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62年5月的一天上午,思嘉乘火车北上。她一路上想,亚特兰大城大约总不至于像查尔斯顿和萨凡纳那样枯燥乏味吧。她虽然对皮特帕特小姐和媚兰并无好感,但自从战争爆发前一年冬天她去过那里以来,情况究竟是好是坏,她很想去看个究竟。
她对亚特兰大,比对任何别的城市更感兴趣,这是因为杰拉尔德在她小时候跟她说过,她和亚特兰大恰好是同年。等她稍长大些,她发现杰拉尔德的话多少有点夸张,这是他的老脾气,以为说话夸张能够使故事情节更加吸引听众。可是亚特兰大才比她大九岁,比起她听到过的所有城市都要年轻得多。萨凡纳和查尔斯顿都算得上年高德劭,一个在第二个世纪里已过去大半,另一个则已进入第三个世纪。在她眼里,这两座城市就像两位老奶奶,坐在阳光下安详地摇着扇子。只有亚特兰大是和她同时代的,也具有青春的粗野和像她一样的执拗和冲动。
杰拉尔德跟她说她和亚特兰大同年,是根据她和亚特兰大在同一年命名这一事实。在思嘉出世前的九年中,这座城市最初叫特米诺斯,后来改作马撒斯维尔,最后才定名为亚特兰大。
当初杰拉尔德搬到北佐治亚来住的时候,别说根本没有个亚特兰大,就连个村庄的影子也没有,这里只是一片漠漠荒野。到了第二年,就是1836年,州政府授权修建一条通向西北的铁路,经过柴拉基人新近割让的一片土地。铁路的预定终点,是在田纳西州和它以西的地区,那是十分明确的,可是它在佐治亚州的起点却一时定不下来,直到一年以后,一位工程师在红土地里打下一根桩子,作为南线起点的标识,这才有了特米诺斯[34]这个地名,也就是后来的亚特兰大。
当时北佐治亚还没有铁路,别处的铁路线也极少。可是就在杰拉尔德跟埃伦结婚的前一年,在塔拉以北二十五英里的一块小居留地渐渐发展成为一个村子,铁路随之慢慢向北推进,这就真正开始了兴建铁路的时代。第二条铁路线是从奥古斯塔的旧城开始,向西延伸穿过州界和通向田纳西州的新线相连接。第三条铁路是从萨凡纳的旧城开始,通向佐治亚的心脏梅肯,然后向北经过杰拉尔德所在的县到达亚特兰大,和另外两条铁路会合,使萨凡纳的港口有一条大道可以直达西部诸州。此外,从亚特兰大这个枢纽又建起了第四条铁路,朝西南方向通向蒙哥马利和宾比尔。
亚特兰大因铁路而诞生,随铁路的发展而成长。四条铁路线兴建完成以后,亚特兰大能够通向西方、南方、沿海地区,并通过奥古斯塔,通向北方和东方,成了东南西北的要冲,这个小小的村落一下子就兴旺发达起来。
比十七岁的思嘉大不了几岁的亚特兰大在这段时间里,已经从打进地里的一根木桩子发展成为一个有一万人口的繁荣小城,成为全州瞩目的中心。那些古老安静的城市看待这座新兴的喧嚣小城,总带着这样一种目光,仿佛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似的。为什么它和佐治亚州别的城市大不一样?为什么它发展如此之快?总之,他们觉得它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无非是有了几条铁路线和一群闯劲十足的人罢了。
这个先后被称之为特米诺斯、马撒斯维尔和亚特兰大的城市,其居民大抵是一批闯劲十足、精力充沛、不安现状的人。他们有的来自本州较老的地区,有的从外州远道而来。他们满怀豪情,来到这座以铁路枢纽为核心向四方扩展的城市,在车站附近五条泥泞的红土路交叉口一带开起了多种店铺。他们在白厅街,在华盛顿街,在高坡上由无数代穿鹿皮软鞋的印第安人踩成的所谓桃树小道,建起了华丽的住宅。他们为这座城市而自豪,他们为这座城市的发展而自豪,也为他们亲自发展了这座城市而自豪。至于那些历史较久的城市,爱把亚特兰大叫作什么都随它们的便,亚特兰大并不介意。
思嘉向来喜欢亚特兰大。她所喜欢它的地方,恰恰是萨凡纳、奥古斯塔和梅肯几个城市里的人所轻视它的地方。这城市像她一样,是佐治亚州新与旧的结合,在两者发生冲突的时候,具有坚强意志和活力的新的一方,常常会占上风。再说她喜欢这座城市,还有个人感情上的原因,因为它和她是同一年诞生的——至少是同一年取名的。
头天夜里,风雨大作,可是等思嘉抵达亚特兰大的时候,温暖的阳光已在开始工作,力图晒干那些弯弯曲曲、泥泞不堪的红土街道。车站附近的空地被川流不息的车辆搅得像个巨大的泥沼,到处可以看到车辆陷在齐轴深的车辙里面。军车和救护车似一条没有尽头的长龙,不停地从火车上装卸军需品和伤员,使得道路更加泥泞和混乱。车辆艰难地在泥地上出出进进,车夫们在咒骂,骡子在猛烈地向前冲撞,烂泥直溅到几码以外。
