呕吐,本来就是最叫女人尴尬的事,何况这样一来,她那怀孕的丑态就暴露无遗了。她觉得从此再没脸见他。这种事偏偏给白瑞德碰上,他这人是从来也不懂得尊重女人的。她不停地哭着,以为他一定会说出什么开玩笑的粗话来,使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别傻了,”他平静地说,“你若是为了怕难为情,那你哭得就未免太傻了,得了,思嘉,不要那么孩子气。你总该知道,我又不是瞎子,当然看得出你已怀孕了。”
她惊慌失措地哦了一声,紧紧捂住绯红的脸。听到“怀孕”两个字,她感到恐怖。因为对这两个字,有教养的人是避免直说的,弗兰克平常总是惴惴不安地说“你的现状”,杰拉尔德一直以来文雅地说“有喜”,女人通常都是体面地采用“身子不太方便”的说法。
“你若是以为我不知道,那你真是个孩子了。你拿那块厚毯子把身子严严实实地遮着,我怎么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要不我为什么一直——”
他忽然不说了,两人相对无语。他拿起缰绳,又朝马儿咔啦一声。然后他继续平静地说下去,他那缓慢而拉长的声调使她听来很愉快,于是她低垂着的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了。
“我没想到你会如此震惊,思嘉。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明白人,可是我失望了。难道你心里现在还没有把羞涩摆脱掉吗?我想我不是个上等人,才跟你提到这种怀孕的事。女人怀孕并不使我感到害臊,就这一点说,我知道我就算不了是个上等人。我觉得完全可以把一个怀孕的女人当作正常的女人看待,而不必故意看着天,看着地,看着宇宙间的任何地方,唯独不看她的腰身。可是趁人不备之际,又要偷偷地朝那地方瞟上一眼。我觉得那样才是顶顶不礼貌的举动。我完全不必要那样。女人怀孕本是一件完全正常的事。欧洲人就比我们通情达理,他们向快要做母亲的女人表示祝贺。我并不建议我们应该开明得如同他们一样,不过我觉得我们没有必要躲躲闪闪。这是正常现象,女人应该感到骄傲,用不着躲在家里,关上房门,像犯了罪似的。”
“骄傲!”她嗓音嘶哑地喊道,“骄傲——哟!”
“你怀了孩子不觉得骄傲吗?”
“哦,上帝,不!我——我恨孩子!”
“你是说——弗兰克的孩子。”
“不——不论是谁的孩子。”
话刚出口,她便发觉又说漏了嘴,懊丧了好一会儿,可是他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自己说过的话,继续不慌不忙地说下去。
“这么说我们两人不一样,我喜欢孩子。”
“你喜欢孩子?”她听了大吃一惊,把刚才的窘相也给忘了,抬头仰视着他嚷道,“你可真会撒谎!”
“我喜欢的是婴儿和幼小的儿童,因为他们还没有长大,没有学会成人的思想习惯,还没有学会说谎、欺骗和干肮脏的勾当。这对你并不是新闻,你知道我非常喜欢韦德·汉普顿,虽然他本不该像他现在这模样。”
他说的是实话,思嘉想,忽然惊讶起来。他确实喜欢跟小韦德玩,还常常带礼物给他。
“我们既已把这个可怕的问题提出来,而且你也承认不久以后你就会有个孩子,那么有些事我放在心里已好几个星期,现在就跟你说——两件事。第一,你独自一人在外面赶车非常危险。这你不是不知道,我跟你说过多次了,即使你自己并不担心是否会被强奸,你也应该想想事情的后果。由于你的固执,你可能会导致城里那些爱好伸张正义的人士不得不为你报仇而绞死几个黑人。北佬自然不会放过他们,因而不免要有人为此而上绞架。你有没有想过,城里的女人不喜欢你的原因之一,会不会是害怕你的行为会给她们的丈夫和儿子带来杀身之祸,再说,倘若三K党把黑人弄得太过分,北佬就会对亚特兰大城采取极其严厉的措施,到那时,你就会觉得舍曼将军跟他们相比,就像天使一般可爱了。我这么说,因为我跟北佬的关系非常密切——真是愧对我们南方——他们把我看作自己人,我听他们公开说过,他们打算消灭三K党,即使把全城再次烧毁,把十岁以上的男人全部绞死,也在所不惜。那样对你是大大不利的,思嘉。你的钱会受损失。而且这场燎原之火一旦点燃,就不知道到什么时候才会熄灭。他们会没收财产,提高税率,对形迹可疑的女人处以罚金,这些我听他们全提到过了。至于三K党——”
“你认识三K党人吗?汤米·韦尔伯恩或者休或是——”
他不耐烦地耸耸肩膀。
“我为什么要认识?我背叛自己人,我投靠北佬,我是个无赖汉,你想我可能认识吗?不过我知道那些被北佬怀疑的人,只要走错一步,就等于上了绞架。我晓得若是你的邻居上绞架,你是不会感到难受的,可是若是你失去锯木厂,就不会觉得那么好受了。看你那一脸倔强的模样,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的话算是废话好了。现在我只能跟你说一句话:随时把你的手枪带在身边——我若是在城里,一定设法来替你赶车。”
“白瑞德,你是不是真的——为了保护我你才——”
“是的,亲爱的,这是我一贯来自我宣扬的骑士精神在促使我保护你,”他的黑眼睛里开始跳动着嘲讽的闪光,刚才脸上那诚挚的表情顿时不见了,“这是为什么?因为我深深地爱着你,肯尼迪太太。是的,我一直如饥似渴地默默地想念着你,离你远远的向你顶礼膜拜。可是因为我跟艾希礼·威尔克斯先生一样,是个顾全体面的人,所以只好把我的感情藏在心底里。你是,哎呀,弗兰克的妻子,叫我怎么向你启口,可是即使是像威尔克斯那样体面的人,也会有约束不住的时候。我的情况也一样,现在我实在情不自禁,不得不向你倾吐为快。”
“哦,看在上帝面上,嘘!”思嘉打断他的话。每逢白瑞德故意把她捧成自命不凡的傻瓜时,她总感到烦恼,同时她也不愿意以艾希礼作为他们的谈话资料。“你打算跟我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呢?”
“怎么!我正暴露出我的一颗热爱而破碎的心,你怎么忽然改变话题了?好吧,另外一件事是这样的。”他眼中嘲讽的闪光不见了,脸上重新现出平静而阴沉的神色。
“我想你的那匹马得留神一点。它的脾气非常倔强,嘴巴跟铁块一样麻木。你赶它很吃力,不是吗?它倘若突然奔跑起来,你是不可能使它停步的。你若被掀进水沟里,你和你孩子的命都会被它送掉。你得去弄一副最重的马勒给它套上,要不让我调换一匹比较驯服的和嘴巴比较灵敏的马给你。”
她抬头审视着他那毫无表情的光滑的脸蛋儿。她心头的烦恼消失了,正好像刚才他的一番话消除了她对怀孕的困窘一样。刚才她正觉得无地自容时,他善意地设法宽慰她,现在他更体贴入微,连她的马也想到了。她对他的一阵感激之情油然而生,只是不懂得他为什么做不到一贯如此。
“这匹马是难于驾驭,”她温顺地赞同说,“有时候我因使劲赶着它使两臂通夜疼痛。你觉得怎样对付它最合适就怎么办吧,白瑞德。”
他的眼睛里又闪出调皮的亮光。
“你这话听起来又温柔又甜蜜,肯尼迪太太,跟你平时专横的腔调完全不一样。可见只要手段得当,也能叫你变得千依百顺的。”
她面露愠色,老脾气又发作了。
“这回你可给我滚下车吧,否则我要用鞭子抽你。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容忍你——为什么老是想待你好一点。你这人不懂礼貌,没有道德。你一钱不值,简直是个——得了,快下车,我是说话算数的。”
但当他下车后,把拴在车后的马解脱,站在暮霭沉沉的大路上,朝她挑逗地咧嘴而笑时,思嘉赶着马车向前而去,却也忍不住咧开嘴笑了。
是的,他这人粗鲁、狡诈,你跟他打交道很不安全,因为你若是给他一把钝刀子,什么时候他会猝不及防地把它变成一把锋利无比的快刀子。可是,他毕竟很叫人兴奋,像是叫人偷偷地喝了一杯白兰地一样。
这几个月里,思嘉已学会喝白兰地。每逢她下午很晚回家,赶了一天车,又淋了雨,浑身酸痛,手脚痉挛,这时她脑子里就只想到藏在五斗橱顶上抽屉里的那瓶酒,那是她瞒过嬷嬷的窥视的眼睛锁好的。米德大夫没有警告她说有身孕的女人不能喝酒。因为他绝不会料想到一个清白人家的女人竟会喝比葡萄酒更加烈性的酒。通常女人只有在参加婚礼时才喝上一杯香槟,在害重感冒躺在床上时才喝一杯加热水的威士忌。当然,也有些不幸的女人,因为喝上了酒,给她们家里带来永远洗刷不掉的羞辱,就像她们是精神失常的,或是离过婚的,或是受了苏珊·B.安东尼小姐[94]的蛊惑主张女人应有选举权似的。可是,尽管米德非常不赞成思嘉喝酒,他永远没有怀疑到她会喝酒。
思嘉发现在晚饭前喝上一杯白兰地是大有裨益的。喝酒以后,她总放点咖啡在嘴里嚼着,或者用花露水漱口,把酒气解掉。她想人们为什么这样愚蠢,既然男人如果想要喝酒随时都可以喝得酩酊大醉,那么女人为什么就不能喝酒呢?有时她躺在床上,身边的弗兰克鼾声如雷,她却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为贫穷而流泪,害怕北佬的暴行,怀念故乡塔拉,思慕心爱的艾希礼,真是千头万绪,若不是有个白兰地酒瓶,她怕自己真会发起疯来。当那熟悉而惬意的热流涌进她的血管,她的烦恼便开始消退,喝上三口以后,她就能对自己说:“等到明天我能更好地顶得住时再去想这些事吧!”
可是有几个晚上,即使白兰地也无法止住她心头的疼痛,那是渴望再见到塔拉的疼痛,远比担心失去锯木厂的疼痛更强烈。现在的亚特兰大,有许多新的建筑物,许多陌生的面孔,狭窄的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熙熙攘攘,一派喧嚣的景象,令她感到窒息。她爱亚特兰大,可是——哦,怎么比得上塔拉那乡间的和平与宁静,以及它周围的红土田野和郁郁苍松!哦,只要能重回塔拉,只要能靠近艾希礼,看见他的人,听见他的声音,知道他爱着她,生活再苦也在所不惜!媚兰每回写信来,总说大家都很好;威尔的每一封短柬,总要谈些关于耕地,关于播种,关于棉花生长的情况,使她更加渴望返回家乡。
“到了六月我就回家,因为那时我在这里没有什么事可做了,我回家住上两三个月。”她想,她的心情就会振奋起来。到了六月她果然回家了,可是并不是如她所渴望的那样,而是因为在六月初接到威尔一封短信,告诉她杰拉尔德去世了。
第三十九节
火车到达很晚,思嘉在琼斯博罗下车时,乡间笼罩着那六月里深蓝的暮色。从村子的房舍和店铺里还可见到点点的黄色灯光,原来村子里还有些残余的房子,然而寥寥无几。大街上的建筑物之间,处处是大片的空隙,那是遭到大炮轰击和纵火焚烧的地方。那些倾圮的房屋,墙壁半已倒塌,屋顶弹痕累累,在黑暗中默默地瞪视着她。布拉德老店的木棚外面,拴着几头上了鞍子的马和骡子。灰尘厚积的红土路上空荡荡的,全无生气,整个村镇只有一些醉汉的喧笑声,从街道远处的酒店里飘散到寂静的黄昏的空气中。
车站在战时被毁以后,至今没有重建,现在只搭了个木棚子,没有四壁可以挡风。思嘉走到木棚底下坐在一只空桶上,那里放着一些空桶显然是用来代替座椅的。她朝街道两头张望,看看有没有威尔的人影。她想威尔一定会上车站来接她,因为他应该明白,她得到杰拉尔德去世的噩耗后,必然会乘头一班火车赶回来的。
她来时行色匆匆,手提包里只放了一件睡衣和一支牙刷,连换洗的内衣也没带。她来不及做丧服,就向米德太太借来件黑衣服穿着。米德太太近来身体消瘦,思嘉穿她的衣服本来就嫌太紧,加上她的肚子比以前更大,穿在身上就倍加不适。杰拉尔德的去世,虽然给她带来悲痛,然而她并没有因此忘记注意自己的形象,她低头看看自己,觉得实在难看,身段已完全没有了,连脸孔和脚踝都显得有些浮肿。在此以前她对自己的外貌并不十分介意,可是现在她马上就要见到艾希礼,这就使她觉得十分重要了。再说她身上怀着别的男人的孩子,她简直有点不敢想去跟他见面。她是爱他的,他也爱着她,这个不受欢迎的孩子似乎成了她不忠实于爱情的见证。可是现在一切已无可避免,不管她多么不愿意,也无法不让他见到她已失去了纤细的腰肢和轻盈的步态了。
她不耐烦地跺着脚。威尔应该来接她的。当然,她可以到布拉德老店去打听他的消息,若是他因事不能来接,她就在那儿找个赶车的把她送到塔拉去。可是她不愿到那店里去,因为那天刚好是星期六,县里的人很可能有一半都聚集在那里。她挺着个大肚子,又穿着那件不仅不能掩盖反而显得增宽腰身的紧身黑衣服,再说人家一见到她,定会就杰拉尔德的去世对她深表同情。她现在需要的不是同情。她害怕听见人家一提起她父亲的名字,她就会痛哭起来。她现在不愿意哭,因为她心里明白,她若是哭开了头,就会像当初在亚特兰大陷落的那天可怕的夜里,白瑞德把她扔在城外黑暗的半路上那样,她对着马鬃号啕大哭,一发而不可收拾。
不,她不愿意哭,自从她得到父亲的噩耗那一刻起,喉咙口就常常像是堵着一块东西,现在这块东西又升上来了。可是哭又有什么用,哭只能使她慌乱,使她软弱。唉,为什么威尔或者媚兰或者她妹妹,不早点写信把父亲害病的事告诉她呢?要是那样,她就可以马上乘火车赶回塔拉来照顾他,如果必要的话,还可以从亚特兰大请个大夫来。这些笨蛋——没有一个不是,没有她在他们什么事也办不了。她没有分身术,不能照顾两头,而且上帝知道,她在亚特兰大为他们大家已尽了最大的努力。
威尔还没有来。她坐在空桶上扭动身子,开始烦躁不安起来。他现在在哪里?随后从身后的铁路轨道上,她听到有脚步踩着煤渣的嚓嚓声,她转身一瞧,见是亚历克斯·方丹,肩上扛着一袋燕麦,正跨过铁轨朝一辆大车走去。
“我的上帝!那不是你吗,思嘉?”他大声嚷道,一面放下麦包,跑过来握住她的手,他黝黑凄苦的小脸上,充满喜悦,“见到你真高兴。我刚才在铁匠铺里见到威尔,在给马上蹄铁。今天火车晚点,他以为还来得及来接你。要不要我赶快去把他叫来?”
“好的,那就麻烦你了,亚历克斯。”她说,尽管满怀悲伤,她仍现出笑容。重见一个同乡的熟人毕竟是令人高兴的事。
“哦——呃——思嘉,”他讷讷地说道,仍然握着她的手,“我为你的父亲深感悲痛。”
“谢谢你。”她说,心里却很不愿意他提起这事,因为经他一提,杰拉尔德那红润的脸膛和洪亮的嗓音就十分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不过,也许能使你得到宽慰的是,思嘉,我们这一带的人都为他感到骄傲,”亚历克斯放松她的手继续说道,“他——嗯,我们认为他死得像个战士,而且是为了战士的事业而献身的。”
他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思嘉惶惑不解地想道,一个战士?他是被人开枪打死的吗?他会不会像托尼那样,跟那些无赖汉搏斗过呢?可是她不能听他再说下去了,他再提起她的父亲,她就要哭了,而她现在千万不能哭,要等她坐上威尔的马车,到了乡下没有陌生人看见的地方,她才能痛哭一场。威尔倒并不碍事,他就像她的兄弟一样。
“亚历克斯,我现在不想谈此事。”她简短地说。
“我一点也不怪你,思嘉。”亚历克斯说着,顿时怒形于色,黝黑的面孔涨得通红,“假如是我自己的妹妹,那我——噢,思嘉,我对女人从来没有说过什么难听的话,不过我个人还是认为,对苏埃伦还是应该给她吃一顿皮鞭的。”
他到底是在说些什么胡话,她诧异地想,苏埃伦跟此事究竟有什么关系?
“我不能不说,在这里人人的看法都跟我一样,只有威尔一个人支持她——当然,还有媚兰小姐,不过她是个圣人,在任何人身上都看不到一点坏处的,而且——”
“我说过我现在不想谈此事。”她冷冷地说道,可是亚历克斯似乎不以为忤,面对她的唐突能够予以谅解。这使她很烦恼。她不愿意从外人口里听到自己家里的丑事,也不愿意叫他知道自己对家里所发生的事竟一无所知。她不明白威尔为什么不在信里把详情向她说清楚。
她希望他的眼睛不要老是那么盯着她。她感觉到他看出她怀了身孕,不免很是发窘。可是亚历克斯想的是另一码事,他在暮霭之中见她的脸孔完全变了样,然而他怎么竟还能认出她来,他自己也感到诧异。这也许是她快要生孩子的缘故。女人在这种景况中,看起来就真像个鬼似的。而且,当然啰,奥哈拉老人之死,必定使她非常难受,因为他向来是十分宠爱她的。不过,她的变化还不限于此。她看起来,像是一日三餐吃得饱饱的,以前那种饿兽般的神情已经从她眼神中消失。她的目光过去流露出恐惧和绝望,现在则很坚定。她的风度显得有把握,有决断,惯于发号施令,甚至当她微笑时也是如此。想必她叫老弗兰克生活得异常快活,是的,她是变了。她仍然是个美丽的女人,这是不用说的。可是她脸上的温柔甜美,以及她抬头看着男人时的媚态,这些他比上帝都更为熟悉的东西,却已完全荡然无存了。
不过,他们大家谁没有改变呢?亚历克斯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粗布衣裳,脸上又现出了不寻常的凄苦的皱纹。夜晚躺在床上,他常常难以入眠,想着他母亲不知到哪一天才有钱去动外科手术,乔遗留下的儿子要到哪一天能上学念书,他自己又到哪里去弄钱来添买一头骡子。他恨不得战争还在继续,而且永远不要结束。在战争期间,他们还不知道未来的命运如何。在军队里总还有东西可吃,尽管那不过是些玉米面包;总还有人负责指挥,用不着自己操心面对一大堆无法解决的难题——除了害怕送掉性命以外,在军队里是什么都不用担心的。还有迪米特·芒罗,亚历克斯一心想要娶她,可是眼下已有这许多人要他负担,此时他已力不从心。他爱她的时间已经太长久了,现在她双颊上的玫瑰色和她眼神里的欢乐之情已渐渐消失了。假如托尼没有逃到得克萨斯州去该多好。家里多一个男人,世界就会变得大不相同。可是如今他那坏脾气的可爱小兄弟,却身无分文地漂泊在西部。是呀,大家全变了。又怎么能不变呢?想到这里,他深深地叹息了。
“你和弗兰克给托尼帮了忙,我还没谢你们呢,”他说,“他走的时候,全靠你们帮助,不是吗?你们真好。我从旁人那里间接得到消息,他在得克萨斯平安无事。只是我不敢写信问你们,弗兰克借钱给他没有?我想该由我来还——”
“哦,亚历克斯,嘘,现在可不是说这话的时候!”思嘉嚷道。仅此一遭,思嘉对钱竟毫不在乎。
亚历克斯沉默了片刻。
“我给你把威尔叫来,”他说,“明天我们大家都要来参加葬礼。”他扛起麦包刚转身要走,一辆轮子摇动不稳的大车从小巷里摇摇晃晃吱吱嘎嘎地朝他们驶来。威尔在车夫座上大声喊道:“对不起,我来晚了,思嘉。”
威尔费力地从车上下来,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跟前,俯身亲了亲她的脸颊。在此以前,威尔从来没有亲过她,在称呼她的时候,也从来没有不加上“小姐”的头衔。现在这样一来,思嘉在惊诧之余,心里却是暖烘烘的,感到非常高兴。他小心地托着她跨过车轮,上了马车,她低头一瞧,原来还是她从亚特兰大逃走时乘坐的那辆破车。它怎么到现在还能继续使用?看来一定多亏威尔的精心维修和保管。可是她见到那辆车,难免睹物生情,想起那晚的遭遇,心里稍稍感到不太舒服。因此她暗自下定决心,要给塔拉买辆新车,把这破车烧掉,哪怕她脚上没有鞋子穿,饭桌上没有东西吃,她也在所不惜。
上车以后,威尔先不开口说话,思嘉心里很感激。他把破草帽朝车子后部一扔,对马儿吆喝了一声,大车便起程了。威尔还是老样子,个子瘦瘦长长的,浅红的头发,温和的眼睛,像是头任重道远的牲口。
他们出了琼斯博罗,转入通向塔拉的红土大道。天边还残存着一抹淡红,朵朵洁白似羽毛的蓬松的云彩边上,染着金黄色和浅绿色。乡间黄昏的寂静,如同在做祷告时一般。她想,这几个月以来,她离开了这乡间清新的空气,这耕耘过的土地,这甜蜜的夏日夜晚,日子不知怎么竟能被她熬过来的。这湿润的红土多么芳香,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她真想下车捧起一掬土放在掌心里。大路两侧红土的浅沟挂满的忍冬花在雨后散发出袭人的香味,是世上最沁人心脾的。头顶上,一群燕子突然穿梭似的掠过,路面上,一只受惊的兔子急速地穿过,它的雪白的短尾像是鸭绒粉扑噗噗地在跳动。他们一路向前,两旁都是棉田,棉花长势良好,一丛丛绿株茁壮地挺立在红土地里,思嘉看了心里好不喜欢,这一切多么美好,那沼泽地上灰蒙蒙的轻雾,那红色的土地和健壮的棉株,那斜坡上一行行弧形的田畦,那似高墙般屏蔽着一切的一排排黑松!她怎么竟能在亚特兰大待得那样长久呢?
“思嘉,在我跟你谈有关奥哈拉先生的事之前——我想在我们到家之前把一切都说给你听——有一件事我想先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现在我把你看成是一家之主了。”
“什么事,威尔?”
他转过温和而冷静的目光朝她注视了片刻。
“我只是想请你同意我跟苏埃伦结婚。”
思嘉听了猛吃一惊,急忙抓住坐板,几乎往后面倒下去了。跟苏埃伦结婚,她自从把弗兰克从苏埃伦手中夺过来以后,从来没想到过有谁会跟她结婚。谁会愿意娶苏埃伦呢?
“我的天,威尔!”
“那么我就当作你是并不反对的了。”
“反对?不。不过——威尔,你真叫我吃惊,跟苏埃伦结婚?威尔,我一直以为你是爱着卡琳的。”
威尔把目光盯在马的身上,抖了抖缰绳。他的侧影并没有变化,可是她觉得他在微微叹息了。
“我也许是爱过的。”他说。
“那么,是她不想要你吗?”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
“哦,威尔,你真傻。问她去。她是抵得上两个苏埃伦的。”
“思嘉,塔拉的事有许多你并不知道。最近几个月来,你对我们是不怎么关心了。”
“我不关心你们,是这样吗?”她骤然光火起来,“你以为我在亚特兰大干些什么呢?成天乘着四匹马拉的马车去兜风,去参加舞会吗?难道我没有按月寄钱给你们?没有给塔拉纳税,没有给塔拉修理房顶,购买耕犁和骡子吗?难道我没有——”
“得了,别冒火,收起你那爱尔兰人的脾气,”他沉着地打断了她的话,“要说你在干些什么,那我心里最清楚,你干的事足足抵得上两个男人。”
她稍稍平息了一点,问道:“那么,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噢,你让我们有房子住,有东西吃,这我不否认,可是你很少关心这里每个人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并不是怪你,思嘉,你就是这么一个人,对别人心里的想法,从来都是不怎么感兴趣的。不过我现在想告诉你的是我始终不曾向卡琳小姐求过婚,因为我明白她是不会答应我的。她一直像是我的小妹妹,而且我相信,她跟我说话,比跟世界上任何其他人说话都更坦率。可是她一直未能忘情于那死了的小伙子,今后也永远不会忘情于他。我不妨对你直说,她正打算到查尔斯顿进修道院去。”
“你在开玩笑吧?”
“不,我知道这会叫你吃惊,可是我正为了这事想请求你,思嘉,不要去跟她争辩,不要责骂她,也不要耻笑她。由她去吧。她需要的就只有这个。她的心已经碎了。”
“可是上帝!心碎的人多的是,可谁也没想到要上修道院去。就拿我来说吧,我就曾经失去过一个丈夫。”
“可是你并没有心碎。”威尔平静地说道,一面从车板上捡起一根稻草,放在嘴里慢慢咀嚼。他的话使得思嘉一下子失去了锐气,像往常一样,凡是听人说破真情,不管多么不中听,她天性中诚实的一面总迫使她予以承认。她沉默了片刻,想让自己适应一下卡琳要当尼姑的这个念头。
“答应我不要埋怨她。”
“哦,好的,我答应。”说着她朝他看看,她觉得对他有了新的理解,同时又带有几分惊异。威尔爱过卡琳,到现在还帮她说话,为她的退隐铺平道路。可是他却要跟苏埃伦结婚。
“嗯,那么苏埃伦又是怎么回事?你并不爱她,对吗?”
“噢,我爱的,我有几分爱她,”他说着把稻草从嘴里拿下来,细细地看着它,像是极感兴趣似的,“苏埃伦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坏,思嘉。我相信我们能相处得很好。苏埃伦唯一的烦恼就是需要有个丈夫和几个孩子,这正是每个女人所需要的。”
大车在布满车辙的道路上颠簸向前,大约有好几分钟,两个人都沉默不语,思嘉则心里在不住地翻腾。她觉得不能看表面现象,像威尔那样性情温和、说话轻声细语的人,居然要跟爱唠叨而喋喋不休的苏埃伦结婚,其中必有更为深刻、更为重要的原因。
“你没有把真实的理由告诉我,威尔。如果你认为我是一家之主的话,那么我应该有权利知道。”
“你说得不错,”威尔说,“我想你是能够理解的。我离不开塔拉。塔拉是我的家,思嘉,是我唯一真正的家,我爱塔拉的一草一木。我为塔拉工作,就好像为我自己的家工作一样。一个人若是在哪儿工作久了,他就会产生爱屋及乌的感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明白他的意思。她听说他同样爱着她顶顶喜爱的塔拉的一切,因而对他由衷地涌起一阵热烈的感激之情。
“我是这样想的。你父亲去世以后,卡琳要去当尼姑,这里就只剩下苏埃伦跟我两个人。我若是不跟她结婚,就不便在塔拉再住下去。别人会在背后怎么议论,你是不会不知道的。”
“可是——可是威尔,还有媚兰和艾希礼——”
听见提起艾希礼的名字,威尔转身瞅着她,那浅灰色的眼睛显得深不可测。这时思嘉又一次感觉到,威尔对于她和艾希礼之间的一切全都知道,全都理解,只是既不表示责难,也不表示赞同。
“他们就快要离开了。”
“离开?上哪儿?塔拉是你的家,也是他们的家。”
“不,塔拉不是他们的家。艾希礼正是为了这苦恼着。这里不是他的家,而且他觉得他干的活并不足以养活他自己。他干起农活来,简直糟糕透了,这他自己也明白。凭良心说,他确实尽了最大的努力在做,可是他天生不是这块料,这一点你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要他劈木柴,他说不定会把脚砍下一块来。要他在田里把犁,他不见得比小博把得更直。关于种庄稼的事,要是把他不懂的地方统统写出来,足足可以写一本书。这不能怪他。他生来本不是干这一行的。可是他一个堂堂男子汉,却住在塔拉靠一个女人的周济过活,而且无以为报,就难免感到苦恼了。”
“周济?他有没有说过——”
“不,他从来没有提过一个字。你是知道艾希礼的。可是我看得出来。昨天夜里我们守着你爸爸灵床的时候,我告诉他我已经向苏埃伦求过婚,并且得到了她的同意。艾希礼听了便说,这样一来他倒可以得到解脱了。因为他一直住在塔拉,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奥哈拉先生去世以后,为了免得别人说我跟苏埃伦的闲话,他和媚利小姐就只好继续住下去。不过现在情况不同了,他说他打算离开塔拉另找工作。”
“工作?什么工作?在哪儿?”
“我说不准他到底打算干什么,不过他说他打算到北边去。他有个北佬朋友住在纽约,曾写信给他,邀他到一家银行里去工作。”
“哦,不!”思嘉从心底里喊出来。威尔听见这喊声,又以他那深不可测的眼光朝她一瞥。
“他若是真的去北方,说不定对他一切都会更好。”
“不!不!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她的思潮在狂热地翻腾。艾希礼不能到北方去!要不她也许再见不着他了。自从经历过果园里那注定命运的一幕以后,她虽然已经有几个月不见他的面,也不曾跟他单独说过话,她却没有一天不在想念他,她也一直都为他住在自己的家里而感到高兴。她每寄一块钱给威尔,都会想起这钱能使艾希礼的生活有所改善而感到快慰。不错,干起农活来,他完全是个门外汉,可是她不无自豪感地想道,他生来不是干农活,而是治理别人的,他应该住大房子,骑好马,读诗书,使唤黑奴。而现在他虽没有大房子可住,没有好马可骑,没有黑奴可供使唤,也很少有书本可读,但是艾希礼并不因此而有所改变。他本来就不该种田劈柴的,难怪他想要离开塔拉了。
可是她不能让他离开佐治亚州。必要的话,她会逼着弗兰克把他店铺里站柜台的伙计辞掉,叫艾希礼顶替他。可是,不——艾希礼既然不该站在犁把后面耕地,自然也不该站在柜台后面做买卖。威尔克斯家的人怎么好去做一个店员!哦,绝不能那样!得另外找个别的事——咦,对了,到她自己的锯木厂里去!这念头使她大大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可是他会不会接受呢?会不会还认为这是她对他的一种施舍呢?她一定得想办法叫他相信这是他在帮她的忙。她要解雇约翰逊先生,叫休去管那家新厂,老厂就交给艾希礼负责。她要向他解释说,弗兰克身体不好,店里的事情又忙,没有办法帮她。她还可以把怀孕的事作为另一个理由,说明她的确需要他的帮助。
她要让他明白,在现在这个时刻她实在少不了他。他若是愿意接手,她愿意把工厂的一半产权归他——她愿意给他任何东西,只要能看到他脸上重现明朗的笑容,只要能有机会从他的眼中看不到戒备的神色,说明他依然在爱着她。可是,她答应自己,绝不,绝不再挑逗他说出爱那个字眼来,绝不再逼迫他舍弃他比爱情还更看重的那种愚蠢的荣誉。她一定得十分婉转地让他知道她的决定,要不他会因害怕重演上回那可怕的一幕而拒绝她的。
“我能在亚特兰大给他找个工作。”她说。
“噢,那是你跟艾希礼的事。”威尔说着又把稻草放进嘴里,“驾!舍曼[95]。思嘉,在我把你爸的事告诉你之前,我还要求你一件事。我求你不要责怪苏埃伦。现在事已如此,不论你拿她怎么样,反正奥哈拉先生也回不来了。再说她确实出于真心想把事情尽量办好。”
“我正要问你,苏埃伦到底怎么啦?亚历克斯说她该吃鞭子,真叫我莫名其妙。她到底干了什么啦?”
“不错,她的行为把大家都惹火了。今天下午我在琼斯博罗所碰到的人,没有一个不说,若是下回见到她,非把她脑袋砍下来不可,不过再过些时候,他们的气大概就会消了。喏,答应我不要责怪她。奥哈拉先生躺在客厅里尸骨未寒,我不希望看见你们今晚就争吵起来。”
“他”不希望看见争吵!思嘉愤愤地想道,好像塔拉已经是属于他的了!
于是她想起杰拉尔德已长眠在客厅里,她突然哭了,哭得抽抽噎噎,凄苦万状。威尔伸出一条手臂搂着她,让她靠近他身边感到舒服些,然而没有开口跟她说什么。
天色愈来愈暗,大车在路上慢慢地颠簸着。她靠在他的肩头,帽子侧向一边。两年以来,她几乎把杰拉尔德给忘了。那茫然的老人,成天凝视着门口,等待着永远不会出现的亡妻。此刻,她重新记起他来,记起他充沛的精力,记起他卷曲的白发,记起他洪亮的哭声,记起他索索的脚步声,他拙劣的笑话和他那宽阔的胸襟。她记起在她小时候,她这个性子暴烈的父亲在她眼里,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他骑马跳篱笆的时候,把她带在马鞍上,在她调皮的时候,会抱她起来打她,可是听她一哭,又拿出二角五分的银币哄她安静下来。她记起他每回从查尔斯顿或者亚特兰大回来,总要带来许多不恰当的礼物。她又记起每逢琼斯博罗法庭开庭的日子,他总要到凌晨时分方才回家,喝得酩酊大醉,见篱笆便纵马一跃而过,还放开嗓门唱着《佩上绿徽章》[96],第二天早上见到埃伦时,又不免要脸红。想到这里,她的泪痕中现出一丝微笑。唉,他现在总算能够跟埃伦在一起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写信,通知我他病了呢?那我就可以快点赶来——”
“他没有生病,一分钟也没病过。给,亲爱的,把我的手帕拿去,听我把一切都告诉给你。”
她拿他的大手帕擤了擤鼻子,她从亚特兰大来时,连手帕也没带。随后她重新靠进威尔的臂弯。威尔可真好,从来不会心烦意乱。
“喏,是这样的,思嘉。你一直不断地寄钱给我们,艾希礼和我把税款付了,还买了骡子种子什么的,又买了几头猪,几只鸡。媚利小姐把鸡喂养得好极了。是的,媚利小姐是个好女人,是真的。可是我们买了这些东西以后,就没有余钱给姑娘们买衣服和装饰品了。大家对这个都没什么意见,只有苏埃伦心里不乐意。
“媚兰小姐跟卡琳小姐成天待在家里,穿着旧衣服,好像还感到自豪似的。可是苏埃伦你是知道的,思嘉。她若是没有件像样的衣服,那是怎么也不习惯的。我每回带她上琼斯博罗或者费耶特维尔去,她不得不穿旧衣服时,便显得难以忍受,尤其是她见到那些拎包投机家的女人穿着奇装异服招摇过市。‘被解放者局’里那班该死的北佬,他们的女人竟都穿得那么漂亮!我们县里的女人,穿着难看的旧衣服进城,其实是一种自尊心的表现,说明她们不仅不在乎,而且以穿旧衣服而自豪。可是苏埃伦却办不到。她想要一辆马车,她说你已经有了一辆。”
“可是我这并不是一辆四轮马车,不过是一辆两轮单座车罢了。”思嘉气愤地说。
“好吧,这姑且不去说它。我不妨告诉你,她对你跟弗兰克结婚的事始终未能忘怀。我想这自然不能怪她。你知道跟自己的妹妹来这一手,委实是一种卑鄙的行径。”
思嘉猛然坐直身子,狂怒得如同一条响尾蛇作出准备出击之势。
“卑鄙的行径,是吗?我很感谢你,话居然说得这样文明。我问你,威尔·本亭,他若是宁愿要我,不想要她,我又有什么法子?”
“你是个精明能干的姑娘,思嘉。我觉得你是能够使得他挑中你的。女孩子都有这种本领。我猜你诱惑过他。你若是想俘虏谁,那是一定会成功的,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是苏埃伦的情人。喏,就在你到亚特兰大去的头一天,她还收到他一封信,甜言蜜语一大堆,还说等他再多攒些钱便打算跟她结婚。她把这封信给我看了,所以我才知道。”
思嘉不吭声了。她知道他说的是实情,所以无话可说。她万万没有料到,坐下来对她进行审判的,不是别人,竟是威尔。何况她对弗兰克扯谎,自己良心上从来不曾感到过愧疚。一个女孩子连个情人也保不住,失去了他也是活该。
“得了,威尔,别那么小心眼,”她说,“假如苏埃伦跟他结了婚,你以为她会花一分钱用在塔拉和我们身上吗?”
“我刚才是说,你如果想要他,你就一定会成功的。”威尔说着,转过身咧开嘴朝她平静地一笑,“不错,那样我们就不用想拿到弗兰克一分钱。可是这并不能为你开脱,卑鄙的行径总归是卑鄙的行径,如果你想以目的为手段辩护,那么这事与我无关,而我也没有资格抱怨。可是自那以后,苏埃伦就成了个大黄蜂。我认为这并不是因为她深深地爱着弗兰克,而是因为她的虚荣心受到伤害。她一直在说你穿着好衣服,坐着四轮马车,住在亚特兰大城里,她却冷清清地被埋没在塔拉。她爱出门做客,参加宴会和穿漂亮的衣服,这你是知道的。我并不想怪她,女人大抵都是像她那样的。”
“嗯,大约一个月以前,我带她到琼斯博罗去。到了那里以后,我去办我的事,由她自己去看望朋友。回家的时候,她依然还像个小耗子似的,可是我看出来她非常激动,简直欣喜若狂。我还以为她是遇到了什么人打算向她求——或者听了什么有趣的新闻,所以没把她放在心上。在回来后的大约一个星期里,她一直很兴奋,很有精神,话却不多,她还去看过凯思琳·卡尔佛特小姐——提起她来,思嘉,你真能把眼睛都哭瞎了呢!可怜的姑娘,她嫁给那个没出息的北佬希尔顿,真还不如死了的好。你晓得吗?他把房子抵押出去,又没钱赎回来,只好打算离开那地方了。”
“不,我不晓得,也不想晓得。我要晓得关于我爸的事。”
“好吧,下面我就要谈到他,”威尔耐心地说,“那天她从凯思琳小姐家回来以后,便说我们全把希尔顿看错了。她把他叫作希尔顿先生,说他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可是我们只觉得她可笑。从那时起,她下午就经常带着你爸出去散步,有好多次我从田里回来,都看见她跟你爸两个人坐在坟地的矮围墙上,挥舞着双手起劲地在对他说些什么。老人只是迷惑不解似的瞅着她,不时摇摇头。你是知道他的情况的,思嘉,他现在一天比一天糊涂,连他自己在什么地方,我们是些什么人,都不大弄得明白了。有一回,我见她指着你妈的坟墓,你爸就哭了。后来等她进了屋,我见她满面春风,兴奋异常,便找她谈了一次话,说得很不客气。我说:‘苏埃伦小姐,你干吗要拿你妈来折磨你爸呢?他几乎不知道她已是去世了,你这不明明是故意提醒他吗?’她听了我的话,只把头一扭,笑了笑说:‘管你自己的事吧。几天后你知道我所做的事,你一定会高兴的。’昨天晚上媚利小姐对我说,苏埃伦曾把她的计划说给她听过,可是她当时并没有当真。她说这件事她对我们谁也没说过,因为她一想起这个主意,就觉得不是滋味。”
“什么主意?你怎么老是把话说到题外去?我们已经一半路走过了。我要晓得爸的情况到底怎样。”
“我不是正在说吗?”威尔说,“现在我们已经离家很近,我看我们不如停下来等我把话说完了吧。”
他勒住缰绳,马停下步来,喷着鼻息。那里有一道枝叶蔓生的山梅花树篱,正好标志着麦金托什家的地界。思嘉从幽暗的树底下望过去,见几根高大的烟囱似鬼影幢幢,依旧竖立在寂静的废墟后面。她见此情景,心里真希望他把车停在另一个地方。
“喏,关于她的主意,总的说来,就是想叫北佬赔偿他们烧掉的棉花和牵走的牲口,以及他们拆掉的篱笆和谷仓。”
“要北佬赔偿?”
“你没听说过吗?北佬政府这一阵子对于拥护他们的南方人,正在把他们所受损失的全部财产都给予赔偿。”
“当然我听说过,”思嘉说,“可是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照苏埃伦看来,有很大的关系。那天我带她到琼斯博罗去,她到麦金托什太太那里闲聊天。她见麦金托什太太穿着一身漂亮衣服,便忍不住问起她来。于是麦金托什太太神气活现地对她说,她丈夫怎样向联邦政府提出申请,要求赔偿他们被毁掉的财产,说他们是北佬的忠实的拥护者,从来没有以任何形式给南方邦联帮助和支持。”
“他们对任何人都从来没有帮助过,”思嘉怒气冲冲地说道,“这些苏格兰爱尔兰的杂种!”
