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名著-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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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七节

    1864年的五月特别干旱炎热,含苞待放的花朵纷纷枯萎,舍曼将军率领的北军又一次打进佐治亚,到了离亚特兰大西北一百英里多尔顿以北的地方。有流言说在佐治亚和田纳西的边界线上将要爆发一场激战。北军正在集结准备攻打西部——亚特兰大铁路。这条铁路线把亚特兰大跟田纳西州以及西部连接起来。去年秋天,南方邦联的军队也正是凭借这条铁路线火速行军,才取得了奇卡毛加的胜利。

    可是,对于大多数亚特兰大人来说,他们并不因为在多尔顿附近会有一场大战感到惊惶,那地方是在奇卡毛加战场东南不过几英里的地方。去年北佬想突破那里的山间狭道进入内地,结果未能得逞,今年他们势必也会被击退。

    亚特兰大人以及全佐治亚州的人都知道佐治亚州对于南部邦联来说极其重要,因此乔·约翰斯顿将军绝不会坐视北军长期留在境内。而且他绝不会容许北佬进入多尔顿以南,因为南部邦联在很大程度上都倚仗佐治亚州机制的正常运转。该州境内迄今未曾受到战争的荼毒,所以目前已成了邦联的巨大粮仓、机械厂和货栈,军队需用的大量武器弹药以及绝大多数的棉毛织品都由该州生产。在亚特兰大和多尔顿之间的罗马城有铸炮厂和其他一些工厂,埃多瓦和阿拉图纳则有着里士满以南地区最大的钢铁厂。至于亚特兰大,不仅有制造手枪、马鞍、篷帐和军火的各种工厂,而且有南方规模最大的轧钢厂,为重要铁路线服务的工厂以及众多的医院。亚特兰大同时又是四条铁路线的枢纽站,这四条铁路正是南方邦联赖以生存的命脉。

    因此,谁也不觉得特别担忧。多尔顿毕竟是在靠近田纳西州战线的地方,离这里还很远。田纳西州已经打了三年仗,人们习惯把那里想象成一个远方的战场,几乎跟弗吉尼亚和密西西比河一样遥远。再说,有老乔将军率领部队挡住了北佬。人人都知道,自从铁壁将军杰克逊去世以后,约翰斯顿便成了仅次于李将军的南方名将了。

    五月里一个温暖的傍晚,米德大夫坐在皮特姑妈家的走廊上,说起约翰斯顿将军驻守在山区,好似一座钢铁堡垒,亚特兰大无须担心,这话正反映了市民们的普遍看法。当时在场的人一面悠闲地摇晃着身子,看着夏季最早出现的萤火虫在暮霭中若隐若现,然而对米德大夫的话,各人感受不同,都在想着自己的心事。米德太太的手抓住菲尔的臂膀,一心指望大夫的话没有说错,否则战事一旦逼近,菲尔势必得去参军。他今年十六岁,已经加入民团。范妮·埃尔辛从葛底斯堡战役以来,就一直脸色苍白,双眼深陷,此刻心里正在竭力排除掉一幅凄惨的图景,那是过去几个月间深深地铭刻在她疲惫的心头的——达拉斯·麦克卢内中尉气息奄奄地躺在一辆牛车上,在雨中颠簸着沿着漫长的道路向马里兰撤退。

    凯里·阿什伯恩上尉那条伤残的臂膀又开始疼痛起来,他想到对思嘉的追求毫无进展,又不免意气消沉。其实这是艾希礼·威尔克斯被俘所引起的,可是这一点他当然不会知道。思嘉和媚兰只要没什么要紧的事要做,没什么正经的事要谈,就一定会想起艾希礼来。思嘉总是想得很凄苦,以为他一定死了,要不总能听到一些消息。媚兰则不断压抑胸中时时掀起的恐惧浪潮,时时告诉自己:“他不可能死。假如他死了,我一定会知道——我一定能感觉到的。”白瑞德懒洋洋地坐在阴影里,穿着上等皮靴的两条长腿随意地交叠着,黝黑的脸庞上毫无表情。韦德舒舒服服地躺在他的怀里,手里拿着一根剔干净的如愿骨。[54]

    每回有白瑞德在,思嘉都允许韦德晚些睡觉,因为那害臊的孩子挺喜欢他。奇怪的是白瑞德似乎也喜欢韦德。平时思嘉看到孩子,总嫌他在身边很烦,可是他在白瑞德怀里的时候,总是很乖。至于皮特姑妈,晚饭吃了那只老得嚼不烂的公鸡肉,止不住直想打嗝。

    皮特姑妈饲养的一群鸡中,母鸡早就全杀掉吃了,只剩下一只公鸡,成天垂头丧气地在那空鸡场上,连啼叫也打不起精神来。皮特姑妈见它那副样子,心想不如在它老死之前把它宰了。可是那天早上她吩咐彼得大叔拧断了它的脖子以后,皮特姑妈忽然良心不安起来,觉得她的许多好友,都已经好几个星期没尝到鸡味,不该关起门来独自享用,于是便提议邀请几个客人共进晚餐。媚兰的身孕已经有五个月,不出门、不会客也已有几个星期,听见这个建议不觉大惊失色。可是这回皮特姑妈很坚决。她说独家享用那只鸡未免过于自私。媚兰只消把裙环稍稍提高一些,谁也看不出什么来,何况她的胸脯本来就是平平的。

    “哦,可是姑妈,我现在不想见客,艾希礼他——”

    “艾希礼现在又没有——没有去世,”皮特姑妈的声音在颤抖,因为她心里认定艾希礼已经死了,“他跟你一样活着,见见客人对你会有好处。我还要去把范妮·埃尔辛也请来。埃尔辛太太曾经求我想法子让她精神振作起来,让她出来见见客人——”

    “哦,姑妈。可怜的达拉斯刚刚去世,就这样逼迫她,未免太残忍了吧。”

    “得了,媚利,你要是跟我辩论,我要给你恼哭了。我是你的姑妈,我知道事情该怎么办。现在我想要请一次客。”

    皮特姑妈于是便请来了客人,可是到了最后一分钟,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就在烤鸡的香味弥漫全屋的时候,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原来是白瑞德刚完成一次神秘的旅行回来。他腋下夹着一大盒用纸带捆着的夹心糖,满口对她说着语义双关的恭维话。皮特姑妈虽然明知道米德大夫和他太太对白瑞德的看法,也知道范妮对每一个不穿军装的人都大为反感,可是也不能不留他吃饭。米德夫妇和埃尔辛一家倘若在街上遇见他,多半不会跟他说话,可是在朋友家里,当然不能不客气一点。而且现在他比以往更受到媚兰的保护。白瑞德曾帮她打听到艾希礼的下落,为此她公开宣称,只要他活着一天,她家的大门就会向他敞开一天,不管别人怎样议论他。

    皮特姑妈见白瑞德举止言行表现得特别好,便放下心来。他一心一意在跟范妮周旋,对她既尊敬,又同情,弄得范妮居然对他报以微笑,饭桌上气氛十分融洽。这顿饭可以算作一次盛宴。凯里·阿什伯恩带来了一点点茶叶,那是他在去安德森维尔的路上从一个北佬俘虏的烟袋里找着的,人人都喝上了一杯,就只是略带点烟草味。鸡肉虽老,每人都分到了一小块,配上玉米粉制成的佐料,加上洋葱调味。再就是一碗干豌豆,足够的米饭和肉汤,可惜汤是清汤,因为没有加面粉,汤不浓。最后的甜食是山芋馅饼和白瑞德带来的夹心糖。随后男人开始喝黑莓酒,这时白瑞德拿出了真正的哈瓦那雪茄,于是大家都一致认为这不啻是一次卢加拉斯式[55]的筵席了。

    等男人们加入到前廊的女客中时,谈话便转向了战争。现在谈起话来,不管话题是什么,都离不开战争,不是从战争引申开去,就是从别的话题回到战争上来,有时谈得很悲伤,也常常谈得很高兴。谈战时的恋爱故事,战时的婚礼。谈医院里和战场上的死亡。谈发生在军营里、战斗中和行军时的种种轶事。谈英勇,谈怯懦。谈幽默,谈悲伤。谈丧失,谈希望。希望是永恒的话题,尽管遭到去年夏天的失败,希望仍然很坚定,丝毫没有动摇。

    谈话中阿什伯恩上尉宣称他曾提出申请并已获准上多尔顿前线去。这时女人们都用目光去亲吻他那只僵直的手臂,而且为了掩饰她们心中的自豪感,便说不能让他上前线去,要不她们参加社交活动时,就没有男人陪伴了。

    年轻的凯里听见像米德太太、媚兰、皮特姑妈和范妮这样一些上层女士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很高兴,又有点羞赧不安,同时又希望思嘉是真心实意这样说的。

    “怎么,他马上就会回来的,”大夫搂住凯里的肩膀说,“只消稍一交手,北方佬就会逃回田纳西州去。那时福里斯特将军会在那里对付他们。你们太太们大可不必担心北佬会来,有约翰斯顿将军驻守在山区,就等于有一道钢铁壁垒。不错,一道钢铁壁垒,”他很欣赏自己这个用语,重复了一遍,“舍曼休想通得过,他绝不可能把老乔将军赶走。”

    女人们微笑着表示赞同。他说的话,哪怕是最最无足轻重的,都被当作是无可辩驳的真理。归根到底,男人对这类事总比女人要懂得多,既然他说约翰斯顿将军是一道钢铁壁垒,那么他一定是一道钢铁壁垒。晚饭后他一直在暮色中默默坐着,让那睡着的孩子靠在他肩膀上,嘴唇朝下撇着,听众人谈论打仗的事。

    “我听见谣传说舍曼的援军已经到了,他现在手下有十万多人,是吗?”

    大夫的答话很简短。他从刚来到的时候起,看到和他共餐的人中间有一个他最不喜欢的人,便一直竭力克制着。他是在皮特小姐家做客,出于对主人的尊重,自然不便公开流露自己对他的嫌恶之情。

    “怎么,先生?”他粗率地答道。

    “我刚才听见阿什伯恩上尉说,约翰斯顿将军只有约四万人,其中有一些曾经开过小差,因为上回打了胜仗,才回到部队来的。”

    “先生,”米德太太愤愤地说,“邦联军队中是没有人开小差的。”

    “对不起,”白瑞德带着嘲弄的谦卑语气说,“我指的是那些数以千计回来休假忘了归队的人,以及那些伤愈已经半年仍旧留在家里的人,这些人却在干他们的老行当或者在进行春耕。”

    他说话时眼睛闪光,米德太太气得直咬嘴唇。思嘉见到她那副狼狈相,几乎忍不住笑出声来,因为白瑞德的话一下击中了要害。当时确有好几百个逃兵躲在沼泽和山地里,宪兵来拖也不肯回部队去。这些人宣称这是“富人的战争,却要穷人替他们去打”,说他们已经打够了。但是更多的人,虽然名字也列在逃兵册上,却并没有一去不返的意思。他们都是些连续三年得不到休假的人。在他们等待期间,又总是收到家里寄来错字连篇的信,写着:“我们在挨饿。”“今年怕不会有收成,因为没人种田。”“我们在挨饿。”“军需队把小猪也拿去了,我们几个月没收到你寄来的钱了。我们靠吃干豌豆过日子。”

    一封封家信汇成了一个不断扩展的大合唱:“我们在挨饿,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你的父母,都在挨饿。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们在挨饿,挨饿。”由于部队人员锐减,请假得不到批准,这些士兵就自动回家耕田、种庄稼、修房子、造篱笆去了。指挥官对这种形势是一清二楚的,遇到战事吃紧,便写信叫他们回营,不咎既往。这些士兵要是家里粮食还能支持几个月,通常也愿意回部队。这样就出现了所谓“耕作休假”,不作临阵脱逃论处,可是这同样削弱了军队的战斗力。

    米德大夫急忙来填补这令人难堪的停顿,他的语调冷淡:“白瑞德船长,我军和北佬军队在人数上的差距算不了什么。一个邦联士兵抵得上一打北佬。”

    女士太太们点头赞同。这本是人人都知道的。

    “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是这样的,”白瑞德说,“要是邦联士兵的枪里有子弹,脚上有鞋子,胃里有食物,现在大概还是这样的。呃,阿什伯恩上尉?”

    他的声音依然很柔和,貌似十分谦卑。凯里·阿什伯恩看上去很不高兴,因为他显然也很不喜欢白瑞德。他很愿意站在大夫一边,可是他不能扯谎。他之所以要求拖着一条残臂上前线,正因为他知道战争形势的严峻。可是一般的市民都不知道。另外还有许多人,有装木腿的,有瞎了一只眼的,有炸断了几根手指的,有失去了一只手臂的,都悄悄地离开了军需部门、医院、邮政和铁路的工作,回到各自原先的战斗部队去,他们知道老乔将军需要所有人都回去。

    他没有开口,可是米德大夫却勃然大怒,大声吼道:“我们的人不穿鞋子,没有食物,照样能打仗,还打过不少胜仗。他们今后还是照样能打仗,继续打胜仗!我告诉你,约翰斯顿将军是绝不会吃败仗的!那边的山地自古以来就是安全地带,是抵挡入侵者的坚强要塞,只要想一想——想一想塞英皮莱[56]!”

    思嘉苦苦思索,可是想不出塞英皮莱是什么意思。

    “守卫塞英皮莱的人结果战死到最后一个人,对不对,大夫?”白瑞德问道,嘴唇抽动着以免发出笑声来。

    “你是想要侮辱我们吗,年轻人?”

    “大夫!请原谅!你误会了!我不过是向你请教。我对古代史的记忆是很不高明的。”

    “假如必要的话,要是北佬朝佐治亚迈进一步,我们的军队也会战死到最后一个人。”大夫厉声说道,“可是这种情况不会出现。只消稍一交手,就可以把他们撵出佐治亚去。”

    皮特姑妈急忙站起身来,请思嘉为大家弹一首钢琴曲,唱一支歌。她看出来谈话正在迅速卷入深深的风暴旋涡。她知道她每次邀请他吃晚饭,或者有他在场的时候,总会惹出麻烦来,不过她实在弄不懂他是怎么把争端挑起来的。可是天哪!思嘉究竟是怎样看待他?媚利为什么老是偏袒他呢?

    思嘉顺从地起身走进客厅,走廊上静默下来,静默中可感到大家对白瑞德的憎恨。为什么竟有人不全心全意地相信约翰斯顿将军是不可战胜的?坚信不疑是一种神圣的责任。如果有谁对祖国不忠,竟到了做不到坚信不疑的程度,那么他至少应该体面地免开尊口。

    思嘉在钢琴上弹了几次和弦,扬声唱起一支流行歌曲,甜美哀伤的声音,从客厅里飘出来:

    四壁粉白的病房里躺着

    被刺刀与枪炮杀伤,

    已死和垂死的人,一天

    抬进了姑娘的一位心上人。

    姑娘的心上人!多么年轻,多么英勇!

    那苍白亲切的脸容,不久

    就将被墓穴的尘土掩没,

    却依旧闪耀着青春的尘辉。

    “那金色的鬈发潮湿蓬乱——”思嘉用她不太完美的女高音歌喉刚唱到这里,范妮略为抬起身子,用微弱压抑的声音说道:“唱点别的吧!”

    钢琴声戛然停住,思嘉先是一惊,马上感到局促不安起来。她急忙弹起一曲《灰外衣》,可是刚弹了开头几小节,忽然想起这首乐曲也是十分令人伤心的,又停止不弹了。此时钢琴声沉默下来,她已经完全无能为力,因为所有的歌曲都是和死亡、别离以及哀伤有关的。

    白瑞德迅速站起身来,把韦德放在范妮膝上,走进客厅。

    “弹一曲《我的肯塔基家乡》吧。”他彬彬有礼地建议道。思嘉欣然弹唱起来,白瑞德以他那极好的男低音嗓子跟着伴唱,唱到第二段时,走廊里的人才舒了一口气,其实天晓得这首歌同样并不轻松愉快。

    这重担虽说令人疲惫不堪,

    我们只消再背负不多几天,

    到那时踏上旅途步履蹒跚,

    道一声肯塔基家乡“再见!”

    米德大夫的预言本身并没有错。约翰斯顿将军屹立在一百英里外多尔顿以北的山地里,果然那是一堵钢铁壁垒。由于他奋勇拼杀,坚守阵地,舍曼想要下山谷直扑亚特兰大的企图始终未能得逞,不得不退回去重新部署。他们看到从正面攻击无法突破那道灰色防线,便在夜幕的掩护下,想从山间狭路包抄到约翰斯顿的后方,在多尔顿以南十五英里一个叫作雷沙加的地方,把铁路线切断。

    邦联军得知铁路线告急,慌忙跳出战壕,星夜沿大路赶赴雷沙加救援。等到北军从山头上蜂拥而至时,南军早已严阵以待。战壕纵横,排炮罗列,刺刀闪光,南军工事之坚固,不亚于当初的多尔顿战场。

    伤兵运到亚特兰大,从他们口中人们粗略地知道些老乔将军退守雷沙加的消息。亚特兰大人听到后不免有点吃惊不安起来,仿佛在西北角上空飘起一小朵乌云,预示夏季的第一次风暴将要来临。老乔将军是怎么想的?为什么竟会让北佬在佐治亚州又深入了十八英里?山地是个天然屏障,米德大夫早就说过,为什么老乔在那里不把北佬拒之门外呢?

    约翰斯顿在雷沙加一场苦战,终于又将北军击退。可是舍曼继续采用迂回战术,调动他那支庞大的军队渡过奥斯塔瑙拉河,从侧翼包抄到南军后方袭击铁路线。于是那灰色阵线又奉命火速跳出战壕,顾不上饥饿(他们总是吃不饱)与瞌睡,顾不上连日行军与战斗带来的疲惫,急行军赶到雷沙加以南六英里的一个小镇卡尔洪,抢在北军前面在那里构筑起工事。随后是一场激战,北军又被击退。这时南军士兵都疲倦地靠在武器上,祈求上帝让他们稍稍休息一下以缓一口气。然而不行。舍曼步步进逼,他率领北军呈大弧线向侧翼运动,迫使南军再次后撤以保卫他们后方的铁路线。

    现在邦联军队简直是在睡梦中行军,士兵疲乏得提不起精神来想问题。可是有时他们真的想起来,却都很信赖老乔将军。他们晓得在向后撤退,可是也晓得他们并没有被击败。他们只是兵力不足,不能既守住阵地,又击退舍曼的迂回包抄。他们每次和北佬正面交锋,总能打败他们。可是要退到哪里为止,他们却心中无数,反正老乔将军有他的谋略,知道这一点也就够了。这两次撤退他都指挥得非常出色,歼灭并俘获了不少敌军,自己的伤亡却极少,连一辆兵车也没有丢,只损失了四条枪。他们还保住了后方的铁路。舍曼尽管使用了各种手段,从正面攻击,骑兵冲锋,到侧翼运动战,但他始终未能染指铁路线。

    铁路,那细细的铁轨从阳光照耀的山谷里曲曲折折地通向亚特兰大,仍然掌握在他们手里。人们躺下睡觉时,可以看见铁轨在星空下发出微弱的闪光。人们倒下死亡时,那最后迷离的目光,看到的正是骄阳下的铁轨,在散发出阵阵热浪。

    在他们沿着山谷后撤时,有一支难民队伍先他们而行。其中有种植场的人,有森林和山地里的人,有穷人,有富人,有白人,有黑人,有妇女,有儿童,有老人,有垂危的,有残疾的,有负伤的,有怀孕多时的。他们有的搭火车,有的步行,有的骑马,有的乘马车或大车,车上高高地堆着箱笼和家用什物,挤满了通往亚特兰大的道路。这支难民大军离开后撤的军队不过五英里远,他们在雷沙加停一停,在卡尔洪停一停,到金斯敦又停了停,每停一次,他们都指望听到北佬被打退的消息,以便掉过头来重返家园。可是那阳光明媚的大路上却不见返回的足迹。灰色军队所过之处,整座宅第空无一人,农田被弃置无人耕耘,偏僻的小宅连大门也是虚掩着的。时而有几个孤单的女人后面跟着几个惊慌的奴仆,见军队开过,就到路边来欢迎他们,给士兵送上一桶桶开水,为他们包扎伤口,还把死者埋葬在自家的墓地里。可是山谷里大部分地区都是荒无人烟,任凭田里的庄稼被烈日烤晒。

    约翰斯顿在卡尔洪受到侧翼包抄,退到阿代斯维尔,在那里打了一小仗,就又退到卡斯维尔,再退到卡斯维尔的南部,至此敌军已从多尔顿向前推进了五十五英里。再向南十五英里的地方叫作新希望教堂,南军就下定决心在那里掘壕固守。随后那蓝色的行列像一条蜷曲的巨蟒凶狠地猛扑过来,遭到迎头痛击以后,带着创伤退回去了,可是他们并不肯就此罢休,而是连续不断地发动一次次的攻击。新希望教堂的战斗一直持续了十一天,北佬的每一次进攻都遭受重创而被击退。这时北军又继续采用侧翼包抄的老战术,迫使约翰斯顿不得不率领他日益削弱的军队又后撤了几英里。

    新希望教堂一役,邦联军队伤亡惨重。一列车一列车的伤兵,似潮水般地涌进亚特兰大,使全城居民惊骇不已。伤兵之多,即使奇卡毛加战役之后,也没有见到过。医院里伤兵容纳不下,就只好躺在空店铺的地板上,或者仓库里的棉花包上。连每一家旅馆,每一个寄宿舍,每一座私人住宅都住满了伤兵。皮特姑妈家里也不例外,虽然她抗议说,媚兰身体虚弱,家里不宜接待陌生人,而且她不久将要分娩,看到伤兵那吓人的样子弄不好会引起早产,但无济于事。媚兰只好把裙环束高一点好遮住她的大肚子,让伤兵进驻她们的屋子。接下去就有了做不完的事:给他们做饭,扶他们起来,帮他们翻身,为他们打扇,以及洗涤、卷绷带、捡线屑,等等。许许多多个激动的夜晚被隔壁房间里病人的胡话搅得无法安睡。最后,这过分饱和的城市再也承受不了新的伤兵,只好把后来涌到的送往梅肯和奥古斯塔的医院去。

    由于这些倒流回来的伤兵,带来了互相矛盾的消息,加以惊慌不安的难民不断地涌进城来,这就在亚特兰大引起了一阵骚动,似乎从哪里吹来一股微弱的冷风,天边那一朵小小的乌云,迅速形成了一大片阴沉的密云,预示暴风雨即将来临。

    对于邦联军队不可战胜的信念,人人都还没有丧失,可是对于约翰斯顿将军,至少在普通市民心目中已经不再信任。新希望教堂离亚特兰大只有三十五英里!在三个星期内这位将军竟让敌军推进了六十五英里!他为什么不把敌军堵住,却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后退?他简直是个笨蛋,甚至比笨蛋还不如。民团里的那些老兵和州自卫队的队员们,太太平平地坐在亚特兰大,声称这个仗倘若由他们来打,总不至于糟到如此地步,还把地图拿出来摊在桌布上证明他们的论点是正确的。约翰斯顿将军的兵力,此时又消耗不少,被迫继续后撤,终于不得不向布朗州长请求派兵增援。可是州里的军队觉得自身很安全。杰夫·戴维斯总统当初要他们出兵,州长都没有答应。区区约翰斯顿将军的请求,又何必允诺呢?

    打了又撤,撤了再打!二十五天的日子里,邦联军没有一天不打仗。现在已经后撤了七十英里,新希望教堂也到了灰色军队的背后,只留下了一个模糊的记忆:酷热、尘土、饥饿、疲惫。橐橐,脚走在红土道上,啪啪,脚踩在红泥坑里。撤退、掘壕、战斗,撤退、掘壕、战斗。新希望教堂成了一场逝去的梦魇,而大尚蒂又成了一场新的梦魇。他们在这里掉过头来跟北佬又打了一次恶仗,直杀得北佬陈尸遍野,沙场上一片蓝色,然而北佬的生力军却源源不断地补充上来。那条东南部的凶险的蓝色曲线始终不停地绕向邦联军的背后,扑向铁路线——扑向亚特兰大。

    疲惫不堪、睡眠不足的邦联军从大尚蒂沿大路退到马里塔小镇附近的肯尼索山上,铺开了一条十英里长的弧形防线。他们在陡坡上挖掘战壕,在各制高点上架起大炮。这些大炮因为山势险峻,没法用骡子拖运,只好由士兵们流着汗诅咒着把它们拖上山巅。信差和伤兵给已成惊弓之鸟的亚特兰大人带来了令人宽慰的消息。肯尼索山地是无法攻克的,连它附近的松树山和迷山也已构筑了坚固的防御工事。山头的大炮射程,足以达到周围若干英里之遥,这一下北佬再也赶不走老乔了,他们的包抄战术也用不上了。亚特兰大人总算松了一口气,可是——可是肯尼索山离亚特兰大只有二十二英里路了!

    从肯尼索山来的第一批伤兵到达亚特兰大的那天早晨,梅里韦瑟太太的马车七点钟——早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时刻——就来到了皮特姑妈家的门前。黑奴利瓦伊大叔进来通知,要思嘉马上穿好衣服上医院去,范妮·埃尔辛和邦内尔家的几个姑娘,起床起得早,坐在马车的后座上打呵欠。埃尔辛的嬷嬷情绪恶劣地坐在车夫旁边,膝盖上放着一篮子洗干净的绷带。思嘉昨夜在民团的晚会上通宵跳舞,两只脚还发软,她不情愿地跟着去了。当普里西帮她穿上并扣好她那件最破最旧的专为去医院干活时穿的花布外衣时,她心里却在诅咒那个讲究效率、不辞辛苦的梅里韦瑟太太,诅咒那些伤兵乃至整个南方邦联。她吞下几口发苦的焦玉米粥,吃了点干山芋,没有咖啡可喝,跟着那几个姑娘一起走了。

    她对看护的事厌烦透了。就在这天她跟梅里韦瑟太太说,埃伦已有信来叫她回去一趟。这办法果然有效,因为那位可敬的太太正卷起袖子,肥硕的躯体紧紧裹着一条大围裙,朝她狠狠瞪了一眼答道:“别再跟我说这种傻话啦,思嘉·汉密尔顿。我今天就写信给你母亲,告诉她我们非常需要你。我相信她一定会理解我们,答应你留下来的。好啦,快围上围裙到米德大夫那里去。他需要人帮着上药呢。”

    “哦,上帝,”思嘉郁郁地想道,“苦就苦在这里。母亲会叫我留在这里,可是再叫我闻这股臭味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我真巴不得是个老太太,就可以不必让人欺侮,反而可以去欺侮年轻的女人——我要跟那些恶毒的老婆子如梅里韦瑟太太说,叫她赶快滚蛋。”

    是的,医院真叫人厌烦透了,那臭气,那虱子,那疼痛、肮脏的躯体。如果说看护工作有点新鲜、有点浪漫的话,那么这种感觉在一年前就已消失了。再说,现在这些撤退的伤兵,也不像早些日子的伤员有吸引力。他们对她毫无兴趣,根本没有天好谈,除了问几句:“现在仗打得怎么样?”“老乔将军在做些什么?他真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可是思嘉并不觉得他有什么聪明。本事再大也还是叫北佬打进佐治亚州八十八英里了。唉,这些伤兵一点也不吸引人,而且,许多人濒临死亡,都在默默地迅速地走向死亡。他们在抵达亚特兰大接受大夫治疗之前就染上败血症、坏疽、伤寒或是肺炎,他们的体力现在已不足以抵抗这些疾病了。

    天气酷热,苍蝇成群地从窗口飞进来,几只肥大而怠惰的苍蝇折磨伤兵的情绪比疼痛还要厉害。思嘉手里托着一只盆子,跟着米德大夫走来走去,周围尽是一股股臭气,一阵阵呻吟,汗水湿透了她刚刚浆洗好的衣裳。

    哦,站在大夫身边,看着他举起明晃晃的手术刀割进烂肉里,真恶心得令人熬不住要呕吐!哦,听到那手术室里截肢时的惨叫声多么令人毛骨悚然!她看到那些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兵,在等待大夫来治疗的时候,脸色紧张苍白,心里感到怜悯,却又无可奈何。因为他们听到的是一片惨叫声,等到的无非是几句可怕的话:“噢,孩子,我怕不得不把你那手锯掉。是的,是的,我知道。可是,你看,看到那道道的伤痕没有?只能锯掉了。”

    氯仿已经很少,只用于最严重的截肢病人。鸦片成了珍品,只用于给临终者减轻痛苦,不用于给生者镇痛了。奎宁和碘酒早已告罄。是呀,对这一切思嘉真是厌烦透了。那天早上,她多么希望能够像媚兰一样,可以用怀孕的身子做借口。在当时要想摆脱看护的差使,这是唯一为公众所认可的理由。

    到了中午,她趁梅里韦瑟太太忙着给一个瘦高个子、不识字的山民写信的当口,解下围裙,偷偷从医院里溜出去。她觉得那里实在待不下去了,真是一种强加于她的负担。她知道午班火车一到,车上下来的伤兵就又够她一直忙到天黑,很可能连晚饭都吃不上。她匆匆地穿过两条短马路朝桃树街走去,深深地吸一下医院外边没有被污染的空气,吸足被紧身胸衣束缚住的肺部所允许的容量。她站在街角一时拿不定主意,下一步她该怎么办,既不好意思回到皮特姑妈家里,又决意不再回医院,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刚好白瑞德驾着马车从那里经过。

    “你像个拾破烂的孩子啦。”他说,眼睛打量着她那身补缀过的淡紫色花布衣裳,衣服已经被汗水浸透,还斑斑点点洒着盆子里溅出来的污水迹。思嘉又窘又恼。他这人怎么老是要注意女人的衣服,为什么如此粗鲁地公然评论她目前的邋遢打扮呢?

    “你的话我一句也不想听。你快下车来扶我上车,把我送到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去。哪怕把我绞死我也绝不回医院去了!我的天,战争不是我发动的,我不懂为什么要我拼死拼活地干,而且——”

    “好一个我们光荣大业的叛徒!”

    “壶底还嫌锅底黑。快扶我上车。现在你带我去兜兜风,随便去哪儿都行。”

    白瑞德从车上忽地跳下地来,思嘉突然看到有这样一个健全的人,没有瞎眼,没有缺胳膊少腿,没有痛得脸色惨白,也不因害疟疾而皮肤蜡黄。他身体健康,保养得很好,她不由得对他产生了好感。他的衣着也很好,上装和裤子是一色的衣料,大小合身,既不宽得晃晃荡荡,也不紧得迈不开脚步。而且是簇新的,不像伤兵那样衣衫褴褛,露出毛茸茸的腿和肮脏的皮肉。他那无忧无虑的神气也是难能可贵的,因为这些天来,人人都是一副忧心如焚的样子。他那褐色的脸膛显得毫不在乎,红红的唇,线条清晰得犹如女人的一样,他的嘴,明显地具有性感。他漫不经心地微笑着把她搀上了马车。

    他上车在她身边坐下,他那魁伟身躯上的一块块肌肉隔着剪裁合身的衣服在起伏着,思嘉像往常一样,仿佛感觉到他那巨大的肉体的力量在冲击着她。她看着他那强有力的肩膀从衣服里鼓了起来,使她觉得迷醉,而迷醉又令她不安,还有点害怕。他的身体结实而强韧,就跟他敏锐的思想一样。他的力量从容自在,不露锋芒,犹如一只美洲豹,有时伸展着四肢懒洋洋地躺在那儿晒太阳,可是发动突击的时候却一跃而起,迅猛异常。

    “你这个小骗子,”他说,吆喝着马儿,“你整夜跟士兵跳舞,送玫瑰花,送缎带给他们,对他们说你宁愿为了大业而死。可是一旦要你给伤兵裹上几条绷带,捉几个虱子,你就急不可耐地开小差了。”

    “你可不可以讲点别的,把车子赶得快一点?要是梅里韦瑟老爹刚好从他店里出来,看见我,又去告诉那个老太婆——我是说梅里韦瑟太太——那我可活该倒霉了。”

    他轻轻抽了那牝马一鞭,它便快步跑了起来,他们穿过五角场区,又穿过把城市一分为二的铁路线。运伤兵的列车已经到站,抬担架的人正在烈日下往来奔走,把伤兵抬上救护车和有篷的军用大车。思嘉看着他们,良心上并没有受到谴责,只是为逃过这一关而大大地感到宽慰。

    “那家老医院真叫我厌烦透了。”她说,把她那似波浪般飘动着的裙子理理平,又把软帽带子上打的蝴蝶结在颏下收收紧,“而且伤兵一天比一天多。这都是约翰斯顿将军不好,他要是能把多尔顿守住,北佬就——”

    “他并不是守不住多尔顿,你别孩子气了。他要是守在那里不动,舍曼就会绕到他背后,从他的两翼包抄过来把他打垮。这样他就要丢掉铁路线,可是约翰斯顿的任务正是要保卫铁路线。”

    “噢,好吧。”思嘉说,她对军事战略一窍不通,“反正是他不对。他总该想想办法。我觉得应该把他撤职。他为什么不坚守阵地跟北佬战斗不止,却要一退再退呢?”

    “你跟所有的人一样,因为他没有办到不可能办到的事,就叫嚷‘把他的脑袋砍下来’。当初在多尔顿,他是救世主耶稣,现在到了肯尼索山,他就成了出卖耶稣的犹大了,总共才不过六个星期。不过,假如他把北佬赶退二十英里,他就又变成耶稣了。我的孩子,舍曼的兵力比约翰斯顿多一倍,他能用两个来拼我们一个人,可是约翰斯顿却连一个人也损失不起。他现在迫切需要增援,结果给了他没有?只有乔·布朗的得意子弟,这些人能顶什么用!”

    “自卫队是不是真的要派出去?还有民团?我没听说过。你怎么知道的?”

    “有类似的谣言在流传。是今天早上从米勒奇维尔开来的火车上传来的,说自卫队和民团都要派去增援约翰斯顿将军。布朗州长的宝贝部下看来终究还是得去闻闻火药味了。我想这班人多半是要大吃一惊的,他们决计料想不到会真的被叫去打仗,因为州长实际上等于答应过不把他们派出去的。这可是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因为当初布朗州长坚持不买杰夫·戴维斯的账,不肯把军队派到弗吉尼亚去,说是要留作州防。那时他们都觉得像是躲进了避弹室似的。谁会料到战争会打到他们的后院来,这下真的要去保卫自己的老家呢?”

    “哦,你这冷酷无情的东西,怎么居然笑得出来!想一想民团里的那些老先生和孩子们吧!现在连小菲尔·米德、梅里韦瑟老爹和亨利·汉密尔顿叔叔都得去了。”

    “我讲的不是那些小孩子,也不是那些参加过墨西哥战争的老兵。我讲的是像威利·吉南那样的年轻勇士,平时总爱穿着漂亮的军服,挥舞着军刀——”

    “还有你自己!”

    “亲爱的,我才不在乎呢!我没穿军服,没有挥舞军刀,邦联的命运如何跟我毫不相干。再说,即使我参加民团或者任何其他军队,我也不会轻易把命送掉。说起打仗,我在西点军校学到的东西足够我下半辈子用的了。……好吧,我祝老乔将军走运!反正李将军帮不了他的忙,因为他被北佬在弗吉尼亚牵制住了。约翰斯顿能够得到的唯一援军,就只限于本州部队。他实在理应有更好的军队,因为他是个了不起的战略家。他总能设法比北佬先占领有利位置。可是他为了保卫铁路线不得不后撤。你记住我的话,他倘若被迫赶出山地,来到这一带平原地区,那就只好任人宰割了。”

    “到这一带?”思嘉嚷道,“你明明知道北佬是到不了这么远的!”

    “肯尼索离这里才二十二英里地,我敢跟你打赌——”

    “白瑞德,瞧,大街的那一头,有一群人!他们不是当兵的。怎么回事……咦,全是黑人!”

    只见街上扬起一阵红色的尘土,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又听见百来个黑人低沉的声音在漫不经心地唱一首赞美诗。白瑞德把马车赶到人行道边上勒住马,思嘉好奇地看着那些汗流浃背的黑人,见他们肩上扛着洋镐铁锹,由一个军官驱赶着,后面是一小队佩着工程队肩章的士兵。

    “怎么回事……”她又开始问道。

    忽然她的目光落到队伍前面一个唱歌的黑人身上。那人身高近六英尺半,像个巨人,浑身似乌木般黑,走起路来步履矫健如同一头猛兽。他正带领着同伙在唱一支《走吧,摩西》,露出雪白的牙齿。世界上除了塔拉的工头大个子萨姆之外,绝不会有哪个黑人身材这么高声音这么响亮的。可是萨姆老远从家里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况且塔拉现在没有监工,他正是杰拉尔德的得力助手呢。

    她从座位上抬起半个身子,想看得仔细一点,这时萨姆也认出了她,高兴地咧开了嘴。他停住脚步,放下手中的铁锹,朝她跑过来,对他身旁的几个黑人喊道:“上帝!是思嘉小姐!你们几个,阿利格!圣徒!先知!思嘉小姐来了!”

    队伍一阵骚乱,大伙迟疑不决地停步不前,咧嘴而笑。萨姆带着另外三个黑人,穿过马路跑到马车旁边。那个带队的军官吃了一惊,急忙跟在后面大声嚷道:“快回到队伍里去!回去,听见没有,不然我就要——咦,原来是汉密尔顿太太。您好,太太。您好,先生。你们两位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煽动暴乱?天晓得,我这一上午对付这班人就已经够麻烦了。”

    “噢,兰德尔上尉,不要责怪他们!他们是我家的人。这位大个子萨姆是我家的工头,伊莱贾、圣徒和先知三个都是塔拉种植场的人。他们自然要跟我说几句话。你们好,孩子们。”

    她跟他们一一握手,雪白的小手一次次淹没在巨大的黑掌里。能在这里相见,四个黑人高兴得直跳,还让伙伴们看看自己有这样漂亮的女主人,心中非常得意。

    “你们从塔拉老远跑来干什么?我相信你们一定是逃出来的。你们难道不晓得巡逻队早晚会把你们逮住吗?”

    他们见她这样拿他们开心,不由得高兴地大叫起来。

    “逃跑?”萨姆说,“不,我们不是逃跑。是他们把我们挑选来的,是因为在塔拉,就数我们四个人个儿大,有力气。”他得意地露出了雪白的牙齿,“他们特意选中我,是因为我歌唱得好。是弗兰克·肯尼迪先生亲自把我选上的。”

    “可是为什么,大个儿萨姆?”

    “上帝,思嘉小姐!你没听说吗?我们是来挖沟的,等北佬来了,白人先生们可以躲在里面。”

    兰德尔上尉和马车里的两个人,听见他这样天真地解释战壕,忍不住笑了。

    “当然啰,杰拉尔德先生见他们要把我带走,差点儿大发脾气,他说种植场上不能没有我。可是埃伦小姐说:‘肯尼迪先生,你把他带走吧。邦联比我们更需要萨姆。’然后她给我一块钱,告诉我要照白人先生吩咐的去做。所以我们就来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兰德尔上尉?”

    “噢,很简单。我们必须加强亚特兰大的防务,得多挖几英里长的战壕。约翰斯顿将军在前线抽不出人来,我们只好到乡下去挑些精壮的黑人来干了。”

    “可是——”

    思嘉的心头开始产生了一种冰凉的恐惧感。多挖几英里的战壕!为什么要多挖?去年一年间,离市中心一英里的亚特兰大城四周已经构筑了一系列没有炮位的巨大土堡。这些土堡和一英里又一英里的堑壕已经把整个城市全都包围起来了。怎么还要更多的堑壕!

    “可是——我们已经构筑了防御工事,为什么还要多筑?我们连现有的都不需要。约翰斯顿将军肯定不会让——”

    “我们现在的防御工事离市中心只有一英里,”兰德尔上尉简略地说,“这未免太近了,既不舒服,又不安全。现在修筑的要离城远些。你知道,要是再后撤一次,就得退进城里来了。”

    他见思嘉吓得睁大了眼睛,立刻后悔不该说那最后一句话。

    “不过,当然不会再撤退的,”他急忙加上一句,“肯尼索山上的防线是绝不会被突破的。山头上四面都架设了大炮,控制着条条大路,北佬是绝对没法通过的。”

    可是思嘉看到白瑞德用锐利的目光不经意地扫了他一眼,他便把眼睑低垂下去,这使她不由得害怕起来。她想起了白瑞德的话:“他们要是被北佬从山地赶到平原地带,就只好任人宰割了。”

    “哦,上尉,你是不是认为——”

    “怎么,当然不会!快不要为这事烦恼了。老乔将军喜欢多加小心,这才叫我们来挖战壕的。……可是我得走了。很高兴见到你。……孩子们,跟你们女主人说声再见,我们得走了。”

    “再见,孩子们。你们要是生了病,受了伤,或者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说一声。我住在桃树街,差不多是靠城郊最末端的一幢房子。等一等——”她在手提网袋里摸了一下,“哦,我一分钱也没带。白瑞德,给我点小票子。喏,萨姆,拿去,你们几个买点烟抽吧。好好听兰德尔上尉的话。”

    散乱的队伍重新排列好,又开拔了,地面上又扬起了一阵红色尘土。大个子萨姆边走边唱道:

    走吧,摩西!到埃及的土地去吧!

    去告诉那法老,

    让我的——人民离去!

    “白瑞德,兰德尔上尉在跟我撒谎。男人都是这个样子,他们怕女人听到真情会吓晕过去。他到底是不是在扯谎?白瑞德,假如没有危险,那又何必修新的工事?军队里真的这样缺人,竟要使用黑人吗?”

    白瑞德朝马儿轻轻吆喝了一声。

    “军队里缺人缺得厉害。要不怎么会把民团派出去?至于战壕,那是只有在受到包围的时候才有点用处。看来约翰斯顿将军打算最后在这里死守了。”

    “包围!哦,快把马车掉过头来。我要回家,回塔拉去,马上就去。”

    “你不舒服吗?”

    “包围!看在上帝面上,要包围了!我听说过围城的事!爸就有一次曾被困在围城里,也可能是他的爸,爸还跟我说——”

    “是哪一次围城?”

    “就是克伦威尔打败爱尔兰人,德罗赫达城被围的那一次。爸说当时许多人没有东西吃,饿死在大街上,最后他们只好吃猫儿,吃老鼠,甚至吃蟑螂一类的东西。他说在他们投降以前竟有人吃人的,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有这种事。后来克伦威尔拿下了这个城市,所有的女人都——围城!我的上帝!”

    “你是我见到过的最最没有知识的年轻女子。德罗赫达被围大约是17世纪的事,奥哈拉先生可能还没有出世。再说,舍曼也不是克伦威尔。”

    “可是他比克伦威尔更坏!他们说——”

    “至于说爱尔兰人在围城中吃的那些美味,就我个人来说,与其吃最近在旅馆里吃的那些东西,倒不如马上吃只鲜美多汁的老鼠。看来我得回里士满去。在那里只要有钱,就有好东西吃。”他看着她脸上恐惧的神色,眼中闪出嘲讽的神色。

    她懊恼自己不该露出害怕的样子,便大声喊道:“我弄不懂你怎么到现在还赖着不走!你成天想的就是舒服,要吃——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

    “不错,我觉得消磨时间最快活的方式,莫过于吃东西,以及,呃——诸如此类的事,”他说,“至于说为什么我还赖着不走——是这样,我曾经在书上读到过许多城市被包围、被攻打的事,可是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所以我想留下来看看。我是个非战斗人员,所以不会有危险。再说,我想亲身体验一下。思嘉,你千万不要放过这新的经历,这很能增长见识。”

    “我的见识已经够多了。”

    “也许你最了解你自己,不过我得说——当然我这样说有点不太礼貌。我留下来不走,是想等到城市被围的时候可以救你。我从来没有救过一个遇难的姑娘。这也是一次新的经历。”

    她知道他在逗她,可是她意识到他的话里含有一种不是开玩笑的成分。她于是把头一扬。

    “我不需要你救我。我能照顾自己,谢谢。”

    “别那么说,思嘉!你心里不妨这样想,可是千万千万不要当着男人的面说出来。北佬的女孩子毛病就出在这里。她们本来是最最可爱的,可是她们偏爱说她们能够照顾自己,谢谢你。一般说来她们没有说错,上帝会帮助她们的。于是男人们就由着她们去自己照顾自己了。”

    “你的话怎么说个没完。”她冷淡地说,因为她觉得拿她跟北佬的女孩子相比,对她是莫大的侮辱,“我看你说要围城,是你在撒谎。你知道北佬是到不了亚特兰大的。”

    “我可以跟你打赌,北佬要不了一个月就会打到这里来。我拿一盒夹心糖跟你打赌——”他的黑眼睛移到了她的嘴唇上,“打赌亲一次吻。”

    片刻之前,她心里还怀着对北佬入侵的恐惧,可是一听见“吻”这个字,马上把恐惧抛到九霄云外了。这是她所熟悉的一个领域,比军事行动要有趣得多。她好不容易才忍住没露出一个欢快的微笑。白瑞德从送给她那顶绿色软帽以来,从来没有进一步采取任何行动——可以被解释为一个情人的举动。纵然她百般挑逗,都总无法引起他谈些知心的话儿。可是现在她没有用钓饵,他居然谈起亲吻来了。

    “我不爱谈这种亲密的话,”她冷淡地说,故意皱起眉头,“而且我宁可跟猪亲吻。”

    “我们不谈各人的爱好,我老是听说爱尔兰人对猪特别有好感——事实上他们让猪睡在床底下。可是,你特别想跟人亲吻,你的毛病就在这里。你的那些情人全都过于尊重你,天知道是怎么回事,要不就是过于怕你,因此得不到你的正确对待。结果造成你傲气十足。叫人简直没法忍受。你应该让人家来吻你,而且那个人该是懂得怎样亲吻的。”

    他们的谈话不是像她所希望的那样。每次和他打交道都是如此。就像是两个人决斗,她没有一回不败在他的手下。

    “你大概以为自己就是那个合适的人吧?”她讽刺地问道,拼命把怒火按捺住。

    “噢,是的,如果我愿意的话,”他毫不在意地说,“人家说我的亲吻是亲得很好的。”

    “哦,”她见他不把她的魅力放在眼里,很觉气恼,刚开始说,“怎么,你……”忽然感到一阵迷乱,眼睑垂了下来。她看见他在微笑,可是在他眼睛的深暗处,却有一个小小的光点倏地闪烁了一下,像是一颗原生的火苗。

    “当然,你很可能会想,那天我在你纯洁的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以后,为什么不想再亲你一下。就是我送帽子给你的那一天——”

    “我从来没——”

    “那么你就不是一个好姑娘,思嘉,我听到你这么说感到遗憾。凡是真正的好姑娘,见到男人不想亲她们的时候,都会感到奇怪,她们明知道不该希望男人来亲她们,而且如果男人真的想要亲她们,她们又会觉得受了侮辱,可是虽则如此,她们心里还是希望男人亲亲她们。……好吧,亲爱的,打起精神来。总有一天,我会来亲你,而且你也会喜欢的。不过不是现在,所以我求你不要过于性急。”

    她知道他是在故意逗她,可是,像往常一样,她听了很生气,因为他的话里总是包含很多真实的东西。好吧,那就到此为止吧。下回他要是再敢这样没有教养对她放肆的话,她定会给他颜色看的。

    “请你把马车掉个头好吗,白瑞德船长?我想回医院去了。”

    “你这话当真,我的伺候伤兵的天使?那么我们的谈话还比不上虱子和污垢啰?好吧,我绝不能妨碍自愿为我们光荣大业效劳的尊贵的手。”说罢他拨转马头,马车便朝五角场区走去了。

    “至于说我为什么不想再亲你一下,”他平和地继续说道,好像没理会她不想再谈的意思,“是因为我想等你稍微再长大一点。你知道,我现在亲你没有多大乐趣。我这个人又很自私,很想得到点乐趣。所以我从来不想去跟孩子们亲吻。”

    他从眼梢里瞥见她的沉默的愤怒使得她的胸口不住在起伏,他控制住自己没有笑出声来。

    “还有,”他柔和地往下说,“我想等那位可尊敬的艾希礼·威尔克斯渐渐从你脑海里消失。”

    她一听见提到艾希礼的名字,浑身突然感到一阵痛楚,热泪突然刺痛她的眼睑。消失?对艾希礼的记忆,永远不会消失,哪怕他死了一千年以后。她想到艾希礼已经负伤,气息奄奄地躺在遥远的北佬监牢里,身上没有毯子盖,也没有一个爱他的人在身旁握着他的手,不由得憎恨起坐在她身旁的保养得很好的这个人来。这人慢条斯理的腔调分明掩盖着他的嘲弄。

    她气得说不出话来。他们乘着马车默默地走了一阵子。

    “我对你与艾希礼之间的一切,现在事实上都弄明白了。”白瑞德又恢复了话题,“我是从十二橡树你那不太雅观的一幕开始注意的,以后我随时留神,又看到许多事情。是些什么事情呢?哦,就是你对他依然怀着一种女学生式的浪漫激情,而他在他的高尚天性所允许的范围之内,对你也有所回报。可是威尔克斯太太却蒙在鼓里,看不出你们俩正在跟她玩着巧妙的把戏。我差不多一切全明白了,只对一件事还感到好奇。那位高尚的艾希礼是否曾危害他不朽的灵魂跟你亲过吻?”

    思嘉把头别过去一声不响。

    “啊,好,那么他是吻过你了。我想大概是在这里休假的那一回。现在他很可能已经死了,你不妨把他的吻珍藏在心底里。不过我深信这些终会成为过去,等你忘掉他的吻,我就——”

    她愤怒地转过头来。

    “你就去上——断头台!”她紧张地说,绿眼睛里冒出怒火,“赶快让我下车,要不我就从轮子上跳下去了。我从此再不理睬你了。”

    他把马车停住。她不等他下车来搀扶她,就纵身而下。她的裙环被车轮钩住,刹那间,连衬裙和里面的宽松长内裤都叫五角场上的人们瞧见了。白瑞德俯身迅速把裙环挪开。她一言不发,头也不回毅然离去。白瑞德轻轻一笑,也吆喝着马儿走了。

    第十八节

    战争开始以来,亚特兰大人第一次听见了战斗的声音。每天清晨,城市的喧嚣还没有开始,肯尼索山上就传来隐约的炮声,声音低沉遥远,容易被误认是夏季的雷声。偶尔传来的炮声巨响,即使在中午车马喧哗的时候也能听见。人们想不去管它,想照样谈话,照样欢笑,照样各人做各人的事,仿佛北佬不在那里,不在仅仅二十二英里以外似的,可是人们总要竖起耳朵倾听这种炮声。渐渐地,人人脸上都显出心神不定的样子,不管手上在做什么,却都在用心听着,听着,他们的心猛跳起来,每天总要跳上百次。炮声是不是更响了?或者只不过是他们自己的心理作用?约翰斯顿将军这一回能够抵挡得住他们吗?他能吗?

    恐慌只由一层薄膜掩饰着。从撤退开始以来神经绷得一天紧似一天,已经到达断裂的临界点。没人提起恐惧。这是个禁忌。然而紧张的神经却表现在对将军的不断的批评上。公众的情绪达到了狂热的程度。舍曼真的到了亚特兰大的大门口。再要退却的话,邦联军就要退进城里来了。

    给我们一个不退却的将军!给我们一个能守善战的人!

    在远处传来的隆隆炮声中,被称为“乔·布朗之宠儿”的州自卫队和民团,终于开出了亚特兰大城,去防卫约翰斯顿将军后方查塔胡契河上的桥梁和渡口。那天天气阴沉,队伍穿过五角场,刚踏上去马里塔的大路,天就下起了蒙蒙细雨。全城都出来给他们送行,桃树街两旁店铺的木架遮篷下,挤满了欢送的人群,站在那里给他们欢呼鼓气。

    因为亨利·汉密尔顿叔叔跟梅里韦瑟老爹都在民团里,所以思嘉和梅贝尔·梅里韦瑟·皮卡德两人经医院准假也出来送行。她们跟米德太太一起挤进人堆,踮起脚好看得更清楚些。思嘉对战事的进展,虽也怀着南方人普遍的愿望,只相信最乐观、最令人宽慰的消息,但看到这批从身边经过的乌合之众,也不免感到心寒。前方的战事势必异常吃紧,要不这些躲在避弹洞里的老老少少就绝不会出动了!当然,在行军的行列中也有一些年轻力壮的,他们穿着有社会地位的精选民兵的漂亮军服,插着羽毛,飘着饰带。可是更多的是老人和孩子。看到他们使她感到怜悯,又感到恐惧,连心也收缩起来。有些白发苍苍的老人,比她的父亲年纪还大,走在霏霏细雨中,还竭力想把步伐跨得轻快些,以便跟上军乐队的鼓笛声的节奏。梅里韦瑟老爹走在前面的行列里,肩上披着梅里韦瑟太太的最好的格子布围巾挡雨,他向两个女孩子咧嘴而笑以示敬意。她们对他挥舞手帕,大声地跟他愉快地告别。可是梅贝尔却抓住思嘉的手臂,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哦,可怜的老人,一场暴风雨就会要了他的老命!他那腰痛——”

    亨利·汉密尔顿叔叔走在梅里韦瑟老爹后面的一支队伍里,把他的长黑外衣的领子翻起来,翻到了耳根边,皮带上挂着两支墨西哥战争时的手枪,手里拎着一只毛毡旅行提包。旁边跟着他的黑奴,年纪差不多跟他一样老,手里撑开一把雨伞两人合用着。跟这些老人并肩而行的是些年轻孩子,看上去都还没有超过十六岁。有许多是从学校里逃出来参军的,还有一些三五成群地走在一起,穿着军校学员的制服,过紧的灰帽子上插着黑色羽毛,腰间束着干净的白帆布带,都已被雨水淋湿了。菲尔也走在他们中间,佩着他死去的哥哥的军刀和马枪,帽子很神气地斜戴着,一副雄赳赳的样子。米德太太脸上堆起微笑朝他不住挥手,可是等他走过去以后,便把头靠在思嘉肩膀上,仿佛一下子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他们中间有许多人完全没有武器,因为邦联既无枪支,也无弹药可以发给他们。他们希望从打死和俘获的北佬身上取得武器。他们有的靴子里藏着猎刀,有的手持装着铁尖头的粗长杆子,就是被称之为“布朗矛”的那种东西。那运气好的几个人肩上背着老式燧发滑膛枪,皮带上挂着角制火药盒。

    约翰斯顿在这几次退却中损失了约一万人。他需要一万人补充他的队伍。现在走着的这些人,就是给他增补的生力军。思嘉害怕地想着:“他得到的支援竟是这样一支队伍!”

    炮兵部队隆隆开过,把泥水溅到旁观的人们身上。她忽然看见一个黑人,骑着骡子紧挨在大炮边。那人年纪很轻,是个有马鞍色皮肤的黑人,面容严肃。思嘉一见到他不由得大喊起来:“那是莫斯!艾希礼的莫斯,他在这里到底干什么?”她从人群中拼命挤到路边喊道:“莫斯!停一停!”

    莫斯一见是她,忙勒住缰绳,高兴地微笑,想从骡背上下来。他身后一个浑身湿透的中士喝道:“不许下来,要不就给你一枪!我们得赶到山上去呢!”

    莫斯看看中士,又看看思嘉,一时拿不定主意。思嘉踩着烂泥,一直走到大炮轮子近旁,抓住莫斯的马镫索。

    “哦,中士,只耽搁一分钟。你不用下来,莫斯。你在这里到底干什么?”

    “还是去打仗,思嘉小姐。这一回不是跟艾希礼先生,是跟老约翰先生去。”

    “威尔克斯先生!”思嘉听了目瞪口呆。威尔克斯已年近七十。“他在哪里?”

    “在最后一门大炮后面,思嘉小姐。在后面。”

    “对不起,太太。继续前进,孩子。”

    思嘉在齐脚踝深的烂泥里站了一会儿,看着一门门大炮东倒西歪地过去。“哦,不!”她想。不可能。他太老了。而且他跟艾希礼一样,不喜欢战争。她后退几步,站在街边仔细观察走过的人的每一张脸。终于,那最后一门大炮和弹药车溅泼着泥浆隆隆地过来了,她看见他身材瘦削,腰板笔挺,长长的银发湿漉漉地贴在脖子上,从容不迫地骑着一匹草莓色的小牝马。那马儿态度优雅地在泥潭中择路而行,像一位穿缎子衣服的贵妇人一样。咦,它是内利,塔尔顿太太的内利!是比阿特丽斯·塔尔顿的心肝宝贝!

    威尔克斯先生看见她站在泥地里,忙勒住马,露出高兴的微笑,跨下马朝她走去。

    “我一直想见到你,思嘉。你家里人叫我捎那么多口信给你,可是我没时间去看你。我们今天上午刚到,他们马上就催我们上路了,这就是你亲眼看见的。”

    “哦,威尔克斯先生,”她握住他的手,绝望地喊道,“你别去!为什么非得你去呢?”

    “啊,那么你以为我太老了!”他微笑着说,那笑容跟艾希礼的一模一样,不过现在出现在老人的脸上,“叫我行军也许是太老了,可是叫我骑马射击还不算太老。塔尔顿太太还好心把内利借给我,所以我有匹好马可骑了。我只希望内利不要有什么不测,不然我真没脸回去见塔尔顿太太了。内利是她剩下的最后一匹马。”他说时高声大笑,想以此消除她的恐惧,“你妈妈爸爸跟两个妹妹都很好,要我替他们问候你。你爸爸今天差一点跟我们一起来了。”

    “哦,爸不要来!”思嘉惊恐地喊道,“爸不要来!他不去打仗,是吗?”

    “他不去,不过本来是要去的。当然啰,他膝盖不灵便,不能走长路,可是他一心要同我们一起骑马去。你母亲说,要是他能跳越牧场上的篱笆,就答应他去,因为在军队里骑马,会遇到很多障碍。你父亲以为那还不容易,可是——你信不信?他的马一到篱笆边,就死死地站着不动,把你父亲从它头顶上摔了出去!可是他居然没摔断脖子,这也是个奇迹!你晓得他这人是多么固执。他一骨碌爬起来又试跳。好家伙,思嘉,他一连摔了三次,这才让奥哈拉太太和波克把他扶上床去。他硬是心不死,硬说你妈跟那马咬过耳朵。其实他是干不了紧张的工作了,思嘉。你不必为此感到羞耻。家里总不能没人给军队种点庄稼吧。”

    思嘉丝毫不觉得羞惭,而且心里十分宽慰。

    “我已经把因迪和霍尼送到梅肯去,住在伯尔家,十二橡树就请奥哈拉先生跟照料塔拉一样一起兼顾了。……我得走了,亲爱的。让我在你漂亮的脸蛋儿上亲一下。”

    思嘉抬起嘴唇,喉咙里一阵哽痛。她非常喜欢威尔克斯先生,曾经一度想要做他的儿媳妇。

    “你再把我的吻带给皮特帕特跟媚兰。”他又轻轻地吻了她两下,“媚兰好吗?”

    “她很好。”

    “啊!”他眼睛看着她,可是跟艾希礼一样,那漠然的灰眼睛经过她,投向另一个世界,“我本想能看到我的第一个孙子就好了。再见吧,亲爱的。”

    他轻松地骑上内利,慢慢地去了,帽子拿在手里,让银灰的头发在雨里淋着。思嘉回到梅贝尔和米德太太身边,一时还没领会他末了一句话的重要含意。可是不久她在一种迷信的恐怖之中,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想要做祷告了。他刚才谈到了死,跟以前艾希礼谈到的一样,可是现在艾希礼——谁也不该提起死!提起死可就有点危险。三个女人冒着雨走回医院,一路上都没有说话。思嘉心里在祷告:“愿上帝保佑他平安。保佑他,也保佑艾希礼平安无事!”

    从多尔顿撤退到肯尼索山的这段时间是在五月初到六月中旬。等到炎热多雨的六月过去,舍曼没有能把邦联军从陡峭易滑的山坡上赶跑,希望就又抬起头来。大家的心情有所好转,评论起约翰斯顿将军来,态度也比较温和。七月份雨水更多,邦联军凭险固守,拼死奋战,终于把舍曼阻挡住了。亚特兰大人欣喜若狂,头脑里很有点飘飘然,像是喝了香槟似的。万岁!万岁!我们没让敌军迫近!于是全城宴会和舞会大为盛行。凡是有人一批一批从前线回来过夜,总要设筵款待他们,饭后少不了要跳舞。女孩子人数之多,跟男人高达十与一之比,因此她们就把男人看得很稀罕,抢着跟他们跳舞。

    亚特兰大城妇女云集,有到亲友家做客的,有逃难来的,有住院伤兵的家属,还有在山上打仗的士兵的母亲和妻子,她们为的是万一他们受伤,可以就近照应。还有一些是从附近乡镇来的漂亮女人,因为她们那里的男性只剩下十六岁以下和六十岁以上的了,于是便向城里进攻。皮特姑妈对这些女人特别反感。因为她觉得她们到亚特兰大来的唯一目的,就是想找丈夫,寡廉鲜耻以至于此,她担心这世界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思嘉也不赞成她们。她倒不是怕她们打扮得漂亮,因为她们的衣裳,都是翻过两次的,鞋子也是补过的。她自己穿的衣服,是用白瑞德最后一次航运从海外带来的衣料做的,比她们的要新得多,漂亮得多。可是那些十六岁姑娘的娇嫩的脸颊,天真的微笑,叫人马上就会忘记她们寒酸的衣着。她终究已经十九岁了,而且还要一天老似一天,男人们却偏偏喜欢追逐那些年轻的傻瓜。

    一个有了孩子的寡妇是很难跟这些迷人的小妖精相比的,她想。可是在近来这些令人激动的日子里,她对自己的寡妇和母亲的双重身份已不像以前那样心情沉重。她白天到医院看护伤兵,晚上去参加舞会,简直见不到韦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甚至有时竟忘记了自己有一个儿子。

    在温暖潮湿的夏季夜晚,亚特兰大家家的大门,都对保卫城市的士兵敞开。从华盛顿大街到桃树街的每一幢大楼里,夜夜灯火辉煌,款待从堑壕里爬出来满身泥泞的士兵。小提琴和五弦琴的乐声伴随着嚓嚓的舞步声和轻盈的笑声从夜空中飘向远处。有的人聚集在钢琴旁,起劲地唱起那哀伤的歌曲《你为时已晚的来信》。这时那些衣冠不整的情郎,便意味深长地看着那些手持羽毛扇掩面而笑的姑娘,央求她们切莫等待,以免为时已晚。当然,只要可能的话,没有一个姑娘是愿意等待的。在当时席卷全城不可遏制的欢乐与兴奋的浪潮中,一对对有情人匆匆成了眷属。就在约翰斯顿将军扼守住肯尼索山的那一个月里,举行了多少次婚礼,多少个新娘终于在害羞的幸福之中穿着从十多个好友拼凑借来的漂亮服饰,多少个新郎佩着军刀晃荡在打补丁裤子的膝上。宴会接连不断,多么令人兴奋,多么叫人激动!万岁!约翰斯顿将军正把北佬遏制在二十二英里以外!