思嘉站在火车的下级踏板上,穿着黑色丧服,黑绉面纱几乎飘拂到脚跟,形象苍白而动人。她怕弄脏了鞋子和衣裙,犹疑不定地站着,在马车、火车和单座车的喧闹纷乱中,搜寻着皮特帕特小姐的身影。可是哪里都看不见那位脸色红润的胖太太。思嘉正焦急时,只见一个瘦瘦的黑人老头满头绞缠着灰发,以庄重威严的神色,穿过泥沼朝她走来,帽子拿在手里。
“你是思嘉小姐吧?我叫彼得,是皮特小姐的车夫,”他见思嘉撩起裙子,准备从踏板上跨下来,便严厉地喝道,“别踩在烂泥里。你就像皮特小姐,不怕把脚弄湿,简直是个孩子。让我来驮你吧。”他外表看来虽年老体衰,却毫不费力地把思嘉驮了起来。他见普里西抱着个婴孩站在火车平台上,便停下来说道:“那女孩子是你带来的保姆吗?思嘉小姐,叫她带查尔斯先生的独生子,年纪怕是太小了一点,不过我们以后再谈吧。你这女孩子,跟着我,小心别摔坏了小宝宝。”
思嘉服服帖帖地由他背着走向马车,听凭他专横地指摘自己和普里西。当他们穿过泥沼,普里西噘着嘴,啪嗒啪嗒踩着烂泥跟在他们身后,思嘉忽然记起查尔斯生前说起有关彼得大叔的事。
“当年父亲参加墨西哥战争时,他一直跟在身边,父亲受伤,由他护理——事实上,是他救了父亲的命。媚兰和我可以说是由彼得大叔养大的,因为爸爸妈妈去世的时候,我们都还很小。刚好皮特姑妈和她哥哥亨利叔叔闹翻了,就搬到我们这里来住,照顾我们。她是个顶顶不中用的人——简直是个长大了的乖孩子,彼得大叔就是这样看待她的。她对什么事都拿不定主意,所以就由彼得大叔来给她做主。在我满十五岁的时候,是他决定给我增加了个人费用,当初亨利叔叔要我在州立大学取得学位,是他坚持要我到哈佛大学去读完高年级课程。媚兰到几岁才可以挽起发髻参加舞会,也得由他说了算。哪一天天气太冷或者雨下得太大,皮特姑妈不该出门做客,或者什么时候她该披上肩巾,同样得听他的。他是我所见到过的最出色的黑奴老头,也是最忠心耿耿的。讨厌的是他要我们三个人从躯体到灵魂,全都由他指挥,而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查尔斯的这番话,等彼得爬上车夫座拿起马鞭的时候,就被证实了。
“皮特小姐因为没来接你,心里很不是滋味,怕你怪罪她。我跟她说我会对你解释的,她和媚利小姐犯不着溅上一身烂泥,把新衣服给毁了。思嘉小姐,我看你还是把孩子接过来吧,那小黑鬼差点儿没把他摔了。”
思嘉瞧着普里西,叹了口气。普里西不是一个顶合适的保姆。她不久以前还是个穿着短裙子、翘着小辫子、皮包骨头的小黑鬼,如今骤然穿起印花布的衣服,戴上浆过的白头巾,可真有点飘飘然了。若不是因为战事紧急,塔拉忙于筹措军需,嬷嬷和迪尔西,甚至罗莎和梯纳都抽不出来,绝不可能由这样小小的年纪的普里西担当起如此重任的。普里西以前无论在十二橡树或者在塔拉,都没有走出过一英里以外的地方,如今荣升为保姆,还搭上火车外出旅行,这样的好事就不是她那小小的黑脑袋所能承受得了的。从琼斯博罗到亚特兰大二十英里的旅程中,她兴奋得如醉如狂,一路上思嘉只好亲自抱着孩子。现在普里西猛然看到这样多的建筑和人群,不由得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她身子扭来扭去,指指点点,一跃一跳的,弄得那可怜的小宝宝号哭个不停。
思嘉此刻真希望嬷嬷能在跟前,她那双肥胖而熟练的手臂只要一抱起孩子,他就会停止啼哭。可是嬷嬷在塔拉,思嘉简直无能为力。她要是把小韦德从普里西手中接过来,他还是照样哭,而且还要揪住她兜帽上的缎带,弄皱她的衣服。因此她只好假装没有听见彼得大叔的话。
“也许将来我能学会带孩子,”她烦躁地想道,“不过要我傻头傻脑地逗他们玩,我可办不到。”马车颠簸着走出了车站附近的泥淖,她见韦德还在不住尖叫,脸涨得发紫,便怒喝道:“把你口袋里那只糖奶嘴给他,普里西,拿什么哄他都行,我晓得他是饿了,不过我现在一点办法也没有。”
普里西把早上嬷嬷给她的糖奶嘴拿给孩子看,孩子果然不哭了。思嘉见孩子恢复了安静,又看到了新的街景,心情稍稍好转一些。等彼得大叔终于好不容易走出了烂泥地,转到了桃树路上,她几个月来才又一次感到了兴趣。城市发展得多快!从她上回到这里来才过了一年时间,没料到小小的亚特兰大竟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在过去的一年里,她深陷于个人的苦恼之中,听到人们提起打仗就不免心烦,竟不知道亚特兰大从开始打仗的那一刻起,就在经历着巨变。就是那几条铁路,在和平时期曾使这城市成为商业的中心,到了战时,又使这城市成了战略要地。因为离开战线很远,这城市及其铁路就成了南部邦联两支大军的联结点,这两支大军就是弗吉尼亚的大军和田纳西以及西部诸州的联军。亚特兰大同时又把供应军队给养的较远的南部地区和各路大军连接起来。现在,由于战事的需要,亚特兰大已成为一个制造业中心,一个医疗基地,一个为战地军队提供粮食和军需品的南方主要供应站。