“嗯,你的话也许是对的,我不清楚他们的情况。不过反正政府给了他们,呃——我记不清到底是几千块钱,总之是相当可观的一笔款子。苏埃伦一听便动了心,回来后她把这事整整想了一个星期,可是跟我们谁也没有谈起过,因为她知道我们准会笑话她。可是她总得找个人商量商量,于是她就去凯思琳小姐家。那个该死的希尔顿给她出了许多点子,他说你爸不是本县出生的,他自己从来没有打过仗,也没有儿子参过军,他又没有在南方邦联的政府里任过职。照这种情况,奥哈拉先生勉强可以算是个北佬的忠实拥护者。苏埃伦听了他这一通胡说,回到家里,便开始在奥哈拉先生身上下功夫。我敢打赌你爸有一半时间甚至连她在说些什么都不知道。可是这正是她所指望的,她想让你爸糊里糊涂地向北佬政府宣誓。”
“让爸向北佬宣誓!”思嘉嚷道。
“嗯,最近一两个月,你爸的头脑真的不行了,我想这正合她的意。请你注意,这件事丝毫没有引起我们疑心。大家只知道她在耍什么花招,却没有料到她在利用你死去的妈责备他,说他放着十五万块钱不到北佬那里去拿,却叫自己的女儿穿破衣裳。”
“十五万块钱。”思嘉喃喃地说道,对宣誓的恐惧感渐渐消退了。
多么大的一笔钱!只要向联邦政府签署一张效忠宣誓,表明自己一贯支持政府,从来不曾向它的敌人提供过帮助,这笔钱就可以到手。十五万块钱!扯一个小小的谎就可以换来那么多的钱!她不能责怪苏埃伦。哦,上帝!亚历克斯说要拿皮鞭抽她,难道就为了这个吗?县里人说要杀了她也就是为了这个吗?笨蛋,全是些笨蛋!扯一个小小的谎有什么大不了的?不管怎么说,只要能从北佬的口袋里掏出钱来,那都是正当的,无论用什么办法都行。
“昨天,大约是中午时分,我和艾希礼正在劈柴,苏埃伦跟谁也没吭一声,就带着你爸,赶着大车到镇上去了。媚利小姐对这件事心里是明白的,她只暗暗希望苏埃伦能改变主意,所以没有跟我们说。她只是弄不懂苏埃伦怎么竟会做出这等事来。
“到今天我才把发生的事弄明白,原来那个没出息的希尔顿,跟镇上的一班无赖汉和共和党人都有些勾搭,苏埃伦答应事成之后给他们一笔钱——具体数字我不清楚——只要他们写一封推荐书,说奥哈拉先生是爱尔兰人,一贯忠实于北佬,没有参过军打过仗,等等。你爸只要宣一下誓,签个名,然后他们就会把文件送到华盛顿去。
“他们把誓言急急忙忙地念了一遍,你爸没说什么,一切进行得很顺利,随后就该你爸签字了。可是那一刻老人忽然清醒过来似的摇了摇头。我想他未必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一时不大高兴罢了,因为苏埃伦平时就老是惹他生气的。可是这一来苏埃伦却受不了啦,眼看她费尽心机策划的事就要成为泡影,她便把你爸领出办公室,乘上马车在大街上来回奔跑,同时指摘他有钱不拿,却让自己的孩子受苦,说她妈在坟墓里都会因此而哭泣。我听人家说你爸坐在车上,哭得就像个小孩子,他只要一听到提起埃伦的名字,总是那副样子。当时镇上人人都看见他们,亚历克斯·方丹想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不料苏埃伦竟不客气地叫他少管人家的闲事,气得他马上离开了。
“我不知道她那脑筋是怎么动出来的。到下午,她弄来一瓶白兰地,又把你爸带回办公室,给他灌酒。思嘉,塔拉已经有一年没有烈性酒了,迪尔西做的黑莓酒和野葡萄酒,奥哈拉先生又喝不惯。所以当时他立即喝得酩酊大醉,经不住苏埃伦跟他纠缠了一两个钟头,他终于答应说不论她要他怎么样他都签字。于是他们重新把那誓约拿出来,可是奥哈拉先生刚要提起笔来时,苏埃伦却犯了一个错误。她说:‘这下好了,斯莱特里和麦金托什家别再想在我们跟前摆架子了!’你知道,思嘉,斯莱特里家那被北佬烧掉的小棚屋,竟申请到了一大笔钱,还是埃米的丈夫帮他们到华盛顿去打通关节的。
“我听人家说,你爸一听到苏埃伦提到那两家人的名字,顿时坐直身子,挺了挺肩膀,目光紧紧地盯着她,毫不含糊地问道:‘斯莱特里家和麦金托什家是不是也签过这一类东西呢?’苏埃伦一听吃了一惊,一会儿说是,一会儿说不,结结巴巴说不清楚。那时你爸便大声吼道:‘你说,那个该死的奥兰治党人跟他该死的穷白人到底签过这种东西没有?’希尔顿那家伙便和颜悦色地答道:‘是的,先生,他们签过的,而且跟你一样,都拿到了一大笔钱。’
“谁知老人当即发出一声怒吼,简直像头公牛一般,亚历克斯说他在街上的酒店里都听见了。你爸接着又带着一口爱尔兰腔说道:‘你们以为塔拉奥哈拉家的人,会跟那该死的奥兰治党人和那该死的穷白人一个样子吗?’说着他就把那誓约扯成两半,扔在苏埃伦的脸上吼道:‘你不是我的女儿!’然后猛地冲出了办公室。
“亚历克斯说他亲眼看见他在街上跑,像一头公牛似的横冲直撞。他说你妈死后,他是第一次看到你爸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他喝得醉醺醺的,走路摇摇晃晃,嘴里大声谩骂。亚历克斯说他从来没听到过他骂得那么痛快。恰好亚历克斯的马正拴在路边,你爸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跃上马背,掀起一阵尘土,飞也似的奔跑而去,嘴里还是骂个不停。
“到了太阳落山时分,艾希礼和我两人坐在前面台阶上,眼睛瞅着大路,心里万分焦急。媚利小姐躲在楼上哭,可是什么也不肯对我们说。忽然,大路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又听见人的呼喊声,像是在捕猎狐狸似的。艾希礼说:‘真奇怪,像是奥哈拉先生的声音,战前他每回骑马上我们家里,就是那样子大声喊叫的。’
“接着我们就看见他到了牧场的另一头。他一定是跃过那儿的篱笆过来的。他似箭一般疾驰奔上山坡,嘴里大声唱着,像是在这世上完全无忧无虑。他唱的是《低靠背车上的假腿人》,一边唱一边拿帽子拍打马背,打得那马发疯似的飞奔。快到山顶时,他没有勒住缰绳。我们见他打算跳过牧场的篱笆,我们都吓得要死。只听他大声喊道:‘瞧,埃伦!瞧我这一跳!’谁料那马到了篱笆跟前,忽然身子一缩,停住脚步,把你爸从它头顶上摔了出去。他并没有遭受多大的痛苦,等我们赶到他身边,他已经死了。我猜是折断了他的颈骨。”
威尔说罢稍停片刻,怕她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她并未开口。于是他提起缰绳吆喝一声:“驾,舍曼!”马车就起程前往塔拉去了。
第四十节
那天夜里思嘉几乎没有睡着。第二天清晨太阳刚爬上东边山头的黑松林,她从那乱糟糟的床上起来,坐在靠窗的凳子上,把她的昏沉沉的脑袋搁在她的臂膀上,目光穿过仓房的院子和塔拉的果园,眺望着远处的棉田。一切都那么新鲜,那么宁静,一片碧绿,洒满露珠,而棉田的景象给她痛苦的心多少带来一点慰藉。塔拉的主人虽已停止了呼吸,可是在日出时的塔拉是显得可爱的,和平的,有条不紊的。那低矮的木头鸡舍,用泥涂得严严实实的,防止耗子和黄鼠狼的入侵,还用石灰水粉刷得干干净净。那木头马棚也是如此,菜园里一行行的玉米、鲜黄的南瓜、利马豆和萝卜地里的杂草除得很干净,还拿橡树条整整齐齐地围好篱笆。果园里的矮树丛都已清除掉,只剩下果树下长着长长的一排排的雏菊。半藏在绿叶中间的苹果和毛茸茸的粉红桃子在阳光照射下,发出微微的闪光。再过去是一行行弧形的棉花畦,在早晨的金色阳光下,一片翠绿,幽静自在。成群的鸡鸭摇摇摆摆地朝田野里走去,因为在灌木丛下犁过的松软的土地里容易找到最肥美的小虫和蛞蝓。
这一切都是由于威尔的努力,思嘉的心里充满了对他的感激之情。虽然她对艾希礼忠贞不渝,但她无法相信这些良好的成就应归功于艾希礼。因为塔拉的兴旺绝不是一个富有贵族气质的庄园主所能胜任的,而得倚靠一个热爱土地的小农不知疲倦地埋头苦干。现在的塔拉,是只有两匹马的农场,和昔日那牧场上骡马成群、田野里棉花和玉米望不到边的气派当然不可比拟。可是现在耕种的部分,照管得都很不错,至于那些休闲的土地,时局好转后仍可重新开垦,再说土地经过休耕,肥力也会更足。
威尔所做的事,还不仅仅是耕种几亩土地。他还把佐治亚州种植场主的两大敌人拒之于塔拉之外,那就是松树幼苗和多刺的黑莓。它们悄悄地肆无忌惮地在佐治亚州全境蔓延到无数的种植场,可是却没有能入侵塔拉的菜园、牧场、棉田和草地。
思嘉想起塔拉差点儿变成一片荒野,心都要停止跳动了。总算靠着她跟威尔两人的努力,才把北佬和拎包投机家,以及自然界的侵袭,一一给抵挡住了。最令人满意的是,威尔曾对她说过,等到秋天棉花有了收成,她就不用再寄钱回来——除非又有哪个拎包投机家想动塔拉的脑筋,再把税金猛地往上提高。思嘉知道,如果没有她的帮助,他要支撑确实很不容易,可是她佩服而且敬重他的独立精神。只要他处于被雇用的地位,他自然应该拿她的钱,如今他就要做她的妹夫,成了家里的当家人,他得靠自己的努力了。不错,威尔真是上帝赐给她的好帮手。
波克在前一夜挖好了墓穴,它就紧挨在埃伦的墓边,此刻他手里拿着洋锹,站在一堆潮湿的红土后面,准备着待会儿把墓穴封平。思嘉站在他身后的一株枝丫低矮树干多节的雪松阴影下,六月的骄阳透过枝叶,一点点洒在她脸上,她的眼睛故意躲开不看她前面的红土墓穴。杰姆·塔尔顿、休·芒罗、亚历克斯·方丹和麦克雷老人的小孙子拿两块橡木块笨拙地抬着杰拉尔德的棺材,缓缓地从小径走来。在他们后面相隔一段距离,为了表示对死者的敬意,跟着一大群散散落落的邻居和朋友,个个衣着破旧,沉默无语。当众人走过园子来到阳光下的小径时,波克把他的头弯到铁锹柄上哭了。思嘉见到波克的头发,在她数月前上亚特兰大去的时候,还是乌黑的,如今已成花白,虽然并不奇怪,却也难免心惊。
她疲倦至极,她感谢上帝,昨天夜里她的泪水全都哭干了,此时她才能控制住不哭,笔直地站在那里。紧挨在她肩后,传来苏埃伦的哭泣声,刺得她难以忍受,她必须使劲捏紧拳头,才忍住没转身在她浮肿的脸上打她一记耳光。她父亲的死是苏埃伦造成的,不管她是有意无意,在许多对她心怀愤懑的邻居面前,她应该懂得约束自己才比较体面。从早晨起,没有一个人跟她说过一句话,或者向她表示同情的一瞥。大家都默默地亲吻思嘉,跟她握手,还向卡琳甚至向波克都低声表示亲切的慰问。可是大家对待苏埃伦,就像没有她这个人存在似的。
在众人眼里,她简直比谋杀她的父亲还要坏。她企图出卖他,使他背叛南方。这对于本地这个严肃而紧密团结的社会来说,无疑是企图出卖他们集体的荣誉。她破坏了县里对外部世界的坚固防线。为了想从北佬政府那里弄到钱,她竟然跟拎包投机家和无赖汉勾结起来,而南方人对这批家伙比对北佬士兵更为深恶痛绝。她自己出身于南方一个大庄园主的家庭,一个忠诚于邦联的世界,却投靠自己的敌人,这给全县每一家人家都蒙上了羞辱。
送葬的人个个心情抑郁,既悲哀,又愠怒。尤其是其中的三个人:一个是麦克雷老人,他多年前从萨凡纳迁来后,就一直是杰拉尔德的密友;一个是方丹奶奶,她喜欢他因为他是埃伦的丈夫;另一个是塔尔顿太太,她对他比对所有别的邻居都更亲近,因为就像她常说的那样,他是县里唯一能够辨别种马和阉马的人。
在葬礼尚未开始,杰拉尔德的灵柩还停在客厅里时,这三个人脸上阴云密布,使艾希礼和威尔深感不安,因而退到埃伦的小办事间里去商量对策。
“我看他们今天像是要指摘苏埃伦的。”威尔直截了当地说道,一口把手里的稻草咬为两段,“他们认为他们有正当的理由可说。他们也许是对的。我也对他们不好说话。可是艾希礼,不管他们说的是对是错,我们总不希望他们说话,因为我们都是塔拉的人,他们说起来难免要引起麻烦。那麦克雷老人开起口来,谁都拿他没办法,因为他的耳朵是彻底聋的,你要叫他住嘴,他反正听不见。那方丹奶奶的话若是没有讲完,那么天下谁也无法叫她停下来的。至于塔尔顿太太——你看见没有,她只要朝苏埃伦一看,那黄褐色的眼珠子就骨碌碌地在转?看那模样,简直是等不及了。如果他们要说话,我们也只好耐着性子听着,因为现在塔拉的麻烦事已够多的,再也经不起跟邻里不和了。”
艾希礼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他比威尔更清楚他的邻居们的脾气。他记得在战前,县里十足有半数的争吵和一些枪击事件都是由送葬时要为死者说几句话的习俗所引起的。这些话通常都是把死者捧上了天,可是有时也并非如此。有时是一些含意极其尊敬的话,由于死者的亲属神经过度紧张而被误解了,结果等不到填毕墓穴的最后一锹土,就已引起了纷争。
葬礼上,琼斯博罗和费耶特维尔的卫理公会跟浸礼会的教士都借故推托不来,又没处去请天主教牧师,就只好由艾希礼拿着卡琳的祈祷书主持仪式。卡琳是个比她两个姐姐更虔诚的天主教徒,见思嘉竟没有从亚特兰大带个牧师同来,怏怏不乐。幸而经人提醒,等日后牧师来给威尔和苏埃伦证婚时,顺便可给杰拉尔德做次祈祷,她心里才稍稍宽解一点。当时她坚决反对请邻近的新教教士来主持仪式,而主张交给艾希礼办,还在祈祷书上选好章节叫艾希礼念。艾希礼身子靠着旧写字桌,知道防止纠纷的重担压在自己肩上,又深知县里人那一触即发的火暴性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毫无办法,威尔,”他说着,搔了搔他发亮的头发,“我既阻拦不住方丹奶奶和麦克雷老人,也没法不叫塔尔顿太太开口。而且他们不说则已,若是一开腔,最温和的话也得把苏埃伦说成是杀人凶手和卖国贼,说如果不是她,奥哈拉先生一定还能活着,这种过分为死人说话的习俗真该死,简直很野蛮!”
“嗳,艾希礼,”威尔慢慢地说道,“我想不让他们来数说苏埃伦的不是,不管他们怎么想都行。这件事你交给我办。等你念完祈祷,说‘有谁想说话吗?’时,你就瞧着我,那么我就可以第一个发言了。”可是思嘉当时在注视着几个抬着灵柩的人,困难地穿过狭窄的通道走向墓地,却丝毫没有意识到葬礼后可能出现的纷扰。她怀着沉重的心情,想到的只是在埋葬杰拉尔德的同时,也想到连接那为所欲为的欢乐的往日的最后一环,也随之被埋葬了。
最后,灵柩总算被抬到墓穴旁放下,几个抬棺材的人站着把疼痛的手指捏拢又放松,好活动一下指关节。艾希礼、媚兰和威尔三人排成纵行,站在奥哈拉家三姐妹后面。在他们后面站着的是一些近邻,其余的人都站在砖墙外边。思嘉起先没有留神,现在一看竟有这么多人来送葬,不免又惊讶又感动。现在交通如此不便,来的人居然有五六十人之多,有些还来自远处,不知他们是怎样得到消息并及时赶到的。有的是全家从琼斯博罗、费耶特维尔和洛夫乔伊赶来的,还带着少数几个黑奴。有不少小农从远处渡河而来,有些克拉克人来自山林里。还有些人则来自沼泽地,他们躯体巨大,个子却很瘦,留着胡子,穿着土布衣服,戴着浣熊皮帽,臂上毫不费力地挽着步枪,嘴里还嚼着烟草块。他们全带着自己的女人,一个个赤着脚陷进松软的红泥地里,下嘴唇上沾满了鼻烟。她们头上戴着遮阳帽,脸色灰黄,像是害过疟疾,可是脸洗得很干净,身上的花布衣服新近熨过,浆得也很挺括。
附近的邻居都全家出动。方丹奶奶拄着拐杖满脸皱纹,干瘪枯黄,像是只脱毛的老鸟。萨莉·芒罗和方丹太太跟在她后边,她们牵扯方丹奶奶的衣裙,轻轻跟她耳语,想劝她在砖墙上坐下,可是她不领她们的情。她的丈夫老方丹大夫在两个月以前刚刚去世,带走了不少她老人家眼中的快乐而又带有痛苦的生活情趣。凯思琳·卡尔佛特孤零零地站在一旁,用褪色的太阳帽遮住她低垂的脸面,因为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也是造成这场悲剧的角色之一。思嘉见她身上的棉布衣服满是油渍,一双手上布满斑点,而且污秽不堪,指甲里也都是黑垢,连一点昔日大家闺秀的痕迹也不存在了。她看起来竟像个克拉克人,甚至比克拉克人还不如。她那一副懒懒散散,邋里邋遢,不求上进的模样,完全成了个穷苦白人。这使得思嘉感到非常诧异。
“看她那样子,即使现在还没有吸上鼻烟,恐怕也为时不久了,”思嘉惊恐地想着,“上帝!她已经堕落到这种地步!”
她意识到上等人与穷白人之间的间隙是多么狭窄时,她浑身颤抖,连忙从凯思琳身上转移自己的目光。
“我可多亏自己有足够的创业精神。”想到这一层,她心头涌起一阵自豪感,因为她明白在投降以后,她跟凯思琳一样,也是一无所有,只凭自己的一双手和自己的头脑。
“看来我干得还不算差。”她想着不觉抬起下巴,现出了笑容。
可是她忽然看见塔尔顿太太正朝她怒目而视,急忙收起笑容。塔尔顿太太眼圈哭得红红的,她朝思嘉责备地瞅了一眼以后,又转过去紧紧盯着苏埃伦,那凶狠的目光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兆头。在她身后站着她丈夫和她的四个女儿,她们都披着一头红发,在这庄严的场合显得不合礼仪。她们黄褐色的眼睛依然像是有生气的小动物的眼睛,勇猛而危险。
此时艾希礼手持卡琳的破旧的祈祷书,走到前面。众人忙站定脚跟,摘下帽子,交叉双手,连衣裙的窸窣声也静止了。艾希礼低头俯视片刻,他头上的金发闪耀着阳光。人群里一片深深的寂静,静得连微风吹动木兰树叶的飒飒声都清晰可闻,静得连远处的反舌鸟那令人厌烦的鸣叫,听起来也那么响亮,那么哀伤。艾希礼开始诵读祈祷文,众人都把头低下来,听他那铿锵而抑扬顿挫的语调吐出简短庄严的词句。
“哦!”思嘉想道,她的喉头紧缩,“他的声音多美,我真高兴由艾希礼来给爸祈祷,我宁愿要他,不要牧师。让一个自己人给爸主持葬礼,总比一个陌生人强。”
在艾希礼读到祈祷文中“灵魂在炼狱里涤罪”的那一段时,那本是卡琳特意选给他念的,可是他却突然把书合上了。所有在场的人,只有卡琳注意到这一点,她见艾希礼接着就开始念《主祷文》,她抬起头来,迷惑地看了他一眼。艾希礼明白他们中有半数人从来没有听到过炼狱这个名字,至于那些听到过的人,要是听到他在祈祷中哪怕只是暗示一下,像奥哈拉先生这样的好人,也不能直接升上天堂,他们就会认为这是对奥哈拉的一种人身侮辱。因此,为了尊重公众的感情,他就把这一段给省略了。艾希礼在念《主祷文》的时候,众人都热心地跟着他念,可是等他开始念《万福马利亚》时,他们的声音却逐渐低沉,终于陷入了沉默。原来他们都不曾听到过这种祈祷,只得偷偷地面面相觑。只有奥哈拉家三姊妹和媚兰以及塔拉的用人应答着:“为我们祈祷吧,在现在和在我们死亡的时刻,阿门。”
然后艾希礼抬起头来,站立片刻,心里踌躇着。这时众人都调整姿势,站立得随便一些,一面都看着他,准备听他发表长篇演说。大家都以为仪式还要继续下去,绝没有想到一次天主教的祈祷仪式就这样快告一段落。县里的葬礼通常总是拖得很长,主持仪式的卫理公会和浸礼会的牧师一般都没有固定的祈祷词,他们往往根据环境需要,即兴编出一套话来,一直讲得送葬者眼泪汪汪,逝者亲属中的女性伤心得尖叫起来才肯罢休。如若邻居们看到牧师在他们敬爱的朋友灵前的祈祷仪式做得十分简短,他们就会感到震惊,感到悲痛和愤慨。这一层,艾希礼知道得比谁都清楚。今后一连几个星期,这件事会在人家的饭桌上作为谈话资料,而且县里人一定会指摘奥哈拉家的几个姑娘对父亲没有尽到应尽的孝道。
于是他急忙向卡琳投去表示歉意的一瞥,接着又低下头,一句句地背诵圣公会的葬礼祈祷文,那是他在十二橡树给黑奴举行葬礼时念惯了的。
“我是复活之主,是永生之主……不论是谁……信仰我者永不死灭。”
这段话他记得不太清楚,所以他说得很慢,有时他稍微停顿一下,一面想,一面说。可是这一来却加强了节奏感,使他的话更有感染力,刚才一些泪痕已干的人,又重新摸出手帕。在场的大都是坚定的卫理公会和浸礼会教徒,他们本以为天主教的祈祷仪式定是冷冰冰的,罗马天主教的仪式,此刻却开始改变了他们的看法。思嘉和苏埃伦同样莫名其妙,只觉得他念的祈祷词很美,给人以安慰。只有媚兰跟卡琳两人心里明白,这位笃信天主的爱尔兰人现在却用英国国教的祈祷仪式送他长眠地下。至于卡琳,过分的哀伤已使她要晕过去了,艾希礼的背叛行为更叫她难受万分,也没有力量表示异议了。
艾希礼念完以后,睁大他忧伤的灰眼睛环顾了一周,稍一停顿,他的眼睛盯住威尔的眼睛问道:“还有谁想说些什么吗?”
塔尔顿太太神经质地颤动了一下,可是还没等她来得及动作,威尔已抢先一步,站到棺材前头,开始说话了。
“诸位朋友,”他用平淡的声音说道,“我第一个在这里说话也许你们认为我未免不太懂礼。因为我认识奥哈拉先生才不过一年,而诸位跟他已经有二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交情。可是我这样做是有理由的。假如他能多活一个月左右的话,我就有权利可以叫他一声爸爸了。”
人群里顿时掀起了一阵惊诧的微波,因大家都有良好的教养,还不至于交头接耳,却也站不安稳,都把眼光投向低头默立的卡琳。威尔暗中钟情于她,这是人所皆知的。威尔注意到众人目光的投向,但只是佯作不知,他继续往下说:“但等亚特兰大城里的牧师一到,我马上就要跟苏埃伦小姐举行婚礼,因此我觉得也许我有权利第一个发言。”
人群中发出一片轻微的咝咝声,像是一群被惹恼了的蜜蜂在人群中飞过,把威尔后面的话声给淹没了。那咝咝声中含有愤慨,也含着失望。人人都喜欢威尔,并且因他为塔拉所做的事而敬重他。人人都知道他爱的是卡琳,现在忽然听见他要娶的竟是为众人所唾弃的苏埃伦,心里都感到很不舒服。一个好好的威尔,怎么去跟那个令人讨厌、鬼头鬼脑的苏埃伦结婚呢?
一时间气氛紧张。塔尔顿太太的眼睛开始喷出怒火,嘴唇努着像要想说话,却还没发出声来。在沉默之中,大家听见麦克雷老人在大声问他的小孩子,刚才威尔说了些什么。威尔面对着大家,依然神态自若,然而他淡蓝色的眼睛却似乎在说,“看你们谁敢说我未婚妻的不是!”这时出现了两种力量的较量,一种是对威尔的敬爱,一种是对苏埃伦的蔑视。终于威尔取得了胜利,他接着往下说,仿佛刚才只不过是自然地略为停顿了一下而已。
“我不像诸位那样,能有幸见到奥哈拉先生的壮年时代。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是一个老年绅士,而且头脑也有些不太清楚。可是我曾经听到过诸位说起他一直以来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因此我想说,他是一个爱尔兰的战士,一个高尚的南方人,一贯忠实于南方邦联。我想同时具备这三个条件的人是最完美的了。我们今后不大可能再看到很多像他那样的人,因为产生他这种人的时代,已经跟他本人一样,一去不复返了。他出生于外国,可是他却比我们今天为他送葬的每一个人都更具有佐治亚州人的气质。他过着佐治亚州的生活,爱着佐治亚州的土地,而且,他跟我们的战士一样,也是为了我们的事业而献身的。他是我们中间的一员,我们的优点与缺点,我们的长处与短处,他都同样具有。他的优点在于他一旦下定决心,就没有任何东西可阻挡他,也没有任何人能吓退他。任何外来的力量都不能挫败他。
“当初英国政府想绞死他,并没有把他吓倒,他大不了离家出走。到了美国以后,贫穷也没能把他吓倒。靠自己的辛勤劳动,他发了家。在印第安人刚刚离开,这一带还处在半开化状态时,他毫无畏惧地来到这里,在荒野中开辟出一个大种植场。战事起来以后,他的钱没了,他又陷入了贫困,可是他还是没有被吓倒。后来北佬经过这里,要烧他的房子,要杀他,他毫不惊慌失措,北佬也没能拿他怎么样。他可以说得上是站稳立场,寸步不让。所以我说他有着我们共同的优点。任何来自外界的力量都不能挫败我们。
“可是他也具有我们共同的弱点,那就是会被我们自己内在的力量所击败。我的意思是说如果全世界都对付不了他,他自己的心却能征服他自己。奥哈拉太太死了以后,他的心也随之死了,他就这样被击败了。所以后来我们见到的他,早已不是真正的他了。”
威尔停下来平静地朝众人的脸上扫视一周。大家站在烈日下面,像是被魔法牢牢地钉在地上,对苏埃伦的满腔怒火,都已忘得干干净净了。威尔的目光在思嘉脸上稍稍停留一下,眼角微微眯着,像是带着内心的微笑,给她一点安慰似的。思嘉刚才一直在控制自己不要掉泪,也确实得到了些安慰。威尔讲的,全是些实实在在的话,而不是什么劝人把自己交托给上帝的意志,以便将来在天国里团聚之类的废话。从实实在在的话里,思嘉是常常能得到力量和安慰的。
“我希望诸位不要为他后期所受的挫折而对他有所看轻。诸位以及我本人,全都跟他一样。他的缺点和弱点,也正是我们的缺点和弱点。任何两条腿走路的人,北佬也好,拎包投机家也好,不能挫败他,同样不能挫败我们。艰难的时世,高昂的税金,极度的饥饿,也不是我们的克星。然而我们内心的弱点,一旦蒙住了我们的眼睛,就足以使我们一蹶不振。这倒不一定要像奥哈拉先生那样,因为是死了爱妻。人身上的主发条各不相同。我想说的是,一个人的主发条若是断了,那还不如死了的好,因为在如今这个年头,世界上已没有容身的地方,死了反而快活些……所以我才说我们大可不必为奥哈拉先生感到悲伤。既然他的身躯是去跟他的心连在一起的,那么除非我们相当自私,我们是没有理由哀悼他的。我这样说,是因为我爱他,就像他是我爸一样……现在请大家多多原谅,我不打算再说下去了,因为奥哈拉先生的亲人都悲痛万分,不忍再听这些了,我们不能不为她们着想。”
威尔停下来,随即把身子转向塔尔顿太太,压低了嗓音说道:“请你扶思嘉进屋去好吗,太太?她不该在大太阳底下站这么久的。还有方丹奶奶,并非我对她失敬,她看来精神也有些不济了。”
思嘉见威尔从对死者的赞颂突然一下子转到自己身上,不觉吃了一惊,又见众人都转过来瞧着她,窘得脸也红了。她想自己挺着个大肚子已感到难堪,威尔怎么怕人家没注意到还要帮她张扬?想到这里,又羞又恼地瞅了他一眼。可是威尔那泰然自若的目光压倒了她的不满情绪。
“请你原谅,”他的目光似乎在说,“我做的事我心里是清楚的。”
威尔现在已经是自家人,思嘉不希望在外人面前跟他争执,无可奈何地转往塔尔顿太太身边。那位太太正如威尔预计的那样,把她的注意力一下子从苏埃伦身上转到她最感兴趣的生育问题上,因为不论是人或者其他动物的生育,对她都有极大的吸引力,此时她一把挽住思嘉的臂膀。
“快进屋去吧,亲爱的。”
塔尔顿太太的脸上现出亲切而全神贯注的神态,思嘉只好由她搀着,从人群闪开的一条狭道间穿过,只听到两旁的人一阵同情的低语,有几只手伸出来轻轻地拍拍她表示慰问。走过方丹奶奶身边时,那老奶奶伸出一只枯瘦的手说道:“孩子,让我扶着你的手臂。”又朝萨莉跟她儿媳狠狠瞪了一眼说:“不,你们不要跟来,我不需要你们。”
三人慢慢地走出身后密集的人群,沿着树荫下的小径走向家里。塔尔顿太太使劲托着思嘉的胳膊肘底下,弄得她每走一步,脚都快要离地了。
“哼,威尔不知怎么搞的?”思嘉远离众人时恨恨地说道,“他不是等于在说:‘瞧她!她快要生孩子啦!'”
“嗯,哎呀,你是快生孩子了,不是吗?”塔尔顿太太说,“威尔做得不错,你本不该站在大太阳底下,你也许会晕过去,那就说不定要流产。”
“威尔并不是怕她要流产。”方丹奶奶说,她穿过前院,走向台阶,累得已有些微微喘息。她脸上展现严酷而会心的微笑,并接着说:“威尔机灵得很。他不愿意让你我和比阿特丽斯都留在墓地那儿。他怕我们俩要站出来说话,他知道这是唯一能打发我们离开的办法……而且他还有另一层意思,他不想让思嘉听到在棺材上掩土的声音。他做得对。思嘉,你好好记住,你只要没听见那声音,就不觉得那墓中人已真的死了。你一旦听见了那声音……咳,那真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种终结的声音……搀我上台阶吧,孩子,比阿特丽斯,你也帮我一把。思嘉不需要你扶她,就像她不需要拐棍一样,我也不像威尔所说的那样,精神那么不行了……威尔知道你爸最疼的是你,所以不愿意叫你心里再增添几分难受。他估量你两个妹妹比起你来要好些,苏埃伦羞愧还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难受,卡琳有上帝支持她。可是你却没有什么可以倚仗,你说对吗,孩子?”
“是的。”思嘉答道,一面扶着她走上台阶,一面暗暗吃惊,那老妇人细弱的声音,竟说得那么透彻,“我是从来没有得到什么支持的——除了我的母亲。”
“可是你失去她以后,你也能够独立生活,对吗?嗯,可是有些人就不能,你爸就是其中之一。威尔的话说得不错。你不必为你爸爸悲伤。他离开了埃伦就没法生活,现在他反而更加快活。我也一样,将来等我和老方丹大夫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觉得比现在快活的。”
她这样说,并不是想得到别人的同情,思嘉和塔尔顿太太也没有表示。她的话说得轻松自如,仿佛她丈夫还活着,就住在琼斯博罗,乘着一辆单座马车不消多久就能到她身边似的。这位老奶奶毕竟年纪老了,经历多了,对死也就不感到害怕了。
“可是——你也是能够独立生活的。”思嘉说。
“是的,可是有时我会感到极其不舒服。”
“呃,方丹奶奶,”塔尔顿太太插嘴道,“你不该跟思嘉说那些,她心里已经够烦的。你看她从老远一路跑来,身上穿那么紧的衣服,天气又热,又很伤心,委实可以使她因此而流产,怎么还经得起你尽谈些伤心和烦恼的事呢?”
“你得了吧,”思嘉恼火地说,“我并不心烦!我也不是那种动不动就要流产的傻瓜!”
“谁说得准呢,”塔尔顿太太无所不知地说道,“我怀头胎的时候,只因为看到一头公牛抵伤了我家一个黑奴,结果就流产了。还有我那匹红牝马,内利,你还记得吧?它那样子看起来是再健康不过的,可是它很敏感,容易激动,我若是不留神看守着它,它就——”
“别说啦,比阿特丽斯,”方丹奶奶说,“我敢打赌思嘉绝不会流产。我们还是到过道里去坐着,那边凉快一点,可以吹到令人愉快的清风。比阿特丽斯,你到厨房里去,有脱脂牛奶就给我拿一杯来,要不就到食品间里去看,有没有葡萄酒。我现在已能喝上一杯了。我们就在这里坐会儿,等大家来告别之后再走。”
“思嘉该到床上去躺着。”塔尔顿太太坚持道,一面上下打量着她,那神情像是个产科专家,能把怀孕期从头到尾计算得分毫不差似的。
“你快去吧。”方丹奶奶拿手杖戳了她一下,于是塔尔顿太太脱下帽子随手往碗橱上一扔,两手掠了掠汗淋淋的红头发,转身到厨房去了。
思嘉靠在椅背上,解开紧身上衣最上端的两个纽扣。过道里的天花板很高,凉风从屋后吹到屋前,刚才受了太阳的暴晒,此刻她觉得很是凉爽。她从过道看到客厅,那儿曾是杰拉尔德停灵柩的地方,她现在不愿再去多想他,她抬头看到壁炉上方罗彼拉德外婆的画像。那画像被北佬的刺刀穿了许多孔洞,可是那高高的发髻,半裸的胸脯和那冷漠傲慢的神情,她每回看到,都像是服了一帖补剂似的。
“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更使比阿特丽斯伤心,是死掉了儿子呢,还是死掉了马,”方丹奶奶说,“她对杰姆和几个女孩子,从来都不是十分关心的。她正是威尔刚才所说的那种人。她的主发条已经断了。有时我想她会不会变成像你爸那种样子。她看到的人也好,马也好,只要看到他(它)们繁衍后代,她就感到快乐。现在她几个女儿都没有出嫁,看来也没有在本县找到丈夫的希望,因而她没有什么可操心的了。她若是本性不是这么有教养的女人,那她就会变成一个粗俗的人了……威尔说要跟苏埃伦结婚,是真的吗?”
“是真的。”思嘉正视着方丹太太答道。上帝,她还记得从前她见到方丹奶奶时简直怕得要死的情景。不过现在她已经长大了,倘使方丹太太想要干涉塔拉的事务,那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告诉她,请她见鬼去吧。
“他本可以找个更好的。”方丹奶奶直率地说。
“真的吗?”思嘉傲慢地说道。
“不要那么高傲,小姐,”老奶奶尖刻地说道,“我现在并不打算攻击你那宝贝妹妹,刚才我若是留在墓地上,说不定倒要忍不住说几句的。我的意思是说因为这一带男人很少,威尔是有机会从很多姑娘中选择一个结婚的。比如比阿特丽斯的那四个小野猫,芒罗家的姑娘,以及麦克雷家的——”
“他要跟苏埃伦结婚,就是那么回事。”
“她跟他结婚可真走运。”
“塔拉有了他同样是很走运的。”
“你爱塔拉,是吗?”
“是的。”
“所以只要能有个男人来照管塔拉,那么即使你妹妹嫁给一个身份跟她不相称的人,你也在所不惜,是吗?”
“身份?”思嘉感到吃惊,“身份?一个女孩子只要有个丈夫能照顾她就行了。身份有什么关系呢?”
“这是个有争议的问题,”老奶奶说,“有些人会认为你是个切合实际的人。另一些人会认为你降低了应该寸步不让的标准。威尔出身低微,你们家却是有相当名望的。”
说到这里,她的敏锐的老眼瞟到了罗彼拉德外婆的画像上去。
思嘉想起了威尔,他身材瘦长,态度温和,嘴里老是嚼着根稻草,像大多数克拉克人一样,貌不惊人,容易使人误以为是个碌碌无能之辈。他的祖先既不是殷实富裕,也不是门庭显赫,出身高贵。他家迁到佐治亚州来的最初一代,可能是奥格尔索普将军[97]的债务人,或者是一个奴隶。威尔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事实上,他总共不过在边远地区的小学里念过四年书。他为人忠心耿耿,刻苦耐劳,然而并非出身于上流社会。若是拿罗彼拉德的标准来衡量,苏埃伦当然算是降格而求了。
“那么你是赞成威尔成为你家里的人了?”
“是的。”思嘉恶狠狠地答道,一面心里做好准备,只要老奶奶说出不中听的话来,便毫不容情地加以反击。
可是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老奶奶忽然带着微笑,以极其赞同的口吻说道:“那好,你可以亲我一下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喜欢你呢,思嘉。你从小起,就老是硬得像个山核桃似的。我不喜欢硬脾气的女人——当然我自己除外。可是我很喜欢你对待事物的态度,对于无可奈何的事,哪怕你心里多么不喜欢,你从不大惊小怪。你就像是个好猎人,总是把防卫工作做得好好的。”
思嘉似笑非笑地看到她把干瘪的脸颊凑上来,顺从地轻轻一吻。她重又听到人家赞许的话,心里觉得很高兴,虽然她并没有听懂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让苏埃伦嫁给一个克拉克人,这一带恐怕有不少人会说你的不是——尽管人人都很喜欢威尔。他们会异口同声地说威尔是个多么好的人,一面却要说奥哈拉家的姑娘,嫁给一个身份比她低的人,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不过你可不要去理会那些。”
“别人的闲话我是从来不放在心上的。”
“这我是听说过的,”老奶奶话中带有酸味,“好吧,别管人家说什么吧。他们的婚姻很可能是美满的。威尔生来就是一副克拉克人的样子,婚姻并不能使他的语言变得更合乎语法一点。即使他赚了大钱,也不能像你爸那样,给塔拉增添什么光彩。克拉克人缺少的就是光彩。可是且看威尔的内心世界,他是个地道的上等人。他有正确的天性。只有一个天生的上等人,才能够正确无误地指出我们的舛误,像他刚才在墓地里所做的那样。全世界都不能挫败我们,然而我们对已经失去的东西老是念念不忘,朝思暮想,反而把我们自己挫败。不错,威尔今后会很好对待苏埃伦,对待塔拉的。”
“那么你赞成我让他们俩结婚啰?”
“不,上帝!”老奶奶的声音显得疲倦而凄苦,却很强劲,“赞成克拉克人跟名门望族联姻吗?呸!拿家畜来说,我能让劣种去跟纯种杂交吗?噢,克拉克人固然是好的,是诚实可靠的,然而——”
“可是你刚才还说他们的婚姻会是美满的呢!”思嘉迷惑不解地喊道。
“噢,我是说跟威尔结婚对苏埃伦来说是好的。其实不论跟谁结婚对她来说都是好的,因为她急于想要个丈夫。可是除了他以外她又上哪里去找呢?除了他你又到哪里去给塔拉找个好的经营者呢?可是这并不等于说我比你更喜欢这样的局面。”
“可是我是喜欢这局面的。”思嘉想道,一面竭力想要揣摸老奶奶的意思,“她为什么以为我会反对呢?她大概是想当然地以为我跟她一样,是持反对态度的。”
她感到困惑,又有点羞愧。但凡别人有什么样的感情和心思,若是认为她同样也有,往往就会使她产生上述的感觉。
老奶奶拿棕榈叶扇一面扇着,一面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我跟你一样,不赞成这桩婚事,我也跟你一样,讲求实际。一个人若是碰到一些不愉快的事而又无从回避,就不应该大叫大嚷,弄得鸡犬不宁,对人生的兴衰,不该那样对待。我知道这一点,因为我娘家跟老方丹大夫家都比别人家经历过更多的沉浮。我们家有句格言:‘且莫抱怨,何妨一笑;时机终会来到。’有许多事情,我们就是这样过来的——付之一笑,等待时机。我们都成了渡过难关的专家了。我们是迫不得已。因为我们没有一次不判断失误,先是跟胡格诺派[98]逃出法国,继而跟保王党人[99]逃出英国,后来跟快活王子查理逃出苏格兰,再后来被黑人赶出海地,如今又被北佬打败。可是我们不消几年就重新站立起来,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
她翘起脑袋,思嘉觉得她简直就像是一只机灵的老鹦鹉。
“不,我确实不知道。”她客气地答道。她心里其实非常厌烦,就跟那天听她讲述克里克印第安人起义的往事时一样。
“好吧,是这样的。对于无法回避的事,我们能够低头。我们不是小麦,是荞麦!风暴刮来的时候,小麦往往被刮倒,因为它是干的,不能随风势而弯曲。可是成熟的荞麦含有水分,能够弯曲。等到风暴过去,便可以弹回来跟以前一样挺直茁壮。我们并不顽固不化。碰到风暴我们就变通一下,因为这样对我们有好处。所以在患难的时候,我们毫无怨尤地向无法回避的事低头,我们微笑着默默工作,坐待时机。我们不惜敷衍那些比我们身份低下的人,从他们身上能得到什么,我们便拿什么,等我们强大了,就把那些我们跟过的人一脚踢开。孩子,那就是我们赖以生存的秘密。”稍停一下后,她又加了一句,“我把这传授给你了。”
老奶奶说罢咯咯地笑了,像是觉得她的话很有趣,全不理会话中那恶毒的意味。她又似乎在等思嘉发表点评论,可是思嘉并不理解她的意思,因而她无话可说。
“我们是垮不了的,”老奶奶又接着说道,“我们的人栽倒了还能爬起来,可是这一带有好多人却办不到。你瞧凯思琳·卡尔佛特,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一个穷白人!比她嫁的那个男人还要大大不如。再看麦克雷那一家子。一贫如洗,一筹莫展,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该怎么去做,只是成天哀叹往昔美好的日子。至于县里所有其他的人——除了亚历克斯、我的萨莉和你,还有杰姆·塔尔顿跟他家的女孩子以及一些别的人——他们全都垮了,因为他们不像荞麦,身上没有汁液,因为他们没有进取精神,所以爬不起来。他们就只知道钱和黑奴,现在钱和黑奴没有了,他们的下一代就只好做穷白人了。”
“你忘了威尔克斯家了。”
“不,我没有忘记他们。不过因为艾希礼是你们家的客人,我出于礼貌,不提他们罢了。现在你既然提起他家的名字,那就不妨让我们瞧瞧吧。先说因迪,就我所知,她已经成了个干瘪的老姑娘,一副寡妇腔,就因为斯图尔特死在战场上,她就怎么也忘不了他,也不打算另找男人。不错,她年纪是大了点,可是她若是有心的话,去找个有老有小的鳏夫还是办得到的。再看那可怜的霍尼,成天就知道想男人,脑子比只珍珠鸡好不了多少。至于艾希礼,你就瞧吧!”
“艾希礼可是个出色的男人哪。”思嘉热情地说。
“我不曾说过他不出色,可是他现在像是个四脚朝天的甲鱼一样,一筹莫展。如果说威尔克斯一家还能够度过这艰难岁月的话,那么靠的是媚利,而不是艾希礼。”
“媚利!哦,老奶奶!你在说些什么呀?我跟媚利在一块儿住了那么久,知道她身子多病,胆子又小,连对只鹅都不敢嘘一声的。”
“人活在世界上,要嘘鹅干什么?对我来说,那就等于是在浪费时间。她也许不会嘘鹅,可是她会嘘这个世界,嘘北佬政府,嘘威胁艾希礼、威胁她的宝贝儿子和她认为高贵的任何东西。她的做法跟你不一样,也跟我不一样。你母亲假如还活着,倒是会跟她一致的。我一看到媚利,就会想到你妈年轻的时候……她也许能够帮助威尔克斯一家渡过眼前这个难关。”
“噢,媚利是个好心肠的傻瓜。不过你对艾希礼未免太不公道了。他是——”
“哦,得了!艾希礼生来除了会读书,一无用处。他那样的人,处在我们现在这样的困难境地,就很难自拔。我听人家说,论种田的本领,他在全县恐怕是倒数第一。你不妨拿他跟我的亚历克斯比较一下。在战前,亚历克斯是个顶顶没出息的花花公子,就只知道打新领结,酗酒开枪,到处滋事,成天跟在不值得他追求的一些女孩子后面。可是现在呢,他学会了种田,因为他非学不可,要不他就得饿死。我们大家的情况也是这样。现在他种的棉花算得上全县第一——是的,姑娘!他种的棉花比塔拉的要好得多!他还懂得怎样养猪,怎样养鸡。哈!他尽管脾气坏,却是个好孩子。他懂得随机应变。懂得时代变了,他得跟着变。一旦这重建时期的苦难过去,他就会成为一个富人,跟他的父亲和祖父一样。至于艾希礼——”
思嘉见她对艾希礼如此轻视,心里似针扎般难受。
“你那一套我听起来全是废话。”她冷冷地说。
“哦,你不该那样想,”老奶奶目光敏锐地盯着她说,“因为你到了亚特兰大以后,你也正是那样做的。哦,对了!你的那些出格的事,我们全听到过,虽然我们住在乡下很闭塞。你现在也在跟着时代变了。我们听说你去巴结北佬、新发迹的拎包投机家和穷白人,从他们身上赚钱。而且我听说你还装得那么一本正经的。好吧,就那么办,我说。把你能够从他们身上赚到的每一分钱都尽量赚吧。等你钱赚足了,他们对你不再有利用价值时,就把他们一脚踢开。不过你得当心,一定要处置得当,因为你的衣服后襟上拖着贫穷的白人会把你毁掉。”
思嘉瞅着她,皱起眉头玩味她话中的意思,可是始终不太明白。想起刚才她把艾希礼比作四脚朝天的甲鱼,心里的气还没消。
“我想你给艾希礼的评价错了。”她忽然说道。
“思嘉,你这人真不聪明。”
“那是你的看法。”思嘉不客气地说,如果不是碍于礼数,真想给那老太婆一巴掌。
“噢,在钱的问题上你是很聪明的,其实那是男人的聪明之道。可是作为一个女人,你一点也不聪明。至于识别人这一点,你是一丁点儿聪明也谈不上的。”
思嘉的眼睛冒出火来,两只拳头捏紧了又放松。
“我叫你气极了,是吗?”老奶奶微笑着问道,“我是有意这样做的。”
“哦,是吗?那么,为什么呢?”
“我有充分的理由。”
老奶奶把身子陷在椅子里,思嘉忽然发现她神色异常疲惫,而且老得吓人。那双交叉着搁在棕榈叶扇子上的小手像是两只爪子,蜡黄得跟死人的一样。思嘉转念之间,一腔怒火顿时消失了,她向前俯身握住了她的双手。
“你真是个可爱的扯谎老人,”她说,“你刚才胡说了一通原来并不是出于真心。你是想叫我不要老想念爸,对吗?”
“别跟我胡扯了!”老奶奶甩开她的手,粗暴地说,“这也是理由之一。但是我刚才告诉你的都是真情,可惜你太蠢,还不能领会罢了。”
说罢她微微一笑,没有把带刺的话再说下去。思嘉刚才因艾希礼而引起的怒火已经平息了。老奶奶的话原来并不当真,那可真太好了。
“不过我还得谢谢你,跟我说了不少话——我很高兴关于威尔和苏埃伦的事你跟我的看法是一致的,即使——即使有好多人不赞成这桩婚事。”
塔尔顿太太端出两杯脱脂牛奶,回到过道里来。她向来不善于做家务事,牛奶被弄得从杯子里泼溅出来。
“我是一直跑到冷藏间才弄来的,”她说,“快喝吧,墓地上的人都在回来了。思嘉,你是不是真的要让苏埃伦跟威尔结婚?我并不是说他人品不好,不过你知道他是个克拉克人,而且——”
思嘉的目光跟老奶奶的目光相遇。老奶奶眼睛里有恶毒的闪光,在她自己的眼睛中也有同样的闪光。
第四十一节
等最后的客人告别和最后的车马声消失以后,思嘉走进埃伦的小办事间,从写字台上的文件格中取出一个亮晶晶的东西,那是头一天晚上她把它藏在那格子里发了黄的账单中的。她听见波克在餐室里抽着鼻子,准备晚饭,喊了他一声。波克应声走过来,一张黑脸显得孤独凄凉,茫茫然如丧家之犬似的。
“波克,”她板起脸说,“你要是再哭,那我——我也要哭了。你得马上停住。”
“是的,小姐。我想不哭。可是我刚想不哭,我就会想起杰拉尔德先生,我——”
“那就不要想吧。别人哭我还不怎么样,唯独听见你哭我可受不了。好啦。”她稍稍停了一下又说,“你明白吗?我受不了听到你的哭声是因为我知道你多么爱他。擤擤鼻子,波克。我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
波克大声擤着鼻子,眼睛里稍稍闪现出感兴趣的样子,其实与其说是兴趣,不如说是礼貌。
“你记不记得有一天夜里到人家鸡舍里偷鸡,挨了人家一枪?”
“我的上帝,思嘉小姐!我从来没有——”
“得了,你干过的。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又何必赖呢?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因为你忠心耿耿,我要送你一只表?”
“是的,小姐,我记得。我想你一定已经忘了。”
“我没有忘记。喏,这就是给你的表。”
她递给他一只大金表,表面上有厚厚的浮雕花纹,还有一根表链,表链上又有些短链和印章。
“看在上帝面上,思嘉小姐!”波克嚷道,“这是杰拉尔德先生的表!我见他看那表何止千万次!”