    不错,肯尼索山上的防线是不可摧毁的。经过二十五天的战斗,舍曼将军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因为他的军队伤亡惨重。他不再继续正面攻击,他再一次把军队拉成一个弧圈,然后插入邦联军和亚特兰大之间。他这一手居然再次奏效。约翰斯顿为了保卫后方,不得不把那固若金汤的山地放弃。他在战斗中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马,所余部队拖着疲乏的身子在雨中艰苦地向查塔胡契河退却。邦联军这时已不可能指望有部队增援,因为北佬既然控制了从田纳西州直至战地的铁路线,他们就可以每天不断地把给养和新的部队运送给舍曼将军。就这样逼得那灰色的战斗部队穿过泥泞的田野,朝着亚特兰大方向步步后退。

    丢失了据信是不可攻克的据点,一阵新的惊恐顿时横扫亚特兰大全城。在那二十五个如痴如狂的日子里,人人相互保证绝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在竟然发生了!可是将军肯定能在河的对岸挡住北佬的,虽然天晓得这条河就在附近,离亚特兰大城只有七英里之遥。舍曼故伎重演,又从两侧包抄,在上游渡过了河,于是那疲乏的灰色部队只好又匆匆涉过浑浊的河水,撤退到入侵者和亚特兰大之间的地区,他们在离城北不远的桃树溪一带,草草挖掘浅浅的掩体。这样一来,亚特兰大城里更是惊恐万状。

    打打退退!打打退退!每后退一回,北佬就离城近一步。桃树溪离城只有五英里路了!将军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给我们一个能守善战的人”的呼声甚至传到了里士满。里士满人知道如果亚特兰大有失,那么败局就无可挽回。在部队渡过查塔胡契河以后,约翰斯顿将军被撤职了。军队交由他手下的一个将领胡德将军指挥。亚特兰大人松了一口气,深信胡德不会退却。这位身材魁伟的肯塔基将军,胡须飘垂,目光炯炯,素有猛犬之称。他会把北佬从桃树溪赶走,赶过查塔胡契河,再一步步赶回到多尔顿去。可是军队里都在大喊:“把老乔将军还给我们!”他们从多尔顿起,跟随这位将军长途跋涉,知道他面临的种种不利条件,这是普通市民所不能知晓的。

    舍曼不给胡德以喘息的机会。就在指挥易人的次日,北军向亚特兰大以北的一个小镇迪凯特发动猛攻,迅速拿下该镇,切断亚特兰大通向奥古斯塔、查尔斯顿、威尔明顿和弗吉尼亚的铁路交通,使南部邦联几乎陷于瘫痪。采取行动的关键时刻到了!亚特兰大城大叫大嚷要求采取行动。

    到了七月里一个酷热的下午,亚特兰大人终于实现了他们的愿望。胡德将军不仅能守善战,而且在桃树溪猛烈进攻北佬,指挥他的士兵跳出掩体向人数多出一倍以上的蓝色阵线猛扑过去。

    亚特兰大人胆战心惊地祷告上帝保佑胡德将军击退北佬。人人都在倾听着大炮的轰鸣声和千万支步枪发出的噼啪声。战斗虽然在离市中心五英里的地方进行,可是枪炮声响彻云霄,听起来就像在邻街一般。人们还可以看见一股股烟雾,仿佛低挂在树梢上的云团。战斗连续进行了几个小时,城里的人对战地的形势却一无所知。

    直到傍晚时分才传来了最新的消息。可是那消息并不确切,自相矛盾,而且令人惊骇,消息是由战斗中第一批伤兵带来的。他们有单独的,有成群的,轻伤的搀扶着一瘸一拐的和摇摇晃晃的,零零落落地开始走进城来。过不多久,伤兵愈来愈多,形成一支延绵不断的行列,痛苦地退入城市,拥向医院。他们满脸是火药灰、尘土和汗水,简直像黑人,他们的伤口还没有包扎,鲜血正在变干,成群的苍蝇在伤口四周飞舞。

    皮特姑妈家是伤兵从北面进城最先到达的人家之一,他们一个接一个摇摇晃晃地走进大门,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嘶哑地喊着:“水!”

    天热得似火烧。整整一个下午,皮特姑妈和她的全家,无论白人黑人,站在大太阳底下,一勺一勺地舀水给伤兵喝,拿绷带给他们包扎伤口,直到绷带用完,连破床单和毛巾全都用完为止。皮特姑妈完全忘记她一见血就要晕倒这件事,一直忙到她那双小脚在那双太紧的鞋子里肿得实在支撑不住才停止工作。连媚兰现在也顾不上有失身份,挺着个大肚子跟普里西、厨娘和思嘉一起兴奋地工作着,她的脸部跟伤兵一样绷得紧紧的。最后她晕过去了,随即被抬到厨房里的桌子上躺下,因为家里的每一张床、每一张椅子和每一张沙发都用来安顿伤兵了。

    在这一片忙乱之中,没有人想起小韦德,他独自蹲在前廊的栏杆后面,像只关在笼子里饱受惊吓的小兔子,偷偷地朝草地那边看。他的眼睛因恐慌而睁得大大的,吮吸着大拇指,打着呃逆。思嘉一看见他,急忙喊道:“韦德·汉密尔顿,到后院里去玩!”可是他被眼前这疯狂的景象吓呆了,被深深地吸引住了,没有听从她的话。

    伤兵躺满草地,他们疲乏得再也走不动路了,因伤势过重已虚弱得难以动弹。彼得大叔把他们拖上马车送往医院,一趟趟来回不停,累得那匹老马也浑身汗沫。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把各自的马车派来帮着运送伤兵,因为装载过重,马车上的弹簧也给压得陷下去了。

    到了炎夏的长长的黄昏时分,从战地上隆隆驶来了一辆辆救护车以及军需队的张着沾满污泥的帆布篷的大车。随后是军医团征用来的农用大车、牛车,乃至私人马车。车队在高低不平的大路上颠簸着从皮特姑妈家门前经过,车上挤满负伤和垂死的人,鲜血点点滴滴洒落在红色的尘土上。他们见到有拿着水桶和木勺的女人,车辆都停住了,用微弱的声音异口同声地喊着:“水!”

    思嘉把一个个东倒西歪的脑袋用手托住,让那干枯的嘴唇能喝到点水,又把整桶的水浇在他们积满灰尘、发烧的身体上和裂开的伤口上,好让他们得到片刻的清凉。她又踮起脚把水勺递给救护车的车夫,提心吊胆地向他们一一打听:“有什么消息没有?有什么消息没有?”

    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现在还说不定,女士。知道胜负还没有这样快。”

    夜幕降临,闷热异常,没有一丝风,黑人手里擎着的松明使空气变得更热。灰尘塞住了思嘉的鼻孔,而且使她的嘴唇发燥。她身上穿的淡紫花布衫,是早上刚洗干净浆过的,现在已满是血迹、灰尘和汗水。这看来就是当初艾希礼在信上所说的,战争不是荣耀,而是污秽和痛苦了。

    过度的疲劳给眼前整个景象涂上一抹虚幻的梦魇般的色彩。这一切不可能是真实的,如果它是真的,那么这个世界一定是疯狂了。不然的话,此刻她为什么会站在皮特姑妈家宁静的前院里,在摇曳的火光中,把一桶桶水浇在那些垂死的、曾经追求过她的男人身上?因为他们之中有许多人曾追求过她,他们刚才见到她时,都想向她微笑。在这尘土飞扬的黑暗的大路上走过来的人中间,有不少是她非常熟悉的,现在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她眼前,让蚊蚋叮着他们血迹斑斑的脸面。在这些人中间有不少她曾跟他们跳过舞,欢笑过,她曾为他们唱歌弹琴,跟他们打情骂俏,为他们百般抚慰,还多多少少有一点爱情。

    她从躺在一辆牛车上最下层的伤兵中认出了凯里·阿什伯恩,他头上中了一枪,只剩下一口气了。她想解救他,但她不能打扰车上其他六个伤兵,所以她只好由他随车送到医院里去。后来听说没等到大夫来处理他就咽了气,被埋在什么地方,谁也说不准。仅仅在那一个月里,就有好多人被草草地挖个浅坑埋在奥克兰公墓里。媚兰深感遗憾的是没有能够留下他的一绺儿头发寄往阿拉巴马给他的母亲。

    夜渐渐深了,思嘉和皮特都累得腰酸背痛,双膝发软,可是她们仍然逢人便问:“有消息没有?有消息没有?”

    时间过去好久好久,她们才得到答复,可是那答复却使她们吓得脸色发白,面面相觑。

    “我们退下来了。”“我们只有后退了。”“他们比我们多好几千人。”“北佬在迪凯特附近把惠勒的骑兵截断了。我们得去支援他们。”“我们的人全都要退到城里来了。”

    思嘉和皮特相互抓住对方的手臂支撑着。

    “是——是不是北佬就要来了?”

    “是的,女士,他们就要来了,可是他们走不了多远。”“别烦恼,小姐,他们拿不下亚特兰大的。”“不会的,太太,我们在城的四周,构筑了一百万英里的工事呢。”“我听见老乔将军亲口说的:‘我能够永远守住亚特兰大。'”“可是我们现在不是跟老乔将军,我们是跟——”“别说啦,笨蛋!别把女士们给吓坏啦。”“北佬是绝不能拿下这地方的,太太。”“你们女士们为什么不到梅肯或者别的什么安全一点的地方去呢?你们在那边一个亲戚也没有吗?”“北佬是拿不下亚特兰大的,可是他们在攻城的时候,对女士们总是不太妥当的。”“总会有大量的猛烈炮轰。”

    第二天,数以千计的败兵在热气腾腾的雨中涌进了亚特兰大城。这些人经过七十六天的连续作战和退却,已经饥饿疲乏不堪。他们的军马饿得只剩皮包骨头,炮车和弹药车就用各色各样的绳子和生牛皮带套在马身上拖着。可是他们并没有溃不成军。他们身上的军衣虽很破旧,却意气昂扬地迈着整齐的步伐,手上还擎着已撕破的红旗,在雨中招展。他们在老乔将军的率领下,已经懂得退却跟挺进一样,都是伟大战略上的艺术。这支衣着褴褛、满脸胡子的队伍走在桃树街上,唱起了《马里兰!我的马里兰!》,亚特兰大万人空巷,向他们欢呼致敬。不论胜负如何,他们毕竟是自己的子弟兵。

    州自卫队出征才不过短短几天,他们原先穿的华丽的军装已变得污秽不整,跟饱经风霜的老兵身上穿的军服没有多大区别了。他们的眼中有了新的神色。三年来他们一直为不上前线寻找种种托词和辩解,现在已成为过去了。他们已经把后方安全换作前线的艰辛,他们中间的好些人已经把安逸的生换来严酷的死。他们也算是老兵了,虽则战争经历很短暂,但毕竟称得上老兵了,他们的表现也不错。现在他们在人群中搜寻熟人的面孔,自豪而挑衅地注视着他们,觉得自己总算可以抬起头来了。

    民团里的老人和少年走过来了,老人累得几乎提不起脚,少年全是一副疲乏的儿童脸容,他们过早地挑起了成年人的担子。思嘉一眼瞥见菲尔·米德,差点儿认不得他了,他的脸被尘垢和火药灰弄得如此乌黑,他的神情是那么疲惫而紧张。亨利叔叔跛着脚,没戴帽子,头套在一块旧油布的破洞里,在雨里走着。梅里韦瑟老爹坐在一辆炮车上,光脚板用破床单条裹着。可是她四下搜寻,却始终不见约翰·威尔克斯的踪影。

    然而,约翰斯顿手下的老兵,依然迈着三年以来始终不懈的轻松的步伐,并且还能打起精神跟路旁的漂亮姑娘咧嘴而笑,挥手招呼,对没穿军装的男人,说几句嘲讽的粗话。这些人是走向环城的战壕——不是仓促掘成的浅沟,而是齐胸高的、用沙袋和木头尖桩加固的工事。连绵不断的红土深沟上耸立着红土壁垒,等待着这些老兵前去防守。

    人群向军队欢呼,其热烈程度不亚于欢呼凯旋的勇士,人人固然心怀恐惧,可是他们既然知道了真情,知道最最不利的局面已经出现,知道战火已经烧到了前院,全城的气氛为之一变。现在已没有恐慌,没有歇斯底里。一切都埋藏在心底,不显露在脸上。人人都显得轻松愉快,尽管看起来很勉强。人人都似乎无所畏惧,对军队充满信任。人人都反复念叨着老乔将军解职前说过的话:“我能够永远守住亚特兰大!”

    有好多人见胡德将军同样不得不退却,便跟士兵们一样,希望老乔将军回来,可是他们克制着不说出来,只是拿老乔将军的话来给自己鼓气:“我能够永远守住亚特兰大!”

    胡德将军摒弃了约翰斯顿的审慎战术,先从东面,继而从西面向北佬发动攻击。舍曼将军则绕着城转,像个斗牛士一样,想在对手的身上找到一个破绽。胡德将军不是坐等敌军来犯。他勇敢地跳出战壕迎上前去,凶狠地扑向北佬。在短短几天内,亚特兰大和埃兹拉教堂两处都发生了激烈的战斗。回顾当初桃树溪上的战斗,只能算是小冲突了。

    胡德将军所部在战斗中给敌人以重创,可是北佬来的人更多,对他们来说,他们有的是后援。同时他们的大炮炮弹倾泻进亚特兰大城,炸毁民宅,杀死市民,掀开了建筑物的屋顶,在街上留下巨大的弹坑。市民们尽可能地纷纷躲避在地窖里、地洞里以及铁道沟渠的浅坑里。亚特兰大受到了围攻。

    胡德将军接任指挥以来,在短短十一天里所损失的兵力,已经相当于约翰斯顿将军在七十四天的战斗与撤退中损失的数字,而且亚特兰大已是三面受敌。

    从亚特兰大到田纳西的铁路已经全线落入舍曼手中。他的军队不仅跨过了向东去的铁路线,而且把西南方向通到亚拉巴马的铁路线给截断了。现在只有南向梅肯和萨凡纳的一条铁路还能通车。亚特兰大城外有强敌,城里士兵成群,难民成堆,伤兵充斥,单凭这一条铁路线,远不能满足紧迫的需求。可是只要有这条铁路线在,亚特兰大总还能够维持。

    思嘉知道了这条铁路线是何等的重要,知道了舍曼如何全力猛攻要夺取它,知道了胡德将军如何拼死抵抗要保卫它,她心里不由得惊恐万分。因为这条铁路是通过县里,通过琼斯博罗的。而塔拉离琼斯博罗只有五英里!比起亚特兰大这个可怕的人间地狱来,塔拉像是个安全的避难港,可是塔拉离琼斯博罗只有五英里!

    亚特兰大战斗打响的第一天,思嘉跟许多别的女人都坐在店铺的平屋顶上,撑着阳伞观看。可是等炮弹落到街心,她们就赶忙躲到地窖里去,当晚,老人、妇女和儿童就开始向城外疏散了。他们的目的地是梅肯,当晚搭乘火车的许多人当中,有不少是从多尔顿跟着约翰斯顿一路撤退下来已经逃过五六次难的人,他们的行装比初到亚特兰大时又减轻了。多数人只拎着一个毡制的旅行包,还有用一块印花大手帕包点简单的食物。随处可以看到惊慌失措的仆人拿着银水壶、刀叉以及从战火开始时抢出来的一两幅祖宗的画像。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都不肯离去。一是医院里需要她们,再是她们自豪地说她们并不害怕,即使北佬来了,也别想把她们从自己的家里撵走。可是梅贝尔带着孩子和范妮·埃尔辛到梅肯去了。米德太太结婚以来,第一次非常干脆地拒绝了丈夫的命令,没有搭火车去逃难。她说丈夫需要她在身边。而且菲尔正在壕沟里作战,她得留在这里,以防万一。

    可是怀廷太太走了,思嘉生活圈子里其他的许多太太也走了。皮特姑妈是第一批谴责老乔将军的撤退策略的人,也是第一批打点行装的人。她说她神经脆弱,受不了噪音,她怕听见炮弹爆炸时来不及躲进地窖就会晕倒。当然,她并不害怕。她想把嘴巴抿起来装出一副英勇的样子,可是她那张宝贝嘴巴却怎么也装不像。她要到梅肯去,跟她表姐伯尔老太太住在一起,叫两个女孩子也跟她一起去。

    思嘉不打算到梅肯去。她虽然害怕炮弹,但还是宁肯留在亚特兰大。因为她真的恨那个伯尔老太太。有一年在威尔克斯家的宴会上,那位老太太看见她在跟他的儿子威利亲嘴,便在背后说她“放荡”。所以思嘉就对皮特说,她打算回塔拉去,说媚利可以陪她去梅肯。

    媚兰听她这样说,又害怕又伤心,不由得哭了。她见皮特姑妈飞快地去请米德大夫时,一把抓住思嘉的手。“亲爱的,别离开我!你到塔拉去了,我会感到太孤独的。哦,思嘉,要是孩子出生时,没有你在身边,我真不如死了的好!是的——是的,我知道有皮特姑妈在,她为人很好,可是她毕竟从来没有生过孩子,而且她有时候把我弄得很紧张,弄得我大叫起来。别丢下我,亲爱的。你向来像是我的亲姐姐,何况,”她惨然一笑,“你答应过艾希礼你会照顾我的。他曾经跟我说过是他向你提出要求的。”

    思嘉惊讶地睇视着她。她对这个女人,已经讨厌到难以掩饰的程度,可是为什么媚利竟然如此喜欢她?为什么媚利竟愚蠢到猜不出她在暗暗地爱着艾希礼?近几个月来,她忧心如焚地等待着他的消息,她的这种心情溢于言表的情况何止数百次,可是媚兰居然感觉不到。媚兰对自己喜欢的人是看不出有什么短处的。……是的,她曾答应过艾希礼照顾媚兰的。“哦,艾希礼!艾希礼!你一定是死了,死了好几个月了!所以你现在要抓住我的诺言紧紧不放。”

    “好吧。”她立即说,“我确实答应过他,我说话算数。不过我不到梅肯去跟伯尔家那恶毒的老婆子住在一起。我要是见了她,要不了五分钟就会把她的眼珠给挖出来。你不妨跟我回塔拉去,我妈妈会喜欢你去住的。”

    “哦,太好了!你妈待人真亲切。可是你知道我生孩子的时候,要是姑妈不在身边,她是怎么也受不了的。我晓得塔拉那地方她是不肯去的,因为离战场太近,不安全。”

    米德大夫听了皮特姑妈的紧急召唤,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以为至少媚兰早产了,见不是那么回事,不禁恼火起来,抱怨了几句。及至弄清楚了原委,便斩钉截铁地把事情决定了下来。

    “你当然不能到梅肯去,媚利小姐。你要是动一动,我就不能对你负责了。火车上拥挤不堪,而且靠不住,一旦需要运送伤兵、军队或给养,随时都可能把乘客赶到树林里去。照你的身子——”

    “不过我想跟思嘉到塔拉去——”

    “我跟你说过不能让你走动。到塔拉跟到梅肯是一条铁路,情况是一样的。再说,谁也不晓得北佬到底在哪里,反正到处都有他们的人,你的火车说不定会被他们俘获。就算你平安抵达琼斯博罗,从那里到塔拉还有五英里崎岖的道路,对一个带着身孕的女人来说,肯定是不合适的。何况老方丹大夫参军以后,县里连个大夫也没有。”

    “可是接生婆是有的——”

    “我说的是医生。”他粗暴地说道,目光不自觉地上下打量着她那纤弱的身躯,“我不让你出门,否则会有危险。你总不愿意在火车上或马车上生孩子吧?”

    在场的女人听他不加掩饰地把生孩子的事说出来,不觉脸红默不作声了。

    “你得留在这里,我才能照顾你,而且你必须躺在床上。不能因为要躲到地窖里去,就在楼梯上奔上奔下。即使炮弹落在窗口,也不能跑。好在这地方本来没有多大危险。我们马上就要把北佬击退了……这样吧,皮特小姐,你马上到梅肯去,这两位年轻太太留在这里。”

    “没有人陪护?”她喊道,简直吓呆了。

    “她们都是太太啦。”大夫暴躁地说,“米德太太家跟这里只隔两座房子。媚利小姐这副样子反正不会接待男性客人了。我的上帝,皮特小姐,现在是战争时期,不能过于讲究礼节。我们得为媚利小姐着想。”

    他走出房间,在前廊上等思嘉出来。

    “我想坦率地跟你谈谈,思嘉小姐,”他扯了扯灰白胡子,开始说道,“你像是个有见识的年轻女人,所以就不用扭扭捏捏了。我不想再听到让媚利小姐外出的话,我怕她受不了路途的艰辛。她的情况很困难——哪怕是在最好的情况下,分娩时很可能都要用产钳,你晓得她的臀部很窄,所以我不想叫那些无知无识的黑人接生婆对她乱折腾。像她那样的女人本不该生孩子,可是——好吧,你帮皮特小姐把箱子收拾好,让她到梅肯去。她在这里害怕得要命,会把媚利弄得六神无主,这样反而不好。还有,小姐,”他目光犀利地朝她盯着说,“我也不想听你说要回家去。你留在这里陪媚利小姐,直到孩子生下来。你不害怕吧?”

    “哦,不怕!”她口气坚决,其实说的是假话。

    “你真是个勇敢的姑娘。你如果需要什么样的陪护,米德太太会给你安排。皮特小姐要是想把用人都带走,我会叫老贝齐过来给你做饭的。时间不会太长。再过五个星期孩子就该出世了,不过头胎孩子很难说,大炮又成天轰个不停。孩子随时都可能来到人世。”就这样,皮特姑妈哭得像个泪人儿,带着彼得大叔和厨娘,动身上梅肯去了。在爱国心的冲动之下,她把马车和马都捐献给了医院,可是立即又后悔起来,这又给她带来更多的泪水。现在屋子里只剩下思嘉、媚兰、韦德和普里西,虽然炮声不断,却似乎安静多了。

    第十九节

    在亚特兰大城遭受围攻的最初日子里,北军从不同地点对城防工事发动猛攻。思嘉听到炮弹的炸裂声,直吓得两手捂住耳朵,身子不住抖缩,每时每刻担心说不定会被炸到一个永恒的世界里去,她一听见那预示炮弹飞来的呼啸声,就冲进媚兰的房间,倒在她床上,两人紧紧地偎依着,把头埋在枕头里,嘴里尖叫着:“哦,哦!”普里西和韦德匆匆躲进结有蜘蛛网的地窖里,蜷缩在黑暗中,普里西高声喊叫,韦德低声啜泣,还打着呃逆。

    死神在头顶呼啸,人被枕头闷得透不过气来,思嘉不由得暗骂媚兰,是她害得她不能到楼下安全一点的地方去躲一躲。大夫不许媚兰走动,思嘉只好陪着她。她害怕炮弹把她炸得粉身碎骨,又担心媚兰的孩子随时会出生。一想到这一层,思嘉就不免要吓出一身冷汗。万一媚兰临产,那她怎么办?现在外面的炮弹如同四月倾注的春雨,要叫她在这时候满街去找大夫,她是宁可让媚兰死掉也不干的。至于普里西,她晓得就是把她打死也是不敢出去的。万一孩子出世,她怎么办?

    一天晚上,在给媚兰准备晚饭时,思嘉悄悄地跟普里西谈起她的心事,可是万万没有料到普里西竟然消除了她的顾虑。

    “思嘉小姐,等媚利小姐分娩时,即使没有大夫,你也不用担心,我能对付。接生的事我全懂,我妈不是接生婆吗?她不是教我也做个接生婆吗?你把她交给我好了。”

    思嘉知道熟手就在身边,总算松了口气,可是她仍然盼望这道难关能够早点过去。她渴望离开那不断爆炸的炮弹,早日回到宁静的塔拉。每天夜里她祷告上帝让孩子明天就来临,那时她就可以在履行她的诺言以后离开亚特兰大了。

    思嘉一生中,无论想念什么,都没有现在想念家乡、想念母亲那样强烈。在埃伦身边,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感到害怕。每天夜里,她听完一天刺耳的炮声上床睡觉时,就下定决心第二天一早要去跟媚兰说,她再也没法待在亚特兰大,她要回家,要媚兰搬到米德太太家去,可是,等她头一搁上枕头,脑海里就会浮现艾希礼的脸容,还是他们上次见面时那样子,他似乎怀着内心的痛苦,然而唇边挂着浅笑,对她说道:“你会照顾媚兰的,是吗?你是多么坚强……答应我吧。”当时她答应了。现在,艾希礼死了,可是不管他躺在哪里,他都在注视她,坚持要她履行诺言,她对艾希礼的忠贞生死不渝,不论付出任何代价,她绝不能背弃他。因此她日复一日留下来了。

    埃伦屡次写信来央求她回家。她在回信中把围城中的危险写得少到最低的程度,说明媚兰目前的困难处境,答应等她的孩子一出生就马上回家。埃伦向来看重亲戚间的情谊,无论是本家或是姻亲都是如此,所以虽然不很乐意,还是答应她留在城里,可是要求把韦德和普里西马上送回家去,普里西自然是求之不得,她现在只要突然听见什么声音,就会吓得上下两排牙齿捉对儿厮打。而且她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蹲在地窖里,若不是米德太太派她那感觉迟钝的老贝齐来,思嘉和媚兰简直就别想吃上一顿好饭。

    思嘉跟她母亲一样,也急于把韦德送出城去,这不单单是为了孩子的安全,也因为看见孩子成天惊惶不安,使她心里感到恼火。韦德被炮轰吓得噤若寒蝉,即使在炮声停息的时候,也紧挨在思嘉身边吓得不敢出声。夜里他不敢上床睡觉,怕黑暗,怕睡着了北佬会来抓他。夜间他常常神经质地低声呜咽起来,搅得思嘉简直无法忍受。她自己暗地里也跟他一样害怕,可是让他那张紧张歪扭的脸时刻来提醒她害怕,却叫她生气。是的,还是叫他到塔拉去。普里西把他送去之后该马上赶回来,等孩子出生的时候她得在身边。

    可是他们两人还没来得及动身回家,思嘉就得到消息说北佬已经转向南边,正在亚特兰大跟琼斯博罗之间的铁路沿线跟邦联军交火。倘若韦德和普里西搭乘的那次列车恰好被北佬俘虏了去——思嘉和媚兰想到这里,不禁脸色苍白,因为人人都知道北佬对待幼弱无依的孩子,比对待妇女还要残暴。情况既然如此,她自然不敢送他回家,韦德心惊胆战地留在亚特兰大,像个默不作声的小鬼魂,成天跟在妈妈身边,紧拽着她的衣襟,一分钟也不肯放手。

    七月溽暑,围攻继续着,白天大炮轰鸣,夜晚一片阴郁不祥的寂静,亚特兰大人开始适应这种新的环境。他们仿佛觉得最坏的事已经发生,也就没有什么可以恐惧的了。他们先前怕被包围,终于还是被包围了,可是情况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糟。生活不仅能够过得去,而且跟平常几乎差不多。他们明白他们现在是坐在火山口上,可是除了静待火山爆发以外,实在也别无良策,那么又何苦自寻烦恼?火山很可能还不至于爆发。且看胡德将军如何把城池守得固若金汤,并把北佬赶出城外去,再看看骑兵队如何把通向梅肯的铁路线牢牢地扼守住,舍曼绝不可能把它攻下来!

    可是尽管他们对于炮弹纷飞、口粮短缺显得毫不在乎,也不把近在半英里之外的北佬放在心上,只是一味信赖坚守在战壕里的邦联将士,其实只是外表如此,骨子里却感到来日的命运难卜。悬念、烦恼、忧愁、饥饿以及时起时落的希望折磨得他们很有点惶惶然了。

    渐渐地,思嘉一方面从朋友们泰然自若的神情中汲取了勇气,另一方面多亏人的天性对于无可解救必须忍受的困境有一种适应的能力,她一听见炮弹爆炸声固然还会吓得跳起来,但已经不至于一路狂奔尖叫把头埋进媚兰的枕头里了。她能够喘着气懦弱地说:“炮声很近,是吗?”

    她的恐惧心理所以能够减轻,还因为生活对于她来说,已经带有一种梦幻的性质,它实在太可怕了,因此它不会是真的。她,思嘉·奥哈拉,怎么会陷入如此困难的境地,以至于每一小时,每一分钟都受到死亡的威胁呢?她的宁静生活,难道在如此短暂的时间里竟有可能完全变了样?

    清晨,蔚蓝的天空多么柔和,可是那大炮的硝烟,就像朵朵乌云,低低地挂在城市的上空,把蓝天玷污了。中午,一丛丛忍冬和一枝枝蔷薇正散发出诱人的香气,然而多么危险,一枚枚炮弹在街心炸裂,犹如世界末日的霹雳,弹片飞落到几百码开外的地方,把人畜炸得粉身碎骨,这些都不该是真实的,而是荒唐怪诞的。

    宁静困慵的午间小睡早已没有了,因为战斗纵然有时稍稍平息,桃树街上却始终热闹非凡,声响不断,炮车和救护车隆隆地驶过,来自掩体的伤兵跌跌撞撞从这里走过,奉命增援吃紧地段的团队从城的一边以急行军的速度经过这里奔向另一边,通信兵十万火急地奔向总部,那模样像邦联的命运就由他们肩负着似的。

    炎热的夜晚带来了几分安宁,但是这安宁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寂静的夜晚,总是过于寂静,连雨蛙、纺织娘和困倦的反舌鸟也吓得中止了惯常的夏夜大合唱,时而,从最后的防线传来啪啪的毛瑟枪声,打破那深沉的寂静。

    夜深灯灭,媚兰已进入梦乡,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全城,思嘉躺在床上未能成眠,这时她常常听见院门的门闩咔嗒一声,随后就传来轻轻的敲击前门的声音。

    站在黑暗的门廊里总是些姓名不详的士兵,跟她说话的口音也各不相同。有时那语调很文雅:“女士,对不起,打扰了,可不可以给我和我的马喝点水?”有时是山里人硬邦邦的模糊腔调,有时是最南端的怀尔格拉斯乡下的古怪鼻音,偶尔是沿海地区徐缓而拉长的话音,那话音触动她的心弦,使她想起了埃伦。

    “小姐,我有个伙伴,想送他到医院里去,可是我看他走不了那么远,你能让他进来吗?”

    “女士,我得吃点儿东西,哪怕是玉米面包也行,你看有没有多余的给我一点。”

    “太太,请原谅我的冒昧,能不能让我在门廊上过一夜,我看见了玫瑰,又闻到了忍冬花的香味,这里很像我自己的家,所以我斗胆——”

    不,这些夜晚不是真的,是一场梦魇,这些人有的没有躯体,有的没有脸容,只是在幽冥中用倦怠的声音跟她说话,这只能在梦魇之中。送水,送食物,在前廊上放上枕头,包扎伤口,托住垂危者肮脏的脑袋,不,这些事都不该让她做的。

    七月下旬的一天,又有人深夜敲门,这一回竟是亨利叔叔。如今他的雨伞和手提包都丢失了,他的大肚皮也瘪了,他的红润肥胖的脸皮像猛犬喉头的垂肉似的松弛地垂挂下来,苍白的长发污秽不堪。他身上爬满虱子,而且赤着脚,肚子空空的,可是那暴躁的脾气依然没有改变。

    他嘴里尽管说:“这真是一场愚蠢的战争,连我这样的老傻瓜都得去扛枪。”可是两个姑娘都看出来,亨利叔叔还相当自得其乐。需要他就像需要一个年轻人一样,而他正在承担年轻人的工作。他还高高兴兴地对她们说,他能够跟得上年轻人,梅里韦瑟老爹就办不到。那位老爹腰疼得厉害,上尉想叫他退伍,他却不肯回家,说他宁愿挨上尉咒骂,也不想回去让媳妇悉心照料,还要让她成天不停地劝他戒掉嚼烟草,劝他每天梳洗胡子。

    亨利叔叔来访的时间很短暂,他只有四个小时的假,而从城防工事步行来回就花掉了一半时间。

    “孩子们,我怕要有段时间不能来看你们了。”他坐在媚兰的卧室里对她们宣告说,纵情地把一双起泡的脚在思嘉端来的一盆凉水里摆动着,“我的连队明天一早就要开拔了。”

    “开到哪里去?”媚兰吓了一跳,抓住他的手臂问道。

    “别用手碰我,”亨利叔叔烦躁地说,“我身上全是虱子,打仗要是没有虱子和痢疾,那就等于是野餐了。开到哪里去,上面没告诉我们,可是我心中有数。我们早上向南开拔,到琼斯博罗去,准没错。”

    “哦,为什么要去琼斯博罗?”

    “因为那里就要有一场大战,姑娘。北佬有可能就要抢占铁路线。如果铁路线被他们占去了,那么我们就只好跟亚特兰大再见了!”

    “哦,亨利叔叔,你看他们能不能把铁路线拿去?”

    “呸,姑娘,拿不去的,有我在,他们怎么能拿得去?”亨利咧嘴朝那两张惊慌的脸笑了,然后,又正经地说道,“这会是一场艰苦的战斗。我们非打赢不可。你们当然晓得,北佬已经把除了到梅肯以外的铁路线全都拿去了。但这还不是全部。你们未必晓得,他们已经把所有的大路、大车道和小路全都占领了。只剩下通向麦克多诺的大路,亚特兰大好比在一只大口袋里,琼斯博罗是这只袋口的绳子。如果北佬把琼斯博罗的铁路线抢到手,就能把绳子收紧,我们也就成了装在口袋里的负鼠。所以我们的目标是绝不让铁路线落到他们的手里。我此去大概要些日子,姑娘们,所以特地来向你们道别,同时我想证实一下思嘉还是跟你在一起,媚利。”

    “她当然跟我在一起。”媚兰亲热地说,“不用为我们担心,亨利叔叔,你自己要当心。”

    亨利叔叔在碎呢地毯上把脚擦干,当他又把脚套进破鞋子里时嘴里发出呻吟。

    “我得走了,”他说,“我得走五英里路,思嘉,你给我弄点中饭让我带着,不管什么都行。”

    他跟媚兰吻别后,便下楼到厨房里。思嘉正把一只玉米面包和几只苹果包在一块餐巾里。

    “亨利叔叔,真是——情况真是这样严重吗?”

    “严重?老天,是的,别傻了,我们已经陷入绝境。”

    “你说他们会不会打到塔拉?”

    “怎么——”亨利叔叔见当前局势如此严峻,她还只想自己个人的事,对她这种不顾大局只管鼻子底下小事的女人心里非常恼火。可是看到她那么惊恐,神情忧伤,他的心肠又软了。

    “他们当然不会,北佬要的是铁路线,塔拉离铁路还有五英里。你就像个六月里的昆虫,简直没有脑子,小姐。”他突然停住,换了个话题说,“我趁黑夜老远跑来,不光是来向你们道别。我是来告诉媚利一个不幸的消息,可是我实在不忍心跟她说,所以我想还是由你转告她吧。”

    “艾希礼没有——你没听到什么——消息说他——死了吧?”

    “得了,我站在壕沟里,烂泥一直没到我的大腿,怎么会听到艾希礼的消息?”老人暴躁地反问道,“不是,是关于他父亲的事,约翰·威尔克斯死了。”

    思嘉突然坐下,手里捧着还没包好的中饭。

    “我是特来告诉媚利的,——可是我没法启齿。你得告诉他,把这个也交给她。”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沉甸甸的金表,上面挂着几枚印章,一个早已亡故的威尔克斯太太小像,以及两枚大袖扣。思嘉曾经上千次看到过约翰·威尔克斯手上拿着那只金表,所以马上明白艾希礼的父亲真的死了。可由于震动极大,既哭不出声也说不出话来。亨利叔叔一时手足无措,咳嗽了几声,却不敢朝她看,怕看到她流泪使他自己伤心。

    “他是个英雄,思嘉,把这告诉媚兰,叫她写信告诉他的几个女儿。他年纪虽大,仍不失为一名好战士,是一颗炮弹击中了他,炮弹刚好落在他和他的马身上,炸断了那马的——我只好亲手开枪把它打死了。可怜的家伙。一匹多好的小牝马。你最好把这件事也写信给塔尔顿太太说一声,那马简直是她的宝贝,给我把中饭包好,孩子,我得走了。好啦,亲爱的,不要过于伤心,一个老年人做了年轻人的事,难道还有比这样的死更好的吗?”

    “哦,他本不该死的,他根本不该去打仗。他应该活着看他的孙子长大,然后平平安安地死在床上,哦,他为什么要去打仗,他恨打仗,而且他本来就不赞成脱离联邦的这种主张。”

    “我们中间有好多人都是那样想的,不过那又有什么用处呢?”亨利叔叔情绪恶劣地擤擤鼻子,“你以为我这样一把年纪,还喜欢叫北佬当靶子打?可是对一个上等人来说,现在别无选择。跟我吻别吧,孩子,不用为我担心,我会平平安安地挺过这场战争的。”

    思嘉吻了他一下,听见他走下台阶,走进黑暗中去。又听见院门门闩的咔嗒声。她伫立片刻,看着手中的遗物,然后转身上楼去,把这消息告诉媚兰。

    到了七月末,传来了不受欢迎的消息。正如亨利叔叔所预言的,北军重新掉头直指琼斯博罗。他们曾在城南四英里外的地方切断了铁路线,但是被邦联骑兵击退了,工兵部队冒着烈日,挥汗如雨,又把铁路线修复了。

    思嘉忧心如焚,她等待消息整整等了三天,恐惧与时俱增,后来收到杰拉尔德的来信,这才放下心来。敌军并没有到达塔拉。他们听到战斗的枪炮声,但是没有看到北佬。

    杰拉尔德在信上把北佬沿铁路线被击退的情景,大肆吹嘘了一番,听起来仿佛这伟大的业绩完全是他单枪匹马完成的。他描绘军队的英勇战绩整整用了三张信笺。只在信的末尾,稍稍提了一笔说卡琳病了,奥哈拉太太说卡琳害的是伤寒,不过病情不重,叫思嘉不要担心,现在千万不要回家,哪怕铁路上很安全也不要回来。奥哈拉太太回想起亚特兰大刚刚被困时,思嘉没有带着韦德回家,现在反而觉得很高兴。她叮嘱思嘉一定要到教堂里去做念珠祈祷,愿圣母保佑卡琳早日恢复健康。

    思嘉看到最后一句话,不觉良心受到谴责,因为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上教堂去了。这要是在以前,她会感到罪孽深重,可是现在好像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她还是听母亲的话,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匆匆念了一遍《玫瑰经》。等念完站起身来,也不像以往那样,觉得有什么安慰。这一阵子以来,她觉得尽管千千万万的人每天都向上帝祷告,可是上帝却并不理会她,也不理会邦联和整个南方了。

    那天夜里,她坐在前廊上,把杰拉尔德的信揣在怀里,以便不时可以触摸到它,使她觉得塔拉和埃伦都跟她靠得近了一些。客厅窗口的一盏灯,把奇特的金色光影投在藤蔓攀缘的黑暗的走廊上,纠结成块的大片黄蔷薇和忍冬花在她周围筑起一道混合芳香的屏障。夜间万籁俱寂。夕阳西下以后,连一声枪响也没有,世界仿佛沉默了。思嘉坐在摇椅里,前后摇晃着,感到十分孤寂和痛苦。她自从读了塔拉的来信以后,就渴望有个人和她做伴,哪怕是梅里韦瑟太太也行。可是梅里韦瑟太太正在医院里值夜班,米德太太在家里准备宴请从前线归来的菲尔,媚兰已经入睡,甚至不会有偶然来访客人的希望。最近一个星期,上门的客人一个也没有,因为凡是能走动的男人,如果不是守在壕沟里,就一定去琼斯博罗郊区追逐敌人。

    像现在这种孤独的时刻她是不常有的,也是她不喜欢的,她只要一静下来,必然会左思右想,可是在这些日子里,想来想去,想不出什么叫人开心的事来。她跟别的人一样,已经养成了想过去、想死者的习惯。

    今晚,亚特兰大一片寂静,寂静得使她可以闭上眼睛想象她回到了宁静的塔拉乡间,那种田园生活过去并没有改变,现在也没有改变。然而她明白县里的现实生活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了。她想起塔尔顿家四兄弟,那一对红头发的双胞胎兄弟、汤姆和博伊德,一阵深深的悲痛哽塞在她的喉头。斯图或者布伦特本来是可能成为她的丈夫的,可是现在,战争结束以后,等她活着回到塔拉,她再也听不见他们在雪松大道上狂呼乱叫地纵马奔驰了。那舞跳得极好的雷福特·卡尔佛特,也绝不可能再邀她做舞伴了,还有芒罗家的男孩子跟乔·方丹,以及——

    “哦,艾希礼!”她把头埋在两手手掌里,啜泣起来,“如果你离开人世,我是永远无法适应生活的。”

    她听见院门咔嗒一声,忙抬起头来,拿手擦擦眼泪,她站起身一看,原来是白瑞德,手里拿着一顶阔边巴拿马帽,正从小道走来。她那天在五角场从他的马车上不顾一切地跳下来以后,一直没见到过他。那天她曾跟他说过,从此她再也不愿看见他。可是此刻她正想有个人陪她谈话,好叫她不要老是想着艾希礼,所以就把那回的事抛诸脑后了。白瑞德则显然已经忘掉或者假装忘掉了当初那尴尬的场面,因为他坐在她脚下的最后一级台阶上并没有提起他们上回的分歧。

    “这么说你没有去梅肯逃难!我听说皮特小姐走了,以为你也一定走了。所以我看见这里有灯光,便进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留在这儿?”

    “陪媚兰呗。你晓得,她——嗯,她眼前不能逃难。”

    “噢,”她从灯光下看见他皱起了眉头,“你是说威尔克斯太太还没走吗?我从没听见过这种蠢事。她这种情况留在这里是非常危险的。”

    思嘉没有吭声,只觉局促不安,因为媚兰的情况是不适合跟一个男人商量的。使她局促不安的还因为白瑞德竟会知道媚兰会有危险。一个单身汉具有这方面的知识总有点不太像话吧。

    “你怎么不想到我也可能遇到危险呢?这未免对女性有点不够殷勤吧。”她尖刻地说。

    他两眼不停地闪动着,分明很觉有趣。

    “我随时准备支持你对付北佬。”

    “你这么说,我不明白究竟算不算是一种恭维。”她没有把握地问道。

    “不是,”他回答,“你要到什么时候才不再从男人最轻率的言谈中寻找对你的恭维呢?”

    “等我死在床上的时候。”她说时面露笑容,心里想即使白瑞德从来不恭维她,她也永远不愁没有男人恭维她。

    “虚荣心,虚荣心,”他说,“至少,你对这事是很坦率的。”

    他打开雪茄烟盒,取出一支黑色雪茄,放在鼻子底下闻了一会儿,然后擦了根火柴,身子靠在柱子上,两手抱膝,默默地抽了一阵子。思嘉重又坐在摇椅里前后摇晃着,在宁静而温和的夜晚,他们周围笼罩着一片黑暗。栖息在蔷薇和忍冬花丛中的反舌鸟,从睡梦中惊醒,发出一声胆怯而清脆的啭鸣。然后,仿佛经过深思熟虑,它又沉默了。

    忽然,白瑞德从走廊的阴影里发出一声低沉、柔和的笑声。“那么你是跟威尔克斯太太守在一起啰!这真是我遇到过的最奇怪的处境了!”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奇怪。”她感到有些不安,便立刻警觉起来。

    “不奇怪吗?那么你未免有点不够客观。根据我这些天来的印象,你是很难容忍威尔克斯太太的。你觉得她愚昧低能,她的爱国思想令人生厌。你从来不放过机会说几句贬低她的话,所以现在你居然毫不自私地在大炮轰击声中留在这里陪伴她,自然会使我感到奇怪。那么,你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她是查利的妹妹——也就像是我的妹妹。”思嘉竭力摆出庄严的神色,可是两颊却在发热。

    “你的意思是不是说因为她是艾希礼·威尔克斯的寡妇。”

    思嘉唰地站起身来,竭力压制住胸中的怒火。

    “我方才正打算原谅你上回的粗野行为,可是现在我不原谅你了。我今天若不是感到心情特别郁闷,也绝不会允许你来到这走廊里的,而且——”

    “你坐下,且息怒,”他说话的语气变了,伸手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回来坐到椅子上,“你为什么心情郁闷?”

    “哦,我今天接到塔拉来的信。北佬离家里已经很近,我妹妹害了伤寒,而且——而且——就算我能够回去,妈也不会让我去,因为怕我会染上伤寒。可是,哦,我真想回家去!”

    “得了,何苦为这件事难受,”他的声音更温和了,“你在亚特兰大,即使北佬来了,也要比在塔拉安全得多。北佬不会伤害你,可是伤寒病却要伤害你。”

    “北佬不会伤害我!你怎么竟跟我说这种谎话!”

    “我亲爱的姑娘,北佬不是魔鬼,头上没有生角,脚下没有长蹄,跟你想象的不一样。他们无非不太懂礼貌,当然啦,发音难听一点,别的都跟南方人十分相似。”

    “怎么,北佬会——”

    “会强奸你吗?我想不会。不过,当然啰,他们心里是想的。”

    “你要是再说这种脏话,我就马上进屋里去。”她大声嚷道,满脸通红,幸亏被阴影遮住了。

    “你老实说,你心里是不是这样想的?”

    “哦,当然不是!”

    “噢,肯定是的,我看出你的心思,你生我的气也没用,我们南方所有心地纯洁和贤淑端庄的女性都是这样想的。她们一直都在担心这种事。我敢打赌甚至像梅里韦瑟太太那样年纪的人也……”思嘉说不出话来,没有作声,她想起在这些活受罪的日子里,凡是两三个太太聚在一起,就免不了交头接耳地谈起这种事来,不过都是发生在弗吉尼亚、田纳西或者路易斯安那,从来没有发生在附近一带。北佬强奸妇女,拿刺刀戳小孩的肚皮,放火烧老人的屋子。纵使她们没有到街上去大肆宣扬,但是人人都知道确有其事。白瑞德要是多少懂得点礼貌就该知道这些都是真的,就不该去谈论它。这样的事毕竟不能拿来当作谈笑资料的。

    她听见他在温和地轻声一笑。他这个人有时候很可恶。事实上他大多数时候都很可恶。女人所想的和所谈的事要是让一个男人知道,那真太可怕了。女孩子遇到这种情况,就会觉得像光着身子被男人看见一样。而这种有关女人的事,男人是只能从不正经的女人那里才听得到的。她恨他看透了自己的心思。她喜欢把自己想象成男人心目中的神秘人物,可是她晓得白瑞德把她看得像玻璃一样透明。

    “说起这种事来,”他接着说道,“你屋子里是不是有个陪伴或是保护人呢?比如那可钦佩的梅里韦瑟太太或者米德太太?按照她们的看法,她们总以为我到这里来一定没安什么好心。”

    “米德太太每天晚上都要来看看,”思嘉答道,很高兴换了个话题,“可是今晚她不能来。她儿子菲尔回来了。”

    “我真走运,”他轻轻地说,“见到你一个人在这里。”

    他的话音中有某种东西使她心情兴奋,心跳加快,脸上发热。她以前多次听到过男人的这种语调,知道这意味着马上要向她表白爱情。哦,多有趣!只要他说一声他爱她,她就能叫他吃点儿苦头,跟他算一算三年来讽刺挖苦她的总账。她要逗着他苦苦追求她。当年他曾偷看了她打艾希礼耳光的那一幕,如今她要洗雪前耻,然后再客客气气地告诉他,她只能做他的妹妹,这样,她就可以大获全胜,结束他们两人之间的这场战斗。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激动地笑起来。

    “你不要笑。”他说着,握住她的手,把它翻过来,把嘴唇印在她的掌心上。他一触及她,就像一股洋溢着生命力的电流从他的暖烘烘的嘴上跳到了她的身上,好像有一股力量在颤抖地拥抱住她的全身。他的嘴唇从她的手心移到她的手腕,她怕他从她的脉搏觉察出她心跳加快,便想把手抽回来。她胸中升起一阵变化莫测的多情的浪潮,想拿双手去抚摸他的头发,让他的嘴唇触吻她的双唇——真糟糕,她原先并没有指望这个。

    她惶惑地告诉自己,她并不爱他,她爱的是艾希礼。可是这使她双手颤抖心窝发凉的感觉又该如何解释呢?

    他轻轻一笑。

    “别把手缩回去!我不会伤害你的!”

    “伤害我?我并不怕你,白瑞德,也不怕任何男人!”她嚷道,愤怒得使声音跟两手都颤抖起来。

    “你的感情值得敬佩,可是请你小声点,免得让威尔克斯太太听见。而且我求你冷静一点。”他的语气听起来似乎他很喜欢她那激动的样子。

    “思嘉,你喜欢我,对吗?”

    这话才很有几分像她所期待的。

    “嗯,有时候是的,”她谨慎地答道,“就是当你的行为不像个歹徒的时候。”

    他又笑了,把她的手心贴在他结实的脸颊上。

    “我觉得正因为我是个歹徒你才喜欢我的。你一直过着受庇护的生活,难得见到地道的歹徒,因此我的与众不同之处就对你产生了一种奇特的吸引力。”

    这不是她所预期的转折,因此她又想把手抽回去,可是被他紧紧抓住挣脱不掉。

    “不是这样!我喜欢规规矩矩的男人——行为高尚而值得信赖的男人。”

    “你指的是能够任你欺侮的男人。这无非是个定义的问题。无关紧要。”

    他又吻了她的掌心,她脖子后面的皮肤又有一种使她激动的痒痒的感觉。

    “可是你真的喜欢我。那么你能不能爱我呢,思嘉?”

    “啊!”她得意扬扬地想道,“总算被我逮住了!”于是她故意冷淡地答道:“真的,不。我是说——除非你好好改一改你的规矩。”

    “可是我并不打算改。这么说你就不能爱我啰?这倒正是我所希望的。因为我虽然非常喜欢你,可是并不爱你。如果让你遭受两次单相思悲剧的苦痛,那未免太不幸了,是吗,亲爱的,我可以叫你‘亲爱的’吗,汉密尔顿太太?不过我这样问,只是因为我不得不遵守礼节,其实我要叫你‘亲爱的’,不管你喜不喜欢,我反正就这样叫了。”

    “你不爱我吗?”

    “不爱,说真的。你是不是希望我爱你?”

    “别那么太放肆吧!”

    “你是希望的,哎呀,我真不该毁了你的希望!我本该爱你,因为你很迷人,还有不少没多大用处的才能。可是跟你一样迷人、一样有才能的女人并不少,她们也跟你一样没多大用处。我真的并不爱你。可是我非常喜欢你——喜欢你良心的灵活性,喜欢你毫不掩饰的自私心,喜欢你机灵的实用主义。这最后一点,我想是你那不太久远的爱尔兰农民祖先遗传给你的。”

    农民!怎么,他在侮辱她!她开始气急败坏地要说话,可是却说不出话来。

    “请不要打断我的话,”他捏了捏她的手央求说,“我喜欢你是因为我具有和你相同的品质,这就叫作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晓得你对那位貌似圣人其实愚不可及的威尔克斯先生依然念念不忘,他很可能躺在坟墓里已经六个月了。不过你心里总也该留给我一点儿余地吧。思嘉,不必挣脱!我想向你声明一下,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十二橡树的走廊里,你正在迷惑那可怜的查利·汉密尔顿。从那时起,我一直想要你了。我想要你甚于任何别的女人,而且我等待你也比我等待过的任何女人的时间长。”

    她听见他最后的几句话,惊讶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虽然老是侮辱她,可是心里是爱她的,只因为怕她取笑,才转弯抹角不敢直率地说出来。“好吧,我得让他瞧瞧,而且要直截了当。”

    “你是不是想要我嫁给你?”

    他放下她的手纵声大笑起来,吓得她蜷缩在座椅里。

    “上帝,不!我不是跟你说过,我是不结婚的吗?”

    “可是——可是——什么——”

    他站起身来,一只手按住胸口,装模作样地向她一鞠躬。

    “亲爱的,”他平静地说,“我钦佩你很有见识,所以不敢先引诱你,我想求你做我的情妇。”

    “情妇!”

    她心里喊出这两个字,感到她受到可耻的侮辱。可是在最初受惊的一刹那,她并未觉得受辱。她只觉得他竟把自己看成这样一个大傻瓜,不禁怒火中烧。他不是像她所料想的那样向她提出求婚,而是提出这样的建议,这分明是把她当傻瓜看待。愤怒、失望,加上受到伤害的虚荣心,搅得她内心一团纷乱,来不及找出道德上的理由对他加以谴责,那首先想到的话便脱口而出。

    “情妇!那我除了养一群小崽子之外,还能得到什么好处呢?”话一出口,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吓得她下巴下垂。他却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他注视着她坐在阴影里目瞪口呆地用手帕紧紧捂住嘴巴。

    “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你的原因!你是我所认识的唯一的最坦率的女人,也是唯一的从实际出发看待事物的女人,而不是以罪恶和道德那一套好话把问题的实质掩盖起来的女人。刚才要是换作别的女人,一定会先是一阵发晕,随后就请我出去。”

    思嘉跳起身来,羞得满脸绯红。她刚才怎么竟会说出这种话来!她,埃伦的女儿,受过埃伦的教养,怎么竟会坐在这里,听他的那些下流话,而且还给了他一个这样无耻的回答呢?她本来应该大声尖叫起来,她本来应该昏晕过去。她应该对他的话不予理睬,冷淡地转身往里屋一走。可惜现在来不及了!

    “我会请你动身的,”她大声嚷道,不顾媚兰或住在不远处的米德太太是否听见,“你给我滚开!你居然敢对我说这种话!我什么地方鼓励了你——促使你以为……滚出去,从此不许再来。这一回我说话算数。你别再拿些不值钱的别针、缎带之类的东西来想叫我原谅你。我要——我要告诉我的父亲,他会宰了你!”

    他捡起帽子向她一鞠躬。她在灯光下看见他咧开嘴,露出髭须下的牙齿。他并不感到羞耻,反而觉得她的话很好玩,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

    哦,他真是可恶至极!她唰地转过身大步走进屋去。她抓住门,想砰的一声把它关上,可是那撑开门的钩子太重了,她费力地解钩子,没有解开,已累得气喘吁吁了。

    “我来帮你好吗?”他问。

    她觉得如果再停留在那里一分钟,她的血管一定会破裂,她门也不关,冲冲撞撞奔上楼去了。到达楼上时,她听见砰一声,他殷勤地替她把门关上了。

    第二十节

    喧嚣溽热的八月即将过去,大炮的轰击突然停止。城里顿时平静下来,然而这平静却令人惊骇。邻居们在街上相遇,面面相觑,忐忑不安,不知是凶是吉。经过一段激荡的日子,现在这骤然的平静不仅不能使人们的神经得以松弛,反而更加紧张起来。谁也不知道北佬的大炮为什么会保持沉默。得不到有关自己军队的消息,只晓得有大批人马已经从城防工事中撤出向南转移去防守铁路线了。没有人知道现在是不是在交战,如果是的话,那么是在什么地方,战况又是如何。

    城市被困以来,由于缺少纸张、油墨和人手,报纸都已停止发行,消息的唯一来源只有靠口口相传,一些无中生有的离奇谣言一出现,就会迅速传遍全城。人群在焦虑的静寂中拥向胡德将军的总部,要求提供信息。另一些人则聚集在电报局和火车站,希望得到消息,得到好消息,因为人人都希望舍曼将军大炮的沉默意味着北佬全线溃退,邦联军正在把他们一路赶回多尔顿去。然而人们得不到消息。电报不通,从南方到这里的唯一铁路线也没有一辆火车驶来,连邮件也中断了。

    秋天悄悄地来到了这个突然平静下来的城市,尘土弥漫,热浪滚滚,压得那些焦灼疲倦的人们几乎窒息。思嘉心急如焚地盼望着塔拉的消息,脸上却还装出不在乎的样子。从城市被围到陷入眼前这凶险的静寂为止,她一直生活在大炮的轰鸣之中。她仿佛已经度过了不知多少日子,其实也才不过三十天。围城中的三十天,环绕全城的是一条红土的步枪掩体带,单调的炮声不绝于耳,救护车和牛车滴着鲜血首尾相接地穿过大街向医院驶去,操劳过度的掩埋队把一具具尸骨未寒的遗体像拖木头似的将它们扔进那无穷无尽的一排排浅坑中去。只不过短短的三十天!

    北军从多尔顿向南进军到现在也还不过四个月!才四个月!思嘉回首往事,仿佛如同隔世。哦,不,肯定不止四个月,好像已过了一辈子。

    四个月以前,那时候像多尔顿、雷沙加和肯尼索山对她来说,不过是铁路线上的一些站名,现在却都已做过战场,在约翰斯顿率军向亚特兰大后撤之际,那里都是些经过激烈而徒劳的战斗的地方。而且,像桃树溪、迪凯特、埃兹拉教堂和乌托溪也不再是使人愉快的名胜之地。那里已不再是她回忆中的宁静的村落,住着许多好客的朋友,不再是处处翠绿,潺潺流水旁松软的河岸上,也不再是她和英俊军官野餐的地方。那里也已经历了激烈的战斗,她曾经坐过的柔软的绿草地,早已支离破碎,已经被炮车沉重的车轮碾轧过,被持刀拼搏者的脚步践踏过,被痛苦中倒下的战士的躯体挣扎过……连一条条缓缓的小溪,也被鲜血染得比佐治亚的红土壤更红了。人们这样说,北佬渡过桃树溪后,溪水变得一片猩红。桃树溪、迪凯特、埃兹拉教堂和乌托溪都已不再是地名,它们成了埋葬朋友们的墓地,成了白骨盈野的荆棘密林,成了舍曼企图由此突破而胡德奋力顽抗的亚特兰大城的四个侧面。

    最后,从南方终于传来了消息,这消息使紧张的全市人民感到惊慌,尤其是思嘉。舍曼将军又一次以城的第四个侧面为目标,再度向琼斯博罗的铁路线发起攻击。大批北军向那里集结,这次不是小股部队,也不是骑兵分队,而是主力军。因此邦联军已经调遣大量的城防军去奋力抗敌。这就是为什么城里会突然平静下来的原因。

    “为什么要攻打琼斯博罗?”思嘉一想到那地方离塔拉有多近,心里就觉得恐怖。“他们为什么总是攻打琼斯博罗?为什么不在铁路线上另外选择一个地方?”

    她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收到塔拉的来信。杰拉尔德上次给她写过一封短柬,却只增加了她的恐惧。卡琳病势转剧,到了非常非常沉重的地步。照眼下这种情况,一封信要在路上走好几天才能收到,卡琳是死是活,她一时也无从知晓。哦,要是在当初刚围城的时候她就回家去该多好,管她媚兰不媚兰呢!

    琼斯博罗正在交战,这是亚特兰大人所知道的一切,谁都不知道战况究竟如何,一时谣言蜂起,全城人心惶惶。到后来总算从琼斯博罗来了个通信兵,捎来了北军被击退的确实消息。可是北佬曾一度冲进琼斯博罗,但在他们撤退之前放火烧了火车站,割断了电线,拆掉了三英里长的铁轨。现在我们的工程兵正在全力抢修,可是看来得花相当时间,因为北佬把枕木拆下来生起火堆,把铁轨架在上面烧红,然后绕在电杆木上,盘得像好多个巨大的螺旋形的开塞钻一般。现在别说更换铁轨很不容易,要更换任何铁制的东西都是很不容易的。

    捎来消息的通信兵是来给胡德将军传送急件的。他告诉思嘉北佬没有到过塔拉。他动身来亚特兰大之前,北军已经撤走,他在琼斯博罗碰见杰拉尔德,他又请他顺便带来一封信。

    可是爸到琼斯博罗去做什么?那年轻的通信兵回答时显得倒不自然,他说杰拉尔德是想找一个军医跟他到塔拉去。

    思嘉站在前门廊的阳光底下,向那年轻人道了谢,只觉双膝发软。如果卡琳的病连埃伦都治不好,杰拉尔德正在到危险的战地去求医,那么她肯定已经病危了。思嘉见通信兵风尘仆仆地匆匆离去,忙把杰拉尔德的信打开,手指不由得簌簌抖动。现在由于邦联纸张极其短缺,杰拉尔德的信便写在她上次写给他的信纸的行距中间,读起来非常吃力。

    “亲爱的女儿,你母亲和两个妹妹都害了伤寒。她们病得很重,可是我们得从好的方面想。你母亲病倒的时候叫我写信给你,嘱咐你千万不要回来,免得你和韦德弄不好也会染上这种疾病。她向你问好,叫你要为她祈祷。”

    “为她祈祷!”思嘉马上飞奔上楼,到自己房里跪倒在床前,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虔诚地祈祷。她没有做正规的念珠祈祷,只是一再反复地念着:“圣母啊,请不要让她死!你要是不让她死,我就一定做个好人!请不要让她死!”

    在以后的一个星期里,思嘉像是只被打伤的动物在屋子里团团乱转,盼望着家里的消息,听见马蹄声响,便要出门去看,夜里一有士兵敲门,便忙不迭在黑暗中奔下楼梯。然而并没有塔拉的消息。她和家里似乎远隔重洋,而不是相隔仅有二十五英里。

    邮件依然不通。谁也不知道邦联军队现在是在哪里,北佬是在干什么。大家只知道在亚特兰大和琼斯博罗之间,有一支灰色的和一支蓝色的大军在对峙着。整整一个星期,没有收到塔拉的片纸只字。

    思嘉在亚特兰大的医院里,对伤寒症早已司空见惯,深知这种可怕的疾病挨上一个星期就意味着什么。埃伦在害着这种病,说不定已经垂危,而她却一筹莫展,她正在亚特兰大陪着一个怀孕的女人,两支对峙着的军队又阻挡着她和家里的通路。埃伦病了,也许快要死了。可是埃伦不能害病!她从来没有害过病。一想到埃伦害病就令她难以置信,而且此事从根本上动摇了思嘉生活的安全感。人人都害过病,只有埃伦例外。她照顾病人,使他们恢复健康。她不可能生病。此刻思嘉一心想要回家,她想回塔拉去就像一个吓破了胆的孩子拼命想找到他所知道的唯一安全的地方去一样。

    家!那杂乱无章的白色建筑,窗口飘拂着白色的窗帘,草地上茂密的三叶草吸引着成群的忙碌的蜜蜂,黑人孩子在前面台阶上嘘嘘地把鸡鸭从花坛上驱赶开去,宁静的红土田野上,一望无际的棉花在阳光下一片银白。那就是家!