思嘉朝四下看看,想认出她熟识的这小城,然而它已不复存在。这城市就像是一个婴孩,一夜之间成长为一个忙忙碌碌向四面八方伸展的巨人。
亚特兰大像是个嗡嗡叫的蜂房,深知自己对邦联的重要性而自鸣得意,日夜忙碌,要把这农业地区转变为一座工业城市。马里兰州以南地区,在战前很少有纱厂、毛纺厂、兵工厂和机械厂——南方人并以此自傲。南方产生的都是些政治家、军人、种植场主、医生、律师和诗人,可是没有工程师和技师。此类下等行当就留给北佬去干吧。可是如今邦联的港口被北佬的炮艇给堵住了,只有极少量的货物能够从欧洲偷越封锁线漏了进来,因此南方拼命想要自己生产军用物资。北方可以向全世界去寻求给养和兵源,成千上万的爱尔兰和德国雇佣兵,由于待遇优厚,都拥进了联邦军队。至于南方,一切全得依靠自己。
在亚特兰大,也有几家机器厂在令人腻烦地制造用以生产军用物资的工作母机——是的,令人腻烦,因为在南方,极少有可以用来作为模型的机器,几乎制造每一个轮盘和齿轮的图纸都得从英国通过封锁线运进来。现在亚特兰大街上可以看到许多陌生的面孔。一年以前,本地人哪怕听见西部人的口音,都要竖起耳朵细听,现在连听到欧洲人的外国腔,都毫不在意。那些人是偷越封锁线前来制造机器为南部邦联生产军火的。他们都是有熟练技术的人,要是没有他们,南部邦联要想制造手枪、步枪、大炮和弹药,可就很难设想了。
军火制造夜以继日地进行,军用物资通过铁路大动脉紧张地输送给两条战线上的大军,这城市心脏的搏动几乎可以感觉得到。列车轰隆轰隆从这个城市进进出出,日夜不停。煤烟从新建的工厂里升起,像阵雨般洒落在白色的房屋上。入夜,市民都已入睡,炉火仍在熊熊燃烧,铁锤叮叮当当,响个不停。一年前的许多空地,现在工厂林立,有的生产马具、马鞍、马蹄铁。有的是兵工厂,生产步枪和大炮。有轧钢厂和铸造厂,制造铁轨和货运车厢,以弥补被北佬毁坏的损失。此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工厂,制造靴刺、马嚼子、带扣、帐篷、纽扣、手枪、刀剑等等。各铸造厂已经开始感到生铁原料不足,因为通过封锁线运来的为数极少,简直可以说是没有。亚拉巴马的铁矿,因为矿工都已上前线,也陷于停顿。亚特兰大城里篱笆上的铁尖桩、铁凉亭、铁大门以至草坪上的铁铸像统统不见了,都早已被投进轧钢厂的熔铁炉里了。
这里,沿桃树路和附近的街道上,是各军事部门总部所在地,各部门都蜂拥着穿军服的人,有军需部的,有通讯部的,有邮务部的,有铁路运输部的,也有宪兵司令部的。市郊是军马补给站,马群和骡子群在一个个大围栏里团团乱转。沿着那些小街有许多医院,思嘉经彼得大叔一指点,便觉得亚特兰大真可算得上是个伤兵城了,各种各样的医院,如野战医院总院、传染病院、康复医院,简直不计其数。每天火车一到五角场南边,就要卸下新的伤病员。原来的小镇已经消失,这座迅速发展的城市的面貌,由于使不完的劲和干不完的活,使它显得生机勃勃。刚从恬静悠闲的乡间到来的思嘉,看到这番匆忙景象,几乎透不过气来,可是她喜欢它。这地方有一种令人兴奋的气氛,使人精神为之一振。她似乎真的感觉到这城市心脏的不断加快而稳定的搏动和她自己的心律是完全合拍的。
马车缓缓地驶过城市主要大街的许多泥水坑,她饶有兴味地察看一幢幢崭新的建筑和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人行道上挤满了穿制服的军人,佩戴着标识不同兵种不同级别的肩章。各种车辆把狭窄的车道塞得满满的,有马车,有单座车,有救护车,有带篷的军用货车,那些好咒骂的车夫看到骡子陷在车辙里挣扎不前,便破口咒骂。穿灰军服的传令兵急匆匆地溅起泥浆穿过大街,把命令和急电从一个总部送到另一个总部。康复期的伤员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着,两肘往往各有一位细心的女士搀着。练兵场上传来鼓声、号声和口令声,那是在把新招募来的人训练成士兵。然后,彼得大叔拿马鞭一指,思嘉便见一队垂头丧气的穿着蓝军服的人,被枪头上了刺刀的邦联士兵押送兵站,带往俘虏营去,当她第一次看到北佬的军服时,吓得她的心差点儿从胸口跳了出来。
“哦,”思嘉想道,从上次野宴以来,她这是第一次真正感到快乐,“我会喜欢这地方的,它多么有生气,多么令人兴奋!”