“是的,这是爸的表。波克,现在我把它送给你。拿着吧。”
“哦,不!”波克恐惧地往后退缩,“这是白人先生用的表,而且是杰拉尔德先生用过的表,你怎么好送给我呢,思嘉小姐?照理这表是应该归韦德·汉普顿的。”
“这表归你。小韦德给爸做过什么啦?爸害病的时候,他侍候过他吗?他给爸洗过澡,穿过衣服,刮过脸吗?北佬来的时候,他始终忠于爸吗?他为了爸,不惜冒险偷过东西给他吃吗?别傻啦,波克。如果说谁应该受奖赏得这只表,那就只有你波克,我晓得爸一定会赞成我的。拿去吧。”
她抓住他的手,把表放在他的掌心里。波克恭恭敬敬地注视着它,脸上渐渐展现出快活的神色。
“给我,真的吗,思嘉小姐?”
“真的。”
“嗯——谢谢你,小姐。”
“你要不要我把它带到亚特兰大去替你刻上几个字?”
“刻字是什么意思?”波克的语气里有点狐疑。
“就是在表的背面刻上几个字,比如‘给奥哈拉家的波克——善良忠心的仆人’这一类的字。”
“哦,不,谢谢你,小姐,不用费心刻字啦。”波克退后一步,把表牢牢地抓在手里。
她嘴角上浮起一丝笑意。
“怎么啦,波克?怕我不带回来给你吗?”
“我不怕——不过,说不定你会改变主意。”
“我不会改变主意。”
“不过,你也许会把它卖掉。它大概值很多钱吧?”
“你以为我会把爸的表卖掉吗?”
“是的——如果你需要钱用的话。”
“你这样说,真该挨揍,波克。现在我想把表要回来。”
“不,你不会的!”波克整日哭丧着的脸,此刻才第一次浮起微笑,“我是知道你的——还有,思嘉小姐——”
“嗯,波克,还有什么?”
“你对待白人,若是有对待黑人一半那样好,我想人家就会对你更好了。”
“人家对我是够好的,”她说,“去找艾希礼先生,跟他说我在这里等他,叫他马上就来。”
艾希礼坐在埃伦那小小的写字椅上,与他高大的身躯相比那椅子显得格外矮小,思嘉跟他谈锯木厂的事,提出要把厂里的产权分一半给他。艾希礼一声不吭地坐着,眼睛一直不正视思嘉,低着头一个劲儿看着自己的一双手,慢慢地翻过来先看看手心,又翻过去看看手背,像是头一回见到似的。他虽然干的是粗活,但他的手看起来仍然细长灵敏,保养得很好,不像是做农活的。
思嘉见他老是低头不语,心里有点着急,加倍卖力地把锯木厂的好处宣扬一番,还向他频频抛出迷人的微笑和秋波,可是全都徒劳,因为他始终没把眼睛抬起来过。倘使他朝她看一眼就好了!威尔告诉她艾希礼决心到北方去的事,她故意只字不提,显得没有什么事情足以妨碍艾希礼同意她的计划似的。然而艾希礼始终不开口,最后她的话只好慢慢停下来。她见他瘦削的肩膀挺得很直,看得出他已下定决心,感到暗暗吃惊。照说他一定不会拒绝她的。有什么理由能使他拒绝她呢?
“艾希礼。”她刚一开口,又不说下去了。她害怕艾希礼看见她的大肚子和难看的样子,她当然不愿用怀孕作为理由去说服他。可是既然别的话都不起作用,她只好无可奈何地打出这最后一张牌了。
“你一定得到亚特兰大来。我现在急需你的帮助,因为我自己没法照管厂里的事。也许还得过好几个月,因为——你知道——嗯,因为……”
“请不要说了!”他粗暴地说,“我的上帝,思嘉!”
他站起身来,唐突地走到窗口,背对着她,眼睛看着窗外一群鸭子,正排成单行庄严地从仓房前的场地上走过。
“是不是因为那个——因为那个你才不要看我吗?”她几乎无望地问道,“我晓得我的样子——”
他倏地转过身来,一双灰色的眼睛炽热地盯着她的眼睛,吓得她举起两手捂住自己的喉头。
“见你这副样子的鬼!”他狂暴地说道,“你明明晓得你在我眼里永远是美丽的。”
幸福感掠过她的全身,她眼睛里涌出快乐的泪水。
“你这么说真叫我高兴,因为我很不好意思叫你看见我——”
“你不好意思?为什么要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当初倘若不是由于我的愚蠢,你就不至于陷入现在的困境。你绝不会嫁给弗兰克。去年冬天我真不该让你离开塔拉。哦,我真蠢!我本应该明白——明白你已经走投无路,这才不得不——我应该——我应该——”说到这里,他脸上蒙上一层阴影。
思嘉的心一阵狂跳。他在追悔当初没有跟她一起私奔。
“我至少也该到大路上去,哪怕去抢劫,去杀人,也得替你把税款弄到手,因为当初你是把我们当作叫花子收留下来的。哦,我把事情全都弄糟了。”
她的心因失望而收缩起来,刚才的幸福感有点消失了。因为艾希礼说的并不是她所希望听到的话。
“我反正是要去的,”她疲倦地说,“我绝不能让你干现在这样的事。而且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无可挽回了。”
“是的,无可挽回了,”他带着木然凄苦的神色说,“你不愿意让我干不光彩的事,却把自己卖给一个你不爱的男人——还怀了他的孩子,让我一家人不至于饿死。你人真好,在我们走投无路时庇护了我们。”
他的话锋里隐含着他内心的创伤旧痛未愈新痛又生,使她的眼里流露出羞惭的神色。他很快觉察出这一点,脸色变得温和起来。
“你不会以为我是在责备你吧?我的上帝,思嘉,不。你是我见到过的最勇敢的女人。我责备的是我自己。”
他又转身看着窗外,此时他的双肩在她看来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挺得笔直了。思嘉默默地等了良久,希望艾希礼恢复刚才赞美她时的样子,希望他再说上几句能叫她珍藏在心里的话。她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他,几乎无时不在思念他,思念得厉害。她晓得他仍然爱着她。从他身上的每一根线条,从他说的每一个悲苦自责的字眼,从他对她怀着弗兰克的孩子的嫌恶,都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她非常希望听到从他嘴里说出爱她的话来,也非常希望自己说些什么,以引起他承认对她的爱,可是她不敢。她记得去年冬天在果园里,她曾经答应过不再挑逗他。她伤心地意识到,倘若她想要艾希礼继续跟她接近,她就必须遵守诺言。只要她喊出一声对他的爱,对他的思念,或者眼中流露出要和他拥抱的神情,那么他们之间从此就算完了,艾希礼必然会到纽约去。而她是绝不能让他去的。
“哦,艾希礼,千万不要怪你自己!怎么能说是你的错呢?你到亚特兰大来帮帮我,好吗?”
“不。”
“可是,艾希礼,”由于失望与痛苦,她的声音开始变了,“可是我一直在指望你。我实在太需要你了。弗兰克帮不了我的忙。他管店里的事就已忙不过来。你若是不来,我真不知道到哪里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亚特兰大每一个能派上用场的人,都在忙着自己的事,剩下的人又全那么不中用,而且——”
“你再说也没用,思嘉。”
“你是说你宁肯到纽约去跟北佬在一起,也不愿到亚特兰大来吗?”
“是谁告诉你的?”他转身对着她,眉头稍稍皱起,显得有些烦躁。
“威尔。”
“不错,我已经决定到北方去了。我有一个老朋友战前曾跟我一起去旅行过。他在他父亲的银行里给我找了一个工作。我看还是去那里更好,思嘉,我对你没多大用处,我对木材生意完全一窍不通。”
“可是你对银行业知道得更少,你会感到困难得多!因为我知道我对你缺乏经验是能理解宽容的,北佬就未必如此了。”
艾希礼听了,身子突然往后一缩,思嘉明白自己又说错话了。只见艾希礼重又转身看着窗外。
“我不需要别人对我宽容。我要靠自己的力量站稳脚跟。我这一生,到现在为止,干了些什么呢?现在正是时候,去做一番事业,要是自己不争气,就只好沉沦了。我依靠你生活的时间已经太长了。”
“可是我要把锯木厂的一半产权归你,艾希礼,这不等于是你站稳脚跟了吗?因为——你看,你经管的正是你自己的事业。”
“这结果是一码事。那一半产权不是我买来的,是你送给我的。我拿你的东西,已经拿得太多了,思嘉——吃的住的,甚至我和媚兰还有孩子身上穿的。可是我却没有什么东西报答给你。”
“哦,你有的!否则威尔就不可能——”
“现在我劈柴是在行了。”
“哦,艾希礼,”她绝望地嚷道,听他语调中带有嘲讽,她眼里噙着泪水,“我走了以后,你出了什么事啦?你的话为什么这样冷酷,这样刻薄?你向来不是这样的。”
“出了什么事吗?出了了不起的事,思嘉,那就是我一直都在思考。自从投降以来直到你离开这里,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从没有认真思考过。我那时是处于一种生机暂停的状态之中,觉得只要有饭吃,有床睡,也就满足了,后来你到亚特兰大去,挑起了男人的担子,我这才发现我简直算不上是个男人——甚至远远比不上一个女人。接受这种想法,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因此我决心不再接受它。打完仗回来的时候,别人的处境比我还要不如,可是你瞧瞧他们现在的情况。因此我才决心要去纽约。”
“可是——我真不明白!如果你要的是工作,那么在亚特兰大跟在纽约不是一样的吗?我的工厂是——”
“不一样,思嘉。这是我最后的机会,我一定得去北方。我若是到亚特兰大给你工作,从此我就算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这两个字似丧钟般反复在她心头撞击,吓得她心惊胆战。她急速地瞟了艾希礼一眼,只见他那双澄澈的灰眼睛睁得大大的,正透过她的身子望着一种命运,那命运是她无法看见也无法理解的。
“完了,你的意思是——你是不是做了什么事,亚特兰大的北佬因此会难为你?我是说,关于帮托尼逃脱的事,或者——或者——哦,艾希礼,你没有参加三K党吧?”
他把眺望的目光迅速地收回来投到她的脸上,同时微微一笑。那笑容刚一闪现,随即消失了。
“我忘了你太爱从字面上理解别人的意思。不,我并不是因为害怕北佬。我是说如果我到亚特兰大去,还是要靠你的帮助,那么我就永远没有自立的希望了。”
“哦,”她总算松了口气,“原来是那么回事。”
“是的,”说着他又笑了,笑得比刚才还要冷淡,“仅此而已。仅仅是为了我男性的骄傲和我的自尊心,还有,如果你愿意的话,也可以称之为我不朽的灵魂。”
“可是,”她又把话题转折过来说道,“你可以慢慢地把工厂从我手里买过去,它就成为你自己的了,然后——”
“思嘉,”他凶狠地打断了她的话说,“我告诉你,我不干!我还有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你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清楚。”
“哦——那个吗?可是——那没什么,”她马上向他保证说,“你知道,去年我在果园里答应过你的,我一定会遵守诺言,而且——”
“那么说,你比我对自己更有把握遵守诺言。我可不能保证自己一定能遵守这诺言。刚才我本不该跟你提起这个,可是我一定得叫你理解我。思嘉,我们不要再谈了。事情已经定了。等威尔和苏埃伦结过婚,我马上就动身去纽约。”
他眼睛睁得很大,神情激动,朝她扫视一下,匆匆走到门口,抓住门上的把手。思嘉直瞪瞪看着他,痛苦万分。他们的会谈已经结束,她失败了。昨天的哀伤和疲劳,加上今天的失望,使她顿然虚弱不堪,她的精神一下子崩溃了,她尖叫起来:“哦,艾希礼!”随即把身子扑倒在那下陷的沙发上,放声痛哭起来。
她听见他的脚步踌躇地从门边走回来,又听见他一遍又一遍无可奈何地喊着她的名字。随即又听见从厨房里有急速的脚步声沿过道走来,只见媚兰冲进屋里,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片惊恐之状。
“思嘉……是不是孩子……”
思嘉将头埋在满是灰尘的沙发靠垫下,又尖叫起来。
“艾希礼——他真卑鄙!他卑鄙透了——他可恶至极!”
“哦,艾希礼,你对她怎么啦?”媚兰猛地扑倒在沙发边上,把思嘉搂在怀里,“你说了些什么啦?你怎么能这样!她正怀着孩子呢。噢,亲爱的,把你的头靠在我肩上吧!是怎么回事?”
“艾希礼——他太——太固执,太可恶!”
“艾希礼,我真没想到!你怎么把她气成这副样子?奥哈拉先生才刚刚过世,她又怀着孩子。”
“你不要怪他!”思嘉前言不搭后语地嚷道,一面从媚兰肩上抬起头来,一头粗糙的黑发从发网里散出来了,脸上满是泪痕,“他爱怎么做,自然有权利怎么做。”
“媚兰,”艾希礼脸色苍白地说道,“你听我说,思嘉好心想叫我到亚特兰大去,到她的锯木厂里去当经理——”
“经理!”思嘉气愤地嚷道,“我愿把产权的一半给他,可是他——”
“我告诉她我已经安排好到北方去,可是她——”
“哦,”思嘉喊了一声,又哭了,“我一遍一遍跟他说我多么需要他——跟他说我实在找不到人帮我经营工厂——跟他说我快要生孩子——可他就是不答应!现在——现在我只好把工厂卖掉,可是我知道我卖不出好价钱,我要亏本了,或许我因此而要挨饿,可是这些他全不管,他真是太卑鄙了!”
她又把头埋进媚兰瘦削的肩膀下,心里产生了一线希望,痛苦也减轻了一些。她意识到她在媚兰那颗虔诚的心里找到了一个盟友,如果有人弄得自己哭起来,媚兰就会感到愤慨,哪怕那人是她心爱的丈夫。果然,媚兰像只果敢的小鸽子,一下子飞到艾希礼跟前,生平第一次啄起他来了。
“艾希礼,你怎么可以拒绝她?你想想她是怎么对待我们的!你这不是叫我们忘恩负义吗?她现在正在困难时刻,怀着孩子——你真太没有男子汉的气概了,在我们困难的时候,她帮助我们。现在她碰到困难,你居然撒手不管!”
思嘉偷偷朝艾希礼一瞥,见他正窥视着媚兰义愤的黑眼睛,脸上显得惊讶而犹疑。思嘉也感觉很惊异,她没料到媚兰对他的攻击会如此强烈,因为她知道媚兰一向认为自己的丈夫是绝不该挨妻子责备的,而他的一切决定,仅次于上帝的决定。
“媚兰……”他唤了一声,把手一摊,停住不说了。
“艾希礼,你还犹豫什么?你想想她为我们——为我做过的事,小博出世的时候,若不是亏得她,我早就死在亚特兰大了!而且她——不错,她为了保护我们,还亲手杀了一个北佬。你恐怕还不知道吧?她为了我们而杀过人。在你跟威尔没有回家以前,她像个奴隶般拼死干活,使我们有东西吃。我只要一想起她在种田和摘棉花的情景,我简直就——哦,我亲爱的!”说着她低下头来,忠诚地亲吻着思嘉那一头乱发,“现在她是头一回求我们帮她的忙——”“她为我们帮了那么多忙,不用你来告诉我。”
“艾希礼,你想想!且不说她需要我们帮忙,对我们来说,不是还可以到亚特兰大跟自家人住在一起,用不着到北边去跟着北佬过日子了吗。我们在亚特兰大有姑妈,有亨利叔叔,有许多朋友,小博能够上学校念书,可以有好多小伙伴。倘若我们到北边去,我们就不能让他进学校,要跟那些北佬的孩子和黑小鬼在班里混在一起。我们不得不请个家庭教师,可是怕我们又请不起——”
“媚兰,”艾希礼开口道,他的声音死一般平静,“你真的那么迫切地想去亚特兰大吗?我们谈到去纽约的时候,你可从来没有这样说过。你甚至从来不曾暗示过——”
“哦,可是我们当初谈起去纽约时,我还以为你在亚特兰大没有什么工作可做,再说这种事,我是不该多嘴的。丈夫想到哪里去,做妻子的就该跟着去。可现在既然思嘉非常需要你去帮忙,又有个只有你才合适的位置,我们不是正好还可以回家吗?哦,我的老家!”她紧紧搂着思嘉,声音中带着狂喜,“而且我又可以重新看见五角场,看到桃树街,而且——而且——哦,我多么怀念那一切!也许我们还可以有一个小小的自己的家!哪怕再小再差——只要它是我们自己的家!”
她眼中迸发出幸福与热情的光辉,艾希礼和思嘉呆呆地看着她,艾希礼显得茫然不知所措,思嘉则惊讶中混杂着羞惭。她从来没料到媚兰对亚特兰大思念得这般厉害,如此迫切地想回去,迫切地想有一个自己的家。她住在塔拉看起来像是非常心满意足,却原来心里如此想家。思嘉对此着实感到震惊。
“哦,思嘉,你心肠真好,给我们安排得这样周到。你早知道我是多么想家了。”
像往常一样,碰到媚兰把思嘉并不存在的好意硬栽在她身上时,她总感到羞愧和困扰,一时她不敢抬起头来接触艾希礼和媚兰的眼睛。
“我们能够给自己弄到一幢小小的屋子。你有没有发现我们结婚已经五年,还从来没有自己的家?”
“你们可以跟我们一道住在皮特姑妈家里。那里就是你的家。”思嘉喃喃地说,故意玩弄着一只枕头,低垂着眼睑,想掩盖她胜利的神色,她心里感到形势已转向有利于她的一边。
“不,谢谢你的好意,亲爱的。住在一起太挤了。我们自己找房子——哦,艾希礼,你快答应吧。”
“思嘉,”艾希礼唤道,他的语调很沉闷,“看着我。”
思嘉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见他灰色的眼睛流露出有苦难言和万般无奈的味儿。
“思嘉,我答应去亚特兰大……我斗不过你们两个。”
他转身走出房间,思嘉心里的胜利被恼人的恐惧蒙上一层阴影。他刚才说话时眼睛里的神色,就跟他说他若是到亚特兰大去他就算完了时,是一模一样的。
苏埃伦跟威尔结婚以后,卡琳到查尔斯顿进了修道院,艾希礼和媚兰带着小博来到亚特兰大。他们把迪尔西带来做饭管孩子,普里西跟波克暂时留在塔拉,等到威尔找到另外的黑人帮着干田里的农活时,他们也到亚特兰大来。
艾希礼在常春藤街租了一幢小小的砖房,正好背靠皮特姑妈的屋子,两房的后院连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道参差不齐的水蜡树篱。媚兰所以看中这屋子,原因就在于此。她回到亚特兰大后的第一天上午,就一边搂着思嘉和皮特姑妈,一边笑着嚷着,她说她跟亲爱的人分离这么久,现在只希望住得愈近愈好。
这屋子本来有两层,亚特兰大遭到围攻时,楼上被炮火毁掉了。投降以后,屋主回来,没有钱把它修复,只盖上个屋顶,改成了平房。结果这屋子就显得矮小而不成比例,像是拿皮鞋盒子搭起来的儿童游戏室一般。可是这屋子的地基却很高,下面有个很大的地窖,有一道长长的阶梯通到上面,看起来有点儿可笑。有两株挺拔的老橡树遮盖在屋前,台阶的一侧,又有一株木兰,叶子上虽然沾满灰尘,却开着朵朵白花,这就使那扁平屋子的外观有所改善。屋前的草坪很大,厚厚地铺满绿色的三叶草,四周是没有经过修剪的水蜡树篱,篱上交织着芳香的忍冬花藤。草地上处处有一丛丛的玫瑰,从砸断的老枝上重新滋长出浅红和白色的桃金娘顽强地盛开着,像是没受到过战争的蹂躏,北佬的军马也没咬啮过它们的枝叶似的。
思嘉觉得这是她见到过的最丑陋的屋子,可是在媚兰眼里,即使在十二橡树最豪华的时候,也不见得比它更美。这是她的家,她、艾希礼和小博终于有了他们自己的家了。
因迪·威尔克斯从1864年以来,一直和霍尼同住在梅肯,现在回到亚特兰大,跟她哥哥住在一起。这样一来,小小的屋子就显得有点挤,可是艾希礼和媚兰都欢迎她来。时代固然变了,钱也紧了,可是南方生活的准则并没有变。对于贫困的或是未婚的女性亲戚,亲属总是愉快地接待的。
听因迪说,霍尼已经结婚,嫁给一个身份比她低的西部大老粗,是从密西西比州定居梅肯的。那人是红脸膛,大嗓门儿,喜欢说笑。因迪本不赞成这桩婚事,因此住在妹夫家里觉得不是滋味。她听到艾希礼有了个自己的家,感到很高兴,因为她可以摆脱那个跟她格格不入的环境,也不用老是看到她那愚蠢的妹子竟满足于一个跟她不相配的丈夫。
家里其他的人都认为像霍尼那样头脑简单傻乎乎的人,居然能找到个丈夫,已大大超出他们的意料。她的丈夫其实也是个上等人,有些产业,只是因迪因出生在佐治亚州,而受了弗吉尼亚州的传统教养,因此在她眼里,凡不是来自东海岸的人,都只能算是乡巴佬,是野蛮人。她这一走,对霍尼的丈夫来说,大概也松了口气,因为这些日子以来,跟她相处也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迪的肩上,现在已是十分明显地披上了老处女的大氅。她年纪已经二十五,看起来也确实有这点年纪,因此她已无须考虑自己的魅力。她那一对没长眉毛的浅色眼睛,毫不妥协地正视着当前的世界,她那薄薄的嘴唇傲慢地紧紧闭着。她身上有一种庄重而高傲的气度,说也奇怪,比起她在十二橡树时那任性而孩子气的甜美,似乎对她更为合适,她现在所处的地位几乎跟个寡妇差不多。人人都知道斯图尔特·塔尔顿假如没有在葛底斯堡阵亡,一定会跟她结婚,因此大家都把她看作一个虽未过门而已经定亲的女人,都给以应有的尊敬。
常春藤街上那幢小宅的六个房间里,不久就简单地布置好了。家具全是从弗兰克店里买来的最便宜的松木和橡木制品,因为艾希礼手头分文不名,他不得不赊账,因此不是最便宜的和必不可少的东西,他统统不要。这使得弗兰克心里很是不安,因为他素来喜欢艾希礼,思嘉自然更加苦恼。他们两人都很想把店里上好的桃花心木和雕花的黑黄檀木家具送给艾希礼,不收他一分钱,可是威尔克斯一家坚决不肯收。他们的屋子很简陋,没多少东西,叫人见了心里不是滋味。思嘉非常不愿意看见艾希礼住在没铺地毯没挂窗帘的房间里,可是艾希礼好像并不把这些放在心上。至于媚兰,结婚以来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家,已感到心满意足了。思嘉若是让朋友看到自己家里没有帘幔,没有地毯,没有坐垫,没有足够的椅子、茶杯和调羹,就会感到屈辱。可是媚兰在接待客人的时候,那神情就仿佛屋子里挂着老毛绒窗帘、陈设着锦缎沙发似的。
媚兰虽然心里非常快乐,身体却并不好。小博的出世,大大地损害了她的健康,加以产后在塔拉干了不少苦活,进一步消耗了她的体力。她瘦得像是身上的根根骨头随时都会刺破她雪白的皮肤似的。她在后院里跟小博玩耍时,远远看去,就像是个小女孩,因为她的腰肢细得叫人不敢相信,而且她事实上根本没有曲线可言。她没有高耸的胸脯,臀部几乎跟小博一样平坦。思嘉觉得她既缺少常识,又不知自爱,不懂得在胸衣里面缝点皱褶,不会在紧身褡后面衬上几块衬垫,因此她形体的细瘦,就丝毫得不到遮掩了。她的脸庞跟她的身体一样,也是过于苍白瘦削,两道弯弯的眉毛,柔滑纤细,像是蝴蝶的触须,映衬着没有血色的皮肤,未免过于乌黑。她小小脸庞上的一对眼睛,本来就嫌太大,谈不上好看,再加上有一圈黑晕,大得分外显眼,然而她眼中那无忧无虑的神情,却仍和童年时代一样,丝毫没有改变。它始终是那么亲切,那么安详。无论战争、痛苦还是辛劳都不能使它改变,那是一双生性快乐的女人的眼睛。像那样的女人,周围尽管掀起阵阵风暴,都吹不皱她内心的宁静。
她的一双眼睛,为什么总能保持这样子呢?思嘉看着她时,难免不无妒忌之意。她知道她自己的眼睛有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一只饥饿的野猫。白瑞德有一次曾经说起过媚兰的眼睛。他是怎么说的——是不是说那傻乎乎的神情像一对蜡烛?哦,是的,他说她的眼睛像在一个卑劣世界里的两盏明灯。对,是像一对蜡烛,像是有风也吹不灭的蜡烛。现在因她重新回到家里和朋友当中,这蜡烛又发出柔和的光辉。
媚兰那小小的屋子里经常宾朋满座。她从小就讨人喜欢,城里人听说她回来了,就三三两两地前来向她表示欢迎,来时少不了总要带点礼物,像小摆设、图画、一两只银调羹、亚麻布枕套、餐巾、拼呢地毯之类,这些小玩意儿全是躲过了舍曼的掠夺珍藏到现在的。如今他们都奉献出来,还说对他们自己来说,反正也没什么用处了。
有些跟她父亲一起参加过墨西哥战争的老人,特地带了一些客人来看她,说是会会“老汉密尔顿上校可亲的女儿”。她母亲的老朋友们也喜欢群集到她的身边,因为如今世道不太平,年轻人不懂规矩,只有媚兰十分尊敬长辈,因而对有身份的老太太们来说,是一种很大的安慰。和她同一辈的年轻的妻子、母亲和寡妇们,也都很喜欢她,因为她们受过的苦,她也曾受到过,同时她又没有显得满腔怨愤,而总是怀着同情,倾听她们诉说各自的苦衷。年轻人到她这里来,是因为可以消磨一段愉快的时光,还能遇见他们希望遇到的朋友。
媚兰为人谦逊得体,在她的周围,很快形成了一个集团,有老有少,尽是些亚特兰大战前社会精英代表人物的残余。他们虽然个个囊中空空如也,却都出自名门,富有坚强不屈的精神。似乎亚特兰大的上层社会,一度为战争所摧毁,为死亡所耗蚀,为变化所迷惑,如今有了媚兰这样一个坚硬的核心,又可以恢复起来了。
媚兰虽然年轻,却具有那个不肯妥协的旧社会所珍视的一切品质:贫穷而又以贫穷自傲,坚忍的勇气,欢乐的精神,好客,善良,以及顶顶重要的,对一切旧传统的忠贞不贰。媚兰抗拒变动,甚至拒绝承认在这个变动的世界上有任何需要变动的理由。人们到媚兰家来似乎回到了往昔的生活里,大家都感到精神振奋,面对于拎包投机家和暴发户共和党人的奢侈放荡的时尚,人人都嗤之以鼻。
他们从她的年轻的脸上看出她对旧时代坚定不移的忠诚,大家暂时可忘却那些使他们愤恨、恐惧和心碎的本阶级叛徒的嘴脸。当时这样的叛徒为数并不少,他们出身于上等家庭,因忍受不住贫困的煎熬而投靠敌人,成了共和党人,接受征服者给予的位置,以免他们的家庭不得不靠赈济过日子。他们中有的是在军队中服役过的年轻人,因缺乏面对需要长年的艰辛才能创业的勇气,于是学了白瑞德的样,跟拎包投机家勾结一起,干些肮脏的弄钱勾当。
在这些叛徒之中,最最不争气的要数亚特兰大一些原先门庭显赫的大户人家的女孩子。这些女孩子都是在投降以后成年的,对战争的记忆都是很孩子气的,不像她们的老一辈那样,尝到过苦涩的滋味。她们没有失去过丈夫或情人,对往日的财富与荣耀也没有多大的印象。如今北佬军官都那么风度翩翩,服饰华丽,又那么无忧无虑。他们举行盛大的舞会,赶着高大的骏马,对南方的姑娘都拜倒在石榴裙下,把她们看成女王一般,而且非常小心,绝不伤害她们的自尊心,在这种情况下,她们有什么理由不和他们接近呢?
比起本地的青年人来,他们的吸引力要大得多。本地的青年人衣着那么破旧,神情那么严肃,工作又那么艰苦,很少有时间玩乐。因此就出现了许多南方姑娘跟北佬军官私奔的事,使亚特兰大一些人家大为伤心。以致有的人在大街上跟自己的亲姐妹都不打招呼,做父母的绝口不提女儿的名字。这类悲剧的出现,使一些奉“不投降”为箴言的人产生了一种冷冰冰的畏惧感。然而他们只要一见到媚兰那柔和而坚毅的面容,那种畏惧感就随之消失。媚兰正如一些有身份的老太太所说的那样,是城里年轻姑娘的最佳楷模。同时,因为她并不故意显示自己的美德,年轻的姑娘对她倒也并不反感。
媚兰从来没有要做个新社会首领的念头。她只觉她们出自一片好心,到她家里来看她,邀请她去参加缝纫会、考特林[100]俱乐部和音乐社。亚特兰大向来爱好音乐,是一座音乐之城,尽管它的姐妹城市对它缺少文化传统这一点常有微词。如今随着时世变得愈艰难,愈紧张,人们对音乐的兴趣,也愈高涨。人们只有在倾听音乐的时候,才比较容易忘却马路上那些厚颜无耻的黑面孔和那些守卫部队的蓝军服。
媚兰发现自己成为新建立的“周末之夜音乐社”的社长,不免有些困窘。她觉得自己并无别的能力足以荣任此职,除了她能弹钢琴为任何人伴奏,其中包括麦克卢内太太,这位太太不善于辨别音调,却偏喜欢唱二重唱。
事情的真相是,媚兰凭着她得体的手腕,设法把“女竖琴家协会”“男声合唱俱乐部”和“女子曼陀林吉他协会”统统合并到“周末之夜音乐社”里来,从此亚特兰大才有像样的音乐可听。事实上,“周末之夜音乐社”演出的“波希米亚姑娘”,好多人都认为比纽约和新奥尔良专业乐队的演奏还要精彩得多。就在媚兰把“女竖琴家协会”合并进来以后,梅里韦瑟太太向米德太太和怀廷太太提出建议,要让媚兰当音乐社的头头。梅里韦瑟太太宣称,媚兰既然能和竖琴家们和平共处,就一定能跟任何人交往。这位太太自己在卫理公会的唱诗班弹奏风琴,作为一个风琴师,对竖琴和竖琴手是不大看得上眼的。
媚兰同时又兼任了“死难烈士陵园美化协会”和“南方邦联遗孤遗孀缝纫会”的秘书。她是在这两个组织的一次激烈的联席会议之后才取得这个光荣职位的。在那次会议上,两个组织的终生不渝的友谊差点儿在狂暴的冲突中宣告决裂。问题的起因是在清除南方邦联烈士墓上的野草时,是否要把附近北佬士兵墓上的野草同时除掉。因为那些野草成为美化烈士陵墓的一大障碍。霎时间女士们紧身衣里郁积的火焰都蹿了出来,两个组织形成互相对立的两派。缝纫会的人支持一并清除的主张,美化会的人则坚决反对。
米德太太的发言代表后一派人的观点,她说:“把北佬坟墓上的野草除干净?那好,只要给我两分钱,我就把北佬的坟统统挖出来,扔在城里的垃圾堆里。”
在她这一番慷慨陈词的激励下,每一位太太都踊跃发表自己的高见,可是谁也不去理会别人的话。会议是在梅里韦瑟太太的客厅里举行的,梅里韦瑟老爹被赶到厨房里去,据他后来说,当时那客厅里的吵声,简直就像富兰克林战役[101]中大炮的轰鸣。他还补充说,据他猜想,以激烈的程度而论,恐怕富兰克林的战场上比之于太太们的聚会上还要安全一点。
媚兰好不容易挤到激动的人群当中,又好不容易把她那轻柔的声音提高到能引起大家的注意。她没料到自己竟敢面对愤怒的人群讲话,惊吓得自己的心都快要提到喉咙头,声音也在发颤,可是她还是一个劲儿嚷着:“女士们!请听我说!”直到众人的声音安静为止。
“我想说——我是说,我已经想了很久,觉得——觉得我们不仅仅应该把野草拔掉,还应该在坟上种上花——我——我不在乎你们会怎么想,可是我每回把鲜花放在查利坟上时,我总在他坟旁一个无名北佬墓上,也放上一束鲜花。那墓看起来是那么孤独凄凉!”
话音刚落,会场上引起一片骚动,声音比刚才更响,这一回两派人的意见是一致的。
“在北佬坟上放上鲜花!哦,媚利,你怎么能这样!”“何况是他们杀死了查利!”“你忘了,小博出世的时候,差点儿给北佬杀了!”“他们想把塔拉烧了,把你们撵出去!”
媚兰紧紧地靠在椅背上,她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到如此强烈的反对,差点儿没把她给压垮了。
“哦,女士们!”她大声祈求道,“请听我把话说完!在这个问题上,我知道我没有权利发言,因为除了查利以外,我再没有别的亲人死于战争。感谢上帝,我总算知道了查利的葬身之地。然而在我们中间有好多人,到今天为止,还不知道她们死去的儿子、丈夫和兄弟到底埋葬在什么地方,而且——”
她的声音哽咽住了,一时场上鸦雀无声。
米德太太冒火的眼睛阴沉下来。葛底斯堡战役以后,她曾长途跋涉到那里去过,想把达西的遗体运回家来,然而没人能告诉她他的葬身之处。只晓得在敌方地区草草挖了个坑给埋掉了。阿伦太太的嘴唇颤抖了。她的丈夫和兄弟在摩根将军向俄亥俄州发动的那次突击中不幸遇难。她得到的最后消息是:他们在北佬骑兵发动猛攻时,在河岸上中弹倒下,可是至今不知道他们的坟墓所在。阿利森太太的儿子死在北方的俘虏营里,她是个一贫如洗的人,自然没有力量去领回他的尸体。还有其他一些人,他们的名字出现在伤亡将士的名单上,注明:“失踪——据信已阵亡。”这句话也就成了他们出征以后的最终消息了。
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媚兰身上,似乎在问:“你为什么又把这创口重新打开?这不知他们葬身何处的创伤,是永远不会愈合的。”
在屋子里一片寂静之中,媚兰的声音凝聚起了力量。
“他们的坟墓都在北佬地区,正如北佬的坟墓在我们这里一样。哦,如果我们知道,有哪个北佬女人在说要把它们都挖出来,那是多么可怕的事,而且——”
米德太太发出一声低低的、恐怖的叹息。
“若是我们晓得有哪个好心的北佬女人——好心的北佬女人肯定是会有的——那该有多好。我不在乎人家怎么说,可是北佬女人不可能个个都是坏人。若是我们知道她们拔掉我们的人坟头的野草,还放上鲜花,即使他们是我们的敌人,那该有多好!假如查利死在北方,那么我会感到极大的安慰,如果知道有谁——至于诸位女士怎样看我,我并不介意。”她稍停了一下,又接着说,“我宁可退出这两个俱乐部,可是我要——我要把我见到的每一个北佬坟墓上的野草拔掉,还要种上花,而且——我绝不允许任何人阻拦我!”
媚兰发出这最后的挑战以后,突然哭了,同时跌跌撞撞地走向门口。
一小时之后,梅里韦瑟老爹在“现代姑娘”酒馆的男人之角里,对亨利叔叔报道说,大家听了媚兰的一番话,都大声呼喊起来,拥抱着媚兰,会议以一次爱的享受而结束,媚兰被推举为两个组织的秘书。
“于是她们都去拔野草。最妙的是多利竟说我非常愿意帮她们去拔草,因为我没别的事情好做。还说我没有什么理由反对北佬,说我认为媚利小姐是对的,其余那些雌野猫都是错的。可是你们想想,像我这样的年纪,还害着腰痛病,居然也去拔草!”
媚兰又是孤儿院女管事委员会的成员,还为新成立的“青年图书协会”筹募书籍。连每月举行一次业余演出的演员们也请她帮忙。她胆子太小,不敢在煤油灯照明的舞台脚灯下露面,可是在缺少衣料的情况下,她能够把粗布袋改制成演员们穿的服装。在“莎士比亚读书会”上,是她投了决定性的一票,才决定选用狄更斯先生和布沃特·利顿的作品,以代替莎翁的剧作,而不是按照一个年轻人的提议,选用拜伦勋爵的诗作。媚兰暗暗地担心,那个年轻人可能是一个放荡不羁的单身汉。
到了夏末,她那灯光暗淡的屋子里,每晚宾客盈门。女客们见椅子不够,常常坐在前廊的台阶上,男人们聚集在她们周围,有的坐在栏杆上,有的坐在粗板箱上,有的就坐在屋前的草坪上。思嘉有时看到客人们坐在草坪上呷茶,那是威尔克斯家招待客人的唯一饮料,她心里觉得奇怪,媚兰怎么竟把自己的贫穷暴露在客人面前而丝毫不感到羞愧。至于思嘉,她若是不把皮特姑妈家里布置得跟战前一模一样,不能给客人提供上好的葡萄酒和威士忌,烤火腿和冷鹿肉,她就不打算在家里招待客人——特别是像媚兰家里的上等客人。
约翰·B.戈登将军,佐治亚了不起的英雄,是媚兰家座上的常客。瑞安神父,是南方邦联知名的诗僧,每次经过亚特兰大时,都要来拜望媚兰一下。他妙语连珠,使满座生辉,又非常乐意朗诵他的诗作《李将军之剑》以及他的传世名篇《被征服的旗帜》,使女客们流泪不止。亚历克斯·斯蒂芬斯,南方邦联的前副总统,也是每到城里,必来做客。有他在的时候,屋子里总是挤满了人,一连几个小时,沉醉于这位伤病老军人的琅琅声中。做父母的有的也把孩子带来,通常每回有十多个孩子,靠在母亲身上打瞌睡,早已过了他们的睡眠时间,还不叫他们回去。因为父母们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失去这样一个机会,以便将来可以夸耀自己曾经被领导南方大业的副总统亲吻过,或者跟他握过手。可以说每一位重要人物,只要来到亚特兰大,都要设法找到威尔克斯的家,并在那里过夜。这就使那小小的平房更加拥挤,因迪不得不睡在给小博做育儿室而搭建起来的小屋里。同时迪尔西就被匆匆打发出去,穿过后院的树篱,去向皮特姑妈的厨娘借几个鸡蛋做次日的早餐。可是尽管如此窘迫,媚兰却始终不失风度,仿佛她的家是幢高楼大厦似的。可是媚兰从来不曾料到,大家到她这里集会,是因为把她的家看成是一面大家所热爱的破碎了的旗帜。因此,有一天晚上,米德大夫出色地念了一段《麦克佩斯》[102]以后,举起她的手吻了一下,跟她说了下面一番话,竟使她大为震惊和窘困。米德大夫说话的语调,跟当初他发表题为《我们的光荣大业》时一模一样,他的话是这样说的:“我的亲爱的媚利小姐,大家能够到你家里来,是一种特权,也是一件愉快的事,因为你——以及像你这样的女人——就是我们大家的心,就是我们大家所剩余的全部所在。他们夺去了我们的青春年华,夺走了我们年轻女人的笑声。他们摧毁了我们的健康,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搅乱了我们的习惯。他们把我们的繁荣毁于一旦,使我们倒退了五十年。他们把沉重的负担压在我们的孩子和老人身上。这些孩子本该在学校里念书,老人本该在阳光下休息的。可是我们必能重建我们的未来,因为我们都有你这样的心可以作为我们的基石。只要我们有这样的心,别的就尽管让北佬占有吧!”
在思嘉的肚子还没有大到连皮特姑妈那条黑色大披肩也遮盖不住的程度时,她和弗兰克经常穿过后院,到媚兰的前廊上来参加夏夜的聚会。思嘉总是避开灯光,坐在阴影里,一来可以不引人注目,同时又可以观察艾希礼的脸容以满足她的心意。
她到这屋子里来,仅仅是为了艾希礼,因为那些谈话既叫她厌烦,又使她感到压抑。它们永远是同一种模式:第一,谈世道艰难;第二,谈政治形势;第三,谈战争,那更是少不了的。女人们不外是哀叹物价飞涨,还要问问男人们从前的好日子会不会再来。那些无所不晓的男人,必然会回答说,那是肯定要来到的,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艰难的时世只不过是暂时的。女人们知道他们说的是假话,男人们也知道女人们并不相信他们的话。可是他们照样高高兴兴地说,女人们也就假装信以为真。其实人人心里都明白,艰难的日子他们要长期过下去了。
艰难的日子谈过以后,女人们就谈起黑人怎样越来越无法无天,拎包投机家们怎样蛮横逞凶,无所不在的北佬大兵又怎样使她们受到屈辱。随后她们又要问男人们,北佬重建佐治亚会不会有结束的一天呢?对这个问题,男人们总是安慰她们说,这一天马上就会到来——具体地说,就是等到民主党人有了选举权的时候。女人们很懂事,便不再追问到哪一天才会有选举权。政治问题谈过以后,就开始谈论战争。
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两个前南方邦联的人碰到一起,除了战争就不会有别的话题。如果有十多个这样的人聚拢来,就必然会得出结论说一场斗志昂扬的战争会再度爆发。在他们的谈话中,“假如”两个字常常占据最最显著的地位。
“假如当初英国承认我们——”“假如戴维斯总统在封锁线收紧之前,就把所有的棉花集拢来运到英国去——”“假如朗斯特里特在葛底斯堡战役中不曾违抗军令——”“假如杰布·斯图尔特在马尔斯·鲍勃急需他的时候,不曾在外面袭击敌军——”“假如石墙将军约翰逊还健在——”“假如维克斯堡不曾陷落——”“假如我们能够再坚持一年”以及少不了的“假如他们没有叫胡德去取代约翰斯顿将军——”,或者“假如在多尔顿一役是由胡德将军而不是约翰斯顿指挥——”
假如!假如!他们在宁静的黑暗中轻声谈着,拖长了的声音加速了他们回首往事的激动心情——他们谈步兵,谈骑兵,谈炮兵,唤起对生活处于高潮时的回忆,犹如在寒冬日暮时回想仲夏的酷暑。
“他们从来不谈别的,”思嘉心想,“只谈战争。永远谈论战争。他们将来也会只谈战争。一直谈到死。”
她环视四周,见一些小男孩躺在父亲的臂弯里,听大人讲述发生在半夜里的故事。狂热的骑兵怎么冲击,怎样把军旗插在敌方的胸墙[103]上,直听得孩子呼吸加快,两眼放光。他们仿佛听见战鼓、军号和战士的呐喊响成一片,仿佛看到败兵手持破碎歪斜的军旗,在雨中奔跑。
“这些孩子将来长大了,恐怕也只会谈战争,不谈别的。他们会认为最光荣最了不起的事莫过于跟北佬打仗,然后缺胳膊少腿或者瞎了眼回家,或者根本回不了家。他们全都喜欢回忆战争,谈论战争。可是我不喜欢谈论战争。如果我能办得到,我连想也不愿意想起战争。我要把战争忘得一干二净。嗳,我如果能办到这一点就好了!”