    如果在围城之初,人人都忙于逃难的时候她就回家去该有多好!当时她就带着媚兰回家的话,本该早已平平安安地度过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

    “哦,可恶的媚兰!”她这样想已经上千次了,“她为什么没有跟着皮特姑妈上梅肯去呢?那里才是她该去的地方,去跟她的亲属而不该跟我在一起。我又不是她的血亲,她为什么老是拖住我不放?她当初若是去了梅肯,我本来就可以回家看母亲了。如果不是为了她要生孩子,哪怕现在,我也愿意不顾北佬冒险跑回家去。胡德将军也许会派个人护送我。他是个好人,我知道我能说服他派个人拿着白旗护送我通过前线。可是我现在必须在这里等待那孩子的出世……哦,母亲!母亲!你不能死!……那孩子怎么还生不下来?我今天得去看看米德大夫,问他有没有办法给孩子催生,让我好回家去——如果有人护送我的话。米德大夫曾说过她会有点麻烦。我的上帝!万一她死了呢?媚兰如果死了。媚兰如果死了,那么艾希礼——不,我不应该这样想,那不好。可是艾希礼——不,我不应该那样想,因为他很可能已经死了。可是我曾答应过他我照顾她的。可是——假如我没有照顾她,结果她死了,而艾希礼还活着——不,我不能那样想。那样想总有罪的。同时我答应过上帝,只要让妈妈活下去,我一定做个好人。哦,孩子早点出世该多好。我要是能够离开这里回家去——到随便什么地方去,只要不留在这里,那该多好!”

    这座思嘉一度爱过的城市,现在笼罩着不祥的静寂,使她一见到它就觉得可恨。亚特兰大已不再是一个她所爱过的无比欢乐的地方。它经过围攻的骚扰以后,突然寂静下来,寂静得可怕,像是个瘟疫蔓延过的令人厌恶的地方。大炮轰击的喧闹和危险给人以刺激,随之而来的寂静却只剩下了恐怖。全城的人成天提心吊胆,都觉得吉凶未卜,还有对往昔的追思。人们形容憔悴,街上的士兵屈指可数,思嘉见他们个个力竭神疲,像是在赛跑中已经失败却又不得不跑完最后几步的情景。

    到了八月底,有谣传说在南方某地,正在进行着一场自从亚特兰大之战以来最最激烈的战斗。这消息听来很可信。亚特兰大人迫切地想听到战事的结果,甚至说笑打趣的事也停止了。他们现在明白了士兵们在两个星期以前就已经知道的事——亚特兰大到了最后关头,如果梅肯的铁路线有失,亚特兰大便必然会陷落。

    9月1日早晨,思嘉醒来时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恐惧感,这种恐惧感是她昨夜上床时就有的。她迷迷糊糊地想道:“我昨晚入睡前担心的是什么?哦,是打仗的事。昨天在某地正在打仗。哦,谁打赢了?”她急忙坐起身来,揉揉眼睛,昨天犯的愁,今又重上心头。

    还在清晨时分,空气就很闷热,预示着烈日当空,中午酷热。外面路上静悄悄的,没有大车吱吱嘎嘎地驶过,也没有军队沉重的脚步扬起的红色尘土。在邻家的厨房里,听不见黑奴懒洋洋的谈话声,也没有那种她们做饭时的愉快的声音,因为除了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两人以外,所有的近邻都逃难到梅肯去了。而且就连这两家人家也没有一点声息。再过去一点的商业区也是一片静寂。那里的店铺和办公处都上了锁,还堵上木板,里面的人员都已拿起枪支到乡间上战场去了。

    这种不寻常的寂静,已经持续了一个星期,可是今天呈现在她眼前的寂静似乎比往日更带有不祥之兆。她不像平时醒来后总要先伸伸懒腰,在床上躺一会儿,现在她立即起床,径自走到窗口,希望能见到一张邻人的脸,或是什么令她鼓舞的景象。可是街上空荡荡的。她只看到树上的叶子依旧是深绿色的,但已显得干燥并盖有一层厚厚的红尘土,前院里的花木,因没人照料,看起来已是委顿凋零的样子。

    她正伫立窗前朝外看着的时候,忽然从远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声音,像是风暴来临前的第一声闷雷。

    “雨,”这是她首先想到的,接着她那在农村养成的观念又加了一句,“我们可真需要下场雨呢。”可是,刹那间,她忽然领悟过来,“雨?不!不是雨,是大炮!”

    她的心骤然紧张起来,忙把身子靠在窗口侧耳细听,想辨出那远处的隆隆声是来自哪个方向。可是那声音距离太远,只是隐约可闻,一时觉察不出它的方位。“啊,上帝,让它从马里塔传来吧!”她祷告道,“要不来自迪凯特,或者桃树溪。可是千万不要从南边来!不要从南边来!”她紧紧抓着窗棂,全神贯注地听着,那炮声似乎响了一些。它正是从南边传过来的。

    南边响起了大炮声!可是琼斯博罗和塔拉——还有埃伦,全都在南边!

    此时此刻北佬说不定就在塔拉!她继续听下去,可是血液在她耳鼓里突突撞击,使她几乎辨别不出远处的炮火声。不,他们现在不可能是在琼斯博罗。如果他们已经到了那么远的地方,炮火声听起来一定还要模糊,还要微弱一些。他们离开琼斯博罗至少还有十英里路,很可能就在那拉夫和雷狄小村落附近,可是从那里向南到琼斯博罗,只有十英里多一点的路程。

    南边的炮声,那也许是为亚特兰大的陷落敲响的丧钟。可是对一心牵记着母亲安危的思嘉来说,南边的战斗只意味着战火,就近在塔拉。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绞着双手,心中第一次意识到那灰色的军队可能要被击败了。她这思想是由于舍曼大军太临近塔拉而产生的,此时她感到战争的恐惧,远比围城时大炮震碎那么多的玻璃窗和总是缺衣少食以及无穷尽的垂死伤兵所带给她的,要强烈得多。舍曼的大军离塔拉近在咫尺!而且即使北军被击退,败军也可能沿着公路退到塔拉。那时杰拉尔德带着三个女病人怕也很难逃脱。

    哦,不管有没有北佬,她要是能在塔拉就好了。她光着脚板来回走着,睡衣贴着两腿,愈走便愈觉得情况不妙。她想要回家,想靠在埃伦身边。

    楼下厨房里传来瓷器的当当声,那是普里西在准备早餐,可是却听不见米德太太家的贝齐的声音。思嘉听普里西尖声尖气地唱着那支悲怆的调子:“只消再背负不多几天……”歌声使她烦躁,那忧伤的调子使她害怕,于是她披上便袍,啪嗒啪嗒地穿过走廊走到后面楼梯口,大声嚷道:“普里西,不要唱啦!”

    一声沉闷的“是,小姐”飘进了她的耳鼓,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忽然感到有点羞愧。

    “贝齐在哪儿?”

    “我不知道。她没来过。”

    思嘉走到媚兰的房门口,打开一条缝朝里面望去。室内阳光充足,媚兰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眼睛闭着,眼睛四周有一道黑圈,心形的脸显得虚肿,瘦削的身躯扭曲骇人。那模样比她见到过的任何怀孕的女人都要难看。思嘉恶意地希望艾希礼最好此刻来看看她这副样子。可是就在她看着的时候,媚兰却睁开眼睛,现出亲切温和的笑容。

    “进来吧,”她很不灵便地转过身子邀请她,“太阳刚升起时我就醒了,刚才我一直在想,思嘉,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她走进房里,在耀眼的阳光直射着的床沿上坐下来。

    媚兰伸手温柔而信任地把思嘉的手紧握住。

    “亲爱的,”她说,“我很担心那炮声,大炮在开向琼斯博罗,是不是?”

    思嘉“嗯”了一声,她的心事重又被触动,心跳得更快了。

    “我晓得你心里很着急。我晓得你上星期听到母亲的消息后,要不是为了我,早已经回家去了,对吗?”

    “是的。”思嘉毫不体谅地答道。

    “思嘉,亲爱的,你待我真好。亲姐妹也比不上你这样亲切,这样勇敢。我真爱你。我连累了你,真是过意不去。”

    思嘉瞠目而视,爱她,真的吗?蠢货!

    “思嘉,我躺在这里一直在想,我想求你帮个大忙。”她紧紧握住思嘉的手说道,“万一我死了,你肯带我的孩子吗?”

    媚兰睁大了眼睛,眼中闪出柔和而殷切的光辉。

    “你肯吗?”

    思嘉感到一阵恐惧,立即把手使劲抽回来。由于恐惧,说话的声音也变粗了。

    “哦,别尽说傻话,媚利。你不会死的。女人养头胎的时候总是以为自己会死的。我自己就曾经是这样的。”

    “不,你不是这样的。你对什么事都不害怕。你这样说不过是想给我鼓鼓气罢了。我并不怕死,我是怕留下这个孩子,如果艾希礼——思嘉,答应我,万一我死了,你帮我把孩子带大。这样我就不用担心了。皮特姑妈年纪太大,带不动孩子。霍尼和因迪都很可亲,可是我还是想要你来带我的孩子。答应我,思嘉。如果是个男孩子,我希望你把他养得像艾希礼一样。如果是个女孩子,亲爱的,我希望她将来像你。”

    “我的天!”思嘉从床上跳起来嚷道,“现在的事情已经够糟的了,你干吗还要谈什么死不死的事呢!”

    “对不起,亲爱的,可是请你答应我。我想事情就在今天。一定是今天。请你答应我吧。”

    “哦,好吧,我答应。”思嘉说,疑惑不解地低头看着她。

    媚兰果真愚蠢到如此程度,完全看不出她在爱着艾希礼吗?她会不会心里一清二楚,觉得正因为思嘉爱着艾希礼,才肯照顾他的孩子呢?思嘉心中一阵狂热的冲动,想把事情问个明白,可是就在这时,媚兰又抓住她的手,贴在脸颊上一会儿。思嘉话到唇边忙又止住,她见媚兰的神色恢复了平静。

    “你为什么以为是在今天呢,媚利?”

    “从天亮时起我就一直在肚子痛了——不过痛得不太厉害。”

    “痛吗?那你为什么早不叫我?我叫普里西去请米德大夫。”

    “不,思嘉,暂时别去请他。你晓得他现在有多忙,他们大家都够忙的。只要跟他说一声,今天说不定什么时候需要请他来一下。再到米德太太那里去,请她过来陪我坐在这儿。她会知道什么时候该去请米德大夫的。”

    “哦,不要老是只顾别人啦,你知道你现在跟医院里任何一个伤员一样需要个大夫。我马上派人去请他。”

    “不,不要去请。有时候生个孩子需要一整天时间。现在好多可怜的士兵都正需要他,我不能让他在这里空坐着等待那么长的时间。你还是去请米德太太吧,她会知道的。”

    “噢,好吧。”思嘉说。

    第二十一节

    思嘉把媚兰的早餐盘送上楼,又差遣普里西去请米德太太,然后才跟韦德坐下来共进早餐。可是这一回她一点胃口也没有。一方面因媚兰产期临近而情绪紧张不安,一方面又不自觉地因竭力在倾听大炮的轰鸣而心神恍惚,她实在无心进食。她的心脏跳动得很奇怪,时而合乎规律地跳上几分钟,时而迅猛地狂跳起来,几乎弄得她的胃患病似的。稠玉米粥喝下去像胶水似的黏在喉咙口,咖啡的代用品山芋粉和焦玉米粉混合而成的饮料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以下咽。因为没有加糖和奶油,简直苦如胆汁。虽说用了点高粱增加甜味,但也无济于事。她只喝了一口,便把杯子推向一边。如果没有别的理由,就光凭她喝不上加了糖和浓奶油的纯正咖啡这一点来说,就足以使她对北佬怀恨在心了。

    韦德今天却比平时要乖,居然没有像每天早上那样,抱怨他所最不喜欢喝的玉米粥。她一调羹一调羹地喂他,他安静地一口口都吞咽下去。他那柔和的褐色眼睛睁得很大,仿佛两枚圆圆的银币,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的眼神中带有一种孩子气的惶惑,似乎她那不加掩饰的恐惧已经传染给他。他吃完饭,她叫他到后院去玩,看着他信步穿过零乱的草地,走进他的游戏室,这才放下心来。

    她站起身来,在楼梯脚站了片刻,一时拿不定主意。照说她该上楼去陪媚兰坐在一起,分散一点她即将面临的磨难的念头,可是她觉得没有这种从容的心情。媚兰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要在今天生孩子!又为什么偏偏要在今天谈什么死呀死的呢!

    她在楼梯的最末一级上坐下,想先定一定神,但又不由得想起昨天的战事不知已打成什么样子,今天又不知打得如何。可真奇怪,一场大战就在几英里路外进行,却听不到一点消息!比起前些天在桃树溪的战斗来,城里这荒凉的一端竟安静得如此出奇!皮特姑妈家的房子是在亚特兰大城的最北端,现在战事远在城南进行,这里既没有援兵火速通过,也没有救护车和踉踉跄跄徒步归来的伤兵行列经过。她想此刻的城南不知是否正是这番情景,又暗自庆幸自己不在那边。可惜城北除了米德太太和梅里韦瑟太太两家之外,所有的人都逃难去了,这使她感到孤独凄凉。她想若是彼得大叔还在这里,就可以陪她到总部去打听些消息。其实如果不是为了媚兰,她现在就可以立刻亲自去打听,可是在米德太太没有到来之前,她还不能离开。米德太太怎么还不来?普里西现在是在哪里呢?

    她起身走到前面门廊,心情焦急地寻找她们,可是米德家的屋子是在街上的树荫弯道处,她一个人也没有找到。过了好一会儿,才见普里西一个人慢吞吞地走过来,左右摆动着她的裙子,还不住地回头欣赏着自己的身姿。

    “你的动作慢得简直像只蜗牛,”思嘉等普里西一推开门,就厉声斥责道,“米德太太怎么说?她什么时候过来?”

    “她不在家。”普里西说。

    “她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回家?”

    “哦,小姐,”普里西说,故意把话音拉长,以显示她的消息更有分量,“她家厨子说,米德太太一大早得到消息,说是菲尔先生负了伤,便赶忙驾着马车,带着老塔尔博特和贝齐去接他回家。厨子说他伤势很重,米德太太今天不会来了。”

    思嘉眼睛瞪着她,真想抓住她猛摇一阵子。那些黑奴似乎总是以传递坏消息为荣。

    “得了,别在那里傻站着,快到梅里韦瑟太太家去,请她马上过来,要不叫她家的嬷嬷来也行。快去。”

    “她也不在家,思嘉小姐。我刚才在回来的路上碰到她家嬷嬷,跟她聊了一阵子。她们全不在家,门都锁上了。我想是到医院里去了。”

    “怪不得你去了这么长的时间,下回我叫你上哪儿去就到哪儿去,路上不要耽搁,不要停下来跟人瞎聊天。你去——”

    她停下来苦苦思索,留在城里的朋友有谁能够帮得上忙?埃尔辛太太。不错,埃尔辛太太这些日子里对她一直没有好感,可是她向来喜欢媚兰。

    “你到埃尔辛太太家去,把事情跟她好好说个明白,请她务必来一下。还有,普里西,你听我说。媚利小姐快分娩了,她随时都需要你。你快去快回,不要耽搁。”

    “是,小姐。”普里西说罢,转过身子,以蜗牛的步态悠闲地走了。

    “快点,慢性子的懒鬼!”

    “是,小姐。”

    普里西的脚步似乎是稍微快了一点。思嘉回到屋里,上楼之前她犹豫了一下。她本来该把米德太太不来的原因如实告诉媚兰,可是又怕她听到菲尔受重伤的消息受不了。好吧,先跟她说个假话吧。

    她走进媚兰的房间,见早餐放在那里没有动过。媚兰侧身躺着,脸色苍白。

    “米德太太到医院里去了,”思嘉说,“不过埃尔辛太太马上就到。你觉得难受吗?”

    “还好,”媚兰没有实说,“思嘉,你生韦德经过了多长时间?”

    “我是说生就生的,”思嘉不知不觉以轻松的口吻答道,“当时我在院子里,简直来不及走进屋子。嬷嬷还说我那样生孩子讲出去很难听——简直跟黑奴一样。”

    “我也希望我能跟黑奴一样。”媚兰说,脸上刚堆起笑容,忽然一阵阵痛,笑容立即从异样的脸上消失了。

    思嘉看着她狭小的臀部,知道情况不容乐观,可还是安慰她道:“噢,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哦,这我晓得。我就是怕自己胆子太小。埃尔辛太太是不是马上就到?”

    “是的,马上就到,”思嘉说,“我下楼去打盆清水,用海绵给你擦擦。今天天气好热。”

    她利用打水尽量拖延时间,每隔两分钟就到门口去看看普里西回来了没有。可是始终不见人影,她只好回到楼上,用海绵擦去媚兰浑身的汗,又帮她梳理乌黑的长发。

    过了整整一个钟头,她才听见下面街上有黑奴拖着脚步走动的声音,她向室外看出去,果然是普里西慢悠悠地回来了,还是那样摆弄着裙子,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好像有一大群对她饶有兴味的人在看着她似的。

    “我早晚要给那个小娼妓抽一顿鞭子。”思嘉恶狠狠地想道,一面匆忙下楼迎上前去。

    “埃尔辛太太到医院去了。她们厨子说今天早班火车来了一大批伤兵。厨子正在做汤送到医院去。她说——”

    “不要管她说什么,”思嘉打断了她的话,心直往下沉,“系上一条干净的围裙,我要你到医院去。我给你写个条子,去交给米德大夫,如果他不在,就交给琼斯大夫,或者别的大夫都行。这回你要是再不快点回来,我要活剥你的皮。”

    “是,小姐。”

    “再向哪位先生打听一下打仗的消息。要是没人知道,就到火车站去问那些运伤兵回家的工兵,问他们是不是在琼斯博罗或附近一带打仗。”

    “我的天,思嘉小姐!”普里西的黑面孔上忽然现出惊恐的神色,“北佬是不是在塔拉,是吗?”

    “我不知道。我叫你去打听消息。”

    “我的天,思嘉小姐!他们会把妈怎么样呢?”

    普里西忽然放声号哭起来,声音非常之响,搅得思嘉更加心神不定。

    “别哭啦!媚兰小姐会听见的。快去换条围裙。”

    普里西经她一催,忙快步朝屋后走去。思嘉拿出杰拉尔德最近寄来的信,在信纸边空余处匆匆写了几行字——那张信纸是家中唯一的纸张。她把信纸折好,让她刚写的几行字露在外面,这时她看到杰拉尔德写的几个字,“你母亲——伤寒——无论如何——回家——”她差点要哭了。如果不是为了媚兰,她会即刻动身回家,哪怕是一路步行走到家里。

    普里西手里握着信快步走了。思嘉回到楼上,心里想找个借口解释为什么埃尔辛太太没有到来。可是媚兰并没有问她。她仰躺着,神色安详而和蔼,思嘉见了心情平静了一会儿。

    她坐下来跟媚兰东拉西扯地谈些无关紧要的事,可是对塔拉的思念以及可能被北佬打败的情景无情地刺痛着她。她想到埃伦气息奄奄,想到北佬进入亚特兰大后烧光杀光的情景。在这整个过程中,那远处沉闷的炮声没有停歇过,一阵又一阵的恐惧卷进她的耳朵里来。终于她再也谈不下去了,只是默默地看着窗外炎热静寂的街道和木然不动的树叶。媚兰也默默无语,只是在她安详的脸上,不时现出痛苦的抽搐。

    每回阵痛过后,她都说:“真的,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思嘉明白她不是在说实话。她觉得宁愿媚兰大声喊叫也比默默忍受要好。她知道自己应该为媚兰感到难过,可是却怎么也聚集不起一点儿同情心。她自己的痛苦已经把她的心折磨得破碎不堪。有一回她敏锐地看着那痛得扭歪了的脸,心里想在这样的非常时刻,为什么偏偏由她来陪着媚兰——她和媚兰毫无共同之处,她恨媚兰,巴不得她早点死掉。唔,也许等不到明天,她的愿望就会实现。可是出于迷信,这念头却引起她一阵寒战。希望别人死掉就跟诅咒别人一样是不吉利的,嬷嬷曾经说过,诅咒别人的人最后反而害了自己。她忙在心里祷告,愿媚兰不要死掉,接着又狂乱地跟她聊起天来,连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后来,媚兰伸出一只发烫的手抓住思嘉的手腕。

    “你不必劳神陪我谈话,亲爱的。我晓得你心里很烦。我给你增加许多麻烦,真过意不去。”

    思嘉回复到沉默中,可是却坐不住。如果到时候大夫没来,普里西也没回来,那她该怎么办?她走到窗口,朝下面马路上看看,又回来坐下。随后又起身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朝窗外寻找来人。

    一个钟头过去了,接着又是一个钟头。已是中午时分,烈日当空,没有一丝风吹动满是尘土的树叶。媚兰的阵痛渐渐加剧。她的长发被汗水浸得湿透,睡衣也一块块湿得贴在身上。思嘉一声不吭地用海绵帮她擦脸,同时恐惧却在咬啮她的心。我的天!万一大夫没到孩子先出世呢!她该怎么办?她对接生的事一窍不通。几个星期以来,她一直在担心出现这样的紧急情况。她本来指望万一大夫不在,可以由普里西来应付这局面,因为普里西曾经多次说过,接生的事她全在行。可是普里西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大夫为什么没有来?她又到窗口去张望。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远处的大炮声似乎消失了。她不知道这会不会是她自己的错觉。如果炮声真的远离了,那就意味着战斗更接近琼斯博罗,意味着——

    最后她看见普里西快步从街上走来,忙把身子探出窗口。普里西抬头看见是她,便张嘴打算叫喊。思嘉见她那小小的黑脸蛋儿上惊恐的神色,怕她大声报告坏消息会吓坏了媚兰,忙把手指搁在嘴唇上,随即离开窗口。

    “我去拿点凉水。”她俯视着媚兰黑圈深陷的眼睛,勉强装出微笑说道。她匆匆地离开房间,小心地把门带上。

    普里西坐在走廊里的最低一级台阶上,喘着粗气。

    “琼斯博罗打起仗来了,思嘉小姐!他们说我们的人被打败了。哦,上帝,思嘉小姐!妈跟波克不知道会怎么样?哦,上帝,思嘉小姐,要是北佬打到这里,我们不知该怎么样呢?哦,上帝——”思嘉伸手把她肥厚的嘴唇捂住。

    “看上帝面上,别作声!”

    是的,如果北佬来了她们会怎么样?塔拉会怎么样?她果断地把这念头弃诸脑后,决心先应付眼前更紧迫的问题。她若老想到这些事,她也会像普里西那样号叫起来。

    “米德大夫在哪里?他什么时候来?”

    “我没看见他,思嘉小姐。”

    “什么?”

    “他不在医院里。梅里韦瑟小姐和埃尔辛小姐也不在。有人告诉我大夫是在车棚里照看从琼斯博罗来的伤兵,可是思嘉小姐,我不敢到车棚里去,那里全是些快要死的人。我最怕看见死人——”“别的大夫怎么样?”

    “思嘉小姐,天晓得,我连找个看你的条子的人都没有,他们在医院里忙得就像发了疯似的。有一个大夫对我说,‘见你的鬼!这样多的人都快死了,还跟我谈什么生孩子的事,去找个女人帮帮忙吧。’于是我就到处去打听消息,大家都说琼斯博罗正在打仗,我——”

    “你是不是说米德大夫在火车站上?”

    “是的,小姐。他——”

    “好,你仔细听我说。我要去请米德大夫,你给我坐在媚兰小姐身边,她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要是敢跟她漏一点风声,说什么地方在打仗,我就把你卖到南方去,我这话是千真万确说了算数的。也不许你提起别的大夫都不肯来的话。听清楚没有?”

    “是,小姐。”

    “把眼泪擦干。舀一大罐清水上楼去,帮她擦擦身子。告诉她我去请米德大夫去了。”

    “她是不是快要生了,思嘉小姐?”

    “我不知道。我只是担心她快要生了,但我并不知道。你应该知道的。上楼去吧。”

    她从靠墙唯一的那桌子上抓起阔边草帽戴在头上,面对镜子,机械地掠了掠散乱的头发,其实并没有看见她自己镜中的面容。一阵恐惧从她的胸口直放射到在抚摸脸颊的手指,那手指霎时变得冰凉,尽管她全身的其余部分都在大汗淋漓。她匆匆走出屋子,到了烈日底下。她沿着桃树街快步走去,灼热的阳光照得她头昏目眩,使她的太阳穴怦怦直跳。远处人声鼎沸。她刚走到看见莱登家房子的时候,便觉有些透不过气来,这是因为她胸衣束得太紧的缘故。可是她并没有放慢脚步。渐渐地喧哗声愈来愈响。

    从莱登家到五角场,一路上是一片忙乱景象,仿佛是蚁丘被捣毁了,蚁群四散奔逃似的。黑奴们神色慌张地满街乱窜,白人的孩子坐在门口号哭无人照顾。街上挤满了军用大车和救护车,满载着伤兵,还有许多马车,车上有许多箱笼和家具堆放得高高的。男人骑着马从小街上冲出,乱纷纷地奔向胡德将军的总部。在邦内尔家门口,老阿莫斯正抓住马笼头站在马车跟前,看见思嘉便眼睛骨碌碌地向她打招呼。

    “你还没走哇,思嘉小姐?我们马上就要动身了,老小姐正在打点行装呢。”

    “走?上哪儿?”

    “天晓得,小姐。到别处去。北佬快来啦。”

    她加快步伐朝前走,甚至没说一声“再见”。北佬快要来啦!到了韦斯利教堂前,她才停下来喘口气,好让她猛跳的心稍稍平一平,要不她知道自己准会晕过去了。她扶着电杆木正站在那儿,忽然看见一个军官骑着马从五角场飞奔而来,她心头一动,便跑到街心向他挥手。

    “哦,停停!请停停!”

    那人猛地一拉缰绳,那马朝后一退,扬起前蹄。只见他满脸疲惫和紧张的神色,但他还是唰地把他的破灰军帽脱下。

    “太太?”

    “告诉我,那是不是真的。北佬果真要来了吗?”

    “我想是的。”

    “你知道是真的吗?”

    “真的,太太。半小时之前总部刚收到从琼斯博罗前线发来的电报。”

    “在琼斯博罗?肯定不会错吧?”

    “没错。现在想要瞒你也没什么用处,太太。电报是哈迪将军发来的,上面写着:‘战事失利,全军后撤。'”

    “哦,上帝!”

    那疲惫的军官的黝黑的脸容毫无表情地俯视了她一下。他重又理好缰绳,戴上帽子。

    “哦,先生,请稍等一等。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太太,我没什么好说的。军队马上就要从亚特兰大城里撤退了。”

    “军队一撤,不是把我们留给北佬了吗?”

    “恐怕就是这样。”

    他一蹬刺马钉,那马像弹簧似的蹦起身就奔跑而去。思嘉独自站在马路中,踝上沾满了厚厚的红尘土。

    北佬要来啦。军队要撤啦。北佬来了她怎么办?她该往哪里逃?不,她不能逃。媚兰还在家里躺在床上等着孩子出世。哦,女人为什么要生孩子,要不是为了媚兰,她满可以带着普里西和韦德躲到树林子里,北佬绝不可能找到她们。可是她不能把媚兰带到树林里去。不,现在不能。哦,如果她早一点生孩子,哪怕是昨天生下来,她们也许能弄到一辆救护车,把她带到什么地方藏起来。可是现在——她一定得找到米德大夫,让他跟着她一起回家。他也许有办法叫孩子早点催生下来。

    她撩起裙子快步朝前跑,她的脚步配合着“北佬要来了!北佬要来了!”的节奏。五角场上满是人,都在那里瞎闯,到处是大车、救护车、牛车和马车,全都装载着伤兵。人群的叫嚷声乱成一片,犹如浪涛拍岸。

    然后她看到一种极不协调的奇怪景象。一群群女人从铁轨那边走过来,肩上扛着火腿。她们身边跟着幼小的孩子,头上顶着热气直冒的糖浆桶,走得很快但脚步不稳。年纪大些的男孩子拖着一袋袋玉米和土豆。一个老人费力地向前推着手推车,车上放着一小桶面粉。男人、女人和孩子,有白人也有黑人,个个神情紧张,急急忙忙地拖着一包包、一袋袋、一盒盒的食物——她一年来第一次看到这样多的食物。忽然人群向两旁闪开,让出一条狭道,一辆四轮马车歪歪斜斜地驶过来,那位娇弱高雅的埃辛尔太太,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扬着马鞭,正站在车的前座。她脸色苍白,没戴帽子,长长的银发飘拂在身后,她使劲地抽着那匹马,那模样就像是一位复仇女神。她家的黑嬷嬷媚利西坐在马车的后座,一手拿着块油腻腻的咸肉,另一只手配合两只脚挡住身边堆放着的许多箱子和袋子。一只干豌豆的袋子破了,豆子洒落在马路上。思嘉尖声叫喊她,可是她的声音被嘈杂的人声淹没了。那马车疯了似的颠簸着驶过去了。

    起初她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随后想起军需队的堆栈就在铁轨附近,她知道,是军队在北佬到达之前打开了堆栈,把物资尽量散发给老百姓,免入敌人之手。

    她从人群中迅速推挤前进,穿过乱哄哄聚集在五角场上歇斯底里的人群,沿着通向车站的小街奋力地奔跑。穿过一片弥漫的尘土和许多辆横七竖八地停放着的救护车,她看到大夫们和抬担架的人急匆匆地跑来跑去,有的正弯着腰,有的在抬着伤兵。谢天谢地,她总算快要找到米德大夫了。她绕过亚特兰大旅馆的街角,看到了车站和铁轨的全景,不由得毛骨悚然地停住了脚步。

    车棚底下,一排排的伤兵成百上千,看不到头,有的肩碰着肩,有的头挨着脚,一直延伸到人行道上和铁轨两侧,暴晒在烈日下面。有些身子僵直没法动弹,多数却在扭着身躯躺在烈日下呻吟不止。到处是成群的苍蝇,在伤员身边嗡嗡飞着,在他们的脸上爬着。到处是血渍、污秽不堪的绷带、呻吟声,以及抬担架的人把伤兵抬起时伤兵痛苦的尖声咒骂。汗味、血腥味、粪溺味和伤兵身上的臭味随着一阵阵热浪散发出来,熏得她简直忍不住作呕。救护人员在匍匐的人堆里穿梭往来,有时难免踩到伤兵身上,一排排的伤兵实在太挤了,被踩的只是木然地瞪着眼,等待着被抬上救护车去。

    她觉得一阵恶心,忙用手捂住嘴,后退了几步。她不能继续前进。她曾经在医院里见过伤兵。桃树溪战斗以来,她也曾在皮特姑妈家的草地上见过伤兵,可是从来没有见到过眼前的景象。从来没有见过发臭的流血的躯体在烈日中炙烤。这简直是地狱,是痛苦、恶臭和喧嚷的地狱!现在要赶快——赶快——赶快!北佬就要来了!北佬就要来了!

    她撑起肩膀硬着头皮,向那躺着的人堆里面走去,还尽力睁大眼睛从站立的人中间寻找米德大夫。可是她发现她没法子搜寻他,因为她一不小心就会踩着那些可怜的伤兵。她于是撩起裙子,小心看着脚下,向在指挥抬担架的一批人那儿走去。

    她一路走着,有许多发烫的手抓住她的衣裙,凄惨地向她喊道:“太太——水!请你,太太,水!看上帝面上,水!”

    她把裙子从抓着的手中扯开,不禁汗流满面。她小心翼翼地谨防踩着那些伤兵,要不她准会尖叫起来,昏晕过去。她从死人的身上跨过去,从目光呆滞的人身上跨过去,这些人两手抓住肚皮上的破军服,那军服已经被干结的血斑粘在伤口上了。她从胡子被血粘住的人身上跨过去,这些人从破裂的牙床间发出的模糊声音想必是:“水!水!”

    她若是不能马上找到米德大夫,就很可能会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她向车棚下的一群人望去,同时放声大叫:“米德大夫!米德大夫在那里吗?”

    从人堆里走出一个人来朝她一看,正是米德大夫。他没穿外套,衬衫袖子一直卷到肩膀上。他的衬衫和裤子像屠夫的一样红,连他那铁灰色的胡子末梢也凝上血块。他脸色铁青,满是尘垢,汗水成行地从两颊向下流淌。他神色疲惫,表露出炽热的怜悯和无济于事的狂怒。可是他在招呼她时,他的声音却很平静而果断。

    “谢天谢地,你来了。我可以把所有的人手都用上啦。”

    她莫名其妙地瞪了他片刻,撩着裙子的手沮丧地垂下了。裙子的褶边落在一个伤兵的脏脸上,他虚弱地转过头,以免闷得透不过气来。大夫的话是什么意思?救护车扬起的尘土扑面而来,干燥得令她几乎难以呼吸,一股腐烂味像臭水似的直钻进她的鼻孔里。

    “快,孩子!过来。”

    她撩起裙子,尽快地跨过一排排躺着的人体,朝他身边走去。她抓住他的臂膀,觉得他因劳累而颤抖着,可是他的神情却仍然十分坚毅。

    “哦,大夫!”她嚷道,“你得回去。媚兰快要生孩子了。”

    他朝她看看,仿佛她的话全没听进去。一个伤兵拿水壶枕着头,正躺在她脚下,听见她的话,友善地咧嘴而笑。

    “他们会去料理的。”他高高兴兴地说。

    她的眼睛并没有去俯视那躺着的伤兵,只是用力摇着大夫的臂膀。

    “是媚兰。生孩子。大夫,你一定得去。她——那——”现在不是顾体面的时候,可是有成百个陌生人在听着,这话可真难说出口。

    “阵痛越来越厉害了。请你,大夫!”

    “生孩子?我的天!”大夫高声吼道,由于狂怒与憎恨,一张脸猛然变了样。他恨的不是思嘉,也不是任何别的人,而是恨世界上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你是不是疯了?我不能离开这些人。这里有好几百人奄奄待毙。我不能为了个该死的孩子就撇下他们。去找女人帮帮你的忙。找我的夫人去。”

    她张嘴刚想告诉他米德太太为什么不能去,然后突然又闭嘴不说。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负了伤!她想知道如果他听说菲尔受伤,他还会不会仍留在这里。可是似乎又有一种声音在告诉她,即使菲尔命在旦夕,米德大夫也会坚守在此,他不会为了一个人而置多数人于不顾。

    “不,你一定得去,大夫。你说过她分娩时会有困难的——”

    唉,难道这真的是她,思嘉,在这样的酷热和呻吟声中,直着嗓门儿嚷着这极不文雅的事吗?“你要是不去她准活不成!”

    他粗暴地甩开了她的手,似乎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也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死?是的,他们全都会死——这里所有的人。没有绷带,没有药膏,没有奎宁,没有氯仿。哦,上帝,给我一点吗啡吧!只要一点点给最重的伤员镇痛一下。只要一点点氯仿也行。该死的北佬!该死的北佬!”

    “叫他们下地狱,大夫!”一个躺在地上的人说,他的牙齿可以在他的胡子中看到。

    思嘉开始颤抖起来,眼中满含着恐惧的热泪。大夫不肯跟她回去。媚兰会死的,而她原来的愿望是要她死的。唉,大夫不肯跟她回去。

    “看上帝的面上,大夫!请你!”

    米德大夫咬住嘴唇,牙床紧合,他的神色又显得冷漠。

    “孩子,让我试试看吧。我不敢向你保证。但我可以试试看。但要等我把这些人料理好了再说。北佬就要来了,我们的军队要从城里撤走了。我不晓得他们会怎样对待伤兵。现在一列火车也没有了。梅肯铁路线已经被敌军占领了。……可是我会去试试看。现在你快离开,不要再烦我了。给孩子接生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无非是把脐带打个结。……”

    一个护理员走过来碰碰米德大夫的手臂,他便转过身去,用手点着这个那个伤兵,向那护理员发出指示。躺在思嘉脚下的伤兵友善地仰视着她。她见大夫已经把她抛到脑后,只好转身走了。

    她从伤兵堆里择路速归,回到了桃树街。大夫没有来,她不得不亲自来应付这桩事了。幸好普里西对接生的事很在行。她刚才中了暑气,头疼,汗水湿透了胸衣紧贴在身上。她的思想麻木了,她的两条腿也麻木了,仿佛她在梦中想跑而跑不动那样的麻木。她想到回家去的路程,觉得路长得像没有尽头。

    然后,“北佬要来了!”的节拍又一次次在她心头搏动起来。她的心房开始猛烈跳动,给她的四肢带来了新的活力,她匆匆走进五角场的人群里,现在人群格外拥挤,狭窄的人行道上已水泄不通,她只得从街心里走。一长列一长列的士兵正从街上走过,风尘仆仆,困乏消沉。人数像是有好几千,个个满脸胡须,浑身污垢,肩上挂着枪,以行军的步伐急速经过。接着炮车驶过,赶车的拿着皮条使劲地抽打拉车的瘦骡。再就是军需队的遮着破帆布篷的大车,摇摇晃晃地沿着辙迹前进。骑兵扬起呛人的尘土,队伍像是永远走不完似的。思嘉从来没见过这样多的士兵。撤退!撤退!军队正在向城外撤退。

    迅速撤退的大队人马逼得她退到拥挤不堪的人行道上,这时她闻到一股廉价的玉米威士忌酒气。在迪凯特街附近的人群里,混杂着一些女人,都涂脂抹粉,穿戴着华丽的服饰,渲染成一种跟周围气氛极不和谐的节日景象。这些女人大多数都已喝醉,她们手臂上挽着的男人喝得比她们更醉。思嘉瞥见了一头火红的鬈发,定睛一瞧,原来是贝尔·沃特林,正由一个醉得东倒西歪的独臂士兵搀扶着,她在发出酒醉后的尖叫和大笑声。

    她在人群中一路推推搡搡,直走到五角场,又穿过一条马路,人群才稍稍减少了。她撩起裙子又开始加快了步伐。到达韦斯利教堂时,她已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头昏胸闷。她的紧身胸衣像是要把她的肋骨割成两截似的。她只好在教堂的台阶上坐下,把脑袋埋在两手之中,才慢慢地喘过气来。此时此刻,她真希望能把一口气深深地吸进肚子里去,真希望她的心能不要那样碰撞,那样捶击,那样腾跃,她真希望在这疯狂的地方能有人助她一臂之力。

    唉,她有生以来,什么事都不需要她亲自动手,总是有人帮她做事,有人照顾她,庇护她,保卫她,纵容她。她怎么也想不到会陷入今天的困境,竟没有一个朋友或者一个邻居来帮她的忙。她向来总是有许多能干的朋友,能干的邻居,心甘情愿地为她效劳的。可是在现在这最需要的患难时刻,竟然没有人前来解救她。她竟然如此孤立无援,深受惊骇,而且远离家乡。

    家乡!她若是在家里该有多好!北佬来也好,不来也好,她只要能回到家里就好,哪怕埃伦正在害病。她多么盼望见到埃伦的和蔼的面容,盼望嬷嬷的两只有力的臂膀搂着她不放,她昏昏沉沉地站起身来又继续朝前走,快到家时,她看到韦德正爬在大门上荡着玩。他一见到思嘉,便皱起脸哭了,还竖起一个肮脏而青肿的手指。

    “痛!”他哭诉着,“痛!”

    “嘘!不要响!不要响!再响我要揍你。到后院里做泥馅饼玩去,不要再乱跑。”

    “韦德肚子饿。”他啜泣着,又把那只青肿的手指放进嘴里。

    “我不管。到后院里去——”

    她抬起头见普里西靠在楼上的窗口,很担心害怕的样子,可是一见到女主人,满脸愁云立即消散了。思嘉招手示意她下楼,自己也就走进屋子。走廊上真凉快。她解下帽子扔在桌子上,举起前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这时她听见楼上房门开了,从里面传出一阵轻轻的但极其痛苦的呻吟声。接着普里西三步并作一步地下楼来。

    “大夫来了没有?”

    “没有。他来不了。”

    “上帝,思嘉小姐!媚利小姐疼得厉害!”

    “大夫不能来。没人能来。你得给孩子接生,我可以帮帮你。”普里西张着嘴巴,舌头震颤着说不出话来。她睇视着思嘉,扭着苗条的身子,两脚在地板上擦着。

    “别装出一副傻样子!”她被普里西那愚蠢的表情激怒了,她嚷道,“你怎么啦?”

    普里西侧身退往楼上。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思嘉小姐——”她骨碌碌的眼睛里含着恐惧和羞愧。

    “什么?”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思嘉小姐!我们一定得有个大夫。哦——哦——思嘉小姐,接生的事我是一点也不懂的,人家生孩子的时候,妈从来不许我看的。”

    思嘉听了大惊失色,怒不可遏,连肺都要气炸了。普里西想溜,从她身边猛冲出去,被她一把抓住。

    “你这个爱撒谎的黑鬼——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一直说生孩子的事你全懂的,究竟是怎么回事?快说!”她攫住她的肩膀拼命地摇她,直摇得她那黑脑袋像喝醉了酒似的东倒西歪。

    “我是骗你的,思嘉小姐,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骗你。我只看过一回生孩子,妈后来骂了我一顿再也不许我看了。”

    思嘉对她怒目而视。普里西直往后缩,想伺机脱逃。思嘉起初还不相信这是事实,最后她明白普里西对于接生的事并不见得比她自己懂得多,胸中的怒火就再也遏制不住了。她生平从来没有打过一个黑奴,可是今天她却举起她那乏力的手臂,狠命地给了她一巴掌。普里西直着喉咙尖叫起来,多半是出于害怕,倒不是痛得怎么厉害,同时她开始上下扭动着身子,想从思嘉的掌握之中挣脱出来。

    在普里西的尖叫声中,楼上的呻吟停住了,过了不多一会儿就听见媚兰用虚弱颤抖的声音喊道:“思嘉!是你吗?快来!请你快上来!”

    思嘉放掉了普里西的手臂,普里西哭着在楼梯上坐下。思嘉静静地站立了片刻,抬头仰视,听到楼上又开始发出低低的呻吟声。她站在那儿觉得仿佛有一副沉重的车轭正套在她的脖子上,这车轭后面被挽上一个很重的负荷,她只要每举一步,便会感觉到这负荷是多么沉重。

    她竭力思索当初她生韦德的时候,嬷嬷和埃伦为她做的每一桩事,可是当时分娩的阵痛使得一切都似乎堕入五里云雾之中。她总算多少还记得一些,于是便以不容置辩的口吻迅速吩咐普里西道:“把炉火点旺,烧壶热水,让它在壶里一直沸着。把家里所有的毛巾和那个线团子都拿来。再给我一把剪刀。不许跟我说找不着。去拿来,而且要快,快去。”

    她把普里西一把拉起来,又把她向厨房里猛推过去。然后她挺起胸脯上楼去了。她觉得要去告诉媚兰,由她和普里西两人帮她接生,这可不大容易说明个中缘由。

    第二十二节

    再不会有哪一个下午能像今天这样长,像今天这样热,讨厌的苍蝇像今天这样多。那些苍蝇成群地飞舞在媚兰身旁,思嘉拿着一把大棕榈扇,一刻不停地扇着,直扇得两臂发酸,但也无济于事。她在这里把媚兰脸上的苍蝇赶走,它们就飞到她的腿上和脚上,弄得媚兰一面无力地扭动双脚,一面喊着:“请你!又飞到我脚上了!”

    房间里半明半暗,思嘉把窗帘全都放下来,以遮挡强烈的阳光和逼人的暑气。光线从窗帘的边缘和小孔里似针尖般透射进来。室内热得像火炉,思嘉身上的衣裳一直没有干过,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愈湿愈黏。普里西蜷伏在角落里,身上也在淌汗,还发出一股那么难闻的臭味,思嘉若不是怕不盯着她,她就会溜之大吉的话,早就打发她到房门外面去了。媚兰床上的床单,满是汗渍,思嘉在上面还沾了许多污渍和水渍,看上去呈一片黑色。媚兰在床上翻来覆去,时而向左,时而向右,片刻不得安宁。

    有时她想坐起来,但又躺下,又开始在床上转过来翻过去。起先,她想忍住不大喊大叫,紧紧咬住嘴唇,把嘴唇皮都咬破了。这时思嘉的神经跟她的嘴唇一样刺痛,声音沙哑地喊道:“媚利,看在上帝面上,不要逞英雄了,你想叫喊就叫喊吧,反正除了我们,这里没有外人听见你的。”

    到了下午以后,由不得媚兰要不要想逞英雄,她不得不呻吟起来,有时甚至大声尖叫了。看到这种情况,思嘉就拿两手捧着头,捂住耳朵,扭着身子,巴不得自己还是死掉的好。眼睁睁看着她活受罪,自己又无能为力,真是比什么都更难受。而且现在她分明知道北佬已经到了五角场,她却不得不守在这里,长时间地等待那个不肯出世的孩子,真是糟透了。

    她回想起太太们曾经悄悄地谈过生孩子的事,深感自己当时未曾稍加注意,如今悔之晚矣!如果她已往对这类事真的多少有点兴趣,现在不难知道媚兰今天分娩是否需要很长的时间。她约莫记得皮特姑妈说过她有一个朋友,分娩过程足足花了两天时间,结果孩子没生下来,自己因难产而死了。如果媚兰也拖上这么两天那怎么办!不过媚兰身子虚弱,这样的疼痛她是挺不到两天时间的。孩子要不快快坠地,她就会呜呼哀哉。可是如果艾希礼还活着,她又怎么去见艾希礼并把媚兰的死讯告诉他呢?——她是答应过照看媚兰的呀!

    起初,媚兰痛得厉害的时候,就抓住思嘉的手,可是她两手抓得那么紧,差点儿把思嘉的手指骨给弄断了。一个小时下来,思嘉的两手发青变肿,几乎不能弯曲了。后来她拿两条长毛巾结在一起,两头缚在床脚上,让媚兰手里抓住那个结。那毛巾简直就成了媚兰的生命线,她拉住它,拽紧它,放松它,扯它,撕它。整个下午,她发出的声音就像跌入陷阱里垂死的困兽发出的一样。她偶尔把毛巾松开,无力地揉着两手,用她那双万分痛苦的眼睛看着思嘉。

    “跟我说点什么。请你跟我说点什么吧。”她低声说道,于是思嘉便东拉西扯地找些话题说说,后来媚兰重新抓住毛巾结,因剧烈的阵痛而身子又翻滚起来。

    昏暗的房间里充斥着热浪、疼痛和嗡嗡叫的苍蝇,时光慢慢地拖过去,思嘉对上午的事全都记不得了,她仿佛在这昏暗的蒸笼里已经蹲了一辈子。她一听见媚兰尖声叫喊,自己也很想跟着尖声叫喊,只是拼命咬住了嘴唇,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冒火,没有歇斯底里大发作。

    有一回韦德踮着脚上楼,站在房门外面哭叫着。

    “韦德肚子饿!”思嘉刚要向他走过去,媚兰低声说:“请不要离开我。有你在我才能支撑得住。”

    思嘉只好叫普里西下楼去把早餐玉米粥热好后喂他。至于她自己,她觉得经历过今天这个下午,她再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了。

    壁炉台上的钟已经停了,她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只觉得房间里没有先前那么热,点点刺眼的阳光也淡下来了,于是她便拉开窗帘。这时她不觉吃了一惊,原来时间已近傍晚,太阳像是个火红的大球,已降落到地平线了。然而,在她的想象中,她原以为酷热的正午是永远不变的。

    她忽然急切地在想,城里的情况现在不知道是个什么样子。军队是不是全都撤出去了?北佬来了没有?邦联军队难道一枪不发就这样开拔了吗?可是她想到双方的兵力众寡悬殊,舍曼军队的给养又很充足,不由得心向下一沉。舍曼!撒旦的名字也远没有他这样可怕!可是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些了。媚兰又在叫了,要水喝,要给她额头放块冷毛巾,要给她打扇,要给她赶走脸上的苍蝇。

    天黑下来了,普里西像个黑幽灵似的跑进来点亮了一盏灯。媚兰身子更加虚弱。她开始梦呓般一遍遍地喊着艾希礼的名字,思嘉听着这单调的声音,厌烦得真想拿只枕头把它闷住。可是她又想起,米德大夫也许终究会来的。他要是快点来就好了!她心中又有了希望。她转身吩咐普里西快到米德家去,看看米德大夫或者米德太太是不是在家。

    “如果大夫不在,就问问米德太太或者她家厨子该怎么办。恳求她们来一趟。”

    普里西手忙脚乱地走了,思嘉见她在街上一路飞奔,真做梦也没想到这卑微的孩子居然能跑得如此之快。过了好长一阵子,她仍是一个人回来了。

    “大夫整天不在家。他说不定跟那些士兵一起走了。思嘉小姐,菲尔先生过世了。”

    “死了?”

    “是的,小姐,”普里西说,她得意地报告了这一重大消息,“这是他家车夫塔尔博特跟我说的。他被枪打在——”

    “不要去管那些。”

    “我没见到米德太太。她家厨子说米德太太正在给他洗身子,要趁北佬还没来赶快给他下葬。厨子还说要是媚利小姐疼得厉害,就在她床底下放一把刀子,就能把疼痛一刀两断。”

    思嘉见她带回来这样一个高明的办法,真想再给她一巴掌,可是此时媚兰睁大了眼睛,低声说:“亲爱的——北佬要来了?”

    “不,”思嘉断然说道,“普里西是在胡扯。”

    “是的,小姐,我是在瞎说。”普里西连忙附和着说。

    “他们就要来了。”媚兰低声说道,她不信她们的欺骗,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

    “我可怜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隔了好久又说,“哦,思嘉,你绝不能留在这里。你得马上离开,把韦德带走。”

    媚兰说的正是思嘉心里想的,可是一听这些话竟公然被说穿了,却使她恼怒,令她羞愧,好像把她内心的怯懦明白地写在她的脸上似的。

    “别傻啦。我并不害怕。你晓得我不会离开你的。”

    “你走了也是一样。我反正要死的。”说着她又呻吟起来。

    思嘉像个老妇人慢慢地摸索着在黑暗中扶着栏杆走下楼梯,以防摔跤。她两腿似铅一般沉重,身子由于过度辛劳和紧张而颤抖着。湿透全身的冷冰冰的汗水使她哆嗦不已。她疲乏地走到前廊,在最高的一级台阶上坐下,她放松四肢靠着廊柱,以发抖的手解开紧身衣的纽扣,让胸部半裸。夜正沉浸在温暖而柔软的黑暗之中,她躺着在这黑暗中凝视着,目光像牛一样呆滞。

    一切总算过去了。媚兰没有死,她的小男婴孩呱呱坠地,叫起来像小猫似的,普里西正在为他洗第一个澡。媚兰已经睡着了。经受了那梦魇般的剧烈疼痛和那败事有余的胡乱接生,她怎么居然睡得着觉?她为什么竟没有死?思嘉知道如果自己经人家如此折腾一番,恐怕早已死了。可是当时在事情完了以后,媚兰竟还说了声“谢谢你”,声音很微弱,她不得不凑近她才能听到。她道谢后又睡着了。她怎么能睡得着?思嘉忘记了自己生了韦德以后,也是马上就睡着了的。此刻她一切全忘了。她觉得她的心是真空的。整个世界也是真空的。她觉得在这冗长的今天以前一直没有生命的存在,今天以后也将永远不再有生命的存在——现在所存在的只有一个酷热的黑夜,只有她自己的粗糙疲乏的呼吸,只有她身上躺着的汗水,从腋下流到腰际,从臀部流到膝弯,冷湿的,发黏的,冰凉的。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先是均匀而清晰的,随后却成了痉挛的呜咽,可是她的眼睛是干枯的、炽热的,像是泪水早已流尽。她慢慢地吃力地抬起身子,把沉甸甸的裙子撩到大腿上。她同时觉得又是热,又是冷冰冰黏糊糊的,四肢经夜风一吹,又觉得非常舒服。她立即想起自己这样伸展着身子坐在前廊,还撩起裙子露出了内裤,要是让皮特姑妈看见,她会怎么说呢?可是她也不去管它了。她其实什么也不管了。时间已经静止。现在也许是刚过黄昏,也许已近午夜。她不知道,也不去管它。

    她听见楼上有脚步声,心里想道:“这该死的普里西。”眼睛却不觉闭上了,她陷入了似睡非睡的境地。茫茫然不知过了多久,她发现普里西正在她身边,兴致勃勃地絮叨着。

    “我们干得真不赖,思嘉小姐。我看要是妈在,也只能做到这个样子。”

    思嘉从阴影里没好气地瞅着她,她累得实在没有力气去奚落她,去斥责她,或者去数落她的罪过了。这孩子对接生明明一无所知,却偏要吹大牛。她惊慌失措,笨手笨脚,到紧要关头显得完全无能为力,剪刀放错了地方,脸盆里的水泼到了床上,刚生下的小宝宝掉了下来。现在居然吹嘘起她干得怎么好来。

    可是北佬却要解放黑奴!好吧,北佬是会受到黑奴欢迎的。

    她又靠着柱子,一声不吭。普里西见她情绪不佳,就踮起脚走进门廊的黑暗中去了。又过了好长一段时间,思嘉的呼吸终于平静了,心情也稳定了,这时她听见街上有模糊的人声,又听见从北边传来许多杂沓的脚步声。士兵!她慢慢坐起身子,放下裙子,虽然她知道在黑暗中没有人会看得见的。不一会儿,一群数不清的人像影子般经过她的门口,她便招呼他们。

    “哦,请过来一下!”

    一个人影从行列中走出来,走到她的门口。

    “你们走了吗?你们要丢下我们吗?”

    那人影似乎脱下了帽子,随后从黑暗中传来了平静的声音。

    “是的,太太。我们是要走了。我们是从一英里外的工事里来的,是最后一批了。”

    “你们——军队真的撤退了吗?”

    “是的,太太。你知道,北佬就要来了。”

    北佬就要来了!她已经把这给忘了。她的喉咙忽然收紧,她再没什么话好说。那人影离去,没入在其他的黑影中,于是脚步声朝着黑暗处渐渐远去。“北佬就要来了!北佬就要来了!”那是士兵们脚步的节奏,也是她骤然猛跳的心房的节奏。“北佬就要来了!”

    “北佬要来了!”普里西号叫着缩到了思嘉的身边,“哦,思嘉小姐,他们会把我们全都杀掉!他们会用刺刀戳进我们的肚子!他们要——”

    “哦,别嚷!”想起这些事已经足够可怕了,哪里还经得起听她用颤抖的声音说出来呢。一阵恐惧重新掠过她的心头。她怎么办呢?她怎样能逃脱呢?她到哪里去能寻求帮助?每一个朋友都已抛弃她不管了。

    她忽然想到了白瑞德,她觉得平静立即驱除了恐怖。今天早上,她像只掉了脑袋的鸡在东奔西跑的时候,为什么竟没有想到他?她固然恨他,可是他很强壮,很能干,而且不怕北佬。他现在还在城里没有离开。不错,她还在生他的气。可是在这样的时刻她何妨暂时不去计较这些。何况他还有一匹马和一辆马车。哦,她怎么没有早点想到他!他能够把她们从这个倒霉的地方带走,避开北佬,到别的什么地方去,不管哪里都行。

    她转身迫不及待地对普里西说道:“你知道白瑞德船长住在哪里吗?——是不是在亚特兰大旅馆?”

    “是的,小姐,不过——”

    “喏,你马上去找他,能跑多快你就得跑多快,跟他说我要找他。我要他马上就来,把马车也赶来,要是有办法,就弄一辆救护车来。把孩子的事也告诉他。告诉他我要他把我们带出城去。去吧,快!”

    她坐直身子,推了普里西一下,催她赶快上路。

    “我的上帝,思嘉小姐!我可不敢一个人在黑暗里跑路,要是给北佬抓住了呢?”

    “你只要跑得快,就可以赶上那些士兵,他们绝不会让你给北佬抓去。快去!”

    “我害怕!要是白瑞德船长不在旅馆里呢?”

    “那就问一下他在什么地方。你怎么一点脑子也没有?要是他不在旅馆里,你就到迪凯特街上的酒吧间去打听一下。到贝尔·沃特林家里去找。四处去找就是了。你这傻瓜,你不想想,要是你不赶快把他找来,北佬就一定会把我们全都抓去。”

    “思嘉小姐。妈要是知道我到酒吧间或者到婊子家里去过,会拿棉花秆子揍我的。”

    思嘉忽地站起身来。

    “你要是不去,我先揍你一顿。你不进屋子里,你可以站在街上喊他,不行吗?你还可以问问别人他在不在里面。快去。”

    普里西还站在那里,擦着脚,做着怪相,思嘉便又用力推了她一下,差点儿没叫她一个倒栽葱从台阶上摔下去。

    “你要是不去,我就把你卖到河流下游的地方,叫你一辈子见不到你妈,见不到一个熟人,我要把你卖给人家到田里去干苦活。快去!”

    “我的上帝,思嘉小姐!”

    可是她经不起女主人那只坚决的手加在她身上的压力,终于迈步走下台阶。听到前门咔嗒响了一下,思嘉又嚷了一声:“快跑,你这蠢货!”

    普西里开始快步走时,她听见了她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然后脚步声在松软的泥路上渐渐消失了。

    第二十三节

    普里西走了以后,思嘉疲倦地走进楼下的过道里,点亮了一盏灯。屋内闷热异常,仿佛正午时的热气,全都吸附在它的四壁里。她稍稍清醒了一点,感到肚子有点饿了,这才想起,从昨天夜里到现在,自己只吃过一小口玉米粥。她于是拿起灯,走到厨房里。炉子里的火早已熄灭,可是房间里还是热得叫人透不过气来。她见平底锅里还剩半块玉米面包,抓起来就啃,一面另找些其他吃的。罐子里还有点玉米粥,她等不及盛在盆子里,便用大调羹舀着吃起来。那粥味道太淡,可是她实在饿得厉害,也顾不上去找盐了。一口气吃了四调羹,觉得厨房里热得受不了,便一手拿着灯,一手抓着半块玉米面包,又回到过道里。

    她知道自己应该上楼去陪伴媚兰,因为如果出什么事媚兰是再也没有力气喊她的。可是在那个房间里,她已经度过了噩梦般的许多个时辰,一想到又要回去,心里实在反感,她再不想看见那个房间,哪怕媚兰真的快要一命呜呼,她也不愿上去。她把蜡烛放在靠窗的蜡烛台上,又回前廊去。外面毕竟凉快得多,连夜空也沉浸在温馨之中。她坐在台阶上继续咬着玉米面包,灯火在她周围散发出一个淡淡的光圈。

    她吃完面包,感到稍稍有点精神,可是恐惧感也跟着来了。她听见从街上远远传来一阵嗡嗡声,但不明白那声音意味着什么样的灾难。她只听见声音一起一伏,但辨不出是什么声音。她竭力侧耳倾听,不久便觉得肌肉因紧张而疼痛。此刻她最最盼望的,是听到嘚嘚的马蹄声,看到白瑞德那双无忧无虑、充满自信的眼睛来讥笑她的恐惧。白瑞德会把她们带走。带到哪里,她不知道,也不在乎。

    她正竖起耳朵倾听城里的声音,忽然看见树梢上空升起一抹淡淡的红光。好奇怪。她一细看,见那红光更亮了。黑暗的夜空先是呈浅红色,继而变成暗红色,随后忽然间她看到一条巨大的火舌,从树顶上直蹿苍穹。她猛地跳起来,她的心又开始扑通扑通乱跳得令人作呕。

    北佬已经来了!她知道他们已经来了,他们在纵火了。那火焰似乎是在城中心的东边。她惊恐地看到,那火焰愈升愈高,忽然扩展成大片火海。必定是整条街都着火了。她感觉到,飘来的微风也是热的,它还带着一股硝烟味。

    她逃到楼上自己的房间里,向窗外探身看个明白。天空成了一片可怕的火红色,一股股黑烟盘旋上升,像浓云般笼罩在火焰的上空。现在硝烟味更浓了。她思绪纷乱,时而担心火势会不会很快蔓延到桃树街波及这座房子,时而想着如果北佬冲进来抓她,她该怎么办,该向哪里逃。这时,仿佛地狱里所有的鬼怪都在她耳边尖声呼喊,她的脑子在昏乱与恐慌中直打回旋,她只好紧紧抓住窗台以免跌出窗外。

    “我得想一想,”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我得想一想。”

    可是她的思绪就像受惊的蜂鸟,在她脑子里飞进又飞出,始终躲避着她。她站在窗台前,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比她听到过的所有炮声还要响,天空立刻被巨大的火焰所撕裂。接着又是几声爆炸。大地震荡,头上的窗玻璃碎落在她的四周。

    爆炸声接连不断,大地成了一个噪声、烈焰与震颤的地狱。火星雨点般地射向天空,然后懒懒散散地穿过血红的烟云坠落下来。她觉得听到隔壁房间里有微弱的呼喊声,可是她没有加以理会。现在她没时间去管媚兰了。恐惧就像她刚才看到的火焰那样迅疾地扩展到她全身,除了恐惧,别的她全没时间去过问了。她成了吓破了胆的孩子,只想把头埋在母亲的膝上,以免看到这可怕的景象。她要是在家里该多好!在家里跟母亲在一起该多好!

    在这令人心惊胆战的巨响中,她听见了另一种声音,那是一种被恐惧驱使着三步并作一步奔上楼来的声音,接着又听见了像是丧家之犬般的嗥叫声。普里西闯进房里,扑向思嘉,一把抓住她的臂膀,差点儿没把她的肉给掐下几块来。

    “北佬——”思嘉嚷道。

    “不是,小姐,是我们自己的人!”普里西喘着气说,把指甲更深地掐进思嘉的手臂里,“他们正在烧翻砂厂,烧军需站和仓库,看在上帝面上,思嘉小姐,他们把那七十节车厢的炮弹和火药也烧了,上帝,恐怕我们也会被烧了呢。”

    她又开始尖声号叫起来,一面使劲掐着思嘉,思嘉痛得叫喊起来,愤怒地把普里西的手挣脱掉。

    原来北佬还没有来!要走现在还来得及,思嘉重又鼓起惊恐的余勇。

    “我要是不能控制自己,”她想,“就会像只烫伤的猫那样尖叫起来!”她看见普里西吓得那副可怜的样子,反而镇定下来。她抓住普里西的两肩用力摇着。

    “别那么吵吵嚷嚷的,谈点正经事吧。北佬还没来呢,蠢货!你有没有看见白瑞德船长?他说些什么?他来不来?”