其实这城市比她所看到的还要热闹,新开的酒吧间有几十家之多,妓女随着军队的到来蜂拥而至,娼寮里丽姝如云,令笃信上帝的教民惊恐之至。从外地来亚特兰大各大医院探望受伤亲人的,使每一家大旅店、寄宿舍和私人住宅都人满为患。每星期都有宴会、舞会、集市,战时结婚多得不计其数。休假期的新郎穿着笔挺的灰军服,配着金穗带,新娘穿着偷越封锁线运来的华丽服饰,新人从十字佩剑的夹道中走向神坛举行婚礼,用从封锁线那边来的香槟互相祝贺,接着是洒泪而别。到了晚上,绿荫大道上传来舞步的声响,客厅里发出钢琴的弹奏声,女高音伴着前来做客的士兵唱的哀伤动听的《军号响起休战曲》和《你的信来了,可是来晚了》——这些哀怨的民歌使那些从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忧伤的温柔的眼睛,滴下了激动的泪水。
他们穿过了许多泥沼,走向热闹的街道,一路上思嘉兴致勃勃地问这问那,彼得用马鞭指点着一一作答,显示他见多识广,并为此感到得意。
“那是兵工厂。是的,他们在那里制造大炮什么的。不,那不是商店,是封锁线办事处。喏,思嘉小姐,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封锁线办事处?那是给外国人住的地方。他们来买我们邦联的棉花,从查尔斯顿和威尔明顿运出去,把火药运回来给我们。不,我不知道他们是哪儿来的外国人。皮特小姐说他们是英国人,可是谁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话。是呀,这里的煤烟真多,皮特小姐的绸窗帘都给毁了。是从铸造厂和轧钢厂里飘来的。那里晚上的噪音真吵人!简直没法睡觉。不,我不能停下来让你四处张望,我答应过皮特小姐把你直接迎到家里的……思嘉小姐,快行个礼,梅里韦瑟小姐和埃尔辛小姐在向你鞠躬呢。”
思嘉隐约记得起这两位女士曾经从亚特兰大到塔拉出席过她的婚礼,她们是皮特帕特小姐的好朋友,她便忙不迭转过身去朝彼得大叔指点的方向鞠躬。她们两位正坐在一家绸布庄门前的马车里,店老板和两个伙计站在人行道上,捧着一捆捆棉布给她们看。梅里韦瑟太太个子高大结实,穿着太紧的胸衣,胸脯像船头一样高高凸出。她的铁灰的头发加上一圈褐色的假垂发,假发似乎骄傲地不屑和铁灰发为伍似的。她有一张红润的圆脸,脸上兼备精明善良和颐指气使的神气。埃尔辛太太比她小几岁,娇小瘦弱,曾经是一个美人儿,现在风韵犹存,还带点娇艳而傲慢的样子。
这两位太太和另一位怀廷太太,是亚特兰大三大支柱。她们每人管理一个自己所属的教堂,包括教堂牧师、唱诗班和教区居民。她们为伤兵举办义卖,主持缝纫界的事务,做舞会和野餐会的监护人。她们知道谁跟谁是理想的一对,谁跟谁不相配,谁在偷偷地喝酒,谁要生孩子,以及何时将要分娩。她们对佐治亚、南卡罗来纳和弗吉尼亚三个州里稍有名气的人的家谱,无不了如指掌,是这方面的权威。凡是这三州以外的人,她们都不放在心上,因为她们认为,三州以外没有一个可以算得上是有名气的人。她们知道什么样的行为可以算得上得体,什么样的行为算不上得体,而且总要把自己的看法发表出来,不过发表的方式各异——梅里韦瑟太太说起话来慷慨激昂,埃尔辛太太慢条斯理,怀廷太太则叽里咕噜,颇有这类事不值得一提的味道。她们彼此之间全无好感,互相猜忌,不亚于罗马的前三头政治[35],她们之间的密切联盟,很可能是出于同一原因。
“我跟皮特说过,一定要你加入我的医院,”梅里韦瑟太太微笑着招呼道,“你可别答应米德太太或者怀廷太太呀!”
“我不会答应的。”思嘉说道,不明白梅里韦瑟太太指的是什么,只觉自己受人欢迎,被人家争着要,心里热乎乎的,“我希望很快就能再见到你。”
马车继续前进了一段路,有两个挽着绷带篮子的女士,正踩着泥路上的踏脚石,摇摇晃晃地横穿马路,车子便停下来让她们过去。与此同时,思嘉一眼瞥见人行道上有个人,穿着极其鲜艳的服装——鲜艳到了不适合穿着上街的程度——披着佩斯利[36]细毛披巾,流苏一直挂到脚后跟。她转过身,见是一个高个子漂亮女人,脸上有点冒失的神态,一头红发红得不像是真的。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的一定是个“在头发上加过工”的女人,她真着了迷,仔细端详着她。
“彼得大叔,那人是谁?”她低声问道。
“我不认得。”
“你认得的,我看得出来。她到底是谁?”