她听媚兰讲起塔拉的往事时,常常会毛骨悚然。可是媚兰总爱把她说成是个女英雄,说她怎样敢于面对侵略者,硬是把查尔斯的军刀保存下来,还夸耀思嘉怎样扑灭了厨房里的大火。可是思嘉对这些既不感到骄傲,也不感兴趣。她根本就不愿意回想这些往事。
“哦,他们为什么不肯忘记?为什么他们老是朝后看而不肯朝前看?上回我们去打仗本是一桩蠢事,应该把它忘掉,愈快愈好。”
可是看来除了她自己以外,谁都不愿意忘记,所以她觉得高兴她能跟媚兰说真话:她即使坐在暗角落里人家看不见她,她还是觉得很窘。可是媚兰对于一切牵连到生儿育女的事,总是特别敏感,一听到思嘉的解释,立刻就联想及此,而且表示对她充分理解。媚兰很想再生个孩子,可是米德大夫跟方丹大夫都说,如果她要再有一个孩子,就会要她的命。于是她只好听天由命,但又不甘心,她花大部分时间跟思嘉待在一起,从假想自己的妊娠中得到一点快慰。思嘉心里则并不想要肚子里的孩子,而且它来得又不是时候,更增添她的烦恼。她见媚兰这副样子,觉得她这种感情上的愚蠢已到了极点。另一方面,她又怀有一种愧疚的欣喜,因为既然大夫宣称媚兰不能生育,那么艾希礼跟他妻子之间,就不可能有真正的肌肤之亲了。
思嘉现在跟艾希礼可以经常相见,只是从来没有单独跟他会面的机会。每天晚上他从锯木厂回来,总要到她家里向她报告一天的工作情况,可是通常弗兰克和皮特姑妈都在场,有时甚至媚兰和因迪也在。因此她只能向他提几个业务上的问题,给他一些建议,然后就说:“谢谢你来一趟。再见。”
她假如没怀着孩子该多好!目前正是天赐良机。她每天早上可以跟他一起赶车去工厂,路上经过偏僻的树林,远离人们窥探的眼睛,他们尽可以想象重温战前在县里时那些悠闲的日子。
不,她绝不想要他对她说出一个爱字!她绝不以任何方式提起爱情。她已经对自己发过誓,绝不再干那样的事。不过,在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也许他会把来到亚特兰大以来一直戴着的那副假面具扔掉,不再装出彬彬有礼而没有感情的样子。也许他又会成为从前的他,成为那次烤肉野宴以前的艾希礼,成为在他们两人之间没提过爱这个字眼之前的艾希礼。假如他们不能彼此相爱,那么至少他们可以重新成为朋友,她可以他友谊的热情,温暖她那冰冷而寂寞的心。
“我只要能早点分娩,”她不耐烦地想道,“我就可以每天跟他一起乘车,我们可以谈些——”
她迫不及待而又无可奈何地想早点分娩,也不单单是为了想跟艾希礼在一起。锯木厂里也需要她。自从她退居在家,把厂子交给休和艾希礼经营以后,厂里就一直亏损。
休尽管工作非常卖力,却实在太无能。他既不会做生意,又管不了工人。谈起买卖来,任何人都不难杀他的价。任何一个滑头的承包商只消说一句,他的木材质量较次,值不上他索要的价钱,这时,休便觉得作为一个上等人,他应该向人家道歉,并把要价降低。有一回思嘉听到他卖掉一千英尺地板木料的价钱以后,竟气得掉下泪来。那本是她厂里最上等的地板木料,休简直等于把它白白送掉!再说他对付那些工人也是毫无办法。那些黑人坚持要按日给工资,钱拿到手他们常常喝得烂醉如泥,以致第二天早上不能来上班。碰到这种情况,休不得不临时雇用新工人,上工的时间只好推迟。由于这种种困难,休一连几天不能到城里来销售木材。
思嘉见工厂的利润从休的手指缝里不断流失,想到他如此低能,自己又使不上力气,真是气得发昏。她打算一等孩子生下来,她能重新工作以后,马上就把他打发掉,再另外雇一个人。不管是谁,总比他要强。此外她也不打算跟那帮自由黑人打交道了。若是听凭他们老是不来上工,那么什么事都别想做成功了。
“弗兰克,”她有一回因工人不来上班,对休发了一通脾气以后说,“我现在大体上已拿定主意,打算雇犯人到厂里做工。前些日子我跟汤米·韦尔伯恩的工头约翰尼·加勒格尔谈起过黑人不好好干活的事,他问我为什么不雇些犯人。我听那主意不坏。他说犯人的工资极低,伙食费也非常便宜。还说你想要他们干多少活,便可以叫他们干多少活,不用担心‘被解放者局’里的人像群黄蜂似的到处找你的麻烦。我想一等约翰尼跟汤米的合同到期以后,就雇他经营休的那家工厂。他对于那些野性子的爱尔兰工人,尚且能叫他们好好干活,自然能叫犯人干出更多的活来。”
犯人!弗兰克说不出话来。在思嘉想出来的荒唐计划中,雇用犯人要数其中最荒唐的,比她那造酒馆的计划还要荒唐。
至少,在肯尼迪以及跟他往来的那个保守圈子里的人看来,事情是这样的。这种雇用犯人的新制度,是因为战后州里财力不足而开始实施的。州政府无力养活犯人,便把他们让那些需要大量劳动力的部门——像修筑铁路、采集松脂、砍伐木材等部门——雇去当工人。弗兰克跟他那些笃信上帝的朋友,虽然明知这种办法是不得已而为之,仍不免感到痛心。他们中有些人连奴隶制也是不以为然的,对这种制度,他们认为比奴隶制还要等而下之。
如今思嘉居然打算雇用犯人!弗兰克明白,若是她真的那样干,那么他从此就再别想抬起头来。这件事比她买下锯木厂并亲自管理还要糟,或者说比她做过的任何别的事都要糟。他从前反对她的时候,总要提出这个问题:“人家会怎么说呢?”可是这一回——这一回却不只是一个害怕公众舆论的问题。他觉得这是以人体做交易,跟娼妓制度没有什么两样,他若是答应思嘉这样做,等于给自己的灵魂加上了一条罪孽。
弗兰克既认定这件事切不可为,便鼓起勇气禁止思嘉的做法,而且他的措辞十分严厉,竟使她吃了一惊,一下子说不上话来。最后她为了让他平息下来,柔顺地说她并不是真的想那么做,只因为被休跟那些自由黑人惹恼了才说的,是些气话。可是她实在还是非常希望这个计划能够实现。雇用犯人可以解决她最感困难的问题,可是如果弗兰克对这事继续表现出非常激愤——
她叹了口气。她的两家工厂中,若是有一家能赚钱,那她还可以顶得住。可是艾希礼经营的那一家,情况较之休的那一家,也好不了多少。
思嘉见艾希礼没能一下子掌管好工厂,没能创收比她经营时双倍的利润,开始有点吃惊,也有点失望。像他那样出色的人品,又读过那么多书,没有理由不能把工厂办得非常成功,能赚好多的钱。可是事实上他并不见得比休高明。他没有经验,易出差错,缺乏生意眼光,以及在交易中相持不下时过于拘谨,都跟休没有什么两样。
思嘉出于对他的爱,很快找理由为他辩护。她不以同样的眼光看待他们两人。在她看来,休愚蠢得简直无可救药,而艾希礼则不过因为是个新手。然而她也不免要想,艾希礼绝不可能像她自己那样,通过心算就可以迅速地报出正确的要价。有时她怀疑他连铺板和窗台板都分辨不清。又因为他自己是一个上等人,是一个靠得住的人,因此把每一个前来跟他做交易的无赖都看成是诚实可靠的人。有好几次若不是她机灵地插手干预,他就要吃大亏。再说他如果喜欢哪一个人——他喜欢的人偏偏又特别多!——他便把木材赊销给他,也不打听一下那人银行里有没有存款,或者有没有不动产。在这一方面,他跟弗兰克又如出一辙。
不过他肯定能学会!在他学习期间,她就像个宠爱孩子的母亲那样,对他的错误百般纵容,十分耐心。每天晚上,他拖着疲倦的身子神情沮丧地来到她家里,而她总是不知疲倦地给他提供一些有益的建议。可是无论她怎样给他打气,他的眼睛里总是流露出一种古怪而呆滞的神色,使她无法理解,使她感到害怕。他是变了,变得跟从前大不一样。她想如果能跟他单独相会一次,也许她就能发现其中的原因。
这种情况使她度过了许多不眠之夜。她为艾希礼担心,一来因为她知道他心里不快活,二来因为她知道他心中的不快,有碍于他成为一个很好的木材商。她把工厂交给休和艾希礼这两个毫无生意头脑的人经营,眼睁睁看着她几个月来艰苦创业惨淡经营的工厂,竟被她的同行把她最好的主顾都给抢走了,怎不叫她伤心欲碎!哦,她若是能回工厂工作该多好!她愿手把手地教艾希礼,那么他当然可以学会。另一家厂就交给约翰尼经管,她自己负责推销,这样一来,一切就可以重新走上轨道。至于休,如果还想为她工作,就让他赶车送货,那是他唯一能做的工作。
当然,约翰尼此人虽然能干,看起来却像是个肆无忌惮的人,可是——除了他又能找谁呢?那些既能干又诚实的人,为什么都那么别扭,偏不肯为她效劳呢?他们当中只要有一个人肯代替休的位置,她就不用操心到如此地步了,可是——
汤米·韦尔伯恩虽说是个残疾人,却是城里最忙的承包商,据说赚了不少钱。梅里韦瑟太太跟勒内的生意也很兴隆,现在在大街上开了一爿面包铺,由勒内以法国人特有的勤俭精神在那里经管着。他原先那辆馅饼车,已交给梅里韦瑟老爹赶了。这位老爹从此不必再坐在烟囱角落里,心里倒也高兴。西蒙斯家几个孩子开的砖窑生意也很忙,每天都三班制干活。凯尔斯·怀廷的直发器也赚了些钱,这是因为他向黑人宣传说,如果他们的头发是鬈曲的,就不准投共和党人的票。
她所认识的其他一些能干的青年人,有的当医生,有的当律师,有的当了零售店老板,情况都很不错。战争刚结束时那种麻木状态已不复存在,各人都在忙着创建自己的家业,自然不可能来帮她的忙。至于闲着无事的往往属于休——或者艾希礼这种类型的人。
正要想干些事业的时候偏偏又要生孩子,真是糟透了!
“下回我再不要孩子了,”她下定决心,“我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一年生一个孩子,上帝,要是那样,就意味着一年中有六个月不能到厂里工作。现在我才明白厂里一天也少不了我。我干脆跟弗兰克说清楚,今后我再不要孩子了。”
弗兰克希望有一个大家庭,不过她总有办法对付他。她反正决心已定。这是她最后的一个孩子。锯木厂要重要得多。
第四十二节
思嘉生的是个女孩子,一个光脑袋的小东西,丑得像没长毛的猴子,模样像弗兰克一样愚蠢。除了宠爱她的父亲谁也看不出她有半点美的地方,可是好心的邻居们都说丑孩子长大起来,最后都会长得漂亮的。母亲给她取名叫埃拉·洛雷纳,埃拉是为了纪念她的外婆埃伦,洛雷纳则是当时女孩子最时髦的一个名字,恰如男孩子时兴取名叫罗伯特·李或杰克逊,黑人孩子时兴取名叫林肯或解放一样。
孩子出世的那个星期,正是亚特兰大城人心激动、气氛紧张,预示着灾难将临的时刻。事情是这样引起的,有个黑人向人夸耀说他曾强奸过一个白种女人,当局知道后便把他拘捕起来。可是还没等到开庭审讯,三K党人突然袭击监狱把那黑人给悄悄地绞死了。他们这样做的原因是怕如果被害人被迫出庭做证以后,她的父兄为了不让她蒙受的羞辱暴露在公众面前,很可能会开枪把她打死。因此三K党人认为,对那个黑人使用私刑是最明智,也是唯一最体面的解决办法。可是军事当局对此却大为恼怒,他们认为那女孩子没有理由不出庭公开做证。
士兵在全城四处搜捕。他们发誓要把三K党彻底消灭,哪怕把亚特兰大城的每一个白人都投进监狱也在所不惜。黑人又是惊慌又是愠怒,咕哝说要报复焚毁白人的房子。一时谣言四起,有的说北佬若是抓到肇事者,就要把他们统统绞死;有的说黑人准备一致起来暴动对付白人。因此城里人都吓得紧闭门窗,不敢外出。男人怕家里的女人孩子没有人保护,甚至不敢外出工作。
思嘉精疲力竭地躺在床上,默默地感谢上帝,亏得艾希礼是个有头脑的人,弗兰克年纪又大,性格又温顺,所以两人都没有参加三K党。不然的话,北佬随时可能猛扑进来把他们抓走,那该多么可怕!三K党里那些头脑发热的年轻傻瓜何苦招惹北佬,弄到如此地步,那姑娘很可能并没有被强奸,无非被吓昏罢了。现在为了她,许多男人可能会因此而送掉性命。
当时气氛紧张,人们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好像看着一根点燃的导火线往一桶火药烧过去似的。可是就在这时候,思嘉的体力却迅速地恢复了。她身上旺盛的活力当初曾帮助她度过塔拉那些艰苦的日子,如今同样给她带来好处。小埃拉出世才两个星期,她就能够坐起来,急着想活动活动。又过了一个星期,她就下床并宣称她必须去照管厂里的事。她知道这几天厂里已停产,因为休和艾希礼两人都不放心她整天离家到厂里去上班。
然而这一回麻烦来了。
弗兰克新做父亲,正得意之至,而外边又如此危险,他鼓足勇气,命令思嘉不许离开家里。他的命令本来对思嘉完全不起作用,她仍可出去干自己的事。可是他却把她的马跟马车都锁在马厩里,还吩咐除了他本人以外,不得让任何人使用。更糟的是,在她坐月子的时候,他和嬷嬷两人耐心地搜遍全屋,把她所有的私房钱给找出来。弗兰克又以他自己的名字存入银行。这样一来,她现在连想雇一辆马车也办不到了。
思嘉先是对弗兰克和嬷嬷两人大发脾气,但不起作用,她只好改为向他们恳求,最后像个没有达到目的而生气的孩子那样哭起来,整整哭了一个上午。可是尽管她使尽浑身解数,她听到的却是:“得了,亲爱的,你身子还没好呢”以及“思嘉小姐,你要是照这样哭下去,你的奶水就会变酸,小宝宝吃了准会肚子痛,这我倒可以保证的”。
思嘉一怒之下,冲过后院,走到媚兰家里,大嚷大叫发泄了一通,宣称她要靠两条腿一路走到厂子里。又说她要走遍亚特兰大全城,告诉每一个人她嫁的是怎样一个坏蛋,说她不愿被他看作是一个头脑简单的顽皮孩子。她要带支手枪,谁敢威胁她,就打死谁。她曾开枪打死过一个人,现在她想要,不错,想要再打死一个人。她要——
媚兰这些日子连前廊上也没敢去,听到思嘉的这一番恐吓,差点儿没吓破了胆。
“哦,你可千万别冒险!你若是出了事,我可也别想活了!哦,请你——”
“我要!我要!我要走——”
媚兰看着她,发觉这并不是女人产后虚弱引起的歇斯底里。在思嘉脸上,显示出一种轻率的、不顾一切的决心,这神情是她过去在杰拉尔德·奥哈拉的脸上经常看到的。于是她急忙伸出双臂,把思嘉的腰紧紧搂住。
“这都怪我不好,不像你那么勇敢,硬把艾希礼留在家里,不让他到厂里去。哦,天哪!我真是个大傻瓜!亲爱的,我就跟艾希礼说,我一点也不害怕。我要到你那边和你以及皮特姑妈在一起,那他就可以放心再去厂里工作,而且——”
艾希礼一个人是应付不了这种局面的,这一点连思嘉自己心里也不得不承认。于是她大声嚷道:“你可别那么做!艾希礼若是成天担心着你,即使到厂里工作,又有何裨益,现在每个人都那么可恶,连彼得大叔都不肯跟我一起出去!可是我不在乎!我一个人也可以走。我要一步一步地走出去,走到什么地方找一批黑人给厂里做工——”
“哦,不!你千万不能那样!搞不好会出大事的。据说迪凯特街的贫民窟里到处是下流黑人,那里又是你的必经之路。哦,等等——亲爱的,答应我今天不要出去,让我想想办法。答应我回家躺着。你脸色不大好。答应我吧。”
思嘉生了半天气,体力全耗尽了,无奈只得绷着脸答应了。她回到家里以后,气还未消,拒绝跟家里人和解。
当天下午,一个异乡人艰难而笨拙地穿过媚兰家的树篱,进入皮特姑妈的后院。那人的外貌,一看便知道正是嬷嬷跟迪尔西所说的那个“媚利小姐从街上带回来让他睡在地窖里的流浪汉”。
媚兰家的地下室共有三间,原先两间是用人住房,一间是酒窖。现在迪尔西占用一间,另两间经常让一些贫苦无依的过客暂时寄宿。那些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媚兰是在哪里把他们收留进来的,这些除媚兰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她家黑人说他们是她从街上带回来的,也许是这么回事。反正就像一些重要的跟比较重要的人都被吸引到她小小的客厅里来一样,不幸的人常会住进她的地窖,他们有东西可吃,有床可睡,临走的时候,还能带上一包食物。他们大都是前南方邦联的士兵,比较粗野,又目不识丁,既没有亲人,也无家可归,因此到处流浪,希望找工作做。
另外经常也有些面色黝黑、形容枯槁的乡下女人拖着几个头发蓬松、不声不响的儿女前来投宿。战争使她们成了寡妇,失去了田地,只好外出四处寻找失散的亲戚。有时候她家里竟也有外国人来,他们不大会说或者根本不懂英语,这使邻居们非常惊讶。那些人听了南方容易赚钱的神话,才来淘金的。有一次,甚至有一个共和党人跑到这里来过夜。自然,那只是嬷嬷坚持这样说的,她说她能够用鼻子闻出一个共和党人,就好像一匹马能用鼻子闻出一条响尾蛇一样。别的人自然都不相信,因为至少人人都相信,媚兰的博爱精神,并不是没有限度的。
那异乡人穿过后院走来时,思嘉正把孩子放在膝上,坐在屋侧走廊十一月的阳光底下,她一眼就看出那人定是媚兰收留的一块废料。说他是废料倒也不能算错,因为他有一条腿确实是残废的。
那人跟威尔一样,也镶着一条木腿。他是个高个子瘦老头儿,秃顶,头皮红得发亮,看上去很脏,颏下的花白胡子挂在胸前,长得几乎可以塞进裤带里。从他那冷酷而满是皱纹的脸孔判断,他的年纪应在六十开外,然而他身子却不见龙钟老态。他的身材瘦长而难看,可是即使镶着木腿,走路却像蛇一样迅速。
他登上台阶朝思嘉走来。他刚一开口,思嘉从他浓重的鼻音和他发“r”音时小舌颤动的粗喉音中,便知道他是个山里人。他身上虽然肮脏破烂,可是却跟大多数山里人一样,一副凶狠骄傲的神气,似乎绝不允许被别人冒犯或愚弄。他胡须上沾满了烟草汁,嘴里含着一大块烟草,使他的脸看上去变了形似的。他的鼻子又细又粗糙,他的眉毛又浓又乱成“魔女头发”状。一绺儿头发从耳后挂下来,乱蓬蓬的像是山猫的耳朵。在他的额下有一个空的眼眶,一道刀疤从额头往下划到面颊,成一条对角线切过颏下的胡子。另一只眼睛很小,冷漠无情,眨也不眨。他的裤带上毫无遮掩地挂着一支沉甸甸的手枪,他的一只破靴筒上端露出一把长猎刀的刀柄。
他冷冷地还瞥思嘉一眼,说话之前,先朝栏杆外吐了一口唾沫。他的独眼目光中含有轻蔑之意,这倒并不是针对思嘉个人,而是针对全体女性的。
“威尔克斯太太叫我来替你工作,”他的话很简短,声音嘶哑,像是不常开口说话,吐字很慢,几乎有些困难,“我叫阿奇。”
“对不起,我没工作可给你做的,阿奇先生。”
“阿奇是我的名字,不是我的姓。”
“请你原谅。你姓什么?”
他又吐了口唾沫。“你不用管那个,就叫我阿奇好了。”
“我自然不用管你姓什么!可我没什么事要你做的。”
“我看你是有的。威尔克斯太太见你像个傻瓜似的,打算独自一个人到处乱跑,她心里很着急,才特意叫我来替你赶车的。”
“真的吗?”媚利多管闲事,这人又出言不逊,她很是恼怒。
他怀着对女性的敌意用他的独眼迎着她的目光。“是真的。一个女人不该去干男人的事,这样干家里的男人是不放心的。可是你若一定要出去,那就让我给你赶车。我恨那些黑鬼——我也恨北佬。”
他把嘴里的烟草移到牙床的另一边,没等她邀请,就在台阶顶级坐下。“我并不喜欢给女人赶车,可是威尔克斯太太待我很好,让我睡在她家地窖里,是她叫我来给你赶车,我这才来的。”
“可是——”思嘉无可奈何地说道,然后她停下来,又仔细看着他。随即她脸上现出微笑。她不喜欢这个年纪一大把的亡命之徒的模样,可是有了他事情倒变得简单了。有他赶车,她尽可以到城里,到工厂里,到顾客那里去。有他在一起,没人会担心她的安全,凭他的外貌也绝不会引起任何流言蜚语。
“那就这样定了,”她说,“我是说,如果我丈夫同意的话。”
弗兰克跟阿奇私下谈了一阵子,心里虽不甚情愿,还是勉强答应了,他吩咐打开马厩把马车拉出来。思嘉并不像她丈夫所想象的那样,做了母亲后会有所改变,这使他既失望,又伤心。不过如果她执意要到那该死的工厂去工作,那么阿奇倒是个上帝派来的好帮手。
于是亚特兰大街头,出现了思嘉跟阿奇这两个极不相称的搭档,使人人都感到吃惊。一个是肮脏凶恶的老人,装着一条木腿,笔直地坐在车板上,另一个是衣着整洁的年轻女人,皱着眉头出神地坐在车上。每天从早到晚,城里城郊,都可以看见他们的踪迹。他们很少交谈,显然彼此都没有好感,只是出于各自的需要,才凑到一块儿。一个是为了钱,另一个是因为需要保护。不过,城里的女人都认为,她这样总比厚颜无耻地跟白瑞德那家伙到处乱转要好些。她们感到奇怪的是白瑞德在三个月以前突然销声匿迹,至今没露过面,连思嘉也不知道他的下落。
阿奇不爱说话,除非人家跟他搭腔,他从不开口,回答人家时,也是那么咕咕哝哝的。每天早上他从媚兰家的地窖里出来,坐在皮特家的前面台阶上,嚼着烟草,吐着唾沫,等思嘉来到外面,彼得大叔把马车从马厩里拉出来。彼得大叔非常怕他,只比怕魔鬼和怕三K党人略微好一点,连嬷嬷走近他身边时,也吓得战战兢兢不敢作声。阿奇憎恨黑人。黑人也知道他恨他们,所以怕他。他原有一支手枪,一把猎刀,现在又添置了一支手枪以加强他的实力。他在黑人中间闻名遐迩。他从来不用拔出手枪,甚至用不着把手按在皮带上。单凭他那副吓人的架势就足够了。阿奇在的时候,附近的黑人没有一个敢笑出声来的。
阿奇不喜欢人家问他,通常他的回答总是:“那是我自己的事。”可是有一回,思嘉出于好奇,问他为什么恨黑人,却出乎意料地给了她解释。
“我恨他们,因为所有的山里人都恨他们。我们从来没有买过一个黑奴。战争都是那班黑鬼引起来的,我也为此而恨他们。”
“可是你自己不是也打过仗吗?”
“我认为打仗是男人的特权。我也恨北佬,比恨黑鬼还恨得厉害,就跟我恨爱多嘴的女人一样。”
像他这样直言不讳使思嘉常常生一肚子闷气,她一心想把他早点撵走,可是没有他又不行。若是没有他,她的行动哪有这样自由?他这人粗鲁、肮脏,有时还有股臭味,可是他工作很尽职。他赶马车接她送她,到工厂去,到各处顾客那里去。她在跟人谈话和下命令时,他坐着吐唾沫,他的眼睛看着天边。她从马车上下来,他踩着她的脚印紧紧跟在身后。她在粗野的工人,或者在黑人中,或者在北佬士兵中间时,他跟着她更是寸步不离。
过不多久,亚特兰大人对于思嘉和她的保镖,就变得司空见惯了,由于见惯了,城里女人对她的行动自由不免羡慕起来。自从前些日子三K党对黑人用了私刑以来,女人等于被禁闭在家里,没有五六个人在一起,从来不敢上街买东西。亚特兰大的女人生性喜欢交际,这样一来,很是心神不定。于是她们只好放下自尊心,纷纷去向思嘉借阿奇这个人。思嘉倒也很大方,只要自己不需要时,总很乐意把他借给其他的太太。
不久阿奇成了亚特兰大的知名人物。在他的空余的时间,他成为女人争夺的对象。几乎每天早饭时总有个孩子或者黑人仆人拿着条子上门,上面写着:“今天下午你若是不需要阿奇,可不可借给我,我打算带些鲜花上坟去。”“我打算上街买顶帽子。”“我想让阿奇赶车送内利姨妈兜兜风。”“我得到彼得大街去一趟,爷爷身体不好,不能送我去。阿奇能不能——”
阿奇替她们一一赶车,有姑娘,有太太,也有寡妇,反正不管是谁,他都是一脸轻视的样子,毫无调和之余地。很显然他不喜欢女人,就跟不喜欢黑人和北佬一样,只有媚兰一个人例外。女人对他的粗野,起初颇有些震惊,久而久之,也就习以为常。又因为他除了不时吐一口烟草汁外,老是一声不吭,她们就好像当他是只牲口而忘却他的存在似的。事实上,梅里韦瑟太太不厌其详地把她侄女儿坐月子的事讲给米德太太听的时候,竟没有感觉到马车的前座还有个阿奇坐在那里。
这种情况,只有在当前的情势下才可能出现。若是在战前,阿奇连这些太太的厨房也别想跨进一步。通常就在后门口塞点吃的东西给他,把他打发走完事。然而现在女人们都欢迎他,有他在,她们觉得放心。他粗野、无知、肮脏,可是他却是女人和重建时期种种恐怖之间的一座堡垒。他算不上是朋友,也不是用人,而是雇来的保镖,在她们的男人白天外出工作,或者晚上不在家的时候,是他保护她们的安全。
思嘉仿佛感觉到,自从阿奇为她工作以来,弗兰克夜晚经常外出。他说他得到店里结清账目,因为现在白天生意很忙,结账时间不够,只好利用晚上。又说有几个朋友生病,得去陪他们坐一会儿,此外民主党人有个组织,每星期三晚上聚会一次,讨论如何重新取得投票权的问题,弗兰克是每次必去的。在思嘉看来,这个组织无非想论证一下,约翰·B.戈登将军的功绩除了李将军外谁也无法跟他相比,以及如何重开战端的问题。至于重新取得选举权的事,她知道他们是弄不出什么名堂的。可是弗兰克显然对这种会议很感兴趣,从不缺席,常常通宵达旦才回到家里。
艾希礼也常外出陪伴病人,也参加民主党人的会议,而且他参加的会议常常又跟弗兰克在同一个晚上。碰上这种情况,阿奇就护送皮特和思嘉并带着韦德和小埃拉穿过后院去媚兰家,两家人就在一起消磨时光。几个女人在一起做针线,阿奇平躺在客厅沙发上打呼噜,脸上的大胡子随着鼾声一起一伏地飘动。那沙发是家里最好的一件家具,谁也没请他躺在那里。几个女人见他把靴子搁在漂亮的沙发垫子上,暗暗心疼,可是谁也没胆量跟他说一声,尤其是他说过,他能在沙发上好好睡一觉,算是大大的运气,他若是听到一群女人像珍珠鸡似的叽叽喳喳,准会弄得他发疯。在那以后,她们就更不敢招惹他了。
思嘉有时候很想知道,阿奇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以前是干什么的,可是并没有问他。她见他那独眼一副凶相,再没有勇气满足她的好奇心了。她只从他口音中听出他是北方山里人,此外只晓得他参过军,在投降前不久失去一条腿和一只眼睛。直到有一天,她一时按捺不住,骂了休·埃尔辛几句,无意中却把阿奇过去的历史给弄明白了。
一天上午,阿奇赶车送思嘉到休的厂里,厂子正停止生产,休垂头丧气地坐在树下。原来那天早上连一个黑人也没来上班,休也拿不出主意。思嘉一时怒火中烧,把休当面叱责了一顿。因为她刚接到一大笔木材订货,对方要货很急。她好不容易才把那笔订货弄到手,可是厂里却在停工。
“马上赶车上另一家厂去,”她吩咐阿奇说,“这得花不少时间,我们连中饭也顾不上吃了,不过你既然是我雇来的,只好辛苦一点了。我得叫威尔克斯先生把他那边的活停下来,先把这批木材赶紧加工出来再说。不过我看他厂里的黑人也未必在那里干活。真要命!我从来没见过像休·埃尔辛那样没用场的人!我等约翰尼·加勒格尔的店铺建造完工以后,立刻打发他回家。加勒格尔替北佬打过仗又怎么样,我不在乎。只要他能工作。爱尔兰人干活没有一个偷懒的。那班自由黑人我是看透了,简直不能信赖,我要加勒格尔给我雇些犯人来做工。他有本事叫他们干活,他会——”
阿奇向她转过身来,目露凶光,说话时冷冰冰粗哑的声音里含着愤怒。
“你哪一天雇用犯人,我就哪一天离开你。”他说。
思嘉为之一惊。“我的上帝!为什么?”
“我知道雇犯人做工的事。那简直是杀害他们,等于把他们像牲口一样买来。对待他们比对待牲口还不如。打他们也好,饿他们也好,杀他们也好,谁来管你?政府只要拿到你雇他们的钱,别的什么也不管。雇他们的人更不管他们的死活,伙食越便宜越好,干活越多越好。那是地狱,太太。我本来看不起女人,现在我更看不起了。”
“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吗?”
“有的,”阿奇简短地说,稍停一下,又说,“我做犯人将近有四十年。”
思嘉喘了口气,蜷缩在车垫上,半晌说不出话来。原来这就是关于阿奇的不解之谜的答案。他对自己的过去只字不提,甚至不愿说出自己的姓和出生地点,他说话吞吞吐吐,对世界充满仇恨,原来是因为这个,四十年!他进监牢的时候年纪一定很轻。四十年!咦——他定是被判了无期徒刑。被判无期徒刑的犯人一定是因为——
“你是不是——杀人犯?”
“是的。”阿奇抖了抖缰绳,简短地答道,“我杀了我的妻子。”
思嘉吓得眼皮直跳。
阿奇那胡子底下的嘴唇似乎在动弹,像是在讥笑她的恐惧。“我不会杀你的,太太,你不用害怕。只有一种理由我才会杀女人。”
“你杀了你自己的妻子!”
“她跟我兄弟通奸。他逃掉了。我杀了她并不后悔,淫荡的女人就是该杀。法律不应为此将男人关进监牢,可是我还是被投入牢狱。”
“可是——你是怎么出狱的呢?是逃出来的吗?还是被赦免的?”
“可以算是赦免我的。”他的两道浓眉蹙在一起,像是竭力把自己的话说得连贯起来。
“1864年舍曼将军率军入侵时,我正蹲在米勒奇维尔的监牢里,好像已经蹲了四十年了。有一天看守长把全体犯人召集起来说,北佬就要来了,他们要来杀人放火。而要说我这个人对谁比女人和黑鬼还要恨得更厉害,那就是北佬。”
“为什么呢?你曾——你从前曾认识北佬吗?”
“没有。可是我听人家说起过。我听说他们专爱管别人的闲事。我最恨爱管闲事的人。他们凭什么跑到佐治亚州来解放我们的黑人,烧我们的房子,杀我们的牲口?嗯,看守长说军队里缺人缺得发慌,谁若是愿意参军,那么打完仗以后就可以释放回家——如果能活到那一天的话。不过他说被判处无期徒刑的人,像我们这样的杀人犯,军队里一律不要,说要把我们送到另一所监牢去。我对看守长说,我跟另外被判处终身监禁的人不一样,我不过杀了自己的妻子,而且是她罪有应得。看守长听我的话也还有点道理,悄悄地把我跟其他犯人给一起释放了。”
他停了一下又咕哝起来。
“嘿。可真有趣。他们因为我杀人,把我关进监牢。现在却放我出来,给我一支枪,叫我去杀人。我有了自由,手里还有支枪,自然是高兴的。我们从米勒奇维尔出来的人仗打得很出色,杀了不少人——自己人也死了不少。可是没有一个开小差的。投降以后,我们都获得了自由。我失去一条腿和这只眼睛。可是我并不后悔。”
“哦。”思嘉虚弱地说。
她开始回想当初为了遏制舍曼进攻的浪潮,最后不得不把米勒奇维尔的犯人放出来的事。那是她在1864年圣诞节听弗兰克提起过的,他是怎么说的呢?关于那个时期的情况,她脑子里简直是一片混乱。只要一想起来,她重又感到恐怖,仿佛重又听见围攻的炮声,看见一长串大车驶过,鲜血点点地滴在红土路上。她还仿佛又看见民团在开拔,队伍里尽是些年轻的军校学员,以及像菲尔·米德那样的孩子与亨利叔叔和梅里韦瑟老爹那样的老人。当时犯人也上了前线,为了气息奄奄的南方邦联而战死在田纳西州最后一役的冰天雪地之中。顷刻之间,她觉得这个老人未免太傻,竟肯为剥夺了他生命中四十个年头的政府卖命。佐治亚州以一个不能称其为罪名的罪名,夺去了他的青年时代和中年时代,可是他还甘愿为佐治亚州献出一条腿和一只眼睛。她不由得回想起在战争初期白瑞德说过的那些辛酸话,她记得他说过绝不为一个把他抛弃的社会而战斗。可是真正到了危急关头,他还是去了,就跟阿奇一样。在她看来,所有南方的男人,不论出身贵贱,全是些感情用事的傻瓜,把一些毫无意义的话看得比他们自身的躯体还要重要。
她瞧着阿奇那双粗糙的手,他那两支手枪和他的猎刀,她心里又觉得害怕起来。像阿奇这样的犯人,比如盗窃犯、谋杀犯以及别的亡命之徒,还有没有以南方邦联的名义被释放在外的呢?看来街上见到的陌生人可能就有杀人犯!阿奇的真相若是让弗兰克知道那还了得!若是让皮特姑妈晓得了,说不定会吓得她送了命。至于媚兰——思嘉巴不得让媚兰马上知道阿奇是怎么样一个人。这可以叫她清醒一下,该不该把这些人类的渣滓捡来硬塞给她的亲戚朋友。
“我——我很高兴你说给我听这一切,阿奇。我——我不会告诉别人。要是叫威尔克斯太太和别的太太们知道了,准会吓一大跳。”
“嘿。威尔克斯太太早知道了。那天夜里她让我睡到她家地窖里时,我就跟她说了。你想,像她这样的好太太,我怎么好不把话说清楚就住在她家里呢?”
“上帝保佑!”思嘉吓得目瞪口呆。
媚兰明知道此人是个杀人犯,而且是个杀女人的凶手,可是居然不把他撵走,还放心让她自己的儿子,她的姑妈,她的嫂子,她的朋友们跟他在一起。而且她自己是一个顶顶胆小的女人,却不怕他住在她的家里。
“威尔克斯太太虽是个女人,却很懂道理。她说一个说谎的人永远会说谎话,一个做贼的人永远要偷别人的东西,可是一个杀过人的人,一辈子却不会再次杀人。她说一个人只要给南方邦联打过仗,他做过的坏事便可一笔勾销。虽然我并不认为杀死我自己的妻子是做了坏事……不错,威尔克斯尽管是个女人,却是很懂道理的……我还得跟你说一声,你什么时候雇用犯人,我就什么时候离开。”
思嘉没有答话,可是心里却想道:“你越早离开越好。你这个杀人凶手!”
媚利怎么会这样——这样——她把个老恶棍收留到家里来,也不跟朋友们说一声他本是个犯人,这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只要参过军便可以把过去的罪恶一笔勾销!媚兰简直把服军役看成是受洗礼了。这么看来,媚兰关于南方邦联,关于它的士兵以及一切同它的士兵有关的东西并没有弄清楚,她脑子里的想法实在太愚蠢了。思嘉默默地诅咒北佬,因此对北佬的旧仇又增添了新恨。逼得一个女人不得不把个杀人凶犯留在身边保护自己,这还不是北佬所造成的吗?
阿奇在寒冷的黄昏时分赶车送思嘉回家。经过“现代女郎”酒店门口,她看见许多上了鞍子的马、马车、大车停在门口。艾希礼骑在马上,他脸上是紧张惊觉的神情;西蒙斯家的几个孩子靠在马车旁,使劲地指手画脚;休·埃尔辛的一绺儿棕色头发下垂,蒙着眼睛正在不住挥手。梅里韦瑟老爹的馅饼车被围在中心,等她的车子靠近他的车时,她看见汤米·韦尔伯恩和亨利叔叔也挤在他的车座上。
“我真不愿意看见,”思嘉烦躁地想道,“亨利叔叔搭那辆车子回家。他应该感到害臊。叫人家看起来好像他连一匹马也没有似的。他搭他的车无非是想每天晚上可以跟梅里韦瑟老爹一块儿上酒店罢了。”
到了大家跟前时,她虽并不怎么敏感,却也不由得随着大家紧张起来,她的手恐惧地抓在自己的胸前。
“哦!”她想,“我希望不要又是谁被强奸了!假如三K党再把个黑人私下弄死,北佬怕就要把我们统统干掉了。”她忙对阿奇说:“停一停,这里出事了。”
“你不该把车停在酒店外面。”阿奇说。
“你听我的。停下。大家晚上好。艾希礼——亨利叔叔——出了什么事吗?你们看来都非常——”
大家朝她转过身来,都把帽檐往上一推,向她微笑致意,每个人眼睛里都带有异常激动的神色。
“可以说出了事,也可以说没有出事,”亨利叔叔大声嚷道,“全凭你自己去看。照我看来,立法机关本来就不可能采取别的办法。”
立法机关?思嘉这才松了口气。她对立法丝毫不感兴趣,认为这跟她反正没有关系。她担心的是北佬士兵又要出来到处横冲直撞。
“到目前为止,立法机关怎么啦?”
“他们坚决不肯批准那个修正案,”梅里韦瑟老爹说,声调得意扬扬,“这就叫北佬显出真面目了。”
“可是后果真不堪设想,该死——对不起,思嘉。”艾希礼说。
“噢,修正案吗?”思嘉问道,假装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的样子。
政治问题本不是她能理解的,她也很少浪费时间去想它。前些日子,议会曾批准过一个什么第十三修正案,或者是第十六修正案,可是她并不明白批准是什么意思。而男人们对这类事情总是非常激动。这时,艾希礼从她脸上看出她不怎么理解,便笑着解释道:“那个修正案,就是关于让黑人选举的事。那个提案已经交给了州议会,可是议会没有批准它。”
“他们真傻!你知道北佬会硬逼着我们接受的。”
“我刚才说后果不堪设想,正是这个意思。”艾希礼说。
“我真为议会感到骄傲,为他们的胆识感到骄傲!”亨利叔叔嚷道,“只要我们不接受,北佬也没法强迫我们。”
“他们能够强迫我们,而且他们注定要来强迫我们,”艾希礼的语调平静,可是目光中流露出担心的神色,“这样一来,我们今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
“哦,艾希礼,绝不会的!今后的日子不可能比现在更艰难!”
“可能的,今后的日子会比现在更加艰难。假如我们有一个黑人议会,一个黑人州长,假如今后的军事统治比现在更坏,那么我们的日子会怎么样呢?”
思嘉稍稍明白过来,吓得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一直在想,怎样才能对佐治亚州最有利,对我们大家最有利,”艾希礼的脸歪扭着,“一种办法是:我们像州议会那样,跟他们进行抗争,这样会使得整个北方反对我们,出动全部北佬军队来迫使我们接受黑人选举的法案,不管我们愿意不愿意。另一种办法是:我们尽可能地抑制我们的自尊心,以逆来顺受的态度对待势必强加在我们头上的东西。这两种办法,哪一种更明智些呢?结局是一样的,我们反正无能为力。他们决心要给我们吃的药,我们只好吞下去。也许我们还是不要反抗为好。”
艾希礼的话,思嘉多半没有听进去,话里的含意更是她所无法理解的。她知道艾希礼对待一切问题,总是看到它的正反两面。她自己往往只看到一面。比如说给北佬一记耳光,她只考虑对自己有没有影响,别的她全置之脑后。
“那么你打算成为激进党人,去投共和党的票吗,艾希礼?”梅里韦瑟老爹拖着刺耳的调门儿讥刺地说道。
接着是一阵沉默,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思嘉见阿奇倏地伸手去摸手枪,随即又停住了。阿奇对梅里韦瑟老爹向来没有好感,不止一次说他是个只会说空话的老家伙,自然不能容忍他侮辱媚兰小姐的丈夫,即使她丈夫说话活像个傻瓜似的。
艾希礼眼睛里迷惘的神色忽然消失了,闪出一股怒火。可是没等他开口,亨利叔叔向梅里韦瑟老爹发起攻击了。
“你天杀的——你该死的——对不起,思嘉——梅里韦瑟老爹,你这个蠢驴,你居然这样对艾希礼说话!”
“艾希礼能自己照顾自己,用不着你给他辩护,”老爹冷冷地说,“听他的口气,简直像个无赖汉。逆来顺受,见鬼!对不起,思嘉。”
“我不相信退出联邦的主张,”艾希礼的声音因愤怒而有些颤抖,“可是既然佐治亚州脱离了联邦,我服从佐治亚州的决定。我并不相信战争,可是我还是为了南方邦联去打仗。我同样不相信惹恼北佬的做法,可是既然州议会决定这样做,我就站在议会一边。我——”
“阿奇,”亨利叔叔忽然说道,“送思嘉小姐回家去吧。这不是她待的地方。政治本不是女人的事,再说这里马上就要吵架了。走吧,阿奇。再见,思嘉。”
马车到达桃树街时,思嘉心里害怕得怦怦直跳。州议会采取的愚蠢行动会不会妨碍她的安全呢?他们激怒了北佬,她会不会因此丢掉她的锯木厂呢?
“嗯,”阿奇低沉地说,“我从前听说过兔子往猎狗脸上吐唾沫的故事,可是直到今天才终于看到了。州议会不妨为戴维斯总统和南方邦联的功绩而大声欢呼,可是那些偏爱黑鬼的北佬却已下定决心要叫黑鬼来当我们的主人。不过议会的精神还是值得钦佩的。”
“佩服他们?胡说八道!佩服他们?应该把他们枪毙,他们把北佬招惹来像鸭子扑向六月里的虫子似的扑向我们。他们为什么不肯批——批——批准那个他们想做的什么议案,让北佬平息下来,反而要惹恼他们呢?他们反正早晚要叫我们屈服,何不现在就向他们屈服呢?”
阿奇冷冷地盯了她一眼。
“不打一仗就屈服吗?女人的自尊心简直比山羊好不了多少。”思嘉雇来十个犯人,她的两家厂子各分五个。阿奇果然说话算数,从此不再跟她打交道。尽管媚兰好言相劝,弗兰克答应给他增加工资,都没能使他重新拿起缰绳。他愿意护送皮特、因迪和媚兰,以及她们的朋友到城里各处去,唯独不肯护送思嘉。如果有思嘉坐在马车里,那么他就连其他的女人也不肯护送了。这样一来,思嘉显得很狼狈,因为看来就像那个老亡命之徒居然可以公然指责起她来了,更何况她家里人跟她的朋友们,都站在那老家伙阿奇一边。
弗兰克求她不要采用这种办法。艾希礼先是不答应雇用犯人干活,经不住她又是眼泪,又是哀求,还说等情况好转后,她会继续雇用自由黑人,他才勉强同意了。邻居们老实不客气地表明他们的反对态度,弄得弗兰克、皮特和媚兰简直都抬不起头来。连彼得大叔和嬷嬷都宣称雇用犯人是要倒霉的,绝不会有好结果。没有一个人不说,利用别人的不幸和苦难是一种错误的行为。
“你们为什么不反对叫奴隶干活呢?”思嘉怒气冲冲地嚷道。
“啊,那不一样。奴隶既谈不上不幸也没有什么苦难。黑人在奴隶制下比他们取得自由以后,日子要好过得多。你若不信,你看看周围便明白了。”可是思嘉还是那个老脾气,你越反对,她就越要顶着干。她把休从经理的位置上撤下来,叫他赶木材车,同时商定雇用加勒格尔的详细办法。
加勒格尔似乎是她所认识的唯一赞成雇用犯人的人。他稍稍点了点他那个橄榄头,说这确实是个好办法。思嘉看着这位赛马会里的前骑马师,见他长着两条弓形腿,人却站得笔挺,他的一张侏儒脸很严肃,像是能够认真办事的样子,她心里这样想:“谁若是肯借马给他骑,他自然不会顾惜马的肉体。可是我可不允许他进入我任何一匹马的十英尺距离之内。”
可是她把一批犯人交给他管理,却丝毫没有不放心的感觉。
“那么对于这些人,我是完全可以自由处置的啰?”他问,眼珠儿冷得像两颗灰玛瑙。
“完全可以。我对你的全部要求就是要让工厂天天开工,及时提供我所需要的木材,而且做到要多少能提供多少。”
“我接受你的雇用,”约翰尼简短地说,“我这就通知威尔伯恩先生我不再去他那里做事了。”
思嘉见他摇摇晃晃地穿过石匠、木匠和泥水小工群里走过去,她觉得松了一口气,精神也马上振作起来。约翰尼果真是她需要的人。他这人严厉、强硬,从不做毫无意义的事。“一个拼命往钱眼里钻的穷爱尔兰人。”弗兰克轻蔑地这样评价他,可是思嘉却正为此而器重他。她明白一个下定决心有所作为的爱尔兰人就是值得她雇用的人,至于他个人的品格如何则可不必计较。而且她觉得比起她同阶级的许多男人来,约翰尼跟她的气质更接近一些,因为他知道金钱的价值。
他接管工厂的第一个星期里,他所做的事就完全符合她的希望。他用五个犯人所干的活,比休用十个自由黑人干的活还要多。而且思嘉自从一年前来到亚特兰大以后,也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不需事事为厂里操心。约翰尼公开向她表示,他不希望她亲自过问厂里的事情。
“你管你的销售工作,生产木材的事交给我办,”他简短地说,“犯人营不是太太们该去的地方。如果别的人不愿意跟你说,那么我约翰尼现在就不妨对你直说。我只要提交木材给你,不是吗?我不希望像威尔克斯先生那样,成天叫人盯着。他需要有人盯着,我可不需要。”
思嘉虽然心里不太情愿,也只好不常去他的厂里,她怕若是去得太勤,他一旦撒手不干,那她就会给毁了。她听他说艾希礼需要有人盯着,她心里有点刺痛,因为他说的正是事实,只是她不肯承认罢了。艾希礼用犯人干活,成绩并不见得比用自由黑人好多少。究竟是什么原因,他自己也说不上来。而且他叫犯人干活,好像感到很羞耻似的,这些天来,跟思嘉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思嘉对他近来的变化,觉得很是不安,他的光亮的脑袋上出现了灰发,双肩也有些因劳累而下陷,而且很少有笑容。他已不再是几年前深深吸引着她的那个轻松愉快的艾希礼,他看上去像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在暗中咬啮着他。他嘴唇紧绷着,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使她感到困惑,使她难受。她真想使劲把他的脑袋按倒在她的肩膀上,抚摩着他的灰发,对他大声喊道:“告诉我,是什么使得你苦恼?我能帮你解脱!我能使你不再烦恼!”