    普里西停止了喊叫,但是她的牙齿仍在捉对儿厮打着。

    “见到了,小姐。我后来找到他的。就像你说的,他在酒吧间里。他——”

    “不管在哪里找到他的,到底他来不来?你有没有告诉他把他的马带来?”

    “我的上帝,思嘉小姐,他说我们的士兵把他的马和马车都拉去做救护车了。”

    “哎呀,老天!”

    “可是他要来——”

    “他怎么说?”

    普里西这时呼吸正常起来,也恢复了一点儿自制力,只是她的眼球还在不停地转动。

    “喏,小姐,就像你跟我说的,我在一家酒吧间里找到了他。我站在门外大声喊他,他就出来了。他一眼就看见了我,我刚想跟他说话,那些大兵就把迪凯特街上的一家堆栈放火烧着了。他一把抓住我,说声‘快’,我们就一口气跑到了五角场,他停下来对我说:“什么事,你快说。”我就说你说的,白瑞德船长,请你赶快来,把马跟马车都赶来。媚利小姐生了个孩子,你又拼命想逃出城外去。他问:她想到哪里去?我说我不晓得,先生,可是你总得在北佬没来之前到达这里,而且要他陪着你出城。他笑起来说,他们把他的马给拉走了。”

    最后的希望成了泡影,思嘉的心不禁向下一沉。唉,她自己真傻,竟没有想到军队撤退的时候,势必要把城里的每一匹马和每一辆车都带走的。她心灰意冷,一时间竟没听见普里西在说些什么,可是她终于又打起精神,听她把话说完。

    “他还说,请思嘉小姐放心,他说他会到军队里去给你偷一匹马来,哪怕只剩下一匹马也要去设法偷来。他还说他以前曾偷过马,说告诉思嘉小姐,他即使被枪毙也要给你偷匹马来。说罢他又笑了,说赶快回家去。我刚要动身,就听见嘣嘣的爆炸声,我吓呆了,可是他对我说那没什么的,是我们自己人把军火炸了,免得给北佬拿走——”

    “他要来?他还要带匹马来?”

    “他是这样说的。”

    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只要还有办法可以搞到一匹马,白瑞德就一定能搞到手。他白瑞德就是个这样精明能干的人。他要是能把她们带出这个倒霉的地方,她就什么都可以宽恕他。逃走!跟白瑞德在一起她什么都不用害怕。白瑞德会保护她们。感谢上帝把白瑞德恩赐给她们。现在有了安全的前景,她得处理一些实际的事情了。

    “把韦德叫醒,给他穿好衣服。再给我们大家收拾几件衣服,放在小箱子里。不要跟媚利小姐说要走的事。还不到时候。拿几条厚毛巾给小宝宝包好,别忘了再包上几件衣裳。”

    普里西还抓着思嘉的衣襟,对她翻着白眼。思嘉使劲一推,把她推开了。

    “快去!”她嚷道,普里西像只兔子似的一溜烟跑了。

    思嘉想起媚兰,她听见那轰隆轰隆持续不断的巨响,看见那冲天的火光,那声音,那景象,可真像是世界末日来临,她一定会吓得魂不附体!自己该上楼去安慰她才是。

    可是她此刻还是不想回到她的房间里去。她想起皮特姑妈逃往梅肯去时留下的瓷器和小银器,便下楼来想先收拾一下。可是她刚走进餐厅,她那双不住哆嗦的手竟把三只盆子掉在地上摔碎了。她跑到门廊前听听,又跑回到餐厅,手中捧着的银器当啷啷又掉到了地板上。她手里拿什么就掉什么。她在匆忙中一不留神,在碎呢地毯上滑了一下,摔倒在地板上,可是她很快一跃而起,连疼痛也没有觉得。她听见普里西在楼上像只野兽似的奔跑,不觉大怒,因为她听出来普里西完全是毫无目的地在那里瞎跑。

    她一次又一次跑到门廊前张望,这已是第十二次了,这一次,她没有再回到餐厅去,她不再徒劳无益地继续收拾瓷器和银器。她坐下来了。她知道她怀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在等待着白瑞德,是什么事也别想做成的。时间仿佛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她听见路上远处传来未经涂油的车轴发出的吱吱咯咯声,以及沉重缓慢的马蹄声。他为什么这样慢吞吞的?为什么不让马儿跑快些呢?

    声音渐近,她忽地纵身而起,直呼白瑞德的名字。随后,她看见他朦胧的身影从一辆小型运货马车上跨下来,又听见大门咔嗒一声,接着他向她走过来了。他已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灯光下面。他打扮得体体面面的就像是要参加一场舞会。他穿的是剪裁考究的白亚麻外套和裤子,镶着刺绣的灰色水绸背心,胸前打裥的衬衫。一顶宽边巴拿马帽显眼地歪戴着,裤带上插着两支象牙柄的长筒决斗手枪。上衣口袋因弹药装得过重而垂挂下来。

    他从门口走过来,他的步子像个野蛮人一样轻松矫健,而他的脑袋打扮得像个异教徒国家的王子一样漂亮。黑暗的危险使思嘉惊恐万状,但却令他陶醉。他黝黑的脸上有一种隐藏着的乘人之危的凶恶残暴的意向,思嘉要是能机智地察觉出来,势必会胆战心惊的。他的黑眼睛闪动不停,似乎觉得周围的一切挺有趣的,似乎那天崩地裂的声响和那可怕的火光不过是吓唬孩子的玩意儿。他走上台阶时,她摇摇晃晃地迎上前去,她的脸色惨白,她的绿眼珠儿在渴望着什么。

    “晚上好,”当他手一挥脱帽时,他拉长声调说道,“好天气。我听说你打算出去旅行一次。”

    “如果你还跟我开玩笑,我就再也不睬你了。”她用颤抖的声音说。

    “你不至于受惊了吧!”他装出吃惊的样子,他还装出微笑使她恨不得把他从那陡峭的台阶上推下去。

    “是的,我受惊了!我简直吓得要死。你如果具有上帝给山羊的那么一点点头脑,也应该知道受惊的。不过现在我们没工夫聊天,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

    “你吩咐就是了,太太。不过你打算到哪里去?我到这里来,完全是出于好奇心,是想晓得你到底打算到哪里去。现在城的四周都是北佬,东南西北我们都不能去。只有一条路还没有北佬,我们的军队正在撤退的那条路。就连那条路也维持不了多久。斯蒂夫·李将军的骑兵正在拉夫雷狄打后卫战,好让这条路维持到军队撤完为止。你要是跟着军队沿着克多诺大路走,他们就会把你的马牵走。这匹马虽然不怎么好,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偷来的。你说到底从哪里走?”

    她站在那里发抖,正在听他说着,什么也没听进去。但她最后听到他的发问,突然想到了自己要去的地方,在所有这些受煎熬的日子里,她一直想着要去的地方,那是唯一她想去的地方。

    “我要回家去。”她说。

    “回家?你是说去塔拉?”

    “是的,是的!去塔拉!哦,白瑞德,我们得快走!”

    他盯着她,好像她已失去了理智似的。

    “塔拉?上帝,思嘉!你难道不晓得琼斯博罗整天在交战吗?拉夫雷狄上下十英里地段都在打仗,甚至于进入琼斯博罗巷战了,这你还不晓得?说不定现在塔拉到处都是北佬,整个县里到处都是北佬了。没人确切知道北佬在哪里,但总是在那一带附近。你绝不能回家去!你绝不能正好从北佬军队中穿过去!”

    “我一定要回家!”她嚷道,“我一定要,一定要!”

    “你这小傻瓜,”他的声音变得急促而且粗暴,“你不能走那条路。就算你没有碰上北佬,那些树林里也到处是敌我双方的散兵和逃兵。我们的军队还有不少正在从琼斯博罗撤退。他们会跟北佬一样马上把你的马抢走。现在你唯一的机会就是跟在撤退的军队后面沿着克多诺大路走,指望在黑暗中他们看不见你。你绝不能到塔拉去。即使你到了塔拉,那里很可能已经烧成一片废墟了。我不让你回家去,那简直是发疯。”

    “我一定要回去!”她大叫大嚷,突然尖叫起来,“我一定要回去!你不能阻拦我!我一定要回去!我要我母亲!你要是想阻拦我,我就杀了你!我一定要回去!”

    长时间的紧张生活终于使她歇斯底里大发作,恐惧的眼泪流淌满面。她双拳捶胸,大嚷大叫:“我一定要回家!我一定要回家!哪怕是一步步走回去,我也一定要回家!”

    忽然间她已倒在他的怀里,满脸是泪的脸颊贴在他浆过的衬衫褶裥上,捶胸的两拳搁在他身上停住了。他轻轻地抚摸着她凌乱的头发,使她觉得宽慰,他的声音也很温和。不但温和,而且安详,丝毫不带嘲讽,完全不像是白瑞德的声音,倒像是一个可亲的强壮的陌生人,身上散发出白兰地、烟草和马的气味,那气味使人感到很舒适,因为它使她想起了她的父亲杰拉尔德。

    “得啦,得啦,宝贝,”他轻轻地说,“别哭啦,你就回去吧,我勇敢的小姑娘。你一定能回家。别哭啦。”

    她感觉到他在用什么东西在替她梳理头发,她模糊地感到好像是他的嘴唇在起作用。他非常温柔,使她感到无比舒适,真想永远地躺在他的怀里,有这样两条强有力的臂膀搂着她,肯定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来伤害她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条手帕,给她擦擦眼睛。

    “好,做个乖孩子,擤擤鼻子吧,”他下命令说,眼睛里闪现出微笑,“你说现在该怎么办。我们得快点行动了。”

    她顺从地擤了擤鼻子,身子还在发抖,可是却想不出叫他该怎么做。他看见她嘴唇在抖动,眼睛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便决定由他来发号施令了。

    “威尔克斯太太刚生了孩子,是吗?要她行动是很危险的——坐在一辆破马车里赶二十五英里路确实是够危险的。最好是把她留下来跟米德太太一起。”

    “米德一家人都不在家,我不能把她留下来。”

    “好吧。那就让她乘马车去吧。那个没脑子的黑人小姑娘呢?”

    “在楼上整理箱子。”

    “箱子?那辆马车的容量很小,什么也装不下,就坐你们几个人已经很勉强了。那车轮不用增加负荷就快要飞脱了。叫她拣一条顶顶小的鸭绒被来,垫在车子里。”

    思嘉还是没有动。他用力紧紧抓住她的臂膀,他身上的活力似乎传递给了她。她要是能像他那样冷静,那样若无其事该多好!他把她往过道里一推,可是她依然站着不动,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于是他咧着嘴嘲讽道:“难道这就是那位亲口向我保证过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女英雄吗?”

    他忽然纵声大笑,放松了她的手臂。她被他刺痛了,对他怒目而视,心中十分恨他。

    “我并不害怕。”她说。

    “你害怕的。你快要晕过去了。我身上可没带着嗅盐。”

    她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对付他,只好干跺脚。随后她一声不响拿起灯往楼上去。他紧紧地跟在她身后,她听见他在吃吃暗笑,她反而挺起了腰板。她走进韦德的育儿室,见他坐在普里西怀里,衣服穿了一半,静静地在打嗝。普里西在啜泣着。韦德床上的鸭绒被是顶小的,她叫普里西把它拿到楼下去垫在车上。普里西放下孩子遵命行事。韦德跟着她下楼,觉得这一切都很好玩,连嗝也不打了。“跟我来。”思嘉说,转向媚兰的房门。白瑞德跟着她,帽子拿在手里。

    媚兰静静地躺着,被单一直盖到下巴底下。她脸色像死一样的惨白,周围有一道黑圈而深陷了的眼睛却很清澈。她看见白瑞德出现在她的卧室里,并不感到惊讶,只当作自然而然的事。她想要微微一笑,可是那笑容还没到嘴边就消失了。

    “我们就要回家,到塔拉去,”思嘉急忙解释道,“北佬就要来了。白瑞德是来送我们去的。我们别无选择了,媚利。”

    媚兰无力地点了点头,拿手指指那婴孩。思嘉把婴孩抱起来,赶紧拿一条厚毛巾裹好。白瑞德走到床前。

    “我尽量不碰着你。”他平静地说,给她把被单裹得紧紧的。

    “你试试能不能把你的双臂抱住我的脖子。”

    媚兰试着抬起双臂,但马上软弱地恢复原状。他弯身一手插入她的肩下,一手托住她的膝弯,轻轻地把她举起来。她没有叫喊,可是思嘉看见她咬着嘴唇,脸色也越发苍白了。思嘉把灯高高擎着给白瑞德照路,他刚要走向门口只见媚兰指向墙壁做了一个微弱的手势。“做什么?”白瑞德轻轻地问道。

    “请你,”媚兰低声说,还想伸出手来指点,“查尔斯。”

    白瑞德低头看着她,以为她在说胡话,可是思嘉明白她的意思,心里很觉气恼。她知道媚兰要的是墙上挂在军刀和手枪下面的那张查尔斯的照片。

    “请你,”媚兰又低声说,“那把刀。”

    “噢,好的。”思嘉说。她先小心地照着白瑞德下了楼,重新上楼,卸下军刀和手枪带。抱着孩子,带上灯,还要加上这两件东西,未免不太方便。媚兰就是这样的人,人都差点儿要死了,北佬又紧跟在后面,她一点不担心,而她所担心的是查尔斯的东西。

    她把查尔斯的照片取下来,朝他脸上看了一眼。她的眼睛接触到他的褐色大眼睛,不由得停了一会儿,好奇地看着照片。这个男人曾经做过她的丈夫,跟她仅几度云雨,给她留下一个孩子,长着跟他一模一样柔和的褐色眼睛。可是现在她已把他忘了。

    那婴孩在她怀里挥舞着小拳头,轻轻地呀呀叫着。她低头看着他,这时她第一次意识到这就是艾希礼的孩子。忽然间她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以她身上剩余的全部力量,她但愿怀中抱着的是她自己的孩子,是她和艾希礼的孩子。

    普里西蹦蹦跳跳上楼来,思嘉把孩子交给她抱着,一起匆匆下楼,灯光给墙上投射出恍惚的影子。到了过道里,思嘉看见有顶帽子,急忙把它戴在自己头上,并把帽带系好。这是媚兰服丧戴的黑帽子,跟思嘉的尺寸不合适,可是思嘉已记不起自己的帽子放到哪里去了。

    她走出屋子,走下前面的台阶,一手擎着盏灯,小心地不让军刀碰撞自己的双腿。媚兰已经伸直身子躺上马车的后座,旁边是韦德和用毛巾紧裹着的婴孩。普里西爬上车后便把婴孩抱在怀里。

    马车很小,两旁的车厢板很低。轮子往里倾斜,好像轮子一转动就会使他们掉下来似的。她朝那匹马看了一眼,不由得心向下一沉。那是一匹瘦弱不堪的小马,没精打采地站在那儿,头几乎下垂到两只前腿的中间。它的背脊上伤痕累累,皮肉绽开,听它那呼吸的声音也不像是一匹健壮的马发出来的。

    “这马不怎么像样,是吗?”白瑞德咧开嘴笑了,“看样子它在车轭之下要不了多久就会死的,不过它已经算是我所能够弄到的最好的马了。至于是在哪里偷的,怎样偷到的,以及偷的时候我差点儿被打死,等等,以后我会详详细细告诉你的。我现在正是一帆风顺的时候,要不是对你一片痴心,我怎么也不会去做个偷马的贼——而且偷的又是这样的一匹马,让我搀你上车吧。”

    他从她手里接过灯,放在地上,那马车的前座不过是搁在两侧厢板之间的一块狭窄的木板。白瑞德把思嘉全身抱起来,放到木板上,做个男人而且做个像白瑞德那样强壮的男人该多好。她心中暗想,一面把裙子拢了拢,有白瑞德在身边,她觉得火烧也好,爆炸也好,北佬也好,什么都不用害怕了。

    他上车坐在她身边,勒起缰绳。

    “噢,等一等。”她嚷道,“我忘了把大门锁上了。”

    他哄然大笑,拉起缰绳在马背上抽了一下。

    “你笑什么?”

    “笑你——居然想把北佬锁在门外。”他说着,那匹马勉强地慢吞吞地起步了。人行道上的那盏灯还点燃着,发出一个小小的黄色光圈,随着马车渐渐远去,那光圈变得愈来愈小了。

    出了桃树街,白瑞德拨转马头往西,马儿慢吞吞地进入一条车辙交错的小道,马车猛烈地颠簸起来,折腾得媚兰突然发出一声窒闷的呻吟,两旁的树木在他们的上空交织成阴暗的穹顶,路旁静寂黑暗的房屋前的白色篱笆桩子闪着微光,像是一排排墓碑。狭窄的街道像是条幽暗的隧道,可是那冲天的火光还是从浓荫中微微透射进来,投下的片片暗影像是鬼怪在道路上疯狂地相互追逐。火烟味愈来愈浓,一阵热风吹来,从城市中心带来一片混杂的声响,有人群叫喊声,军车隆隆声和行军的脚步声。白瑞德刚要把马车拐进另一条马路时,听见又一声轰然巨响,一股烈焰带着浓烟从西边直冲天空。

    “那一定是最后一列军火列车了,”白瑞德平静地说,“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没有在今天早上把军火运走,这些笨蛋,早上时间还宽裕得很。现在可苦了我们,我原打算绕过城中心,避开大火和迪凯特街上那群醉鬼,从西南角出城,这样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是我们走这条路线得穿过马里塔街,要是我没有猜错,刚才那声爆炸就离马里塔街不远。”

    “我们非得——非得通过大火燃烧的地方吗?”思嘉颤抖着说。“要是赶快跑还能抢在大火前头。”白瑞德说着跳下车,消失在一个黑暗的院子里。他回来时手里拿着一根小树枝,他便在那马儿擦伤的背脊上,用树枝毫不留情地抽打,那马儿拖拖沓沓地拼命朝前跑,喘着气挣扎着,马车东倒西歪地向前进,把车上的人颠得就像是爆玉米锅里的玉米一样,婴孩先大哭起来,普里西和韦德给车板碰痛了,也哭喊起来。可是媚兰却没有发出一点喊声。

    他们渐渐接近马里塔街,这里树木比较稀疏,巨大的火舌蹿到建筑物的上空,把街道和房屋照耀得比白昼还要明亮,投下许多奇异的阴影,像是风暴中沉船上飘卷着的支离破碎的风帆一样。

    思嘉的牙齿震颤得咯咯响,可是她已害怕到了极点,自己竟没有感觉到。虽然炽热的火焰已经把热气直逼到她的脸上,但她却觉得冷得发抖。这里简直是地狱,现在她正在这地狱里,她要是能让自己的双膝停止发抖,她一定会跳下马车,尖叫着沿着原路逃回皮特姑妈家躲避起来。她向白瑞德身边缩拢靠近,她的颤抖的手指抓住他的臂膀,抬头看着他,希望他跟她说话,安慰她,消除她的顾虑。此时她和他都沐浴在邪恶的猩红的灼热之中,他的侧影如古币上的头像清晰地浮现出来,漂亮、冷酷、颓废。经她的手一触摸,他转身看着她,他的目光灼灼似烈火般使她感到可怕,在思嘉看来,他那神情中带有振奋和轻蔑,仿佛对当前的处境有着浓厚的兴趣,对正在逼近的地狱深表欢迎似的。

    “拿着,”他说,从皮带上抽出一支长筒手枪,“如果有人——不论白人黑人——从你这边上来想染指这匹马,就开枪把他打死再说。可是,看在上帝的面上,你不要一激动打中了马儿。”

    “我——我有一支枪。”她低低地说,紧握着她膝上的枪,不过她心里非常清楚,一旦到了生死关头,她一定会吓得不敢开枪的。

    “你有枪,从哪里弄来的?”

    “是查尔斯的。”

    “查尔斯?”

    “是的,查尔斯——我的丈夫。”

    “你真的有过一个丈夫吗,亲爱的?”他在她耳边说,轻轻地笑了。

    他要是正经一点,快一点赶路就好了。

    “你以为我的孩子是哪里来的?”她严厉地嚷道。

    “哦,除了丈夫,也还有别的办法——”

    “你不要说话,快点赶路行不行?”

    可是他猛然勒住缰绳,他们已经到了马里塔街,到了一个还没有着过火的堆栈的阴影里。

    “快!”这是她心中浮起的唯一的字眼,“快,快!”

    “士兵。”他说。

    这时一队士兵,迈着行军的步子,沿着马里塔街走来。大街两旁的房子都在燃烧着,他们把枪胡乱地倒挂着,他们疲惫得再也走不快了,疲惫得再也无暇理会左右两边掉下来烧着的木头和在他们周围的滚滚浓烟,他们个个衣衫褴褛,连用以识别官兵的肩章和领章也都没有了,只有零零落落的几个人的破帽子边上还钉着三个花体邦联军缩写字母“C. S. A”,不少人都光着脚板,有的人的头上或臂上裹着肮脏的绷带。他们径自朝前走着,目不斜视,默不作声。若不是踩着坚实的步伐,真会叫人误以为是一群鬼魂了。

    “好好看看他们,”传来了白瑞德嘲弄的声音,“将来好对你的子孙后代说,你曾看到过我们光荣大业的后卫队撤退时的情景。”

    她忽然恨起他来,这时对他的恨使她自己的恐惧感也变得微不足道了。她知道她跟马车后座几个人的安危都系在他一个人身上,现在也只有他一个人可依赖,可是她还是恨他,恨他不该嘲讽那一列士兵。她想起查尔斯已经死了,艾希礼也是凶多吉少,还有那许多勇敢快活的年轻人,躺在浅葬的墓地里腐烂着,只是她却忘记了她自己也曾一度把他们视为傻子,她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在她的眼睛里骤然充满着憎恨和厌恶,狠狠地盯着他。

    队伍走到末了,后排有一个小个子士兵,把枪托拖在地上,先是摇摇晃晃地走着,后来站定下来,呆呆地望着他的伙伴行进,他的脸孔肮脏透顶,他的神情因太疲乏而显得木然,像是个梦游人似的。他个子只有思嘉那么高,跟他身上背的那支枪也差不多高,他满脸污垢,没长胡子。这孩子至多十六岁,思嘉转念一想,他一定是民团里的,或者是个从学校里逃出来的学生。

    她正看着,那孩子两膝慢慢地弯曲下来,然后跪到地上。殿后的部队有两个人走出队伍,一声不响地往后走到孩子身边,其中一个瘦高个子,黑胡子一直拖到腰际,把自己的枪跟孩子的枪交给另一个人,然后俯下身子,像变戏法似的一下子熟练地把孩子背到自己的肩上,慢慢地跟着队伍继续赶路。他的双肩被孩子的重量压弯了,而那孩子虽然很虚弱,却像个被大人逗恼了的小孩,尖声喊着:“把我放下,该死的,把我放下,我自己能走!”

    那长胡子没理睬他,沉重而缓慢地继续前进,拐过一个弯便消失了。

    白瑞德端坐着不动,手里的缰绳放松了,目送着他们离去,黝黑的脸上显出一种古怪阴郁的神色。接着,焚烧着的木料噼噼啪啪地掉下来了,思嘉见他们阴影近旁的堆栈的屋顶上冒出一条细细的火舌。紧接着火焰就展开呈燕尾旗和各色战旗形,胜利地直冲云霄。浓烟扑鼻而来,她自己,韦德和普里西都咳嗽了,婴孩也发出轻轻的喷嚏声。

    “哦,看在上帝的面上,白瑞德!你是不是疯了,快走,快走!”白瑞德没有回答,举起树枝向马背上狠命一鞭。那马蹦跳起来,没命地朝前奔,颠簸着穿过了马里塔街。前面是通向铁路轨道的一条狭窄的短街,街道两旁的建筑物多处燃起大火,形成一条火巷,马车冲往火巷里。火光像十二个太阳般耀眼,灼热炙烤着他们的皮肤,噼啪作响、使人痛苦的声浪冲击着他们的耳膜。他们仿佛是在火海中受着无边的煎熬,然后忽然间,他们又进入了半明半暗之中。

    他们冲过街道,越过路轨,一路上白瑞德机械地挥动着手上的树枝。他板着的脸带有茫然的神情,仿佛已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他那宽阔的肩膀向前弓起,下颏突出,似乎在想着什么不愉快的事,大火炙烤得他额头和脸颊都是汗水,可是他并没有去擦它。

    他们从一条小街拐进另一条小街,转弯抹角地尽在狭窄的街道上走,到后来思嘉完全辨别不出方位,只觉得烈焰的呼啸已经在身后消失了。白瑞德还是默不作声,还是机械地挥舞着树枝,这时天空的火光也渐渐消退,道路变得漆黑,非常吓人,思嘉希望他跟她说几句话,说什么都行,哪怕是嘲讽的话,侮辱的话,刺伤她感情的话,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

    说话也罢,不说也罢,她还是感谢上帝有他在这里。身旁有个男人是桩大好事,可以紧紧地挨着他,感觉到他臂膀上鼓起的肌肉,知道他可以给自己阻挡那不可名状的恐怖,哪怕他只是瞪着眼坐在那里。

    “哦,白瑞德,”她紧紧抓住他的臂膀低声说,“我真不知道没有你该怎么办?我很高兴多亏你没有到军队里去。”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这一眼,却使她马上放开了他的手臂,把自己的身子缩了回去。他那眼神中没有嘲讽,却是赤裸裸的,其中含有愤怒,还有像是惶惑的神情。他把嘴唇往下一抿,便又转回头去了。他们在默默之中走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有婴孩发出轻轻的哭声和普里西的抽噎声,到后来,她实在受不了那抽噎声,便转身狠狠地拧了她一把,普里西先是放声尖叫起来,然后才吓得不敢出声了。

    最后白瑞德把马车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不久便到了一条较为宽阔平坦的大路上。两旁朦胧的房子轮廓,渐渐稀疏了,连绵不断的树林像墙壁似的竖立在大路的两边。

    “我们现在已经到了城外,”白瑞德勒住缰绳简短地说道,“这里是通向拉夫雷狄的大路。”

    “快走,别停!”

    “让马儿喘口气吧,”然后他转身向她慢慢地问道,“思嘉,你是不是仍然决心要干这桩发疯的事?”

    “什么事?”

    “你是不是还打算通过这里到塔拉去?这是自杀。斯蒂夫·李的骑兵跟北军正在这条路上开火呢。”

    哦,上帝!她好不容易度过了这可怕的一天,他是不是又不肯送她回家了?

    “哦,是的,我要回家,请你,白瑞德,我们快点赶路吧,那匹马并不怎么累。”

    “等一等。你不能从这条路到琼斯博罗去。你不能沿铁路线走。在拉夫雷狄南面,铁路线附近整天都在打仗。你想想有没有什么岔路或者小道,不通过拉夫雷狄或者琼斯博罗,可以直达塔拉的。”

    “哦,有的!”思嘉嚷道,松了一口气,“我们要是能够走到离拉夫雷狄不远的地方,我知道那里有一条大车道,是去琼斯博罗大路的一条岔路,要弯弯曲曲地绕上好几英里路,爸以前总是带着我在那条路上骑马。它通到麦金托什家附近,从那里到塔拉只有一英里路。”

    “好。你也许能够顺利通过拉夫雷狄,今天下午斯蒂夫·李将军还在那里掩护撤退。也许北佬尚未到达那里。要是你的马不被斯蒂夫·李手下的兵抢去,你也许能通过那里。”

    “我能够通过。”

    “是的,你。”他的声音很粗暴。

    “可是白瑞德——你——你不护送我们去吗?”

    “是,我就在这里跟你们分手。”

    她狂乱地环顾四周,她看到他们身后铅灰色的天空,看到他们左右像监狱墙壁似的幽暗的树林,看到马车后座上几个吓坏了的人影——最后看到了他。她是不是神经错乱了?是不是听错了?

    他正咧开嘴在讥笑。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看见他雪白的牙齿,在他的眼睛里又出现了惯常的嘲讽神色。

    “跟我们分手?那么——那么你到哪里去?”

    “我要跟军队一起走,亲爱的姑娘。”

    她叹了口气,又是宽慰,又是心烦。在这样的时刻,怎么还要跟她开玩笑。白瑞德到军队里去,他不是说过,只有那些傻瓜,听了演说家的豪言壮语,才会随着咚咚的战鼓声,冲向战场去拼命的吗?他说过傻子去送命,聪明人去赚钱。

    “哦,你这样吓唬我,我真能把你给掐死,我们快走吧。”

    “我不是在开玩笑,亲爱的。我很伤心,思嘉,你对我的英勇牺牲精神竟然一点也不欣赏。你的爱国主义思想,你对我们光荣大业的热爱到哪里去了?现在是你的一个机会,可以嘱咐我如不能凯旋则宁可马革裹尸之类的话。不过你得快些说,因为在我奔赴疆场之前,还有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要说。”

    他那拖长的语调分明含有嘲讽的意味。他是在讽刺她,同时,也多少带点自我讽刺的味道。他刚才说什么?爱国主义,马革裹尸,慷慨激昂的话?他不可能是当真的!他刚才轻率地说要把她扔在黑暗的大路上,由她带着一个性命难保的女人,一个新生的婴儿,一个愚昧的黑姑娘,一个吓坏了的孩子,穿过几英里长的战地,在那里可能会遇到散兵、北佬、炮火以及诸如此类的危险,他的话是叫人难以置信的。

    她记得六岁那一年,有一回她从树上摔下来,直挺挺地胸脯着地,当时她感到胸闷恶心,过了一会儿才缓过气来。此刻她眼睛看着白瑞德,又产生了同样的感觉,屏息、昏沉和恶心。

    “白瑞德,你是在开玩笑!”

    她抓住他的手臂,恐惧的泪水洒落在她的手腕上,他举起她的手轻轻地亲了一下。

    “你是自私到底的,是吗,亲爱的?只想到你,保全你自己,全不顾我们庄严的邦联了。你想想,我在紧要关头去投军,会给我们的军队带来多大的鼓舞?”他的语调似乎温柔却很恶毒。

    “哦,白瑞德,”她哀泣道,“你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你为什么要把我甩下?”

    “为什么?”他得意地笑了,“也许是因为我们南方人所共有的那种潜在的感情激发起来了,也许——也许我因为感到惭愧了。谁晓得?”

    “惭愧?你应该感到惭愧得要死!你竟把我们扔在这里不管,叫我们孤零零的,一点办法也没有——”

    “亲爱的思嘉!你不是没有办法的人。任何一个像你这样自私而又有决断的人是绝不会没有办法的。万一北佬真的碰到了你,那就但愿上帝保佑他们了。”

    他突然下车,她正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他已经绕到了她的身边。“下车!”他命令道。

    她盯着他,他粗暴地把她拦腰抱住,抱到了他的身边,他紧紧抓住她,把她从车旁拖开了几步路。她觉得鞋子里有灰沙戳痛她的脚。周围包围着她的是一片黑暗,闷热而静寂,她仿佛处在梦中。“我并不要求你理解我宽恕我,这些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因为我自己也不理解或宽恕我自己的这种荒唐行径。我在自己身上发现还存在这样多不切实际的思想,也为此感到烦恼。可是我们物产丰富的南方需要每一个人。我们勇敢的布朗州长不是那样说过吗?这无关紧要。反正我要打仗去。”他忽然大笑,笑声爽朗自在,引起了黑暗的树林中的回响。

    “‘假如我不更爱荣誉,亲爱的,我爱你就不会爱得这样深’[57]。这话贴切适时,是吗?这话的确比我此刻所能想得到的话要更好,因为我真的爱你,思嘉,尽管上个月那天夜里在走廊上我跟你说了那些话。”

    他那拖长的声调听来很亲切,同时他那双强壮温暖的手掌在她裸露的手臂上向上抚摸着。“我爱你,思嘉,因为我们两人非常相像,我们都是叛逆者,都是自私自利的匪类。只要我们自己安全,自己舒服,哪怕整个世界毁灭我们也丝毫无动于衷。”

    他在黑暗中继续说着,她听见了他的说话,但他的话对她却毫无意义。她的心里只是倦怠地想要弄清楚这个严酷的事实——他竟要扔下她,让她独自去对付北佬。她心里在说:“他要扔下我了,他要扔下我了。”可是她未动声色。

    随后他的双臂搂住了她的腰,搂住了她的肩膀,她感觉到他大腿的坚硬的肌肉抵着她的身体,他上衣的纽扣压挤着她的胸脯,一股迷惘、恐惧和富于感情的热流扫遍她的全身,使她忘却了时间、空间和处境。她像一个破布做的洋囡囡那样柔软,无力,温暖,不能自主,只觉得他那双支撑着她的臂膀使她非常快乐。

    “你对我上个月说的话,不打算改变主意吗?天下没有比危险和死亡更能刺激人的。有点儿爱国心吧,思嘉,想一想你该用怎么样美好的记忆来送别一个即将为国捐躯的士兵吧。”

    于是他亲吻她了,他的髭须轻触她的嘴唇,他火热的双唇缓缓地亲着她,从容地亲着她,仿佛这整个夜晚都将属于他似的。查尔斯从来没有像他这样吻过她。塔尔顿家跟卡尔佛特家的男孩子跟她亲吻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吻得她发冷发热,浑身颤抖。他又把她的身子往后仰,亲吻她的喉部,一直向下吻到她紧扣胸衣的浮雕宝石。

    “真美,”他低声说,“真美。”

    她隐隐约约看见黑暗中的马车,听见韦德颤抖着的尖叫声。

    “妈妈!韦德害怕!”

    她身子一晃,神志猛然从黑暗的迷雾中清醒过来,立即记起她忘掉了的事——她也跟韦德一样害怕,因为白瑞德想要扔下她,扔下她不管,这该死的无赖,顶顶无法容忍的事,他竟然厚颜无耻到如此地步,站在大路当中,以那样下流的建议来侮辱她。她胸中立刻升起满腔怒火和憎恨,使她变得坚毅起来,猛地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手臂。

    “哦,你这个无赖!”她嚷道,同时脑子在迅速地转动,想找些恶毒的话来骂他,找杰拉尔德骂过林肯先生的,骂过麦金托什一家人的,骂过倔强的骡子的话,可是都想不起来,“你这下贱的、怯懦的、肮脏的臭东西!”她想不出更厉害的话来,便把手往后一摆,用尽剩余的全部力气,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白瑞德往后退了一步,举起手捂住脸。

    “啊。”他平静地喊了一声,然后两个人面对面在黑暗里站立了半晌。思嘉能听见他沉重的呼吸声,也听见自己在喘着粗气,像刚刚剧烈奔跑过似的。

    “他们是对的,每个人都是对的,你不是一个上等人。”

    “我亲爱的姑娘,”他说,“你这话还远远不够的。”

    她知道他在那里笑,心里感到刺痛。

    “你滚开,现在就滚!我要你快滚,我再也不想见你。我希望炮弹正好落在你身上,把你炸成无数的碎片。我——”

    “不必费心再说下去了。我接受你的想法便是。将来我死在我们国家的祭坛上的时候,希望你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当他转身又走向马车时,她听见他笑了。她看见他站在那里,听见他说话。他像往常跟媚兰说话时一样,口气又变得彬彬有礼。“威尔克斯太太呢?”

    车上传出了普里西惊恐的声音。

    “上帝,白瑞德船长,媚利小姐在后面晕过去了。”

    “她没有死吧?她在呼吸吗?”

    “是的,她在呼吸。”

    “那么她很可能还是晕过去的好。她要是清醒的话,我怕她受不了这么大的痛苦。好好照顾她,普里西。这张钞票是给你的,以后别那么傻乎乎的了。”

    “是,先生,谢谢你。”

    “再见啦,思嘉。”

    她知道他已转身面对自己,可是她没有作声。对他的怨恨使她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脚踩着路上的碎石,她立即看见他的宽阔的肩膀隐约显现在黑暗之中。不久他离去了,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渐渐地消失了。她慢慢地回到马车旁,双膝发抖。

    他为什么要走,走到黑暗中去,走向战争,走向失败了的事业,走向疯狂的世界?白瑞德喜欢美酒,喜欢女人,贪图精美的食物和柔软的床铺,爱穿漂亮的衣服和考究的皮靴,那他为什么要走?他憎恨南方,而且讽刺那些为南方而战斗的傻瓜,那他为什么要走?现在他穿着雪亮的皮靴,踩上了一条凄苦的道路。在那条路上,到处是饥饿困乏、负伤,还有层出不穷的令人心碎的事情,如鬼哭狼嗥,路的尽头便是死亡。他安全、富有、舒适,本来不需要走,可是他还是走了,把她孤单单地扔在漆黑的夜里,而且北佬阻挡着她回家的去路。

    现在她记起了她想要骂他的一切脏话,可为时已晚。她的头靠在低垂的马脖子上,放声大哭。

    第二十四节

    早晨,耀眼的阳光从树顶透射下来,唤醒了思嘉。夜里她睡的地方很挤,此刻醒来她觉得身子有点僵硬,她已记不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阳光照得她睁不开眼皮,身子底下是硬邦邦的车板,两条腿上压着沉重的东西。她欠身一瞧,原来是韦德把头枕在她的膝上睡觉。媚兰的光脚板差点儿没碰到她的脸部,普里西像只黑猫蜷伏在车座下面,那个小婴儿躺在她跟韦德之间。

    随后她清醒过来,便一骨碌坐起来,急忙向四周张望。谢天谢地,没有北佬的影子!她们躲藏的地方夜里并没有被人发现。这时她记起了发生过的一切。昨晚白瑞德走远以后,她们便开始长途的夜行。漆黑的大路上满是车辙和石块,大路两边是山沟,马车有时滑到山沟里,她和普里西出于恐惧,竟能使出浑身力气,把马车拉出山沟推回到大路上。她想起有好多次听见士兵的声音,不知是友是敌,只好硬赶着那马,把车拖到田野或者树林里去躲起来还心惊胆战地生怕一声咳嗽,一个喷嚏,或者韦德打一个嗝,会招来行进中的士兵。想到这些,她不觉打了个寒战。

    哦,那漆黑的大路上,士兵悄无声息地走过,似鬼影幢幢,只听见低沉的脚步,在地面上沙沙踩过,缰辔发出轻微的咔嗒声,皮带拉紧时吱咯作响。哦,那可怕的时刻,她们的马车在路旁畏缩不前,她们屏住呼吸坐着,让骑兵队和轻炮车隆隆驶过,她离他们那样近,简直可以伸手摸到他们,简直能够闻到士兵身上的汗臭。

    终于,她们来到了拉夫雷狄附近,那里还有几堆闪亮着的营火,那是在等待撤退命令的斯蒂夫·李的最后一批后卫部队。她从翻耕过的田地里绕道一英里路后,才把营火抛到了后面,可是她却在黑暗中迷了路,一时找不着她非常熟悉的那条小车道,着急得哭了。最后好不容易把路找到了,那马却又一下子跪下不肯起来,任凭她跟普里西使劲勒缰绳,它就是一动不动。

    于是她只好卸下马轭,自己拖着困乏麻木的身子爬到车后,伸直疼痛的双腿躺下。在她刚要合上眼皮之前,她隐约记得听见媚兰微弱的声音抱歉地向她请求道:“思嘉,请给我喝点水行吗?”

    她想回答说:“没有水。”可是没等话说出口,人已经睡着了。现在已是早晨,天空晴朗,万籁俱寂,周围一片翠绿,金灿灿的阳光铺洒在大地上。四周都没有士兵的影子。她感到又饥又渴,浑身酸痛,肌肉发麻。想不到她思嘉·奥哈拉,平素要没有柔软的鸭绒被褥跟亚麻床单,是再也睡不好觉的,如今竟像个在田里劳作的农妇,躺在硬木板上过了一夜。

    阳光使她眨着眼睛,当她的眼光落到媚兰身上时,她不禁惊骇得差点儿喘不过气来。媚兰脸色惨白,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思嘉当她一定是死了。她看起来确实像是死了一样。她的脸容已不像样子,她的头发纠结在一起披散在她的脸上,看上去就像是个死了的老妇人。随后思嘉看到她胸口在微微地起伏,知道她总算度过了昨夜的危难,这才放心了。

    思嘉用手放在眼睛上面遮住太阳向她的四周察看一番。她见前面是一条砂石车道,在路旁的雪松林荫中弯弯曲曲地向前延伸,她知道她们很明显是在人家前院的树荫下过的夜。

    “咦,这是马洛伊家!”她想,这下可以见到朋友,得到帮助了。她的心不由得快活得怦怦直跳。

    可是庄园像死一样的寂静。草坪上的青草和灌木被马蹄、车轮和脚疯狂地来回践踏,已零落不堪,连泥土也被翻搅起来。她再向房子所在的地方看去,那所她非常熟悉的镶有白色护墙板的建筑已不复存在,只见到剩下一个长方形焦黑的花岗石墙基,还有两只高高的熏黑的砖砌烟囱竖立在烤焦的树叶丛中。

    她不寒而栗地吸了一口气。塔拉会不会也已夷为平地,也像这里死一样的静寂?

    “我现在千万不能这样想,”她立即告诫自己,“我现在千万不能这样想,要不我又会感到害怕。”可是她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急遽地跳动起来,而且每跳一次似乎在雷鸣似的大嚷,“回家!赶快!回家!赶快!”

    她们得继续赶路回家,可是先得找点吃的和水,尤其是水。她把普里西推醒。普里西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她。

    “我的上帝,思嘉小姐,我还以为我一睁开眼睛,准会是到了天堂里了呢?”

    “你离天堂还远着呢。”思嘉说,一面把散乱的头发重又理平。她的脸上尽是潮气,她浑身已被汗水浸得湿透,她觉得身上又脏又乱又黏,仿佛已经闻到一股臭味。她的衣服在睡觉时已经被压得不成样子,而且她有生以来从未有如此劳顿和浑身酸痛过。因昨天夜里她用力过度,现在她身上的肌肉只要稍一动弹,就会引起剧烈的疼痛。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

    她低头看看媚兰,见她的黑眼睛睁着,明亮得像是在发烧,眼眶周围一道松垂的黑圈,她的眼睛显然有病态。她张开燥裂的嘴唇低声祈求:“水。”

    “起来,普里西,”思嘉吩咐,“跟我到井边去打水。”

    “可是,思嘉小姐,那边一定会闹鬼的。说不定什么人死在那地方呢?”

    “你要是不赶快下车,我就叫你变成鬼。”思嘉说,她没心思跟她啰唆,她拖着僵直而疼痛的腿爬下车来。

    此刻她又想起了马。上帝!如果马夜里死了那怎么办!她昨夜把它卸下马轭时,那样子已经半死不活。她忙绕到车后,见那马躺在地上。要是它死了,她真要诅咒一阵子上帝,自己也就跟着死了。《圣经》上记载过,有人就这样做过,先诅咒上帝,然后就死掉。她现在能够体会那人的心情了。可是那马还活着,呼吸沉重,半闭着没有生气的眼睛,可是还活着。嗯,给它喝点水可能会使它好转。

    普里西咕哝着不情愿地从车上爬下来,怯生生地跟在思嘉后面走上平道。在那废墟后面有一排白粉墙的黑奴住房,已无人居住默默地站立在浓荫下面。她们在这排黑奴住房和主人房屋的废墟之间找到了一口井,井上的篷顶还竖在那里,水桶深深地挂在井下。她们合力摇动绞盘,把一桶清凉的水吊上来了。思嘉捧住水桶大声地啜着水,还把水溅泼了一身。

    她自己喝着,普里西在旁边等急了,喊道:“嗳!我也口渴,思嘉小姐。”这才使她想起其他几个人也都需要喝水。

    “把绳子解开,把水桶拿到车上去给他们都喝一点,把剩下的给马喝。你说媚兰小姐是不是该喂孩子了?孩子该饿了。”

    “上帝,思嘉小姐,媚兰小姐没有奶水——以后也不会有。”

    “你怎么晓得?”

    “像她这种情况我见过好多。”

    “不要给我装腔作势啦。昨天你对生孩子的事还是一窍不通的。快去。我去想法子找点吃的。”

    思嘉白忙了一阵子,后来才在果园里找到几只苹果。士兵们比她早来一步,已经把树上的苹果采摘一空。掉在地上的大多是烂苹果。她拣了些最好的用她的裙子兜着,踩着松软的泥地回来,一路上鞋子里带进了不少小石子。昨晚她怎么没想到穿结实一点的鞋子?为什么没戴她的遮阳草帽?为什么没带点吃的?她简直像个傻瓜。不过,话说回来,她本来以为白瑞德当然会把一切都安排妥当的。

    白瑞德,她朝地上啐了一口,想到这名字就令她讨厌。她恨透了他!他的行径真卑鄙,可是她居然站在马路当中由着他吻她——而且简直很乐意。她昨晚未免疯了。他这人可恶至极!

    她走回来后,把苹果分给大家,剩下的丢在车子后面。那马已站起身来,可是喝了点水似乎并没有能使它振作起来。它那模样在大白天看起来比昨晚更糟。臀骨突出在外面,像是匹老牛,肋骨一根根像洗衣搓板,背上伤痕累累。她驾车的时候,她的手简直不敢触到它。当她给它戴上马辔时,才发觉它的牙齿实际上都掉光了。正应了俗话说的老得掉了牙。白瑞德既然偷得到马,为什么没有偷一匹好马呢?

    她登上车座,用山胡桃树枝在它背上抽了一下。那马喘息着迈开了脚步,可是它走得非常之慢,马车上路后,思嘉明白自己哪怕一点不花力气,也比那马儿走得快。唉,她要是没有媚兰、韦德、那婴孩以及普里西拖累她该多好!那她就可以飞快跑回家!不是吗,她可以一路飞奔,每跨一步就离塔拉,离母亲更近一步。

    这里离家最多不过十五英里路,可是按这匹老马的速度,得走上整整一天,因为她得不时停下来让它休息。还得一整天!她俯视那耀眼的红土路,只见路面上有许多被炮车和救护车轧过的车辙。看来还得再过好几个钟头她才能晓得塔拉是否依然存在,母亲是否还在那里。还得再过好几个小时,她才能在这九月的骄阳下走完这段旅程。

    她回头看见媚兰躺着,她的病态的眼睛对着烈日闭着,她解下系在颏下的帽带,把帽子扔给了普里西。

    “你拿这帽子遮在她的脸上,好为她的眼睛挡住太阳,”可是当太阳火辣辣地照到她自己没遮盖的头上时,却又想道,“恐怕不用到天黑,我就会被晒得像个珍珠鸡蛋似的满脸是斑点。”

    她有生以来在大太阳底下从来没有不戴帽子或面纱,手拉缰绳时也从来没有不戴手套。可是现在她却赶着破车,驾着驽马,头顶烈日,冒汗、饥饿、肮脏,一筹莫展,只得在这无人居住的土地上蜗牛似的缓缓爬行。短短的几个星期之前,她还是那么安全。她和别的人都以为亚特兰大绝不会陷落,佐治亚州绝不会被敌人入侵,也不过就像是眼前的事。可是四个月以前出现在西北角上空的一朵小小的乌云,不料竟发展成一场猛烈的风暴,继而变成呼啸的旋风,席卷了她的世界,把她从安乐的生活中卷起,坠落在这样寂寞荒凉的境地之中。

    塔拉是不是依然存在?它会不会像佐治亚州一样随风而去了呢?思嘉扬起树枝抽打马背,驱赶那马儿继续前进,而车轮像醉汉似的在左右晃动着。

    到处是死一样的沉寂。在西下的夕阳照耀下,一片熟悉的田野和森林依然是那样苍翠和寂静。然而那寂静之中缺乏生气,这使思嘉心中产生了恐惧。她们经过的房舍,全都弹痕累累,空无一人,只有憔悴的烟囱兀立在那里,守卫着熏黑的废墟,这一切使她更为惊骇。从昨夜以来,她们没见过一个活着的人,也没见过一个活着的动物。看到的只是死人、死马和死骡,躺在路边,尸体已肿胀,上面聚集着成群的苍蝇。她们听不见远处的牛叫声,听不见小鸟的歌唱声,也看不见枝梢在微风中飘动。只有那倦马的啪嗒啪嗒的蹄声和媚兰的婴儿的微弱啼哭声,才打破那死一般的沉寂。

    这一带乡间像是中了可怕的魔法。更可怕的是,它像是熟悉而亲切的母亲的脸,在经过死亡的痛苦挣扎以后,终又归于美丽和宁静。想到这里,思嘉心里凉了半截。她觉得那些她常去的树林中满是鬼魂。有好几千人死于琼斯博罗附近的战斗中,他们的鬼魂就出没在这些林子里,其中有的是朋友,有的是敌人。当斜阳在纹丝不动的树叶间诡异地闪耀着时,他们正用被鲜血和红土掩蔽着的眼睛,可怕而钝滞地在窥视着她坐在破旧的马车上。

    “母亲!母亲!”她轻轻喊道。她只要能见到埃伦就好了,她只愿上帝创造奇迹,让塔拉安然无恙,让她能赶着马车走上那长长的林荫大道来到屋前,看到她母亲慈祥而温柔的脸容,又一次触摸到母亲那双能为她消除恐惧的手,能抓住埃伦的衣襟,把自己的脸埋在里面。母亲一定会知道该怎么办。她不会让媚兰和她的婴儿死掉。母亲只要平静地说声“别怕,别怕”,就会给她把恐惧和鬼魂驱赶干净。可是母亲病了,说不定已经命在旦夕。

    思嘉扬鞭向马屁股抽了一下。她们得快一点,她们在这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已经爬行了酷热的一整天。天快要黑了,她们又要孤立无援地陷入荒凉的绝境。她用起泡的双手紧握缰绳,狠狠地抽打马背,在行动中,她的两臂似火烧般疼痛。

    她多么希望能投入塔拉和埃伦慈祥的怀抱,卸下她的重担,这担子对她年轻的双肩来说,未免过于沉重了——那垂死的女人,衰弱的婴儿,她自己的挨饿的孩子,吓破了胆的黑奴,全都仰仗着她的力量,她的保护,全都从她挺直的脊梁上得到勇气。其实在她身上这勇气并不存在,而力量也早已消耗殆尽了。

    那疲惫不堪的老马对马鞭与缰绳毫无反应,照样拖着踉踉跄跄的脚步!脚下绊着小石块时,便摇摇晃晃像是随时要栽倒似的。可是到落暮时分,他们终于到了这漫长途程的最末一段。他们从车道拐了一个弯,转到大路上,从这里到塔拉只有一英里路了。

    前面隐约出现了一排桑葚树篱,标志着麦金托什家土地的起点。稍向前一点,思嘉在通向老安格斯·麦金托什家的橡树夹道前勒住了缰绳。此时暮色渐浓,她从两排古树中细看过去,只见一片漆黑,屋子里和屋外黑奴的住处没有一盏灯火。她极目望去,隐约看出她这可怕的一天中经常见到的东西——两只高高的烟囱像巨大的墓碑般竖立在那里,俯视着那屋子已经倾圮的二楼,楼上黑洞洞的残破的窗口嵌在墙上,像是一只只瞎了的眼睛。

    “喂!”她调动全身的力气喊道,“喂!”

    普里西在疯狂的惊慌中紧紧抓住她,而思嘉转身过来看见她的两颗眼珠子在转个不停。

    “别嚷,思嘉小姐,请你再别嚷啦!”她低声说,她的声音颤抖着,“不知道会是什么东西来回答你呢!”

    “我的上帝!”思嘉不觉浑身一颤,“我的上帝!她说得不错。那里面是什么东西都可能被叫出来的。”

    她抖抖缰绳催马向前。麦金托什家的景象使她的最后一线希望像肥皂泡般破灭了。那屋子像她一天中经过的所有的庄园一样,被烧毁了,成了废墟,没人居住了。塔拉离这里只有半英里路,在同一条大路上,正是军队必经之地。塔拉也已夷为平地!她看到的只能是烧黑了的砖块,星光穿过了没有屋顶的四壁,埃伦和杰拉尔德走了,两个妹妹走了,嬷嬷走了,黑奴们也都走了,天晓得走到哪里去了,只剩下可恨的寂静笼罩一切。

    她为什么要违背常识,带着媚兰和她的婴儿,干这愚蠢的差使?经受了一整天在大毒太阳下的颠簸折磨,到头来却要死在塔拉凄凉的废墟上,还不如早些时候死在亚特兰大的好。

    可是媚兰是艾希礼托付给她的。“照顾她吧。”哦,他和她永别的那个伤心而又美好的日子!他向她吻别时说:“你会照顾她的是吗?答应我吧!”于是她答应了。当初她为什么要答应他作茧自缚?如今艾希礼走了,这负担就加倍沉重了。她恨媚兰。即使在这体力耗蚀殆尽的时刻,她还是恨媚兰,也恨那划破岑寂的婴儿微弱的啼哭声。可是她既然已经承诺过,媚兰和她的婴儿就属于她负责,跟韦德和普里西属于她一样,只要她还有力气,还能呼吸,就得为他们奋斗到底。她本来可以把他们留在亚特兰大,把媚兰交给医院,就此撒手不管。可是如果她那样做了,那么无论今生或来世,她又如何面对艾希礼,跟他说她扔下了他的妻子和孩子,听凭他们死于陌生人之手。

    哦,艾希礼,今夜她带着他的妻子和孩子在这鬼魂出没的路上艰苦跋涉,此刻他在何处,他是不是还活着?他躺在罗克岛的监狱里是不是想到她?他会不会几个月以前就已经害天花死了,跟其他数百个邦联士兵躺在沟壑里一起腐烂了?

    近旁的矮树丛里忽然有声音冒出,思嘉紧张的神经差点儿没给绷断了。普里西尖叫一声,趴倒在车板上,把婴儿放在她的身下。媚兰虚弱地挪动身子,伸手摸索着婴儿。韦德蒙住眼睛哆嗦着,吓得不敢哭出声来。这时他们听见沉重的兽蹄踩着树枝以及低沉的哞哞声。

    “不过是一头牛罢了。”思嘉说,因为受了惊,嗓音有些沙哑,“别傻啦,普里西。你压坏了孩子,把媚利小姐跟韦德也给吓坏了。”

    “那是个鬼。”普里西呜咽着,扭歪着脸伏在车板上。

    思嘉不慌不忙地转过身,举起代替马鞭用的树枝,往普里西背上抽了一下。她自己已经吓得够乏力够疲弱的,再也容不得别人疲弱了。

    “坐起来,蠢货,”她说,“要不我就把你抽到树枝断了为止。”普里西嗷嗷叫着抬起头往马车旁边看过去,果然是一头牛,身上红白相间,正睁大一双惊恐的眼睛站在那里哀求似的望着他们。随后它张开嘴巴,像是痛苦似的又哞哞叫着。

    “它受伤了吧?叫声听起来有点不正常。”

    “听起来像是它的奶发胀,需要挤奶。”普里西有点镇定下来后说,“我想这是麦金托什先生家的牛,黑奴把它赶到林子里藏起来,没给北佬抓去。”

    “我们把它带走,”思嘉迅速做出决定,“这样我们就有奶可喂孩子了。”

    “我们怎么带着它呢,思嘉小姐?我们是没法子带头奶牛的。奶牛哪怕不在挤奶期也是难弄的,何况它的乳房胀得都快裂开了,这才使它哞哞叫的。”

    “你既然这样内行,那就赶快把你的衬裙脱下扯开,结成一条带子,把它拴在马车后头。”

    “思嘉小姐,你晓得我已经有一个月没穿衬裙了。就是有我也不会随便拿来用在它身上。我从来没管过牛,见到牛我是要害怕的。”思嘉放下缰绳,撩起了她的裙子,下面是一条镶花边的衬裙,那是她最后一件漂亮的——也是最后一件完整的衣服。她解开腰带,把衬裙从脚下脱出来,用手把它的褶层揉皱。这衬裙的亚麻衣料跟花边是白瑞德最后一趟偷越封锁线时从拿骚给她带来的,她足足花了一个星期才把它做成。现在她坚决地抓住它的边使劲扯,又放在嘴里咬,终于把它撕开一条裂缝,撕成了一长条。随后她就拼命用牙扯,用手撕,把一条衬裙扯成许多带子,再把两头打结连成一根长带子。她那纤纤十指因用力撕扯而起泡出血,因使劲过猛而震颤不止。

    “拿去缚在牛角上。”她吩咐道,可是普里西躲躲闪闪不肯去,“我害怕牛,思嘉小姐。我从来没管过牛。我不是种田的黑人,我是管家的黑人。”

    “你是个蠢黑鬼。我爸当初真不该把你买下来。”思嘉慢慢地说,累得连发脾气的力气也没有了,“等我这膀子恢复了力气,让我再好好抽你。”

    她想:“我刚才把她叫作‘黑鬼’,母亲绝不喜欢我那样叫她。”

    普里西任性地转滚着眼珠,先朝女主人板着的脸看看,又瞅瞅那哀鸣着的奶牛,权衡了一下,思嘉似乎还不太危险,于是她紧紧抓住车厢板,一步也没有挪动。

    思嘉费力地从车座上爬下来,每移动一下都要引起肌肉的疼痛。怕牛的其实不仅是普里西,思嘉向来也怕牛,连最温驯的牛在她看来也都是挺凶恶的。可是现在让她受惊害怕的事实在太多了,也没有工夫计较这种区区的害怕之事了。幸好这奶牛性子温和,它又在受苦,希望有人做伴,有人帮忙,所以思嘉把带子套在它的角上时,它没有做出威胁人的姿态。她把带子的另一头系在车的后部,以她的笨拙的手指尽力把它缚牢。然后她回到车座上,只觉浑身乏力,一阵晕眩,忙抓住车厢板才没有摔到地上。

    媚兰张开眼睛,见思嘉站在她的身边,轻轻地问:“亲爱的,我们到家了吗?”

    家!听见这个家字,思嘉不由得热泪盈眶。家,媚兰哪里知道,她们已经没有家,她们已孤零零地被抛弃在一个疯狂荒凉的人世间。

    “还没有,”她尽量抑制住悲痛,柔声说道,“不过就快到了。我刚找着一只奶牛,待会儿你和孩子就可以有奶喝了。”

    “可怜的孩子。”媚兰叹息道,伸手去抚摸孩子,可是没有抚摸到。

    爬回到马车座上几乎耗尽了思嘉所剩余的全力,她好不容易终于上了车,执起了缰绳。那老马垂头丧气地站着不肯起步。思嘉无情地举起了鞭子。她希望上帝宽恕她鞭打这匹疲倦的畜生,不然她会感到遗憾。毕竟塔拉就在前头,只要再坚持四分之一英里路,那时哪怕它不等卸下马轭就栽倒,也就悉听尊便了。

    最后那马终于挪动了脚步,马车吱吱嘎嘎向前缓缓移动,奶牛每走一步,就要发出一声哀鸣,那声音刺激思嘉的神经,一时她真想停车把它放掉。要是塔拉一个人也没有,那奶牛对他们又有什么用处?她不会挤奶,而且即使她会挤,用手去碰它疼痛的奶头时,它会用蹄子踢你。不过既然他们有了这头牛,还是带着它为好,现在她在这个世界上已一无所有了。

    最后,马车来到了一个缓坡的脚下,翻过这个山坡就是塔拉,这时,思嘉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接着,她的心向下一沉。这匹衰老的马怕爬不上山坡。往日她骑着那匹足力矫健的牝马急驰上坡的时候,那山坡似乎总是那么平缓,可是今天不知怎么却变得十分陡峭起来。那老马拖着沉重的马车怎么也别想爬上坡去。

    她重新爬下车,抓住了马笼头。

    “下来,普里西,”她命令道,“把韦德也抱下来,你抱着他,或者让他自己走,把婴儿放在媚兰小姐身边。”

    韦德抽抽噎噎地说了些什么,思嘉只听见:“黑——黑——韦德害怕!”

    “思嘉小姐,我不能走,我脚上起泡,满脚都是。韦德跟我两个人并不怎么重——”

    “下来!要不我就把你拖下来!那时我就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留在黑暗中。下来,快!”

    普里西哀叹着向围着大路两旁黑暗的树林窥视着,仿佛一经离开马车的庇护,那树枝就会伸出来把她一把逮住似的。可是她还是把婴儿放到了媚兰身边,自己艰难地爬下车,又伸手把韦德抱下来。那孩子一面呜呜地哭,一面紧紧地依偎着普里西。

    “叫他别哭。我实在受不了,”思嘉说着,抓住马笼头,硬拉着那马走向山坡,“勇敢点,韦德,不要哭,要不我就要过来打你了。”

    上帝为什么要创造孩子,她一面步履维艰地在黑暗的道路上走着,一面怒气冲冲地想,孩子哭哭啼啼,时刻要人照看,老是给人增加麻烦,叫人讨厌,简直毫无用处。此刻她那惊惶不安的孩子,正拉着普里西的手,在她旁边走着,频频地抽噎着。思嘉的体力已经耗尽,再没有余力去怜悯他,对生了这孩子只感到是个累赘,对嫁给查尔斯·汉密尔顿只感到一种厌倦的困惑。

    “思嘉小姐,”普里西抓住女主人的手臂,低声说道,“我们不要到塔拉去吧。他们不在那里。他们全都走了。说不定全都死了——妈妈跟他们都死了。”

    普里西的话正好说出了思嘉自己的想法,她勃然大怒,将普里西捏紧的手用力甩开。

    “那你把韦德的手交给我。你可以坐下来就留在这里。”

    “不,小姐!不!”

    “那就别多嘴。”

    马儿走得真慢!它嘴里淌涎的白沫滴到思嘉的手上。她心里忽然记起她曾和白瑞德一起唱过的一支歌——只记得下面这一句:“我们只消再背负不多几天——”

    “只消不多几步,”这句话此刻萦回在她的脑际,“我们只消再背负不多几步。”

    他们终于爬上了坡的高处,前面便是塔拉的橡树林,黑压压的一片映衬着渐暗的天空。思嘉急忙看看有没有灯火。没有。

    “他们都走了!”她的心仿佛变成了一块冰凉的铅块,“都走了!”

    她拨转马头走上车道,道路两旁的雪松在他们头顶上交织成盖,把他们投进午夜的黑暗之中。思嘉往黑暗的长长的夹道极目窥视,只见前头——是不是真的看见了?是不是她的疲倦的眼睛在捉弄自己?——她隐隐约约看到了塔拉的白色砖墙。家!家!那亲爱的白粉墙,那飘拂着窗帘的窗子,那宽阔的走廊——不都还站立在她前面的黑暗中吗?会不会是黑暗仁慈地把那跟麦金托什家一般的惨状给掩盖了呢?

    那条夹道仿佛有几英里长,那匹被思嘉硬拉着的老马走得愈来愈慢。思嘉的眼光急切地在黑暗中搜索。屋顶似乎完整无缺。会不会——会不会——?不,这不可能。战争绝不会放过一切,哪怕是塔拉,即使这建筑足以支撑五百年,战争又怎能放过它?