“她叫贝尔·沃特林。”彼得大叔说,下嘴唇向前凸了出来。
思嘉还算机灵,马上就注意到他在她的名字前面,没有加上“太太”或者“小姐”的称呼。
“她是什么人?”
“思嘉小姐,”他隐晦地说,用鞭子抽了一下马,“皮特小姐不喜欢你去打听和你不相干的事。她们是这个城市里没有价值的人,犯不着去谈论她们。”
“我的天,”思嘉想道,受了他的责备,不再开口了,“她一定是个坏女人!”
她从来没有见过坏女人,不由得扭转脖子盯着她看,直到她消失在人群里面。
商店和战时新建筑渐渐地稀疏了,时而出现一块块空地。终于商业区过去了,住宅区映入了眼帘。思嘉像碰见老朋友似的一一认出来了,那是莱登家的房子,庄严而堂皇,那是邦内尔家的房子,有白色的小圆柱和绿色的百叶窗,以及麦克卢内家的房子,在矮黄杨树篱的后面,是一座用红砖砌得严严实实的佐治亚建筑。现在他们的马车开始慢下来了,因为从人行道上,从人家的门廊和花园里,不时有女人招呼她。有的她似曾相识,有的在记忆中已经模糊,但大多数她是素不相识的。皮特帕特对她的到来,必定已大肆宣传过,有些女人踩着污泥尽量走近他们的马车来看小韦德,思嘉不得不一再把他高举起来,好叫她们看个清楚。大家纷纷喊着,要她加入什么编织组、缝纫组和医务会,要她不要答应别人,她只好时而左时而右地信口应允她们。
在他们经过一幢装着绿护墙板、杂乱无章的房子时,一个站在前面台阶上的小黑女孩叫了一声:“她来了。”米德大夫、他妻子和十三岁的小菲尔马上就出来和她大声招呼。思嘉记起来他们也都参加过她的婚礼。米德太太爬上自己马车的车板上,伸长脖子想看看小婴孩是什么模样,米德大夫却不顾地上的烂泥,一直走到马车边。他是个瘦长条子,一把铁灰的山羊胡子,一身衣服挂在他瘦削的身躯上,就像是被飓风刮上去似的。亚特兰大人认为他是一切智慧和力量的源泉,所以他多少赢得了他们部分信任,原也不足为奇。其实他除了有爱讲玄妙难解的话的习惯和稍稍有点自负的态度以外,他为人之和善,在亚特兰大城里也算得上一个。
大夫和她握了手,在韦德肚子上戳了一下,称赞了他几句,便宣称皮特帕特姑妈已经发过誓,答应一定让思嘉参加米德太太的卷绷带会,绝不能接受别家医院和卷绷带会的邀请。
“哎呀,亲爱的,我已经答应过上千个太太啦。”思嘉说道。
“一定是梅里韦瑟太太,”米德太太愤愤地说,“那女人真讨厌,我敢说短一班火车她都要去接的!”
“我一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才答应她的,”思嘉承认,“不过究竟什么叫医务会呀?”
大夫和他的太太见她如此无知,不由得感到诧异。
“不过,对了,你给埋在乡下,当然不会知道。”米德太太帮她辩解道,“我们组织了好多个看护会,到各医院去做各种服务工作。我们看护伤兵,帮助大夫,做绷带,做衣服,等伤兵可以出院时,就把他们接到我们家里来休养,让他们康复以后回部队去。有些伤兵家里很穷——简直一贫如洗,我们便照顾他们的老婆孩子。米德大夫是在公立医院里,我的看护会就在那里服务,人人都说他是个了不起的大夫,而且——”
“得了,得了,米德太太,”大夫天真地说,“别在人前夸我啦。你既然不让我到军队里去,这点事实在算不了什么。”
“不让你去!”她愤慨地嚷道,“是我不让你去吗?你明知道是地方上不让你去。咦,思嘉,人家听说他打算到弗吉尼亚去当军医,全城的太太便签名请愿要他留下来。当然,这城市少了你是不行的。”
“得了,得了,米德太太,”医生说,显然被恭维得舒舒服服,“恐怕我们有一个孩子在前线,目前已够了吧。”
“明年我也要去了,”小菲尔兴奋地跳着说,“我去当一名鼓手,现在我在学敲鼓。你要不要听听?我去拿鼓来。”
“不,现在不要,”米德太太说道,把他拉得更靠近自己,她的脸上忽然显得有点紧张,“明年不去,宝贝儿,后年再看吧。”
“可是到那时仗早打完了,”他使性子嚷道,从母亲身旁脱身开来,“而且你是答应过的!”