可是他那冷漠的正经态度终于使她无法跟他过于接近。
第四十三节
十二月里的一天,天气特别好,犹如晚秋晴暖宜人的小阳春。皮特姑妈院子里的橡树上,还残留着几片干枯的红叶,草地呈一片淡淡的黄绿,生机还没有完全消失。思嘉怀里抱着孩子,出来走到侧廊,坐在一张沐浴在阳光中的摇椅上。她身上穿一件绿色的薄毛料衣服,上面镶着Z字形黑色花边,头上戴一顶有带子的便帽,这都是皮特姑妈为她做的。这两件穿戴的东西对她都很合适,她自己也觉得十分高兴。好几个月以来,她的样子一直那么难看,现在又显得美丽动人,这真是件大好事!
她坐在那里,一面摇着孩子,一面轻轻哼着歌,忽然听见外面小街上传来马蹄声,她从纠结的枯藤隙缝里好奇地朝外张望,她看见白瑞德骑着马正向她家走来。
白瑞德离开亚特兰大的时候,杰拉尔德刚刚去世,小埃拉还远没有出世,迄今已有好几个月了。她曾惦记过他,可是现在却非常不愿见到他。事实上,她一见他那黝黑的面孔,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愧疚的惊慌感。有关艾希礼的事,一直压在她的心头,她不愿和白瑞德讨论它,可是她晓得尽管她不愿意,他一定会强迫她讨论的。
他在门口勒住马,轻轻地跳下来。思嘉心神不定地瞅着他,觉得他那副模样,活像韦德老缠着她要她读给他听的一本书中的那个海盗的画像。
“就只差一副耳环和嘴里衔的一把短刀了,”她想,“好吧,不管他是不是海盗,我尽量不让他割断我的喉咙。”
当他走上过道,她向他招呼致意,并装出她最甜蜜的微笑,今天她真走运,穿着新衣服,戴着合适的帽子,看上去这么漂亮!当他的目光从她身上迅速掠过时,她意识到他也一定觉得她非常漂亮。
“一个新的小宝宝!哦,思嘉,真了不起!”他笑了,同时俯身掀起盖在埃拉那小丑脸上的毯子。
“别傻了,”她说,脸涨得通红,“你好吗,白瑞德?你已好久不在这里了。”
“是的。让我来抱这孩子,思嘉。噢,我挺会抱孩子,我有好多特别的本领。嗯,他看起来可真像弗兰克,只差没有胡子,不过以后也会长的。”
“我怕不会。她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那更好。男孩子总是叫人讨厌。下回你不要再生男孩子了,思嘉。”
她刚想尖刻地回答他说,不管男孩女孩,反正她再不想生孩子了,幸而话到唇边,她及时煞住没说出口,只是微微一笑,同时她心里立即另找话题,免得他把这个她害怕的题目提出来争论。
“你在外头过得不错吧,白瑞德?这一阵子你到哪里去了?”
“噢——古巴——新奥尔良——还有别的一些地方,喏,思嘉,把孩子抱着。她在淌口水了,我抱着她,不好拿手帕。她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可是我衬衫的胸口被弄湿了。”
她把孩子抱回去,放在膝上。白瑞德懒洋洋地坐在栏杆上,打开银烟盒取出一支雪茄。
“你老是到新奥尔良去,”她稍稍噘着嘴说,“可是你从来没跟我说你到那里去干什么。”
“我是个勤奋工作的人,思嘉,也许是我的生意让我到那里去的吧。”
“勤奋工作!你!”她毫无顾忌地笑起来,“你这一辈子从来也不工作。你这人实在太懒了。你做的事不过是经济上支持拎包投机家,好让他们偷人家的东西并把得到的好处分一半给你。再就是贿赂北佬当官的,好让你跟他们合伙剥削我们纳税人的钱。”
他的头一仰,哈哈大笑。
“你何尝不想多弄些钱贿赂北佬当官的,学我的样搞钱呢!”
“亏你想得出——”她开始发起火来。
“那么也许你想多弄些钱,一旦行贿时规模可搞得更大。或许你能在雇用的犯人身上发财致富。”
“噢,”她有点泄气地说,“你的消息怎么这样灵通?”
“我昨天晚上到达这里,在‘现代女郎’酒店里消磨了一阵子,全城的新闻都听到了。那地方是个新闻交流场所,消息比太太们的缝纫会里还要灵通。人人都说你雇了一批犯人,交给那个城市无赖加勒格尔管理,叫那些犯人劳动到累得要死。”
“那是胡扯,”她愤怒地说,“他不会把他们累死的。我会去照顾的。”
“你会吗?”
“我当然会!你怎么对这种事也要含沙射影?”
“噢,对不起,肯尼迪太太!我知道你的动机是无可指责的。不过,约翰尼确实是我见到过的一个顶顶冷酷的恶棍。你还得好好监视他,不要等监察员检查起来,要不就够你麻烦的了。”
“你管你自己的事,我管我的,”她愤慨地说,“我不想再谈雇犯人的事。人家爱管这闲事真可恶!我雇犯人是我自己的事——可是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在新奥尔良干些什么。你老是往那里跑,人家都说——”她忽然住口,因为她本来不想多啰唆。
“人家说什么?”
“嗯——说你那里有一个情人,说你就要跟她结婚了。是吗,白瑞德?”
她对此感到很好奇已有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她直截了当地向他提出了这问题。她一想到白瑞德要跟别人结婚,便有那么一点奇怪的妒忌和痛苦感,可是为什么要妒忌,她自己也不明白。
他那毫无表情的眼睛忽然警觉起来,立刻紧紧盯住她的目光,直盯得她脸上悄悄泛起红晕。
“难道跟你有很大的关系吗?”
“嗯,我怕因此会失去你的友谊。”她一本正经地说道,又要装作并不关心此事的样子,便弯下腰把小埃拉身上的毯子盖得严实一点。
他忽然笑起来,可是马上又停住笑声说道:“瞧着我,思嘉。”
她勉强抬头看着他,她的脸更加红了。
“你不妨告诉你那些好奇的朋友,就说除非我没有别的办法得到我想要的女人,我才想结婚。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碰到过我想非跟她结婚不可的女人。”
这一下她可真有点又心慌又发窘了。因为这话使她回想起亚特兰大被围的那天夜里,也就是在这走廊里,他跟她说过的话:“我是个不结婚的男人。”而且当时他还有意无意地暗示要她当他的情妇。同时还使她回想起他关在牢里那天的可怕情景,令她羞愧难当。他看出她的心思,脸上慢慢展开不怀好意的微笑。
“不过你既然直率地提出这个问题,我愿意满足一下你的好奇心。我到新奥尔良去不是为了一个情人,而是为了一个孩子,为了一个小男孩。”
“一个小男孩!”这意想不到的话使她大吃一惊,她的窘困反而消除了。
“是的,我是他的法定监护人,应该对他负责。他在新奥尔良的学校里念书,所以我常去那里看他。”
“带些礼物给他吗?”她说,难怪他知道韦德喜欢什么样的礼物了。
“是的。”他勉强答道。
“哦,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他漂亮吗?”
“太漂亮了,这对他反而不好。”
“他懂规矩吗?”
“不,他是个十足的捣蛋鬼。我宁可他没有出世的好。男孩子总是惹人讨厌。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他像是忽然恼怒起来,眉头一片乌云,仿佛后悔完全不该跟她提起此事似的。
“好吧,如果你不想跟我多说,我也没什么要问了,”她高傲地说道,虽然她心里迫切地想再多知道一些,“可是我实在看不出像你这样子居然能当监护人。”她说着笑起来,希望能叫他心里发慌。
“你自然看不出我。你的眼光本来就是很短浅的。”
他不再说下去,于是默默地吸了一会儿雪茄。她想回敬他一句同样无礼的话,但苦于想不出来。
“这件事你如果不在别人面前宣扬,我一定万分感谢,”他终于开口说道,“不过我知道想叫女人闭上嘴巴,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我能够保守秘密。”她说,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
“你能吗?我可没有想到,那真是太好了。不要再噘着嘴啦,思嘉。我说话不该不讲礼貌,不过你那样刨根究底,你也活该。你对我笑一下,让我们先快活一会儿,我就要提一个不太愉快的问题出来了。”
“哦,上帝!”她想,“看来他马上就要提起艾希礼和锯木厂了!”于是她急忙对他一笑,并露出两个酒窝投其所好。“你还到过什么地方,白瑞德?你不见得一直都待在新奥尔良,是吗?”
“不,上个月我在查尔斯顿,我父亲去世了。”
“哦,真不幸。”
“你不要这样想。我敢说他对自己的死一定不会感到难过,我对他的死也并不感到难过。”
“白瑞德,你怎么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
“我明明心里不难过,却偏要装出难过的样子来,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事,不是吗?在我和他之间从来不曾有什么爱,因而也谈不上丧失什么爱。在我的一生中,我简直记不起他老人家曾赞成过我什么。他太像他自己的父亲,而他是打心底里不赞成他的父亲的。我慢慢长大成人,他对我的不赞成明显地变为不喜欢。对我来说,我承认我自己也一点没有改变。我父亲要我做的事,希望我养成的习性,没有一样不使我感到厌烦。最后他把我撵出家门,不给我一分钱,也没教会我一项技能。我只凭一个查尔斯顿家的上等人的身份,一手开手枪的本领,以及玩扑克的高超技巧,就到世界上闯荡了。我靠赌扑克不仅没有饿死,日子还过得挺舒服。可是这却大大触犯了我父亲的尊严,他没想到一个白瑞德家的人居然堕落成为一个赌徒。在我第一次回家时,他竟不许母亲见我。后来在战争期间,我偷渡封锁线出入查尔斯顿时,母亲只得瞒着他偷偷地来看我。这自然不能使我增添对他的爱。”
“噢,这些我一点都不知道。”
“他当时是一般人所认为的那种老派绅士,这类人往往无知、顽固、不能容人,而且思想狭隘,永远跳不出老派人的圈子。那些老派人见他把我撵出家门,只当我是死了,对他还大为赞赏,认为他的行动完全符合圣谕:‘如果你的右眼冒犯了你,便把右眼挖掉。’我是他的右眼,是他的长子,于是他出于报复把我给挖掉了。”
他微微一笑,回忆往事似乎感到快意,但神情颇为严峻。
“嗯,我别的都能宽恕,唯独战争结束后他对待我母亲和妹妹的态度,使我怎么也无法宽恕他。那时我们家实际上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庄园被烧掉了,稻田重新成了沼泽地。城里的房子因交不出税而没能保住,一家人住两间房间,那是连黑奴也不愿住的。我寄钱给母亲,却被父亲退回来——嫌我的钱肮脏,真是!有几次我回到查尔斯顿,偷偷地把钱塞给我妹妹。可是每次都被他发觉,于是他跟她闹得不可开交,弄得她简直活不下去,可怜的姑娘!结果钱还是退回给我。我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生活下去的……其实我也并不是不知道,他们依靠我的弟弟,他的钱不多,但总是尽量接济他们。他也不肯要我的钱——拿投机家的钱是倒霉的,真是!再就是靠朋友的周济。你的姨妈尤拉莉,她的心肠极好,她是我母亲的最要好的朋友。她给他们些衣服,还有——真是天晓得!我的母亲靠别人的周济过日子!”
思嘉难得看到他现在这样脱下他的假面具。她见他脸色严峻,真诚地流露出他对他父亲的憎恨和对他母亲的悲伤。
“尤拉莉姨妈!可是上帝!白瑞德,她自己还靠我寄钱给她呢!”
“啊,原来她的钱是这么来的!可是你,亲爱的,你真没教养,怎么好在我面前说这话来羞辱我,我得把这钱还给你。”
“那再好不过。”思嘉说,她突然龇牙咧嘴而笑。白瑞德也报之一笑。
“啊,思嘉,你只要一想到钱,你的眼睛就会闪闪发光!你说,你的血管里除了爱尔兰人的血液外,是不是还有苏格兰人甚至于犹太人的血液呢?”
“别那么可恶!我刚才不是故意利用尤拉莉姨妈来羞辱你。说实话,她把我看成是个活财神,老是写信给我要钱。可是天晓得,我的担子已经够重了,根本无力养活查尔斯顿一家人,你父亲是怎么死的?”
“体面地饿死的,我想是——我希望是。他这是活该。他很想要我母亲和罗斯玛丽跟他一起饿死,现在他死了,我就可以帮助她们两人了。我在巴特雷那地方给她们买了一幢房子,有用人侍候她们。不过当然啰,她们不能让人家知道是我给的钱。”
“为什么不能?”
“亲爱的,你不会不知道查尔斯顿,你到那里去过。我的家尽管很穷,可是家庭的面子却不能不顾。倘若让人知道她们用的是赌徒的钱,是投机家的钱,而且有些钱还和拎包投机家有关,那么她们就无法保持家庭的面子了。所以她们就对外宣称父亲生前保了一笔巨大的人寿险,说父亲宁可穷得像叫花子,情愿挨饿,也按期付保险金,以便他死了以后,她们的生活有个保障。所以现在他在人们眼里,成了一个比以前还要了不起的老派绅士……事实上,他是个为了自己的家庭的殉难者。他的所作所为,其实是要叫母亲和罗斯玛丽受苦受难,可是如今她们却生活得很舒服,他若是有知,在坟墓里也会不得安宁。我希望他这样……只有一点,对他的死我很难受,因为他自己要死,而且很乐意死。”
“为什么?”
“哦,他其实在李将军投降时就已经死了。你知道他这种类型的人。他永远无法适应新的时代,只会成天谈论往昔的好日子。”
“白瑞德,是不是所有的老年人都是这样子?”她想起杰拉尔德以及威尔说过关于杰拉尔德的话。
“噢,不!你只要看看亨利叔叔和梅里韦瑟老爹那只老野猫,你就明白了。他们两人从民团里回来以后,倒像是获得了新生,变得更加年轻,更加泼辣了,今天上午我看见梅里韦瑟老人,他赶着勒内的馅饼车和吆喝着那马的架势,就像是个赶军用骡子的人。他跟我说,他摆脱他媳妇的过度关怀,出家门给勒内赶馅饼车,年纪好像年轻了十岁似的。还有你的亨利叔叔,他在法庭内外跟北佬斗,为了保护孤儿寡妇的利益跟拎包投机家斗,分文不取,而且乐此不疲。假如没有经过战争的话,他恐怕早就退隐在家,护理他的风湿病了。他们现在感到人家还需要他们,他们还能做些有益的工作,所以觉得自己年轻了。他们喜欢新时代,因为这个时代给老年人以另一次奋发的机会。可是另外还有许多人,年纪很轻,却跟你父亲和我父亲一样,既不能也不愿适应这个新时代,这就给我带来了这个我想跟你谈谈的不愉快的问题。”
他的话锋突兀地一转,使思嘉猝不及防,她结结巴巴地说:“什么——什么——”同时心里又在嘀咕,“哦,上帝,终于现在来了。我不知道能不能再用花言巧言把他打发掉?”
“我深知你的脾气,照说我不该指望你做到诚实、守信,跟我公平交易,可惜我太笨,还是相信你。”
“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是明白的,至少你看起来像是非常愧疚。我刚才来看你的时候,经过常春藤街,听见有人从篱笆后面招呼我,我一看是威尔克斯太太,于是我就停下来跟她聊了几句天。”
“真的吗?”
“是的,我们谈得很愉快。她跟我说她一直想告诉我,她认为我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甚至到了最后关头,还能为南方邦联而战斗。”
“哦,胡说八道!媚利是个傻瓜。你那天晚上的英勇行为差点儿没把她的命给送掉。”
“要是那样,她一定会认为她自己是为了崇高的事业而献身的。后来我问她到亚特兰大来干什么,她对我什么也不知道像是很惊讶似的,她告诉我她家就住在这里,说你好心叫威尔克斯先生做了你的合伙人了。”
“嗯,那又怎么样?”思嘉简短地反问道。
“当初我借钱给你买锯木厂时,我曾提出过一个条件,就是你不能拿我的钱资助艾希礼·威尔克斯。那条件你是同意了的。”
“你这人真无礼。你的钱我已如数归还,现在锯木厂是属于我的,我爱怎么做是我自己的事。”
“你可否告诉我你还我的钱是怎样挣来的?”
“当然是卖木材得来的。”
“你这不等于说,你拿了我借给你的钱做木材生意赚钱吗?现在你等于拿我的钱在养活艾希礼。你是个不讲信用的女人。你若现在还不把钱还我,我就逼着你还,你若还不出我就拿你去拍卖场拍卖。”
他嘴里说得很轻巧,可是眼中却闪出怒火。
思嘉迅速把战火烧到敌方的领土上。
“你为什么恨艾希礼恨得这样厉害?你一定是在妒忌他。”
她话一出口,便觉后悔不迭,因为他一听便仰头大笑,羞得她满脸通红。
“你恬不知耻,还要自高自大,”他说,“你永远忘不了你自己是县里的美人,对吗?你以为你永远是一个穿着上等皮鞋最最逗人喜爱的年轻姑娘,每一个男人见了你都会神魂颠倒,是吗?”
“我并不是这样!”她愤怒地说,“不过我就是不懂你为什么那么恨艾希礼,我想不出别的解释。”
“不妨从别的方面考虑一下,迷人的姑娘,因为你刚才的解释并不正确。要说我恨艾希礼——与其说我恨他不如说我更爱他。事实上,我对他和他这种人只有一种感情,那就是怜悯。”
“怜悯?”
“是的,还带点轻蔑。好吧,现在你尽可以像只雄火鸡那样,昂起头扑着翅膀,说我这样的恶棍一千个也抵不上他一个人,说我既不配轻视他也不配怜悯他。等你平静下来以后,如果你愿意听的话,我可以把我的意思跟你说个清楚。”
“嗯,我不想听。”
“可是我还得说,因为你认为我在妒忌的那种愉快的错觉,实在叫我受不了。我对他怜悯,因为他本该死了,而至今未死。我对他轻视,因为他的世界已经消亡,而他却束手无策,不知如何是好。”
他话里的意思听起来很熟悉,她好像曾听到过,只是记不起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她此刻正在盛怒之下,也没工夫细想。
“假如照你的心意行事,那么所有南方的规矩人统统都该死光了。”
“假如照艾希礼这一类人的心意行事,我相信他们是宁愿死的。死后还可以在他们的墓前竖一块体面的碑,上面刻着:这里躺着一位南方邦联的战士,为南方的大业而献身,或者为祖国牺牲是愉快和光荣的,或者别的常见的墓志铭。”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样?”
“除非用一英尺大的字母写的字放在你鼻子底下,你是什么也看不见的,是不是?假如他们死了,他们的烦恼就消失了,就不需要面对那些他们解决不了的问题了。况且他们的家庭可以拿他们引以为荣,并把这种荣耀一代一代地传下去。我听人家说死去是快活的。你觉得艾希礼·威尔克斯现在快活吗?”
“怎么,他当然——”她刚一开始,忽然想起艾希礼近来眼中的神色,便停住没有再说下去。
“你说是他快活?是休·埃尔辛快活?还是米德大夫快活?你说他比你的父亲和我的父亲更快活吗?”
“嗯,也许他们不像原来那么快活,因为他们全都没有钱了。”
他大笑了。
“不是因为没有钱,宝贝,是因为失去了他们的世界,失去了把他们养育长大的那个世界。他们像是鱼儿离了水,给猫安上了翅膀一样。他们本来是被教养成为某种人物,做某种工作,担任某种职务的。可是自从李将军在阿波麦托克斯投降以后,那样的人物,那样的工作,那样的职位,便永远不存在了。哦,思嘉,别那么一副傻相!你想艾希礼现在家也没有了,种植场交不出税被没收了,像他这样的上等人,二十个也值不了一分钱,那么他能够做什么事呢?他的大脑和双手能用得上吗?我敢打赌他接管你的工厂后,你已亏本了。”
“我没有亏本。”
“真美。那么哪个星期天晚上你有空,可不可以让我翻翻你的账本呢?”
“你可以见鬼去,用不着等到你有空。你现在就可以去,反正不关我的事。”
“好宝贝,我已去见过鬼了,可他是个乏味的家伙。我不想再去了,哪怕是为了你……当初你迫切需要钱时,就把我的钱拿去用了。关于钱应该怎么用,我们有过一个协议,可是你把协议给撕毁了。你记住,我的骗子小宝贝,下回你总还有向我借钱的机会。你想要我以极低的利息借钱给你,让你再买几家木厂,几头骡子,再造几家酒店,到那时你休想我借给你了。”
“谢谢你。不过我如果需要钱,我可以到银行去贷款。”她冷冷地说道,可是她的胸脯已经气得在不住起伏了。
“是吗?那就请试试吧。我在银行里拥有大量的股份呢。”
“真的吗?”
“真的。我对某些正当的企业是很感兴趣的。”
“还有别的银行——”
“是的,有很多。不过倘若我能设法控制一下,你就休想从任何一家银行借到一分钱。你除非向放高利贷的拎包投机家去借。”
“我很乐意找他们。”
“你若是知道他们贷款的利率有多高,恐怕就不会那么乐意了。亲爱的,在商业界,不正当的交易是要受到处罚的。你对我本来是不该不讲信用的。”
“你是个规矩人,不是吗?你有钱有势,可是还要来捉弄像我和艾希礼这样落难的人。”
“不要把你自己跟他归入同一类型。你并没有落难。他可真是落难了,而且再也爬不起来,除非他有个强有力的、保护他指导他一辈子的靠山。我可不打算用我的钱帮这种人的忙。”
“可是我落难的时候,你并不反对帮助我,而且——”
“帮助你固然要担些风险,可是值得一试,而且很有趣。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你不依附男人,不哀叹过去。你摆脱困境,奋力拼搏。你靠从死人皮夹里偷来的钱,以及别人从南方邦联弄来的不义之财,奠定了你的产业。你干了种种足以使你增光的事,诸如杀人,抢别人的丈夫,试图跟人通奸,扯谎,做生意不择手段,以及种种一戳就穿的欺诈勾当。这些事全都令人钦佩。这也说明你是个有决心而且有相当能量的人,也是个值得我承担经济风险的人。我乐意帮助能自助的人。那个坚忍不拔的梅里韦瑟太太,我借给她一万块钱,连张字据都不要她的。她是以一篮子馅饼起家的,现在怎么样!开了一家面包房,雇了五六个伙计。她家老爹赶着馅饼车觉得很满意,连那小个子克里奥懒虫勒内也干得很起劲,还爱上了那一行。……还有那个可怜的汤米·韦尔伯恩,身子只抵得上半个男人,却干着两个男人的活,还干得挺不错,再说——噢,我不再说下去了,我使你忍受不住了。”
“你是使我忍受不了,我都快发疯了。”思嘉冷冷地说,她想使他生气以便转移有关艾希礼这倒霉的话题。可是他只是突然大笑,没有应战。
“像他们那样的人才是值得帮助的。至于艾希礼·威尔克斯——呸!在如今这个乾坤颠倒的世界上,像他这种人,毫无用处和价值可言。碰到这种世道,他这种人,总是首先灭亡。他们不配生存下去,因为他们不愿意斗争,也不懂得怎样斗争。世道的颠倒这不是头一回,也不是最后一回。它从前发生过,今后还会发生。每逢这种情况出现,人人都失去一切,人人一律平等。大家一无所有,大家都得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出发,全凭各人一双有力气的手和一个灵活的头脑。可是有些人,比如艾希礼,既没有力气,也没有头脑,或者有是有的,却顾虑重重,没有利用起来。他们理所当然要没落,他们也应当没落。这是自然的规律。他们被淘汰以后,世界的境况就会更好。可是每回总有少数顽强的人,他们能渡过难关,一旦时机成熟,他们又能卷土重来,于是世界重新转向反面。”
“你以前也曾经穷困过。你刚才还说你父亲把你撵出家时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思嘉怒气冲冲地说,“我想你是应该理解艾希礼,同情艾希礼的。”
“我确实理解他,”白瑞德说,“可是倘若我要同情他,我真该死了。艾希礼在投降以后比起我被撵出家的时候,他所有的东西要比我多得多。至少他有朋友肯收留他,而我却是个以实玛丽[104]。可是艾希礼自己干了些什么呢?”
“若是以你自己跟他比,你这个自鸣得意的家伙,那么——感谢上帝,他跟你大不一样。他不愿弄脏他的手,像你那样去跟拎包投机家、跟无赖汉和北佬在一起弄钱。他人格高尚,对自己要求严格。”
“可是还没有高尚和严格到不接受女人的钱和帮助的程度。”
“别的他又有什么办法?”
“这话可不是由我说的。我只知道我自己在被逐出家门的时候以及我现在是怎么做的。我只知道其他一些人是怎么做的。我们在一次文明的毁灭之中见到了机会,就最大限度利用它,有的很诚实,有的未必诚实,但是一直在最大限度地利用它。然而这世界上的艾希礼之流,他们有同样的机会,却不去利用。他们实在不够聪明,思嘉,而只有聪明人才能生存。”
思嘉几乎完全没有听到他在说些什么,因为几分钟前他刚开始所说的那几句取笑她的话对她很熟悉,她确切地记起来了。她记得那是在塔拉的果园里,冷风一阵阵吹来,艾希礼站在一堆围栏木旁,眼睛远远地看着她。当时他说——说什么?他讲了一个可笑的外国名字,听起来像是渎神的话,他还谈起什么世界末日的话。当时她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此刻都似乎有些似懂非懂,而且还有一种懊丧、疲倦的感情。
“咦,艾希礼说过——”
“嗯?”
“有一回他在塔拉说起过那个——一个——诸神的黄昏和世界的末日这一类的傻话。”
“啊,戈特丹默龙!”白瑞德的眼睛因他感兴趣而发亮,“他还说了些什么?”
“噢,我不太记得清。我不太留意。不过——是的——说什么弱者要被筛选掉,强者能生存下来。”
“啊,这么说他也是懂的。那只能使他更加难以忍受。他们的大多数却不知道也永远不会知道这道理。他们不明白过去美好的东西消失到哪里去了,因而只能骄傲地而又无可奈何地默默忍受着。可是艾希礼明白,他明白他是要被筛选掉的。”
“哦,他不会!只要我还活着,他就绝不会被筛选掉。”
他平静地瞅着她,他棕色的脸上丝毫没有表情。
“思嘉,你是怎么叫他同意到亚特兰大来接管工厂的呢?他曾竭力抵制过你吗?”
她马上记起杰拉尔德葬礼后她跟艾希礼之间的那次情景,可是她又把这记忆丢诸脑后。
“怎么,当然不曾,”她愤慨地答道,“我跟他解释我需要他的帮助,因为我不信任那个帮我经管工厂的坏蛋,弗兰克工作太忙,帮不了我,而且我又要——喏,你瞧,我有小埃拉。于是他便愉快地同意了。”
“母亲身份的用处可真美妙!原来你是这样争取他的。好吧,你总算把他弄到你需要的地方来了,可怜的家伙,他是像犯人一样被镣铐锁住了,不过锁住他的是义务的镣铐。我愿你们双方都快活。不过,我一开头就说过,你倘若再搞什么有失大家风度的小计划,可别想从我手里搞到一分钱,我的两面派太太。”
她听了又是气恼,又是失望。因为她原来确实打算再向白瑞德借点钱,在城里买块地皮建造一处木材场。
“我用不着你的钱,”她嚷道,“现在我不用自由黑人,能够从加勒格尔的厂子里赚钱,赚好多好多的钱。我还有些钱放在外面做抵押贷款。我们店里跟黑人做买卖也赚到不少现款。”
“不错,我听说过了。你真有本事,会在走投无路的人头上弄钱,会在孤儿寡妇和无知无识的人头上弄钱。你既然这样唯利是图,思嘉,你为什么不从有钱有势的人而偏偏要从贫苦懦弱的人身上搞钱呢?自从出了罗宾汉[105]以来,锄强扶弱,一直被当作是一种美德的。”
“因为。”思嘉简短地说,“从穷人身上弄钱要更容易、更可靠一些。”
他耸耸肩膀,默默地笑了。
“你真是个诚实的无赖,思嘉!”
无赖!她若听到这个字眼会感到刺痛,那倒是桩奇怪的事。因为她强烈地告诉她自己,她不是一个无赖,至少她心里并不愿意做一个无赖。她想要做一个了不起的上等女人。顷刻间她的思想迅速地飞回到往昔的日子,她看见她母亲拖着窸窣的长裙在走动,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一双小手不知疲倦地为他人而忙碌着,她受爱戴、尊敬和热爱。忽然,她心里一阵伤感。
“你倘若想要嘲弄我,”她倦怠地说,“那是没有用处的。这些天来,我知道我自己的行为不够检点,也显得不够和善文雅,跟我所受的教养并不协调。可是我是出于无奈,白瑞德,真的,我是出于无奈。要不我该怎么办?那个北佬跑到塔拉的时候,我若是对他很文雅,那么对韦德,对塔拉,对我们大家,不就完了吗?我本来应该——可是我现在甚至连想都不愿去想它。还有,当初乔纳斯·威尔克森想把塔拉占领,假如我那时表现得和善而又小心的话,那么我们现在不知在哪里呢!再说倘若我性情温和,头脑简单,不老缠着弗兰克把人家赖的债讨回来,我们自己就要——哦,得了。就算我是个无赖,可是我并不打算一辈子做个无赖。可是在前两年——甚至现在,我不这样又怎么办?我感觉到自己像是在风暴中划着一条负载沉重的船。我想要船继续漂行,已经费了好大的劲,再没有力量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事,那些可以轻易丢掉而于我无损的事,像举止风度以及——反正那一类的东西吧。我因为太害怕我的船会沉没,因此就只好把一些看来最不重要的东西,扔之船外。”
“自尊、荣誉、真诚、德行和和善,”白瑞德一一列举出来,“你是对的,思嘉,在一只船快要沉没的时候,这些东西是无足轻重的。可是看看你周围的朋友们。他们如若不能把满船货物一样不缺地安全送达岸上,他们就宁可让船沉入水底,只剩下所有的旗帜在那里飘扬。”
“他们是一群笨蛋,”她简短地说,“不论做什么事,总得有个合适的时机。等我有了很多的钱,我也能叫人处处满意的。到那时我就有条件干得一本正经了。”
“你现在就有条件这样做,只是你不愿意罢了。扔到水里的货物是不容易打捞的,即便打捞起来,也往往损坏得无法修复了。我怕等你认为有条件把你扔掉的荣誉、美德和善心重新捡回来时,它们经海水浸泡,已变得黯然失色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站起身拿起帽子。
“你要走了?”
“是的,你是不是觉得宽慰些?我把你交给你自己剩下的那点良心吧。”
他停下来看看孩子,伸出一只手指给孩子紧握。
“我想弗兰克对这孩子一定感到非常得意吧?”
“噢,当然。”
“大概已经给这孩子作种种安排了吧?”
“噢,是的,你知道男人对自己的孩子总是那么痴的。”
“那么,你跟他说,”白瑞德说着忽然停下来,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就说他希望给他孩子的安排能够实现的话,他最好晚上经常待在家里,不要像现在那样经常外出。”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叫他待在家里。”
“哦,你这个无耻的东西!你暗示可怜的弗兰克会——”
“哦,上帝!”白瑞德发出一阵狂笑,“我不是说他会去跟女人鬼混。弗兰克哟!哦,我的上帝!”
他走下台阶,继续大笑不止。
第四十四节
这是三月的下午,天气很冷,有风,思嘉赶车出迪凯特街驶向加勒格尔的锯木厂,把盖膝的毯子在腋下拉得高高的。这些天来,独自赶车外出非常危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危险,因为现在对黑人已完全不加管束。自从州议会拒绝批准修正案以来,正如艾希礼所预言的那样,严厉的惩罚局面出现了。州议会坚决不批准不啻给北佬一记响亮的耳光,北佬一怒之下,立刻采取报复行动。他们决心强行给黑人以选举权,把佐治亚州宣布为叛区,并把它置于最严格的军事管制之下。于是佐治亚不复以州的形式存在,而是和佛罗里达、亚拉巴马一起,划为“第三军营区”,归一个北佬联邦将军统治。
倘若以前的生活是不安全和恐慌的,那么如今是加倍的不安全和恐慌了。倘若一年以前的军管条例使人感到非常严厉的话,那么比起如今皮普将军颁发的新条例来显得非常宽厚了。亚特兰大人面对黑人统治的前景,只觉得一片黑暗,束手无策,内心忍受着痛苦的折磨。至于黑人意识到自己比以前更重要,加上有北佬军队在后面撑腰,他们头脑发热有恃无恐,越发蛮横凶暴,使全城人人感到自危。
在这狂乱恐怖的时代,思嘉自然也感到害怕。可是她依然意志坚决,独自赶着车做她的例行工作,只是随身带着弗兰克的手枪藏在马车坐垫下面。她心里暗暗诅咒州议会,不该给大家带来更大的灾祸。他们那勇敢的立场,那人人称之为英勇的姿态,究竟有什么好处?只不过把事情弄得更糟罢了。
她走到一条小路附近,从那条小路经过几株光秃秃的树便到小河的尽头,这里就是贫民区。她于是吆喝着马加快速度。她每回经过这里,总是提心吊胆。这里都是些污秽不堪的奴隶住的小木屋和被军队置弃不用的帐篷。里面住的是些下流的黑人,最低级的穷苦白人,以及黑人娼妓,是亚特兰大城里城外最糟糕的藏污纳垢的地区。据说无论黑人白人,凡是犯了法的,常常躲到这地方来。北佬如果要抓人,总是首先到这里来搜查。动刀动枪的事,在这里是家常便饭,当局也管不了许多,索性不闻不问,由棚户区的人自己处理解决。在附近树林后面,有一家酿酒厂,专门制作廉价的玉米威士忌。到了夜晚,棚户区的小木屋里回荡着醉汉的叫骂喧闹声。
就连北佬也承认这地方是个罪恶的渊薮,应予铲除,然而他们并没有采取实际行动。亚特兰大和迪凯特的市民都怨声载道,因为这里是两地来往必经之路。男人经过这里,都把手枪的枪套打开。正经的女人即使有男人保护,也不愿意打这里经过。因为那里经常有喝醉的黑人妓女坐在路旁侮辱她们并高喊种种不堪入耳的粗话。
思嘉若是有阿奇在身边,经过这贫民区是用不着担心的,因为即使最厚颜无耻的黑人女人,也不敢在她面前取笑。可是自从她不得不独自赶车以后,各种各样的麻烦和疯狂意外事件层出不穷。她每回经过这里,那些放荡的黑女人似乎总要出来尝试一遍。她只好按捺住怒火不理睬她们。而且她不能向她家里人或者邻居诉苦,要不那些邻居就会胜利似的说:“可不是吗,这种事肯定会发生的。”至于她家里人,就又要拼命阻止她外出了。可是她自己一点也没有不外出的意思。
感谢上帝,今天路边上竟没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她走在通向贫民区的小路上,嫌恶地看着在午后阴郁的斜阳下霸占着洼地的一排棚屋。这时一阵冷风刮来,她闻到一股烧木柴的烟味,炸猪肉的香味,还夹杂着没人打扫的厕所里的臭味。她急忙捂住鼻子,拿缰绳狠狠地抽着马背,让它赶快跑过这里,拐弯上大路去。
马车上了大路,她刚想透一口气,忽然看见一个身材魁伟的黑人悄悄地从一棵大橡树后面溜出来,吓得她差点儿没把一颗心从喉咙口跳出来。可是她虽然害怕,神志却还清醒,霎时间勒住马头,把弗兰克的手枪拿在手中。
“你想干什么?”她鼓足力气厉声喝道。那黑大汉急忙闪回到橡树背后,很害怕地回答说:“上帝,思嘉小姐,可别开枪打大个子萨姆哇!”
大个子萨姆!一时间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萨姆是塔拉的工头,她上次见到他是在亚特兰大城被围的时候。他怎么……
“走出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萨姆!”
他迟疑地从藏身处走出来,赤着脚,穿一条粗棉布裤,上身是一件北佬的蓝军装,套在他那粗大的骨架上,实在显得太短太紧了。思嘉见果然是萨姆,把手枪放回枪套里高兴地露出笑容。
“哦,萨姆!看见你我真高兴!”
萨姆飞快地跑到马车跟前,眼睛里闪着喜悦,雪白的牙齿也在闪光,两只大黑手一把抓住思嘉伸出的手。他那瓜瓤红的舌头伸在外面,身子迅速地摆动,那模样就跟一头欢蹦乱跳的猛犬一样看了叫人发笑。
“我的上帝,重新看到家里人可真是太好了!”他大声喊道,同时使劲地捏着她的手,捏得她觉得骨头都快断裂了,“你怎么也像个男人一样,带起枪来啦,思嘉小姐?”
“这几天坏人多得很,萨姆,我不能不带枪。你是个体面的黑人,怎么跑到贫民区这种地方来啦?你为什么不到城里来看我?”
“哦,思嘉小姐,我不是长住在这里,我不过暂时住几天。这鬼地方就是叫我白住我也不高兴住。这些肮脏的黑鬼我可从来没见过。你住在亚特兰大,我一点不知道,我还以为你在塔拉呢。我一有机会,打算马上回塔拉去。”
“你是不是从亚特兰大被围以后一直没离开过这里?”
“不,小姐。我到外地去了。”说罢他放松了她的手,思嘉忙伸屈她那疼痛的手,看伤了骨头没有,“你还记得上回看见我的情景吗?”
思嘉想起在亚特兰大刚要被围攻前的一个大热天,她跟白瑞德两人坐在马车上,看见一队黑人从街上走过,大个子萨姆走在头里,他们边唱着《走吧,摩西》,边走向城外的防御工事。她向萨姆点点头。
“嗯,我给他们拼命干活,又是挖壕沟,又是填沙袋,一直干到邦联军离开亚特兰大。后来带领我们的队长被打死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躲在矮树林里。我想回塔拉,又听说塔拉附近乡下统统被烧掉了。再说我也没办法回去,因为我没有派司,我怕巡逻队把我给抓走。后来北佬来了,有个北佬先生是个上校,他看中了我,叫我给他看马、擦靴子。
“就这样,小姐。我那时真觉得自己了不起,因为我本来是干田里活的,现在跟波克一样,当起跟班来了。我没告诉他我是个干田里活的,他呢——噢,思嘉小姐,北佬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上校根本分不清干田里活的和干家里活的。于是我就跟着他,后来舍曼将军到萨凡纳,我们也跟着到萨凡纳。上帝,思嘉小姐,那一路上的情况真可怕,不是抢,就是烧——呃,他们有没有把塔拉给烧了,思嘉小姐?”
“他们放了把火,可是被我们扑灭了。”
“哦,听到这消息真叫人高兴。塔拉是我的家,我正打算回那里去呢。噢,仗打完以后,上校跟我说:‘萨姆,你跟我到北方去,我给你大工钱。’那时我跟别的黑人一样,想过自由生活,就跟着他去北方了。我到过华盛顿,到过纽约,还到过波士顿,上校的家就在那里。哎呀,小姐,我可是个旅游过的黑人哪。思嘉小姐,北佬那儿街上的马和马车多得简直使你眼花缭乱。我在街上穿马路时心里都要怦怦跳。”
“你喜欢北方吗,萨姆?”
萨姆搔他那长满鬈发的脑袋。
“我喜欢——又不喜欢。上校是个大大的好人,他理解我们黑人。可是他的太太就不一样。她头一回看见我时,把我叫作‘先生’。是的,她真是这样叫的。可是我听她一叫,当时我真手足无措。后来上校叫她叫我萨姆,她才改口。可是所有别的北佬第一次见到我时,都叫我‘奥哈拉先生’。他们还叫我跟他们坐在一起,好像我跟他们能平起平坐似的。我从来没跟白人在一起坐过,现在我老了,学不会了。他们对待我好像我跟他们是自己人一样,可是思嘉小姐,他们心里并不喜欢我——他们不喜欢黑人。他们还害怕我,因为我个子太大。他们老爱问我被猎狗追逐过没有,是怎么挨主人打的。上帝,思嘉小姐,我可从来没挨过打。你知道像我这样值钱的黑人,杰拉尔德先生是绝不会让人打我的。
“我告诉他们说埃伦小姐待黑人多么好,我害肺炎的时候,她怎么整整一个礼拜守在我的身边,可是他们不相信我的话。后来我开始想念埃伦小姐,想念塔拉,再也待不下去了,有一天夜里就溜出来搭上一辆货车来到亚特兰大。你若是给我买张去塔拉的火车票,我就可以回家了。我很想再见到埃伦小姐和杰拉尔德先生。自由的滋味我尝够了。我需要有人天天给我饭吃,告诉我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在我害病的时候照看我。万一我再害上肺炎会怎么样?那位北佬太太肯照看我吗?不会的,小姐!她嘴巴上叫我‘奥哈拉先生’,可是我害病她就不管了。埃伦小姐就不一样,她会照看我——怎么啦,思嘉小姐?”
“爸和妈都死了,萨姆。”
“死了?你是跟我闹着玩吧,思嘉小姐?你可不能跟我开这种玩笑哇!”
“我不是闹着玩,是真的。妈是舍曼的军队到塔拉时死的,爸——他是去年六月故世的。萨姆,哦,不要哭。请你不要哭!我们现在不要谈这个。萨姆,你一哭,我也要跟着哭了。我实在受不了。过些时候我再详详细细地说给你听吧……苏埃伦小姐现在住在塔拉,她跟威尔·本亭先生结婚了,他是个非常好的人。还有卡琳小姐,她在一个——”思嘉没有说下去,因为她实在没有办法给这位眼泪汪汪的巨人说清楚修道院是怎么一回事,“她现在住在查尔斯顿。可是波克跟普里西还在塔拉……得了,萨姆,拿这揩揩鼻子。你真的想回家吗?”
“是的。可是现在跟我想的不一样,埃伦小姐和——”
“萨姆,你看你留在亚特兰大替我做事好不好?我要有个人为我赶车,近来坏人特别多,我就更不能没个赶车的人。”
“是的,是不能没有。我想跟你说,你可不能独自赶车在外面到处跑,思嘉小姐。你不知道现在有些黑鬼多下流,特别是住在这贫民区的人。你这样不安全。我到贫民区来才不过两天,就听见他们谈起你。昨天你赶车经过这里时,有几个下流黑女人对你叫喊。我认出是你,你车子跑得太快,我没赶上。可是我把那些黑鬼揍了一顿。我确实揍了。你看到没有?他们今天一个也不敢出来了。”
“我确实注意到了,真该谢谢你,萨姆。呃,你说你为我赶车怎么样?”
“思嘉小姐,谢谢你,不过我想我还是回塔拉更好些。”
萨姆低着头,一只光着的脚指头在地上胡乱地划着,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事。
“噢,那为什么?我会给你很高的工钱。你一定要留下来跟我在一起。”
他抬起呆板的大黑脸瞅着她,那张似孩子般什么也遮盖不住的脸上流露出害怕的神色。他走近一步,身子靠在马车边,低声跟她说道:“思嘉小姐,我得离开亚特兰大。我得去塔拉,才不会被他们找到。我——我杀了一个人。”
“一个黑人吗?”
“不,一个白人。一个北佬士兵,他们正在找我,所以我才躲到这贫民区来。”
“是怎么一回事?”
“他喝醉了,跟我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我受不了,我就卡住他的喉咙——我并不想弄死他,思嘉小姐,可是我力气太大,没等我明白过来,我已把他给掐死了。这一下我吓坏了,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就逃到这里躲起来。昨天我看见你经过这里,我想,谢谢上帝!是思嘉小姐!她会照顾我,不会让我被北佬抓去的。她会把我送回塔拉。”
“你说他们正在搜捕你吗?他们知道是你干的吗?”
“是的。我个子特别大,所以他们不会看错。我猜亚特兰大城里就数我个子最大了。昨天夜里,他们已经到这里来搜查过,幸亏有个黑姑娘把我藏在树林里的一间小屋里,才没被他们发现。”
思嘉皱着眉头在车上坐了一会儿。大个子萨姆杀了一个人,这些丝毫不使她感到惊慌或者焦虑,然而却使她非常失望,因为他不能为她赶车。让萨姆这样的大个子黑人给她当保镖并不比阿奇差。嗯,她得想办法把他平平安安地送到塔拉,不能让当局把他抓走。像他这样有价值的黑人,不能让他被绞死。他是塔拉最好的一个工头。在思嘉心里,从来没有想到过他现在已经是一个自由黑人。她还把他看成是跟波克、嬷嬷、彼得、厨娘和普里西一样,依然是属于她的。他依然是“我家里的一个成员”,因此她必须保护他。
“我今晚送你去塔拉。”她最后说,“萨姆,你听着,我还得赶一段路来办事,不过我在太阳落山之前准能回到这里。等我回来时,你在这里等我。不要跟人家说你要到哪里去。你若是有顶帽子,就把它戴上,把你的脸掩盖起来。”
“我没有帽子。”
“那好,你把这二角五分银币拿去,向那小木屋里的黑人买一顶。别忘了在这里等我。”
“是,小姐。”现在重新有人告诉他该做些什么,他的脸上闪现出宽慰的表情。
思嘉一路思索着赶车向前。塔拉增添一个田里干活的好手,威尔肯定是欢迎的。波克干田里活怎么也干不好,今后也不可能有什么进步。萨姆去后,波克可以到亚特兰大来跟迪尔西在一起了。杰拉尔德去世时,这是她曾允诺过他的。
她赶到锯木厂,太阳已快落山,时间比她预计的要晚。加勒格尔正站在一间简陋的木屋门口,那木屋便是厨房。另外一间扁平的小木屋是犯人的寝室,屋前的一根圆木上,坐着四五个犯人。他们的囚服肮脏不堪,散发着汗臭。在他们疲倦地移动身子的时候,脚上的脚镣发出锒铛的声响。几个人的脸上全都是麻木绝望的神情。思嘉仔细地打量一下,他们竟变成枯瘦病弱的一伙,然而不久前他们刚来时,他们的体态姿势都还是可以的。思嘉下车的时候,他们都连头也没抬,可是加勒格尔却转身随意地脱帽向她致意,他那褐色的脸孔看上去硬得像是胡桃。
“我不喜欢那几个人的样子,”她突然说道,“他们看起来身体都不好。还有一个人呢?”