    少顷,那屋子模糊的轮廓显现出来了。她拉着马快步向前,看清了黑暗中的白粉墙,居然没有遭到烟熏。塔拉总算幸免于难!家!她放开马笼头,跑完最后几步路,跳上前去,立即用双臂紧紧抓住那墙壁。然后她又从黑暗中看见前廊上闪现出一个人影,正站在台阶的顶端。原来塔拉并不是荒无人烟,家里还有人在!

    一声欢呼刚要喊出来,却又消失在她的喉咙口。那房屋多么静寂而黑暗,而那人影既站立不动,又不跟她打招呼。出了什么事啦?出了什么事啦?塔拉完好无损,可是它像整个受灾祸侵袭的乡间一样,笼罩着可怕的静寂。又过了一会儿,那人影才移动步子,缓慢而僵直地走下台阶。

    “爸?”她沙哑地低喊了一声,简直不敢相信那就是他,“是我——凯蒂·思嘉。我回来了。”

    杰拉尔德拖着僵硬的腿,一声不响地向她走来,就像是个梦游人。他走到她跟前,神情恍惚地瞅着她,仿佛在梦中。他伸手搁上她的肩膀。思嘉感觉到他的手在发抖,抖得像是刚从一场梦魇中醒来,还处于半清醒状态中似的。

    “女儿,”他费力地说,“女儿。”

    接着就不作声了。

    “怎么——他已是个老人了!”思嘉想道。

    杰拉尔德双肩下垂,他的脸虽然在幽暗中看不真切,但显然已失去了男子汉的气概,失去了杰拉尔德常有的充沛的活力。他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流露出恐惧的神色,竟跟小韦德一模一样。他已是个十足的小老头儿,而且身体虚弱。

    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感倏地从黑暗中跳出来扑向她,攫住了她,于是她只能呆呆地站在那儿注视着杰拉尔德,一连串的问话刚到唇边她又说不出来了。

    马车上又传来了微弱的哭声,杰拉尔德像是要努力提起精神。“那是媚兰跟她的孩子,”思嘉急忙低声说,“她病得很重——我把她带回来了。”

    杰拉尔德把手从她的臂上放下,伸展一下他的肩膀。他缓缓地走向马车旁,这时才隐约可见昔日的塔拉主人迎接宾客的身影,连他的说话仿佛也是从他朦胧的记忆中发出的。

    “媚兰姑娘!”

    媚兰模糊不清地低声说了些什么。

    “媚兰姑娘,这里就是你的家了。十二橡树被火烧掉了。你得跟我们住在一起。”

    思嘉想起媚兰经受了这样长时间的苦难,迅速行动起来。现实又回到她身边。她得先把媚兰和她的婴孩安顿在柔软的床铺上,再为她做些力所能及的琐事。

    “她不能走路,得让人抬着。”

    这时有拖着脚行走的声音,从前廊的地窖里走出一个人影,原来是波克从台阶上快步跑下来。

    “思嘉小姐!思嘉小姐!”他嚷道。

    思嘉紧紧抓住他的两只膀子。波克,他是塔拉的支柱,像塔拉的砖墙和阴凉的回廊一样可亲!他笨拙地轻轻拍着她,泪珠儿像断了线似的滴在她手上,嘴里喊着:“你回来太好了!太好了——”

    普里西放声大哭,断断续续地喃喃说:“波克!波克,亲爱的!”小韦德见大人也这样软弱,壮大了胆子抽噎着说:“韦德口渴!”

    思嘉立刻使唤奴仆了。

    “媚兰小姐跟她的婴孩都在马车上。波克,你把她抱到楼上去,要特别小心,让她睡在后客房里。普里西,把婴儿跟韦德带到里面去,给韦德喝点水。嬷嬷在不在家,波克?跟她说我找她。”

    波克被她的权威性的语气所激励,走到马车旁,在后车厢里摸索着把媚兰连拖带抱地从她躺了好多小时的鸭绒被上举了起来。媚兰轻轻呻吟一声,随即躺在波克强壮的手臂上,她的头像个孩子似的伏在他的肩头。普里西一手抱着婴孩,一手牵着韦德,跟在波克后面走上宽阔的台阶,消失在黑暗的过道里。

    思嘉的淌着血的手指急切地抓住她父亲的手。

    “她们都好了吗,爸?”

    “你的两个妹妹好些了。”

    然后是一阵沉默,在沉默中有一个可怕得无法用言辞表达的念头开始形成。她不能,不能强迫这个念头说出口来。她一再把它吞咽下去,可是忽然一阵干燥,似乎把她的喉头两侧给粘住了。这难道竟是塔拉可怕的沉默之谜的答案吗?这时杰拉尔德开口了,像是在回答她的疑问。

    “你的母亲——”他刚开口又停住了。

    “母亲——怎么啦?”

    “你的母亲昨天死了。”

    思嘉用自己的手臂紧紧挽住父亲的手臂,摸索着走进宽阔的过道。这里的一切,即使在黑暗中,她也了如指掌。她避开高背的靠椅,空空的枪架,有突出的爪形脚的老式餐具柜,像是被本能牵引着,朝屋子后面埃伦坐着没完没了地记账的那间小办公室走去。不用说,母亲一定还坐在那张写字台前,一看见她走进房间,就会抬起头来,停下手中的鹅毛笔,随即站起身,带着窸窣的裙环和馥郁的芳香,上前迎接她的疲倦的女儿。埃伦是不会死的,哪怕爸已说过,哪怕爸像鹦鹉学舌似的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地说:“她昨天死了——她昨天死了——她昨天死了。”

    奇怪的是她现在什么感觉也没有,只觉得疲倦像沉重的铁链锁住了她的四肢,饥饿使得她的双膝发颤。她此刻最好不要想到母亲,等一会儿再去想她,否则她就会变得像杰拉尔德那样愚蠢地结结巴巴说个不清,要不就像韦德那样令人厌烦地哭个不停。

    波克从漆黑的楼梯上向他们走来,像只怕冷的动物靠近火堆一样赶紧贴近思嘉身边。

    “灯呢?”她问,“屋子里为什么这样黑,波克?去把蜡烛拿来。”

    “他们全拿走了,思嘉小姐,只剩下一支,我们留着在暗处找东西用的,也已经快点完了。嬷嬷在看护卡琳跟苏埃伦的时候,是拿破布条放在猪油里点着当灯用的。”

    “那就把剩下的那支拿来,”她命令道,“拿到母亲的——拿到母亲的办公室去。”

    波克嗒嗒地跑进饭厅,思嘉摸索着走进那漆黑的小房间,在沙发上坐下。她爸爸的手臂仍挽在她的手里,显得自己无能为力,只有求助于别人,信托于别人,正如幼小的儿童和龙钟的老人那样。“他是一个老人,一个疲乏至极的老人。”她想,同时又隐约觉得奇怪,自己为什么对他竟没有做到关怀备至。

    波克端了一只盆子,上面点着半支蜡烛,走进黑洞洞的房间里来,烛光摇曳着,室内恢复了生气。他们坐着的那张旧沙发,那上面附有书橱,橱顶快要碰到天花板的写字台,前面放着母亲坐的细巧的雕花椅子,一排排架格上依然塞满了出于她清秀手笔的单据,还有那破地毯——这一切的一切,景物依旧,只是埃伦不在了,那柠檬香囊的淡淡香气不存在了,她眼梢上斜的可亲的神情不存在了。思嘉觉得心头隐隐作痛,好似神经深受创伤已陷入麻木,而又竭力在挣扎恢复知觉。可是她现在无暇多想这些,来日方长,她悲痛的日子今后有的是。可是,现在不行!请求你,上帝,现在不行!她看到杰拉尔德的油灰色的脸上,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他没有刮脸,他那从前的红润的脸膛现在布满了银白色的胡须楂子。波克把蜡烛放在烛台上,走到她的身旁。思嘉觉得,他若真的是一只狗,一定会把嘴搁在她的膝上,呜呜地叫着哀求她抚摸它的脑袋。“波克,我们这里现在还有几个黑人?”

    “思嘉小姐,那些没出息的黑人都跑了,有的跟北佬去了,有的——”

    “剩下来的还有几个?”

    “有我,思嘉小姐,还有嬷嬷,她整天都在看护两位小姐。迪尔西现在也在陪着两位小姐。就是我们三人,思嘉小姐。”

    “我们三人”,可是这里本来有一百人。思嘉在她的疼痛的脖子上费力地抬起头来。她晓得她说话的声音得保持坚定。令她自己也感到惊讶的是,她说起话来,居然镇静自若,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战争似的,她只要一挥手,就可以招来十个家奴似的。

    “波克,我饿坏了。有什么可吃的?”

    “没有,小姐。全给他们拿走了。”

    “那么菜园子里呢?”

    “他们在园子里放过马。”

    “还有那山芋地呢?”

    波克的厚嘴唇显现出愉快的微笑。

    “思嘉小姐,我把山芋给忘了。我想它们还在。北佬从来没见过山芋,他们还以为是树根,所以——”

    “月亮快升起来了。你去给我们挖几个烤一烤。还有没有玉米粉?有没有干豌豆?有鸡没有?”

    “没有,没有。他们把鸡全吃了,吃不完的就放在马鞍上带走了。”

    他们——他们——他们——他们干的坏事难道没个完吗?他们杀人放火还不够?还要让女人、孩子和黑奴被他们抛弃在荒无人烟的乡村里饿死吗?

    “思嘉小姐,我还有几个苹果,是嬷嬷埋在地底下的。我们今天就吃苹果吧。”

    “先把苹果拿来,再去挖山芋。还有,波克——我——我有点发晕。地窖里有没有酒?即使是黑莓酒也行。”

    “哦,思嘉小姐,他们到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地窖。”

    饥饿、困倦、疲惫以及种种沉重的打击混杂在一起,使她突然感到一阵恶心,一阵眩晕,她连忙紧紧抓住那刻着玫瑰花的椅子的扶手。

    “没有酒。”她木然说道,记起了地窖里一排排无穷无尽的酒瓶子忽然灵机一动。

    “波克,爸埋在葡萄棚底下的那只橡木桶里的玉米威士忌呢?”波克的黑脸上又闪现出一丝微笑,是一种尊敬和愉快的微笑。“思嘉小姐,你真是好样的!我早把那桶给忘了。不过,思嘉小姐,那威士忌不是好酒,它埋在那里不过一年,而且太太小姐们喝威士忌也不太合适。”

    黑人多蠢!除非人家告诉他们,他们自己动不出任何脑筋,而北佬还要解放他们。

    “这会儿酒对我这个女主人和我爸都有好处。快去,波克,把酒桶挖出来,给我们拿两只杯子,再拿点薄荷和糖,我要把威士忌调成冷饮。”

    “思嘉小姐,你晓得塔拉早就没有糖了。他们的马把薄荷全吃光了。他们把玻璃杯也全打破了。”

    “他要是再说一声‘他们’,我就要尖叫起来了。我实在受不了啦。”她想。随后,她大声说道:“好吧,快去把威士忌拿来。我就喝纯威士忌好了,”见他转身要走,又加了一句,“等等,波克。要做的事情太多,我一下子想不起来……噢,对了。我带回来一匹马和一头奶牛。那牛急着等挤奶,把马从车上卸下来,给它喝点水。去叫嬷嬷看管那奶牛。跟她说一定要把那牛安顿好。媚兰小姐的婴儿要是没奶喝就得饿死,还有——”

    “媚利小姐她——不能——?”波克知趣地没有说下去。

    “媚兰小姐没有奶水。”我的上帝,母亲要是听到这话,准会晕过去的!

    “那么,思嘉小姐,我家迪尔西可以喂媚利小姐的孩子。迪尔西刚生了个孩子,她的奶水够两个孩子吃的。”

    “你又添了个孩子,波克?”

    孩子,孩子,孩子。上帝为什么要创造这许多孩子?可是,不,上帝并不曾创造孩子。是那些愚蠢的人创造的。

    “是的,一个大胖黑孩子。他——”

    “去跟迪尔西说,不要去管两位小姐了,我会去照顾她们的。叫她去给媚兰小姐的孩子喂奶,再给媚兰小姐帮帮忙。叫嬷嬷去照管奶牛,把那匹可怜的马赶进马房里去。”

    “马房没有了,思嘉小姐,被他们拆掉当柴烧掉了。”

    “再不要跟我说‘他们’干过些什么事。叫迪尔西去照顾媚兰小姐母子。你去把威士忌挖出来。再去掘些山芋。”

    “可是,思嘉小姐,我没灯怎么去挖?”

    “你不能拿根柴点着吗?”

    “柴也没有了——他们——”

    “你自己去想办法……怎么办都行。可是你得把它们赶快挖出来。快去。”

    波克听她口气严厉,急忙走出房间,只剩下思嘉和杰拉尔德在一起。她轻轻地拍拍他的腿,发现他大腿上因经常骑马而发达的肌肉现在已萎缩了。她得想办法帮他摆脱这麻木的状态——可是她不能问起母亲。那得等到她自己心理上承受得了时再说。

    “他们为什么没有把塔拉烧掉?”

    杰拉尔德默默地朝她看了一会儿,好像没有听见她说什么似的,于是她重又问了一次。

    “为什么——”他不敢断定地答道,“他们拿这房子做了总部。”

    “北佬——在我们家里?”

    她心中油然升起一种感情,仿佛这可爱的四壁都已受到玷污。这屋子是埃伦住过的,是神圣的,可是那些人——那些人——住了进来。

    “是的,女儿。他们到这里来之前,我们隔河看见十二橡树升起了浓烟。幸好霍尼小姐、因迪小姐带着她们家的一些黑人,都逃到梅肯去了,我们用不着为她们担心。你两个妹妹病得很厉害——还有你母亲——所以我们走不了。我们的黑人都逃跑了——不知道他们逃到哪儿去了。他们把大车骡子都给偷走了。只剩下嬷嬷、迪尔西和波克——他们没逃。你的两个妹妹——你母亲——我们不能把她们运走。”

    “是的,是的。”他千万不要谈到母亲。别的什么都行。哪怕谈到把这房间,这母亲的办公室当作舍曼将军的总部也行。反正只要谈别的什么都行。

    “北佬是到琼斯博罗去截断铁路线的。他们渡过河沿着大路过来——成千上万的人——还有大炮马匹——不计其数。我在前廊碰上他们。”

    “哦,勇敢的杰拉尔德!”思嘉想道,顿时意气风发。杰拉尔德站在塔拉的台阶上迎敌,仿佛他是率领着一支大军而不是面对着一支大军。

    “他们叫我离开,说是要把这屋子烧掉。我说他们要烧就在我们头顶上烧吧。我们走不了——你两个妹妹——你母亲都在——”

    “后来呢?”他是不是非得老说起埃伦不可?

    “我告诉他们屋子里有病人,害的是伤寒,动一动就得送命。他们要烧就这样烧好了,反正我绝不离开——不离开塔拉——”

    他的声音慢慢静止下来,眼睛茫然地看着四壁。思嘉明白了,在杰拉尔德身后,挤满着难以计数的爱尔兰祖先,他们死守着几亩薄田,宁愿战斗到最后,也不肯离开他们赖以生活、耕种、恋爱和生儿育女的家园。

    “我说他们要烧就连三个病得快死的女人一起烧掉好了。我们绝不离开。那年轻军官是——是个上等人。”

    “北佬是上等人?怎么啦,爸!”

    “他是个上等人。他一转身跳上马走了,不多久带回来一个上尉和一个军医,给你两个妹妹——还有你母亲看了病。”

    “你让一个该死的北佬进入她们房间里去了吗?”

    “他有鸦片,我们没有。他救了你两个妹妹。苏埃伦已经在大出血。那人心肠好,知道该怎么办。他去报告说她们确实有病,结果就没烧房子。他们搬进来,一个将军,带着他的参谋人员,全挤进来了。他们除了病房以外,把所有的房间全占了。还有那些士兵——”

    他又停了一停,像是说得太累了。他那长满髭须的下巴上的松弛的肌肉沉重地垂在胸前,接着他费力地继续往下说。

    “他们在屋子周围架起营帐,在棉花地里,玉米田里,到处都是。牧场上一片蓝色。那天晚上他们生起成千堆的篝火。他们把篱笆拆了当柴烧,把谷仓、马厩和熏腊间也给拆了。他们把牛、猪、鸡——连我的火鸡全宰了。”那么说,杰拉尔德心爱的火鸡也完了。“他们什么都拿,连图画也要,还拿了些家具和瓷器——”

    “银器呢?”

    “波克和嬷嬷在银器上做了手脚——丢在井里——不过我现在记不起来了。”杰拉尔德的语调烦躁不安,“然后他们就从这里——从塔拉——打起仗来,他们成天骑马飞驰,脚步杂沓,闹得没有片刻安宁。后来琼斯博罗响起了大炮——像打雷一般——连你两个病得那么厉害的妹妹也听见了。她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爸爸,叫老天不要打雷吧。'”

    “那么——那么母亲呢?她晓不晓得家里有北佬?”

    “她——她一直不省人事。”

    “谢谢上帝。”思嘉说。母亲总算没有被连累到。母亲不晓得,没有听见楼下的敌人,没有听见琼斯博罗的炮声,不晓得她视为宝贝的田地受到北佬的践踏。

    “我一直在楼上陪着你母亲和两个女孩子,不常看见他们。我见到最多的是那个年轻军医。他心肠好,真好,思嘉。他每天料理过伤兵以后,总要过来陪她们坐一会儿,还给她们留下一点药。他跟我说他们开拔以后,你两个妹妹能够恢复健康,只是你母亲——他说她身子太虚弱,怕支持不了。他说她的力气已消耗殆尽了……”

    接下去是一阵沉默。思嘉仿佛清楚地看到母亲在最后日子里的情景,看见她为塔拉奉献出自己即将垮掉的余力,不停地看护,不停地工作,顾不上吃饭睡觉,为的是让别人得到饮食和休息。

    “后来他们就走了。后来他们就走了。”

    他沉默了好一阵子,他又摸索着她的手。

    “你回来了我很高兴。”他简单地说。

    后廊有一种刮擦的声响。可怜的波克,四十年以来受到的训练是,在进屋以前要把鞋子刮擦干净,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也没忘了这个规矩。他走进屋里,手里小心地捧着两只葫芦制的瓶子,他还没到达,一阵浓烈的酒香已扑鼻而来。

    “我泼出了好多,思嘉小姐,从桶的孔里把酒倒进葫芦里可真不容易。”

    “那没关系,波克,谢谢你。”她从他手里接过湿淋淋的酒葫芦,闻到一股怪味,不觉皱了皱鼻子。

    “喝吧,爸爸。”她把那装着威士忌的古怪容器塞到他的手里,又从波克手里接过一葫芦水来。杰拉尔德像个孩子般顺从地举起葫芦,咕嘟咕嘟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她又把水葫芦递给他,可是他摇摇头。

    思嘉从他手中接过酒葫芦,放到自己的唇边,她看见他眼睛在注视着她,稍稍带有不以为然的神色。

    “我懂得上等女人不该喝烈性酒,”她简短地说,“可是今天我不能做个上等女人了,爸,今晚我有事要做。”

    她倾持酒葫芦,深吸了一口气,急速地把酒喝下。那酒火辣辣地灼着她的喉咙,直灌到她的胃里,呛得她眼泪也流出来了。她又吸了一口气,再一次举起了酒葫芦。

    “凯蒂·思嘉,”杰拉尔德说,这是她回来后第一次听到他带有权威性的口吻,“够了。你喝不惯烈性酒,要喝醉的。”

    “醉吗?”她乖戾地大笑,“醉吗?我巴不得喝醉,让我把这一切都忘得精光。”

    她接着又喝,一股热火慢慢地在她血管里点燃起来,悄悄地传遍全身,连她的指尖也热辣辣的。这温和的火,给人以多么美妙的感觉!它似乎穿透了她冰封的心房,让力量又回到她身上。她看到杰拉尔德脸上露出惶惑和伤心的神情,又轻轻地拍拍他的膝盖,竭力装出他素来喜欢的淘气的笑脸。

    “我怎么会喝醉,爸?我是你的女儿。你不是把克莱顿县里最最坚强的脑袋遗传给我了吗?”

    他对着她疲倦的面孔几乎微笑起来。威士忌也使他提起了精神。她把酒葫芦又递还给他。

    “你再喝几口,然后我带你上楼,让你上床睡觉。”

    她连忙住口。怎么啦,她这话的口吻该是对韦德说的,她不该这样跟父亲说话。这样太不恭敬。可是他却在仔细听着。

    “是的,让你上床去睡觉,”她轻轻加了一句,“还让你再喝几口——或者把酒葫芦里的喝光,会让你睡得更好。你需要睡觉,现在有我凯蒂·思嘉在家,你什么都不用操心。喝吧。”

    他顺从地又喝了,然后思嘉挽着他的手臂扶他站立起来。

    “波克……”

    波克一手拿着酒葫芦,一手挽着杰拉尔德的手臂。思嘉拿蜡烛照路,三个人慢慢地走进走廊,走上盘旋的楼梯,进了杰拉尔德的卧室。

    苏埃伦和卡琳睡在同一张床上,翻来覆去,咕咕哝哝。房间里放着一个小盆子,盛着咸肉油,拿破布搓成布条放在盆里点着,这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思嘉刚打开房门,只见所有的窗子都紧闭着,一股恶浊的病房气味,药味和咸肉油灯挥发出的臭味,令她差点儿晕过去。也许是医生说过,病人千万不能吹风,可是要她坐在这里,如果没有新鲜空气,她是简直活不下去的。她便把三扇窗子统统打开,外面飘进了橡树叶和泥土的气息,可是这房间已经密闭了好几个星期,聚集起来的恶浊气味一时难以驱散。

    卡琳和苏埃伦躺在床上,面容憔悴苍白,不时从睡梦中惊醒,醒来便睁大呆滞的眼睛,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她们睡的还是早先在欢乐的日子里两人睡在一起说悄悄话的那张四柱大床。房间的角落里有一张空床,那是法兰西帝国时代的单人床,床顶和床脚呈螺旋形,是埃伦当年从萨凡纳带来的。埃伦生病的时候就睡在那张床上。

    思嘉坐在两个妹妹旁边,默默地看着她们。刚才空着肚子喝下去的威士忌,现在正在捉弄她了。她的两个妹妹,时而像是离得很远,变得很小,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小虫在嗡嗡叫。可是忽然,她们又变得很大,像闪电一样向她扑来。她非常疲乏,疲乏到了极点。她简直可以倒下即睡数日不醒。

    她多么盼望躺下睡一觉,醒来的时候,看见埃伦正轻轻地摇着她的臂膀,对她说:“不早啦,思嘉,别那么懒惰。”可是埃伦再也不会那样说了。她多么盼望埃伦,或者别的比她年长,比她聪明而不辞辛劳的人,能作为她的靠山!她多么盼望有这样一个人,可以让她把自己的头枕在她的膝上,把自己的负担卸在她的肩上!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迪尔西进来了。她一手拿着酒葫芦,怀里抱着媚兰的婴儿。在那摇曳不定散发着油烟的灯火下,她似乎比思嘉上次看见她时要消瘦一些,她脸上的印第安人血统也更明显了。她的颧骨更为突出,鹰钩鼻更尖,红棕色的皮肤更加明亮。她身上那件褪了色的印花布衣裳敞开到腰际,露出古铜色的大乳房。媚兰的孩子紧紧依偎在她胸口,苍白的小嘴贪婪地吮吸着那只黑黑的奶头,一双小拳头在那柔软的胸脯上推搡着,像只小猫在母亲肚皮那温暖的毛皮上揉擦着一般。

    思嘉站立起来,脚步不稳,一手搁在迪尔西的臂膀上。

    “你心肠真好,肯留在这里,迪尔西。”

    “我怎么能跟那些没出息的黑鬼走呢,思嘉小姐。你爸好心肠把我和我的小普里西都买来,你妈待我又那么好。”

    “你坐下,迪尔西。那么,孩子吃奶是没什么问题了吧?媚兰小姐怎么样?”

    “孩子就是饿了,别的没什么,喂孩子我还是可以的。媚兰小姐没什么问题,她不会死的,思嘉小姐,不要为这件事心烦。像她这种情况我见得多了,有白人也有黑人。她实在太累了,心里又紧张,又担心孩子。我让她安静下来,又把葫芦里剩下的洒给她喝了点,她就睡着了。”

    那么说玉米威士忌酒全家人都喝过了!思嘉不由产生了一个傻念头:要是给小韦德也喝一点,不知道能不能治好他的打嗝——那么媚兰不会死了。等艾希礼回到家——假如他真的回来……不,那个等以后再想吧。要想的事情太多了——等以后吧!要解决的事,要决定的事,实在太多了,如若能够永远拖下去不管就好了。这时忽然从户外寂静的夜空中传来有规律的“咔——蓬喀,咔——蓬喀”声响,思嘉吃了一惊。

    “是嬷嬷在打井水给两位小姐擦身子。她们常常要洗澡的。”迪尔西解释道,把酒葫芦放在桌上药瓶和玻璃杯中间。

    思嘉忽然笑起来。她从小听惯的井辘轳声,竟会使她吓一跳,这样看来,她的神经一定已经分散开了。迪尔西沉着地看着她,神情庄重而不动声色。不过思嘉觉得迪尔西是理解她的。她重新倒在椅子上,心里只想脱掉紧身胸衣,解开那让她透不过气来的衣领,脱下满是砂石,把她的脚磨出泡来的那双鞋子。

    绞盘吱吱嘎嘎地缓慢地响着,把绳子一圈圈绕起来,水桶跟着升到接近井台的顶端。嬷嬷马上就要上来跟她一起了——埃伦的嬷嬷,也是她的嬷嬷。她静静地坐着,心中并无打算。而那婴儿本来已经喂饱,可是他一失掉可爱的奶头就哭了。迪尔西不声不响忙把奶头又塞进婴孩的嘴里,把他抱在怀里哄了一阵子。思嘉倾听着嬷嬷的脚步声,啪嗒啪嗒地慢慢走过后院。夜空是多么寂静,连最轻微的声音都像是在她的耳际轰鸣。

    嬷嬷朝房门走过来时,她那笨重的身躯好像把楼上的过道震动得摇晃起来。她走进房门,肩膀上压着两大木桶水,和蔼的黑脸上带着悲伤的神情,像是猴子脸上那种令人不解的悲伤。

    嬷嬷看见思嘉,眼睛便亮了起来,她放下水桶,咧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思嘉立刻奔过去,把头埋进她那宽阔而松弛的胸口。她那胸口曾枕过多少白人和黑人的脑袋。在她的胸口,思嘉感到,这就是安然无恙的地方,这就是昔日生活的故乡。可是嬷嬷一开口,便把她的幻觉驱散了。

    “嬷嬷的孩子回家啦!哦,思嘉小姐,埃伦小姐躺进了坟墓,我们该怎么办?哦,思嘉小姐,我还不如死在埃伦小姐旁边的好!没有埃伦小姐我什么事也做不好。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不幸和苦恼。这令人不堪负担的重担,亲爱的,这令人不堪负担的重担。”

    思嘉的头紧靠在嬷嬷的胸口,嬷嬷刚才说的“令人不堪负担的重担”这几个字引起她的注意。这几个字已单调地在她脑子里嗡嗡地响了一个下午,已使她非常厌恶。此时又听见它,她心情沉重地想起那支歌的另外几行:

    这重担虽说令人疲惫不堪,

    我们只消再背负不多几天,

    旅途步履维艰还得有几天——

    “这重担虽说令人疲惫不堪”——她把这行歌词印在她疲惫的心上。她的担子难道永远压得她疲惫不堪吗?她回到塔拉,难道不是意味着可以卸下她的担子,反而更要加重她的担子吗?她从嬷嬷的怀抱里挣脱出来,伸手轻拍她满是皱纹的黑脸。

    “亲爱的,瞧你的手!”嬷嬷握住她起了泡布满血块的小手,惊骇地看着它,以非难的口吻说道,“思嘉小姐,我不止一次跟你说过,一双手就可以看出是不是个上等女人——而且你的脸也晒黑了!”

    可怜的嬷嬷,她刚刚逃脱战争和死亡的威胁,对这些小事还是这么讲究!接下去她大概会说女孩子手上起了泡,脸上晒出雀斑就找不到丈夫之类的话。于是思嘉先发制人把话题扯开。

    “嬷嬷,我要你跟我讲讲妈的事,我不忍听爸来讲妈的事。”

    当嬷嬷俯身拎起水桶时,她泪如泉涌。她默默地把水桶提到床边放下,她把苏埃伦和卡琳身上盖的被单扯下,开始把她们的睡衣拉开。思嘉在昏黑的灯光下审视两个妹妹,见卡琳身上穿的睡衣还算干净,可是已经破破烂烂。苏埃伦身上裹着一件旧便服,是用棕色亚麻料子做的,镶着厚厚的爱尔兰花边。嬷嬷一面默默掉泪,一面拿一块旧围裙的碎片,擦拭着两个姑娘枯瘦的身子。

    “思嘉小姐,是斯莱特里那一家子,那个没出息的、没用处的、下贱的贫苦白人斯莱特里家害死了埃伦小姐。我成天跟她说,给没出息的人帮忙是没有好处的,可是埃伦小姐办事总是很固执,心肠又软,只要人家求她,从来不说个不字。”

    “斯莱特里家?”思嘉不解地问,“他们怎么会跑来的?”

    “他们家害上了这种毛病。”她拿手比画着,一面拿拭布擦着两个光着身子的姑娘,水点点滴滴地落在床单上。“老斯莱特里的女儿埃米害了这种病,她妈妈便急急忙忙赶来求埃伦小姐,她向来就是这个样子。她为什么自己不去看护?埃伦小姐说过他们可以自己对付。可是埃伦小姐还是去看护埃米去了。那时埃伦小姐的身体本来就不舒服,思嘉小姐。你妈不舒服已经很久了,吃的东西又少,军需队把我们种的东西全抢走了。埃伦小姐吃东西,少得就像只小鸟似的。我跟她说了又说,别去管那些没出息的白人,可是她就是不听。等到埃米慢慢好起来的时候,卡琳小姐却害起这种病来了。你知道,伤寒病沿着大路飞过来,先落到卡琳身上,后来又落到苏埃伦小姐身上。埃伦小姐只好又来看护她们两个。”

    “大路上在打仗,北佬已经过了河,我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田里的黑奴每天晚上都有逃掉的。我简直要发疯了。可是埃伦小姐还是极为冷静,泰然自若,只不过稍微有点担心两位小姐的病,因为我们弄不到药,什么也弄不到。有一天晚上,我给两位小姐已经擦了十遍身子,埃伦小姐对我说:‘嬷嬷,我要是能把灵魂卖掉,我一定卖,好给我两个女儿买点冰镇镇脑袋。'”

    “她不让杰拉尔德先生进这屋,也不让罗莎和梯纳进来,就只让我进来,因为我害过伤寒。后来埃伦小姐也害上了,思嘉小姐,我一看就晓得她没救了。”

    嬷嬷挺直身子,撩起围裙擦着她如泉涌的泪珠。

    “她身子很快衰弱下去,思嘉小姐,连那好心肠的北佬医生也拿不出什么办法。她简直什么也不明白了。我喊她,跟她说话,可是她连自己的嬷嬷也不认识了。”

    “她——她有没有提起我——有没有叫我的名字?”

    “没有,亲爱的。她以为自己是个小姑娘,又回到了萨凡纳。谁的名字她都没叫。”

    迪尔西动了一动,把睡着的孩子放在膝盖上。

    “她叫过的。她叫过一个人的。”

    “闭上你的嘴,你这印第安黑鬼!”嬷嬷转过身气势汹汹地吓唬迪尔西道。

    “别响,嬷嬷!她叫的是谁,迪尔西?是叫爸吗?”

    “不,不是你爸,那是在棉花被烧掉的那天晚上。”

    “棉花烧掉了吗?快说!”

    “是的,烧掉了。那些士兵把棉花从棚子里滚出来堆在后院里,大声喊着‘瞧佐治亚州最大的篝火’,就点起火烧了。”

    积累了三年的棉花——十五万块钱,一下子全完了。

    “那火光把这地方照得就跟大白天一样。我们害怕这屋子也会烧起来。这房间里亮得你简直可以从地板上捡起一根针来。连埃伦小姐好像也被窗口的亮光惊醒了,她立刻从床上坐起来,大声地喊:‘菲利普!菲利普!’先后喊了好几次。我从来没听见过那个名字,不过我晓得那是个名字,她喊的就是他。”

    嬷嬷站在那里,仿佛变成了一块石头,目光却怒视着迪尔西。思嘉把头埋在手心里。菲利普——那人是谁,他跟母亲有过什么关系,为什么母亲临死的时候会喊他的名字?

    从亚特兰大到塔拉漫长的路结束了,它本来应该结束在埃伦的怀抱里,然而它的终点却是一堵空壁。从此思嘉再不能像孩子般躺在父亲的安全的屋顶下,让母亲的爱像鸭绒被一样裹在她身上受到庇护。现在她没有安全保障,也无处去寻找避风港。别无蹊径可以让她避开面临的死胡同。没有一个人的肩头可以承受她身上卸下的重担。父亲老而糊涂,媚兰脆弱体衰,两个妹妹病了,孩子们幼弱无依,几个黑奴怀着天真的信念仰望着她,紧扯着她的衣襟,深信埃伦的女儿跟埃伦一样,一定能成为他们的庇护人。

    窗外,初升月亮的淡淡的光辉中,塔拉展伸在她眼前,黑奴走了,田地被荒废,谷仓被烧毁,像一个身体在她眼皮底下流着血,或者说,像她自己的身体在慢慢地流着血。这就是路的尽头。衰颓的老人、疾病、饥饿、无依无靠的手,都在拽着她的衣襟。在这道路的尽头是茫茫一无所有——只剩下思嘉·奥哈拉·汉密尔顿,一个十九岁的寡妇,带着一个幼小的孩子。

    在这种情况之下她怎么办?皮特姑妈和梅肯的伯尔家可以把媚兰和她的孩子接去。两个女孩子病好了以后,可以到外婆家去,不管外婆家愿不愿意,总不至于拒绝她们。她和杰拉尔德可以到詹姆斯和安德鲁两位伯父家里去。

    她看着床上辗转反侧的两个枯瘦的人影,她们裹着的被单被滴水弄得又湿又黑。她不喜欢苏埃伦。现在她忽然清楚地意识到,她从来也没有喜欢过她。她不太喜欢卡琳——因为她不喜欢弱者。可是她们毕竟是同胞姐妹,是塔拉的一部分。不,她不能让她们去靠姨妈过活,做人家的穷亲戚。奥哈拉家的人去做人家的穷亲戚,靠人家的施舍和宽容过活!不,绝不!

    难道就没法子逃出这死胡同?她那疲倦的脑子转得好慢。她把双手举到头上,可是这动作也使她觉得劳累,仿佛空气变成了水,把臂膀在水里移动,得花一番力气似的。她拿起桌上的酒葫芦一看,底里还剩点酒,剩多少她看不清楚。奇怪的是那浓烈的酒味现在并不怎么刺鼻了。她慢慢地喝着,这一次并不觉得那酒使她灼热,只有一种麻木而温暖的感觉。

    她放下空葫芦看看自己的周围。这一切都是梦幻,那烟雾弥漫而昏暗的房间,那两个身体细瘦的姑娘,那蜷伏在床边身躯上下一般粗的嬷嬷,那像一座青铜雕像的迪尔西,她胸前还偎依着一个睡熟了的小宝宝——这一切全是梦幻。她该会从梦幻中醒来,闻到厨房里油煎熏肉的香味,听见黑奴低沉洪亮的笑声和卡车驶往田里去的吱吱嘎嘎声,感觉到埃伦温柔而又坚定的手放在她的身上。

    随后她发现她是在自己的卧房里,躺在自己的床上,迷蒙的月光刺破了黑暗,嬷嬷和迪尔西正在为她脱衣裳。那折磨人的胸衣已经不那么紧紧地勒住她的腰,她可以深深地,平静地把气吸到肺的底部,吸到下腹部。她觉得脚上的袜子被脱下来了,听见嬷嬷一面给她洗涤起了泡的脚,一面嘴里咕咕哝哝发出些安慰她的声音。那水好清凉,她躺在这温柔的气氛中,像个孩子似的,多美!她叹了口气,放松了全身,又过了不知多久,也许是一秒钟,也许是一年,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月光从她床上照过,显得分外明亮。她不知道她已经沉醉,是由于过度疲劳,也是由于过量的威士忌。她只知道她脱离了自己的躯体,飘浮到了一个什么地方,那里没有痛苦,没有劳累,她的脑子能够超凡地洞察一切。

    她是在用一种新的眼光看待事物,在回到塔拉的漫漫长途中,她已经结束了她的少女时代。她已不是块可以随意捏塑的黏土,让每一次新的经验在它上面留下新的印迹。在这恍若千年、命运难卜的一天里,这块黏土已经变硬了。今晚是她最后一次让人当个孩子侍候着了。现在她已是个成年妇女,女孩子的妙龄时代已一去不复返了。

    不,她不能够,也不愿意去求助于父亲或母亲的亲戚。奥哈拉家的人不接受施舍。奥哈拉家的人能够照管自己。她的担子得由她自己来挑,而担子本来就是由挑得动的人挑的。站在她的高度,她毫不奇怪地认为,她已经经历过她可能遇到的最困难的局面,现在足以担负任何重担。她不能舍弃塔拉,这块红土地是属于她的,可是她更属于这块红土地。她的根深深地扎在这血红的土壤之中,正像棉花一样,从这土壤中吸取生命。她要留在塔拉,保住塔拉,想方设法养活她的父亲和两个妹妹,养活媚兰和艾希礼的孩子,养活那几个黑奴。明天——哦,明天!明天她就要把牛轭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明天会有许多事要她去做。到十二橡树和麦金托什家去看看那些荒弃的园子里有没有什么剩下的东西。到河边的沼泽地里去仔细寻找,看看有没有走失的猪和鸡。再把埃伦的首饰拿到琼斯博罗和洛夫乔伊去卖,总该还有些人留在那里肯卖点吃的东西给她的。明天——明天——她的脑子滴答滴答慢慢走着,越走越慢,像是一只钟在慢慢停下来,但是她脑中的幻想仍是十分清晰。

    猛然间,那些关于她家族的故事,那些她从小听腻了的不太能理解的故事,清晰而透明地浮现出来。杰拉尔德在身无分文的情况下创立起了塔拉;埃伦克服了难解的忧患从而安身立命;外公罗彼拉德,经拿破仑王朝覆灭的大难而不死,终于在富饶的佐治亚海滨重建起他的家业;曾外祖父普鲁多姆曾在海地的莽林中划出一个小小的王国,后来虽然失去了它,却又在萨凡纳赢得了荣誉。在她父亲的祖先里,不乏像她思嘉这样的人,他们为了爱尔兰的自由,追随爱尔兰义勇军去战斗,因而被套上了绞索,也不乏许多像他父亲那样的人,为了保卫自己的权利,不惜在博伊恩[58]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她的祖先全经历过毁灭性的不幸,然而都没有被摧毁。帝国的崩溃,奴隶暴动的大刀,战争,叛乱,放逐,没收财产,等等,并没有把他们压垮。险恶的命运也许可以断其头,但却无法夺其志。他们不知道哀号,他们只知道战斗。他们战到力竭而死,死时仍未丧失斗志。在思嘉的血管里,流动着这些人的血液,现在,在这月光下的卧房里,他们朦胧的身影,似乎在缓缓地移动。思嘉看见他们,心里并不觉得奇怪,他们都曾接受了最坏的命运,而把这锤炼成最佳的形状。塔拉是她的命运,是她的战场,她一定要战胜它。

    她困倦地侧转身子,心里慢慢地陷入一片黑暗。是她的祖先真的在那里悄悄地鼓励她呢,或者仅仅是她自己的幻梦?

    “不管你们在不在这里。”她昏昏欲睡喃喃自语,“祝晚安——并且谢谢你们。”

    第二十五节

    第二天早上,思嘉感到四肢僵硬,浑身酸痛。经过马车的长途颠簸,又徒步走了许多路,现在稍一动弹,都带来极大的痛苦。她的脸被太阳晒成深红色,手心里的泡一阵阵刺痛,舌头生了舌苔,喉咙干燥得像是被火烤过,喝上再多的水也解不了渴似的。她觉得脑袋发胀,连眼睛转一下都痛得难受。胃里像怀孕初期那样,老是恶心,看到早餐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山芋,甚至连闻到那味道,她都无法忍耐。杰拉尔德本该告诉她这是她初次喝了烈性酒必然产生的反应,可是杰拉尔德却什么也没有注意到。他坐在餐桌的横头,样子完全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双失神的眼睛茫然盯着门口,头微微倾侧着,管自在听埃伦衣裙的窸窣声,在闻她柠檬香囊的气味。

    他见思嘉坐下,喃喃说:“我们得等一下奥哈拉太太,她今天来晚了。”思嘉抬起疼痛的脑袋吃惊地看着他,简直不敢相信他说的话,她的眼睛却遇见了站在杰拉尔德身后的嬷嬷的眼睛,仿佛在那里哀诉。她摇晃地站起身来,她的手按住自己的喉头,在早晨的阳光中她俯视着她的父亲。他也抬起头来毫无表情地凝视着她。思嘉见他的手在发抖,他的脑袋也微微颤动。

    直到现在,她才意识到她本来一直指望由杰拉尔德当家做主,告诉她该做些什么,可是现在——咦,昨天夜里他好像还算正常,虽然不像往常那样大呼小叫,精神饱满,可是事情的前前后后,说得还算清楚,现在——现在居然记不起埃伦已经死了。北佬的到来和埃伦的死,使他承受不了这双重打击而变得神志不清。思嘉刚想开口说话,却见嬷嬷狠命地对她直摇头,一面撩起围裙擦她红肿的眼睛。

    “哦,爸会不会是疯了?”思嘉想道。她的脑袋正在阵阵抽搐,加上这个压力,像是就要爆裂开了。“不,不,他不过是由于受了这些刺激一时恍惚。他不像是有病。他会好起来的。他一定得好起来。要不我怎么办?——我现在不去想它。我现在不想他,不想妈妈,不去想任何可怕的事。等我忍受得了的时候再去想这些。我现在需要想的事情太多了,我实在没有工夫去想那些我无法解决的事。”

    她没吃东西便离开饭厅,走到后面走廊上,波克正赤着脚坐在台阶上剥花生,身上穿的那件最好的奴仆制服已破烂不堪。她的脑子里在敲捶、在颤动,明亮的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就连保持一个挺直的姿势也得有点毅力才行。她尽量把话说得简短,平时母亲教她对待黑人的礼数,此刻已顾不上了。

    她开始非常突兀地问了些问题,又不容违抗地发出一些命令,使得波克扬起眉毛大惑不解。埃伦小姐跟人谈话,从来不是这样三言两语,哪怕谁偷了鸡或者偷了西瓜被她抓住后也不像这样说话的。思嘉又问起田里的事,园里的事和关于牲口的事。她的绿眼睛变得冷峻明亮,那是波克从来不曾见到过的。

    “是的,小姐,那匹马死了,就倒在我把它拴着的地方。它把水桶也打翻了,鼻子还伸在水桶里。不,小姐,那牛没死。你还不知道吧?昨天夜里它生了个犊子,难怪它那么大声吼叫了。”

    “你那普里西对接生的事可真在行,”思嘉刻薄地评论道,“她说那牛是急着要挤奶才拼命叫的。”

    “不过,普里西并不打算将来给牛接生,思嘉小姐,”波克机智地答道,“其实这是桩好事,犯不着去争论。生了小牛就有一头奶牛,就能挤好多牛奶供给两位小姐。那位北佬医生说她们需要多喝牛奶。”

    “那好,你说下去。还有没有牲口了?”

    “没有,小姐,除了一头老母猪和它养的一窝小猪。北佬来的那天我把它们赶到沼泽地里去了,不过天晓得我们怎么才能抓住它们,特别是那母猪。”

    “我们能够抓住它们。你和普里西两个人现在就去找那母猪。”波克听见她的话不由得吃了一惊,同时又感到愤愤不平。

    “思嘉小姐,那是田里的黑人的事,我可向来是家里的黑人。”思嘉的眼球后面,像是有个小恶魔拿着把火热的镊子在那里拨弄着。

    “你们俩去抓母猪去,要不就从这里滚出去,就跟那班田里的黑人一样。”

    波克伤心地簌簌泪下。哦,要是埃伦小姐还在就好了!她懂得两者的差别,田里的黑人跟家里的黑人,承担的工作是完全不同的。

    “滚出去?思嘉小姐,你叫我滚到哪里去?”

    “我不晓得,也管不着。在塔拉谁要不干活尽可以去找北佬去。我这话你可以跟其他的人说一声。”

    “是,小姐。”

    “玉米和棉花怎么样了,波克?”

    “玉米?我的上帝,思嘉小姐,他们在玉米地里放马,还把马吃剩下的和没有糟蹋掉的统统给带走了。他们的炮车和大车从棉花地里碾过去,把棉花全给毁了。就只有河边低地有几亩地没被他们发现。不过那点棉花也犯不着去操心,总共才约有三包。”

    才三包。思嘉想起往年塔拉棉花丰收的情景,头疼得更厉害了。才三包。就跟那好吃懒做的斯莱特里家收的棉花差不多了。更糟的是现在还有个纳税的问题。邦联政府征税是以棉花代替现金的,可是三包棉花连缴税都不够。不过这对她或者对政府来说,反正都无所谓,因为干农活的黑奴都逃走了,棉花根本没有人摘。

    “好吧,那个我也不去想它,”她对自己说,“纳税总不是女人的事,该由爸来操心的,可是爸——我现在不去想爸。纳税的事,就让政府去空想吧,我们现在要紧的是弄点吃的。”

    “波克,你们几个人当中,有没有谁到十二橡树或麦金托什家去过,看看他们家的园子里还有没有什么剩下来的?”

    “没有,小姐。我们都没离开过塔拉。我们怕被北佬抓去。”

    “我要叫迪尔西到麦金托什家去看看,说不定能找到点什么。我自己到十二橡树去。”

    “你跟谁一起去?”

    “我一个人去。嬷嬷得在家陪几个女孩子,杰拉尔德不能——”波克没等她说完就大为恼火地狂喊起来:“十二橡树那边说不定会有北佬,会有下流黑人,你不能一个人去。”

    “得了,波克,别说了。你叫迪尔西马上就去。你和普里西去找那母猪和它下的小猪。”她简短地说罢,就转身走了。

    嬷嬷的那顶旧遮阳帽,就挂在后廊的挂衣钉上,虽已褪色,但还干净,思嘉把它戴在自己头上,她想起白瑞德从巴黎给她带来的那顶插着卷曲绿羽毛的帽子,仿佛如同隔世。她拎起一只大橡木条篮子,从后台阶走下来,她每跨一步,头脑就震动一下,到后来,就觉得从颅顶到整个脊梁骨都要碎裂似的。

    通向河边去的红土路两旁是棉花田,没有一点绿荫,烈日直射下来,戴在头上的那顶帽子,好像不是用厚棉布做的,而只是一层薄纱。同时尘土扬起飘进她的鼻孔和喉咙,使她觉得如果开口说话,喉膜准会干得裂开。一路上都是马拉过炮车留下的沟槽,连路旁的红土沟里也都有深深的车辙。骑兵和步兵不得不给炮队让路,走在棉花田里,把棉花全给糟蹋了,穿过灌木丛时,又把成片的灌木都踩倒在地。大路上和田野里,随处可以看到掉落的扣子,小段的马肚带,被马蹄或车轮压扁了的水壶,蓝帽子,破袜子,沾满血迹的破布等所有在行军途中被抛弃的东西。

    她经过一片雪松树丛和一堵低矮的砖墙,那里就是她家的墓地。她竭力不去想那挨在她三个弟弟墓畔的一座新坟。哦,埃伦——她一步步走下尘土弥漫的山冈,走过一堆灰烬和一个残缺不全的烟囱,那里原来是斯莱特里的家。她狠毒地诅咒他们整个家族都变为灰烬。如果没有他们斯莱特里家——如果没有那个跟她家的监工生了个小杂种的不要脸的埃米,埃伦是不会死的。

    一颗尖石子戳进了她起泡的脚,痛得她哼了几声。她在这里做什么?她,思嘉·奥哈拉,县里的美人,塔拉的宠儿,为什么几乎光着脚板在这崎岖的大路上奔波?她的一双小脚生来是为了跳舞,不是为了一瘸一拐地走路的。她那双小巧的鞋子是为了在鲜艳的绸裙子下面显示给人家看看,而不是用来盛装灰尘和碎石子的。她生来是让人疼爱,叫人伺候的,而不是为了像她现在这样,穷愁潦倒,衣衫褴褛,为饥饿所驱而到邻居的园子里来寻找吃的东西。

    小山脚下是一条河,河边一排虬结的大树枝叶覆盖着水面,这里是多么静谧阴凉!她坐在低低的河岸上脱下破旧的鞋袜,把疼得火辣辣的一双脚伸进凉爽的河水里。在这里她看不见塔拉那一双双失望的眼睛,只有树影婆娑和水流汩汩打破这里的静寂。要是能在这里坐上一整天该多美!可是她不得不仍旧穿上鞋袜,沿着树荫下覆盖着青苔的松软河岸走去。北佬把桥给烧了,可是她知道在下游一百码的狭窄处有一座独木桥。她小心地过了桥,跋涉上山走向半英里路外的十二橡树。

    早在印第安人时代就挺立在那里的十二株大橡树依然如故,只是树枝有些被火烧毁,有的被火烤焦,叶子也是一片枯黄。那橡树拱卫着的便是约翰·威尔克斯家的宅院,那座有白色圆柱,巍峨地屹立在山巅的堂皇建筑,如今只剩下一片焦土。昔日的地窖成了一个深坑。残存的只有烧黑了的粗石墙基和两根巨大的烟囱。一根烧毁了一半的长圆柱倒在草坪上,砸碎了茉莉花丛。

    思嘉见了这番凄惨景象,再也迈不开脚步,便在圆柱上坐下了。她的内心从未感受过这样深切的凄凉。当年是威尔克斯家的骄傲,现在成为她脚下的一片尘土,这座房子曾经对她那样友善,那样殷勤,经常盛情款待她,曾使她梦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它的女主人。她曾在这里跳舞、晚宴、调情,她曾在这里嫉妒而伤心地注视媚兰抛给艾希礼的微笑。也就在这里凉爽的树荫下,查尔斯·汉密尔顿欣喜若狂地捏着她的手,听她亲口允诺他的求婚。

    “哦,艾希礼,”她想,“你还不如死了的好,我实在不忍心叫你看见这些。”

    艾希礼是在这里和他的新娘举行婚礼的,可是他的子子孙孙却再也不会把新娘带进这座屋子里来了。这座她曾经非常喜爱、非常想成为主妇的屋子里,再不会有配对成双、生儿育女的事了。这座屋子已经死了,对思嘉来说,仿佛对威尔克斯全家来说,也都随着这屋子化为尘土了。

    “我现在不去想它。我现在受不了。我过些时候再想吧。”她大声对自己说,把眼睛转向了别处。

    她沿着房屋残址的四周寻找园子,经过威尔克斯家姑娘精心培育的玫瑰花床,都遭践踏蹂躏。她穿过后院,走过那烧成灰烬的熏腊间、谷仓和鸡舍。菜园的木篱笆已经毁坏了,原先一行行整整齐齐的绿色蔬菜遭到了跟塔拉同样的命运。松软的泥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车辙和马蹄的印迹,蔬菜被碾碎在土壤里。这里她一无所获。

    她从后院走回来,折入小径转向静悄悄的黑奴居住的一排刷白的小屋,一路“喂,喂!”喊着。可是没有人回答。连狗叫声也听不见。威尔克斯家的黑奴显然若不是逃跑了,就是跟北佬走了。她晓得他家的黑奴,每人都有一块自己的菜地,希望这些小菜地能有幸免于难的。

    她的搜寻没有枉费心机,终于看见了萝卜和卷心菜,样子很干瘪,但还没有倒伏,还有些零零落落的棉豆和菜豆,已经变黄,也还可以吃。她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身子实在太困乏,竟连高兴都感觉不到,只是在菜畦上坐下来,用颤抖的手伸到泥土里挖掘,慢慢地装满了一篮子。今晚塔拉可以美美地吃上一餐,可惜没有腌猪肉和着菜一起煮。也许迪尔西点灯用的咸肉油可以用来调味。她一定要记住叫迪尔西用松枝照明,把油脂省下来做菜。

    在一间小屋的后台阶旁边,她找到一短行小萝卜,饥饿感猛然向她袭来。一个辛辣的小萝卜正是她所需要的。等不及把它在衣襟上擦个干净,她一口咬下半截,急忙吞进肚里。那萝卜又老又粗,而且辣得她眼泪直淌,她刚咽下去,空空的胃里就翻腾起来,她倒在松软的泥地上,乏力地呕吐了。

    从小屋里散发出黑人身上微弱的臭味,令她更加恶心,她无力抵制,可怜地继续呕吐,只觉得天旋地转。

    过了好久,她虚弱地扑倒在地上,她觉得泥土松软舒适,犹如羽毛枕头,一时浮想联翩。想不到她思嘉·奥哈拉,竟躺在黑奴的小屋后面,周围是一片废墟,身子虚弱得难以动弹,而天下既没有人知道她,也没有人关心她。即使有人知道,在这人人自顾不暇的当口,谁也不会照顾她。想不到这一切竟会落在她头上,她,思嘉·奥哈拉,从来不曾伸手从地板上拾起一双遗弃的袜子,也从来不用亲自动手系上鞋带,她思嘉有生以来只要有点小病痛或闹点小情绪总是有人悉心照料和百般迁就。

    她伏在地上,疲倦已极,许许多多的苦恼和回忆,像许多奄奄待毙的小虫,不停地向她扑来,使她摆脱不掉。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说一遍:“我现在不想妈,不想爸,也不想艾希礼和这些废墟的事——是的,等过些时候我能支撑得住时再想这些。”她现在确实支撑不住,可是她仍在想着他们,不管她主观上愿意还是不愿意。她的思绪似兀鹰在天空盘旋,猝然下扑,将利爪和尖喙刺入她的心房。她的脸上尽是尘土,火热的太阳冲击着她全身,她躺着一动不动,不知躺了多久。她回忆着逝去的人和事,回忆着一去不返的昔日生活——展望着一团漆黑的严酷的前景。

    她终于从地上爬起来,重新看见了十二橡树焦黑的残迹,这时她把头抬得高高的,而青春、娇美和内在的温柔从她的脸上从此消失了。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死去的人让他死去。昔日慵懒奢华的生活永远不会再来。于是思嘉把沉重的篮子挽在臂上,对今后的道路,今后的生活已经拿定了主意。

    既然没有退路,她决心勇往直前。

    半个世纪以来,南方有许多女人,她们老是用哀怨的目光回顾过去,回顾逝去的年代和逝去的人,让自己沉浸在痛苦而于事无补的回忆之中。她们满怀辛酸,却又自豪地忍受贫困的煎熬,因为她们留有那些美好的回忆。可是思嘉绝不缅怀过去。

    她凝视着烧焦的房子的基石,于是十二橡树最后一次耸立在她的眼前,好像跟以前一样豪华而高傲,是一个民族和一种生活方式的象征。随后,她上路回塔拉去了,她挽着的沉重的篮子在割破她的臂膀。

    饥饿又咬啮着她空空的胃壁,她大声说道:“凭上帝见证,凭上帝见证,北佬征服不了我。我靠此可以生活下去,渡过这次难关后,我从此再也不会挨饿。无论是我,还是我的亲人们。哪怕我不得不去偷,去抢——凭上帝见证,我永远再也不会挨饿。”

    在以后的一些日子里,塔拉就像是鲁滨孙漂流登上的荒岛一般,一片寂静,与世隔绝。其实外面的世界仅仅在几英里路以外,可是在塔拉和琼斯博罗、费耶特维尔、洛夫乔伊之间,甚至和相邻的种植场之间,都像是隔着万顷波涛。那匹老马一死,他们的运输工具没有了,靠两条腿走上好几英里红土路,他们既没有时间也没那个力气。

    思嘉成天累死累活地干活,拼死拼活地弄吃的,还要没完没了地看护三个病人,可是有时候她不免要竖起耳朵想听见那些熟悉的声音——黑孩子们在小屋里的尖声欢笑,大车从田里归来的吱吱嘎嘎声,杰拉尔德骑马驰过牧场时的如雷轰响,以及邻居们午后来访车轮的咔嚓咔嚓声和客人们的欢声笑语。可是她什么也听不见。大路上阒无人迹,从不见红土扬起预示客人即将到来。塔拉成了一座孤岛,被包围在绿色山峦和红土田野的汪洋之中。

    在别处,世界依然存在。家家户户依然在自己家里太太平平地吃饭睡觉。在别处,女孩子穿着三次翻新的衣服跟男人调情,唱着“但等残酷的战争结束”,就像她自己几个星期前做过的那样。在别处,战斗在进行着,大炮隆隆,城市被焚,战士们躺在医院里在难闻的臭味中奄奄待毙。在别处,一支光着脚板的队伍,穿着肮脏的土布衣服在行军,在战斗,在睡觉,在挨饿,并且由于失去了希望而更加疲惫不堪。在别处,佐治亚州的许多山头被北佬染成一片蓝色,他们自己吃得很好,还骑着喂得油光光的马匹。

    在塔拉之外存在着战争和世界。可是在塔拉种植场上,战争和世界却并不存在,而只是在人们疲惫不堪的时刻,才会浮现在他们的记忆之中。外部世界退让给空着或半空着的胃的需求,生活归结为两种相互关联的思考:食物以及怎么去得到食物。

    食物!食物!为什么胃的记忆要强似心的记忆呢?思嘉能够摈弃伤心,却摈弃不了饥饿的感觉。每天早上在她似醒非醒之际,总蜷伏着身子,盼望闻到烤面包和煎咸肉的香味,然后才想到战争和饥饿。每天早上她总是拼命想闻到食物的香味,就这样把自己给弄醒了。

    塔拉的饭桌上,吃的是苹果、山芋、花生和牛奶,可是就连这些起码的食物也常常食不果腹。思嘉一日三餐,看到的都是同样的东西,这时她不免要回想起过去的日子,过去的饭桌,想起那烛火辉煌、香气飘溢的景象。

    那时候,他们对吃的东西简直毫不在乎,恣意浪费。面包卷、玉米松饼、软饼、烘饼,上面浇着奶油,一顿饭一应俱全。桌子的一头是火腿,另一头是炸鸡;甘蓝叶漂浮在彩虹色的浓汤里,菜豆在彩花瓷盆里堆得高高的;炸笋瓜,煮秋葵,厚厚的胡萝卜片浸在奶油汁里。每餐有三种尾食听凭取用:巧克力夹心蛋糕、香草牛奶杏仁冻糕和搅奶油甜蛋糕。想起这些佳肴美馔,能产生一种死亡和战争未能产生过的力量,使她的眼眶充满泪水,使她的辘辘饥肠难受得想呕吐。这个十九岁的姑娘,她的正常食欲向来要受到嬷嬷的限制,由于持续的艰苦劳动,如今竟比原来增大了四倍,这是她自己也未曾想到过的。

    在塔拉,麻烦的不单单是她那惊人的饭量。她不管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一张张白人的或者黑人的饥饿的面孔。卡琳和苏埃伦到伤寒康复期,胃口很快就要大起来。小韦德已经在单调地哭叫:“韦德不喜欢山芋,韦德肚子饿。”

    其余的人也都抱怨:

    “思嘉小姐,我要是还只吃那么一点点,怕没有奶水喂这两个孩子了。”

    “思嘉小姐,我胃里要是再不多装点东西,我就没力气劈柴了。”

    “好姑娘,我想吃点真正的食物。”

    “女儿,我们非得老是吃山芋吗?”