他父母的目光在他头顶上相对而视,思嘉从那眼神中看出来,因为达西·米德已在弗吉尼亚,他们在牢牢抓住留在家里的小儿子。
彼得大叔清了清嗓子。
“我出来的时候,皮特小姐精神不大好,我们要不赶快回去,说不定她会晕过去的。”
“那么再见吧,下午我来看你,”米德太太说道,“你给我带个口信给皮特,说她若不让你加入我的看护会,她的精神会更坏的。”
马车在泥泞的道路上继续滑着向前,思嘉靠着垫子,不觉莞尔。几个月以来,她到现在才觉得心情舒畅一些。亚特兰大的人群,它的匆忙和它潜在的激昂气氛,比起查尔斯顿寂寞的种植场——那里只有鳄鱼的吼声才打破夜晚的寂静——要有趣得多,快活得多,这里也远胜于那围有高墙的亭园里好空想的查尔斯顿城本身,也远胜于那两旁种有矮棕榈的宽阔马路和城边有浑浊河流的萨凡纳。而且虽然她很喜欢塔拉,是的,眼下这里似乎比塔拉更好。
这城市坐落在蜿蜒起伏的山丘之间,街道泥泞狭窄,有一种天然粗犷的气质,这是一种令人振奋的东西,这和她身上被埃伦和嬷嬷给她的漂亮外表掩饰掉的气质颇为相近。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属于这个城市的,而不属于那黄水河畔、宁静乏味的古老城市。
现在房子越来越稀少了,思嘉俯身看到了皮特帕特小姐家的红砖和石板顶的房子。它差不多是城北边最末端的一幢房子,打这里过去,桃树路便渐渐变窄,曲曲折折地在大树下延伸过去,消失在一片静静的密林里。屋子外面整整齐齐的木栅栏新近上了白色油漆,栅栏围着的院子里星星点点地布满了那季节里最后的黄色长寿花。前面台阶上站着两个穿黑衣服的女人,后面有一个大块头女人,两手拢在围裙里,满脸笑容,露出雪白的牙齿,胖姑妈皮特帕特激动地摇摆着一双小脚,一手按住那硕大无朋的胸脯,扪住颤动的心。思嘉看见媚兰站在她身边,穿着黑色丧服,黑色的鬈发梳得整整齐齐,显得很有身份,露出动人的一笑以示欢迎,心脏形的脸蛋儿显得很高兴。此时思嘉心中忽然一阵不快,她认为使得亚特兰大美中不足的,就只有这个瘦弱女子媚兰。
一个南方人若是不辞辛劳打起行装到二十英里以外去做客,那就起码要住上一个月,通常还远远不止一个月。南方人既好客,也喜欢做客。一个人到亲戚家去过圣诞节,一直住到第二年七月,是极为平常的事。新婚夫妇度蜜月到各家去拜访,要是碰上舒适的人家,就一直住到第二个孩子出世。上了年纪的姑妈、姑爹星期日到娘家吃午饭,一住就是几年,直到寿终正寝。因为住房宽敞,奴仆成群,土地富饶,多几口人吃饭算不了什么,客人来了总是被招待得愉快无比。无论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不出去做客,有度蜜月的,有年轻的妈妈把新生儿带给人家看的,有病人去休养的,有失去亲人出去换换环境的,有父母怕女孩子择婿不当叫她出去避一阵子的,也有女孩子到了危险期尚未定亲,家里人希望她在别处亲戚的监护下,找到乘龙快婿的。南方人的生活节奏缓慢,客人来了可以增添兴奋和变化,所以总是受欢迎的。
所以此番思嘉到亚特兰大来,究竟要住多久,心里并无打算。假如这里像萨凡纳和查尔斯顿一样乏味,她住不上一个月就会回去。假如这里生活很愉快,她可能无限期地住下去。可是她刚住下来,皮特姑妈和媚兰便发起了一场攻势,要她跟她们住在一起,把这里当作她永久的家。她们列举所有合理的理由。她们要她留下是由于她本身的原因,因为她们喜欢她,她们两人住在这幢大房子里很孤单,晚上常常感到害怕,而她很勇敢,可以给她们壮胆。她很可爱,在她们悲伤的时候,可以让她们高兴起来,查尔斯已经过世,她和孩子自然应该和他的亲属住在一起。再说,根据查尔斯的遗嘱,这房子一半应该归她所有。最后一点,南部邦联正需要每一双手都来缝纫、编织、卷绷带和护理伤员。
查尔斯的叔叔亨利·汉密尔顿是个单身汉,住在车站附近的亚特兰大旅馆,也认真地跟她谈了这件事,亨利叔叔是个身材矮小、脾气暴躁的老绅士,圆滚滚的肚子,脸色绯红,满头银丝既乱且长,最受不了女人的羞怯和夸夸其谈。正因为如此,他和妹妹皮特帕特小姐几乎难得开口说话。他们两人的脾性从小就格格不入,后来因为他反对她教养查尔斯的方法,说什么“把个军人的儿子弄成个女人腔”,两人就越发疏远了。几年以前,他曾侮辱过皮特小姐,从此她除了十分谨慎地在耳语中低声谈到他以外,从不提起他的名字。她对他如此缄默,一个陌生人见了,准以为那位诚实的老律师是个杀人犯。那场侮辱的根由是这样的:皮特打算从自己的财产中提出五百块钱来投资一个子虚乌有的金矿。亨利是她的财产托管人,不肯让她提款,还用激烈的言辞说她就像六月里的硬壳虫一样没有脑子,还说跟她在一起只要过上五分钟,就会心烦意乱。打那以后,她正式地每月见他一次,由彼得大叔赶车送她到他办公间里去支取家用。而且每去一次,回到家后她就要流着眼泪和闻着嗅盐躺在床上睡到天黑。查尔斯和媚兰与叔叔相处极好,多次主动提出帮助皮特解除这个折磨,可是她总是噘着孩子气的嘴巴不肯答应。亨利是她的苦难,她得忍受下去。见此情状,查尔斯和媚兰只好推断,她大概能够从这不时发生的激动中得到乐趣,因为她生活面窄,能使她激动的唯有此事。