“他说他有病,”加勒格尔简短地说,“他在寝棚里。”
“是什么病?”
“多半是懒病。”
“我去看看。”
“你还是别去。他很可能光着身子。我会去照看他。他明天就能出工的。”
思嘉略一迟疑,忽然看见一个犯人疲倦地抬起头来以强烈的憎恨瞪着加勒格尔,随即他又低头俯视着地上。
“你抽打过这些犯人吗?”
“得了,肯尼迪太太,容我说一句,是谁在管理这家厂子?是你把它交给我,叫我负责的。你说我可以完全做主。你没有什么可以责怪我的,我现在厂里锯出的木材,不是比休·埃尔辛先生经营时要多出一倍吗?”
“是这样。”思嘉说着,却像一个傻瓜走过自己的墓地时打起寒战来。
思嘉看了看那几间丑陋的小木屋,觉得周围的气氛有一种不祥之兆,这情况在休·埃尔辛经营时是没有的。这里似乎给她一种荒芜、与外界隔绝的感觉,令她不寒而栗。这几个犯人现在完全在加勒格尔的掌握之中,他用鞭子抽他们也好,不管用什么别的办法虐待他们也好,她可能永远不会知道。犯人多半不敢在她面前诉苦,怕她走后会遭到更厉害的处罚。
“这几个人看起来很瘦。你到底有没有让他们吃饱?真是天晓得,我在他们伙食上花的钱是足够把他们养得像大肥猪一样的。单单面粉和猪肉两样上个月就花了我三十块钱。晚饭你给他们吃些什么?”
她走到厨房门口朝里面看了一眼,是一个黑白混血的胖女人正俯身在一只满是铁锈的炉子上,看见思嘉,向她行了个礼,又继续搅拌那锅里煮着的黑眼豆。思嘉知道加勒格尔已跟这女人同居,但觉得还是装作不知道为好。除了那锅黑眼豆外,她看见还有一平锅玉米饼,别的什么也没有。
“另外没别的给这些人吃吗?”
“没有,太太。”
“豆子里有没有加点腌猪肉呢?”
“没有,太太。”
“豆子里也不放点熏猪肉吗?黑眼豆里不加点熏猪肉是很不好吃的。吃下去也不长力气。为什么不加熏猪肉呢?”
“加勒格尔先生说用不着放猪肉。”
“你得加点熏猪肉。你们的食品放在哪里?”
那黑女人一双惊惶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走到一具小壁橱前,那就算是食品间了。思嘉打开橱门一看,里面有一桶开着的玉米粉,一小袋面粉,一磅咖啡,一加仑罐装高粱糖浆,还有两只火腿。其中一只放在架子上,刚煮熟不久,只切掉一两片。思嘉转身对加勒格尔大发雷霆,可是对方却睁着愤恨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她。
“我上星期差人送来的五袋白面粉到哪里去了?还有那袋糖和那咖啡?我还差人送来五只火腿,十磅腌猪肉,另外天晓得还有多少蒲式耳[106]的山芋和马铃薯。你说,它们到哪里去了?这许多东西,你哪怕一天给他们吃五顿,一星期总也吃不完的。你把它们给卖掉了。那就是你干的好事,你是个贼!你把我的好食品卖掉,把钱塞进你自己的腰包,给他们吃干豆和玉米饼。难怪他们一个个都变得那么瘦!你让开!”
她猛地从他身旁冲到房门口。
“你,最尽头的那一个——对,就是你!你过来!”
那犯人站起身很不灵便地向她走来,脚镣当啷当啷地响着,脚踝上的皮给擦破了,红红的一片。
“你上次吃火腿是哪一天?”
那人低下头看着地面。
“你说呀。”
那人垂头丧气地还是不开腔。末了他抬头以哀求的目光瞥了思嘉一眼,又把头低下。
“不敢开口,呃?好吧,到壁橱那里把架子上的火腿拿来。丽贝卡,把你的刀给他。你把火腿拿去,跟他们几个人分了吃掉,丽贝卡,你给他们做点软饼,煮点咖啡。多给他们点高粱糖浆。马上动手,让我看着你做。”
“那是约翰尼先生私人的面粉和咖啡。”丽贝卡害怕地讷讷说道。
“约翰尼先生的,好哇!我看那火腿大概也是他私人的。你照我的话去做,快点。约翰尼·加勒格尔,跟我到外边马车那儿去。”
她大步走过到处是垃圾的院子,爬上马车,见那几个犯人在一片片地扯下火腿,贪馋地往嘴里塞,像是生怕人家从他们手里抢走似的,这才使她的怨气稍稍有所平息。
“你是个少见的流氓!”她怒火满腔地嚷道。约翰尼站在车轮旁,脸色阴沉,帽子推到脑后。“你得把我买食物的钱赔还给我,从现在起,我每天发放吃的东西,不像以前那样按月发放,让你甭想再捣鬼。”
“反正我再也不在这里了。”约翰尼说道。
“你是说你想辞职不干吗?”思嘉刚想喊出“你滚,滚了也好!”终于还是冷静下来没有说出声。若是约翰尼真的辞职,那么她怎么办?现在厂里的木材产量比起休经营时要多一倍。她最近刚接到一笔订货,是她接到的订货中最大的一笔,又是一笔紧急订货,必须及时送到亚特兰大。倘若约翰尼辞职,那么谁能接替他的位置呢?
“是的,我要辞职。当初你是叫我到这里来全面负责的,你只要我生产尽可能多的木材,并没有告诉我应该怎样管理工厂。现在我仍不想你来插手厂里的事。我怎样生产木材不关你的事。我该做的事没有什么可让你指责的地方。我替你赚钱,我拿我的工资。另外在我的职责范围内,我能赚的钱当然要赚。现在你跑到这里,横加干涉,当着犯人的面质问我,使我失去威信,那么你叫我今后怎样维持纪律?我以后还能碰他们一下吗?这些懒鬼根本就不配好好对待他们。不给他们吃饱有什么大不了?他们本来就不配吃好东西。现在你看着办,要么你不要来干预我的事,要么我今晚就辞职不干。”
他板着的脸硬得像燧石,思嘉感到为难了。倘若他今晚辞职,那她怎么办?总不能整夜不回家留在这里看着犯人吧?
约翰尼从她的眼色中看出她进退两难的样子,于是他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不像刚才那么生硬,说话的语气也显得从容悦耳了:“时候不早了,肯尼迪太太,你还是赶快回家吧。我们总不见得为了这点小事就闹别扭吧?你下个月从我工资里扣掉十块钱,这事我们就算了结了吧。”
思嘉的眼睛不情愿地看着那几个正在大啖火腿的可怜犯人,她又想到躺在漏风的棚屋里的生病的犯人。照说她该叫约翰尼·加勒格尔滚蛋,他是个贼,是个残酷无情的人。她不在的时候,他对待那些犯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可是,另一方面,他又非常精明能干。而她现在需要的正是个精明能干的人。好吧,她现在不能不用他,他正在为她赚钱。反正她留神着让犯人能吃饱肚皮就算了。
“我要扣掉你二十块钱,”她简短地说,“其余的事我明天早上再来跟你谈。”
她拿起缰绳,心里明白明天是没什么好谈的。这件事其实已经告一段落,约翰尼对此也心照不宣。
她赶着马车,沿小路走向迪凯特大道时,她的良心和她对金钱的欲望在一路上斗争着。她知道她不该把几条生命交给那个小个子约翰尼摆布。万一其中有一个人死于非命的话,她同样负有罪责,因为她是在知道他的暴虐情况后仍旧继续把他们交给他管的。可是另一方面——不错,从另一方面看,一个人根本不应该犯法。既然犯了法被关押起来,那么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了。这么一想,她良心上的压力稍微减轻了一点,可是那些囚犯呆滞的脸孔一路上还是不时地在她心头闪现。
“哦,我以后再想吧。”于是她决心把这方面的思绪推进她心头的破烂储藏室,砰地把储藏室的门关上。
思嘉到达贫民区外面大路的弯道上时,太阳已经没入地平线,周围的树林里一片黑暗。太阳落了山,一阵凉气上升,冷风从林间穿过,枯枝被噼啪折断,败叶随风沙沙作响。她从来不曾这样晚还在外面,心里有些不安,但愿立即到家。
她不见大个子萨姆的人影,勒住缰绳等他,心里却在嘀咕,怕他会不会已经让北佬给逮住了。随后从棚户区的小路上传来脚步声,她这才松了口气。她一定得数落他几句,不该要她等候着他。
可是等来人转过弯道,她一看却不是萨姆。
来人有两个,一个是白人,身材高大,衣服破烂,另一个是黑人,矮矮胖胖,肩背蜷缩着活像头猩猩。思嘉赶紧在马背上狠狠抽了一记,同时拔出手枪。那马刚要起步,那大汉猛一挥手,马惊退了。
“太太,”他说,“给我一个银币吧,我饿坏了。”
“闪开,”她说,尽量保持镇定,“我没带钱。驾!”
那人倏地一下紧紧地抓住马笼头。
“抓住她!”他对那黑人嚷道,“她的钱大概揣在怀里。”
接下去的事就像是梦魇一般,发生在一刹那之间。她迅速拔出手枪,可是本能告诉她不要对着那白人开枪,以免误中了自己的马。这时那黑人已经向马车奔过来,一张黑脸歪扭着,嘴巴咧开,眼睛斜睨。思嘉忙对准他开了一枪,这一枪打中没有她并不知道,只觉得她的手随即被人抓住猛地一扭,手枪脱手,连手腕也差点儿给扭断了。转眼间那黑人已到她身边,身上散发出一股恶臭,一面伸手想把她拽下车来。思嘉用她另一只自由的手拼命抵挡,用指甲尖抓他的脸。接着她感觉到他的大手扼住了她的喉咙,又听到咝的一声,她的胸衣被他从领口一直撕裂到腰际,一双手又在她两个乳房之间摸索着。她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的恐怖和嫌恶,像个发疯的女人尖声狂叫起来。
“捂住她的嘴!拖她下来!”那白人嚷道,那黑手伸到她脸上。她先狠命将那手咬了一口,又接着尖声叫喊,同时她忽然听见那白人在咒骂,她知道有第三者来了。这时那黑人放松手,猛地跳开了,原来是大个子萨姆赶到了,他在袭击那黑人。
“快跑,思嘉小姐!”萨姆一边跟那黑人格斗,一边大声喊着。思嘉浑身颤抖着,嘴里还在尖叫,同时一把抓住缰绳和马鞭,使劲挥动。那马一跳就奔跑了,思嘉觉得轮下有个障碍物,是个柔软的东西。那正是被萨姆打翻在地躺在马路当中的那个白人。
她心里恐怖至极,拼命抽打着马,马被抽得稳不住脚步,弄得马车东摇西晃。她在恐怖之中,又听到后面有脚步声在追赶,吓得她对着马儿尖声怪叫,要它跑得更快些。她绝不能再叫那黑鬼抓住。倘若再让那黑鬼的手碰上她的身子,她宁可死了为好。
只听后面有人大声喊道:“思嘉小姐!停住!”
她没有放松缰绳,先颤抖着回头一看,只见大个子萨姆在大路上飞跑着,两条长腿像两根被使劲推动着的活塞。她这才勒住马头。他赶忙爬上车,庞大的身躯把思嘉挤到一边。他脸上淌着血和汗,气喘吁吁地说道:“你受伤没有?他们伤害了你吗?”
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可是看见他的眼光瞥了她一下就急忙转移掉,她马上明白她的紧身衣被扯到腰际,胸脯裸露着,连紧身褡也看得见了。她急忙把扯破的地方抓着遮住胸口,低下头呜咽地哭个不停。
“把缰绳给我,”萨姆说着从她手里接过缰绳,吆喝一声,“马儿,快跑吧!”
马鞭啪地一响,马便向前狂奔,马车随时有可能被颠进路旁的沟中。
“我希望那黑鬼已被我打死,不过我没看清楚,”他喘着气说,“他若是伤了你,思嘉小姐,我就回去叫他一定活不了。”
“别——别——快赶路吧。”她啜泣着说。
第四十五节
当晚弗兰克把思嘉、皮特姑妈和两个孩子送到媚兰家里后就跟艾希礼外出了。思嘉心里又气又伤心。他怎么今天晚上居然还要去参加政治集会,什么政治集会!竟就在这天晚上她受人袭击险遭不测还要外出!他这人真薄情,真自私。可是,刚才萨姆送她哭着到家,她的胸衣被撕裂到腰际,弗兰克却表现得出奇的平静。听她哭诉事情的经过时,他甚至连一次也没有捋他的胡子。只是好声好气地问道:“亲爱的,你受伤没有——只是吓坏了吧?”
她抽抽搭搭哭个不停,加上心里气恼,竟答不上话来。萨姆在旁代她回答说她不过受惊罢了。
“他们正在扯她的衣裳,我就赶到了。”
“你真是好样的,萨姆,今天的事我绝忘不了你。你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是的,你把我送到塔拉去,越快越好。北佬正在抓我。”
弗兰克静静地听他讲述,没有向他发问。他脸上的神情,就跟那次托尼深夜敲门求救时一模一样,仿佛这是桩只有男子汉才能办的事,既要尽量少费唇舌,亦不宜感情用事。
“你坐上马车。我今晚叫彼得送你到拉夫雷狄,你可躲在树林子里,等天亮时你就搭早班火车到琼斯博罗。这样比较安全……好啦,宝贝,别哭啦。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又没有真的受伤。皮特小姐,可不可以把你的嗅盐给我,嬷嬷,你去给思嘉小姐拿杯葡萄酒来。”
思嘉忽又放声大哭,这一回大哭是因为她很愤怒。她本来希望弗兰克看到她这副模样,会好言安慰她,会怒火中烧,会声称要为她复仇。她甚至宁可他对她大发雷霆,说他早就警告过她,迟早会出这样的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漠不关心,把她遭到的危险看得这么轻描淡写。他对她很温存,很亲切,然而却那么心不在焉,像是有什么重大的心事似的。
原来那重大的心事不过是个小小的政治集会!
他叫她换好衣服,说要护送她到媚兰家里,晚上跟媚兰在一起,她听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应该明白她经历的事多么可怕,他应该明白她神经受了刺激,身子疲惫不堪,需要的是温暖的床和毯子,要好好休息一下,而不是要到媚兰那儿去。她需要有块热砖头焐她的脚,一杯热甜酒驱散她的恐惧。他倘若真的爱她,那么哪怕今晚有天大的事,他也不该扔下她只管自己往外走。他应该在家里陪着她,一遍一遍地跟她说,要是她不幸出了事,他也不愿意活了。好吧,等他晚上回家以后,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她一定要把她满肚子的委屈诉说给他听。
每逢弗兰克和艾希礼一起外出,两家的女人便聚在媚兰家做针线。今晚上她的小客厅里跟往常一样宁静,在炉火照耀下显得温暖而愉快。桌上的灯盏发出暗淡的黄光照在四个女人光洁的头发上。她们都在埋头做针线,四条裙子适度地展开着,八只小脚优雅地搁在脚凳上。从隔壁开着门的育儿室传来韦德、埃拉和小博均匀的鼻息声。阿奇坐在壁炉旁的凳子上,背对着壁炉,嘴里一边塞着烟草块,手里拿着一块木头在起劲地削着。这个形容可怖的肮脏老人和那四个衣着整洁的女人在一起,相形之下,就仿佛一只凶恶的灰毛看门狗守着四只小猫似的。
媚兰柔和的声调中带有愤慨,娓娓地讲述女竖琴手协会的人因对下一次演奏会的节目跟男声合唱团的意见不合有点意气用事,今天下午特地来找她声称打算完全脱离亚特兰大音乐协会。媚兰好不容易凭她的外交手腕说服她们推迟她们的决定。
思嘉此时,哪里有心思听她讲这些。她真恨不得喊出声来:“哦,该死的女竖琴手!”她想跟大家谈谈她的可怕经历。她急于要把事情的经过详细地说给她们听,叫她们听了心惊胆战,分担一部分自己心里的恐惧。她还想告诉她们,自己刚才表现得多么勇敢,想用自己的话使自己相信,自己确实曾临危不惧。可是她只要一提起这个话题,媚兰总是巧妙地把话题转移到她不感兴趣的事情上。这简直叫思嘉心烦得难以忍受。她们怎么都跟弗兰克一样讨厌。
她刚刚逃脱了一场可怕的厄运,她们怎么竟无动于衷?她想把胸中的委屈一吐为快,可是她们竟连普通的礼貌也毫无表示。
今天傍晚发生的事,确实对她震撼极大。她只要想起大路边树林阴影里那张窥视着她的邪恶黑脸,就会吓得浑身颤抖。她想起那只在她胸口乱摸的黑手,倘若萨姆不及时赶到,真不堪设想!这时,她头低着,紧紧地闭上眼。她坐在和平安静的房间里做着针线并听着媚兰说话,时间愈长,她的神经愈紧张。她觉得它仿佛是像绷紧了的班卓琴弦,随时都有可能啪的一声断裂似的。
阿奇削木头的声音吵得她心烦,她向他皱起眉头。她忽然觉得奇怪,阿奇今天坐着削起木头来了。平时他担任守卫,总是直挺挺地躺在沙发上睡觉,他的长胡子随着沉重的鼾声一起一伏。更奇怪的是媚兰也好,因迪也好,听凭他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弄得满是木屑,却不叫他在地板上垫一张纸头,好像她们都视而不见。
她正看着他的时候,阿奇忽然转身往炉火里吐了一口烟草汁,声音非常之响,吓得因迪、媚兰和皮特姑妈三人都跳起来,像是听到炸弹爆炸似的。
“你用得着吐得那么响吗?”因迪大声嚷道,显得她的神经受到了惊扰。思嘉惊异地看了她一下,因为因迪从来都是很能自我克制的。
阿奇回看了因迪一眼。
“我想我用得着。”他冷冷地回答了一声,他又吐了。媚兰稍稍皱起眉头瞥了因迪一眼。
“我从前见爸爸不嚼烟草,心里一直觉得很高兴。”皮特开始说道,谁知媚兰一听,眉头锁得更紧,竟用思嘉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尖刻语气说道:“哦,别说啦,姑妈!你这人真不识时务。”
“哎哟!”皮特把针线放在膝上,受了委屈似的噘起嘴巴,“我说你们两位今晚上怎么啦?你跟因迪怎么变得这么浮躁起来啦?”
没人搭她的腔,媚兰甚至没有因为刚才说话冒犯了她而向她表示歉意。她低下头继续做她的针线,手上的动作,比平常要猛些。
“你的针脚有一英寸宽呢,”皮特得意地说,“你得全部拆掉重缝。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啦?”
媚兰还是没有答话。
她们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啦?思嘉想道,会不会只顾自己心里害怕,没有留神到她们的事?不错,媚兰虽然想让今天晚上看起来跟她们在一起度过的五十个晚上没有什么不同,可是由于今天傍晚的事使她们受了惊吓,气氛总不可能不有点异样。思嘉窥视她们几个,却正好碰到因迪的目光。因迪久久的一瞥是在打量着她,冰冷的眼光深处含有比憎恨更为强烈、比轻蔑更令人难堪的因素,这使思嘉很不安。
“看她那模样,好像她认为今天发生的事全都是我咎由自取。”思嘉愤愤地想道。
因迪的目光转移到阿奇脸上,刚才嫌他烦扰的神色全消失了,代之以一种隐藏着的焦灼的询问。可是阿奇并没有看她,而在盯着思嘉,目光跟因迪一样冷冰冰地含有敌意。
媚兰没有再说话,房间里陷入一片沉闷之中,思嘉听见外面的风声越刮越猛,她觉得今晚忽然成为一个最不愉快的夜晚,空气似乎很紧张。她不知道是不是一直就很紧张,因为她心里烦闷,所以开始她并没有注意到。阿奇脸上有种警觉等待的神色,毛茸茸的耳朵直竖着像是山猫的耳朵。媚兰和因迪都心神不定,又拼命压抑着,外边大路上传来的每一次马蹄声,枯枝在劲风中的每一声呻吟,以及落叶在草地上的飞舞声,都会使她们搁下手中的针线,抬起头来倾听。甚至连炉中木柴轻轻的爆裂声都会惊动她们,她们误认为那是悄悄的潜行的脚步声。
思嘉明白肯定是出了事,她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有什么事在进行着,她可一无所知。她向皮特姑妈那张坦诚的胖脸一瞥,她噘着嘴巴,显然跟她一样,什么也不知道。可是阿奇、媚兰和因迪知道。在静默中她几乎能够感觉到媚兰和因迪的思绪,就像关在笼子里的松鼠疯狂地在扑腾。她们虽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她们知道有事,而且在等待着什么。她们内心的不安,很快感染了思嘉,使她也变得神经格外紧张起来。她的手指不听使唤,一不小心把针尖刺进了拇指,痛得轻轻尖叫一声,把大家吓了一跳。她紧捏针刺处,捏得指头上挤出一滴鲜红的血。
“我实在安不下心来缝纫,”她说着把手中缝补的东西扔到地上,“我紧张得快要歇斯底里大叫大嚷了。我要回家去睡觉。弗兰克不是不知道,他今晚根本就不该出去。他成天说要保护女人,不让黑鬼和拎包投机家伤害她们。可是到了真正需要他保护的时候,他到哪里去了,他在家里照顾我吗?不,他跟一伙男人闲逛去了,那些人就会说空话,而且——”
她闪亮的目光落到因迪的脸上,话停止不说了。因迪呼吸急促,一双浅色眼睛冷冷地盯着她。
“假如不至于使你过于痛苦的话,因迪,”她讽刺地说道,“我想请你告诉我你今晚老是这么盯着我,是不是我的脸色发青或者怎么样了?”
“告诉你不但没有什么痛苦,而且我非常愿意告诉你,”因迪的眼睛闪闪发亮,“我就是不喜欢你这样低估肯尼迪先生这样一个好人,你若是知道——”
“因迪!”媚兰向她警告说,两手紧紧握住针线。
“我想我对自己的丈夫比你总要更了解。”思嘉说,她从来没有公开跟因迪争吵过,今天眼看两人针锋相对,她的劲儿上来了,神经也不紧张了。媚兰朝因迪看了一眼,因迪勉强闭上了嘴,可是过不了几秒钟又开口说了,她的声调憎恶而冷酷。
“你居然还说什么要男人保护,思嘉·奥哈拉,我真听不下去。你根本不在乎要男人保护!你若是真要保护,这几个月来你就不会在城里到处乱跑,在陌生人面前卖弄风情,盼人爱慕你了。今天傍晚发生的事全是你自作自受,而且按理该给你更大的惩罚。”
“哦,因迪,别说啦!”媚兰嚷道。
“让她说,”思嘉喊道,“我喜欢听。我晓得她一直在恨我,却又那么虚伪,而又不肯承认。我看她要是认为有哪个男人会爱慕她,她准会光着身子从早到晚在街上跑的。”
因迪站起身来,她的精瘦的身子因受侮辱而簌簌发抖。
“我确实恨你,”她的声音颤抖着,但很清晰,“我没跟你明说,不是由于我的虚伪,而是有些事因为你不能理解,因为你缺乏任何——任何普通的礼貌和普通的良好教养。因为我知道我们必须团结一致,不计较个人间的怨恨,才有希望击败北佬。可是你——你——你却在竭尽全力降低我们上等人的威信——你到外面工作,给一个好丈夫带来羞辱,给北佬和那班下贱坯以口实耻笑我们,说我们缺乏教养。北佬不知道你并不是我们当中的一员,你从来不跟我们一样。北佬不知道你根本没有什么教养。你在树林里乱跑,招来黑鬼和下流白人对你的袭击,实际上等于把城里每一个有教养的女人都暴露在受袭击的地位。而且这样一来,你又使我们的男人的生命处于危险之中,因为他们不得不——”
“我的上帝,因迪!”媚兰嚷道。思嘉虽很恼怒,但听见媚兰用上帝的名义也没能制止因迪不免感到吃惊。媚兰接着说道:“你马上住嘴!她并不知道而且她——你马上住嘴!你答应过——”
“哦,姑娘们!”皮特姑妈的嘴唇颤抖着哀求道。
“我不知道什么?”思嘉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来,面对着横眉冷对的因迪和苦苦哀求的媚兰。
“一群珍珠鸡!”阿奇忽然说,语有轻蔑之意。没等谁来得及责备他,他把灰白色的脑袋敏捷地一扬,快速地站起来说:“有人来了,不是威尔克斯先生,不要叽叽喳喳的。”
他的语气带有男性的威严,几个女人立即住嘴默默地站着,脸上的怒气迅速消失了。阿奇一瘸一拐地走到了门口。
“是谁?”他没等外面敲门便问。
“是白瑞德船长。请开门让我进来。”
媚兰飞快地跑到门口,裙环猛烈地摆动着,裙边飘起来,长内裤从裤脚到膝部都露在裙子外面。她没等阿奇伸手抓到把手,唰地一下就把门打开了。白瑞德站在门口,一顶黑垂边软帽低低地遮住他的眼睛,狂风呼呼地把他的披肩吹得紧裹在身上。他不像往常那么彬彬有礼,既不脱帽,也不跟大家招呼。眼睛只看着媚兰,突然劈头便问:“他们到哪里去了?快告诉我。这是有关生死的大事。”
思嘉和皮特一时惊惶不解,迷惑地面面相觑。因迪像只精瘦的老猫倏地穿过房间跑到媚兰身边。
“什么都不要跟他说,”她急忙嚷道,“他是个奸细,是个无赖汉。”
白瑞德甚至不屑朝她一顾。
“快,威尔克斯太太!也许还来得及。”
媚兰似乎给吓蒙了,只是呆呆地瞪着他。
“到底是——”思嘉开始说道。
“住嘴,”阿奇喝了一声,“还有你,也别作声,媚利小姐。你滚出去,你这该死的无赖汉。”
“哦,阿奇,别那样!”媚兰喊道,伸出她一只颤抖的手搁在白瑞德肩上,仿佛保护他不让阿奇碰似的。“出了什么事啦?你怎么——你怎么晓得的?”
白瑞德黝黑的脸上,急躁和礼貌在交战。
“威尔克斯太太,他们一开始就一直受到怀疑——幸亏他们干得非常巧妙——可是今天晚上出事了!我怎么知道的?我刚才跟两个喝醉的北佬中尉打扑克,是他们泄露给我知道的。北佬知道他们今晚要闹事,已做好准备对付他们。那些傻瓜要掉入陷阱了。”
霎时间,媚兰像挨了沉重的打击身子摇摇晃晃的,白瑞德伸臂搂住她的腰使她站稳。
“不要告诉他!他是想骗你上当!”因迪怒视着白瑞德嚷道,“你没听他说他今晚跟北佬军官在一起吗?”
白瑞德还是没有瞧因迪。他的目光牢牢地盯着媚兰苍白的脸庞。
“告诉我,他们上哪里去了?他们有没有一个集会的地点?”
思嘉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觉得害怕。在她看来,白瑞德脸上从来没有像今天那样毫无表情,然而媚兰分明看出有使她觉得可以信赖他的地方。于是她挣脱他的手臂,挺直身子,平静而颤抖地说道:“在贫民区附近的迪凯特大道,在沙利文家庄园的地窖里聚会——就是那被烧掉了一半的庄园。”
“谢谢你。我立即快马赶去。要是北佬来这里,你们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转眼间,他黑色的披肩消失在夜幕之中。她们好像还不曾意识到他来过这里,随即听见一阵沙砾声响,嘚嘚的马蹄声飞也似的远去了。
“北佬到这里来?”皮特嚷道,两只小脚一软,身子就倒在沙发上,吓得连哭也哭不出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你要再不告诉我,我就要发疯了!”思嘉抓住媚兰拼命摇着,像是她一用力,就能把答话摇出来似的。
“什么意思?他的意思是说艾希礼和肯尼迪先生的性命,说不定就断送在你的手里!”因迪的话音虽带有恐惧和痛苦,但也含有胜利的意味,“你不要摇媚兰吧,她就要晕过去啦。”
“不,我没有。”媚兰低声说着,同时她抓住了椅背。
“我的上帝,我不明白!杀死艾希礼?对不起,你们谁告诉我——”
阿奇的声音像生了锈的铰链,一下子把思嘉的话打断了。
“坐下,”他简短地命令道,“把针线拿起来,只当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据我看,太阳落山以后北佬说不定一直在监视这座房子。坐下,我说,做你们的针线!”
几个女人战战兢兢地听从了他的话,连皮特姑妈的颤抖的手指也捡起一只袜子,可是她的一双眼睛却像个受惊的孩子睁大了轮流看着她们,希望得到一个解答。
“艾希礼在哪里?他出了什么事啦,媚利?”思嘉嚷道。
“你的丈夫在哪里?难道你对他不感兴趣吗?”因迪的浅色眼睛里闪烁着疯狂的恶意,一面把她手中在补缀的破毛巾揉拢又铺平。
“因迪,请不要说啦!”媚兰总算控制住自己的声调,可是她苍白震颤的脸孔和她痛苦的眼神说明她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感情,“思嘉,也许我们本该早跟你说,可是——可是你今天下午已经受了一场风波,所以我们——所以弗兰克认为——而且你向来公开反对三K党——”
“三K党——”
她说出这三个字,仿佛她头一回听到这名字,还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可是随即喊道:“三K党!”她几乎尖叫了:“艾希礼不是三K党人!弗兰克不会参加三K党!哦,他答应过我的!”
“毫无疑问,肯尼迪先生是三K党人,艾希礼也是的,所有我们认识的男人全都是的,”因迪嚷道,“他们是男人,是不是?是白人,是南方人。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不该劝他卑躬屈膝并以加入三K党为耻,而且——”
“你们全都早知道了,可我却不——”
“我们怕你担心。”媚兰悲伤地说。
“那么他们说是参加什么政治集会,其实是参加三K党活动。哦,他答应过我的呀!这一下北佬要将我的锯木厂和店铺都没收,要将他抓去投入牢狱了——哦,刚才白瑞德的话是什么意思?”
因迪抬起眼睛正巧碰到媚兰的目光,她的目光中含有极大的恐惧。思嘉站起身来把手中的针线活扔在地上。
“你若是不肯告诉我,我就到城里去找。我要见人就问,一定要找到才——”
“坐下,”阿奇说,眼睛牢牢地盯着她,“让我来告诉你。因为你今天下午在外面乱跑,你自己闯了祸,这全是你的不是。可是威尔克斯先生、肯尼迪先生和别的一些男人为了此事,决定今晚去找那个黑鬼和那个白人,要是找到,就把他们杀了,还打算把整个贫民区全消灭干净。刚才来的那个无赖汉,他的话要是真的,那么北佬对他们的行动一定有所怀疑,要不就是听到风声派军队埋伏在那里等待着我们的人上钩。要是白瑞德扯谎,那么他就是个奸细,就会到北佬那里告密。北佬同样会把我们的人杀掉。假如他真的告密,我一定要把他杀掉,哪怕用我自己的生命奉陪。即使我们的人没有被杀,也只好赶快逃到得克萨斯州躲藏起来,也许从此一去不复返了。这一切全是你的不是,你的双手是沾有鲜血的。”
媚兰见思嘉慢慢明白过来,脸上不安的神色为愤怒所扫除,并很快现出恐惧的神色,她站起身把一只手搁在思嘉肩上。
“你若再敢说这样的话,就不要再待在我家里,阿奇,”她毫不留情地说,“这不能怪她。她只不过做了她认为不能不做的事。我们的男人所做的也是他们认为非做不可的事。人们必须做他们应该做的事。人各有志,做法各不相同。我们不应该以——以自己的标准衡量别人。你和因迪怎么能够跟她说这样冷酷的话,你想她的丈夫和我的丈夫说不定——说不定——”
“听!”阿奇轻轻地打断了她的话,“坐下,外面有马蹄声。”
媚兰坐下,捡起一件艾希礼的衬衫,低下头,竟不自觉地把衣服绉边扯成一根根带子。
马蹄声越来越响,逐渐接近门口。随即传来勒马的叮当声,拉扯皮带声和说话声。马蹄声在大门口停了,只听一个人大声发命令,接着脚步声穿过屋侧的院子走向后廊。四个女人觉得有一千只怀有敌意的眼睛从前面没有窗帘的窗子看着她们,吓得忙低头默默地做着手里的针线活。思嘉的心在胸膛里不住尖叫:“我杀了艾希礼啦,是我杀了他!”在狂乱之中她竟没想到她可能还害死了弗兰克。此时她心中只能容纳一幅艾希礼的图像,倒在北佬骑兵的脚下,漂亮的头发上沾着斑斑的血渍。
外面传来急促粗暴的敲门声,思嘉瞅了媚兰一眼,见她那疲惫不堪的小脸上忽然换了一副表情,跟白瑞德刚才的表情一样,丝毫不动声色,就像一个玩扑克的赌徒,手里拿着两张最小的两点的牌却想吓唬人的样子。
“阿奇,把门打开。”她平静地说道。
阿奇把猎刀插进靴筒,把手枪解开塞在裤带上,走过去唰的一下把门打开。皮特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北佬中尉,带着一队士兵站着黑压压的一片,她像小耗子看见鼠夹子啪的一声压下来,吓得吱吱地叫了一声。其余的人都没有吭声。思嘉认识那军官,心里稍有一点点宽松。他是汤姆·贾弗里中尉,是白瑞德的朋友。他家里造房子就是向她买的木材。她知道他是个上等人,他也许不至于把她们抓去坐牢。那人一眼就认出她来,忙脱帽鞠躬,神情有些局促不安。
“晚上好,肯尼迪太太。你们哪一位是威尔克斯太太?”
“我就是,”媚兰说着站起来,她身材虽小,气质却很高贵,“不知先生你来此有何见教?”
中尉的目光迅速地向室内扫视一遍,又在每个人的脸上稍停一下,然后又从桌子上转移到帽架上,像是在寻找男人的踪迹。
“我想跟威尔克斯先生或者肯尼迪先生说句话行吗?”
“他们不在家。”媚兰柔和的话音很冷淡。
“真的吗?”
“你不用怀疑威尔克斯太太的话。”阿奇说着胡子直竖。
“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我并不想对你失礼。你若是向我保证,我就不必搜查这屋子了。”
“我可以保证。可是你要搜查尽可搜查。他们在肯尼迪先生的店铺里开会。”
“他们不在店铺里,今晚他们没有开会,”那中尉板着脸说,“我们在外面等他们回来。”
他一躬身便往外走,随手把身后的门带上。室内的人随即听见外面被风声压抑着的严厉的命令声:“把屋子包围起来。每一个窗口和门口都站一个人守着。”然后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思嘉模糊地看见窗口有胡子脸在窥视着她们,她竭力控制自己的惊恐。媚兰坐下泰然自若地伸手到桌上拿起一本书,那是一本破烂的《悲惨世界》,是南方士兵最喜欢看的。他们喜欢坐在营房的火堆旁读这本书,苦中作乐地把它称为《李将军的悲惨世界》。媚兰打开书本的中间部分,用单调而清晰的声音读着。
“做针线活。”阿奇粗哑而低声命令道。同时媚兰沉着的读书声也给三个女人带来勇气,于是大家都低下头做针线活。
媚兰在外面监视的目光下到底诵读了多久,思嘉说不上来,只觉得仿佛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媚兰读的书她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现在她除了想艾希礼外,也开始想起弗兰克来。他今晚态度那么镇静,原来是为了这个!可是他曾经答应过她不牵扯到三K党里去的。哦,这恰恰是她最最担心害怕的事。她去年一年的辛苦全都白费了。她的拼搏,她的恐惧,她在凄风苦雨中的勤劳,全将化为乌有。谁能料到那个萎靡不振的老弗兰克竟会参加那班头脑发热的三K党人的活动呢?说不定就在此时此刻,他已经死了。如果他没有死,给北佬逮住了,不免要上绞架。艾希礼也同样如此!
她心里想着,攥紧拳头,把手掌心里掐出了四个鲜红的指甲印。艾希礼有上绞架的危险,可是媚兰还能这样平静地继续念书!而且艾希礼说不定已经死了。可是媚兰阅读让·华尔强[107]的悲惨故事时那柔和安详的话音使她镇静,使她不至于跳起来尖叫。
她回想起那晚托尼·方丹来到她家里的情景。当时他正遭追捕,精疲力竭,身无分文。倘若那天他没到她家,没得到钱和马,那么他一定早就被绞死了。此时艾希礼和弗兰克如果还活着,他们的处境想必和托尼那时一样,说不定更坏。现在家里被士兵包围了,他们若想回来拿钱拿衣服,就难逃被逮捕的厄运。说不定这条街上每家人家都有北佬士兵看守着,不让他们找到帮忙的朋友。说不定他们此刻在黑夜里纵马狂奔,逃向得克萨斯州去。
可是白瑞德——也许白瑞德能及时赶到他们那里。白瑞德口袋里老是揣着好多现钞。或许他会借钱给他们渡过这一关。可是也很怪。白瑞德怎么关心起艾希礼的安全来了?他肯定不喜欢艾希礼,而且公开声称瞧不起艾希礼。那么为什么——可是这个谜她暂时不想了,因为她心里又担心起艾希礼和弗兰克的安全了。
“哦,全怪我不好!”她悲痛不已,“因迪和阿奇没有说错,全是我的不是。可是我绝没料到他们两人竟那么傻,去参加三K党!我也绝没料到真的会碰到今天下午的事。媚利说得对。人必须去做他们该做的事。我得让锯木厂办下去!我得赚钱,可是现在看来我的一切全要毁了,而这些又是我自己造成的。”
媚兰读了很久,声音开始发颤,渐渐拖长,终于停下来了。她的头转向窗口看着,好像窗外已没有北佬在窥视她们。其余的人也都抬起头来,见她那倾听的姿势,便跟着注意静听。
外面传来马蹄声和歌唱声,虽然门窗密闭,风声又大,但还是清晰可辨。唱的是一只最叫人讨厌的歌,是舍曼率军进军佐治亚时唱的歌。唱歌的人正是白瑞德。
他第一句还没唱完,便听见另外两个醉汉的声音在责骂他,激起他一连串的胡言乱语,几个人的声音搅在一起,分辨不清。这时只听到前面走廊里贾弗里中尉迅速地一声命令,马上就响起杂沓的脚步声。可是屋里的几个女人在听到这些声响之前,已吓得目瞪口呆地在那里面面相觑。原来她们听出来那两个跟白瑞德争吵的不是别人,正是艾希礼和休·埃尔辛。
外面门前小道上的声音更响了,有贾弗里中尉简短的问话声,休的尖锐傻笑声,白瑞德的低沉粗鲁声,以及艾希礼古怪而不真实的喊声:“该死!该死!”
“那不可能是艾希礼!”思嘉狂乱地想道,“他从不醉酒!还有白瑞德——咦,白瑞德越是醉得厉害就越安静,从来不像现在这样大吵大嚷的!”
媚兰站起来,阿奇跟着也站起来。他们听到中尉的尖嗓门儿在说:“这两个人被逮捕了。”阿奇马上把手按在手枪柄上。
“不,”媚兰坚定地低声说,“别动,让我来。”
此时媚兰脸上的表情,就跟当初她站在塔拉的楼梯顶上,手里拿着一柄沉甸甸的腰刀,注视着楼下北佬的尸体时一模一样。一个温文胆小的人,在环境的逼迫下,竟会变成像母老虎般的凶猛机警。她唰地打开门。
“扶他进来,白瑞德船长,”她用一种清晰的声音招呼道,声音里含着恼怒,“瞧你又把他给灌醉了。扶他进来吧。”
北佬中尉站在风里的黑暗小道上说:“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你丈夫和埃尔辛先生被逮捕了。”
“逮捕?为什么?因为喝醉吗?亚特兰大城里的人若是喝醉就要被逮捕,那么城里卫戍部队里天天都得有人坐牢了。噢,扶他进来吧,白瑞德船长——要是你自己还能走路的话。”
思嘉的脑子不怎么灵敏,一时间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知道白瑞德和艾希礼两人都没有真的喝醉,也知道媚兰心里是一清二楚的,可是媚兰为什么一反她温和文雅的常态,当着北佬的面像个泼妇般大吵大闹,硬把他们两人看成醉得连路都不能走似的呢?
外面黑暗中有模糊的争辩声,夹杂一些诅咒声,接着是登上台阶的踉跄的脚步声。艾希礼出现在门口,脸色苍白,头倒向一边,头发蓬乱,从头颈到肩部裹着白瑞德的黑披肩。休·埃尔辛和白瑞德脚步不稳地在他的两边挽着他,只要他们一松手,他准会栽倒在地上。北佬中尉跟在他们后面,脸上的表情像是觉得又怀疑又有趣。他在门口站定,身后的士兵好奇地向里面张望,冷风一阵阵刮进屋里。
思嘉又是害怕又是不解。她瞅着媚兰,再瞧着艾希礼,心中终于有点明白了。她刚想喊出声:“他可并没有喝醉!”又急忙把话吞下。她明白他们是在演戏,演的是一场生死攸关的戏。她知道她和皮特姑妈两人不是剧中人,可是其他几个人都是。他们像在演一出排练得很纯熟的戏,彼此配合默契。她虽然只是一知半解,但是已足够使她保持缄默了。
“扶他坐上椅子,”媚兰气愤地嚷道,“现在你,白瑞德船长,请你马上离开这屋子!你又把他弄成这样子,怎么还好意思到我这里来!”
两个男人搀着艾希礼坐在一张摇椅上。白瑞德摇摇晃晃地一把抓住椅背才站直身子,以抱怨的口吻对那中尉说:“我可好心不得好报,不是吗?我怕他这样子会叫警察抓走,才送他回家,可是他还大嚷大闹,还要抓我的脸。”
“还有你,休·埃尔辛,我真为你害臊!你那可怜的妈妈会怎么说?喝醉了,还跟——跟白瑞德船长那样和北佬交朋友的无赖汉在一起!哦,威尔克斯先生,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来?”
“媚利,我醉得不怎么厉害。”艾希礼喃喃地说着,脸向下扑在桌子上,头埋在臂膀中间。
“阿奇,扶他进屋上床去睡——就跟往常一样,”媚兰吩咐道,“皮特姑妈,你快去帮他铺床吧。哦——唔,”她忽然哭了,“哦,他怎么又这个样子?他曾答应过我的!”
阿奇已经把手臂伸到艾希礼肩膀下面,皮特姑妈吓得没了主意,刚刚站起身来时,中尉发话了:“别碰他。他被逮捕了。中士!”
中士拖着枪刚走进屋,白瑞德却挣扎着站稳身子,一只手搁在中尉的臂膀上,勉强地睁大惺忪的眼睛。
“汤姆,你抓他干什么?他喝得不算很醉。上回他醉得还要厉害呢。”
“醉个鬼,”中尉嚷道,“他醉得躺在阴沟里也不干我的事,我不是警察。我们逮捕他和埃尔辛先生,是因为三K党今天晚上袭击贫民区,杀死了一个白人跟一个黑人,这事他们俩都有份。威尔克斯先生还是其中的为首分子。”
“今天晚上?”白瑞德不禁笑起来,越笑越来劲,直笑得倒在沙发上,两手捧住了脑袋,“不是今天晚上,汤姆,”他缓过气来接着说,“他们两位今晚跟我在一起,从八点钟开始,也就是他们家里人以为在开会的时候起,一直到现在。”
“跟你在一起吗,白瑞德?可是——”中尉皱起眉头,拿不定主意地看着艾希礼和媚兰,他们俩一个已经呼呼入睡,另一个正在呜呜哭泣,“可是——你们在哪里呢?”
“我不便说出来。”白瑞德一副醉鬼的狡黠样子,向媚兰瞟了一眼。
“你还是说出来的好!”
“我们到走廊里去。到那里我再告诉你。”
“你现在就说。”
“我不好在太太们面前说。如果太太们肯到房门外面——”
“我不出去,”媚兰怒冲冲地喊道,一面拿手帕擦眼睛,“我有权利知道,我丈夫到底去过哪里。”
“在贝尔·沃特林的妓院里,”白瑞德说着,像是很羞赧的样子,“除了他,还有休和弗兰克·肯尼迪,还有米德大夫和——和一大群人。在举行宴会。大宴会。有香槟。有女孩子——”
“在——在贝尔·沃特林那里?”
媚兰猛地提高嗓门儿,随后她痛苦得使她的嗓音哑了,吓得大家都转过脸看着她。她伸手抓住自己的胸口,阿奇还没过去扶住她,她已经晕过去了。接着是一片混乱,阿奇把她抱起来,因迪冲到厨房里拿水,皮特和思嘉一个给她打扇,另一个轻轻拍她的手腕。休·埃尔辛一遍一遍地在高声喊着:“瞧你干的好事!瞧你干的好事!”