    只有媚兰从不叫苦。她的脸一天白似一天,一天瘦似一天,连在睡梦中也会痛苦得抽搐起来。

    “我不饿,思嘉,把我的一份牛奶给迪尔西吧。她要给孩子喂奶。害病的人是不觉得饿的。”

    媚兰的默默忍受,比起其他人喋喋不休的抱怨,使思嘉更为恼火。对其他的人,她能够——也确实做到——以她尖刻的讽刺大声地把他们吓住,可是在媚兰的这种无私精神面前,她却无能为力了。不仅无能为力,而且愤愤不已。现在杰拉尔德、几个黑奴和韦德都去亲近媚兰,因为她尽管产后体弱,待人却和蔼可亲,富于同情心,而在这些日子里,思嘉身上已毫无这两种气质了。

    尤其是韦德,他成天在媚兰房间里转。这孩子近来有点不对劲,究竟是怎么回事,思嘉没工夫去过问。她听了嬷嬷的话,以为他肚子里有虫,就拿往常埃伦给黑孩子吃的干药草和树皮的混合剂给他吃了打虫。可是孩子吃了药反而脸色格外苍白。这些天来思嘉简直不把韦德看成是一个人,只觉得他多添了她的麻烦,多添了一张要喂养的嘴巴。且等她渡过眼前这紧急关头,那时她会跟他玩,讲故事给他听,教给他ABC,可是现在她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这样的心思和兴趣。而且在她身子最乏心里最烦的时候,她似乎总感到他有点碍手碍脚,所以她对他也常常没有好声气。

    韦德挨了他妈性急的责骂,圆圆的眼睛里就现出极大的恐惧,看上去简直像个痴子,这使得思嘉更加烦躁。她不明白一个年幼孩子所感到的强烈的恐惧,不是成年人所能理解的。韦德生活在恐惧之中,恐惧震撼他的心灵,使得他在睡梦中惊叫醒来。一种突然的声音或者一声责骂都能叫他发抖,因为在他的心目中,噪声和骂声是跟北佬分不开的,而他对北佬的恐惧,要超过普里西跟他讲过的妖魔鬼怪。

    在亚特兰大城遭受围攻以前,他一直过着幸福宁静的生活。尽管母亲不怎么关心他,可是他始终受到疼爱,听到的都是些亲切慈祥的话语,直到那天夜里,他从酣睡中惊醒,只见火光冲天,爆炸声震耳欲聋。也就是在那天晚上,他第一次挨妈妈的打,挨她大声责骂。在桃树街那幢快活的矮屋子里,他所知道的唯一的一种生活,就在那天夜里消失了,从此留下无可弥补的创伤。在逃离亚特兰大的途中,他只明白一桩事,就是北佬在后面追赶他们,直到现在,他仍然无时不在害怕北佬会抓住他们,把他们砍成碎片。他只要一听见思嘉提高嗓门儿骂他,他那幼小的心灵就会记起她第一次骂他时的恐怖情景,就会吓得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现在,他已经把北佬跟怒骂声永远联系在一起,因而非常害怕他的母亲。

    思嘉终于注意到孩子在开始躲避着她,在她难得有空想起这种情况的时候,心里不免非常懊丧。这比他成天跟在她后面更使她心烦。看见他在媚兰床前安安静静地玩着媚兰教他的游戏,或是听媚兰讲故事,这情形也很伤害思嘉的感情。韦德很崇拜“阿姨”,她声音温和,总是带着微笑,从来不说“住嘴,韦德,你把我头都吵痛了”或者“不要烦躁,韦德,看在上帝的面上”这一类话。思嘉没有工夫也没有心思去疼爱他,可是看到媚兰疼他却不免要妒忌。有一天她看见韦德头朝下倒立在媚兰床上,又一下子摔在媚兰身上,她给他掴了一巴掌。

    “阿姨在害病,你难道不知道不应该晃动她的身子?快到外面院子里去玩,以后再不许到阿姨这房里来吵了。”

    可是媚兰伸出她没力气的手臂把那哭哭啼啼的孩子拉到她身边。“好啦,好啦,韦德。你不是故意撞我的,对吗?思嘉,他一点也不吵,让他留在我这里,我会照顾他的。我身子恢复以前,也只能做这件事,你就是不管这孩子,也已经够你忙的了。”

    “别说傻话,媚利,”思嘉简短地说,“你身子还没复原,怎么能叫韦德在你肚子上摔跤。喏,韦德,我要是再看见你在阿姨床上,就要抓住你。不要抽鼻子。你怎么老是抽鼻子。学得像个乖孩子。”

    韦德哭着飞跑到楼下躲藏起来。媚兰咬着嘴唇,眼中噙着泪水。而嬷嬷站在过道里,目睹这一番情景,眉头一皱,连气都喘不过来。但这些天来,谁也不敢跟思嘉顶嘴。大家都怕她那尖嘴利舌,大家都怕像是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思嘉。

    思嘉现在成了塔拉的最高主宰,她跟别的骤然掌权的人一样,盛气凌人的天性一下子就暴露无遗。这并不是说她的本质冷酷无情,而是因为她自己非常害怕,办事又没有把握,所以才摆出严厉的样子,免得令人看透她并无能耐,从而不服从她的调遣。还有一层,思嘉发现对别人大呼小叫,叫人感到害怕,其中自有一番乐趣,而且还可以缓解一下自己过度紧张的神经。她对自己性格在起变化,并非一无所知。有时她粗暴的命令,引起波克噘起嘴唇,嬷嬷咕哝说:“有些人这几天可真了不得了。”这时,她不免怀疑自己的教养是否已经丧失殆尽了。埃伦煞费苦心在她身上培育起来的全部礼貌和全部温存,就像秋天的树叶一样,在第一次寒风侵袭后很快地纷纷落地了。

    埃伦曾经多次说过:“对底下人态度要坚决,可是语气要温和,尤其是对黑人。”可是如果她语气温和,黑人们就会成天坐在厨房里,尽扯些什么过去的好日子里,大家都认为家里的黑人是不到田里去干活的这类话。

    “要热爱你的妹妹,要抚育她们。对受苦的人要和善。”埃伦说,“对处在忧患中的人,要有恻隐之心。”

    现在她却无法爱她两个妹妹。她们成了她的沉重的负担。至于抚育她们,无非是给她们洗澡,替她们梳头,每天甚至不得不走上好几英里路,去找点蔬菜给她们吃。而且她不得不学会挤奶,尽管那可怕的畜生,对着她摇晃两只角的时候,她的一颗心都要跳到喉咙头。至于和善,那是浪费时间。你要是对她们过分和善,她们就很可能在床上多赖些日子,可是她需要她们越早起床越好,那样就可多四只手帮她做事了。

    她们骨瘦如柴而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恢复得非常缓慢。她们在病中人事不省的时候,世界已经变了样。北佬来过了,黑奴逃跑了,母亲去世了。这三桩事似乎是不可能发生的,因此她们难以置信。有时她们以为这些事根本没有发生过,她们只不过神志还没有清醒过来罢了。思嘉竟变得这样厉害,肯定也不是真的。有时她靠在她们床脚边策划待她们身体康复以后,她希望她们要做的事。这时她们就愣愣地看着她,好像她是个妖怪似的。她们无法理解现在已经没有一百个黑奴在给她们干活,无法理解奥哈拉家的小姐竟要干粗活了。

    “可是,姐姐,”卡琳说,一张可爱的孩子脸被吓得不知所措,“我不能劈柴!那会把我的手弄坏的!”

    “你瞧瞧我的。”思嘉带着吓人的微笑,伸出一双满是水泡和老茧的手。

    “你对我和小妹这样说话真是可恨!”苏埃伦嚷道,“你一定是在扯谎,想吓唬我们。假如妈妈还活着,她一定不许你像这样跟我们说话!叫我们劈柴,真是!”

    苏埃伦带着厌恶的情绪看着她的大姐,她断定思嘉这样说是卑鄙的。苏埃伦病得差点儿送命,母亲又死了,她孤独,她害怕,她需要疼爱,需要服侍。可是恰恰相反,思嘉每天来到她的床前,她的那双斜吊的绿眼睛打量着她们,见她们身体好转了些,眼中便发出可恶的闪光,跟她们谈什么铺床、做饭、拎水和劈柴。看她那样子,对这类可怕的事,很有点津津乐道似的。

    不错,思嘉对此是有点津津乐道。她欺侮手下的黑奴,伤害两个妹妹的感情,不仅仅因为她过于焦虑,过于紧张,过于疲倦,还因为她发现母亲从前教她的有关的生活之道全都是错误的,心里感到痛苦,想借此把这痛苦忘掉。

    思嘉感到痛心,感到迷惘,为什么母亲教她的东西,现在竟一点价值也没有?她不明白埃伦竟未能预见到她赖以教养女儿的那种文化会毁于一旦,也竟未能预见到她把女儿们训练得足以适应的社会地位会骤然失去。她不明白在埃伦的心目中,女儿们的未来,本该像自己的过去那样平静安宁,所以才教她们要温和、文雅、高尚、善良、谦虚和诚实。照埃伦的话,女人只要学会了这些,生活就不会亏待她们。

    思嘉绝望地想道:“没有一点用,她教我的东西对我一点用处也没有。善良对我有什么用?温和对我又有什么用?我还不如像黑奴那样学会种地或摘棉花。哦,母亲,你错了!”

    她不曾停下来好好想想,埃伦那个有秩序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代之以一个野蛮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事物的价值和标准都已改变了。她只看到,或者以为她看到了,母亲是错了,于是她为了适应这个她并无思想准备的新世界,迅速改变自己的观点。

    她只有对塔拉的感情没有改变。每回她拖着疲倦的身子从田里归来,只要一看见那一簇白色的屋子,她心中就会涌上一阵对家的热爱和回家的喜悦。每回她从窗口望见那绿色的牧场,红色的田野和虬结成片的沼泽森林,心里总是觉得无比美好。她深深地爱着这片土地,爱着蜿蜒起伏的红土山冈,那美丽的红土有血红的,有榴红的,有砖红的,有朱红的,在那红土山冈上奇迹般地生长着绿色的灌木丛,还有白色的树菌点缀其间。世界上没有地方比这片土地更美好的了。当什么都已改变了原来的面貌时,只有塔拉在思嘉的心中始终没有改变。

    她看着塔拉,心里才有点领悟到人们为什么要战争。白瑞德说打仗是为了钱,他这话错了。不,人们打仗是为了广袤的翻耕好犁沟的田亩,是为了长着浓密绿草的牧场,是为了缓缓流淌的河流和木兰花丛中的白色房屋。这些才是唯一值得为之战斗的东西。这红土地一旦属于他们,将来就属于他们的子孙,为他们的子孙万代生产无穷的棉花。

    现在母亲和艾希礼都已不在人世,杰拉尔德遭受沉重打击后已一蹶不振,钱财、黑奴、地位和安全一夜之间均已丧失殆尽,剩给她的就只有塔拉这被蹂躏的田亩。于是她恍若隔世地记起那次跟父亲关于土地问题的谈话。当时父亲对她说土地是世界上值得为之战斗的东西,现在她觉得自己当时太糊涂了,她竟那样幼稚,那样无知,完全不能理解父亲的意思。

    “因为它是世界上唯一永世长存的……对于任何一个血管里只要有一滴爱尔兰血液的人来说,他生活的地方就好比是他的母亲……它是唯一值得为之辛劳,为之战斗,为之拼命的东西。”

    是的,塔拉是值得为之战斗的,而且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种战斗。谁都不允许把塔拉从她手中夺走。谁也别想把她和她的亲人撵出去靠别人的施舍过活。她一定要保住塔拉,哪怕让全家人都累断脊背也在所不惜。

    第二十六节

    思嘉从亚特兰大回到塔拉已经有两个星期,这时她脚上最大的一个泡开始发炎溃烂,肿得穿不上鞋子,走起路来也只好踮着脚。她看着脚趾上肿胀的伤口,心里一阵绝望。要是它像士兵的伤口那样成了坏疽,附近又没个大夫,她要是死了那怎么办?现在的生活虽然很苦,可是她还不想死。再说,万一她死了,谁来照管塔拉呢?

    她刚回家时曾经指望杰拉尔德恢复从前的精神面貌,由他来当家做主。可是两个星期以来,她的希望已经破灭,现在她心里明白,不管她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塔拉的种植场和全家的人全得靠她这双没有经验的手办事了。杰拉尔德成天静静地坐着,犹如在做梦似的。丝毫不关心塔拉的事,样子倒是挺文雅的。有时她想听取他的意见,可是得到的回答总是:“就照你自己的意见去办吧,女儿。”或者更糟的是:“去跟你妈商量一下,孩子。”

    看来杰拉尔德只好永远是这个样子了,思嘉意识到这一点,也就冷静地接受这个事实:直到他寿终正寝,他总是等待着埃伦,总是想听到埃伦的声音。他似乎处于幽冥的阴阳界,在那里时间总是静止的,埃伦始终就在隔壁房间里。她死的时候,就把他生存的主要动力带走了,同时也带走了他的上进心,他的闯劲和他的充沛精力。杰拉尔德·奥哈拉以前一直在表演一出喧嚣的闹剧,埃伦是他的观众。现在帷幕永远降落了,脚灯暗了,观众一下子不见了,而呆若木鸡的老演员却独自留在空空的舞台上,在等待别人给他提台词。

    那天早上屋子里很静,因为只剩下思嘉、韦德和三个女孩子,其余的人都到沼泽地里找那只母猪去了,连杰拉尔德也活动起来,他一手拿着一圈绳子,一手抓住波克的臂膀,跟着他们步履维艰地穿过田野去了。苏埃伦和卡琳哭了一阵子,慢慢地睡着了。她们俩每想起埃伦,每天至少要淌两次伤心的眼泪,泪水一直滚到她们瘦削的脸颊,媚兰是第一次坐起来,拿枕头垫靠在床上,身上盖一条补缀过的破被单,两臂各抱着一个婴孩,一边是一个毛茸茸的亚麻色的小脑袋,另一边是迪尔西的短发卷曲的黑脑袋,跟她自己的孩子一样轻轻地抱着。韦德坐在床的另一头,听她讲童话里的故事。

    思嘉觉得塔拉的寂静简直难以忍受,因为这不免要使她想起从亚特兰大回家那长长的一天中一路上凄凉死寂的情景。那奶牛和牛犊一连好几个钟头没发出过一点声音,窗外听不见啾啾的鸟鸣,连世代栖居在木兰枝叶间好唱歌的反舌鸟今天也没有歌声了。她拖来一张矮椅子放在她打开的窗前坐下,把裙子撩起盖在膝上,两臂搁在窗台上,托着下巴,向窗外看着前面的车道、草坪和大路外侧空旷的绿色牧场。她身旁地板上放着一桶水,她不时把起泡的脚伸进水桶里,但一次次的刺痛使她的脸都抽搐了。

    她心里烦躁,把下巴紧紧按住手臂,这正是她最需要用力气的时候,她的脚趾偏偏溃烂了,那些蠢材一辈子也别想把那母猪逮住,他们花了一个礼拜才抓到那窝小猪,是逐只抓来的。现在两个礼拜都过去了,那母猪还没有抓到。思嘉知道要是自己跟他们一起去,那她能挽起衣服拿着绳子,一下就把母猪给套住。

    能不能抓住姑且不论,就算抓住了又怎么样呢?吃完了母猪和她的小猪又该怎么办?日子得过下去,人是天天要吃的。冬天快要到了,到那时怕没什么可吃的,连邻居家园子里少得可怜的剩菜也不会有了,他们得有干豆、高粱、玉米片、大米和——哦,还有许多别的东西。他们需要玉米和棉花种子留着明年春播,还需要添置新衣裳。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她又如何买得起这些东西?

    她曾私下翻看过杰拉尔德的口袋和钱盒,除了找到一沓沓邦联政府发行的公债券外,总共只有三千块邦联纸币。这三千块钱倒是够他们吃一顿丰盛的饭菜,她自我解嘲地这样想,因为此时的邦联纸币已快要一文不值了。可是就算她真的有钱并且真的能买到食物,那她又怎么能把食物运回到塔拉来呢?上帝为什么不让那匹老马活下来?白瑞德偷来的那匹可怜的老马要是还在,情况就会大不相同。咳,那些毛皮溜光在牧场上奋蹄的骡子,那些拉车的骏马,她的小牝马,姑娘们骑的矮脚马和杰拉尔德那匹在赛马场上飞驰狂奔的大公马——咳,只要还剩下其中的一匹,哪怕是一头脾气最犟的骡子该多好!

    不过,没关系——等她脚一好,就步行到琼斯博罗去。她生平还没有走过这样远的路,可是她还是得去,哪怕北佬把全城都烧光了,她相信一定能在附近一带找到人,会告诉她到哪里去弄到吃的东西。她想起了韦德那张饿得消瘦的脸,想起他老是不停地嚷着,他不要吃山芋,要吃鸡腿,要吃米饭,要喝肉汤。

    想到这里,她的眼睛湿润了,前院灿烂的阳光像是被阴云遮住了,树木也显得模糊不清了。思嘉把头伏在臂上,竭力不哭出声来。哭有什么用处?只有在男人身旁,你想他给你些什么好处的时候,哭才是有用的。她伏在那里,紧紧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淌出来。这时突然听见一阵马蹄声,不由得吃了一惊。可是她并没有抬起头来。两星期来的日日夜夜,她经常想象听到这种马蹄声,就像她经常想象听到埃伦衣裙的窸窣声那样。她像往常的这种时刻一样,她的心怦怦直跳起来,可是她马上严厉地告诫自己:“不要痴心妄想。”可是马蹄声渐渐缓慢下来,令她吃惊的是,逐渐成了有节奏的慢步,嘎扎嘎扎地走上了砂石车道,果然是一匹马——是塔尔顿家的,是方丹家的,她连忙抬起头,却原来是一个北佬骑兵。

    她机械地闪到窗帘后面,从帘缝里窥视着那人,吓得透不过气来。

    那人身体壮实,面容粗野,一蓬黑胡子散乱在敞开的蓝夹克衫前,他没精打采地坐在马鞍上,他深陷的小眼睛在阳光下眯成一条缝,从他的帽檐下悄悄地打量着这屋子。他慢慢地从马上下来,把缰绳一掷套在拴马柱上。思嘉像是肚子上挨了一拳似的感到一阵痛楚,忽然又透过气来。一个北佬!一个屁股上挂着一支长手枪的北佬,可是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还带着三个生病的女人和两个婴孩!

    那人慢悠悠地朝屋前走来,手按在枪套上。眼睛骨碌碌地左右乱转。这时思嘉的心头浮起了一幅幅杂乱无章的画面,像万花筒似的在变幻着。皮特姑妈平时讲的那些事情,什么袭击没人保护的女人啦,割断人家的喉咙啦,把躺着垂危女人的房屋放火烧掉啦,把哭哭啼啼的孩子拿刺刀捅死啦,种种难以诉说的恐怖暴行,全都浮现出来,而且全都联系着这一个名字:“北佬”。

    在恐怖之中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躲进衣橱,钻到床底下,或者从后面楼梯飞奔而下,大叫大嚷地向沼泽地里逃去。反正只要能从他手中逃脱什么办法都行。可是紧接着她听见他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面台阶,鬼鬼祟祟地走进过道,便知道她的逃脱之路已被切断,她吓得浑身发冷,不敢走动,只听见楼下的脚步声从一间屋又到另一间屋,因为没有见到有人影,那人的脚步渐渐更大声更大胆起来。现在他已进餐室,看来他马上就要走进厨房了。

    一想起厨房,思嘉突然怒火中烧,像是一把利剑插进她的心头,这股怒火一下子把她的恐惧全都驱散了,厨房,厨房里的炉火上正煮着两锅菜,一锅是炖苹果,一锅是蔬菜杂烩,是她好不容易从十二橡树和麦金托什家园子里摘来的。那两锅子东西虽然只够填饱两个人的肚皮,却是为九个腹中空空的人准备的午餐。思嘉饿着肚子等他们回来已有好几个钟头,一想起北佬要把他们这一点可怜的东西吃掉,怎能不叫她气得发抖。

    全不得好死的北佬,他们像蝗虫一样涌到这里来,害得塔拉的人正在慢慢地饿死,可是他们现在又来了,还想把这剩下的一点点东西偷走,此刻她的胃饿得很是难受,向上帝起誓,今天这个北佬别想偷我们的东西!

    她悄悄地脱掉她破旧的鞋子,光着脚,连脚痛也忘了,急忙走到五斗橱前。她轻手轻脚地拉开橱顶上面一只抽屉,把那支她从亚特兰大带来的手枪拿在手里,那是查尔斯生前佩带的枪,可是他却从来没有用过。她的手伸进挂在墙上军刀下面的皮盒子里,摸出一颗子弹,稳妥地把它装进枪膛里。她急速而无声地穿过通道,走下楼梯,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把握着的手枪紧贴在腿旁裙子的褶皱间。

    “是谁?”一个鼻音喝了一声,她在楼梯中间停住,太阳穴里的血怦怦地大声冲击着,连楼下的声音也听不清了。“站住,要不我要开枪了!”那声音喝道。

    那人站在餐室门口,紧张地弓着身子,一手握枪,另一手拿着一只黑黄檀木的小针线盒子,思嘉觉得两脚冰凉,一直冷到膝盖,可是脸孔却被怒火烧得发烫,他竟把埃伦的针线盒拿在手里,那里面有金顶针,金柄剪刀和镶金小金刚石,她想大声喊:“把它放下,把它放下,你这肮脏的——”可是却发不出声来。她只能瞪眼从栏杆上俯视着他。那人的神色从紧张残酷变成了半蔑视、半讨好的微笑。

    “那么这里是有人在家啰,”他说,把手枪塞回枪套里去,一面走进过道,直走到面对着她站着,“就只有你一个人吗,女士?”

    像闪电一般,她举起手枪伸出栏杆,对准他那猛吃一惊的胡子脸。还不等他伸手去摸枪,她就扣动扳机。枪的后坐力叫她身子一晃,一声爆炸的轰响震动她的耳朵,一股火药味直往她鼻孔里钻。那人砰的一声往后仰翻在地,把厨房里的家具也震动了。他手中的针线盒掉下了,里面的东西撒落在他的四周。思嘉不由自主地走下楼梯,走到他跟前俯视着那人胡子以上的残缺不全的脸。那人的鼻子已成为一个血窟窿,呆滞的眼睛被火药烧焦了。这时她又看到两道鲜血从光亮的地板上淌着,一道是从他的脸上,一道是从他的脑后流出来的。

    不错,他死了,毫无疑问,她杀了个人。

    一股硝烟缓缓地升到天花板上,她脚下的血流在不断扩展,她站在那里,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只觉得在夏日早晨的寂静里,一切无关紧要的声音和气息,仿佛都扩大了,木兰树叶轻微的婆娑,远处沼泽地里鸟儿哀怨的啭鸣,都响得多了,窗外鲜花袭人的香味更浓了,连她自己心房的急速跳动也如同擂鼓一般了。

    她杀死了一个人!她平时看见捕猎的场面总要远远躲开,听到杀猪时猪的号叫和兔子落在陷阱的吱吱声,都会觉得于心不忍的。“杀人!”她麻木地想到,“我杀了人,哦,这不可能是我干的!”她看到那只毛茸茸粗壮的手,那手正紧挨着针线盒。猛然间她的活力恢复了,心里高兴而活跃,感到有一种残忍的喜悦。她甚至能够把她的脚后跟伸进他脸上的伤口里,感觉一下他的热血流在她光脚板上的快意。她总算给塔拉——也给埃伦报了一次仇。

    楼上过道里传来了踉跄的脚步声,起先走得很急,中间停了一下,随后又是一阵没有力气的拖着脚走的声音,还夹杂着金属的碰撞声。现实和时间感使思嘉清醒起来,她抬头一看,见媚兰正站在楼梯口,穿着一件代替睡衣用的破衬衣,她的衰弱的手臂不胜重负似的提着查尔斯的军刀。媚兰一眼便把下面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一个穿蓝军服的人四肢伸直倒在血泊中,身旁是那只针线盒,思嘉光着脚站着,脸色灰白,手里握着支长手枪。

    两个人的目光默默地碰到一起,媚兰总是温和的脸庞闪出冷峻自豪的光辉,含有赞许而无情的微笑,她感受到的喜悦,显然不亚于思嘉内心的激动。

    “怎么——怎么——她竟跟我一样,她竟理解我的感情!”思嘉想了好一会儿,但没说出来,“她也会像我做同样的事呢!”

    她激动地抬起头来,看着那身体孱弱、站立不稳的姑娘,对这个姑娘,她从来都是感到嫌恶和轻视的。可是此刻,她对这位艾希礼妻子的憎恨却动摇了,一种钦佩和志同道合的感情油然而生。她顿时摆脱了狭隘的偏见,清楚地看出在媚兰温柔的声音和可爱的眼神中,在闪烁着坚不可摧的钢铁意志,在她那沉静的血液里,也可以看到勇气的旗帜与号角。

    “思嘉!思嘉!”苏埃伦和卡琳惊恐的尖叫声,透过她们紧闭的卧室房门,隐隐地传出来,中间夹杂着韦德的喊声:“阿姨!阿姨!”媚兰忙把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然后把军刀放在楼梯顶上,费力地挪动脚步回到楼上,打开了病房的门。

    “别害怕,姑娘,”她用一种调皮的欢乐口吻说道,“你们的大姐想把查尔斯手枪上的锈斑擦掉,不小心走了火,差点儿没把她给吓死!”“喏,韦德·汉普顿,你妈妈用你亲爱的爸爸的枪打了一枪,等你长大起来,她会让你打枪的。”

    “说起谎来,真是面不改色。”思嘉钦佩地这样想,“我可没有她那种急智,不过何必说谎,她们应该知道我刚才干的事。”

    她又俯视了一下尸体,这时她的恐惧和愤怒都已消退,随之而来的反应是两膝不住发抖。媚兰又费力地回到楼梯口,正扶着栏杆下楼,牙齿咬着苍白的下嘴唇。

    “快回床上去,真蠢,你不要命啦!”思嘉嚷道,可是媚兰衣不蔽体,步履维艰地下来走进楼下的过道。

    “思嘉,”她压低嗓门儿说,“我们得把他弄出去埋掉。他说不定不是一个人,要是他的同伙发现他躺在这里——”说着她靠着思嘉的臂膀站稳了。

    “他肯定是一个人,”思嘉说,“我在楼上窗口没看见有别的人。他一定是个逃兵。”

    “即使他只有一个人,这件事也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黑人们会在私底下乱说,给北佬知道了早晚要来把你抓去的。思嘉,我们一定要赶在他们从沼泽地里回来以前,把这尸体藏好。”

    思嘉从思想上到行动上被媚兰万分迫切的口气所促使,她认真地思索起来。

    “我可以把他埋在花园角落里的葡萄棚下面,就在波克挖出威士忌酒桶的地方。那儿的泥土松软。不过我怎么把他弄过去呢?”

    “我们一个人抓住他一条腿拖过去。”媚兰果断地说。

    思嘉虽然心里不愿意,却不得不对她更加佩服起来。

    “你是连只小猫也拖不动的。还是我来拖,”她不客气地说,“你回床上去,不要把命送掉,也不用你帮我的忙,你要是不走,我就先把你背回楼上去。”

    媚兰苍白的脸展现出理解的微笑,“你真好,思嘉。”她轻轻地吻了吻思嘉的脸颊,还没等思嘉从惊讶中清醒过来,又接着说,“如果你能把他拖出去,我就在大伙回来以前,把——把地上那一摊擦干净,还有思嘉——”

    “嗯?”

    “你说我们要是搜索一下他的背包,也算不上是不高尚吧?里面说不定会有点吃的东西。”

    “当然算不上,”思嘉说,她有点懊恼自己竟没想到这一层,“你把背包拿去看看,让我来搜他的口袋。”

    她厌恶地俯下身去,把那尸体上衣的纽扣全部解开,一一翻遍了他的口袋。

    “我的上帝,”她轻轻地说,拉出一只鼓鼓囊囊的皮夹,外面包着一块破布,“媚兰——媚利,我猜想里面一定都是钱。”

    媚兰没有答话,突然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墙壁。

    “你瞧,”她哆嗦着说,“我身子有点发虚。”

    思嘉扯掉破布,两手颤抖着打开皮夹。

    “瞧,媚利——快瞧瞧!”

    媚兰一看,她的眼睛张大了。里面有一大把钞票,有美国联邦的钞票,也有南方邦联发行的纸币,夹在中间的,还有一枚十元的金币和两枚五元的金币。

    “现在不要去数它,”媚兰见思嘉开始点起钞票来,劝阻她道,“我们没工夫——”

    “你明白吗,媚兰?有了这些,我们就有吃的了。”

    “是的,是的,亲爱的,我懂,可是我们现在没有时间。你再找找他别的口袋,我来查看他的背包。”

    思嘉真有点舍不得放下那皮夹。她眼前展现出一派光明的前景——真正的钱,北佬的马,食物!上帝毕竟是存在的,他果然供养我们了,虽然他供养的方式有点奇特。她蹲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那皮夹微笑。食物!媚兰将皮夹从她手里一把夺走——

    “快!”她说。

    裤袋里就只有一段蜡烛头,一把折刀,一块烟草和一根短绳。媚兰从背包里找出一小包咖啡,放在鼻子上闻了闻,仿佛那是顶顶高级的香水似的,还找出几片硬饼干,接着她的脸色倏地变了,她找出一张小女孩的相片,装在金框子里,镶着一颗颗细珍珠,又有一枚石榴石胸针,一副宽大的金镯子,上面挂着小金链条,一个金顶针,一个婴儿用的小银杯,一把金绣花剪,一只镶着单粒钻石的戒指,还有一副耳环,各挂着一粒梨形的钻石,那钻石即使在她们外行人的眼里看来,每粒也都在一克拉重以上。

    “他是个贼!”媚兰低声说道,身子从尸体往后退缩,“思嘉,他这些东西,一定全是偷来的。”

    “那当然,”思嘉说,“他到这里来,也是想从我们家偷得更多的东西。”

    “我很高兴你杀了他,”媚兰温和的眼睛变得严峻起来,“快,亲爱的,把他从这里弄出去。”

    思嘉弯下身子,抓住两只靴子往外拖。这家伙好重!她忽然觉得自己力气太小。万一拖不动怎么办?她转过身,背对着尸体,把两只穿着靴子的脚分别搁在左右两只胳膊弯里,然后俯身使劲向前。那尸体被拉动了,于是她继续用力拉。她那只溃烂的脚,刚才一时忘了疼痛,现在猛烈地牵扯起来,痛得她咬紧牙关,只得把身体的重心移到脚跟上来。她一步步艰难地移动着,汗水从前额滚滚而下,总算把尸体拖出了过道,可是地上却留下一道殷红的血迹。“要是让血迹一路滴在院子里,那我们就没法收拾干净了,”她喘息着说,“把你的衬衣脱下来,媚兰,让我把他的头包着。”

    媚兰的脸唰地一下红起来。

    “别傻啦,我不会朝你看的,”思嘉说,“我要是身上有条衬裙或者长裤,我也会脱下来用上的。”

    媚兰蹲在墙边,把破亚麻布衬衣从头上扯下来,一声不响地扔给思嘉,自己尽量拿两臂遮住身子。

    “感谢上帝,我还不至于像她那样怕难为情。”她一面拿那破衣服包着尸体的头,一面默默地想道。她其实并没有目睹媚兰的窘态,心里自然是意识到的。

    她瘸着脚拼命往前拖,好不容易把尸体拖过过道到达后廊,停下来用手背擦了额角上的汗水,又回头看看媚兰,见她正靠墙坐着,抱着双膝挡住裸露的胸脯。思嘉心中不免烦躁地想道,媚兰这人真傻,在这样的时刻,还讲究什么怕难为情。媚兰遇事向来拘泥,这也是思嘉看不起她的地方。然而这时她忽然感到羞愧起来。因为媚兰毕竟——毕竟刚生孩子没多久就从床上起来,还拿了一件她提都提不动的武器,前来帮她的忙。她这样做是需要勇气的。亚特兰大陷落那可怕的晚上,以及她们回家的长途中,媚兰都曾显示过她那藏而不露的钢铁意志。思嘉扪心自问,自己恰恰缺乏她那样的勇气,那是威尔克斯家人共有的貌不惊人而又难以捉摸的气质,思嘉对此并不理解,却又不得不给予吝啬的称颂。

    “你回床上去,”她扭转头说道,“不然你会送命的。我把他埋了就回来把这里擦干净。”

    “我会拿块破地毯来擦的。”媚兰低声说道,看着地上的一摊血,脸色显得很难看。

    “那好,你自己要把命送掉,看我还管不管你!要是我还没干完就有人回来,别让他们到花园里来。门口的那匹马就说不知从哪里跑来的。”

    媚兰坐在早晨的阳光下,身子瑟瑟发抖。她听到那死人的脑袋撞在走廊的一级级台阶上,发出一次次嗒嗒的声响,使劲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没有人怀疑马的来历。很显然那匹马是从战场上走散了的,有了它大家都很高兴。那个北佬就躺在葡萄棚下思嘉挖成的浅坑里。那些棚柱子多半已经腐烂,思嘉在夜里拿菜刀把它们砍断,让那棚子倒在那坟墓上。思嘉后来始终没有提起修棚子的事。究竟为了什么,那几个黑人如果知道,也会保持沉默的。

    有时她疲劳过度,夜里难以成眠,也没有鬼魂从那浅坑里出来跟她作祟。每想起这件事,她既不害怕,也不悔恨。她只是有点弄不明白,因为她知道要是在一个月以前,她是决计不会干出这种事来的。年轻貌美的汉密尔顿太太,笑靥迷人,耳环叮当作响,那么娇娇滴滴的,怎么竟会把一个人的脸打成肉酱,匆匆忙忙挖了个坑把他埋了!她想如果认识她的人知道了这件事,准会吓得惊愕万状,她稍稍残忍地咧嘴笑了。

    “我现在再也不去想它了,”她下了决心,“事情已经做了,而且已经过去了。我当时要不杀他,才真是个傻子呢。不过我觉得我回家以后必定是有点变了,要不我不会做出那种事来。”

    她并不有意识地去想这件事,可是每逢她遇到困难的和不愉快的事,她的内心就会悄悄地闪出一个念头,给她以力量:“我连人都杀过了,这点事我肯定能够办到。”

    她变了许多,只是她自己并不太知道。从那天她躺在十二橡树黑人院子里开始,她心上便包上了一层硬壳,现在这层硬壳一天天在变厚了。

    思嘉现在有了一匹马,就有条件可以亲自出去打听一下邻居们的情况了,自从她回家以来,已经无可奈何地想了上千次:“县里是不是就只剩下我们一家人了?是不是其他的人全都被烧杀光了?还是全都逃到梅肯去了?”对于十二橡树、麦金托什家和斯莱特里家的一切化为灰烬的惨状记忆犹新,这使她几乎不敢去打听别人家的真情。可是即使情况很不妙,知道总比不知道要好。她决定先到方丹家去,不是因为他家离得最近,而是希望老方丹大夫还在家里。媚兰需要个大夫。她身体恢复得太慢,思嘉见她那苍白衰弱的样子,不免有点惊慌。

    她一等到脚上的伤好转到能够穿上鞋子,立刻就打点出发。她跨上北佬的那匹马,一只脚套进收短了的马镫,另一条腿弯起来搁在鞍头旁,摆出一个侧骑的姿态,随即纵马穿过田野,朝方丹家所在的含羞树[59]骑去,思想上做好准备她将看到的是一片焦土。

    令她又惊又喜的是,那幢浅黄色的灰泥屋子,竟安然无恙地站立在含羞树丛之中。随即方丹家三个女人从屋子里出来,欢迎她,吻她,高兴得大叫起来,使她沉浸在温暖的幸福之中,她几乎掉下眼泪。

    一阵热情的问候之后,大家鱼贯走进餐室入座,此时思嘉却不由得感到一阵心寒。因为含羞树远离大路,得以免遭北佬蹂躏,因而方丹家的牲口和粮食都还保存着。可是这里跟塔拉和县里其他地方一样,笼罩着一种异样的沉寂。黑奴们听说北佬要来,吓得全逃掉了,只剩下四个在家中使唤的女仆。整幢屋子里,除了萨莉那个刚开始不用尿布的小男孩乔以外,没有一个男人。偌大的屋子里,现在就住着方丹奶奶,已经七十多岁了,还有她的儿媳,也有五十多岁,却还唤她作少奶奶,再就是萨莉,刚满二十岁。她们在家里没人保护,附近又没有人家,可是她们即使心里害怕,也不会在脸上流露出来。在思嘉看来,很可能是因为少奶奶和萨莉两人非常惧怕那位身体脆弱,意志却无比坚强的老祖母,所以不敢轻易表示内心的不安。思嘉也非常怕她,那老太太眼睛尖,嘴巴更尖,思嘉过去对此已深有体会。

    这三个女人虽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年龄也相距悬殊,可是她们的亲属之情和共同经历把她们拴到了一起。三个人都穿着自家染的布做的丧服,都显得脸容疲惫,神情抑郁,心事重重,看上去三人都是哀而不怨。然而在她们微笑着欢迎来客的时候,内心的隐痛也难免叫人窥破。因为她们的黑奴全逃跑了,她们的钱成了一堆废纸。萨莉的丈夫乔死在葛底斯堡。少奶奶也成了寡妇,因为她的丈夫小方丹大夫在维克斯堡死于痢疾。另外两个男孩子,亚历克斯和托尼,都在弗吉尼亚某地,至今生死不明。老方丹大夫跟着惠勒将军的骑兵走了。

    “老傻瓜今年都七十三岁了,浑身没一处不害关节炎,就像猪身上没一处没虱子一样,但他还偏要学年轻人一样到军队里去服务。”老祖母嘴里这么说,可是眼神里却流露出她对丈夫的无比自豪。

    “你们有没有关于亚特兰大近来的消息?”思嘉等大家坐定下来,便开口问道,“我们在塔拉,简直跟外界完全隔绝了。”

    “哎,孩子,”那位老奶奶答道,她已经养成习惯,跟人谈话,都要由她来主持,“我们的情况跟你们一样,就只知道舍曼终于把亚特兰大城拿下了。”

    “那么说他果然拿下了。他现在在干什么?什么地方还在打仗?”

    “我们三个女人,孤单单地住在乡下,哪里会知道打仗的事?我们一连几个星期没收到过一封信,也没看到过一张报纸了,”老祖母尖刻地答道,“我们家有个黑人遇到过另一个黑人,那个黑人从一个到过琼斯博罗的黑人那里得到一点消息,除此以外我们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那消息说北佬正在亚特兰大城里休整他们的人马,但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我想他们让我们的人打到现在,是该休息休息了。”

    “没想到你们一直都在塔拉,我们竟不知道,”少奶奶插嘴道,“哦,都怪我为什么不骑马过去看看!不过这里黑人差不多全跑了,事情太多,我实在也走不开。可是我本该抽时间去一趟。我这人真不关心邻居。不过,自然,我们以为塔拉跟十二橡树和麦金托什家一样,给北佬烧了,你们也都到梅肯去了。我们做梦也没想到你们还在家里,思嘉。”

    “是呀,叫我们怎么想得到,那天晚上奥哈拉先生的黑奴逃过这里,一个个吓得眼球突出,跟我们说北佬就要放火烧塔拉了。”老祖母插进来说。

    “而且我们还看见——”萨莉开始说。

    “让我来说好不好,”老奶奶抢着说道,“他们说北佬要在塔拉安营扎寨,说你们正在打点到梅肯去。当天夜里我们就看见塔拉火光冲天,烧了好几个钟头,把我们那些蠢黑奴吓得都逃光了。到底烧掉了些什么?”

    “我们所有的棉花——值十五万块钱。”思嘉沉痛地说。

    “你得感谢上帝烧掉的不是房子,”老祖母说,把下巴搁在手杖上,“你总还可以种更多的棉花,可是你没法子种房子。顺便问一下,你们开始摘棉花了吗?”

    “没有,”思嘉说,“我们的棉花大部分都给毁了,剩下的我看不超过三包,都在最远的河边低地里,根本派不了什么用场。再说我们田里干活的黑人都跑了,也没人去摘。”

    “发发慈悲,我们田里干活的黑人都跑了,也没人去摘!”老奶奶把思嘉的话学着说了一遍,又用讥刺的眼光扫了她一下,“你自己那双漂亮的小爪子出了什么毛病啦,小姐,还有你两个妹妹呢?”“我?摘棉花?”思嘉惊恐地嚷道,仿佛老奶奶是在叫她去犯罪似的,“叫我去学田里干活的黑人?学贫苦的白人?学斯莱特里家女人的样?”

    “贫苦的白人,真是!这年头由不得你轻轻松松地做小姐啦!听我说,姑娘,我年轻的时候我父亲把家给败了,那时我就靠一双手,什么活都干,田里的活也干,后来爸弄到了些钱才又买了些黑奴。我锄过地,摘过棉花,如果需要的话,我现在还照样能干。而且看样子我得去干。贫苦的白人,真是!”

    “哦,可是方丹妈妈,”她的儿媳嚷道,哀求地朝两个姑娘瞥了一眼,似乎要她们帮着平平老奶奶的气,“那是多年以前的事,和现在完全不一样,时代不同啦。”

    “有正当的事需要你去做的时候,时代是没有什么不同的,”独具慧眼的老奶奶不肯让步,“我真为你母亲害臊,思嘉,听你说话的口气,好像贫苦的白人老老实实干活,就算不上是正派人似的。当初亚当耕夏娃织——”

    思嘉想换个话题,便急忙问道:“塔尔顿家和卡尔佛特家现在怎么样啦?他们家的房子有没有被烧掉?他们有没有逃到梅肯去?”

    “北佬没到过塔尔顿家。他们家跟我们一样,不在大路边。可是北佬到卡尔佛特家去过,抢走了所有的牲口和鸡鸭,还把他家的黑奴统统带走了——”萨莉说。

    老祖母打断了她的话。

    “咳!他们还给那些黑姑娘许愿,答应给她们穿绸衣裳,戴金耳环——那就是他们干的好事。凯思琳·卡尔佛特还说看见有些北佬把黑傻瓜放在马鞍后面骑走了。好吧,他们将来无非养下一批杂种的混血儿,我看北佬也不见得能让黑人的血统变得更好。”

    “哦,方丹妈妈!”

    “不要摆出那副受惊的样子,简。我们都是结过婚的人,不是吗?再说,天晓得,这种黑白混血儿我们以前也不是没见过。”

    “他们为什么没把卡尔佛特家的房子烧掉?”

    “那全靠卡尔佛特先生的第二个太太和她那个北佬监工希尔顿。”老奶奶说,她每回提起他家那位从前的女家庭教师,都要把她叫作“第二个卡尔佛特太太”,虽然卡尔佛特先生的第一位太太死了已经有二十年了。

    “我们是坚定不移同情北方政府的。”老祖母用鼻音模仿他们的口气,“凯思琳还说他们两个人赌神发咒说他们现在全家都是北佬了。说卡尔佛特先生死在荒郊野外,雷福特死在葛底斯堡,凯德在弗吉尼亚军队里!凯思琳听了觉得实在屈辱,说宁可房子让他们烧掉。她说凯德回来后要是听说这情况,准会气破肚皮。那就是讨个北佬女人做老婆的好处——那种女人没有自尊心,不懂体面,就只知道保全自己。……他们为什么没有把塔拉烧掉,思嘉?”

    思嘉没有马上回答,她先停下来想了一想。她晓得下面一个问题势必是:“你家里人好吗?你母亲好吗?”她晓得她不能告诉她们说埃伦死了。她要是在这几个富有同情心的女人跟前说起埃伦的死,甚至想起埃伦的死,她自己准会放声痛哭,哭得死去活来。但她不能让自己哭出声来。自从回家以后她还没有真正哭过。她晓得只要一打开泪水的闸门,她那勉强支撑着的勇气就会烟消云散。可是,向她周围的几张友好的脸孔惶惑地一看,她也明白她若是隐瞒了埃伦的死讯,方丹家的人绝不会宽恕她。尤其是老祖母,她对县里的人都看不大起,可是对埃伦却最最真心实意地喜欢。

    “怎么,你说呀,”老祖母眼睛盯着她说,“连你也不知道吗,小姐?”

    “喏,是这样,我是在打仗告一段落后才回家的,”她急忙答道,“那时北佬都已离开。爸——爸跟我说——说是他要北佬不要把房子烧掉,因为苏埃伦跟卡琳两人都在害伤寒,病得很重,没法子移动她们。”

    “我这是头一回听说北佬做好事。”老祖母听说北佬也有好的地方似乎有点懊恼,“两位姑娘现在怎么样啦?”

    “噢,好些,好多了,简直可以说已经好了,只是身子很虚弱。”思嘉答道。她见她所担心的问题似乎已经到了老奶奶的嘴边,拼命想找另一个话题。

    “我——我想跟你们借点儿吃的。北佬就像蝗虫一样,把我们的给全啃光了。不过,要是你们也不宽裕,不妨跟我直说,那么——”

    “你叫波克赶辆大车来,把我们的东西分一半给你们,大米、玉米片、火腿什么的,还有几只鸡。”老奶奶说着,又瞟了思嘉一眼。

    “哦,那太多了!真的,我——”

    “别说啦,我不要听。不然要邻居干什么?”

    “你真好,我没法——可是我该走了。不然家里人会不放心的。”

    老祖母忽然站起身来,一把抓住思嘉的手臂。

    “你们俩留在这里,”她下命令说,同时把思嘉推向后廊,“我要跟这孩子私下说句话。思嘉,你挽我走下台阶。”

    少奶奶跟萨莉两人向思嘉说了声再见,答应不久就去看她。她们觉得很好奇,不晓得老祖母要说些什么,可是老祖母不主动告诉她们,她们是永远也别想知道的。凡是老太太都很难对付,少奶奶在萨莉耳边嘀咕了几句,两人就回去干针线活了。

    思嘉站在那儿把手搁在马笼头上,心情阴郁。

    “嗳,”老祖母说,眼睛盯着思嘉的脸,“塔拉到底出了什么事啦?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思嘉仰视着她那双锐利的老眼睛,知道现在可以对她实说而自己不至于哭了。在方丹奶奶跟前,如果不经过她特殊的允许,谁都不能哭的。

    “母亲死了。”她直截了当地说。

    搁在她臂膀上的手抓得紧紧的,抓得她痛起来,那黄眼睛上面起皱的眼皮眨个不停。

    “是北佬杀死的吗?”

    “是害伤寒死的。就死在我回家的前一天。”

    “别去多想了,”老祖母铁板着脸说,思嘉看到她喉头在吞咽着,“你爸怎么样?”

    “爸——爸有点不太正常。”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说清楚。他是不是病了?”

    “他受刺激——他很怪——他不——”

    “不要跟我说什么不太正常。你是不是说他神经错乱。”

    她这样直言不讳地说出了真情,反而使思嘉感到宽慰。这老太太真好,她并没有在这时刻深表同情,免得思嘉痛哭一场。

    “是的,”她抑郁地说道,“他现在神志不清。他老是恍恍惚惚,有时甚至记不起母亲已经死了。哦,老奶奶,看着他一小时又一小时地耐心坐在那里等她,真叫我心里难受。你晓得的,他从前的耐心,比个孩子还不如。可是有时他要是记起来母亲死了,那就更糟。他常常坐在那里竖起耳朵听她的声音,然后他会突然跳起身来,跌跌撞撞走出屋子到墓地上去。回来的时候总是泪流满面,一遍一遍地说:‘凯蒂·思嘉,奥哈拉太太死了,你母亲死了。’好像我是第一次听到似的,弄得我真想尖声叫喊起来。有时候我听见他半夜三更在喊她的名字,我便起床对他说,她到黑人的小屋里看病人去了。那时他就会嘀里咕噜,说她老是看护别人,累坏了身子。好不容易才能把他骗回床上去,他就像个小孩子。哦,要是方丹大夫在这里多好!我晓得他会有办法给爸治病的。而且媚兰也需要个大夫。她生了孩子以后,一直没有好好恢复——”

    “媚利——生孩子了?她在你们家里吗?”

    “是的。”

    “她到你们家干什么?为什么不到梅肯她姑妈和亲戚家里去?她虽然是查尔斯的妹妹,可是我知道你是不怎么喜欢她的。好吧,你全都说给我听吧。”

    “这说来话长,老奶奶,你要不要进屋去坐下来听?”

    “我站得住。”老祖母简短地说,“你若是在那些人跟前谈自己的事,她们一定会大嚷大叫的,弄得你心里不是滋味。好,你说吧。”

    思嘉于是从亚特兰大被围和媚兰怀孕的事说起,开始还有点结结巴巴,后来看见那双敏锐的老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她,她的话便流畅起来,说得既有力,又可怕。往事又历历在目,媚兰生孩子那一天天气多么热,他们怎样饱受惊险,怎样逃出围城,白瑞德又怎样把他们扔在半路上不管。她讲起荒野中漆黑的夜晚,敌友莫辨的熊熊营火,清晨阳光下枯焦的烟囱,一路上遍地的人马尸体,一直谈到她怎样忍饥挨饿,怎样忐忑地害怕塔拉也变成了一片焦土。

    “我本来以为只要回到家里,妈妈就会料理一切,我就可以把重担卸下来了。在回家的路上我想我已经经历了最糟的事,可是等我知道母亲死了的时候,我才明白什么才真正是最糟的事。”

    她垂下眼睑等待老祖母说话。可是她却好一阵子没有开口,思嘉以为她没有理解自己所陷入的困境。最后,老人才开口说话了,她的口气很温和,思嘉从来没听见她对人说话这样温和过。

    “孩子,对一个女人来说,面对她所能遇到的最糟的处境,是一桩很不幸的事,因为从此以后,就不再有什么事能使她真正感到害怕的了。而一个女人要是对什么都不害怕,那确实是很不幸的。你以为我不能理解你刚才说的话,不理解你的经历?不是那样,我非常理解。我在你这样年纪的时候,经历过克里克[60]暴动,那是紧接着米姆斯要塞大屠杀[61]以后的事,——是的,”她说话时,声音仿佛很遥远,“跟你的年纪差不多,因为那是五十年以前的事了。当时我设法躲进灌木丛里,躺在地上眼看着我家的房子被烧掉,我的兄弟姐妹被印第安人剥了头皮。我躺在那里,只有默默祷告火光不要把我藏身的地方暴露出来。后来他们又把母亲拖出来给杀了,还剥了她的头皮,那地方离我躺着的地方只有二十英尺远。此后又不时有印第安人走回来拿战斧砍她的脑壳。我——我是我妈的宝贝,可是我却躺着,看到这一切。第二天一早,我就走向最近的一个白人居住区。那地方有三十英里路远,我足足走了三天,穿过沼泽地带,躲过了许多印第安人。等我到了那里,人家都当我已经疯了。我在那里认识了方丹大夫,他照顾我。……哎,得了,我说过,那是五十年以前的事了。打那以后,我对无论什么人和事都不会感到害怕,因为天底下最可怕的事,我已经经历过了。可是因为我不懂得害怕,却给我招致许多麻烦,失去了许多幸福。上帝要求女人胆小怯弱,如果她不懂得害怕,就有悖常规。……思嘉,你要永远保留一些让你害怕的东西,就像保留一些东西让你去爱那样。……”

    她的声音渐渐消失。她默默站在那里,她的眼睛回顾到半个世纪前她曾害怕的日子。思嘉觉得焦躁不安。她原以为老祖母能够理解她,说不定还能帮她出主意解决些实际问题。可是她跟所有的老年人一样,尽谈些人家出生以前,谁都不感兴趣的事。思嘉后悔不该推心置腹地把什么都说了给她听。

    “好吧,快回家,孩子,要不他们会不放心的,”她忽然说道,“叫波克下午赶辆大车来。……不要以为你能卸下担子。你办不到的。我知道。”

    那年的夏天气候一直拖延到十一月份,对塔拉这家子人来说,那些暖洋洋的日子可算得上是些好日子。最困难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现在他们有一匹马可以代步。早餐有煎鸡蛋,晚饭有煎火腿,用不着天天吃老一套的山芋、花生和苹果干,有一个节日里,甚至吃过烤鸡。那只老母猪最后终于抓回来了,它和它那窝小猪每天在猪圈里拿鼻子拱土,快活地咕噜咕噜哼着。有时候它们吵得使人说话都听不见,可是那声音听起来毕竟很悦耳,因为那意味着到了天寒屠宰的季节,家里的白人就有鲜猪肉吃,黑人能吃上猪杂碎,冬天的肉食大家都不用犯愁了。

    思嘉到方丹家去了一趟,精神上受到很大鼓舞,只是她自己没有充分意识到。现在她知道有些邻居还在,有些熟悉的朋友家都还幸存,这就驱散了她前几个礼拜刚到塔拉时使她烦恼的失落感和孤独感。方丹和塔尔顿两家的种植场都没有经过军队的践踏,没受到多大损失,因此他们都特别慷慨地把所余无几的食物拿出来给思嘉家分享。邻里间互相帮助本是县里的优良传统,而且他们还不要思嘉付一分钱,告诉她说等明年塔拉有了收成,到那时如方便的话再归还他们。

    思嘉现在有东西给一家人吃,有一匹马,还有从北佬逃兵那里弄来的钱和首饰,眼下最迫切需要的是添置些新衣服。她知道派波克到南方去买衣服很担风险,弄不好那匹马会叫北佬或者邦联的兵抢走。可是至少她手头有买衣服的钱,有马有大车,也许波克能不被抓住而完成这一使命。总之,最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每天早上思嘉起来,一见到蔚蓝的天空和和煦的阳光,就要感谢上帝,因为晴好的天气意味着可以推迟添置冬衣的时间。而且天气暖和一天,黑奴住过的小屋里堆放的棉花就多似一天。那些空着的小木屋现在成了唯一的棉花堆栈。田里的棉花看来要超过她和波克的估计,很可能有四包,这样很快就会把几间小木屋堆满。

    思嘉并不打算亲自下田去摘棉花,尽管方丹奶奶跟她说过那一番尖刻的话。她,奥哈拉家的小姐,现在是塔拉的女主人,要到田里去干活,那是不可思议的。那岂不是把她自己降到跟那头发像一头乱麻的斯莱特里太太和埃米一类人同等地位了吗?她打算叫几个黑人下田干活,自己和几个姑娘料理家务。可是没想到她却受到一种等级观念的反抗,那等级观念甚至比她自己的还要强烈。波克、嬷嬷和普里西一听说要下田干活,马上就大嚷大叫起来,一再声称他们是干家务的黑人,不是种田的黑人。其中嬷嬷闹得最厉害,斩钉截铁地说她从来就不是干田里活的,说她出世的时候,就是养在罗彼拉德家的大宅院里,而不是在黑人的小木屋里。她说她是在老太太的卧房里长大的,晚上就睡在老太太床边的一张小床上。只有迪尔西没有作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普里西,弄得她局促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思嘉拒不理会他们的抗议,还是把他们赶到棉花田里去。可是波克跟嬷嬷老是唉声叹气,干起活来磨磨蹭蹭,思嘉只好叫嬷嬷回厨房去烧饭,叫波克到树林里去张网捉兔子和负鼠,到河边上去钓鱼。波克认为摘棉花有失他的身份,可是钓鱼打猎还不至于如此。思嘉接着要她两个妹妹和媚兰下田,可是效果也不理想。媚兰摘得又好又快,而且心甘情愿,可是在大太阳底下干上一个钟头,就悄悄地晕过去了,然后就得躺上一个礼拜才能恢复健康。苏埃伦每回下田都是满肚子不高兴,眼泪汪汪的,假装也发晕了,可是思嘉拿一瓢凉水朝她脸上一泼,她就马上苏醒过来,像只恶猫似的直吐唾沫。后来她干脆不肯下田了。

    “我不能像个黑人那样到田里去干活,你没法逼我去。要是我们的朋友听见了会怎么想?要是——要是肯尼迪先生知道了会怎么想?哦,要是母亲知道了这件事——”

    “你只要再敢提起母亲,苏埃伦·奥哈拉,我马上就给你一巴掌,”思嘉嚷道,“母亲在这里干的活,比哪个黑人都更辛苦,这你不是不知道,你这架子十足的千金!”

    “她没有!至少没有到田里干过。你不能硬逼我去。我要去告诉爸爸,他不会逼我去干活的。”

    “看你敢去麻烦爸爸!”思嘉嚷道,她既恼她妹妹执拗,又怕她父亲伤心,自己也感到心烦意乱。

    “我来帮你,苏西,”卡琳温顺地插嘴道,“让我来干苏西跟我两个人的活。她身子还没好,不宜到太阳底下去晒。”

    思嘉感激地说道:“谢谢你,糖娃娃。”可是她担忧地看着这位小妹妹。卡琳向来长得娇嫩。脸色白里透红,像是春风吹拂过的樱花。现在她美丽沉静的脸上虽然已失去了血色,却依然似鲜花般动人。当她从大病中清醒过来以后,她发现母亲死了,思嘉变得泼悍起来,世界变了样,成天是没完没了的工作,她总是精神恍惚,沉默寡言。卡琳那纤弱的天性很难适应变化。她无法理解周围发生的事,只是像个梦游人似的行事,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她看来身子很脆弱,事实上也确实很脆弱,可是她听话、肯干,而且乐于助人。思嘉没有吩咐,她空下来的时候,手里总是拿着一串念珠,嘴里不停地为母亲和布伦特·塔尔顿祈祷。思嘉不曾料到她对布伦特的死看得如此严重,伤心到如此地步。在思嘉看来,卡琳仍是个“小宝宝”,年纪太轻,还不至于真的在谈恋爱。

    思嘉站在棉花田里的太阳底下,腰也快弯断了,手也被干棉桃磨粗了。她想若是有个妹妹脾气像卡琳那么好,力气像苏埃伦那么大,该有多好!因为卡琳摘起棉花来,又勤快,又认真。可惜她干了一个钟头,很明显的是她,而不是苏埃伦,身体还没有恢复到能够胜任干这种活的程度。于是思嘉只得把她打发回家了。

    现在棉花田里就剩下迪尔西、普里西和她三个人。普里西做做停停,不卖力气,一会儿喊脚疼,一会儿叫腰酸,不是说肚子不舒服,就是说浑身没力气,到后来她母亲拿根棉花秆子抽得她直叫喊。这一来她稍微卖力一点,还留神离她母亲远远的。

    迪尔西不知疲倦地默默干活,像是一架机器。思嘉背着个沉沉的棉花袋,压得她腰酸背痛,想想迪尔西,觉得真值得拿她身体一样重的金子把她买下来。

    “迪尔西,”她说,“等将来我们重新过上好日子,我不会忘记你今天的辛劳。你真是太好了。”

    这位古铜肤色的女巨人不像别的黑人,听到主人的赞扬,她既不龇牙咧嘴,也不忸怩作态。她毫无表情地转过脸来,语气庄重地说道:“谢谢你,小姐。不过杰拉尔德先生和埃伦小姐待我那样好。杰拉尔德先生连普里西也买下来,免得我伤心,我不会忘记的。我是半个印第安人,印第安人对人家的好处,是不会忘记的。我就是为普里西难过,这孩子太没出息。她看上去就像她爸。她爸就是最反复无常的。”

    思嘉亲自在田里干活固然很累,找个帮手又不是那么容易,可是见到棉花慢慢地从田里搬进小屋,精神就振作起来。棉花似乎能使她恢复信念,使她坚定信心。塔拉是靠棉花致富的,整个南方也是靠棉花兴旺发达的。思嘉是地道的南方人,深信塔拉和整个南方能靠这一片红土地再度崛起。

    当然,她收获的棉花并不算多,可是毕竟有点用处。它可以多少换回一点南方邦联的钞票,好把北佬皮夹里的金币和北佬的纸币节省下来,到非用不可的时候再用。明年春天她要想办法让邦联政府征募去的大个子山姆和别的种田的黑人放回来。要是政府不肯,就拿那北佬的钱向邻居家去雇几个黑人。明年春天,她要种棉花,要种了又种。……她直了直腰,眺望着秋天棕色的田野,似乎看到了明年茁壮而碧绿的棉株,连绵不断地一亩挨着一亩。

    明年春天,说不定到了明年春天,战事已经结束,好日子重又来临。不论南方邦联是胜是败,日子总会更好过些。至少不会再受双方军队的骚扰。战争结束以后,种植场就能过上太平日子。唉,战争快点结束就好了!那时大家种了庄稼就能指望有收成了。

    现在有了希望。战争早晚要结束。她有了一点棉花,有了吃的,有了一匹马,有了为数不多却已珍藏好的钱。是的,最糟的日子已经过去!

    第二十七节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中午,他们全家团聚在餐桌旁,吃的最后一道甜点心,是嬷嬷用玉米粉和干紫黑莓做的,还加了高粱糖浆以增加甜味。气候已使人感到寒冷,这还是这一年的第一次寒冷。波克站在思嘉背后,搓着手兴奋地问道:“思嘉小姐,你看是不是到了该杀猪的时候啦?”

    “你是在想吃猪肠子了吧?”思嘉咧嘴笑着说,“是呀,我自己也想吃鲜猪肉,要是天气持续再这样寒冷几天,我们就——”

    媚兰刚把调羹举到唇边,忽然停下来打断了她的话。

    “听,亲爱的!有人来了!”

    “有人在喊。”波克不安地说道。

    秋天清新的空气里传来嘚嘚的马蹄声,急促得像人猛然受惊时的心跳一样,同时听见一个女人在尖声高喊:“思嘉!思嘉!”

    围桌而坐的众人恐怖地相对而视,旋即推开座椅跳起身来。那喊声虽然由于惊恐有点走样,但分明是萨莉·方丹的嗓音。她上琼斯博罗去路过塔拉,一小时前还在这里聊了一会儿天。此刻,他们刚慌张地拥到大门口,就见她骑着马一阵风似的从车道上飞奔而来。那马汗沫满身,她的头发披散在背后,帽子挂在帽带上。她朝他们冲过来时,并不勒住马缰绳,只是举起手臂往她来的方向挥动。“北佬来啦!我看见的!正沿着大路过来!北佬——”

    她猛地一扯马缰绳,那马才没冲到台阶上。她把马头一个急转,只三大步就跃过了屋侧的草坪,然后再一跃跳过四尺高的树篱,就像是在狩猎场上似的。她们听见沉重的马蹄声穿过后院,穿过黑人住的小屋之间的小路,知道她是抄近路回含羞树去了。

    他们一时间吓得茫然不知所措。稍后苏埃伦跟卡琳相互抓着手呜呜地哭起来了。小韦德吓得待在那里动也不动,浑身发抖,却哭不出声来。他离开亚特兰大那夜以来一直担心的事终于来临了。北佬就要来抓他了。

    “北佬?”杰拉尔德茫然说道,“北佬不是已经来过了吗?”

    “我的上帝!”思嘉嚷道,眼睛正好跟媚兰惊恐的目光相遇。霎时间,在亚特兰大最后一个夜晚的恐怖情景,重新萦回在脑际。那一路上乡间处处是残垣断壁,使她又想起一起起杀人、强奸和残酷害人的故事。她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北佬士兵,手里拿着埃伦的针线盒,就站在过道中间。她想:“我活不成了。我就要死在这个地方。我还以为最糟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呢。我活不成了。我再也支持不住了。”

    随后她看到那匹马,已上好鞍子,拴在那儿,正等待着波克骑到塔尔顿去办事。她的马!她唯一的一匹马,北佬会把它抢走,把奶牛跟牛犊抢走,把母猪和一窝小猪全都抢走——哦,当初费了多大的功夫才把它们从沼泽地里弄回来!北佬还要把方丹家分给他们的公鸡、下蛋的母鸡和鸭子全都拿走。还有食品箱里的苹果和山芋。还有麦粉、大米、干豆。还有北佬皮夹里的钱。他们会把所有的东西统统拿走,让他们在这里活活饿死。

    “绝不能让他们拿走!”她大声嚷起来,众人都吃了一惊,都转过脸来看着她,以为她被那可怕的消息吓昏了,“我绝不愿挨饿,我绝不让他们拿走!”

    “你说什么,思嘉?你说什么?”

    “那马!那牛!那猪!不能让他们拿走!我绝不让他们拿走!”她倏地把身子转向四个黑人,他们在门口缩成一团,他们的黑脸孔都被吓成特别的死灰色。

    “到沼泽地里去。”她迅速说道。

    “什么沼泽地?”

    “河边上的沼泽地,蠢货!把那几只猪赶到那里去。你们全去。快。波克,你和普里西爬到墙角下把那些猪弄出来。苏埃伦你和卡琳把所有吃的东西装进篮子里拿到树林子里去,拿得动多少就装多少。嬷嬷,把那些银器重新沉到井里去。波克!波克,听我说,不要站在那里发呆!把爸带走。到哪里就不用问我啦!随便哪儿都行!爸,你跟波克去吧。你真是个好爸爸。”

    她虽然在狂乱之中,可是仍然考虑到,杰拉尔德眼下处于惝怳之中,如果看见穿蓝军服的北佬,怕承受不了刺激的。她停下来绞着双手,见小韦德被惊吓得抓住媚兰的衣襟哽哽咽咽地哭着,她又增添了一分烦恼。

    “我该做些什么,思嘉?”在一片号哭和仓皇的脚步声中,媚兰的声音显得很沉着。尽管她的脸色如白纸,全身簌簌发抖,然而她平静的声音却使思嘉的情绪稳定下来,使她意识到全家都在听她的吩咐,由她来指点。

    “那奶牛跟那牛犊,”她急忙说道,“都在老牧场上。你骑马把它们赶到沼泽地里去,再去——”

    她话还没说完,媚兰就甩开了韦德的手,立即跑到前台阶,高高撩起她那宽大的裙子,向马儿直奔过去。思嘉只见她那双细腿一闪,裙子和内裤稍稍一飘,人已跨上了马鞍,两只脚已荡在马镫上面。她抓住缰绳,脚后跟朝马肚子上一夹,刚要起步,忽然拉紧缰绳,脸上现出惊恐的神色。

    “我的孩子!”她喊道,“哦,我的孩子!北佬会杀了他的!快把他给我!”