亨利叔叔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思嘉,他说他看得出来,虽然她也会装腔作态,但多少还有点头脑。他不但托管皮特和媚兰的财产,也受委托保管查尔斯留给思嘉的财产。思嘉发觉自己成了个有钱的年轻女人,不由得惊喜不已。查尔斯留给她的不只是皮特姑妈那半座房子,另外还有田产和城里的不动产。车站附近铁轨沿线的店铺和仓库,是归她继承的部分财产,由于打仗的缘故,价钱已涨了三倍。亨利叔叔在把她的财产说给她听的时候,趁机就提出要她在亚特兰大长住的问题。
“韦德·汉普顿到了成年的时候,就会是个有钱的年轻人,”他说,“照亚特兰大发展的速度来看,二十年之内他的财产能增加十倍,因此这孩子就该在他的财产所在地教养长大,以便他将来学会管理它,还包括管理皮特和媚兰的财产。他将成为汉密尔顿家唯一的男人,因为我不可能在这里永远活下去。”
至于彼得大叔,他以为思嘉在这里长住是理所当然的,要是叫查尔斯的独生子在他照管不到的地方教养长大,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对所有这些言论,思嘉都笑而不答,因为她还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喜欢亚特兰大,也不知道和她的姑妈、小姑是否合得来,不愿轻易做出承诺。她知道她还得争取杰拉尔德和埃伦的支持,再说她一旦离开了塔拉,偏又想它想得要命,她怀念那红色的田野,怀念那绿色的棉株,怀念那暮霭中的寂静。她想起杰拉尔德说过,她血液中有她对塔拉土地的热爱,现在她生平第一次朦胧地意识到这话的真谛。
所以对她将要住多久的问题,她巧妙地避而不答,而从容地进入桃树路尽头处那红砖房里的生活去了。
和查尔斯的血亲住在一起,亲眼看见查尔斯生长的家庭,思嘉对这个使得她闪电般经历了从妻子到寡妇到母亲三阶段的男子能够有所理解。不难看出他为什么会如此羞涩,如此单纯,如此理想主义。如果说查尔斯曾真的继承了他父亲严厉、无畏、暴烈的军人气质,那么在他的童年时期生活的温雅的女性氛围中,那种气质早已湮灭无存了。他曾把自己奉献给那孩子气的皮特姑妈,对媚兰比亲兄弟还要亲密,这两位偏偏是天底下最最温柔而不谙世故的女人。皮特帕特姑妈六十年前受洗礼时取名萨拉·简·汉密尔顿,可是自从她那溺爱她的爸爸见她那双轻盈的小脚,老是啪嗒啪嗒一刻静不下来,就给她取了这个绰号,此后她的真名就再没人称呼了。可是自从她第二次命名以后,她身上发生了许多变化,以至于她的这个昵称,似乎有点名不副实。从前那个到处飞跑的女孩,现在空剩着一双小脚,再也拖不动那沉重的身子,却又喜欢漫无目标地喋喋不休。她长得肥胖,红红的脸颊,银白的头发。胸衣束得太紧,老是有点喘不过气来。那双小脚,偏又穿着太紧的鞋子,这样她就走不上一条街的路。她只要稍一激动,心就狂跳不已,而她又不觉得难为情,一味娇生惯养,以致一受刺激马上就会昏厥过去。人人都知道她的昏厥多半是故意装出来以显示上等人家太太的模样,好在大家都很喜欢她,不把事情说穿。人人都喜欢她,像对待孩子般娇纵她,不跟她认真——只有她的哥哥亨利一人除外。
世上她顶顶喜欢的事就是闲聊天,甚至胜过饭桌上的欢乐。她一谈起来就是好几个钟头,谈些别人的私事,不过总是出于好心,不去伤害人家。她记不住地点、日期和人名,老是把一出戏里的演员跟另一出里的混淆起来,不过这倒也无妨,因为没人会笨到竟把她的话当真的。真正的丑闻和骇人的事是没人会讲给她听的,因为她虽然年已六旬,毕竟仍是未婚女子,需加保护。她的朋友们都好心地串通起来一直把她当作个老孩子,疼爱她,庇护她。
媚兰有许多地方像她姑妈。她羞涩谦和,容易突然脸红,可是她有见识——“是的,我承认她有某一方面的见识。”思嘉不情愿地想道。媚兰的脸也像皮特姑妈,是一张受人庇护惯了的孩子脸,她只知道单纯、善良、真诚和疼爱,从来不去看冷酷和邪恶的东西,即使见到了,也认不出来。她因为自己一直很快活,就希望她周围的人也都快活,至少对他们自己感到舒适。为此,她总是看到人家最好的方面,而且总是在最好的方面好意地加以评论。哪怕再蠢的奴仆,她也能在他们身上找出忠心、和善等优点,足以弥补其不足之处。一个女孩子不管长得多么丑,多么令人生厌,她总能发现她姿态优美,品德高尚。一个男人不论怎样没有价值,不受欢迎,她也不把他的现状看死,而用发展的眼光看待他的将来。