“这下全城都要知道了,”白瑞德凶暴地说,“我想你该满意了吧,汤姆。明天亚特兰大城里,做妻子的怕没有一个肯理睬她的丈夫了。”
“白瑞德,我不知道——”虽然冷风从门外灌进来吹到中尉的背部,他却仍在冒汗,“呃,你起个誓,说他们果真是在——嗯——在贝尔那里。”
“见鬼,好吧,”白瑞德咆哮着说,“你不相信就去问贝尔本人。来,把威尔克斯太太抱到她房里。把她交给我,阿奇,我抱得动她。皮特小姐,你拿着灯走在前面。”
他毫不费力地从阿奇手中接过媚兰。
“你扶威尔克斯先生上床,阿奇。我从此不想再见他了。”
皮特的手抖得厉害,拿着那灯可真是对房子的安全有威胁,可是她居然拿着它一步步走进那黑暗的卧室。阿奇咕哝一声,一只手伸进艾希礼的腋下,把他抱起来。
“可是——我一定得逮捕他们!”
白瑞德从幽暗的过道里转过身来。
“那么你明天早上来逮捕。他们这样子反正是跑不了的。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在妓院里喝醉了酒是犯法的。得了,汤姆,足足有五十个人可以证明他们确实是在贝尔那里。”
“你们南方人要想证明一个人是在他本来不在的地方,总是能够找到五十个证人的,”中尉阴沉地说,“埃尔辛先生,你跟我去一趟,总得有人给威尔克斯先生宣誓作保,我才能假释他。”
“我是威尔克斯先生的妹妹。我可以担保他听候传讯,”因迪冷冷地说,“现在你总可以走了吧?这一晚你可把我们折腾得够了。”
“我万分抱歉,”中尉笨拙地一鞠躬,“我只是希望他们能证明他们确实是在——呃——沃特林小姐——太太家里。你可不可以告诉你哥哥一声,他明天上午一定得去听候宪兵司令的问话。”
因迪冷冷地点点头,把手放在门的把手上,默默地暗示他快点离开是很受欢迎的。中尉和中士退出,休·埃尔辛跟在后面,因迪随手把门啪地关上。她没瞧思嘉一眼,赶快走到各个窗口并把窗帘放下。思嘉只觉双膝发软,一把抓住艾希礼刚才坐过的椅子,才支撑住自己的身子。她低头往椅子上一瞧,椅背靠垫上有一块比巴掌略大的湿漉漉的黑斑。她觉得奇怪,伸手一摸,不觉大吃一惊,只见手上有黏糊糊的一大块鲜红的血渍。
“因迪,”她轻声道,“因迪,艾希礼——他受伤了。”
“你这蠢货!你以为他真的喝醉了?”
因迪把最后一道窗帘放下,飞快地奔向卧室,思嘉紧跟在后面,她的心跳到她的喉咙头。白瑞德高大的身躯挡住了门口,思嘉从他肩膀上看过去,见艾希礼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媚兰虽然刚刚晕过,动作却出奇地敏捷,正拿着一把绣花剪剪开艾希礼身上浸透了血渍的衬衫,阿奇一手掌灯低低地给媚兰照着,另一只手的手指按着艾希礼的脉搏。
“他死了?”两个姑娘同声喊道。
“没有,因为失血晕过去了。枪弹打穿了他的肩膀。”白瑞德说。
“你为什么把他带到家里来,你这傻瓜?”因迪嚷道,“让我进去!你让开!你为什么把他带到家里来,差点儿没被他们抓走?”
“他身子太虚弱,走不了远路。又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威尔克斯小姐。再说——你是不是要他像托尼·方丹那样逃亡出去呢?你是不是愿意你的邻居们成群地逃到得克萨斯隐姓埋名地在那里过一辈子呢?现在有一个机会叫他们全都不会吃官司,只要贝尔——”
“让我进去!”
“不,威尔克斯小姐,有事要请你做。你得马上去请个医生——不要米德大夫。他和这件事有牵连,说不定此刻正在受北佬的盘问。另找一个医生。你晚上独自出去害怕不?”
“不,”因迪说,一对浅色眼睛闪闪发亮,“我不怕,”她从过道的衣钩上把媚兰带兜帽的披肩取下,“我去请迪安大夫,”她的声音不再是那么激动,因为她竭力控制已平静了,“很对不起,我刚才把你叫作奸细和傻瓜。我不了解情况。我非常感谢你帮了艾希礼大忙——不过我照样看不起你。”
“我欣赏你的坦率——为此表示感谢。”白瑞德一鞠躬,抿起嘴唇现出一个感到有趣的微笑,“你快去吧,往小路走,回来的时候要是看到有士兵在附近,就别进屋子。”
因迪又痛苦地匆匆扫了艾希礼一眼,把披肩裹在身上,轻轻穿过过道从后门出去,消失在夜幕之中。
思嘉竭尽目力从白瑞德肩上看过去,见艾希礼睁着眼,她的心又怦怦跳了。媚兰从脸盆架上拿来一块折叠的毛巾,按在他流血不止的肩膀上,艾希礼虚弱地装出让她放心的微笑看着她的脸。思嘉感到白瑞德正以洞察一切的目光在盯着她,她知道自己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自己的脸上,可是她也不管了。艾希礼正在流血,也许快要死了。她爱着他,却是她给他肩上带来这个枪洞。她想冲进房里,倒在他的床边,把他紧紧搂住,可是她两膝直抖,挪不动脚步。她的手捂住嘴,她睁大眼看着媚兰换了一条毛巾贴在他肩上拼命地按住,像是这样就能把血按回他身体里似的。可是那毛巾简直像着了魔,顷刻间就红透了。
一个人流了那么多的血怎么还能活着?可是,感谢上帝,他嘴唇边没有出现血泡沫——哦,那些带血的泡沫,是死亡的前奏,这对她一度是很熟悉的。当年桃树溪可怕的一役,好多伤兵死在皮特姑妈家的草地上,嘴角上都泛出过血泡沫。
“振作点,”白瑞德说,语调生硬,略带嘲讽,“他不会死的。你拿灯照着威尔克斯太太,我要差阿奇办点事。”
阿奇透过灯光看着白瑞德。
“我不听你的差遣。”他说着把嘴里的烟草从脸颊的一边移到另一边。
“你照他的吩咐办,”媚兰厉声道,“要赶快办。白瑞德船长怎么说,你就怎么办。思嘉,接过他手中的灯。”
思嘉上前接过灯,两只手捧着,生怕它会从她手上掉下来。艾希礼的眼睛重又闭上了。他敞开的胸口慢慢地升起来,却很快地瘪下去。鲜血从媚兰震颤的指缝间渗出来。她迷迷糊糊地听见阿奇走到门口。白瑞德低声很快地跟他说了几句话。她因为全神贯注看着艾希礼,白瑞德前半段的话她只听见:“骑我的马……拴在外面……拼命快跑。”
阿奇咕咕哝哝问了几个问题,思嘉听见白瑞德回答说:“老沙利文庄园。那最大的烟囱上藏有几件袍子。你把它们烧掉。”
“嗯。”阿奇咕噜一声。
“还有两个——两个男人在地窖里。把他们尽量好好地驮在马背上带到贝尔家屋后的空地上——就是在屋子跟铁轨之间的那块空地。千万小心,你若是被人发觉了,就要跟我们一起上绞架。把那两个人放在空地上,每人身旁放一支手枪——还是塞在他们手里吧。喏——把我的枪拿去。”
思嘉往门口看着,看见白瑞德伸手到背后上衣下面摸出两支左轮枪,阿奇接过来插在裤带上。
“你把每支枪都打一发子弹。让人家看起来显然是一场枪击事件,明白吗?”
阿奇点点头,像是深谙此道,冷冷的目光流露出不得不承认的敬意。可是思嘉依然莫名其妙。刚才的半个钟头简直是一场梦魇,她觉得自己怎么也弄不明白。幸亏对这种扑朔迷离的处境,白瑞德始终泰然自若,这对她可说是个小小的安慰。
阿奇转身要走,忽然又回头用他的独眼探询地看着白瑞德。“是他?”
“是的。”
阿奇咕哝一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
“真糟糕。”他说着从过道走向后门口。
他们最后的两句话,引起思嘉新的恐惧和怀疑,像是胸中有个冰冷的泡泡在不断膨胀。等到那泡泡啪的一声破裂时——
“弗兰克在哪儿?”她惊呼道。
白瑞德快步走到床边,他那高大的身躯摆动着,像猫儿般灵巧而不声不响。
“总算还不赖,”他说着微微一笑,“把灯拿稳,思嘉,你总不想烫着威尔克斯先生吧。媚利小姐——”
媚兰抬起头。像个等待命令的善良的小兵。由于此时情况紧张,她竟没有注意到白瑞德第一次以家里人和老朋友才使用的名字称呼她。
“对不起,我该说,威尔克斯太太……”
“噢,白瑞德船长,不用道歉。你若是叫我媚利而没有小姐两字,我会觉得荣幸。我把你看成是我的——我的兄弟或者——或者我的表兄弟。你真好,真聪明。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
“谢谢你,”白瑞德说着,一时显得有些发窘,“你的话我真不敢当,不过媚利小姐,”他深表歉意地说,“我很抱歉我刚才不得不说威尔克斯先生是在贝尔·沃特林那里。我很抱歉把他和其他一些人都卷进这样一个——一个地方。可是我刚才离开这里时我得赶快动脑筋,而我灵机一动想到的唯一办法就只能是这样。因为我有许多北佬军官朋友,所以知道他们会相信我的话。他们给了我一个得打上问号的荣誉,那就是把我看成是他们的自己人,因为他们知道我在这里本地人的心目中——或者就叫作‘不得人心’吧。而且你瞧,今晚早些时候我刚好就在贝尔的酒吧间打扑克。有十几个北佬士兵可以为我做证。贝尔和她的那些姑娘都很愿意当他们的面说谎话。就说威尔克斯先生和另外一些人整个晚上都待在她们的楼上。北佬会相信她们的话。北佬在这种地方可也怪,他们以为做那种生意的女人是不可能爱国和讲什么忠诚的。北佬想要知道那些他们认为在开会的人的行踪,可是他们绝不相信亚特兰大城里正派的上等女人的话,却偏偏相信卖笑姑娘的话。我想凭着我这个无赖汉和十几个卖笑姑娘的证词,他们今天也许能躲过这一关。”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时,脸容带着讥笑,可是他一见媚兰抬头看他并满脸是无比感激之情时,他的讥笑消失了。
“白瑞德船长,你真能干!只要能救他们,哪怕你说他们今晚在地狱里,我也不会介意的。因为我知道,所有和我们有关的人也都知道,他是绝不会到那种可怕的地方去的。”
“嗯,”白瑞德尴尬地说,“事实上,他今晚是在贝尔家。”
媚兰坐直身子冷冷地说:“我绝不相信这种谎话!”
“请听我说,媚利小姐!你听我解释,今晚我们从老沙利文庄园出来,我发现威尔克斯先生负了伤,和他在一起的有休·埃尔辛、米德大夫和梅里韦瑟老爹——”
“怎么会是梅里韦瑟老爹呢!”思嘉嚷道。
“要做傻瓜的人是不用怕年纪太大的。还有你的亨利叔叔——”
“哦,发发慈悲吧!”皮特姑妈嚷道。
“其余的人跟军队打了一场遭遇战后都散掉了。他们几个人到沙利文庄园把袍子藏到烟囱里,同时看看威尔克斯的伤势究竟怎样,倘若不是因为他受了伤,他们此刻恐怕已经上得克萨斯去了——所有他们几个人。可是威尔克斯不能骑马远行,他们又不能把他扔下不管。当时我知道必须要能证明他们不在出事的地点,所以就从小路把他们带到贝尔·沃特林家。”
“哦——我明白了。请原谅我刚才的冒昧,白瑞德船长。我现在知道你必须带他们到那里去,可是——噢,白瑞德船长,你们进去时,总会有人看见的呀!”
“一个人也没看见。我们是从靠铁轨那一边一扇秘密的后门进去的。那里是漆黑一片,而且门总是锁着的。”
“那么你怎么——?”
“我有钥匙。”白瑞德简短地说,并不回避媚兰的眼光。
媚兰领会到这话的全部含义,不觉猛地一愣,感到十分窘困,以致手里乱摸那毛巾,竟把它从伤口上完全滑掉了。
“我并不是故意打听——”她用压抑的声音说道,脸已涨得绯红,一边把毛巾按回到创口上去。
“我很抱歉不得不把这种事说给一位太太听。”
“那么说是真的了!”思嘉想着,心里感到一种奇特的痛苦,“那么他跟沃特林那个可怕的女人同居了!她的房子是属于他的!”
“我见到沃特林,向她解释了一下。我把今晚在外边的男人的名单交给她,请她跟她的女孩子证明一下今晚他们全都在她那里。我们出来时,为了更惹人注目,沃特林叫两个她雇来维持秩序的亡命之徒把我们几个一面殴打,一面拖下楼穿过酒吧间扔到大街上,把我们当作吵架打架的醉汉处理。”
他咧嘴笑着回忆道:“米德大夫装得不太像。到这种地方去,实在有失他的尊严。可是亨利叔叔和梅里韦瑟老爹表演得精彩极了。假如少了这两个伟大的演员,这幕戏一定大为逊色。他们似乎觉得挺有趣。不过由于梅里韦瑟老爹演得过于认真,我怕亨利叔叔的一只眼睛被他打青了。他——”
后门猛地推开,因迪进来,后面跟着迪安大夫,他一头长长的白发乱蓬蓬的,披肩下鼓着一只破皮包。他没和在场的人说话,只稍稍点点头,立刻走到艾希礼身边掀开他肩上的毛巾。
“还在肺的上边,”他说,“若没有击碎锁骨,本来也不算太严重。多准备些毛巾,太太,有棉花的话也给我一点,还要点白兰地。”
白瑞德从思嘉手里接过灯放在桌上,媚兰和因迪按大夫的吩咐忙着准备去了。
“你在这里派不上用场,到客厅里去烤火吧。”白瑞德说着抓住思嘉的手臂把她推出房门,他的手和声音都很温和,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今天这一天真糟糕,你受够了,不是吗?”
她由他带到客厅里。她虽然站在壁炉前,身上却开始颤抖起来。她心中的那个怀疑的泡泡又在膨胀了。现在已不只是怀疑。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而这一肯定又是多么可怕!她仰视着白瑞德不动声色的脸,一时无话可说。
“弗兰克在——在贝尔·沃特林那里吗?”
“不在。”
白瑞德的话是粗率的。
“阿奇正在把他运到贝尔家附近的空地上。他死了,枪弹击穿了他的头颅。”
第四十六节
那天夜里,听到三K党遭殃的消息,城北端没有一户人家睡觉的。深夜,因迪·威尔克斯溜出自家的后院,悄悄地从厨房门溜进一家家人家,把白瑞德的计划秘密通知他们,随即又消逝在黑暗之中。她所到之处,留下了恐惧和失望中的希望。
从外面看,一幢幢屋子全都静悄悄漆黑一片,里面的人早已沉沉入睡,其实低低的耳语一直在热切地交谈,直到天明。所有的三K党人,不仅参加夜晚袭击的人,都在做逃亡的准备,桃树街上每户人家的马都上好鞍子在黑暗中站在马棚里,手枪装进枪套,粮食放进鞍囊。就在此时,他们听到因迪捎来的信息:“白瑞德船长叫大家不要逃走。各条大路都有北佬把守着。他已经和那个叫沃特林的女人安排好了——”于是在黑暗房间里男人轻声说道:“可是叫我怎么能信任白瑞德那个该死的无赖汉呢?说不定是他故意设下的圈套!”接着女人请求说:“别走啦!他既然救了艾希礼和休,也可能救大家的命。既然因迪和媚兰信任他——”这样他们便将信将疑地留下来,因为除此以外,也没有别的出路。
那天夜里早些时候,士兵敲开了十几家人家的大门,凡是说不出或者不愿意说出他们当晚待在哪里的人,都遭到逮捕,其中有勒内·皮卡德、梅里韦瑟太太的一个外甥、西蒙斯家的几个男孩子和安迪·邦内尔。他们都参加这场命运不佳的袭击,北佬赶到,他们被打散,各自匆匆回到家里,还没听到白瑞德的计划,就被捕了。幸亏他们的答话全都一个样:他们晚上在哪里,是他们自己的事,不碍该死的北佬的事。北佬拿他们没办法,只好先关起来,等第二天早上再审讯。梅里韦瑟老爹和亨利叔叔竟然老着脸皮宣称,他们当晚就在贝尔·沃特林的妓院里。而且他们听贾弗里中尉恼火地说他们年纪太大,不适合到这种地方去,他们竟提出要跟中尉决斗。
贾弗里中尉把贝尔·沃特林也叫去问话。没等他开口,她哇里哇啦先向他告状说,她的生意没法做了,说天黑不多时,有一群醉鬼闯进她那里,又是吵嘴又是打架,把她屋里弄得一塌糊涂,连最好的镜子也打碎了,那些姑娘也被吓坏了,害得她只好关门停业。不过如果贾弗里中尉想去喝一杯,她的酒吧还是开着的——
贾弗里中尉见他手下的人个个都咧开嘴觉得好笑,知道自己是在那里捕风捉影,怒气冲冲地宣称自己既不要姑娘,也不要喝酒。他问贝尔知不知道那群闹事的人叫什么名字。噢,不错,贝尔知道。这些人全是她的常客,他们每星期三晚上都来,还把他们自己叫作“周三民主党人”,不过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既不明白,也不想弄个明白。她要的是要他们赔偿她楼上大厅里被砸碎的玻璃镜子,要是他们不赔,她就要告他们。她做生意,向来是规规矩矩的,绝不答应人家胡来——哦,他们的名字吗?贝尔毫不犹豫地一连串报出十几个名字,全都是北佬想要调查的嫌疑分子。贾弗里中尉愠怒地苦笑。
“这些该死的叛徒简直跟特工处组织得一样严密,”他说,“你和你的姑娘们明天要到宪兵司令那里听候问话。”
“宪兵司令会不会叫他们赔我的镜子?”
“见你镜子的鬼!叫白瑞德赔给你。那地方本来是他的,不是吗?”
不等到天明,城里前南方邦联的每一家人家,对夜里发生的一切全都知道了。就连各家的黑人,尽管主人对他们守口如瓶,可是他们通过自己秘密的白人无法破译的黑葡萄藤电报系统,早已把一切打听得一清二楚,昨夜突然袭击的详细经过,弗兰克·肯尼迪和汤米·韦尔伯恩的遇害,以及艾希礼运走弗兰克尸体时受伤,都已尽人皆知。
女人们因为思嘉是这场悲剧的罪魁祸首,对她本来深恶痛绝,现在她知道丈夫已死,但不敢声张,连前去收尸的小小安慰也得不到,她们的怒气才有所缓和。在天明北佬发现尸体、当局通知她之前,思嘉必须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此刻汤米和弗兰克僵直的身体,正躺在空地的衰草之中,两人冰凉的手中各握着一管手枪,但等北佬来确认他们是因为醉酒后争夺贝尔屋里的一个姑娘而开枪彼此射杀的。汤米的妻子范妮刚分娩不久,最博得大家的同情,可是谁也无法到她家里去慰问她,因为她家已被一队北佬士兵包围着,在等待汤米回家来逮捕他。皮特姑妈家也一样,也有一队士兵在守着等待弗兰克回家。
不等到天明,消息传出说,当天军事当局要进行查询。城里人由于一晚没睡,加上心里焦急,一个个都显得睁不开眼皮的样子。他们知道城里一些最杰出的公民的安危就系在三件事上:第一要看艾希礼·威尔克斯能不能直挺挺地站在军事委员会面前,除了由于早晨醒来有点头痛之外,看不出任何受过伤的迹象;第二要看贝尔·沃特林肯不肯做证那些人确实整晚都在她那里;第三要看白瑞德是不是说他一直跟那些人在一起。
这第二第三两件事,实在叫城里人心里难忍。贝尔·沃特林!要救这些人的命,竟要靠她出来说话!真叫人无法忍受,有些女人以前在街上碰到贝尔时,故意走到马路对面去,表示对她不屑一顾,现在不免担心她是不是还记得那往事而怀恨在心。男人中有许多人认为贝尔不失为一个好人,并不觉得她使他们受多大的屈辱。他们忍受不了的是白瑞德,他是个投机家兼无赖汉。如今他们的性命和自由竟要仰仗于他了。不过不管怎么说,反正贝尔和白瑞德,一个是城里最有名的妓女,一个是城里最被人痛恨的男人,现在大家都得受恩惠于他们两人。
另外还有一种想法刺激他们产生一种无济于事的狂怒,那就是知道这回他们会遭到北佬和拎包投机家的耻笑。哦,那些人简直会笑破肚皮!十多个全城最优秀的公民却原来是贝尔·沃特林赌场里的常客!其中两个人为了争风吃醋死于决斗。其余的酗酒闹事,连贝尔都忍受不了,被她撵出门外。还有几人因死不承认他们明明去过的地方而遭到逮捕。
城里人担心北佬的耻笑倒也并非没有道理。北佬长期受南方人的冷眼和鄙视,现在是扬眉吐气的时候了。北佬军官迫不及待地叫醒他们的同僚,把这新闻转述给他们听。做丈夫的天一亮就把妻子叫醒,把事情的经过,除了不便在女人面前提起的以外,都一一详细说了。女人们一听说,忙不迭穿好衣服敲邻居家的门就把故事传播扩散。北佬女人对此大为开怀,直笑得眼泪也掉下来。南方的英勇与豪侠气概原来是这么回事!南方女人向来把头抬得老高,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如今她们的丈夫以参加政治集会为名夜晚究竟到什么样的地方去消磨已经为人所共知,她们也许从此不再那么盛气凌人了。政治集会!哈,可真有趣!
可尽管她们对南方女人幸灾乐祸,但对思嘉及其不幸却采取同情的态度。思嘉毕竟是个上等女人,而且她对待北佬比较好,这在南方上等女人中本是不多见的。她丈夫不能保障她过上体面的生活,因此她不得不外出工作,这本来已赢得她们的同情。如今她发觉她那不合格的丈夫竟对她不忠实,真是件可怕的事,而他的死和他不忠实行为的被发现,又发生在同一时刻,这就加倍地可怕了。再说,丈夫不管怎么不行,总比没有丈夫要好,从这一点来看,北佬女人都觉得应该对思嘉要特别慎重对待。至于对别的女人,像米德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汤米·韦尔伯恩的寡妇,尤其是艾希礼·威尔克斯太太,她们只要见到,就要当面嘲笑。她们认为经过这次教训,南方女人应该能懂点礼貌了。
在城北一带,亚特兰大本地女人当晚在漆黑的房间里悄悄谈论的,也是同一个话题。她们热切地对自己的丈夫说,对北佬的耻笑,她们丝毫都不放在心上。可是内心里,她们宁可丈夫受笞刑,也不愿忍受北佬的轻蔑,更何况她们丈夫的品行都是清清白白的,却又没法把他们丈夫的真相告诉别人。
米德大夫因陷入白瑞德精心设计的有失身份的圈套而感到不胜愤慨,他私下对米德太太说,若不是因为这事牵扯到其他人,他宁可说出事实真相上绞架,也不愿说自己到过贝尔家里。
“这是对你的侮辱,米德太太。”他愤愤地说。
“可是大家都知道你不会到那里去的,因为——因为——”
“可是北佬不知道。而且如果我们为了保全性命,就非得使他们相信不可。可是这样一来,他们就会笑话我们。我只要一想起有人相信这件事并且因此要耻笑我们,心里就很气愤。何况这又是对你的侮辱,因为——亲爱的,我是始终忠实于你的。”
“我知道,”米德太太在黑暗中露出笑容,还伸出一只瘦手握住大夫的手,“可是倘若你要遭受丝毫的危险,我宁可你真的到过贝尔家里。”
“米德太太,你明白你在说些什么话?”大夫嚷道,对他妻子这种不容置疑的现实态度大为震惊。
“是的,我明白。我已经失去了达西和菲尔,现在就只剩下你了。只要我不再失去你,哪怕你永远住在那种地方,我也心甘情愿。”
“我看你忧虑得心不在焉,简直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你这老傻瓜。”米德太太温柔地说着,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
米德大夫气还未消,用手抚摩着她的脸颊沉默片刻后又发作道:“还要接受白瑞德那家伙的恩惠!那真不如上绞架的好。不,就算是他救了我的命,也别想我会对他客气起来。他这人傲慢到了极点,一想起他那种无耻的投机行为真要叫我把肺都气炸。叫我向一个从来不曾上前线打过仗的人感恩戴德——”
“媚利说他在亚特兰大陷落后参过军的。”
“那是扯谎。媚利小姐对任何一个表面说得天花乱坠的歹徒的话全都相信。我不明白白瑞德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情愿给自己添麻烦。我本不想说,可是——嗯,有人在说他跟肯尼迪太太的闲话,去年一年,我就常看见他们两人一起从外面赶车回来。他一定是为了她才肯那么卖力。”
“假如他是为了思嘉,他就不会插手了。他为何不任凭弗兰克·肯尼迪上绞架呢?我看他是为了媚利——”
“米德太太,你不见得是暗示他们两人之间有什么暧昧吧!”
“哦,别傻啦!可是自从他在战时设法把艾希礼交换回来后,她一直非常喜欢他。而且我得替他说句话,他在她面前,从来没有伪装过那种叫人讨厌的假笑。他在她面前,总显得很友善,很体谅别人,完全成了另一个人。从他跟媚利在一起时的态度,你不难看出,他这人如果肯走正路,并不难成为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喏,在我看来,他为什么要插手这桩事,是因为——”她说到这里停了一停,“大夫,你一定不喜欢我的看法。”
“凡是和这桩事有关的,我一概都不喜欢。”
“噢,照我看来,他一方面固然是为了媚利,可是主要是想利用这次机会大大地捉弄我们一下。我们大家都非常恨他,而且大家都很坦率地恨他。现在他将我们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要么承认自己是在沃特林那里,叫你和你的妻子在北佬面前丢脸;要么说出真相,那你就要上绞架。而且他知道,如果承认是在沃特林那里,那我们就等于受惠于他和他的情妇,而我们几乎是宁愿上绞架也不愿接受他的恩惠的。哦,我敢打赌他对这一招,一定感到非常得意呢。”
大夫叹了口气道:“他带领我们上楼的时候,并看不出有快活的样子。”
“大夫,”米德太太迟疑地问道,“那地方看起来像什么样子呢?”
“你说什么,米德太太?”
“我问她那屋子,看起来是什么样子?有没有雕花玻璃吊灯?有没有红丝绒窗帘和几十面镀金的穿衣镜?那些姑娘——她们全都光着身子吗?”
“我的上帝!”大夫嚷道,如同遭了雷击一般,他万万没有料到,一个贞洁的女人,对于她不贞的姐妹竟有如此强烈的好奇心,“你怎么会问出这种不该问的问题来?我看你不太正常,我得给你配点镇静剂。”
“我用不着镇静剂。我就是想知道。哦,亲爱的,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可以知道一个坏女人的屋子是什么样子,你却这么不大方,硬是不说给我听!”
“我什么也没留神。当时我到了那种地方,心里懊恼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去看它是个什么样子呢?”大夫正经地说,他没料到他妻子的本性竟会是这样,这比起他一晚的种种遭遇来,更叫他心里烦闷,“很对不起,我想要睡一会儿了。”
“嗯,那就睡吧,”她回答道,语气显得很失望,可是等米德大夫弯下腰脱靴子的时候,她的声音却又变得高兴起来,“我猜多利一定已向梅里韦瑟老爹打听得详详细细了。等一会儿她会说给我听的。”
“我的上帝,米德太太!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上等女人之间居然会谈论这种事情?”
“哦,你去睡吧。”米德太太说。
第二天下雨夹雪,到雨雪交加的傍晚时分霰子不下了,只是刮着冷风。媚兰裹着大氅跟在一个陌生的黑人马车夫后面,穿过前院走到大门口。门外停着一辆神秘的马车,四面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她走到车旁,车门就马上打开,隐约看见里面坐着一个女人。
媚兰靠近车子往里面张望,问道:“这位是谁?请到屋里坐吧?外面很冷——”
“请你上车来坐一会儿,威尔克斯太太。”从马车的最里面传出稍稍有点熟悉而困窘的声音。
“噢,你是沃特林小姐——太太!”媚兰喊道,“我真想见你!快请进屋里坐。”
“那可不行,威尔克斯太太,”贝尔·沃特林的声音有些震惊,“还是请你上车来坐一会儿吧。”
媚兰上车,车夫随手关上车门。她在贝尔身边坐下,伸手跟她握手。
“为今天的事,我真对你感激不尽呢。我们大家对你都感激不尽。”
“威尔克斯太太,今天上午你不该叫人送条子给我。我不是不看重你的条子,是怕它落到北佬手里。你说要到我家里来谢我,哎呀,威尔克斯太太,你可真糊涂,这千万使不得!我等天一黑就急忙赶到你这里来,告诉你千万不能那样做。你瞧,我——嗯,你——反正那样很不合适。”
“对我来说,当面感谢一位救我丈夫性命的好心肠女人,并没有什么不合适。”
“哦,得了,威尔克斯太太,你要明白我的意思!”
媚兰静默片刻,对她的言外之意感到为难。这个坐在黑暗中马车上服饰庄重的漂亮女人,无论外貌和言谈都不像那个想象中的坏女人——一个操贱业的人。她的话虽然很粗俗不雅,但却很亲切热心。
“你今天在宪兵司令面前的表现可真了不起,沃特林太太。多亏你和另外一些——你的姑娘,救了我们男人的命。”
“威尔克斯先生才真的了不起呢。我不知道他竟能挺住站着把事情经过说得头头是道,而且他的态度是那么冷静沉着。昨天晚上我见到他时,他确实在大出血。他现在不要紧吧,威尔克斯太太?”
“不要紧,谢谢你。大夫说只伤了皮肉,就是失血太多。今天上午他表现得挺像是由于白兰地给了他活力,否则恐怕他难以从头到尾支撑住而且一点也不露马脚。不过真正救他们的还是你,沃特林太太。你大发脾气和谈到被打碎的镜子时,你的话听起来多么——多么使人信服。”
“谢谢你,太太。不过我——我想白瑞德船长可也真不错。”贝尔说道,她的声音又害羞又自豪。
“哦,他表现出色!”媚兰热情地说,“北佬简直没法不相信他的证词。他把这事件的前前后后计划得非常周到。我不知该怎么谢他——还有你!你们两人真好!”
“谢谢你,威尔克斯太太。我非常乐意这样做。我——我刚才说威尔克斯先生常到我那里去,希望你不要见怪。你知道,他从来不——”
“是的,我知道的。我当然不会见怪。我真是非常感激你。”
“我敢说别的太太都不会感激我,”贝尔忽然用怨恨的口气说,“而且我敢说她们也不会感激白瑞德船长。我敢说她们只会恨他恨得更厉害,我敢说你是唯一跟我说声谢谢的太太。我敢说她们今后在街上碰到我,一定连瞧也不瞧我一下。不过我不在乎。她们的丈夫若是都被送上绞架,我也不想多管闲事。可是我不能不管威尔克斯先生,在战争时期你替我把捐款送到医院去的事,我是永远忘不了的。在亚特兰大城里,没有一位太太像你这样待我好。人家待我好,我是不会忘记的。我想万一威尔克斯先生被绞死,你就要成为寡妇,带着一个孤儿——那是个好孩子,威尔克斯太太。我自己也有个男孩子,所以我——”
“哦,你有个男孩子吗?他住在——呃——”
“哦,不!他不住在亚特兰大,他从来没到这里来过。他在念书。他从小离开我,我一直没见过他。我——噢,不谈这个。后来白瑞德船长要我为那些人说谎时,我请他把名字告诉我。我一听到威尔克斯先生的名字,毫不迟疑地答应了。我把我那些姑娘叫来说:‘你们谁要是不说整个晚上都跟威尔克斯先生在一起,小心我拿鞭子把你们活活抽死。'”
“哦!”媚兰喊道,她见贝尔那么随便地把她的那些“姑娘”说出来愈加显得有些发窘,“哦,你真好,还有——她们也真好。”
“对你我是应当如此的,”贝尔热心地说,“若是别人,我就不管了。若是这事就只涉及那位肯尼迪太太的丈夫一人,那么不管白瑞德船长怎么说,我是不会插手的。”
“为什么?”
“喏,威尔克斯太太,干我这一行的人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要是城里的上等太太们知道我们对她们的情况了解得很清楚,准会大惊失色。那位肯尼迪太太不是什么好人,她丈夫和韦尔伯恩家的好小伙子,等于是她亲手开枪把他们打死的。她成天独自到处乱跑,招惹黑鬼和下流白人,这事的祸根是她。你瞧,就连我的姑娘们,没有一个——”
“你不该在我面前说我嫂嫂的不是。”媚兰冷冷地坐直身子。
贝尔急忙把一只手搁在媚兰的臂上表示和解,又急忙缩回来。
“请不要生我的气,威尔克斯太太。你待我那么好,要是生我的气,我会受不了的。我忘了你是非常喜欢她的。我刚才不该那么说。可怜的肯尼迪先生死了我也感到难受。他是个好人。我常到他店里买东西,他待我总是很亲切。可是肯尼迪太太——嗯,她的为人跟你不属同一类型,威尔克斯太太。她是个极其冷漠无情的女人,我实在不能不这样想……你们什么时候给肯尼迪先生出殡?”
“明天上午。肯尼迪太太并不像你所说的那样坏,她此刻正悲伤得快昏倒了。”
“也许是的,”贝尔说着表现出明显的不相信,“哦,我得走了。我怕时间长了,有人会认出我的马车,那样对你没有好处。威尔克斯太太,你若是在街上见到我,你——你不用跟我说话。我能够理解的。”
“我把跟你说话和得到你的帮助,看成是值得骄傲的事。我希望——希望能再见到你。”
“不,”贝尔说,“那不合适。晚安。”
第四十七节
思嘉坐在卧室里,慢慢地吃着嬷嬷端来的一盘晚饭,一面倾听着窗外夜风的呼号。整座屋子静寂得可怕,比几小时前弗兰克停尸在客厅里时还静寂。因为那时她还能听见踮起脚走路和压低嗓门儿说话的声音,还能听见轻轻的敲门声后邻居窸窸窣窣走进屋里低低的悼念声,还能听到弗兰克妹妹偶尔的抽泣声,她是特地从琼斯博罗赶来参加葬礼的。
可是现在却是一片沉寂。虽然房门打开着,却听不见楼下有丝毫声息。弗兰克的尸体刚抬回家后,韦德和埃拉一直待在媚兰那里,她也听不到韦德的脚步声和埃拉的咯咯笑声。厨房里似乎暂时休战,彼得、嬷嬷和厨娘三人的争吵声也消失了。连楼下藏书室里的皮特姑妈由于对思嘉的悲痛表示尊重,也不让椅子摇摆得吱吱嘎嘎直响。
没有人前来打搅她,大家认为她在悲伤的时刻需要安静,殊不知她现在最不愿意的就是没人跟她做伴。此刻在她心中折磨她的如果只有悲伤,她还能够忍受得住。可是除了弗兰克之死带给她深沉的悲痛外,还有恐惧、悔恨,以及突然觉醒的良心给她的折磨。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对自己做过的事感到悔恨,悔恨得带有强烈的迷信的恐惧,使她不由得朝那她和弗兰克共枕的卧床连连瞥了几眼。
是她害死弗兰克的。她害死他,简直等于她亲手扣动扳机打死了他。他曾请求她不要单独外出,可她就是不听。现在他就死于她的一意孤行。上帝因此会惩罚她。可是此外,在她良心上还负有比害死他更沉重更可怕的事。这桩事直到她看到弗兰克躺在棺材里的脸容时,才第一次引起她的不安。她见他静止的脸上有种悲怆和无奈的神情,像是在对她控诉。她在他真心爱着苏埃伦的时候,把他抢过来跟自己结婚,对此上帝绝不会饶恕她。等到末日审判的时候,她将不得不蜷缩在上帝的座前,把当初从北佬营房里出来坐在他的马车上跟他编造的一套谎言全部招认并受应得的惩罚。
时至今日,她如果还想以她的目的为她的手段辩护,说她因为要养活一大家子人,因而没法考虑到他和苏埃伦的权利和幸福,那已经无济于事了。事实已明显地摆在面前,她也不得不在事实面前瑟瑟发抖了。她跟他结婚时本来没有什么情义,结婚后对待他也无情无义。特别是最近半年来,她本来可以使他生活非常幸福,然而她却使他丝毫得不到幸福。她老是骂他,刺激他,跟他发脾气,奚落他,她不让他跟他的朋友接近,还做出种种使他蒙受羞辱的事,像开办锯木厂,建造酒店,雇用犯人,等等。就为这些,她逃不了上帝的惩处。
她使他的生活过得很不幸福,这她心里是清楚的。可是他却像很有教养的人那样把一切都容忍着。她唯一使他感到真正幸福的事是给他生了个小埃拉。可是她也清楚,她若是能够避免的话,小埃拉是绝不会出世的。
她不由得害怕起来,颤抖起来。假如弗兰克还活着该多好!那她一定好好待他,对他非常之好,以弥补过去的一切。哦,上帝为什么如此狂暴,如此不能宽容!哦,时间为什么过得这样慢,屋子里为什么这样静,她若是能有个人陪着该多好!
假如媚兰能来陪着她,准能帮她消除恐惧。可是媚兰得在家里看护艾希礼。一转念她想把皮特姑妈叫来,好让她站在自己和自己的良心之间,可是她又拿不定主意。皮特来了,情况说不定会更糟,因为她是真心实意地哀悼弗兰克的。比起思嘉来,她和弗兰克两人更像是同代人,而且她是全心全意地对待弗兰克的。皮特需要一个“家里的男人”,弗兰克正好完美无缺地填补了这一个空缺。他常给她带些小礼物,给她说笑话,讲故事,读报纸,传播些无伤大雅的闲言碎语,还把当天的时事解释给她听。皮特姑妈对他则是关怀备至,除了帮他补袜子外,还专门给他准备些饭菜,在他那没完没了的感冒期间,悉心地照料他。此时她正在深深地怀念着弗兰克,一面擦拭着红肿的眼睛,一面一遍一遍地絮叨:“他若是不跟三K党人出去就没事了。”
她多么希望有人来安慰她,帮她消除恐惧感,解释给她听这种令她心情沮丧手足无措而又冰冷难挨的恐惧感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若是艾希礼——可是她马上把这念头排除了。就跟她害死了弗兰克一样,她差点儿也把艾希礼给害死了。而且假如他知道她当初为了要跟弗兰克结婚用了怎样的欺骗手段,婚后又是怎样对待他的,那么他就再也不会爱她了。艾希礼为人诚实、正派、善良,看问题总是那么正确,那么清楚。他如果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一定能谅解她。哦,是的,他一定非常能谅解,可是从此他不会继续爱她了。所以她不能叫他知道真相,因为她不能没有他的爱。他的爱是她力量的秘密源泉,没有了它,叫她怎么生活下去呢?可是她若能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哭着把她内心的歉疚尽情地向他倾吐,那又多么宽慰呢。
静寂的屋子以及笼罩着这屋子里的死亡的气氛沉重地压在她孤单的心头,使她再也无法忍受。她小心翼翼地起身把房门半掩上,打开五斗橱最下面一个抽屉,从内衣底下摸出一瓶皮特姑妈发晕时提神用的白兰地,那是她偷偷藏在那里的,拿到灯下一照,已经只剩下半瓶了,没想到从昨晚到现在,她竟喝掉那么多了。她往杯子里倒了好多,一口气喝干。她想她得把瓶里灌满水,在明晨之前把它放回到酒橱里。刚才举行葬礼之前,抬棺材的人想喝一口,嬷嬷到处没找到,弄得厨房里嬷嬷、厨娘和彼得三个相互猜疑,空气十分紧张。
白兰地火辣辣的真够味。你需要它的时候,再没有什么比它更好的了。事实上,白兰地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是很好的,比那淡而无味的葡萄酒要好得多。可是为什么女人就只该喝葡萄酒,不该喝点烈性酒呢?刚才在葬礼上,梅里韦瑟太太和米德太太显然闻出她身上的酒味,她还看见她们胜利似的交换了一下眼色。这两个老恶婆!
她又倒酒喝了一次。今晚她略醉也无妨,反正她就要上床睡觉,待会儿嬷嬷替她脱衣服,她事先用花露水漱漱口就行了。她真想跟过去杰拉尔德那样,每逢法院开庭的日子,总要稀里糊涂地喝得酩酊大醉。也许那样就可以忘掉弗兰克那张凹陷的脸,忘掉他脸上那控诉她毁了他一生害了他性命的神情。
她不知道城里的人是不是都以为弗兰克是她害死的。刚才在葬礼上,大家确实对她都很冷淡。对她表示同情的,只有几个跟她有生意往来的北佬军官的妻子。好吧,城里的人怎么说她并不在乎,因为她还得向上帝交代,相比之下这一点似乎微不足道。
想到这里,她又喝了一次,一股热流从喉咙里灌下去,身上瑟瑟发抖了。接着她感到很暖和,可是心头依然摆脱不了弗兰克。男人们说喝了酒可以忘记忧愁,完全是蠢话!她除非喝得人事不省,否则弗兰克的脸就会一直呈现在她眼前,那神情始终是他最后一次求她不要单独外出时的样子:胆怯,还带有责备和抱歉之意。
前门的门环忽然有人敲起沉闷的响声,使寂静的屋子发出回音。她听见皮特姑妈脚步不稳地穿过过道去开门,接着是招呼声和一阵分辨不清的低语。想必是邻居们来聊聊关于葬礼的事,或者送点牛奶冻来什么的。皮特会觉得很高兴,因为她跟前来吊唁的人谈话,可以排遣悲怀,从中得到极大的慰藉。
她不知道来人是谁,也不很感兴趣,可是她一听到一个男人洪亮而拖长的声音盖过了皮特哀伤的低语时,立刻就知道他是白瑞德,心中立刻感到宽慰和高兴。自从他把弗兰克的死讯通知她以后,至今她还没见到过他。现在他一来,她心里深深感到今晚能帮助她的正是他这个人。
“我想她是肯见我的。”白瑞德的声音传到楼上。
“可是她已经睡了,白瑞德船长,不再见客人。这可怜的孩子,不知有多哀伤。她——”
“我想她是肯见我的。请你告诉她我明天要离开这里,要过一段日子才回来。我有桩很要紧的事想跟她说。”
“可是——”皮特姑妈有些烦躁不安。
思嘉急忙跑到过道里,因感到两膝有些不稳而有些吃惊,她把身子靠在栏杆上。
“我马上下来,白瑞德。”她嚷道。
她见皮特姑妈仰起胖脸,眼睛睁得圆圆的像猫头鹰似的,流露出惊异和不赞成的神色,思嘉想道:“我丈夫今天才出殡,我的行为实在太不合适,势必引起全城的非议。”可是她仍匆忙回到房里,把头发梳理一番,又把黑色紧身上衣的纽扣自下而上扣到下巴下面,将皮特姑妈的丧服领针别在领口上。然后她俯身在镜子里一照,显得脸色过于苍白,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那模样看来不很美,她想。一会儿她伸出手想摸那锁着的藏有胭脂的盒子,可是她又决定不要了。她若是抹得红艳艳的光彩照人地下楼来,可怜的皮特恐怕真正会被吓倒的。于是她拿起花露水瓶,喝了一大口,仔细地漱了口,然后把它吐在脏水罐里。
她窸窸窣窣地下楼时,他们两人还站在过道里。皮特听思嘉说愿意见白瑞德,一时心慌意乱,竟忘了请白瑞德坐下。他很得体地穿了一套黑衣服,衬衫镶着绉边,上过浆,那副神态,竟像是按照习俗前来吊唁一个老朋友的故世一般。事实上他过分做作,反而显得有些滑稽,只是皮特姑妈看不出罢了。他先恰如其分地向思嘉致歉,说不该此时来惊扰她,又解释说他因为在离开亚特兰大以前要安排一下生意的事,所以没有能前来参加弗兰克的葬礼。
“他来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思嘉心想,“他说的一套全不是真话。”
“我本不想这么晚来打扰你。可是我有件生意必须马上跟你谈谈,那是肯尼迪先生生前跟我商量打算——”
“我一点不知道你跟肯尼迪先生还有生意来往。”皮特姑妈说着,有点愤愤不平的样子,似乎怪弗兰克办事不该有瞒着她的地方。
“肯尼迪先生的兴趣非常广泛,”白瑞德毕恭毕敬地说,“我们到客厅里去谈好吗?”
“不!”思嘉说着,朝客厅关着的折叠门瞥了一眼,仿佛看见那棺材还停在里面,她希望从此不再跨进那客厅里去。皮特这一回虽然有些勉强居然也采纳了她的暗示。
“那就到藏书室里去谈吧。我得——我得上楼去补衣服了。哎呀,我已经一星期没顾得上补了。我敢说——”
她上楼梯时,又以责备的眼光回头看了一下,可是思嘉和白瑞德都没有注意。他闪身让思嘉先进藏书室。
“你跟弗兰克有什么生意经呢?”她突然问道。
他靠拢她轻声说道:“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要皮特小姐不要妨碍我们。”他停了话俯身更靠拢她:“这样不好,思嘉。”
“什么不好?”
“那花露水。”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明白的。你喝得相当多了。”
“怎么,那又怎么样?你管得着吗?”