    她一手抓住马鞍头,刚想滑下马来,但思嘉向她尖叫起来了。“快走,快走,去赶牛去,我来照看孩子,我说你快走,你想我怎么会让艾希礼的孩子落到他们的手里?快走吧!”

    媚兰绝望地回头一看,随即猛地一蹬马肚子,那马扬起一阵尘土,向牧场飞奔而去。

    思嘉想道:“真没料到媚利·汉密尔顿居然还会骑马!”随即她赶紧进屋,韦德哭哭啼啼跟在她后面,想要抓住她飘动的衣裙。等她一跳三级地上了楼,见苏埃伦和卡琳挽着橡木条篮子,正往食品间跑去。波克使劲抓着杰拉尔德的臂膀,把他拖往后廊。杰拉尔德嘴里咕咕哝哝,像个孩子似的由他拖着走。

    她听见后院里传来嬷嬷粗糙的嗓音:“你去,普里西!你下去把小猪递给我!你晓得我个子太大钻不进那栅栏。迪尔西,快来叫这不中用的孩子——”

    “我还以为把这些猪关在屋角下是个好主意,不会叫人偷去,”思嘉一面往自己的卧室跑去,一面心里想道,“我怎么没想到在沼泽地里造个猪圈呢?”

    她拉开五斗橱最上面的一个抽屉,从衣裳堆里捡出北佬那只皮夹。她从针线筐里匆匆取出藏在里面的一枚宝石戒指和一副钻石耳环,放进了皮夹。可是皮夹藏哪里好呢?塞在床垫子里?放在烟囱上面?扔进井底里?放在怀里?哦,不,千万不能!皮夹子会从紧身衣里鼓起来,万一给北佬看见,就要剥掉她的衣服搜身。

    “他们要是那样,我要羞煞人的。”她胡思乱想着。

    楼底下奔跑声啼哭声乱成一团。思嘉此刻虽然心乱如麻,但还是想到她但愿能和媚兰在一起该多好。她说话沉着。打死北佬的那天她显得那么勇敢。媚利可抵上其余的三个人。媚利——她刚才说了什么?哦,不错,孩子!

    思嘉手里攥着皮夹,快步穿过过道跑进媚兰的卧室,那孩子小博正睡在浅摇篮里。她把他抱在怀里,孩子被惊醒了,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拳头。

    她听见苏埃伦在喊:“快点,卡琳!快点!我们装够了。哦,妹妹,快!”又听见后院里响起了小猪的尖叫声和愤怒的呼噜声,跑到后窗口一看,见嬷嬷两臂各夹着一只挣扎着的小猪,一摇一晃地正在穿过棉花田。她后面跟着波克,也夹着两只小猪,一面还推着杰拉尔德在他前头走着。杰拉尔德舞着手杖,蹒跚地走过田垄。

    思嘉身子靠在窗口外,大声喊道:“迪尔西,把那母猪也带上!叫普里西把它赶出来!你可以把它放在田里赶着走!”

    迪尔西抬起头来,她那古铜色的脸上现出为难的样子。她围裙里兜着一大堆银器。她的手指着屋角下。

    “那母猪咬了普里西,我把它仍旧圈在屋角下了。”

    “便宜了那母猪。”她想,又匆匆回到卧室,把从北佬身上搜来已收藏好的手镯、胸针、相框、银杯匆匆地找出来。可是把它们藏到哪里去呢?一只手抱着小博,另一手拿着皮夹和一堆小玩意儿可真别扭。她于是先把小孩放在床上。

    那孩子一离开她的怀抱,就哇哇哭起来了。思嘉忽然灵机一动。把那些东西藏在孩子的尿布里岂不更妙?她忙把孩子翻了个身,把衣服朝上拉起,把皮夹塞进尿布靠背后的地方。孩子经她一折腾,哭得更凶,她忙把那三角尿布在那两条乱踢的小腿之间缚牢了。

    “现在,”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心想,“现在可以到沼泽地里去了。”

    她一手抱着大声号哭着的孩子,另一手紧抓着首饰,冲进楼上的过道。忽然她停住快步走,一阵恐惧袭来,只觉两腿发软。这屋子里好静!静得多么可怕!他们全都走了,就撇下她一个人吗?竟没有一个人等她一下吗?她并没有要他们只让她一个人留下。这年头对一个单身女人来说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何况北佬就要来了——

    她听见一个轻微的响声,不觉吓了一跳,忙转身一看,原来是她的儿子蜷缩在栏杆旁,她自己在慌乱中已经把他给忘了。他眼睛睁得很大,惊恐万状,想要开口说话,可是只见喉头颤动,却发不出声音来。

    “起来,韦德·汉普顿,”她急忙吩咐道,“快起来自己走。妈现在没法抱你了。”

    他跑到她身边,像个受了惊的小动物,一把抓住她宽大的裙子,把脸埋在里面。她感觉到他一双小手在裙子褶缝里摸索着她的腿。她从楼上走下来,可是每跨一步都被他的手牵制着,她狠狠地嚷道:“放开我,韦德!放开我,你自己走!”可是那孩子的手反而拽得更紧。

    她走到楼梯口,那楼下的一切,仿佛都向她扑来。所有那一件件亲切的、妥善保管的家具似乎在向她耳语:“再见!再见!”她喉咙口一阵哽咽。那间埃伦辛勤工作过的小办事间的门开着,她可以瞥见那张旧写字台的一角。那边是餐室,餐桌旁的椅子东倒西歪,餐桌上盆子里吃剩的东西还没有收拾掉。地上的碎呢地毯是埃伦亲手染色,亲手织成的。墙上还挂着外婆罗彼拉德的画像,胸口半裸着,头发高高堆着,鼻旁两道深深的纹路,使她的脸永远呈现出一种颇有气度的讥笑。这里的一切都构成她早年的回忆,都深深地扎根在她的心中。此刻都在向她呼喊:“再见!再见啦,思嘉!”

    北佬会把一切——这里的一切全都烧掉!

    现在她是最后一瞥自己的家,待她从林子里或者沼泽地里回头时,看到的恐怕只有浓烟滚滚中的烟囱和烈焰腾飞的屋顶了。

    “我不能离开你,”她心里想道,害怕得牙齿震颤作响,“上回爸不肯离开你。他对他们说就连他一起烧掉好了。这回就让他们连我也一起烧掉好了,因为我实在离不开你。我现在剩下的,就只有你了。”

    决心既已下定,反而不觉恐惧,只是心里有一种冷却的感觉,仿佛一切希望与恐惧都已冻结了。她正这样站着时,忽然从林荫道上传来杂沓的马蹄声,銮铃的叮当声和军刀的碰撞声,接着一声刺耳的吆喝:“下马!”她连忙弯下身,非常迫切地,然而却是异常和蔼地对她身旁的孩子说道:“放开我,韦德,好孩子!赶快下楼,穿过后院,跑到沼泽地里去。嬷嬷和媚利阿姨都在那里。快点跑,宝贝,不要害怕。”

    孩子听她语调变得很温和,便抬起头来看着她。思嘉见他眼中的神色,就像一只掉进陷阱的小兔子,不觉心里冷了半截。

    “哦,圣母!”她祷告道,“千万不要让他惊厥过去!在北佬面前千万不能那样。不能让他们看出我们害怕他们。”她见孩子把她的裙子抓得更紧,明确地说道:“勇敢点,韦德,他们不过是一小队该死的北佬!”

    于是她下楼迎上前去。

    舍曼将军此时正率军离开亚特兰大横穿佐治亚州向海边进发。临行前他下令纵火把亚特兰大付之一炬。在他面前三百英里长的领土实际上是没有设防的,因为除了人数极少的自卫队外,只有由老人和孩子组成的民团。

    佐治亚州的千里沃土,种植场星罗棋布,这里还庇护着一些妇女、儿童、老人和黑奴。在这一带八十英里的狭长地带,已遭受北佬的焚烧和掳掠。无数房屋被夷为平地,无数家庭被抢劫一空。可是,在思嘉眼里,仿佛这不是整个南方的灾难。她见到蓝制服军拥进她家前廊,以为这完全是个别的,只是针对着她和她的一家的恶毒行径。

    她站在楼梯脚下,怀里抱着孩子,韦德紧紧依偎着她,把头藏在她的裙子里,眼睁睁看着北佬蜂拥进屋,粗暴地把她推向一边,冲上楼去。楼下的北佬把家具拖到前廊里,拿刺刀往椅子、沙发、窗帘、地毯里乱戳乱捅,想找寻贵重的东西。楼上的北佬把床垫、被褥统统扯破,弄得羽毛四处飞舞,飘到楼下落在她的头上。思嘉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们恣意劫掠和破坏,满怀着一种无能为力的愤怒,把心里残存的一点点恐惧也都消除了。

    带队的北佬是个中士,矮个子,弓形腿,头发已经花白,嘴里嚼着一大块烟草。他第一个走到思嘉跟前,不住地朝地板上和她裙子上乱吐唾沫,直截了当地对她说道:“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太太。”

    她刚才竟忘记了自己手上还拿着首饰,本来是想把它藏起来的。于是她脸上挂着冷笑——她希望她的冷笑能像她外婆画像上的一样生动——把首饰扔在地板上。看着那些士兵贪婪地扑上去抢夺,不觉心里暗自好笑。

    “麻烦你把你的戒指和耳环取下来。”

    思嘉把孩子放在臂下挽住,使得孩子的脸向下涨得通红,并尖声号叫起来。她先取下一副石榴石耳环,那本是杰拉尔德送给埃伦的结婚礼物,随后又脱下那只大蓝宝石戒指,那是查尔斯送给她做订婚礼物的。

    “不要扔,拿来给我,”中士伸出双手说,“那些小杂种已经捞了不少了。你还有什么?”他的眼睛拼命地打量着她的胸衣。

    一时间思嘉头脑发晕,仿佛觉得一双粗暴的手伸进她的胸部,在摸着她的吊袜带。

    “没有了。不过我想你们总要习惯地把你们的受害者剥光衣服抄身的吧?”

    “噢,我相信你的话。”中士的脾气还好,说罢转过身吐着唾沫离开了。思嘉把孩子抱正,轻轻拍拍他,又用手托住尿布上藏皮夹的地方,心里感谢上帝,媚兰有个孩子,孩子身上又有块尿布。

    她听见楼上沉重的靴子践踏声,家具从地板上拖动的吱嘎声,瓷器和镜子敲碎的声音,还加上士兵找不到值钱的东西愤而发出的诅咒声。从院子里传来高声呼喊:“把它们脖子扭掉!别叫它们跑了!”接着是母鸡咯咯,鹅鸭嘎嘎,没命地叫着。又听见猪的长声尖叫,随着一声枪响,叫声骤停,她知道那只母猪这下完蛋了,心里一阵刺痛。该死的普里西!只管自己逃跑,把那母猪就那样扔下了。但愿小猪安然无恙!但愿全家人都平安躲进了沼泽地。可是究竟怎样却无从知晓。

    她默不作声地站在过道里,眼看着那些北佬士兵呼喊着,咒骂着,在她身前身后窜来窜去。韦德害怕得紧紧抓住她的裙子。他紧挨着母亲,她能感觉到他身子在颤抖,但她也无法对他说出一句安慰的话。她不愿意对北佬说一个字,无论是请求,是抗议,或是表示愤怒。她只感谢上帝让她的双膝还有力量支持她站着,让她的脖子还挺有力地使她的脑袋抬得高高的。可是当她看到一小队胡子兵噔噔走下楼梯,手里拿着各色各样东西中竟有查尔斯的军刀时,她忍不住叫喊起来了。

    那把刀是属于韦德的。本来是他祖父的军刀,后来传给他父亲的。孩子去年生日那天,思嘉就把它送给了他。而且送刀的时候还相当郑重其事,媚兰还哭了,她饱含着自豪与怀念的热泪亲吻了孩子,嘱咐他长大后一定要做一个勇敢的军人,就像他父亲跟祖父那样。韦德也非常得意,常常爬到桌子上去,拍拍那把挂在墙上的军刀。思嘉可以忍受自己的东西让那些可恶的家伙抢走,可是却忍受不了这个——这个她孩子引以为荣的东西。小韦德听见母亲的喊声,竟也胆子大起来了,一面大声哭着,一面从她母亲的裙子里伸出一只手喊道:“那是我的!”

    “你不能把那把刀拿走!”思嘉也急忙伸出手来说道。

    “我不能,嘿?”那个拿军刀的小个子大兵说道,还轻薄地咧开嘴朝着她笑,“哼,我能拿!这是叛乱分子的刀!”

    “这不是。这是把墨西哥战争用过的军刀。你不能把它拿走。它是我小儿子的。是他祖父传下来的!哦,上尉!”她转向中士道,“请你叫他把军刀还给我吧!”

    那中士一下子荣升了好几级,心里着实高兴,便走上前去。

    “把刀给我瞧瞧,鲍勃。”他说。

    小个子骑兵不情愿地把刀递给了他。“这把刀柄是纯金的呢。”他说。

    中士把刀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一阵子,又举起刀柄对着阳光看着刻在上面的字。

    “‘献给威廉·R.汉密尔顿上校,'”他辨认道,“‘表彰英勇善战。参谋部赠。1847年于布埃纳维斯塔。'”

    “嚯,太太,”他说,“我本人也上过布埃纳维斯塔战场。”

    “是吗?”思嘉冷冷地说。

    “可不是。那可是一场激战,你听我说。在那次战争中可从来没打过那样激烈的仗。这么说,这把刀是孩子祖父的啰?”

    “是的。”

    “好吧,就还给孩子吧。”中士说,他手帕里包着一包首饰已经感到满足了。

    “可是那刀柄是纯金的呢。”小个子骑士不肯罢休。

    “就留给她做个纪念吧。”中士咧开嘴笑着说。

    思嘉接过刀,连“谢谢”也没说一声。拿回自己的东西,为什么还要谢谢这帮强盗?她把刀靠紧身边拿着,那小个子骑兵还在跟中士争论不休。

    后来,那中士按捺不住了,骂那二等兵见鬼去,还不许他回嘴,终于那二等兵喊道:“那好,就让我去给那些叛党留下点什么来做纪念吧。”小个子二等兵说罢便朝后屋里赶去,思嘉这才松了口气。他们没提起要烧屋子,也没叫她走出房外好让他们放火。也许——也许——这时楼上的士兵和外面的士兵都正逛进过道。

    “有什么吗?”中士问道。

    “一头母猪,几只鸡和鸭子。”

    “有点玉米、一点山芋和豆子。准是我们刚才看见那个骑马的野猫报过信了。”

    “保罗·里维尔,你说呢?”

    “嗯,这里没多少油水,中士。你已经捞到一点了。我们还是快点走,要不整个村子都会得知我们来到的消息了。”

    “熏腊间底下挖过没有。他们总是把东西埋在那下面。”

    “他们根本就没有熏腊室。”

    “黑人的小屋里找过没有?”

    “小屋里堆的全是棉花。我们把它烧了。”

    刹那间,思嘉回想起在棉花田里受烈日暴晒的悠长日子,仿佛又感觉到可怕的腰酸和背痛。然而一切都是白费。棉花全完了。

    “你们这里真的没多少东西吗?说实话,太太。”

    “你们的军队以前来过的。”她冷冷地说。

    “那是真的。我们九月份到这一带来过。”一个士兵说,手里摆弄着什么东西,“我刚才忘了。”

    思嘉见他手里拿的正是埃伦生前常常戴的那个金顶针,她立刻记起母亲的一双纤纤玉手戴着它做针线活儿的情景,触景生情,深感悲戚。现在那顶针就躺在那陌生人的肮脏粗糙的手掌上,不久就要被带到北方,戴在一个北佬女人的手指上,还会恬不知耻地引以为荣。哦,埃伦的顶针!

    思嘉低下头,不让北佬看见她在哭泣。她的眼泪一滴滴慢慢地落在孩子的头上,在泪眼模糊中,她看见那些北佬涌向门口,听见中士在粗声粗气地命令他的士兵。他们走了,塔拉平安无事了,可是怀念埃伦的痛苦使她高兴不起来。她听见马蹄声,军刀碰撞声,以及北佬大兵满载着抢掠的衣服、床毯、图画、鸡鸭和那只母猪,沿着林荫大道渐渐远去时,心里稍觉宽慰一点,然而她精神上稍不紧张反而顿时觉得浑身疲软无力了。

    接着她闻到一股烟火味,转过身来,可是刚从紧张中松弛下来的她,身心交困,实在顾不得那些棉花了。她从餐室打开的窗口望出去,见黑人的小屋里,余烟仍在袅袅上升。棉花完了。这就意味着纳税的钱和打算度冬的钱也都完了。可是她现在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棉花在焚烧。她以前曾看到过棉花着火的情形,知道即使有许多男人来扑救,也很难把火扑灭。感谢上帝的是多亏今天没有刮风,没有把火星带到塔拉的屋顶上,也多亏那一排小屋跟正屋离得很远。

    忽然她倏地转过身来,刻板得像时钟的指针一样,她的一双惊恐万状的眼睛直瞪瞪地穿过过道,向厨房里望去。厨房里正在冒烟!

    她连忙把孩子放在过道和厨房之间,又猛地甩开了牢牢抓住她的韦德,把他直推到碰上墙壁。她冲进厨房,里面已浓烟弥漫,她呛得咳嗽不停,眼泪直淌,立即退出来。她撩起裙子捂住鼻子,奋不顾身地又冲了进去。

    厨房里只有一扇小窗,本来光线就不好,现在室内满是浓烟,简直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她能听见火苗的咝咝声和木柴的爆裂声。她举起手挥开眼前的浓烟,眯起眼睛细看,只见一道道细细的火焰穿过地板向墙上扑去。有人把壁炉里燃烧着的木柴抽出来在厨房里四处乱扔,干燥的松木地板把火焰吸进去,又把火焰像喷水似的扑哧扑哧喷出来。

    她忙又赶回餐室,从地板上顺手扯起一块地毯,乒乓一声撞翻了两张椅子。

    “我一个人绝扑灭不了它——我绝对扑灭不了它!哦,上帝,要有人帮忙就好了!塔拉要完了——完了!哦,上帝!一定是那个小个子大兵捣的鬼,他说过要给我们留点纪念。唉,我真不该不让他把那把刀拿走!”

    她走过过道时,看见她儿子捧着刀躺在地上。他紧闭着眼睛,脸上的神情呆滞,显得异常的平静。

    “我的上帝!他死了!被他们吓死了!”她在极度的痛苦中这样想,可是她并没有停下脚步,直奔厨房门口一只盛饮水的桶旁。

    她把地毯的末端浸在水桶里,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冲进厨房,把门啪的一声关上。她持续地摇晃着、咳嗽着,可是她还是拿起地毯奋力扑打一条条迅速向她扑来的火舌。她的长裙子两度着了火,都被她用手扑灭。她的头发也已散乱披在背后,她闻到一股头发烧焦的难闻臭味。火焰似条条火蛇,扭动着跳跃着向四壁乱蹿。她突然感到一阵疲乏袭来,知道大势已去,无法挽救。

    正在危急关头,门忽然推开了,冷风吹进来助长了火势,火焰一下子蹿得更高了。门又立即关上,思嘉在滚滚浓烟中勉强看清,是媚兰拿着一块又重又黑的东西在扑打火焰,同时还用她的脚在踩灭火焰。她听见她呛得直咳嗽,看见她身子摇摇晃晃,又瞥见她脸色惨白,神情坚定,她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又见她用块地毯前仰后合地猛烈扑打着。她们两人持续并肩奋战了很久,思嘉才见火线渐渐缩短了。就在这时,媚兰忽然转过身来,一声大喊,用尽全力扑向思嘉。

    思嘉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躺在后廊里,她的头舒舒服服地枕在媚兰的腿上,西斜的阳光正照在她的脸上。她的两手、双肩和脸孔被火灼伤,疼得简直无法忍受。小屋里仍在冒烟,浓烟把一排小屋全笼罩住了,同时棉花的焦臭异常刺鼻。思嘉见一缕缕烟还在从厨房里冒出来,拼命挣扎着想站起身来。

    可是媚兰按住了她,沉静地对她说:“躺着别动,亲爱的,火已经灭了。”

    她吁了口气,闭上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她听见近旁那婴儿发出咯咯的声音,又因听见韦德在打嗝的声音而感到放心。原来他没有死,感谢上帝!她睁开眼睛仔细看看媚兰的脸,见她鬈发有些被烧焦了,脸被熏黑了,然而她仍在微笑,两眼兴奋地闪闪发光。“你成了个黑人了。”思嘉低声说道,倦怠地把头埋进那柔软的枕头。

    “你更像是个化装黑人乐队里的滑稽演员。”媚兰回敬了一句。

    “你为什么扑在我身上?”

    “因为,亲爱的,你的背上着火了。我知道今天这一折腾,真能把你的命给送掉,可是没想到你也会晕过去。我把那几头畜生拴在树林子里,就马上赶回来了。我想起你一个人在家,还有两个孩子,我几乎急死了。北佬——北佬没把你怎么样吧?”

    “如果你指的是强奸,那倒没有。”思嘉说,挣扎着想坐起身来。媚兰的大腿固然很柔软,可是躺在走廊里却很不舒服,“可是他们把所有的东西全都抢走了。我们现在已一无所有——嗳,你怎么还快活得起来呢?”

    “我们两人都平安无事,我们的孩子也都好好的。我们还有房子住,”媚兰说时带着轻快的语调,“现在到了这种地步,人们所能够指望的,也只有这些……哎呀,小博撒尿了!我猜北佬大约把他的大尿布也给抢去了。他——思嘉,他尿布里是什么东西呀?”

    她突然急忙伸手到孩子的背后,摸出了那只皮夹。她朝那皮夹瞧着,一时间像是从没见过它似的,接着就放声大笑,一阵又一阵的纵情欢笑,丝毫不是歇斯底里。

    “只有你才想得出这个好主意,”她大声喊道,一把搂住思嘉的脖子,还亲吻了她,“你真是我最经得起打击的好姐妹。”

    思嘉由她搂着自己,因为她实在太疲乏,没有力气挣扎,因为她赞美她的话听起来非常顺耳,还因为刚才在浓烟滚滚的厨房里的一幕,使她对她的小姑产生了较深的敬意,也产生了较为亲密的伙伴情谊。

    “我不能不承认,”她不太情愿地想道,“在你处境困难的时刻,她总会来到你的身边。”

    第二十八节

    一场严霜,天气骤冷。寒风从门槛下扫进屋里,把松动的窗玻璃震得单调地叮当作响。落叶树光秃秃的枝丫上,最后一批叶子已经脱落,唯有松树还披着绿装,黑黢黢地映衬在灰白的寒空。车辙纵横的红泥大路冻得似燧石般坚硬,饥馑乘风横扫佐治亚州全境。思嘉痛苦地回想起她跟方丹奶奶的一次谈话。那是在两个月以前的一天下午,现在却像是多年以前的事了。当时她跟那位老奶奶说,她已经经历过她可能碰到的最最险恶的遭遇。这话她原是打心底里发出的,可是如今看来,却像是小学生的夸张语言。在舍曼的军队第二次来到塔拉以前,她还多少有一点食物,有一点钱,她的邻居们比她更宽裕,她还有棉花可以换钱来度过寒冬。可是现在棉花没有了,食物没有了,钱没处买得到吃的,对她说来,也没什么用处了。邻居的处境比她还要不如。她至少还有一头奶牛,一头牛犊,几头小猪和一匹马,这些邻居们都没有。他们有的,只是藏在林子里和埋在地下的一点点东西。

    塔尔顿家的费尔希尔庄园已经化为一片焦土,塔尔顿太太和她四个女儿都住在监工的屋子里。芒罗家在洛夫乔伊附近的房子也已夷为平地。含羞树的木结构厢房烧掉了,正屋多亏那耐火的厚厚灰泥,再加上方丹家主仆用浸透水的毯子和被单奋力扑救,才保存下来。卡尔佛特家的屋子这次又亏得他家北佬监工希尔顿求情,幸免于难,可是除了房子,所有的家畜家禽全被洗劫一空,连一颗谷穗也没给留下。

    在塔拉乃至全县,食物是个普遍的问题。绝大多数人家,除了所剩无几的山芋和花生以外,就只有到林子里去弄点野味。他们手头所有的东西,都很愿意跟他们较为窘困的邻人共享,就像他们在富裕的往日一样。然而过不多久他们就没什么可以与人分享了。

    在塔拉,如果波克运气好,弄到了野味,一家人就吃兔子、负鼠或者鲶鱼。不然就只能喝上一点点牛奶,吃点山胡桃、炒橡实和烤山芋。大家从来都不曾填饱过肚子。思嘉似乎时时看到的总是一双双伸着的手和哀求的目光。这简直要逼得她发疯,因为她自己何尝不同样在挨饿呢。

    她命令把小牛宰了,因为它每天要吃掉好多宝贵的牛奶。当夜大家都饱餐了一顿新鲜小牛肉,可是因为吃得太多,人人的肚子都吃坏了。她知道她该杀一头小猪,可是却一天天拖延下去,想等它长得更大些。这些猪实在太小,现在杀了也没有多少肉,要是拖延些日子,就可以多吃些肉。到了晚上,她常跟媚兰商量,要不要派波克带点北佬钞票骑马出去试试看能不能买到点吃的东西。可是她们又怕马和钱都被抢走,一时拿不定主意。他们不知道北佬到底在哪里。可能远在几千英里之外,也可能近在河的对岸。思嘉有一回在失望之中打算亲自骑马出去找吃的,可是大家怕她碰见北佬,全家歇斯底里地嚷起来,迫使她放弃了这个计划。

    波克出去寻找粮食,渐渐越走越远,有时彻夜不归,思嘉也从不去问他。他有时带回来野味,有时候带回点玉米或者一袋干豆。有一回他竟带回一只公鸡,说是从林子里抓到的。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可是心里难免有点愧疚,知道那分明是波克偷来的,就跟那些玉米干豆一样,全是来路不正的。就在这事过了不久,一天夜里,全家人早已入睡,他轻轻敲开思嘉的房门,忸怩不安地伸出一只被子弹打中的腿。思嘉一面替他包扎,一面听他结结巴巴说,他在费耶特维尔怎样想钻进人家的养鸡棚里去被人发现的经过。思嘉没有问是谁家的养鸡棚,只是含着泪水轻轻地拍拍他的肩膀。黑人又蠢又懒,常常惹人生气,可是他们都有一颗用金钱买不到的忠心,对白人主子一心一意,为了给主人寻找食物,甘冒生命的危险。

    若是在往日,波克的偷鸭摸狗,会被看成是一桩严重的过错,很可能要挨一顿鞭子。若是在往日,思嘉起码要狠狠责骂他一顿。“一定要牢牢记住,亲爱的,”埃伦曾经说过,“上帝把这些黑人交付给你,你不仅要对他们肉体上的幸福负责,也要对他们心灵上的安宁负责。你要知道他们就像是些孩子,你得把他们当作孩子那样护卫他们,你自己随时随地应给他们做个好榜样。”

    可是现在,思嘉早把那教诲抛之脑后。她现在其实是在鼓励偷盗,而且被偷盗的人处境可能比她还要困难。可是这不再使她感到内疚。事实上她对这事的道德上的分量并不看重。她既不处罚他,也不责备他,只对他中了枪弹心中感到不安。

    “下回你得当心点,波克。我们不能失去你。没有你我们怎么办?你对我们这样好,这样忠心,等我将来有了钱,我要买一只大金表送给你,刻上《圣经》上的话:‘出色的、善良而忠心的仆人。'”

    波克听见表扬,面露喜色,极其小心地揉擦那包扎好的腿。

    “那真太好了,思嘉小姐,你什么时候会有钱呢?”

    “我不晓得,波克,不过将来我总会有钱的。”她很快地扫了他一眼,眼光中饱含着辛酸,使他很觉不安,“总有一天,战争结束之后,我会有好多钱,那时我再也不会挨饿受冻。我们大家都不会挨饿受冻。我们大家都可以穿上漂亮的衣服,每天吃上烤鸡,而且——”

    这时她停住不说了。她想起自己亲手制订并且严格执行的一条规则,那就是在塔拉,谁也不许提起曾经吃过的好东西,也不许提起如果有机会的话,现在想吃什么东西。

    波克悄悄溜出房门。思嘉失神地凝视着远方。在那一去不复返的往昔的日子里,生活是多么复杂,有那么多纠葛,那么多头绪纷繁的问题。诸如怎么去赢得艾希礼的爱,同时又要使得另外许多追求她的人既感到失望又不肯撒手。又如怎样把自己一些小小的越轨行为瞒过长辈,对妒忌她的女孩子怎样去安慰她们,或者去侮慢她们,怎样挑选时装的式样和衣料,怎样一一试着梳各种各样的发式,哦,需要确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现在的生活却简单得出奇。现在全部值得关注的事就只限于有足够的食物以免挨饿,有足够的衣服以免受冻,有一间不太漏的屋子可住就行了。

    就在这些日子里,思嘉夜复一夜地常做噩梦,而且此后多年摆脱不掉。她梦到的情形每回都是一样,连细节都没什么不同,可是她每做一回噩梦,心里的恐惧就增加一分,到后来在醒着的时候,也担心一旦入睡又会受到噩梦的缠扰。那引起她第一次做噩梦的当天情景,她至今仍历历在目。

    连日来凄风苦雨,屋子里阴冷潮湿。壁炉里的柴火受了潮,燃烧时烟雾腾腾,增加不了多少热气。早餐以后,除了牛奶便没有别的东西可吃。山芋已经吃光,波克的捕猎又一无所获。明天除了必须杀掉一头小猪就别无他法可想了。一张张饥饿的脸,无论是白人的黑人的,都紧紧绷着,呆呆地瞅着她,默默地祈求她弄点吃的东西。看来她只有冒着牺牲那匹马的危险,叫波克骑出去买点食物了。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韦德害了喉咙痛,发起高烧来。眼下既没处去请大夫,又没地方去弄药。

    思嘉空着肚子守在儿子身边,到后来乏得支持不住,请媚兰帮她照看一下,自己躺在床上想小睡片刻。她双脚冰凉,恐惧和绝望沉重地压在她心头,她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她一再思忖:“我该怎么办?我的出路在哪里?世界上难道没有人能帮助我吗?”世界上竟连生活保障也没有了吗?为什么就没有个精明而强健的人接过她肩上的重担呢?她本不是个挑重担的料子,她也不知道怎样来挑这重担。想了一阵子,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到了一个荒凉陌生的地方,四周浓雾弥漫,伸手不辨五指。连脚下的大地也动摇不稳。那是个鬼怪出没的地方,笼罩着一片寂静,静得可怕。她心中茫茫,恐怖万状,像是个黑夜里迷路的孩子。她感到又冷又饿,她害怕周围的浓雾里潜藏着什么东西,她想要叫喊,却喊不出声来。浓雾中伸出许多手来,那是些无声的、冷酷的鬼怪的手,想抓住她的衣裙,把她拖到那动摇不稳的地层下面去。这时,她又知道在冥冥之中有个地方,能给她以庇护,给她以帮助,给她以安全,给她以温暖。可是那地方又在哪里?她能不能快点到达那里,以逃脱鬼手把她拖进那动荡不定的地层下面去的厄运呢?

    忽然她奔跑起来,像发了疯似的在浓雾中拼命奔跑,边跑边喊,伸着双臂乱抓,可是抓到的只是空气和湿雾。避难的天堂到底在哪里?她知道有个避难所,可是它隐藏着,不让她接近。她要是能到达那地方就好了!那她就得救了!可是恐惧使她两腿发软,饥饿使她头脑发晕。她发出一声绝望的呼喊惊醒过来了,只见媚兰正焦虑地俯视着她,她的手正在把她摇动得清醒过来。

    以后她只要空着肚子上床,就要重复这样的噩梦。而空着肚子又是十分经常的事。她害怕噩梦非常厉害,甚至不敢入睡。她竭力想说服自己,像这样的梦并没有什么可怕。梦境里无非是些浓雾,用不着害怕到这种地步。可是想到要跌进浓雾中去,她总不免要胆战心惊,后来她就和媚兰睡在一张床上,媚兰一见到她身子在抽动,嘴里在呻吟时,知道她又遭噩梦骚扰,就把她及时唤醒。

    精神上的折磨,使得思嘉日益苍白消瘦。原来圆润美丽的脸蛋儿上,颧骨显得更高了,稍向上斜的绿眼睛显得更加触目了。她看上去竟像是一只四处觅食的饥饿的猫。

    “白天的生活就如同一场噩梦,更哪堪夜晚的折腾。”思嘉绝望地这样想,于是她每天从自己的一份食物中省一点下来,留着在临睡以前吃。

    圣诞节快到了,弗兰克·肯尼迪带了一小队军需队员,又一次来到塔拉,枉费心机地想给军队征集粮食和军马。他们一行人衣衫褴褛,看上去像是群无赖汉,所骑的马不是瘸腿的,就是害喘息症的,显然是不能在战地服役的。那些人跟他们骑的马也很相匹配,除了弗兰克以外,不是少了一条胳膊,就是缺了一只眼睛,要不就是关节僵直,转动不灵。身上的衣服,多数是从北佬那里缴获的蓝军服,所以他们刚一露面时,在塔拉人还引起了一场虚惊,以为舍曼的北佬又回来了。

    他们留在塔拉过夜,睡在客厅的地板上。几个星期以来,他们一直在外面露宿,不是睡在松针上,就是躺在坚硬的泥地上,现在能在丝绒地毯上舒展身子,就可以算是一种享受了。虽然他们都是蓬头垢面,满脸胡子,然而却很有教养,谈笑风生,讨人喜欢。他们能够在一幢大房子里,和几个漂亮的女人在一起共度圣诞,像是跟打仗前一样,心里都很高兴。他们不是严肃地谈打仗的事,而是扯些无耻的谎言,逗得几个女孩子哄然大笑,给这劫后空荡荡的屋子第一次带来了轻快的、节日的气氛。

    “简直跟我们以前在家里举行宴会差不多了,是吗?”苏埃伦快活地对思嘉低声说道。她见来客中有个追求自己的人,心里高兴得不得了,她的眼睛片刻也没有离开过肯尼迪。思嘉见苏埃伦今天居然颇为美丽动人,觉得非常惊讶,因为她病后一直很瘦,此时却两颊泛红,眼里闪出柔和的光辉。

    “她一定是真心爱着他,”思嘉轻蔑地想道,“我猜她要是一旦有了自己的丈夫,就会通情达理起来,哪怕她丈夫是那个大惊小怪的老弗兰克。”

    卡琳也显得开朗愉快些,眼睛里那梦幻般的神色也消失了。她得知那些人中间有一个认识布伦特·塔尔顿的,在他遇难的那天还曾跟他在一起,她拿定主意等晚饭后找那人私下里好好谈谈。

    晚餐时媚兰一反平日羞怯的常态,显然活跃起来,使四座皆惊。她跟一个独眼士兵有说有笑,甚至还稍稍带点卖俏,那士兵当然也对她加倍殷勤。思嘉知道她这样做无论在精神上和体力上都要做出很大的努力,因为媚兰在男人面前向来羞涩得不知所措。何况她现在身子还远远没有恢复。她硬说自己身体很好,干起活来比迪尔西还多,可是思嘉心里明白不是那么回事。她只要一提东西就会脸色发白,用力一过度总是突然坐下像是两条腿再也支撑不住似的。可是今晚她跟苏埃伦和卡琳一样,想方设法尽可能让那些士兵欢度这圣诞之夜。只有思嘉对客人们并不感兴趣。

    晚餐,除了客人们的定量有炒玉米和腌猪肉外,还有嬷嬷送上的干豆、花生和炖苹果,而且他们还宣称这是他们几个月以来吃到的最美好的一餐。思嘉看他们吃着,心里有点不安。一来舍不得他们把东西一口口吃掉,二来心里七上八下,生怕他们知道波克昨天杀了一头小猪。那猪肉现在挂在食品间里,为此她曾向家人发出严厉警告,谁要是敢在客人跟前提起这只小猪,或者提起这只小猪的兄弟姐妹,说它们安然无恙地藏身在沼泽地里的猪圈里,那她定要把他的眼珠子给挖掉。这班饿鬼一顿就能把整只小猪吃掉。若是让他们得知还有活猪,他们会把它们征收去的。还有那头奶牛跟那匹马,没有藏在沼泽地里,而是拴在牧场尽头的林子里,这也令她十分担心。若是她的几头牲畜被军需队牵走,塔拉就没法子过冬了。另外设法要想弄到几头牲畜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至于军队吃什么,那她管不着。军队要是有办法,就自己给自己弄吃的吧。至于她,能养活她这一家子就够费劲的了。

    那几个士兵又从背包里拿出一些“通条卷”来,当作最后一道甜食。思嘉对这种邦联军用食品久闻其名,有关它的笑话简直多如士兵身上的虱子,可是亲眼看到这还是第一次。那玩意儿看起来像是一根烤焦了的螺旋形木头。士兵们怂恿思嘉咬口尝尝,她发现这原来是用玉米面做的、表面熏黑的淡味硬面包。军队里的士兵把他们定量的玉米面,加水调和,有盐时再加点盐,然后涂在枪的通条上,放在营火上烤着吃。它硬得像冰糖,吃起来像无味的锯木屑。思嘉勉强咬了一口,立即还给他们,引起哄堂大笑。她和媚兰相对而视,两人分明流露出同样的想法:“如果士兵们吃的尽是这种东西,可怎么去打仗呢?”

    这顿饭吃得很开心,连茫茫然坐在主人位置上的杰拉尔德也竭力从他朦胧的意识中显示出做主人的样子,还失常地微微一笑。男人高谈阔论,女人含笑聆听,并恭维他们几句——可是思嘉猛一回头刚要想问弗兰克·肯尼迪有关皮特姑妈的消息时,一见到他脸上的表情,把想要问的话竟给忘了。

    弗兰克的视线离开了苏埃伦的眼睛,在餐室里张望。他看到了杰拉尔德那双孩子般迷惘的眼睛,看到了没铺地毯的地板,没有摆设的壁炉架,看到了被北佬刺刀捅过的沙发垫子和帘幕,看到了餐具柜上破裂了的镜子和墙上原来挂画像地方的印子,看到了稀少的餐具,看到了姑娘们身上缝补得整整齐齐的旧衣衫和韦德身上用面粉袋改缝的褶叠短裙。

    弗兰克正在回忆战争以前他所熟悉的塔拉,脸上现出一种悲伤的神情,是一种疲惫不堪软弱无力的愤怒的神情。他爱苏埃伦,喜欢她的姐妹,尊敬杰拉尔德,也真心喜爱塔拉种植场。自从舍曼率军横扫佐治亚州以来,弗兰克到各处征集军需,看到过许多可怕的景象,可是没有一处像塔拉现在这样给他的内心以强烈的打击。他想给奥哈拉家的人,特别是给苏埃伦做些什么,然而却爱莫能助,于是他不自觉地出于怜悯正在摇着他满脸络腮胡子的脑袋,正在咂着嘴。可是偏偏给思嘉正好瞧见。他见她眼神中闪着自尊的怒火,不觉窘困起来,忙低下头来看着自己面前的盆子。

    姑娘们渴望打听消息。亚特兰大陷落到现在已经有四个月,邮信一直不通,北佬现在在哪里,邦联军的命运究竟如何,亚特兰大城和她们老朋友的情况到底怎样,她们都一无所知。弗兰克因为工作关系,几乎走遍了这一带,他的消息简直就跟报纸一样,甚至比报纸还要灵,因为从梅肯以北到亚特兰大,他几乎每个人都认识,有些还是他的亲戚。他能够补充报纸上往往忽略掉的有趣的私下闲谈细节。他为了掩饰刚才被思嘉看穿心事的窘态,急急忙忙讲了一大堆新闻。他说舍曼的北军从亚特兰大开到别处以后,南军又重新占领了该城,可是那城市已经毫无价值。因为舍曼已把它纵火毁灭。

    “可是我记得亚特兰大是在我离开的那天晚上烧掉的,”思嘉不解地问道,“我记得是我们自己人放火烧的。”

    “噢,不,思嘉小姐,”弗兰克颇为震惊地嚷道,“凡有我们老百姓的城市,我们是绝不会放火烧的!你看见的是仓库和军需品,我们不愿意让北佬所获。还有就是军火和铸造厂,除此以外,我们什么也没烧过。舍曼进城的时候住宅和店铺都是好好的,他还在里面驻扎过军队呢。”

    “那么城里的人怎么样了?他——他有没有在城里杀人?”

    “他杀了一些——可是用的不是子弹。”那独眼士兵严酷地说,“他刚进城,马上通知市长,要所有的人统统撤离到城外,只要是活人就得撤。可是城里有许多老人,经不起颠簸,有好多病人,不该把他们动迁,还有好多女人,她们——她们也不该动迁的。可是他把这些人都撵出去,而且又偏偏碰上了从来没有见过的特大暴雨。舍曼把一批批数以百计的人赶到拉夫雷狄附近的林子里,然后通知胡德将军把他们接走。有好多人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害肺炎死了。”

    “哦,舍曼为什么要那样?城里的老百姓对他不会有什么损害的。”媚兰喊道。

    “他说他需要在城里休养他的人马,”弗兰克说,“他在城里一直休整到十一月中旬,撤走的时候才把全城统统烧光。”

    “哦,不见得全都烧光了吧?”姑娘们沮丧地说。

    这样一个她们熟悉的热闹城市,里面住着那么多的平民,那么多的士兵,竟会毁于一旦,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那树荫下一幢幢可爱的住宅,那些大商店和华丽的旅馆,绝不可能从此烟消云散!媚兰差一点哭出声来,因为她出生在亚特兰大,那里是她唯一的家。思嘉的心也下沉了,因为除了塔拉,她最喜欢的地方就算亚特兰大。

    “噢,应该说差不多全烧光了。”弗兰克看到她们脸上的表情,心里很不安,连忙加以修正。他这人不愿意惹女人心烦,竭力做出愉快的样子。他若是看到女人心烦,自己也会心烦意乱不知所措的。所以他不愿亲自把最坏的消息告诉她们,留着以后由别人让她们知道吧。

    他没有把军队开回亚特兰大城时一路所见讲给她们听。大量的烧黑的烟囱处处竖立在废墟上,未烧尽的废物堆和乱砖石堆处处阻塞在街道上,古树被烧得枯死了,烧焦的枝丫在寒风中乱堆在地上。他想起自己当时看到那番景象,心中多么难受,士兵们看到城市的颓垣残壁个个都发出沉痛的诅咒。他希望妇女们永远不要知道北佬挖掘公墓的行径,否则她们永远抹不掉心灵所受的震骇。查尔斯·汉密尔顿和媚兰的父母亲都埋葬在那里。弗兰克自己想到坟场上的惨状,夜里都难免要做噩梦。当时北佬士兵为了搜刮和死者埋葬在一起的珠宝饰物,掘开墓穴,把死者身上抢劫一空,把棺材上刻着死者名字的金牌、银牌、银饰物和银把手统统拿走。他们把一具具尸体残骸胡乱地扔进被劈开的棺材里,不盖不埋,曝尸于野,其状真够凄惨!

    弗兰克也不能把有关狗和猫的事讲给她们听。女人们往往都养这类爱畜。弗兰克自己也喜欢狗和猫,他见到数以千计的这些小动物,在它们的主人被粗暴地撵出城外以后,都无家可归,无人饲养,那种悲惨的情景使他极为震惊,简直不亚于他见到墓地时的感受。那些猫和狗饱受惊骇,挨饿挨冻,性子野得像猛兽,强的欺凌弱的,弱的等更弱的死了方可果腹。在那城池废墟之上,那些兀鹰攫起一只只美丽而不幸的小尸体,玷污了冬日的天空。

    弗兰克搜索枯肠,想找些和缓一点的信息,让几位姑娘心里好受一点。

    “还有一些房子没有烧掉,”他说,“那些房子建在开阔的地方,离别的房子比较远,所以没有着火。共济会堂和几个礼拜堂也没有着火,另外还留有几家商店。可是商业区、铁路沿线和五角场,嗯,那一带全都成了平地了。”

    “那么,”思嘉悲痛地喊道,“查尔斯留给我的货栈,就在铁轨边上,想必也是完了。”

    “如果是靠近铁路,那是肯定完了。不过——”他忽然露出了笑容,他怎么没早想到?“别发愁,姑娘们!你们皮特姑妈家的房子还在,虽有点破坏,可是还在。”

    “噢,它怎么没烧掉呢?”

    “喏,那房子是砖砌的,屋顶上盖的是石板,这在亚特兰大是独一无二的。我猜火星掉在石板上是烧不起来的。再说那房子坐落在城北部的最末端,那一带火势不太猛。当然,进驻在屋子里的北佬胡乱拆毁,连护墙板和桃花心木的楼梯栏杆都当作柴烧掉了,呸,可是大体上还好。上个礼拜我在梅肯看见皮特小姐的时候——”

    “你见过她?她现在怎么样?”

    “挺好,挺好。她听我说房子还在,她就一定要马上回去。当然——那还得那个老黑人彼得同意才行。现在有好多亚特兰大人都已经回去了,因为他们住在梅肯都提心吊胆的。虽说舍曼没有夺取梅肯,可是人人都怕威尔逊的突击队很快就要到达,此人比舍曼还要坏。”

    “可是如果没有房子,他们回去岂不是太傻了。他们住在哪里呢?”

    “思嘉小姐,他们有的住在帐篷里,有的住在小木屋里,原来留下的房屋里,有的一幢房子六七家人家住在一起。而且他们想要重新建造住房。思嘉小姐,你不要说他们傻。你跟我是一样理解亚特兰大人的。他们在亚特兰大土生土长,就跟查尔斯顿人在查尔斯顿城里土生土长一样,绝不是北佬和一场大火就能把他们撵走的。亚特兰大人对待亚特兰大城的事——请你不要见怪,媚利小姐——是跟骡子一样倔强的。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我总认为,这座城是个极其有冲劲和较鲁莽的地方。不过话说回来,我是个乡下人,素来不喜欢城市。噢,你听我说,那些最先回去的,才是些聪明人。那些最后回去的人,恐怕连自家房子的一砖一石一木都找不到了。因为先到的人为了造房子,在城里四处寻找,把可用的东西全部搜罗去了。就在前天,我还看见梅里韦瑟太太跟梅贝尔小姐带着她们的黑女仆推着一辆手车在外边捡砖头。米德太太对我说她打算等米德大夫回来以后造一座小木屋。她说当初她第一次来到亚特兰大的时候,那时候还叫马撒斯维尔,她住的就是小木屋。现在重造一间倒也并不费事。当然,她不过是在开玩笑,可是你从中不难看出来他们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他们可真有志气,”媚兰自豪地说,“你说呢,思嘉?”思嘉点点头,对她这第二故乡充满着坚强的自豪和向往。正如弗兰克所说,那是个有冲劲和较鲁莽的地方,这正是她喜欢它的原因所在。亚特兰大不像其他一些老城市那样守旧、狭隘,而是充满活力、无所顾忌,正合她自己的脾气。“我就像亚特兰大,”她想,“北佬也好,大火也好,都别想把我压倒。”

    “如果皮特姑妈回到亚特兰大,我们还不如回去跟她住在一起,思嘉,”媚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一个人要吓坏的。”

    “得了,媚利,我怎能离开这里?”思嘉没好气地说,“你如果急着要走,那就请便,我不会留你。”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亲爱的,”媚兰难过地红着脸说,“我真太没头脑,自然你不能离开塔拉,我——我想彼得大叔跟厨娘能照顾姑妈的。”

    “你要走尽可以走。”思嘉简短地指出。

    “你知道我不会离开你,”媚兰答道,“我——没有你我会吓死的。”

    “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我不会回亚特兰大去。等他们重建了房子,恐怕舍曼又会回来把它们烧掉的。”

    “他不会回来,”弗兰克说,虽然鼓足勇气,还是不敢正眼看着她们,“他已经穿越佐治亚州往海边去了,萨凡纳就在本星期已被他们占领,据说北佬正在向北卡罗来纳进发。”

    “萨凡纳被占了!”

    “是的。怎么,女士们,萨凡纳是守不住的,问题是兵力不足,虽然他们把每一个能拖得动两条腿走路的人都用上了。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北佬刚向米勒奇维尔进军的时候,他们就把军校里的学生,不管年龄多小,统统征召去了,甚至还打开了州监狱以补充新的兵源。是的,先生,他们把每一个肯去打仗的犯人都放了,还答应他们打完了仗就可以获释。想起那些年轻的军校学生竟和小偷、杀人犯为伍,真叫我有点不寒而栗。”

    “他们把犯人放出来害我们!”

    “好啦,思嘉小姐,别犯愁。那里离这里远得很,再说,他们都成了规规矩矩的士兵。我想一个偷过东西的人,不见得就不可能做个规规矩矩的士兵,不是吗?”

    “我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媚兰轻轻地说。

    “有什么不可思议,”思嘉直截了当地说,“反正现在到处都是贼,还有北佬跟——”她及时把话煞住,可是那些男人都笑了。

    “还有北佬跟我们的军需队。”他们补充她的话说,她满脸通红。

    “可是胡德将军的军队在哪里?”媚兰急忙插嘴道,“他应该把萨凡纳守住的。”

    “怎么,媚兰小姐,”弗兰克像是吃了一惊,带着责备的口吻说,“胡德将军根本不在那一带。他一直在田纳西州打仗,想把北佬引出佐治亚州。”

    “是呀,他那小小的计划没有奏效!”思嘉讽刺地说,“他就听任该死的北佬在这里到处横行,只留些小学生、犯人和民团来保护我们。”

    “女儿,”杰拉尔德振作精神说道,“你这话太放肆,你母亲要难受的。”

    “他们就是该死的北佬!”思嘉激动地嚷道,“对他们我没别的称呼。”

    众人听见提到埃伦的名字,觉得有点奇怪,谈话突然停止了。媚兰又插嘴道:“你在梅肯有没有见到过因迪·威尔克斯和霍尼·威尔克斯?她们——她们有没有听到艾希礼的消息?”

    “喏,媚利小姐,你晓得我若是有艾希礼的消息,当然会马上骑马从梅肯来告诉你的,”弗兰克内疚地说,“没有,她们没有消息,不过你不用为艾希礼着急,媚利小姐。我知道你好久没听到他的消息,可是一个人在监牢里,你就很难打听到他的消息,不是吗?幸好北佬的监狱不像我们的监狱那样糟。在那里至少可以吃饱肚皮,有毯子盖,有药治病。他们不像我们这里,连自己都吃不饱,哪里还顾得上俘虏。”

    “哦,北佬的东西固然很充足,”媚兰哀叹道,“可是他们不会分给俘虏。这你一定知道,肯尼迪先生。你那样说,无非是想叫我宽心一点。你知道我们的人在那里冻死饿死,生了病没医没药,白白死掉,都因为北佬恨透了我们!哦,我真巴不得把北佬从地面上全部消灭掉!哦,我知道艾希礼是——”

    “别说啦!”思嘉嚷道,心都跳到喉咙头了。她觉得只要没有人说艾希礼死了,她心里就存有他活着的一线希望,可是如果她听见有人提起“死”字,好像他就会在那一刹那死去似的。

    “哦,威尔克斯太太,你不必为你丈夫担心,”那个独眼人安慰她道,“我是在第一次马纳萨斯战役中被俘后来交换回来的。在战俘营里,我们吃得可好啦,有炸鸡吃,有热面包——”

    “我想你在撒谎。”媚兰带着淡淡的微笑说,思嘉是头一回看见她在男人面前这样有精神,“你自己认为怎样?”

    “我的看法和你一样。”独眼人说罢拍着腿大笑。

    “你们大家要是愿意到客厅里去,我就给你们唱几支圣诞颂歌,”媚兰说,很高兴换了个话题,“北佬没法子把那钢琴搬走。苏埃伦,那钢琴是不是走调走得厉害?”

    “很厉害。”苏埃伦说,对着弗兰克嫣然一笑。

    大家站起身来离开房间,弗兰克走在最后,拉了拉思嘉的衣袖。“我跟你单独说句话好吗?”

    她心里蓦然一惊,担心他要向她查问牲畜的事,便振作精神打算跟他撒个弥天大谎。

    等房间里人都走了,他们两人站在炉火前,弗兰克在人前勉强装出来的轻松的样子全都不见了,她看到他像是个老人。他的脸色干瘪枯黄,像是塔拉草地上的败叶,他那姜黄色的胡子稀疏散乱,已经开始灰白。他一面不在意地拉着胡子,一面叫人讨厌地清了清喉咙,这才开口说起话来:“我为你的母亲感到非常难受,思嘉小姐。”

    “请你不要再提了。”

    “还有你爸——他是不是一直这样子,自从——?”

    “是的——他——他不太正常,这你可以看得出来。”

    “他一直是非常看重她的。”

    “哦,肯尼迪先生,请你不要跟我谈这些吧。”

    “对不起,思嘉小姐,”他神经质地两脚移来移去,“事实是,我想跟你爸商量一件事,现在看来是没法谈了。”

    “也许我可以帮你的忙,肯尼迪先生。你明白——家里的事现在由我做主。”

    “那好,我,”弗兰克又神经质地拉拉胡子,“事实是——喏,思嘉小姐,我打算为苏埃伦小姐的事征求他的意见。”

    “你的意思是说,”思嘉既感到意外,又觉得有趣,“你到现在还没有跟爸提过苏埃伦的事吗?你追求她已好多年了!”

    他涨红了脸,窘困地咧开嘴笑了,他的模样像个腼腆的孩子。“嗯,我——我不晓得她会不会要我,我年纪比她大好多,而且——塔拉又老是有许多漂亮的年轻人来来往往。”

    “哼!”思嘉想,“他们来来往往都是为了我,不是为了她!”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要不要我。我从来没有求过她,不过她是应该明白我的意思的。我——我觉得应该求得奥哈拉先生的同意,并且把真实情况告诉他。思嘉小姐,我现在连一分钱也没有。我以前很有钱——请你原谅我提起这件事——可是现在我只有我身上穿的衣服和我骑的马。你知道,当我入伍时,把大部分土地都卖掉买了邦联的公债。你知道这些公债的价值,现在比公债的纸张都不值钱了。不过反正我的公债也没了,因为我把公债寄存在我妹妹处,后来北佬把她家的房子烧了,公债也烧了。我知道在我一无所有的情况下向苏埃伦小姐求婚,未免有点冒昧,可是——喏,事情就是这样。我觉得战争结束以后,情况会变得像个什么样子,大家都没法知道,对我来说,就像是世界的末日到了。我们现在对什么都没有把握,但是——但是我想如果我能跟她订婚,那么对我,也可能对她,会是个很大的安慰。这一点是有把握的。我不要求跟她马上结婚,我要等到我有能力照顾她的时候,思嘉小姐,不过要等到哪一天我现在也不知道。可是如果你也赞成真正的爱情的话,那么你可以相信,苏埃伦小姐即使别的什么都没有,在这方面她是非常富足的。”

    他最后几句话说得很真诚,很庄重,思嘉虽然觉得有趣,却不免为之感动。她不能理解的是苏埃伦竟也有人爱她。在她眼里,她这个妹妹是个非常自私、非常别扭,只会怨天尤人的怪物。

    “怎么,肯尼迪先生,”她和蔼地说,“这事好办。我肯定可以代爸说句话。他向来看重你,而且他一直是希望苏埃伦跟你结婚的。”

    “现在还是这样吗?”弗兰克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的确是这样。”思嘉答道,心里却在暗暗好笑,因为她想起杰拉尔德经常在晚餐桌上对着苏埃伦粗声粗气地吼叫:“怎么啦,姑娘,你那热心肠的情人到现在还没有把问题提出来吗?要不要我去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意图?”

    “我今晚就去问她,”他的脸在颤动,说着便握住她的手,“你真好,思嘉小姐。”

    “我去叫她到你这里来。”思嘉微微一笑,转身朝客厅走去。媚兰刚开始弹琴,琴声走调走得很厉害,总算有几个音听起来还和谐,媚兰在提高嗓子带领着大家唱起了“听,天使先驱在歌唱!”

    思嘉停住脚步。多么美妙的圣诞颂歌!她们曾两度遭受敌军劫掠,如今住在这破坏无遗的乡间,几乎快要成为饿殍,似乎不可能听到这样的歌声。她突然回头走到弗兰克前面。

    “你刚才说世界末日像是快要到了,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跟你说实话,”他慢慢说道,“不过你不要把我的话说给别的女士听,免得她们受惊。战争维持不了多久了。军队里没有新兵可以补充,开小差的越来越多,比军队愿意承认的还要多。你瞧,士兵们知道家里人在挨饿,怎么也放心不下,就跑回去想办法养活家人。我自然不好责怪他们,不过军队毕竟削弱了。还有,军队没有粮食不能打仗,可是现在就是没有粮食。这一点我很清楚,因为我的职务是征收粮食。我们夺回亚特兰大以来,这一带我已走遍,连养只木坚鸟的粮食也弄不到。萨凡纳以南三百英里的地区内,情况同样如此。大家都在挨饿,铁路被破坏了,弹药快用完了,没有枪支补充,没有皮革做鞋子。你瞧,末日几乎就在眼前。”

    可是思嘉对邦联暗淡的前景远不如对粮食的短缺更为关心。她本来想叫波克驾上马赶着车,带上金币和北佬的钞票到四乡去买点粮食和衣料。但是,如果弗兰克说的是实情,那么——

    可是梅肯还没有陷落。梅肯一定会有食物。她打算等军需队的人一上路,马上就叫波克上梅肯去。当然弄不好那匹马会有被军队抢走的危险,可是除此她别无选择。

    “好吧,今晚我们不要老是谈不愉快的事吧。肯尼迪先生,”她说,“你到妈妈的小办公室里去等着,我叫苏埃伦到你那里去,你们可以——可以私下谈谈。”

    红着脸、微笑着的肯尼迪悄悄地走出房间,思嘉看着他走过去。“可惜他不能跟她马上结婚,”她想,“否则我们可以少一张嘴巴吃饭了。”

    第二十九节

    第二年四月,被重新授权指挥南方残余部队的约翰斯顿将军,在北卡罗来纳州率军投降,从而结束了这次内战。可是这消息过了两星期才传到塔拉,因为塔拉的人都很忙,没有时间串门聊天。邻居家也跟他们一样忙,来往很少,消息传来很慢。

    春耕进入大忙季节,波克从梅肯带回来的棉花和蔬菜种子已经开始播种。波克上次出去,带回来的有衣料、种子、鸡鸭、火腿、咸肉和玉米粉,装满了一大车,他以此为荣,再也不像是个微不足道的下等人了。他津津乐道,在回塔拉的路上,他怎样穿小径,过狭道,甚至有时要出没于荒无人迹的僻静地方,才九死一生地回到家来。他在路上足足走了五个礼拜,害得思嘉担足了心。可是回来以后她并没有怪他。她很高兴,他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还剩下很多钱交还给她。她估计那些鸡和大部分食物八九不离十不是买来的。波克若是看见路旁的鸡棚或熏腊间没有人,便会觉得要花钱买那些东西,未免有点愧对自己的女主人。

    现在塔拉有了点食物,大家便忙于设法要恢复生活的常态。这样每个人都得干活,活也实在太多,没完没了。要拔掉田里去年的棉花秆子,才能把种子下种。那匹马没耕过田,脾气又犟,在田里干活不肯向前进。菜园里要除掉野草,撒下种子,还要去砍柴,被北佬随便烧掉的漫长的一段篱笆和猪圈要重新造起来。波克张网逮兔子一天要去看两回,河里的钓竿得常去换鱼饵。每天要铺床,扫地,烧饭,洗碗。要喂猪喂鸡捡鸡蛋。要给牛挤奶,再把它赶到沼泽地旁的牧场上,还得整天有人看着,防止被北佬或者弗兰克·肯尼迪的人牵走。就连小韦德也有活干,每天早上他都煞有介事地拎只篮子到外面去捡些枯枝木片,拿回来好生炉子。

    县里人最早从战场上带回南军投降消息的是方丹家的两兄弟。亚历克斯脚上还算有双靴子,一路步行回家,托尼光着脚板,就骑着那没有鞍鞯的骡子。托尼在自己家里,向来最爱占便宜。他们经过四年的风霜雨露,都瘦了些,也结实了些,而且比以前要黑得多,加上从战场上带回来一脸乱蓬蓬的黑胡子,叫人简直都认不出来了。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经过塔拉,因为心里急着要回含羞树,就没有耽搁,只是亲吻了几位姑娘并告诉她们投降的消息后就走了。他们说,战争过去了,战斗全结束了。看来他们对战事不怎么关心,也不想多谈。他们急于想知道含羞树有没有被烧掉。他们从亚特兰大一路南行,看到一家家朋友的住宅,都只剩下孑然竖立着的烟囱,料想到他们家的房子必然凶多吉少。现在他们知道他家房子没有被毁的好消息,宽慰地吁了一口气,又听到思嘉说起萨莉策马飞奔,干净利落地从她家篱笆上一跃而过,两兄弟拍着大腿纵声大笑。

    “她可真有胆量,”托尼说,“不幸的是乔被打死了。你们有没有可嚼的烟草,思嘉?”

    “没有,我们只有兔子烟。爸是用棒子芯烟斗[62]抽的。”

    “我现在还没有落到这种地步,”托尼说,“不过我将来很可能也得落到这一地步。”

    “狄米特·芒罗好吗?”亚历克斯急切地问道,脸色稍有些发窘,思嘉这才依稀记起他一直爱着萨莉的妹妹。

    “噢,好的。她在费耶特维尔跟她姑妈一起生活。她们家在洛夫乔伊的房子被烧掉了。她家其余的人都住在梅肯。”

    “他的意思是问——狄米特有没有嫁给民团里的一位英勇的上校什么的?”托尼讥笑地说,亚历克斯马上对他怒目而视。

    “她当然没有。”思嘉说,觉得挺有趣。

    “要是她真的出嫁了,这也许该更好,”亚历克斯闷闷不乐地说,“这见鬼的——对不起,思嘉。你想要是一个人的黑奴都解放了,牲畜都没了,口袋里一分钱也没有,他怎么好开口向一个女孩子求婚呢?”