“即使在深深的悲痛之中,也不要忘了礼貌。思嘉,你不要一个人喝闷酒。早晚让人家知道会把你的名誉给毁了。再说,一个人喝酒不是桩好事。你怎么啦,亲爱的?”
他把她搀到黑黄檀木沙发旁,她默默地坐下。
“我关上门行吗?”
她知道若是让嬷嬷看见把门关着,一定会大为气愤并接连好几天地数落她埋怨她。可是若是让她偷听到他们关于喝酒的谈话,特别是在丢失了白兰地酒瓶的情况下,那岂不更糟。于是她点点头,白瑞德便把那折叠门拉上。他走过来坐在她身旁,他的一双黑眼睛警觉地在她脸上搜索。顿时,他身上散发出的活力驱散了死亡的阴影,房间里似乎恢复了愉快的家庭气息,灯光也变得明亮温暖起来。
“你怎么啦,亲爱的?”
他这一声“亲爱的”,世界上谁也比不上他说得这么亲昵,即使开玩笑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过此刻他并不像是在开玩笑。她抬起一双痛苦的眼看着他的脸,从他那不可揣摸的脸上多少得到一些安慰。她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她明明知道他是个难以捉摸的无情的人。也许像他常说的那样,是因为他们两人非常相似吧。有时候她觉得在她所认识的人中,除白瑞德外其他的都像很陌生似的。
“你可以告诉我吗?”他握住她的手,动作出奇地温柔,“这不仅仅因为弗兰克离开了你,是吗?你是不是需要钱用?”
“钱?上帝,不!哦,白瑞德,我非常害怕。”
“别傻啦,思嘉,你这一辈子从来就没有害怕过。”
“哦,白瑞德,我真的害怕!”
这句话一下子涌出来,比她平时说话的速度要快。是的,她可以告诉他,对白瑞德她什么话都可以说。他自己的品行那么坏,自然没资格来审判她。世界上多数人哪怕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也不愿说一句谎话,宁愿饿死,也不肯做不名誉的事。她现在认识的是一个从说谎到欺骗什么坏事都干的人,多么有意思呢!
“我害怕我会死,死后还会下地狱。”
如果此刻他听她提起会死会笑她,那她可受不了,可是他竟没有笑。
“你非常健康——也许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地狱。”
“哦,有的,白瑞德,你知道是有的!”
“我知道是有的,不过它就在我们这地球上,不在我们死后。我们死后便什么也没有了,思嘉。你现在就在地狱里。”
“哦,白瑞德,你这话是触犯神明的!”
“可是听起来异常舒服。告诉我,你为什么会下地狱?”
他又在逗弄她了,她从他目光的闪烁中可以看出,不过她并不介意,他的双手温暖而有力,让他握着她觉得非常惬意。
“白瑞德,我不应该跟弗兰克结婚。这事我做得不对。他追求苏埃伦,他爱的是她,不是我。可是我骗了他,说苏埃伦就要跟托尼·方丹结婚。哦,我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的?”
“啊,原来是那么回事!我对这事始终感到不解。”
“后来我又害得他处处不顺心。我逼着他去做种种他不愿意做的事,比如在人家还不出钱时,硬逼着人家还钱。我还办锯木厂,造酒店,雇犯人,这些都给他带来耻辱,叫他抬不起头来。白瑞德,他是我害死的,是的,是我害死的!我不知道他参加三K党。我做梦也没想到他有这胆量。可是我应该早就知道的。唉,是我害死了他。”
“‘倾东海之水,能否洗净我手上之血迹?'”
“什么?”
“没什么。你说下去。”
“说下去?说完了。难道还不够吗?我跟他结婚,使他得不到幸福,后来又害死他。哦,上帝!我不知道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来!我欺骗他,跟他结婚。当初我以为是完全正确的,现在才知道是大错特错。白瑞德,这些事看起来简直不像是我做的。我待他太卑鄙了,可是我并不是一个真的卑鄙的人。我不是那样教养长大的。母亲——”说到这里,她停下来,咽下口水。她一整天来都尽量避免想起埃伦,现在却再也没法抹掉她母亲的形象了。
“我常常在想,不知她是个什么样子。在我看来,你好像非常像你的父亲。”
“母亲是——哦,白瑞德,我这是第一次为她的死感到高兴,因为她无法看到我现在的情况。她并不想把我教养成一个卑鄙的人。她对每一个人都很亲切,很善良。她宁可让我饿死,也不愿我做出这种事来。我非常想处处像她,可是偏偏一点都不像她。我不曾好好想过——需要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可是我确实很希望像她。我不希望像爸。我爱他,可是他太——太——太没有头脑。白瑞德,有时候我也竭力想要好好待人,待弗兰克要好些,可是我每念及此,我那经历过的梦魇就会重新出现,害得我一个劲儿横冲直撞,到处从别人身上搞钱,不管那钱来得是不是正当。”
泪水不自觉地从她脸上淌下来,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以致指甲掐进他的肉里。
“什么梦魇?”他的声音安详而带有抚慰。
“哦——我忘了你并不知道。喏,我每回想要好好待人,想跟自己说有钱并不等于有了一切时,晚上就会做噩梦我回到了塔拉,重新经历母亲刚刚去世和北佬刚刚来过的情景。白瑞德,你无法想象——我一想起来身上就会发冷。我仿佛看见所有的东西全烧光了,到处一片寂静,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哦,白瑞德,我又梦见我在挨饿。”
“说下去。”
“我在挨饿,所有其他的人也在挨饿。爸和几个女孩子,还有黑人,都快饿死了。他们不停地在喊:‘我们肚子饿!’我自己也饿得难受,心里又害怕。我听见我的心声在反复地说:‘我只要能逃出这里,就再也不会挨饿。’于是我的梦境变成一片灰蒙蒙的迷雾,我在雾中不停地奔跑,没命地奔跑,直跑得心都快要迸裂。我身后像是有什么在追赶着我,叫我透不过气来。可是我还是在想,只要我到了那边,我就安全了。可是我不知道我到底想到哪里去。然后我就醒了,吓得浑身冰凉,害怕又会挨饿。在做过这样的噩梦后,我总觉得世界上非要有这许多钱,否则不能消除我对饥饿的恐惧。可是弗兰克说话老是那么转弯抹角,没精打采的,叫我忍不住要发脾气。我猜他不理解,我也没法叫他理解。我一直在想,我先多搞点钱,等到我用不着担心挨饿时,再跟他和解。可是现在他人已死了,我已经太晚啦。哦,我当初干的时候好像一点没错,现在回头看看,一切又全做错了。假如我能从头做起,我的做法一定要改弦易辙了。”
“别说啦,”他说,从她紧握着的手中抽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把脸擦一下,你这样戕害自己,实在是毫无意义的。”
她接过手帕,擦了擦泪湿的双颊,心里稍觉宽慰,像是一部分负担已转移到他宽阔的肩膀上。他看上去是那么能干,那么沉着,就连他那稍稍扭曲的嘴唇也像是在安慰她并证明她的痛苦和惶惑都是完全没有必要似的。
“觉得好点了吗?那么让我们把事情的实质弄个明白。你刚才说,假如你从头做起,你一定要改弦易辙了。可是你真的会这样做吗?好好想想,是真的吗?”
“嗯——”
“我看不是真的,你还是照样要重蹈覆辙。你说你有没有别的选择?”
“没有。”
“那么你有什么好遗憾的呢?”
“当初我那么卑鄙,如今他已经死了。”
“假如他没有死的话,你还是照样要卑鄙下去。照我的理解,你跟弗兰克结婚,你欺侮他,无意中造成他的死亡,对这些你并不真正懊悔。你之所以后悔不该这么做,是因为害怕要下地狱。对不对?”
“嗯——你这话把我给搅糊涂了。”
“你的道德标准本来就是稀里糊涂的。你的情况,跟一个小偷完全一模一样。小偷偷东西被当场抓获,他后悔的并不是偷了东西,而是非常非常懊恼怕坐监牢。”
“一个小偷——”
“哦,不要尽看字面!换句话说,倘若你没有这种傻念头,以为你会到不灭的地狱烈火中受煎熬,那么你就会乐意把弗兰克给丢诸脑后了。”
“哦,白瑞德!”
“哦,得了!现在你在忏悔,那么你也可以把真理当作体面的假话。当初你为了三百块钱,不惜把比生命更可贵的宝贝奉献给别人,那时你的——呃——你的良心是不是曾感到不安过呢?”
刚才喝下的白兰地此刻开始在她的脑子里旋转,她觉得头晕,又有点不在乎。在他跟前说假话有什么用?他好像总能看透她的心思似的。
“那时我确实没有想到上帝——和地狱。即使偶尔想到,我也认为上帝是会谅解我的。”
“可是你跟弗兰克结婚这事,你就不认为上帝会谅解你吗?”
“白瑞德,你明知道你自己根本不相信上帝存在,你怎么可以这样谈论上帝呢?”
“可是你却相信有天罚这么一回事,这在现在很重要。那么上帝为什么不该谅解呢?现在塔拉仍然归你所有,没叫拎包投机家占去,你觉得懊恼吗?你现在不用忍饥挨饿,也不用衣衫褴褛,你觉得懊恼吗?”
“哦,不!”
“好吧,你当初除了跟弗兰克结婚,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
“他并不是非跟你结婚不可,对吗,男人是自由的。他不想做的事,也并不是非要由着你逼迫他做不可的,对吗?”
“嗯——”
“思嘉,你又何苦要烦恼?假如你真的从头做起,你还是不得不跟他说谎,他也还得跟你结婚。你照样会遇到危险,他也只得为你报仇。他假如跟苏埃伦结婚,固然不会为她而送命,可是她很可能使他加倍地不幸福。情况一定会那样。”
“不过我本来可以对待他更好些。”
“你若想对待他好些,除非你换一个人。因为凡是能让你欺侮的人,你一定要欺侮的,这是你的生性如此。强者生来就要欺侮人,弱者生来就是挨欺侮的。弗兰克没拿马鞭子抽你,这是他的不是……你真叫我吃惊,思嘉,到了这样的年龄,忽然萌发起良心来了。其实像你这样的机会主义者是不该讲良心的。”
“什么叫作机——你刚才怎么说的?”
“一个专门会利用机会的人。”
“那样做不对吗?”
“这样做是被认为很不名誉的,特别是在那些有机会而不利用的人眼里是这样认为的。”
“哦,白瑞德,你又在开玩笑了。我还以为你会变得有教养起来了。”
“我现在是有教养的——我的确如此。不过思嘉,亲爱的,你可有一点不太清醒。我想你的毛病就在这里。”
“你怎么敢——”
“是的,我敢。不过你现在已经快要成为俗话所说的一只‘哭皮袋’,一碰就要哭了。我还是换个题目说点新闻给你听让你高兴高兴吧。事实上,我今晚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在我离开之前把关于我的消息说给你听的。”
“你打算去哪儿?”
“去英国,可能要去好几个月。把你的良心忘掉,思嘉,我不想跟你继续谈论你的灵魂的安宁问题了。你要不要听听我的消息?”
“可是——”她软弱无力地刚开口又停住了。白兰地正在把她悔恨的棱角渐渐磨平,再加上白瑞德那嘲讽然而令人宽慰的言谈,弗兰克那暗淡的鬼影渐渐消退而去。也许白瑞德是对的。也许上帝能够谅解。此时她已恢复到有足够的力量把刚才的念头从心上排斥开去,并且下定决心:“我明天再想吧!”
“你有什么消息呢?”她使劲地问道,用他的手帕擤了一下鼻子,又把她那开始散乱的头发理了一下。
“关于我的消息是这样的,”他咧开嘴笑着说道,“我现在依然想要你,想得比我见到过的任何女人都厉害。我想弗兰克现在已经死了,你听到这消息也许会有兴趣的。”
思嘉把自己的手从他紧握的手中猛地一拉,一下子跳起身来。
“我——你是世界上顶顶没有教养的人,你居然会在这种时候跑来讲这样的脏话——我早该料到你是永远也改不了的。弗兰克尸骨未寒!你若是多少有点教养的话——请你马上出去——”
“请你安静一点,要不皮特小姐马上就要下楼来了,”他说着,没有站起身,只伸手捏住她那只拳头,“我怕你误会我的意思了。”
“误会你的意思?我什么也没有误会,”她说着,一面使劲想把手抽出来,“放开我,马上给我出去。我从来没听见过这种低级下流的话,我——”
“嘘!”他说,“我是求你跟我结婚。我若是跪下来求你,你会不会相信呢?”
思嘉透不过气来只说了声“哦”,重重地坐倒在沙发里。
她呆呆地看着他,嘴巴张得大大的,不明白是不是白兰地在跟自己开玩笑。同时她不自觉地想起他那句捉弄人的话:“亲爱的,我是个不结婚的男人呢。”她想若不是她醉了,就一定是他疯了。可是他看上去不像是发疯的样子。他态度安详,就像是在跟她谈论天气一样,他那流畅拖长的语调听起来并没有特别加重语气。
“我从在十二橡树第一次见到你以后,思嘉,我就一直想要你。那时你正在摔花瓶,在咒骂,在显示出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大家闺秀。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想用这种或那种办法来得到你。现在你跟弗兰克已经挣了一点钱,你不会再被逼来向我提出抵押贷款之类的动人建议,因此我只好求你跟我结婚了。”
“白瑞德,这是不是你的又一种下流的玩笑呢?”
“我把灵魂赤裸裸地暴露给你,你反而疑心起来了。不是玩笑,思嘉,是一次诚实的宣言。我承认在这种时刻来找你算不上很高尚,可是我这种缺少教养的举动有一个非常好的借口。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要隔很长时间才回来。我怕等我回来时,你已嫁给一个有点钱的男人了。所以我想,为什么不叫你嫁给我和我的钱呢?说实话,思嘉,我总不能一辈子老等着在你的一个个丈夫的隙缝中寻找机会逮住你呀。”
他说的是真心话,这是不用怀疑的。她明白了他的意图以后,只觉嘴唇发燥。她一边吞咽着口水,一边注视着他的眼睛,想从中看出点线索来。他眼睛里充满笑,可是还有些别的,那是在它深处的一丝闪光,她以前从来没有见到过,也是她无从分析的一种光辉。他随随便便自由自在地坐在那里,可是她觉得他像只守在老鼠洞口的猫,正在警觉地注视着她。在他表面安详的神情之下潜伏着一种力量,使她往后退缩而感到有些害怕。
他真的在向她求婚,在做一桩令人难以置信的事。以前她曾打算过,如果他真的向她求婚,她定要叫他吃点苦头。那时她想只要他开口说向她求婚的话,她要好好挫一下他的锐气,叫他知道她的威力,也算出了她的一口怨气。现在他的话果真说了,可是她从前的打算她甚至连记也没记起来,因为他丝毫没有把自己置于她的支配之下。事实上,整个局面完完全全都由他掌握着,她就像初次接受人家求婚的女孩子那样心慌意乱,一脸的娇羞,结结巴巴说不上话来。
“我——我再不打算结婚了。”
“哦,你要结婚的。你生来是要结婚的。那么为什么不跟我结婚呢?”
“可是白瑞德,我——我不爱你。”
“那算不了什么。我记得你前两次结婚,爱都不是主要的。”
“哦,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知道我是喜欢弗兰克的。”
他没有答话。
“我喜欢的,我喜欢的!”
“好吧,我们不要争了。等我走后你愿不愿意考虑一下我这建议呢?”
“白瑞德,我不喜欢拖泥带水。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打算不久回塔拉,让因迪·威尔克斯在这里陪皮特姑妈。我要回到家里去多过些日子,而且我——我不打算再结婚了。”
“胡说。为什么?”
“哦,好吧——不要问为什么。我就是不想再结婚了。”
“可是,可怜的孩子,你其实并没有真正结过婚。你怎么知道你心里不想结婚呢?你的运气不好,两次结婚,一次为了赌气,一次为了钱。你有没有想过——为了结婚的乐趣而结婚呢?”
“乐趣!别尽说傻话。结婚是没有什么乐趣的。”
“没有乐趣吗?为什么没有?”
她稍稍平静了一点,同时白兰地又把她的天性坦率全都表面化了。
“对男人来说是有乐趣的——虽然天晓得为什么。我怎么也弄不明白。可是女人结婚不过是混口饭吃,要做许多工作,要忍受男人的愚弄——还要一年生一个孩子。”
他放声大笑,回声在静寂中震荡。思嘉听见有人打开厨房间的门。
“嘘!嬷嬷的耳朵跟山猫一样灵,才刚刚——不久,你就这么个笑法,叫人听见像什么样子。别笑啦。你知道我说得不错。乐趣!胡说八道!”
“我说你运气不好,而你刚才说的话,正好证明了这一点。你结过两次婚,一次跟个孩子,一次跟个老头儿。而且我敢说你母亲一定告诉过你,女人对‘这些事情’必须忍受,因为能从做母亲的快乐中得到补偿。其实,那全错了。你为什么不跟一个出色的年轻人结婚呢?他名声虽坏,却很会应付女人。这是很有乐趣的。”
“你这人又粗鲁又自以为是,我看我们的谈话扯得太远了。这些话——非常庸俗。”
“可是也很有趣,对吗?我敢说你从来没有跟一个男人谈论过婚姻关系方面的事,哪怕是跟查利或者弗兰克。”
她皱起眉头。白瑞德知道得太多了。她奇怪他对女人的事知道得这样多,不知是从哪里得来的。这未免有点不大正派。
“不要皱眉头。给我一个日子,思嘉。我并不想马上结婚,以免影响你的名誉。我们可以等一段日子,以便合乎礼仪。不过你说多久才可以算是‘合乎礼仪的间隔期’呢?”
“我没有答应跟你结婚。在这种时刻谈这种事情本来就不合乎礼仪。”
“我已经跟你说过我为什么要现在就谈。我明天要离开这里,我又是个感情过于热烈的情人,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热情。不过也许我的求婚是太急促了些。”
忽然,他从沙发上溜下来,双膝跪在地上,叫她猛吃一惊。他一手姿态优美地按住心口,一面快速地朗诵道:“请你宽恕我,因为我奔腾的激情使你受惊了,我亲爱的思嘉——我是说,我亲爱的肯尼迪太太。你不可能没有注意到,在过去的一段日子里,我心中对你的友谊,已经发展成熟,已成为一种更深的感情,一种更美丽、更纯洁、更神圣的感情。我敢不敢把这种感情的名字对你说出来呢?啊!它的名字就是爱,是爱使我如此大胆。”
“快起来!”她央求他道,“你那副傻样子,要是让嬷嬷进来看见了怎么办?”
“她看到我风度这样优雅,一定会吓得不敢相信和目瞪口呆。”白瑞德说着轻轻地站起来,“得了,思嘉,你不是孩子,也不是女学生,何苦以是否合乎礼仪之类的傻话为借口拒绝我呢?跟我说一声,等我回来后和我结婚,要不,凭上帝见证,我绝不离开你。我要每天晚上在你窗下弹吉他,放开嗓门儿唱歌,直到你让步为止。那时你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就不得不和我结婚了。”
“白瑞德,理智一点,我不打算跟任何人结婚。”
“不结婚吗?你没有把真正的原因告诉我。这不是因为女孩子的胆怯。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忽然间她想起了艾希礼,仿佛他清楚地站在自己面前一般,金灿灿的头发,昏沉沉的眼睛,气宇庄重,跟白瑞德迥然不同。他便是她不愿意再结婚的真正原因。她虽然对白瑞德并无反感,有时还真心喜欢他,可是她永远是属于艾希礼的。她从来没有属于查尔斯或者弗兰克,也绝不可能真正属于白瑞德。她自身的每一部分,她所做的,所追求的,所得到的几乎每一样东西全都是属于艾希礼的,都是为了爱他才做的。她以前给过查尔斯和弗兰克的笑和吻,也都是属于艾希礼的,虽然他从来不曾要求过,今后也不会再要求她。在她内心深处,她有一种愿望,想把自己保留下来奉献给他,虽然她知道他绝不会要她。
她没有意识到她的脸容霎时间已起了变化。她刚才的梦幻已给她带来一种温柔的风韵,那是白瑞德从未见到过的。他瞧着她上斜的绿眼睛,大大的,朦朦胧胧,还有她那双唇的柔和曲线,不觉呼吸都暂停了。随后他把嘴唇使劲往下一拉,以热情的迫不及待的态度诅咒了一声:“思嘉·奥哈拉,你是个笨蛋!”
她的心思还没有来得及撤回她的遐思,他的双臂已把她紧紧搂住,就像那年回塔拉途中在黑暗的大路上那样,搂得那么使劲,那么结实。她感到那股使她无可奈何浑身瘫痪四肢乏力的热流重又袭来,于是艾希礼那平静的脸容变得模糊而隐没了。他把她的头仰着靠在他的臂上亲吻她,起初轻柔地亲吻,迅即猛烈地亲吻,使得她紧紧地贴着他的身子,仿佛他是在一个摇晃得令人头昏眼花的世界上的唯一支柱。他的嘴唇粘住她的,挤开她颤抖的双唇,将一阵猛烈的震颤传递给她的神经,激起她从来没有感受过的一种强烈的感觉。她觉得一阵眩晕,好像自己在不住地旋转,这时她知道她正在回吻着他。
“请暂停——我要晕过去了!”她低声说道,想把自己的头无力地离开他。可是他又把她的头按回到他的肩上。这时她隐约地往他脸上瞥了一眼。他眼睛睁得很大,闪出奇特的光辉,他的双臂猛烈地颤抖着,使她感到害怕。
“我就是要你晕过去,我一定得叫你晕过去,你已亲吻过好多年了,可是谁也没有像我今天这样亲吻你——有谁这样亲过吗?你那宝贝查尔斯和弗兰克,还有你那乏味的艾希礼——”
“请你——”
“我要说你那乏味的艾希礼。他们全是上等人——可是对女人他们知道些什么?他们对你知道些什么?只有我知道你。”
他又把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她不战而降毫不挣扎,她虚弱得连头也转不动,也不想转动,而她的心怦怦直跳,跳得她身子也颤抖了。她害怕他的威力,她觉得无力抵抗。他还想怎么样?他要是再不停止她就要晕过去了。他要是停止就好了——他要是永远不停止呢?
“说一声答应!”他的嘴正对着她的嘴,他的眼睛跟她靠得那么近,显得特别大,似乎填满了整个世界,“说声答应,你这该死的,要不——”
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低低说了声“答应”。仿佛这两个字是由他的意志力驱使着从她嘴里不由自主地吐出来似的。可是话一说出口,她的精神便突然安定了,头也不再旋转了,白兰地带来的眩晕也减轻了。她在不想答应的情况下,竟答应了跟他结婚。她自己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她并不后悔。她在说“答应”两个字时,说得极其自然,仿佛冥冥之中有神明在指使,有一只强有力的巨手在干预她的事情,帮她解决问题。
他听她说了这两个字,急速地吸了一口气,俯身像是又要亲吻她,她闭上眼睛仰着脸。可是他又退缩回去,使她稍稍有点失望。她觉得这样的亲吻可真奇怪,其中有种令她兴奋的东西。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把她的头仍搁在他的肩上,他那颤抖的双臂似乎被他竭力控制住了。稍后,他稍稍离开她一点低头看着她。她睁大眼,见他脸上吓人的红光已经消退了。可是不知怎么,她还是不敢接触他的凝视,而在一阵刺痛的惶惑中低垂自己的眼睑。
白瑞德开口说话了,声音很平静:“你说话算数吗?你不会反悔吧?”
“不会。”
“你不是因为我——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我的——呃——是我的热情支配了你的感情吧?”
她没有回答,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也不敢接触他的目光。他的一只手放在她的颏下,抬起她的脸。
“我曾跟你说过,我对你的一切都能忍受,只除了说谎。现在我要知道实情。刚才你为什么要说‘答应’?”
她还是不知怎么说是好,不过情绪已多少有点稳定了,她于是庄重地垂着眼睑,嘴角现出浅笑。
“看着我。是不是为了我的钱?”
“怎么啦,白瑞德!你怎么能这样问我!”
“你看着我,别想跟我说甜言蜜语。我不是查尔斯和弗兰克,也不是县里那些男孩子,被你那对飞舞的睫毛骗得神魂颠倒。你说是不是为了我的钱?”
“嗯——是的,有一部分。”
“一部分?”
他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懊恼。他急速地抽了口气,竭力把她的话给他的眼睛里带来的急切神情抹掉,他那神情因为她心里过于慌乱而没能看到。
“嗯,”她无可奈何地勉强说道,“钱是很有用的,这你知道,白瑞德。弗兰克没有留下很多钱。可是,白瑞德,你知道我们有些进展。在我认识的人中间,你是唯一能容忍女人说真话的。有个不把我当作傻瓜不希望我说谎话的丈夫,自然是好的——而且——嗯,我喜欢你。”
“喜欢我?”
“嗯,”她烦躁地说,“假如我说我疯狂地爱你,那么我是在扯谎,而且,你心里自然是有数的。”
“有时候我觉得你说实话说得有些过头,亲爱的。你有没有想过,即使是假话,可是你说一声‘白瑞德,我爱你’,哪怕有口无心,是不是更合适一点呢?”
他到底是什么用意,她想,她更弄不明白了。他看上去是那么古怪,那么急切,带有伤感和嘲讽。他放松她的手,把自己的双手深深地插进裤袋里,她见他裤袋里立刻鼓起两个拳头。
“即使我为此失掉一个丈夫,我也要说实话。”她倔强地想道。像往常当他用说话折磨她时一样,她很气恼。
“白瑞德,那样说无非是句假话,我们何必做那种蠢事呢?我刚才说过,我喜欢你。你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曾经跟我说过,你并不爱我,只是因为我们有许多共同的地方。照你的说法两个人都是无赖——”
“哦,上帝!”他转过头急速地自言自语,“我掉进自己设的陷阱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朝她看着,笑了,可是笑得并不愉快,“定个日子吧,亲爱的。”说着又笑起来,随后弯腰吻她的手。她见他的坏情绪消退了,明显恢复了惯常的好脾气,颇觉宽慰,因而她也微笑了。
他玩弄了一会儿她的手,然后咧开嘴笑着对她说:“在你读过的小说中,有没有常常碰到一个感情冷淡的妻子终于爱上自己的丈夫的情况呢?”
“你知道我是不读小说的,”她说,同时想学他的样跟他打趣,她继续说,“而且你自己说过,夫妻结合最坏的形式就是彼此相爱。”
“我还说过上帝对许多事都要惩罚下地狱的。”他突然反驳一句后又站起身来。
“你不要咒骂。”
“你得设法习惯我的咒骂,你自己也得学会咒骂。你还得习惯一下我所有的坏习惯。这就是你该付出的一部分代价——如果你喜欢我,并且想把你那可爱的小爪子碰我的钱的话。”
“哼,不要因为我不肯说谎以满足你的虚荣心而莫名其妙地发火。你并不爱我,不是吗?那么我为什么非爱你不可呢?”
“不错,亲爱的,我并不爱你,就跟你不爱我一样,而且即使我爱你,我也绝不会让你知道。愿上帝帮助那个真心爱你的人吧。你会使他心碎的,亲爱的,你这残酷的、害人匪浅的小猫,你太自信,太不顾别人,你甚至不肯收敛一下你的爪子。”
他将她从沙发上拉起来又亲吻她,可是他的嘴唇跟上一回不一样,似乎并不在乎他会不会伤害她,似乎他要伤害她,要侮辱她。他的嘴唇向下移到她的喉咙,最后贴在她胸口的塔夫绸内衣上,贴得那么紧,时间那么长,他的气息烫着她的皮肤。她挣扎着举起双手,使劲把他推开,觉得他太粗暴无礼了。
“不许你这样!你怎么敢这样放肆!”
“你的心跳得就像只小兔子吧,”他嘲弄她道,“如果我真的想入非非的话,我想你仅仅是喜欢我而已,总不至于跳得太快的。安静下来吧,不要装出处女娇羞的样子了。跟我说要我从英国给你带什么回来。戒指吗?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最后一句话引起她的兴趣,同时她那女性的爱闹爱发脾气的特点使她一时还不肯罢休,她在两者之间摇摆了片刻,终于说道:“哦——一枚钻戒——白瑞德,你一定得买一枚最大的。”
“好让你在你那些穷朋友面前炫耀说:‘瞧,是我搞来的!’好吧,我给你带一颗顶大的,大到使你那些不太走运的朋友在背后议论说那么大的东西戴在手上可真够俗气的,这样也好让他们有所自我安慰。”
他忽然拔脚就走,她困惑地跟着他直走到关着的房门。
“你怎么啦?上哪儿去?”
“回我房间里打点行装。”
“噢,可是——”
“可是什么?”
“没什么。希望你一路顺风。”
“谢谢。”
他打开房门走进过道。思嘉跟在后面心中若有所失,她没料到高潮就此突然降落,不免有些失望。他穿上大衣,拿起手套帽子。
“我会写信给你的。你若是改变了主意,跟我说一声。”
“你难道不——”
“什么?”他似乎急着要走,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你难道不跟我吻别吗?”她轻声说道,小心地不让屋里的人听见。
“一个晚上这样多的吻,难道还嫌不够吗?”他顶了她一句,又咧嘴而笑看着她,“没想到一个端庄而有教养的年轻女人——好吧,我跟你说过很有乐趣的,不是吗?”
“哦,你这人真讨厌!”她愤怒得嚷起来,也不管嬷嬷会不会听见,“你永远不回来我也不在乎。”
她转身愤愤地走向楼梯,希望他温暖的大手拉她一把,留着她。可是他却拉开大门,一阵冷风随即卷进室内。
“可是我会回来的。”他说罢出去了,把她留在楼梯脚眼睁睁地看着关上的大门。
白瑞德从英国带回来的戒指确实很大,大得使思嘉戴上它觉得很为难。她固然喜欢华美价昂的珠宝,可是对这一枚戒指,她非常清楚地知道,没有一个人不说它俗气,这使得她心里很不自在。那戒指当中是一颗四克拉重的钻石,四周镶着许多翡翠,戴在手指上一直碰到指关节,看上去像连她的手也被压得下坠似的。思嘉怀疑白瑞德是没安好心,是特意找人定做的,做得越显眼越好。
在白瑞德回到亚特兰大把戒指套在她指上之前,她对任何人包括她自己家里人在内,都没有把她的打算透露过一句,所以等她一宣布订婚,各种非议就沸沸扬扬四处传开了。自从上回的三K党事件以来,白瑞德和思嘉已成为亚特兰大城里最最不得人心的两个人,只有北佬和拎包投机家们对他们好些。思嘉当初脱下查利·汉密尔顿的丧服,就引起众人的不满。后来她又有违妇人之道经办锯木厂,怀了孕还不顾羞耻到处乱跑,加上种种诸如此类的事,使得人们对她的不满更加深了。等到她祸及弗兰克和汤米的死亡,并危及十多个男人的性命以后,大家对她的不满发展成为公开的责难了。
至于白瑞德,他在战时的投机行为早已引起公众的憎恨,后来他跟共和党人勾勾搭搭,大家对他的印象自然更坏。而且奇怪的是,他虽然挽救了亚特兰大城里几个最出色的男人的生命,却反而引起女人们对他的极大痛恨。
她们之所以恨他,并不是因为她们不愿意自己的男人活着,而是因为救他们丈夫的偏偏是白瑞德这样的人,用的又是这种见不得人的伎俩。几个月以来,她们受到北佬的耻笑和轻蔑,内心深感痛苦。白瑞德如果真的为三K党人着想,就应该采取比较像样的方式处理这件事。她们说他是有意把贝尔·沃特林牵扯进来,好叫城里有教养的人蒙受羞辱。所以他救人的事既不值得感谢,他过去的罪行,也不应该得到宽恕。
这些女人,对于做善事毫不迟疑,对别人的痛苦关怀备至,在危难的时刻坚忍不拔,可是谁若是稍稍触犯了她们心中不成文的道德法规,她们就会像对付变节的叛徒那样绝不罢休。她们的法规很简单。对南方邦联要崇敬,对老战士要尊重,对旧体制要恪守,对贫穷要感到自豪,对朋友要慷慨解囊,对北佬的仇恨要永远铭记在心。在她们看来,思嘉和白瑞德两人可以说把这些信条全都破坏无遗了。
被白瑞德救了性命的男人,为了合乎礼仪,也出于感激之情,曾劝说他们的女人不要对他们加以非议,可是收效甚微。在他们宣布订婚之前,虽然不得人心,大家表面上总还对他们客气。现在连那样冷淡的礼貌也无法保持了。他们订婚的消息像是一次突如其来的破坏性的爆炸,震撼全城,连态度最温和的女人也忍不住激愤地说出她们的看法。弗兰克死了才一年,她又要结婚了,何况弗兰克还是她害死的!而且她嫁的偏偏又是白瑞德那家伙。他是一家妓院的老板,还跟北佬和拎包投机家在一起,尽干各种骗钱的勾当!他们两人分开还可以容忍,如今两人竟厚颜无耻地结合在一起,叫人怎么忍受得了。两人都那么低级,那么恶劣!应该把他们驱逐出城!
他们两人的订婚恰好选在拎包投机家和无赖汉被城里人最痛恨的时候,因此就使他们更加令人难以容忍。因为此时此刻,佐治亚州对北佬抵抗的最后一个堡垒刚刚陷落。四年以前舍曼将军从多尔顿以北挥师南下而开始的漫长战役终于达到高潮,佐治亚州蒙受的屈辱至此已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重建时期已三年了,这三年实际上是恐怖时期。原来人人以为情况已经坏到极点,现在佐治亚州人才发现重建时期的最坏阶段才刚刚开始。
三年以来,联邦政府一直想把外来的思想和外来的统治强加在佐治亚州头上,由于有军队的支持,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可是新政权唯一的支柱,只有军队的力量。北佬对佐治亚州的统治并没有得到本州的同意。佐治亚州的领袖们一直在为州权而斗争,他们想以自己的思想治理自己的州。他们竭力抵制种种使他们屈服的压力,不接受华盛顿的指令当作本州的法律。
在公务方面,佐治亚州的政府从来没有投降过,可是他们的斗争却是无效的、屡战屡败的。这是一场不可能打赢的战斗,可是,却至少可以把不可避免的事拖延缓办。在南方其他各州,已有一字不识的黑人身居要津,有的地方的议会,已操纵在黑人和拎包投机家手里了。可是在佐治亚州,由于顽强抵抗的结果,至今还没有陷入这最后的一步。在这三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本州的议会还掌握在白人和民主党人手里。由于到处都是北佬军队,州里的官员除了抗议和抵制以外,不可能有别的作为。他们的权力只是名义上的,可是他们至少能使州政府保持在佐治亚州本地人手里。现在连这最后的据点也已陷落了。
四年以前,约翰斯顿将军率领他的部下被迫从多尔顿向亚特兰大节节败退。从1865年以来,佐治亚州的民主党人和他一样,也是一步步地被迫后退。联邦政府对本州事务以及对本州人民的生杀大权日益扩大。压力愈来愈大,军事当局的法令愈来愈多,使得文官政府更加无能为力。最后,由于佐治亚州处于军事管制之下,军方下令不论本州法律许可与否,黑人一律给以选举权。
在思嘉和白瑞德宣布订婚前一个星期,这里举行过一次州长选举。南方民主党人推举约翰·B.戈登将军为候选人,他是一个最孚众望的本州公民。他的竞选对手是共和党人布洛克。选举不像通常那样当天结束,却持续了三天之久。一列车一列车的黑人从这个城镇赶到那个城镇,在沿途各选区投票。结果自然是布洛克获胜。
如果说舍曼将军占领佐治亚州曾引起本州人民的痛恨,那么本州的州权最终落到拎包投机家、北佬和黑人手中,给本州人带来的就是前所未有的深恶痛绝。亚特兰大和整个佐治亚州顿时激荡起愤怒的情绪。
白瑞德偏偏又是为人所痛恨的布洛克的朋友!
思嘉对于不是直接发生在她鼻子底下的事情向来是不闻不问的,对于选举的事甚至一无所知。白瑞德没有参加选举,他和北佬的关系跟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他是个无赖汉,又跟布洛克是朋友,这个事实是改变不了的。如果他们结婚,思嘉就会转变成跟他一样的人。亚特兰大人对于敌人营垒里的人素来是不能容忍不讲友好的。所以,他们订婚的消息一经传出,城里人立刻记起他们两人的种种坏事,而把他们的好处统统给忘了。
思嘉知道她的事引起全城的震动,可是对公众的感情强烈到什么程度却并不知晓,直到有一天梅里韦瑟太太由于教友的敦促主动前来向她进言的时候。
“因为你自己的母亲已去世,皮特小姐又不是一位太太,没有资格来——呃,跟你谈这种事,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向你提出警告,思嘉,白瑞德船长这种人,不是上等人家的女人应该跟他结亲的。他是一个——”
“可是,是他想办法救了梅里韦瑟老爹,还有你侄儿的生命的。”
梅里韦瑟太太更生气了。就在不到一个钟头之前,她为这事刚跟老爹斗过嘴。老人说不论白瑞德是个无赖汉也好,坏蛋也好,她若是对他一点也没有感激之情,那她肯定没有把他这块老骨头放在心上。
“他那样做的目的,不过是要捉弄我们大家,叫我们在北佬面前抬不起头,”梅里韦瑟太太接着说,“你知道得跟我一样清楚,那人是个恶棍。他向来就是的,现在更不值一提了。一个规规矩矩的人家根本就不能接待他这种人。”
“不能吗?那倒怪了,梅里韦瑟太太,在打仗的时候,他不是经常出现在你的客厅里吗?梅贝尔穿的那件白缎子结婚礼服,不是他送的吗?要不大概是我记错了吧?”
“打仗的时候跟平时完全不一样,规矩人跟一些不怎么样的人来往,是为了南方大业,没有什么不正当的。可是他既没有打过仗,还要嘲笑参军的人,我想你总不能跟这样的人结婚吧?”
“他参过军的。他在军队里服役八个月时间。他参加最后一次战役,在弗兰克林打过仗。约翰斯顿将军投降的时候,他就在他的部队里。”
“这我可没听说过,”梅里韦瑟太太说着,一副不相信的神气,“可是他没负过伤。”她胜利地加了一句。
“没受伤的人多得很。”
“凡是参军打过仗的都负过伤。我可没听说有谁没负伤过。”
思嘉被这话刺痛了。
“那么依我看你认识的那帮人全是些笨蛋,既不会躲避阵雨,也不懂得躲避枪弹。好吧,梅里韦瑟太太,让我给你把话说清楚,你尽可带信息给你那些爱管闲事的朋友。我已经决定跟白瑞德船长结婚,哪怕他以前帮北佬打过仗我也不管。”
这位可敬的太太离开屋子的时候,气得头上的软帽都微微颤动起来。思嘉知道,从今以后这位不赞成她的朋友会成为她的公开的敌人。可是她不在乎。梅里韦瑟太太不管怎么说,怎么做,都于她无损。别人怎么说她全不在乎,只有一个人例外——嬷嬷。
皮特姑妈听到她订婚的消息而晕厥,这思嘉还能忍耐得住。艾希礼前来向她道贺的时候有意回避她的目光,她偷偷地看到他像是忽然衰老了,这她也挺过来了。波林姨妈和尤拉莉姨妈听到这消息吓了一大跳,急忙从查尔斯顿写信给她制止这桩婚事,说这不仅毁灭她自己的而且也危及她们的社会地位。思嘉读了她们的信只觉又好气又好笑。媚兰满面愁容真诚地对她说:“当然,白瑞德船长其实比大多数人所理解的要好得多,而且当初他救艾希礼时心肠又好,方法又巧妙。而且他毕竟还为南方邦联打过仗。可是,思嘉,你是不是可以不要过于仓促就做出决定。”思嘉听了这番话,也只是一笑置之。
别人的话,她全不放在心上。只除了嬷嬷。嬷嬷的话最叫她心里恼火,也最叫她伤心。
“我看见你做了许多事情,要是埃伦小姐知道了,准会伤心的。那些事也真的叫我伤心。可是没想到如今你竟做出最不像话的事,要嫁给一个白人败类了。是的,我说他是个败类!你不用跟我说他是好人家出身,反正那也一样。上等人家也好,下等人家也好,都会出败类。他就是个败类。思嘉小姐,我看见你把查尔斯先生从霍尼小姐手里抢过来,其实你并不爱他。我还看见你把弗兰克先生从你的亲妹妹手里抢过来。你做过许多不该做的事,我都没说过一句话,像你把坏木头当好木头卖,你骗那些做木头生意的人,你一个人在外面到处乱跑,招惹那帮自由黑人,害得弗兰克先生把命都送掉,你还不给那些囚犯吃饱肚子,这些我都没有说过你一句。甚至连埃伦小姐在天堂里说:‘嬷嬷,嬷嬷,你没有好好照看我的孩子!’我都采取容忍态度。可是我今天不能不说了,思嘉小姐,我不许你嫁给那个白人败类。只要我还有口气,我绝不答应。”
“我爱嫁给谁就嫁给谁,”思嘉冷冷地说,“我想你大概忘了你的身份了吧,嬷嬷。”
“现在是我说话的时候了。我不跟你说这些话,那么谁会跟你说呢?”
“我已经把这事仔细想过了,嬷嬷,我已经做出决定,你最好还是回塔拉去。我给你一点钱,而且——”
嬷嬷以她极大的尊严挺直身子。
“我是自由的,思嘉小姐。你没法叫我到我不愿意去的地方。你要我回塔拉,除非你也一起去。我不会撇下埃伦小姐的孩子,谁也别想叫我走。我也不会撇下埃伦小姐的外孙,交给那个败类继父抚养。我现在在这里,我就在这里待下去。”
“我不让你留在我家里冒犯白瑞德船长。我要跟他结婚,这件事已经定了。”
“这件事还没有定。”嬷嬷反驳道,她那昏花的老眼睛慢慢地闪出战斗的光芒。
“我从来没有想到要说埃伦小姐亲骨肉的不是,可是,思嘉小姐,你得好好听听。你只不过是头配上马鞍马辔头的骡子罢了。你可以把骡子的蹄子磨光,把它的皮擦亮,给它的鞍辔镶上铜片,驾在漂亮的马车上,可是它还是一头骡子,骗不了任何人。你也跟它一样。你穿上绸衣服,你有锯木厂,有店铺,有钱,你装出一副好马的样子,可是你还是一头骡子,你也骗不了人。还有白瑞德那家伙,他是好人家出身,打扮得就像一匹赛马场上的好马,可是他跟你一样,也不过是一头配上马鞍辔的骡子罢了。”
嬷嬷说罢又以锋利的目光盯着她的女主人。思嘉气得浑身发抖,却没话可说。
“你如果一定要嫁给他,那也只好随你的便,因为你的头脑很固执,简直就像你爸。不过你记住,思嘉小姐,我不会离开你。我要留下来看着你们的事。”
嬷嬷说罢,不等思嘉回答,便转身离开了,可是听她那语气简直比说“咱们后会有期,你等着瞧吧”还要狠毒三分。
后来他们在新奥尔良度蜜月的时候,思嘉把嬷嬷的话说给白瑞德听。使她又惊又气的是,白瑞德听了嬷嬷关于骡子配上马鞍辔的话,竟放声大笑。
“我从来没听过一个深刻的真理能表达得这么简洁,”他说,“嬷嬷这人可不简单,我很乐意接受她的尊敬和好意,这在我认识的人中间,是并不多见的。可是我既然是头骡子,看来她的尊敬和好意我都得不到了。那天我们结婚之后,我怀着新郎的喜悦送给她一枚十元的金币,不料竟被她拒绝了。我平时很少遇到不见钱眼开的人,可是她无所畏惧地看着我说,谢谢我,她不是一个刚获得自由的黑人,不需要我的钱。”
“她为什么这样激愤?那些女人为什么又老是像群珍珠鸡似的在我背后嘀咕?我跟谁结婚,结几次婚,是我自己的事。我向来只管自己的事,她们为什么不去管她们自己的事呢?”
“亲爱的,人们其实对世界上的任何事都能原谅,唯独对不愿多管别人闲事的人偏偏不能原谅。不过你又何苦要像只被烫伤的猫儿那样大声尖叫呢?平时你常说你不在乎人家背后议论你,现在为什么不能证实一下你自己说过的话呢?你知道以前人家常常为了一些小事批评你,如今对这样一件大事,怎么能指望人家不在背后说闲话呢?你既嫁给我这样一个坏蛋,你知道人家必定会议论的。如果我出身低微,又很贫穷,人们还不至于十分气愤。可是我这个坏蛋很有钱,很成功,自然是不可饶恕的了。”
“我希望你什么时候能正经一点。”
“我是在说正经话。大凡正派人看到不正派人像月桂树那样蓬勃生长兴旺发达的时候,心里总会觉得懊恼的。振奋起来,思嘉,你不是跟我说过,你要有好多钱的主要理由是可以叫每一个人都见鬼去吗?现在你的机会来了。”
“可是我想叫他见鬼去的人最主要的就是你呀。”思嘉说着笑了。“你现在是不是还想叫我见鬼去呢?”
“嗯,不像以前常想得那么厉害。”
“只要能叫你喜欢,你爱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叫我去见鬼好了。”
“这并不使我感到特别快活。”思嘉说,弯腰随意亲吻他一下。他的黑眼睛很快在她脸上掠过,想从她的眼睛里寻找什么,可是没有发现。于是他立即笑了。
“忘掉亚特兰大。忘掉那些老恶婆子。我带你到新奥尔良来是为了让你快乐,我希望你能得到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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