    “你晓得狄米特是并不计较这些的。”思嘉说。她对狄米特很忠实,还帮她说几句好话,这是因为亚历克斯·方丹从来没有追求过自己的缘故。

    “该死的——噢,又得说声对不起。我得改掉这爱咒骂的坏脾气,要不奶奶会用鞭子抽我的。我不会求一个女孩子跟一个叫花子结婚。她也许不计较,可是我不能不计较。”

    思嘉在前廊上跟两个男孩子谈话。媚兰、苏埃伦和卡琳听到了投降的消息,都悄悄地溜进屋里。等两兄弟从塔拉后面抄近路走了以后,思嘉回到屋里,看见她们三个人坐在埃伦办事间里的长沙发上哭成一团,一切全完了,她们热爱着的、寄以希望的美丽梦想完了!把她们的丈夫、爱人和朋友带走,并使她们的家庭沦为赤贫的伟大事业完了,她们原以为不会崩溃的南方大业想不到现在已经崩溃了!

    思嘉没有掉泪。她听到这消息的第一个念头是:“感谢上帝!现在我们可以不用担心奶牛被偷,马儿被盗。沉在井底的银器可以捞上来,大家吃饭时都可以有一副刀叉了。现在我可以毫不担心地骑着马到乡间去寻找吃的东西了。”

    多么值得庆幸!从此她听见马蹄声不必心惊。从此,她半夜醒来,不必屏住呼吸倾听,院子里马嚼嗒嗒,马蹄嘚嘚和北佬吆喝发令的声音,究竟是真的还是在梦中。而最最要紧的是,塔拉终于保全了。她最可怕的梦魇再不会成为现实。她现在再不用担心她必须站在自己屋前的草地上,亲眼看着浓烟滚滚吞噬掉她心爱的家宅,亲耳听着烈焰呼啸,屋顶倒塌。

    南方的大业固然完了,可是在她看来,战争毕竟是蠢事,总不如和平为好。看到南方邦联的旗帜在旗杆上飘扬,她并不因之而热血沸腾,听到人们唱起《迪克西》[63],她也不感到心情沮丧。她曾经度过极端的贫困生活,曾经做过厌烦的看护工作,曾经在围城中担惊受怕,曾经在近几个月里忍饥挨饿。她经历过所有这一切,但并不是像其余的人那样出于一种狂热,以为只要南方大业昌盛,那么一切都可以忍受。现在一切都过去了,都了结了,她再也不用为事业忍受什么苦难了。

    全都过去了,这场似乎没有个穷尽的强加在人们头上的战争,把她的生活泾渭分明地截为两段,竟使得她难以回忆起过去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她能够冷漠地记起那个美丽动人的思嘉,脚上穿着精致的绿色摩洛哥山羊皮软鞋,身上穿着镶荷叶边的衣裙,散发出薰衣草的幽香。可是她怀疑,她自己是否就是那个姑娘,就是那个思嘉·奥哈拉,有全县的人都拜倒在她的脚下,有上百个奴仆听她使唤,有塔拉的财富作为她坚强的后盾,有溺爱她的父母事事都对她百依百顺。那个娇生惯养、不知忧患的思嘉,除了艾希礼的爱情,她没有一件事不能如愿以偿的。

    经过四年漫长曲折的道路,那个背着书包、穿着舞鞋的小姑娘,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已成为一个目光敏锐、锱铢必较的妇人,她的双手做过仆婢做的许多粗活,浩劫之余,留给她的唯有她脚下那摧毁不了的红土地。

    她站在过道里,听着三个姑娘在啜泣,她的脑子里正在盘算。“我们要多种些棉花,要种得多。明天我要叫波克到梅肯去再买点种子。现在北佬不会来烧棉花了,我们的军队也不会来征收棉花了。好上帝!但愿今年秋天收的棉花堆得像天一样高!”

    她走进小办事间,不去理会坐在沙发上哭泣的三个姑娘,自己在写字台前坐下,拿起鹅毛笔,计算自己手头的余钱还能买多少种子。

    “战争过去了。”她想,忽然心中一阵狂喜,手中的鹅毛笔掉下来。战争过去了,艾希礼——要是艾希礼还活着,他该回来了。她不知道媚兰为失去的南方大业而悲恸时,有没有想到这一层。

    “我们不久就会收到一封信——不,不是一封信。信我们是收不到的。不过不久——哦,反正他总会让我们知道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一直过了好几个礼拜,艾希礼还是杳无音信。南方一带的邮政还不是十分正常,乡间根本没有恢复通邮。有便人从亚特兰大来偶尔会带来皮特姑妈的短信,她悲哀地央求两位姑娘回去。可是始终没有艾希礼的消息。

    南方投降以来,思嘉和苏埃伦之间,为了那匹马,不断郁积着长期的不和。现在出去已不存在北佬的危险,苏埃伦想要到邻居家去走走。在这些日子里她觉得很寂寞,怀念昔日欢乐的社交生活,很想去看看朋友,哪怕亲眼看到县里其他人家的处境,跟塔拉也一样不幸,那也是好的。可是思嘉非常专断,说那匹马主要是用来干活的,用来到树林里去拖木头,用来犁地,用来让波克骑去找食物。到了礼拜天,它有权利休息,到牧场上去吃草。苏埃伦要是想出去串门,尽可以徒步去好了。

    苏埃伦在去年以前,她有生以来从未走过一百码远的路,听了思嘉的话很不高兴。于是,她待在家里,成天怨天尤人,并且一再说:“哦,妈要是还在就好了!”思嘉听了就照她以前说过的那样,给她一个巴掌,这一记打得可不轻,痛得苏埃伦尖叫着倒在床上,引起全家人一片惊慌。从此苏埃伦就不大敢抱怨了,至少在思嘉面前是这样。

    思嘉说要让马休息,她说的是实话,可是她只说了一半。另外一半是,在投降以后的头一个月里,她已经去县里各家兜了一圈,见到许多老朋友跟他们家种植场的情况,心里非常沮丧,只是不愿说出来。

    方丹家多亏萨莉上回骑着马没命赶回去报信,处境算是最好的了,但那也只是和其他邻居穷途末路的情况相对而言。方丹奶奶率领全家为保存家园奋力救火的那天,犯了心脏病,至今没有完全恢复。老方丹大夫锯掉了一只胳膊,正在一点点恢复过来。亚历克斯和托尼开始用他们那双笨拙的手拼命锄地。思嘉到他们家时,两兄弟隔着篱笆和她握手,取笑她那东倒西歪的大车,可是他们的黑眼睛里却带着凄苦,因为要说取笑,他们实际上同样在取笑自己。她跟他们商量要买点玉米种子,他们答应了,彼此的谈话就转到了种庄稼的事。方丹家现在有十二只鸡,两头牛,五只猪,还有那从战场上带回来的骡子。他家刚死了一头猪,正在担心其余的猪会不会死。思嘉听见这两位花花公子竟一本正经地谈起关于猪的事来,想起他们往日所关心的事,总是什么样的领结最时髦之类的话,对他们也报之以讥笑,她的讥笑声中自然也带着凄苦。

    思嘉在含羞树受到了全家人的欢迎,而且他们坚持要把玉米种子送给她而不是卖给她。当她把一张北佬钞票放在桌上时,方丹家的暴烈脾气立刻发作起来,他们很干脆地拒绝要钱。思嘉只好把种子收下,悄悄地把一张一元钞票塞在萨莉手里。萨莉现在跟八个月以前思嘉刚回来见到她时,完全判若两人。那时她虽然脸色苍白,神情忧伤,可是心情并不沉重。现在却完全失去了那轻快活泼的样子,仿佛南方的投降夺走了她的一切希望。

    “思嘉,”她抓住钞票,悄悄地说,“这一切有什么好处?我们为什么要打仗?哦,我可怜的乔,哦,我可怜的孩子!”

    “我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打仗,我也不去管它,”思嘉说,“我对打仗没有兴趣,向来没有兴趣。打仗是男人的事,和女人无关。我现在感兴趣的,就是希望棉花大丰收。你把这一块钱收着,给乔这孩子买件衣裳。唉,他得买件衣裳了。我不能白拿你们家的玉米,尽管亚历克斯跟托尼非常客气。”

    两个男孩子送她到车旁,扶她上车。两人虽然衣衫破旧,却依然彬彬有礼,精神愉快,不失方丹家总是那么欢乐的气度。可是思嘉看到他家窘迫的情景,在驱车回家途中,感到一阵战栗。她受够了贫困的苦,多么希望看到别人家生活宽裕不要吃了上顿愁下顿啊!

    思嘉也曾到过松树花,在往昔欢乐的日子里,她曾经多次到那幢老屋子里参加舞会。这时她登上他家前阶时,一眼就看见凯德·卡尔佛特正坐在圈手椅上晒太阳,膝上盖着条披肩,在不停地咳嗽,形容枯槁,脸色如死一样的,可是他一见是思嘉,就容光焕发。他一面起身招呼她,一面说他是受了点风寒,是雨天经常露宿在外面所致,不过很快就会恢复,到那时他就可以干活了。

    凯思琳·卡尔佛特听见外面的谈话声,立即从屋里出来。思嘉从她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她已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凯德还不知道的事,她知道得很清楚。松树花野草丛生,田里长出了松树苗,屋子里杂乱无章。凯思琳身子瘦弱,神经紧张。

    他们两个,他们的北佬后母,还有后母生的四个小妹妹,以及北佬监工希尔顿,还住在那幢幽静的、会发出奇怪回声的屋子里。思嘉不喜欢自己家里的监工乔纳斯·威尔克森,她也从来不喜欢希尔顿,现在看见他大摇大摆地出来招呼她,好像他们之间的地位平等似的,她心里就更觉讨厌他。他从前的态度跟威尔克森一样,既有点卑躬屈膝,又有点傲慢不逊,现在卡尔佛特先生和雷福特已死于战场,凯德又在害病,他就不再卑躬屈膝了。卡尔佛特先生的第二位太太从来不知道强制她的黑人懂点规矩,更不用说强制这个白人了。

    “希尔顿先生在这段艰难的日子里,始终跟我们在一起,可真不容易,”卡尔佛特太太惴惴不安地说道,同时迅速地朝凯思琳瞟了一眼,“确实不容易。我想你大概听说过舍曼到这里来的时候,两次都亏他保住了这屋子。没有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们手头没钱,凯德又——”

    凯德苍白的脸立即涨得通红,凯思琳抿紧了嘴唇,眼睑低垂,长长的睫毛遮没了眼睛。思嘉明白要他们感恩于他们的北佬监工,他们在感情上是怎么也承受不了的。卡尔佛特太太几乎要哭了。她不知怎么又犯了一个大错误。她在佐治亚州虽然已经生活了二十年,但还是不理解南方人,说话总是要出差错。她始终不明白,哪些话是不该在她丈夫前妻的子女面前说的,虽然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他们对她都表现得非常有礼貌。有时她默默地发誓,她要带着自己的亲生孩子回北方去,要离开丈夫前妻的这两个顽固而无法理解的陌生的子女。

    思嘉到过这两家后,再没有兴趣看望塔尔顿家了。他们家四个男孩子都死于战场,他们的房子也烧掉了,全家人都挤在监工的小屋里,因此她怎么也不想去了。可是苏埃伦跟卡琳缠着要去,媚兰也说塔尔顿先生打完仗回家,作为邻居,不能不去拜访欢迎一下,这样,她们就在一个礼拜天去了。

    这次的拜访,给她们的印象极糟。

    当她们的车子到达他家的废墟时,看见比阿特丽斯·塔尔顿穿着一件破旧的骑装,腋下夹着一条马鞭,坐在围马场的栅栏顶上,失神地凝眸张望。她身旁蹲着个弓形腿的矮个子黑人,以前一直是替她驯马的,现在的神情跟他的女主人一样怏怏不乐。那围马场里,从前挤满了欢蹦乱跳的雄马驹和驯顺的雌马驹,如今却空空如也,除了一头骡子,那还是塔尔顿先生在南方投降以后骑回家来的。

    “现在我的宝贝儿全没了,真不知道我自己该如何是好。”塔尔顿太太看见她们,从栅栏上爬下来说道。这话要让陌生人听了,一定以为她说的是指死在战场上的四个儿子,可是塔拉的几个姑娘都知道她指的是她的那些马。“所有我那些漂亮的马儿全死了。哦,我可怜的内利!我多么希望我的内利还活着,可是现在只剩下一头倒霉的骡子。一头该死的骡子。”她重复说了一句,又朝那细瘦的骡子愤愤地看了一眼。“围马场里有了这匹骡子,对我记忆中的宝贝纯种马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骡子是杂种,是一种邪恶的产物,照规矩本来不该饲养的。”

    吉姆·塔尔顿一脸浓密的胡子,样子完全变了,他从监工的屋子里出来,亲吻了几个姑娘,向她们表示欢迎。他后面跟着四个红头发的女儿,都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脚前脚后是十几只碍事的猎狗,有黑色有褐色的,听见生人的声音,到门口汪汪乱叫。他们一家人像是生硬地装出一副欢乐的样子,思嘉看了非常寒心,她觉得这远比含羞树家的悲痛和松树花家的忧虑更令她难受。

    塔尔顿家执意要留几个姑娘吃饭,说他们难得有客人上门,很想听听各种各样的消息。思嘉不想留下,觉得气氛过于压抑,可是媚兰和她的两个妹妹都非常想多待一会儿,因此四个人就留下吃饭了。请她们吃的东西很简单,只有干豆和咸猪肉。

    餐桌上的东西虽然很少,但笑声不断。塔尔顿家姑娘讲起怎样拼拼凑凑做成衣服时都咯咯笑了,好像这些是最逗人的笑话似的。媚兰插话谈起塔拉所受的种种考验,把当时的艰难说得很轻松,她的兴致之高,大出思嘉的意外。思嘉简直没有话好说,她觉得房间里没有那四个了不起的男孩子懒懒散散地抽烟逗乐,显得很冷清,可是连她都觉得冷冷清清,那么对那几个在邻居面前强作欢笑的塔尔顿家人,他们的感觉又是怎样呢?

    卡琳在饭桌上也没说什么,可是等饭一吃完,她就跑到塔尔顿太太身边跟她咬耳朵。塔尔顿太太马上收起嘴角上勉强的笑容,搂着卡琳的纤腰。她俩走出房间,思嘉觉得这屋子里的气氛忍受不了,也走出来跟在她们后面。她们沿小径穿过园子,思嘉才看出她们是在朝墓地走去。此刻,她已无法抽身独自回到屋子里去。可是塔尔顿太太好不容易装出一副颇有勇气的样子,卡琳究竟为什么又把她自己拖到了男孩子的墓地来呢?

    墓地有一道砖砌的围墙,雪松树下,新竖起两块大理石墓碑,因为刚竖立不久,墓碑上甚至还没有被雨水溅上的红泥浆的痕迹。

    “这两块墓碑是我们上星期才弄来的,”塔尔顿太太自豪地说,“是塔尔顿先生赶着大车到梅肯去运回来的。”

    墓碑!天知道那价钱该多贵!思嘉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像开始那样同情塔尔顿家了。现在吃的东西那样贵,那样难买,还要浪费宝贵的金钱去买墓碑,这样的人哪里还值得同情!而且每块墓碑上都刻着几行字。字刻得愈多,价钱就愈贵!这一家子简直疯了!他们把三个孩子的尸体运回来,也得花很多的钱。博伊德的遗体他们始终没有找到,连一点线索也没有找到。

    在布伦特和斯图尔特的坟墓之间,竖立着一块墓碑,上面刻着:“生则同欢乐,死亦不分离。”

    另一块墓碑上刻着博伊德和汤姆的名字,另外有一行拉丁字,开头是“Dulce et[64]——”可是思嘉看不懂。她在费耶特维尔女子学校念书时,碰到拉丁文课就设法逃课。

    把钱花在墓碑上,他们真是些傻瓜!她感到愤慨,好像是自己的钱被他们胡乱浪费了似的。

    卡琳的眼睛却奇妙地闪亮起来。

    “它真可爱。”她指着第一块墓碑轻轻说道。

    卡琳自然会感到它可爱,因为凡是感伤的东西都能拨动她的心弦。

    “它是很可爱,”塔尔顿太太的语调很柔和,“也很合适——他俩差不多是同时死的。斯图尔特先倒下,布伦特举起他丢下的旗帜,也跟着倒下了。”

    姑娘们在回塔拉的路上,思嘉沉默了一会儿,想到在各位邻居家见到的情况,不自觉地怀念起昔日的荣华。那时县里的富裕人家,家家宾客盈门,挥金如土,供使唤的黑人川流不息,种植场上的棉花经精心培育茁壮成长。

    “再过一年,这些田地里怕要长满松树苗了。”她朝四周沉沉的森林看了一眼,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要是没有黑人,我们就只能勉强养活自己了。要是没有黑人,谁也没本事经营一个大种植场,这么多田地始终没人耕种,就会重新变成森林。既然不能大量种植棉花,那我们怎么办?乡下人会变成什么样子?城里人总还有办法可想。可是我们乡下人只有回到一百年以前,像拓荒者那样,住在小屋里,勉强种几亩地以维持生计。”

    “不,”她坚强地想道,“塔拉绝不会那样。哪怕我不得不亲自下地种田。即使这里整个地区,甚至佐治亚全州全又恢复成森林,我也绝不让塔拉荒废成森林。我不想浪费我的钱去买墓碑,也不想浪费我的时间为战败而悲伤。我们能够有所生产,我们能够生活下去,只要我们的人还没有死光。失掉一些黑人还不是最严重的,问题是我们失去了许多男人,特别是青年人。”这时她又想起塔尔顿家四兄弟和乔·方丹,想起雷福特·卡尔佛特和芒罗家的几兄弟,以及她在伤亡人员名单上看到过的所有来自费耶特维尔和琼斯博罗的男孩子的名字。“若是活下来的人多一些,我们就有办法,可是——”

    她心里忽然浮起另一个念头——假如她又想要结婚。自然,她并不想再结婚。结过一次婚已经够受的了。再说,她看中并愿与之结婚的也唯有艾希礼一人,而他要是还活着的话也已经是有妇之夫了。可是假如她想要结婚,有谁会跟她结婚呢?这念头真可怕。

    “媚利,”她说,“南方的女孩子今后会怎么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她们今后会怎么样?没有人跟她们结婚。怎么,媚利,男孩子全死光了,南方这千千万万的女孩子只好做一辈子老姑娘了。”

    “而且也不会有孩子了。”媚兰加了一句,对她来说,这是顶顶要紧的事。

    苏埃伦坐在大车后面,听到她们谈话,忽然哭了。她们的想法对她来说,显然并不新鲜。从去年圣诞节以来,她至今没有收到过弗兰克·肯尼迪的来信,不知道是因为邮路不通,还是他玩弄了她的感情以后已经把她遗忘了。要不,会不会在战争的最后几天里死在战场上了!死在战场上,总比把她遗忘掉要好,因为至少像卡琳和因迪·威尔克斯那样,死者的爱还能使她们脸上增光,可是一个被遗弃的未婚妻就一无所有。

    “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别哭啦!”思嘉说。

    “哦,你说起来倒轻松。”苏埃伦呜咽起来,“你结过婚,有个孩子,而且大家都知道有人想要你。可是我怎么办,你这人真太冷酷,明明晓得我没有办法,偏要在我面前说什么老姑娘的。我看你这人就是可恼!”

    “哦,别吵啦!你晓得我最恨成天吵个不停的人。你完全明白那位黄胡子先生并没有死,他会回来娶你的。他这个人没有较高明的见识。可是依我之见,我宁愿做老姑娘也不要跟他结婚。”

    坐在车后的人静默了一会儿,卡琳轻轻拍拍她姐姐安慰她,可是她的一颗心却飞向远方,回想起三年前和布伦特·塔尔顿同车出游的情景,她的眼睛里闪耀出欢乐的光辉。

    “唉,”媚兰伤心地说,“没有这些好样的年轻人,我们南方真不知将成为什么样子!他们要是一直活到如今,南方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子。我们以前可以利用他们的勇气,他们的力量,他们的头脑。可是现在,思嘉,我们有男孩子的人都得把孩子培养长大,接替已经死去的男人,也要像死去的男人一样勇敢。”

    “再不会有像他们一样的男人,”卡琳轻轻地说,“谁也接替不了他们。”

    她们默默地走完了余下的一段回家的路程。

    不多几天以后,凯思琳·卡尔佛特在傍晚时分骑着骡子来到塔拉。那是思嘉所见到过的最最可怜的骡子,耷拉着耳朵,跛着脚。凯思琳那模样,跟那骡子也差不多狼狈。她穿的是褪了色的棉布衣裳,那是从前家里的仆人穿的。她的太阳帽用根绳子系在她的颏下。她一直骑到前廊,可是没有下来。思嘉和媚兰一直在看着太阳落山,忙走下台阶来迎接她。凯思琳的脸色苍白,就跟思嘉上回到她家去时所见到凯德的脸色一样苍白,不但苍白,而且冷漠,绷得很紧,像是一开口就会碎裂似的。可是她跟她们点头招呼时,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她的头抬得高高的。

    思嘉忽然记得在那次威尔克斯家的烤肉野宴上,她和凯思琳私下议论白瑞德的情景,那天凯思琳穿了一身轻盈的蓝色玻璃纱衣裳,衣带上插着芳香的玫瑰,她的小巧的脚上套着一双黑色天鹅绒软鞋,那模样多么娇艳动人。可是如今这个身子笔挺坐在骡背上的姑娘,却丝毫不见昔日的风采了。

    “我不下来了,谢谢,”她说,“我是来跟你们说一声,我就要结婚了。”

    “什么!”

    “跟谁结婚?”

    “卡西[65],真了不起。”

    “什么时候?”

    “明天。”凯思琳的声音很平静,然而听起来却有点异样,使几个姑娘收起了笑容。“我特地来告诉你们一声,我明天结婚,就在琼斯博罗——我不打算邀请你们大家参加婚礼。”

    她们默默琢磨她的话,迷惑不解地仰视着她。然后媚兰说道:“是我们认识的吗,亲爱的?”

    “是的,”凯思琳简短地说,“是希尔顿先生。”

    “希尔顿先生?”

    “是的,希尔顿先生,我家的监工。”

    思嘉听了,简直连声“哦”也喊不出来,可是凯思琳忽然低头窥视媚兰,以低沉粗暴的口吻说道:“你若是哭起来,媚利,我可受不了,我会死的。”

    媚兰没有答话,她低着头,轻轻拍拍那挂在鞍镫上穿着自制的鞋子的脚。

    “请不要拍我!我连这也受不了。”

    媚兰把手放下,可是依然没有抬头看她。

    “喔,我得走了。我只是来跟你们说一声。”她又转过那冷漠苍白的脸,同时拉起了缰绳。

    “凯德好吗?”思嘉问,她完全不知所措,急着找些话来打破这尴尬而沉默的局面。

    “他快要死了。”凯思琳简短地说,她的语调似乎丝毫没有动情,“我要尽量使他平静舒坦地死去,不必担心他死了以后有谁来照顾我。你们知道,我的后母明天就要带着她的孩子到北方去,从此不再回来了。好吧,我得走了。”

    媚兰抬头仰望,正好碰上凯思琳那双冷峻的眼睛。媚兰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眼中流露出理解的神色,在这双眼前,凯思琳把嘴唇弯曲成一个微笑,像是个忍住哭泣的勇敢的孩子似的。思嘉始终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还在想要悟出凯思琳竟会嫁给一个监工的道理——她凯思琳是个有钱的种植场主的女儿,在县里,除了思嘉以外,追求她的人数之多,是哪个姑娘也比不上的。

    凯思琳俯下身子,媚兰踮起脚,两人亲吻了一下。随后凯思琳猛地一拉缰绳,骡子迈开脚步走了。

    媚兰目送她远去,泪珠儿滚滚而下。思嘉愣愣地看着她,还是没弄明白。

    “媚利,她是不是疯了?你知道她不可能爱上他的?”

    “爱?哦,思嘉,千万不要提起这桩可怕的事吧!哦,可怜的凯思琳!可怜的凯德!”

    “胡扯!”思嘉嚷道,开始烦躁起来。不论什么事媚兰都比她看得透彻,这令她很是气恼。在她看来,凯思琳的情况固然令人惊骇,但算不上是一场灾难。嫁给一个穷北佬自然不是件好事,可是归根结底,一个女孩子独个人总不可能靠种植场生活,她得有个丈夫帮她经营。

    “媚利,就跟我那天说的那样,女孩子现在已经没有男人可嫁,可是她们总得嫁人。”

    “噢,她们并不是非嫁人不可!做个老处女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就看皮特姑妈好了。哦,我看凯思琳还不如死了的好!我知道凯德是宁愿她死掉的。卡尔佛特家算是完了。你想想她——她将来的孩子会是个什么样子。噢,思嘉,快叫波克备马,你赶上去叫她来跟我们住在一起吧!”

    “我的上帝!”思嘉嚷道,没料到媚兰竟这样理所当然地以塔拉做人情。她当然不希望再增加一张吃饭的嘴巴。她刚想把话说出来,可是看见媚兰那张苦恼的脸,又停住了。

    “她不会来的,媚利,”她换了个说法,“你晓得她是不会来的。她这人非常高傲,我们要是邀请她来这里住,她会把这看成是一种施舍。”

    “那倒也是,那倒也是!”媚兰感到困惑起来,眼看着凯思琳身后一团红尘土在大路上渐渐消散。

    “你在我这里已经住了好几个月,”思嘉冷冷地想道,眼睛看着她的小姑,“可是你从来不觉得是在靠施舍生活。我猜你永远不会这样想。你是个战争没有改变你的一切的人。你的思想行为就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像是我们仍然跟克里萨斯[66]一样富有,食物绰绰有余,不在乎招待几个客人。我猜我这一辈子没法子摆脱你了,可是我可不想再加上个凯思琳。”

    第三十节

    战争结束后的那个炎热的夏天,塔拉忽然不再与世隔绝了。此后几个月里,不断有许多形容枯槁的人,个个满脸胡子,衣服破旧,腹中空空,拖着疼痛的脚步,吃力地爬上红土山冈,到塔拉前面阴凉的台阶上歇息下来,想在这里讨些吃的并借宿一宿。这些人都是步行回家的邦联士兵。铁路把约翰斯顿将军的残兵败将从北卡罗来纳运到亚特兰大,让他们从这里各自徒步回家。约翰斯顿将军的部下过去以后,接着是弗吉尼亚驻军中的老兵,随后是从西线来的士兵,一批批走向南方,走向他们也许已经不复存在的家,去寻找他们可能已经失散或者已经逝去的亲人。他们大多数人都是步行的,少数幸运的有的骑着驽马,有的骑着瘦骡,那是根据投降条款允许他们保留的私人财产。只是那些骡马都枯瘦得可怜,即使在外行人眼里,也不难看出它们不可能经受远达佛罗里达或者南佐治亚的长途跋涉。

    回家!回家!这是那些士兵心里的唯一念头。他们中间,有些人神情沮丧,默默不语;有的却精神昂扬,无视旅途的艰辛,觉得现在战争已经结束,大家可以平安回家,这成了他们的精神支柱。他们并不感觉痛苦。他们把痛苦的感受留给了他们的女人和老人。他们都曾英勇战斗过,问心无愧。现在既已战败,他们很乐意太太平平地安居下来,在他们曾经为之战斗过的旗帜下从事耕作。

    回家!回家!他们一路上不谈战斗,不谈负伤,不谈被囚,也不谈未来,只谈一件事,那就是回家。等到将来,他们要把当初的战斗历程回味一番,还要讲给儿孙们听听,他们怎样胡闹开玩笑,怎样突击,怎样冲锋,怎样挨饿,怎样急行军,怎样负的伤。但不是现在。他们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只剩下一只眼睛,许多人身上留下不少伤疤,要是他们活到七十岁,遇到天阴下雨,免不了隐隐作痛,可是现在这些似乎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将来情况总会有所不同。

    年老的和年轻的,健谈的和寡言的,富有的种植场主和面有菜色的克拉克人,随身都有两样东西,一样是虱子,另一样是痢疾。南方邦联的士兵对于虱子早已不当作一回事,甚至在女人面前,也会随随便便地抓起痒来。至于痢疾——女人们都把它准确地称之为“赤痢”——是上自将军,下至小兵,无一能够幸免的。四年的半饥饿状态,吃的全是粗粮,而且不是没有成熟的,就是烂了一半的。结果使现在来到塔拉的每一个人,不是害了痢疾刚刚在恢复的,就是还在害痢疾害得很凶的人。

    “邦联军队里,没有一个人肚子是好的。”嬷嬷怏怏地说,俯身在炉子上煎熬着苦味的黑莓根汤剂,那是埃伦治疗痢疾的妙药,“依我看这回我们的人被北佬打败,毛病就出在他们自己的肚子上。肚子里灌满了水,自然没法打仗。”

    嬷嬷对于每个到塔拉来的军人,不必费心询问他们的健康状况,每人都给灌上一碗。他们呢,也毫无例外地皱着眉头顺从地喝下去,心里也许记起在遥远的地方那些别的严厉的黑人面孔和别的拿着钥匙的不可抗拒的黑人的手。

    对于借宿做客一事,嬷嬷同样绝不迁就。凡是身上长虱子的士兵,都不准进入屋子。她把他们赶到矮树丛后面,给他们一桶水和草木灰肥皂,叫他们脱光衣服洗个澡,又给些被单毯子之类的让他们遮身,然后她又把他们脱下来的衣服放在一口大锅里煮。几个女孩子为此跟她激烈争辩,说她这样做对那些士兵来说未免太难堪了,可是嬷嬷始终不以为然。她回敬她们说,要是女孩子身上长了虱子,那才真的更为难堪呢。

    后来过往的士兵日益增多,几乎每天都有,嬷嬷就提出来反对让他们进入卧室,她只怕没有消灭干净的虱子被带进去。对这件事,思嘉并不跟她争执,干脆把那铺着厚天鹅绒地毯的客厅改做一间宿舍。对此嬷嬷还是大喊大叫不肯同意,说什么让士兵睡在那里,未免亵渎了埃伦的地毯,可是思嘉很坚决。士兵们总得有地方睡。就这样几个月下来,厚厚的地毯磨损得很厉害,由于鞋跟的践踏和踢马刺的拉扯,有些地方的绒毛被磨损得露出了经纬底线。

    她们见到每一个士兵,都要急切地问起艾希礼。苏埃伦总是毫无拘束地向他们打听肯尼迪先生的消息。可是没人听说过这两个人,也没人愿意谈论下落不明的人。他们自己好歹算是活下来了,实在不愿意想起那千千万万无名墓冢里躺着的长眠异乡的南方士兵。

    家里人见媚兰一次次失望,怕她心里难受,竭力给她鼓气。她们说艾希礼肯定不会死在监牢里,要不监狱牧师总会写信来通知的。当然,他现在想必是在回家的路上,可是监牢离家这么远。你想,坐火车也得好几天,要是他跟这些士兵一样,是徒步走回来……可是他为什么不写信?是呀,亲爱的,你晓得现在邮政的情况——就连重新建立起邮路的地方也还是那么不正常和乱七八糟的。可是如果——如果他死在路上呢?喏,媚兰,那么总会有个北佬女人写信来的。……北佬女人!哼!……媚利,北佬女人中也是有好人的喔,不错,是这样!上帝不会创造出一个连一个好女人也没有的民族的。思嘉,你总记得那回我们在萨拉托加碰到过一个北佬的女人——思嘉,你说给媚利听听!

    “好女人,得了!”思嘉答道,“她还问我养了多少条猎狗追逐我们的黑奴!我同意媚利的意见。我从来没见到过一个好的北佬,不论男的女的。可是别哭,媚利!艾希礼要回来的。路很远,他可能——可能脚上没穿靴子。”

    思嘉想起艾希礼光着脚板,自己也真想哭起来。就让别的士兵身上穿着破衣,脚上裹着破布袋破地毯条子好了,艾希礼却不能那样。他应该骑着腾跃的骏马回到家里,身上穿着漂亮的衣服,脚蹬雪亮的皮靴,帽子上插着羽饰。想到艾希礼竟然处于其他士兵同样的境遇,思嘉真是感到难以忍受。

    六月里的一天下午,一家人都聚集在后廊里,急切地看着波克在切开今年第一个半生不熟的西瓜,忽然从前面的车道上传来了马蹄声。普里西没精打采地朝大门口走去,其余的人就展开了热烈的讨论,如果来人是个士兵,那么她们该把西瓜藏起来呢,还是拿出来在晚餐上吃?

    媚利和卡琳低声说,应该让她们的士兵客人分享西瓜,可是思嘉,在苏埃伦和嬷嬷的支持下,向波克示意赶快把西瓜藏起来。

    “别傻啦,姑娘们!这一点西瓜,还不够我们自己吃,要是来了两三个士兵,我们就连味道也别想尝啦。”思嘉说。

    波克手里捧着那只小西瓜,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他们听见普里西在外面大声叫喊。

    “我的天!思嘉小姐!媚利小姐!快来!”

    “谁来了?”思嘉嚷道,霍地从台阶上跳起身来,直向过道奔去,媚利紧挨着她,其余的人跟在后面。

    “一定是艾希礼!”她想,“哦,也许——”

    “是彼得大叔!是皮特小姐家的彼得大叔!”

    大家全拥到前廊,见这位头发花白的高个子老人,皮特姑妈家的一霸,正跨下一匹尾巴似细老鼠尾巴的驽马,那马背上还捆着个铺盖卷。他看见了熟人,他那张习惯板着脸的宽大的黑脸孔也装着高兴的样子,其结果是他的双眉还是紧锁着,可是他的嘴还是乐呵呵地咧开着,像一只掉了牙的老猎狗。

    一家人全跑下台阶迎接他,不管白人黑人,抢着跟他握手,向他发问,其中媚利的嗓子最响。

    “姑妈是不是病了?”

    “不是。她身子倒没什么,谢谢上帝。”彼得大叔答道,狠狠地先朝媚利,又朝思嘉瞪了一眼,弄得两人都忽然产生一种负疚的感觉,可又想不出为了什么。“她身子倒没什么,可就是在生你们两位姑娘的气。要是让我直说,我也跟她一样!”

    “怎么啦,彼得大叔,到底——”

    “你该问问你们自己。皮特小姐难道不曾写信要你们回去吗?我亲眼看见她写信,还亲眼看见她收到你们的信,说是这里荒芜的农田活儿太忙,不能回去,她伤心地哭了。”

    “可是,彼得大叔——”

    “皮特小姐在最受惊的时候,你们怎么忍心把她扔下不管?你们跟我一样清楚,皮特小姐从来没有一个人住过。她从梅肯回来以后,一双小脚就老是在发抖。她叫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们,她弄不懂为什么在她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却偏偏不理会她?”

    “得啦,别说啦!”嬷嬷刚才听他把塔拉叫作荒芜的农田心里很不舒服,她没好气地插进来说,对一个城里长大的黑人,无知到连农田跟种植场都分不清楚,很有点不以为然。“她那里有难处,我们这里就没有难处啦?我们现在难道就少得了思嘉小姐跟媚利小姐啦?皮特小姐果真要人做伴,为什么不找她哥哥去?”

    彼得大叔的严峻的目光向嬷嬷扫了一眼。

    “我们家跟亨利先生多年都不来往,现在大家都老了,没法重新开始来往了。”说着他把身子转向两位姑娘,她们忙忍住了笑,“你们年轻姑娘把可怜的皮特小姐一个人留在那儿不管,应该感到惭愧,她的朋友一半死了,另一半在梅肯。现在亚特兰大到处是北佬士兵,到处是解放出来的黑人废物。”

    两个姑娘先是一本正经地由着他尽情地抱怨,可是想起皮特姑妈特地派彼得来把她们先骂一顿,然后带她们回亚特兰大去,实在忍受不了,她们伏在彼此的肩膀上放声笑起来。波克、迪尔西和嬷嬷听他全不把他们心爱的塔拉放在眼里,自然也趁机哄笑。苏埃伦和卡琳也咯咯地笑。连杰拉尔德脸上也似乎露出笑容。只有彼得一个人越想越气,把自己身子的重心在他两只大扁平八字脚间移来移去。

    “你怎么啦,黑鬼!”嬷嬷咧开嘴问道,“你是不是年纪太老,保护不了你的女主人啦?”

    彼得觉得这是对他莫大的侮辱。

    “太老了!我太老啦?不,太太!我能够保护皮特小姐,就跟从前一样。我们逃难到梅肯去的时候,不是我保护她的吗?后来北佬到了梅肯,她吓得老是发晕,不是我保护她的吗?她回亚特兰大的时候,还带着她爸的银器,不是我弄来这匹马,一路上保护她的吗?”彼得挺起胸膛,理直气壮地给自己辩护,“我指的不是保护,我是说人家会怎么看。”

    “谁怎么看?”

    “我是说皮特小姐独个儿住着,外面人会怎么想。没结过婚的姑娘一个人住,旁人少不了要说闲话。”彼得接着说道。听那口气,好像皮特帕特还是个娇滴滴的十六岁姑娘,得有人保护,要不就会招来流言蜚语似的。“我不能让人在背后议论她。不能,太太。……我也不能让她为了没人做伴而心烦。所以我跟她说:‘你不是有自己的亲人吗?’可是她的亲人竟不去管她。皮特小姐还不过是个孩子,而且——”

    思嘉和媚利听他这么说,笑得更厉害,直笑得坐在台阶上。最后媚利擦拭了欢欣的眼泪。

    “可怜的彼得大叔!真真对不起,我不该笑的。好啦!请千万原谅。思嘉和我现在实在没法回去。也许九月里摘了棉花以后我会回去。姑妈打发你老远跑来,是不是就为了要叫我们骑着那头皮包骨的骡子回家去?”

    彼得经她一问,下巴忽然垂落下来,起皱的黑脸现出惶惑愧疚的样子。向前突出的下唇唰地缩了一下,就像乌龟脑袋缩进龟壳里一样。

    “媚利小姐,我大概是有点老糊涂,竟把她关照我的事忘了,那倒也是件要紧的事。我们收到一封给你的信。皮特小姐不放心从邮局里寄,也不放心别人,就特地叫我把信送来。”

    “一封信?给我的?谁寄来的?”

    “嗯,是——皮特小姐跟我说:‘你,彼得,你要轻轻地对媚利小姐说。’我就说——”

    媚利从台阶上站起来,一手按住胸口。

    “艾希礼!艾希礼!他死啦!”

    “没有,小姐!没有!”彼得嚷道,声音响得震耳,一面伸手在上衣的口袋里摸着,“他活着,这封信是他写的。他要回家了。他——我的天!扶着她,嬷嬷!让我——”

    “你不要碰她,你这老傻瓜!”嬷嬷怒喝一声,一面拼命扶住媚兰,不让她倒到地上,“你这黑猢狲!还说轻轻对她说!波克,抓住她的脚。卡琳小姐,托住她的头。我们把她抬到客厅里的沙发上躺着。”

    屋子里一阵骚乱,人人都围着晕过去的媚兰团团转,有的去打水,有的去拿枕头,一片惊惶,过道里只剩下思嘉跟彼得大叔两个人。她刚才听见他说到艾希礼,猛地一下跳起来,可是此刻两脚却像生了根似的,站在原地动也不动,眼睛直愣愣地看着老人,彼得虚弱地站在那儿,手里挥舞着那封信。他的黑脸上庄严的神色不见了,现出一副可怜相,像个挨了妈妈训斥过的孩子似的。

    一时间思嘉既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所措。她心里在呼喊:“他没有死!他就要回家了!”可是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并没有使她喜悦,也没使她激动,只是令她目瞪口呆,连彼得大叔的话也像是从远处传来似的,既带有哀伤,也带有安慰。

    “这封信是我们家在梅肯的亲戚威利·伯尔先生带给皮特小姐的。威利先生跟艾希礼先生关在同一座监牢里。威利先生骑马,所以很快就到家了。可是艾希礼先生是靠两条腿走的——”

    思嘉把信从他手里一把抢过来。信是皮特小姐的手迹,写给媚利的,可是她并不理会这一点,随手把信封拆开,皮特小姐附来的条子落到地上。信封里还有一张折叠的纸,因为带信人把它放在口袋里弄得很脏,边上已经有些磨损了。它上面的笔迹是艾希礼的,写着:“萨拉·简·汉密尔顿小姐烦交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城,或,琼斯博罗,十二橡树,乔治·艾希礼·威尔克斯太太收。”

    她手指颤抖着打开了信读道:“我爱,我要回到你的身边来了——”

    热泪从她的脸上滚滚而下,激动得使她读不下去了。她心潮汹涌,快活得简直难以控制自己。她把信紧紧捏住,奔上台阶,走进过道,经过客厅门口,见塔拉的全体人员,都在里面手忙脚乱地救护人事不省的媚兰。她径自走进埃伦的小办公室,关上门,上了锁,扑倒在长沙发上,哭着,笑着,吻着手里的信。

    “我爱,”她轻轻地说,“我要回到你身边来了。”

    根据常识,她们知道除非艾希礼长了翅膀,从伊利诺斯州走到佐治亚,少则几星期,多则甚至要几个月。可是只要有个士兵模样的人转上塔拉的林荫道,她们的心就难免要狂跳一阵。每一个衣着破破烂烂、满脸胡子的人,都可能是艾希礼。即使不是艾希礼,也许可以从那人口里听到点关于艾希礼的消息,或者捎来皮特姑妈写有艾希礼情况的信。她们只要每次听见脚步声,白人黑人就会一起冲到前廊去,只要一见是穿军服的,她们就会或是从柴堆旁,或是从牧场上,或是从棉田里,迎着他飞奔过去。信到后整整有一个月,大家的工作几乎停顿下来。谁也不希望艾希礼回来的时候,自己不在家里,思嘉更是如此。她自己没有心思干活,当然不好硬要其他人恪尽职守了。

    可是好几个星期慢慢地过去了,大家始终不见艾希礼归来,也听不到他的音信,塔拉的生活又回复到原来的模样。渴望的心老是在渴望着毕竟也有一定的限度。思嘉开始担心起来,生怕他路上出了什么事。罗克岛路途遥远,他获释出狱时身子可能很虚弱,也可能已经有病。他身无分文,经过的地区又是仇视南方人的地方。她假如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就会寄钱给他,把每一分钱都寄给他,情愿让家里人挨饿,好让他乘火车早点回到家里。

    “我爱,我要回到你身边来了。”

    思嘉最初看到这一行字,心里一阵狂喜,只觉得艾希礼就要回家,回到她的身边来了。现在她冷静地一想,才明白他是要回到媚兰的身边,难怪媚兰这些日子以来,在家里成天都欢欣地唱着歌。思嘉偶尔会想媚兰在亚特兰大生孩子时为什么没有难产死掉。如果她当时死了,事情该多么十全十美。适当地过些日子以后,自己就可以跟艾希礼结婚,还可以做小博的好后母。她每念及此,并不立即向上帝祷告,向上帝表白自己并非存心如此。如今她对上帝已无所畏惧了。

    士兵们络绎不绝,有单身的,有成双成对的,有十几个人一伙的,无不面有饥色。思嘉对此一筹莫展,觉得还不如飞来一群蝗虫。她诅咒本地那种好客的传统,那传统在富足的年代里,曾经盛极一时,对过往的旅客,无论贵贱尊卑,都要留他们住宿,给他们和他们的马匹饱餐一顿,都要以最佳的礼遇招待。她知道那样的年代已经一去不返,可是她家里其余的成员都不这样想,来到塔拉的士兵也不这样想。而且他们所受的礼遇就像是招待盼望已久的客人一样。

    士兵们来了一批又一批,永无止境,到后来思嘉的心肠也硬起来了。士兵们吃掉的食物,意味着抢走了塔拉一家子饭碗里的东西。他们吃掉的蔬菜是思嘉弯腰屈背在园里辛苦种出来的,他们吃掉的食物是她赶着大车跑了不知多少路才买回来的。现在吃的东西很难买到,而那只北佬皮夹子里的钱,也不是永远花不完的。现在只剩几张钞票和两枚金币了。战争已经结束,他们已无需士兵保护,她为什么非得填饱这些人的肚子不可呢?因此她吩咐波克,以后凡是有士兵来吃饭,餐桌上就只准端上少量的食物。这道命令执行了一些日子,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媚兰——她生了小博以来,身子一直很亏——暗暗地叫波克在她的餐盆子里只放很少一点,把她那份省下来的给士兵吃。

    “不许你这样做,媚兰,”她责备她道,“你身子本来就不比病人强,若是不多吃点东西,你会病倒在床上,那时又得我们来看护你。你就让那些士兵挨饿好了。他们能顶得住。他们四年都已过来了,再稍微忍耐些日子也无妨。”

    媚兰转过脸来,思嘉在她那双清澈的眼睛中,第一次看到她的赤裸裸的感情。

    “哦,思嘉,不要责怪我,让我这样做吧。你不晓得这样做我倒好受。我每回把我的一份分给士兵吃,心里就想说不定在北方什么地方,有个女人也在把她的一份分给我的艾希礼吃,这样他就可以早点到家了!”

    “我的艾希礼。”

    “我爱,我要回到你的身边来了。”

    思嘉默默地转身离去。从此以后,媚兰注意到每逢有士兵来吃饭,饭桌上的食物就增多些,尽管思嘉平时对家里人的饭菜还是精打细算的。

    有时候士兵害了病,不能继续赶路,这样的士兵还不在少数。思嘉没奈何只好让他们在床上躺着。多一个病人意味着多一张嘴吃饭,还得有人看护他,这样一来,又少了一个人造篱笆,锄地,除草和种田。有一个男孩子,脸上刚开始长出金黄色的胡须,被一个骑兵在前廊一放,就不管他了。那人是到费耶特维尔去的。看见那孩子昏迷不醒倒在路旁,就把他搁在马背上,带到最近的人家来,刚好就来到塔拉。几个姑娘估计那孩子大概是个军校的学生,在舍曼将军的大军逼近米勒奇维尔时应征入伍的,可是谁也没法证实,因为那孩子一直没有恢复知觉,不久就死了。在他的口袋也没有找出任何可提供他情况的东西。

    那孩子长得很漂亮,一看就是个上等人的样子。此时此刻,在南方某个地方,一定有个女人,在牵记着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里。那女人一定跟她思嘉和媚兰一样,怀着狂热的希望注视着大路,注视着每一个走向家门长满胡子的男人。她们把那孩子埋在自家的墓地里,埋在三个奥哈拉家男孩子的旁边。媚兰见波克在给墓穴填土时,突然大哭起来,她想起了高个子艾希礼,他会不会也像这孩子一样被一些陌生人埋葬掉呢?

    不久以后,又有一个士兵,跟那无名男孩一样,被他的伙伴放在马鞍上带到塔拉来。他名叫威尔·本亭,害的是急性肺炎,到达时已不省人事。几个姑娘让他躺在床上,担心他不久就会加入墓地里的士兵的行列。

    他脸色灰黄,很像是南佐治亚州的克拉克人,浅红色的头发,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即使在神志不清醒的时候,也显得温和而且坚忍。一条腿已经齐膝锯掉,装上一条木腿。他显然是个克拉克人,就跟那个不久前埋葬掉的孩子显然是个种植场主的儿子一样。至于她们根据什么看出这一点,她们自己也说不上来。威尔比起任何一个来到塔拉的上等人来,身上未必更脏,胡子未必更长,虱子未必更多。他在昏迷状态中所说的话,也未必比塔尔顿家的双胞胎兄弟讲的话更不合语法。可是她们凭本能就能看出他不属于她们这一阶级,就像她们能够分辨纯种马和杂种马一样。不过这并不妨碍她们尽力挽救他的生命。

    威尔曾在北佬的俘虏营里蹲过一年,弄得瘦弱不堪,又拖了一条假腿长途跋涉,实在没有力量抵挡肺炎的侵袭。他一连好几天躺在床上呻吟,有时昏迷中他挣扎着要起床,还要去打仗。可是他从来没有叫喊过母亲、妻子、妹妹或者恋人的名字,这使卡琳十分困扰。

    “一个男人总该有些亲人,”她说,“可是他好像是连一个亲人也没有。”

    威尔虽然瘦长,但很结实,加上姑娘们的精心护理,终于使他逃脱了死神的魔掌。有一天早上,他睁开浅蓝色的眼睛,清醒地看到了周围的一切。他见卡琳坐在他身边,手里拿着一串念珠在祈祷,阳光正穿过她金色的秀发。

    “那么你毕竟不是在我的梦里,”他的声音很平淡,“我希望不要给你增添太多的麻烦,小姐。”

    他的健康恢复得很慢,成天静静地躺着,朝窗外看着木兰树,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卡琳喜欢他,因为他平和安静,不打扰别人。她常坐在他身边陪着他度过长长的炎热的下午,还默默地替他打扇。

    这些天来卡琳简直不说话,她举止轻盈,像是幽灵一般,做些她力所能及的事。她常做祷告,思嘉没有敲门走进她的房里时,经常看见她跪在床边。看到这情景,思嘉觉得很是心烦,她觉得祈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如果上帝认为她们现在受到这样严厉的惩罚是应该的,那么她们又何必要祈祷呢?宗教信仰对思嘉来说,无非是一种交易。她答应上帝守规矩为的是得到上帝的恩宠。既然上帝常常违背他自己的准则,那么,按照她自己的逻辑,她也不必对上帝承担什么义务。所以每当她看见卡琳跪在那里,既不午睡,也不做针线活儿,觉得她是在逃避自己应尽的职责。

    一天下午,威尔·本亭已能坐在椅子里,她跟他谈起自己的看法,没想到他却很干脆地说:“让她去吧,思嘉小姐。她这样做可以得到一点安慰。”

    “可以得到安慰?”

    “是的,她是为你妈和为他祈祷。”

    “他是谁?”

    他的浅蓝色眼睛从沙色睫毛下冷冷地打量着她。他似乎从不感到惊讶或者激动。也许他曾经历过太多难以预料的事,因此对一切事情并不觉得有惊慌的必要。思嘉对自己妹妹的心思竟一无所知,这对他来说,似乎也不足为奇。他把这看得很自然。犹如卡琳乐意与他这个陌生人谈话而感到宽慰,他同样觉得很自然。

    “她的情人,就是那个战死在葛底斯堡的名叫布伦特什么的男孩子。”

    “她的情人?”思嘉简短地说,“她的情人,胡扯!他和他的兄弟都是追求我的。”

    “是的,她跟我说过。看来县里大多数人都在追求你。可是,这没什么,后来你拒绝了他,他就成了她的情人,而且在他最后一次休假期间,跟她订了婚。她说他是她唯一心爱的人,所以为他祈祷,多少能得到点安慰。”

    “得了,简直胡闹!”思嘉心头上来一丝妒意。

    她好奇地看着这个身材瘦长的男人。他双肩伛偻,头发浅红,双眼沉着坚定。如此看来,他对她家里的事,知道得比她自己还要清楚。原来卡琳成天祈祷,如痴似狂,就是为了这个。好吧,这事她早晚会摆脱掉的。许多的姑娘对死去的恋人,不错,还有死去的丈夫,迟早总会淡忘的。她也一定会把查尔斯忘掉。她知道亚特兰大有个姑娘,在战争中三次成了寡妇,可是仍然没有失去对男人的兴趣。她把自己这看法跟威尔说了,可是他却摇摇头。

    “卡琳小姐绝不会这样。”他斩钉截铁地说。

    威尔这人说话不多,却很能理解别人,因此思嘉觉得跟他谈话很愉快。她跟他谈起自己在除草、锄地、种棉花以及养牛、给猪催肥等方面遇到的问题,他都能给她提出有益的意见,因为他自己在南佐治亚有一小块农田,有两个黑奴。他知道他的黑奴已经解放了,田地荒芜了,长出了松树苗。他唯一的亲人姐姐几年前已跟丈夫迁到得克萨斯州去了。他现在孑然一身。可是似乎最令他烦恼的还是他在弗吉尼亚州时失去了一条腿。

    在这些艰难的日子里,思嘉成天听到的,不是黑奴的低声抱怨,就是苏埃伦的哭喊叫骂,还有杰拉尔德不停地问埃伦在哪儿。因此,威尔便成了她的安慰。她跟他无话不谈,甚至把杀死北佬的事也说给他听了。听威尔说了声“干得好!”思嘉心里着实得意。到了后来,全家人都要到威尔那里去倾诉自己的烦恼,甚至包括嬷嬷,她起初不愿跟他接近,因为他不属于上流社会,家里只有两个黑奴,现在也常去他屋里了。

    等到他能够在屋子里走动时,他就帮着做些手艺活儿,比如拿橡木条子编篮子,修理被北佬损坏的家具,等等。他擅长切削木头,能给韦德做些玩具,韦德从来没有玩具,所以就整天挨在他的身边。大家到外面去干活,有威尔在家管着韦德和两个婴儿,都很放心。他管孩子的本领简直不亚于嬷嬷,而且那一白一黑两个婴儿哭起来时,家里除了媚兰,就数他哄得最好。

    “你待我真好,思嘉小姐,”他说,“而我是个陌生人,我对你们毫无用处,反而给你们带来了一大堆麻烦,我想要是没有什么不方便的话,我就暂时留下来,给你们干点活,多少可以报答你们一点。当然,我所能报答的也是很有限的,你们救了我的命,那是没有办法可以报答的。”

    他于是留了下来。渐渐地,塔拉的一大部分担子不知不觉地从思嘉的肩上移到了威尔·本亭的瘦削的肩上。

    九月里摘棉花的季节到了。思嘉坐在前面的台阶上,沐浴在初秋下午的阳光中,觉得非常惬意。威尔坐在她的脚下,用单调的声音跟她在慢吞吞地谈轧棉花的事。在费耶特维尔附近有一架新轧棉机,可是轧棉的收费极高。那天他到费耶特维尔去,听那轧棉机主人说,要是把马和大车借给他使用两个礼拜,轧棉的价钱可以降低四分之一。他当时没有回绝那老板,想等和思嘉商量后再说。

    她看着威尔瘦削的身躯靠在廊柱上,嘴里咬着根稻草。毫无疑问,他这人就像嬷嬷经常宣称的那样,是上帝特地恩赐给她们的。思嘉常这样想:要是没有他,塔拉不知怎样才能度过前几个月艰难的日子。他从不多话,从不显示他的能耐,对周围任何事情,他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兴趣,可是他对塔拉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全都了如指掌。他埋头苦干,从不声张。他办事很有耐心,而且相当能干。他虽然只有一条腿,干起活来却比波克要快,而且他还有本领能叫波克实实在在地干活,这对思嘉说来,可真是个奇迹。有一回那牛害了疝痛,那马也害了一种怪病,看来性命难保。可是威尔整夜整夜地守着它们,终于把病给治好了。此外,他做起生意来很精明,使思嘉深为佩服。有时他早上赶车出去,带去一蒲式耳[67]的苹果、山芋和别的蔬菜,回来的时候,就带回不少种子、布匹、面粉和其他生活必需品。思嘉虽然也精于此道,但是她自认绝对没法跟他相比。

    渐渐地,他取得了塔拉家庭成员的地位,夜里睡进了杰拉尔德卧室外面的梳妆室里的小床上了。他没有提起过要离开塔拉,思嘉也小心地不问他,免得引起他要走掉。有时她觉得如果他有点志气,有点进取精神的话,即使他已经没有了家,也应该回到自己的家乡去。可是她虽则这样想,却还是热切地祈祷他永远留在这里。家里有个男人毕竟要方便得多。

    思嘉又想,卡琳要是有哪怕像小老鼠那样的一点点头脑,也应该看得出来威尔对她是有心的。如果威尔向她请求要娶卡琳为妻,那她对他会感激不尽。如果在战前,威尔自然没法跟她家攀亲。他毕竟不属于种植场主阶级,虽然不算贫穷白人,却无疑是个普普通通的克拉克人,是个小农,所受的教育有限,说话常犯语法错误,而且不懂像奥哈拉那样上等人家的优雅风度。事实上,思嘉曾问过自己他究竟能不能被称为一个上等人,她得出的结论是不能。媚兰则不同,她竭诚为威尔辩护,说不论什么人,只要像威尔那样心地善良,肯为他人着想,就算得上是一个上等人。思嘉知道,如果埃伦听说她的女儿要嫁给这样一个人,准会晕过去的。可是思嘉受环境的逼迫,早已远离埃伦的教诲,现在也顾不上许多了。这年头男人难找,女孩子总得嫁人,塔拉不能没有男人。可是卡琳每天在祈祷书中愈陷愈深,几乎不大和现实世界接触。她对待威尔很和善,像对待亲兄弟那样,就是对待波克,她同样是十分和善的。

    “我为卡琳操了那么多的心,她要是知道感恩,就应该嫁给威尔,免得他离开这里,”思嘉愤慨地想道,“可是她偏不,却要没日没夜地痴想着那个傻孩子,而他很可能从来没有真心实意地爱过她。”

    威尔继续留在塔拉。思嘉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走,可是他的坦率务实的态度使她觉得很愉快而且很有帮助。威尔对杰拉尔德非常恭敬,可是他知道思嘉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遇事总跟她商量。

    她同意威尔的计划把马借给那轧棉机主人,可是家里暂时就缺乏交通工具。苏埃伦对此特别懊恼。她生活中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威尔出去办事的时候,搭他的车到琼斯博罗或者费耶特维尔去玩玩。每次出去之前,她把一家人所有的最好的东西搜来打扮得漂漂亮亮,然后拜访各位老朋友,听她们闲谈县里面的长短是非,这时,她仿佛自己又是塔拉的奥哈拉小姐了。苏埃伦从来不错过一次出门的机会,在那些不知道她在家里要亲自铺床叠被,还要去园里除草的人面前,还装出一副小姐的架子。

    “我们的‘优美仪态’小姐只好两个星期不出门啦,”思嘉想,“我们也只好耐着性子听她哭闹撒泼了。”

    媚兰抱着孩子,走到走廊和她们在一起,她把一条旧毯子铺在地上,让小博在上面爬来爬去。自从收到艾希礼的信以来,媚兰不是欣喜若狂,就是急切期待。可是无论是喜是忧,她都经受不起,因为她实在太消瘦,太苍白了。对于她分内的事,她毫无怨言,默默地做着,但她老是要生病。老方丹大夫以前曾经诊断过她的症状,确定为生育机能的疾患。米德大夫也是这个看法,认为她根本不该生小博,而且毫不掩饰地说,如果再生一个孩子,就会要她的命。

    “我今天到费耶特维尔去,”威尔说,“看到一样很有趣的东西,我想你们一定有兴趣,就把它带回来了。”说罢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只花布钱包,那是卡琳给他做的,里面还用树皮把它衬硬。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邦联的钞票。

    “你要是以为邦联钞票有趣,威尔,我可不这样想,”思嘉干脆地说,她一看见那东西心里就冒火,“爸箱子里现在还放着三千块钱的这种钞票。嬷嬷一直缠住我要我拿出来糊塞顶楼上的墙洞,以免风吹进来。我想她这主意不错,这些钞票至少总算可派点用场吧。”

    “‘恺撒大将固不可一世,而今安在’,”媚兰慨叹地说,忧伤地一笑,“不要糊墙壁吧,思嘉,还是给韦德留着。将来有朝一日他会为此感到骄傲。”

    “我倒并不是一点也不知道不可一世的恺撒,”威尔耐心地说,“可是媚利小姐,我跟你刚才的意见是一致的。这张钞票的背面贴有一首诗。我知道思嘉小姐不大喜欢诗,可是这首诗可能会引起她的兴趣。”

    他把钞票翻过来,钞票的背面粘着一张棕色的粗包装纸条,纸条上用很淡的土制墨水写有几行字。威尔清了清嗓子,吃力地慢慢读着。

    “这首诗的题目叫《邦联纸币之诗》。”他说。

    无论在陆上或在海底,

    如今它只是废纸一张,

    何不妥藏以之示人,

    可视为故国的象征。

    何不以之示人,以展现

    在狂飙中陨落的故国,

    以及爱国的仁人志士

    曾梦寐以求的自由理想。

    “哦,多么美!多么感人!”媚兰喊道,“思嘉,你不要给嬷嬷拿去糊顶楼。它毕竟不是废纸,它就像诗上写的:‘可视为故国的象征。'”

    “哦,媚利,你不要那么多愁善感吧!废纸就是废纸,我们现在又没有别的纸张,给了嬷嬷省得她老跟我抱怨顶楼上有不少裂缝。等韦德长大了,我倒希望能给他许多北佬政府的钞票,而不是这些南方邦联的废纸。”

    她们两人在这里争论,威尔拿那张钞票给在毯子上爬着的小博玩,他抬头一看,忽然发现了什么,忙用手遮在眼睛上面,向车道一瞥。

    “又来人了,”他眯着眼睛说,“又来了一个士兵。”

    思嘉跟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满脸胡子的人正沿着雪松林荫大道慢慢走来。那人穿着蓝灰混杂的破烂军服,疲倦地低着头,慢慢地拖着脚步。

    “我还以为这些士兵该走完了,”她说,“我希望这一位饿得不太厉害。”

    “他一定是饿着肚子的。”威尔立即说。

    媚兰站起身来。

    “我去叫迪尔西多准备一份餐盆,”她说,“再跟嬷嬷说一声,不要那么鲁莽地一下子把人家衣服剥掉,再——”

    她猛然收住了话,思嘉立即转身看她。媚兰的纤手按住她的喉咙,抓得很紧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思嘉可以看到,在她的雪白的皮肤下面,血管突突地跳得很快。她的脸色愈加苍白,褐色的眼睛睁得老大。

    “她要晕过去了。”思嘉想,跳起身来一把抓住她的臂膀。

    可是霎时间,媚兰甩开她的手走下台阶,像只轻盈的小鸟一般沿着碎石小路飞奔过去,两臂前伸,裙子在身后飘拂。思嘉在受到猛烈的冲击后猛醒悟过来。她靠在廊柱上,这时那人抬起头,肮脏的脸上满是金黄的胡子,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只是注视着屋子,似乎疲倦得再也提不起脚步。思嘉的心猛地一跳,一停,然后又急速地猛跳起来,这时,媚利断断续续地叫喊着扑倒在那肮脏的士兵的怀里。

    那人就俯首贴着她的头。思嘉全神贯注地奔向前去,刚走了两步,却被威尔抓住了衣裙。

    “不要使他们扫兴。”他平静地说。

    “放开我,笨蛋!放开我,是艾希礼来了!”

    他没有松手。

    “不管怎么说,他是‘她’的丈夫,是吗?”威尔镇静地问道。思嘉这时又喜又怒,她俯视着他,她在他的平静的目光深处,看到了他的理解和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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