由于她的这些品性是自然而真诚地出自她宽阔的胸怀,因此所有的人都拥到了她的身边,试想连自己都梦想不到的令人艳羡的优良品质,竟被她发掘出来,她有如此的魅力,谁还能抵挡得住?她的女朋友比谁都多,男朋友也不在少数,虽然追求她的人不多。她缺少的是自私与任性,不懂得把这两种品质拼命膨胀用来捕捉男人的心。
其实媚兰所做的,无非是一般南方女孩子家中要求她们做的——使周围的人感到自在,使他们感到舒适。南方社会之所以如此愉快,正是由于这种女性的巧妙的共谋的投其所好的策略造成的。女人明白,只要男人不受触犯,心满意足,并且一直保持虚荣心,那么女人的日子很可能非常好过。所以,女人从降生下来一直到离开人世,无时不在讨好男人,让男人高兴。男人得到了满足,也会对女人殷勤备至,百般宠爱。事实上,男人愿意把世界上的一切都给女人,就是容不得她们有智力。思嘉对待男人,和媚兰用的是同样的法宝。不过她是经过精心研究做到有高度技巧。她们两人不同之处在于:媚兰爱说中听的奉承话,是为了要男人快活,哪怕只是暂时的快活,而思嘉只有在追求她自己的目的时,才肯这样做。
查尔斯从两位他最亲爱的人身上,没有受到过任何使他坚强的影响,他也没见到过任何严厉的或者现实的东西。他从出生到长大一直生活在一个温暖如鸟窝般的家里。和塔拉相比,它是个平静温和的老式家庭。在思嘉眼里,这屋子里缺少男性的气息,缺少白兰地、烟草和望加锡油[37]的气味,缺少粗嘎的嗓音和时有可闻的咒骂声,还缺少鬓须、枪支、马鞍、缰绳和脚下的猎犬,她很想再听听吵架的声音,在塔拉,只要埃伦一转身,那种声音准能听得见,不是嬷嬷跟波克争,就是罗莎跟梯纳吵,要不就是她自己跟苏埃伦说些刻薄话,加上杰拉尔德的高声恫吓。查尔斯出自这样的家庭,难怪他娘娘腔十足了。这里没有什么令人激动的事,每个人都尊重别人的意见,态度温和,从不提高嗓门儿,到末了,厨房里那个花白头发的黑人霸王倒可以为所欲为了。思嘉本以为逃脱了嬷嬷的监督,总可以自在一点,万万没想到彼得大叔对妇德的标准,特别是对查尔斯先生遗孀的要求,竟比嬷嬷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这样的家庭里,思嘉渐渐康复,不知不觉中她的情绪已恢复正常。她才十七岁,体质极好,精力充沛,加以查尔斯家里人竭力想要让她快活。如果他们没有不折不扣地做到这一点,那也不能怪他们,因为只要一提起艾希礼的名字,她心头就会一阵刺痛,这是谁也消除不了的。可是媚兰偏偏要不住地提起他!至于媚兰和皮特两人,以为思嘉为丧夫而悲痛,便不遗余力地想方设法为她消愁解闷。其实她们何尝不难受,但是为了她的缘故,只好尽量不流露出来。她们对她的饮食,她的午睡,她乘车出去兜风之类的事,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们对她的豪爽,她的身段,她娇小的手脚,雪白的皮肤,不仅赞慕不已,还时时搂着她、亲吻她、爱抚她,还以亲热的行动表达她们的真实情意。
思嘉并不喜欢亲热,可是那些恭维话着实令她陶醉。在塔拉从没人给她的长处以那么多的赞美之词。而事实上,嬷嬷要是见到她自鸣得意,反而会弄得她泄气。小韦德也不再让她头痛了,因为全家上下,不论白人黑人,乃至隔壁邻居,都把他当作偶像崇拜,为了把他抢到手好坐在自己的膝上,还彼此展开了无休止的竞争。媚兰对他尤其疼爱,哪怕在他拼命大哭大叫的时候,也觉得他可爱,还说什么,“啊,我的好宝贝,你要是我的该多好!”
有时候思嘉觉得很难掩盖自己的感情,因为她依然认为皮特姑妈是个顶顶愚蠢的老太婆,她那惘然的样子和喜欢饶舌的脾气叫她简直无法忍受。她对媚兰出于妒忌而产生的反感与日俱增,以至于当媚兰谈起艾希礼喜形于色,或者大声朗读他的来信时,她竟会贸然夺门而去。不过不管怎么说,她在这里的日子还算过得十分快活。亚特兰大毕竟比萨凡纳、查尔斯顿和塔拉都要有趣,而且这里有这么多新奇的战时工作可做,也没时间让她去多想或发愁。不过有时候,她把蜡烛吹灭,把头埋在枕头里的时候,会叹息着想:“要是艾希礼还没有结婚该多好!要是我不必到那倒霉的医院里去做看护该多好!唉,要是有一些男孩子来追求我就好了!”
她刚开始做看护不久,就厌恶这工作了,然而却无法脱身,因为她同时加入了米德太太的和梅里韦瑟的两个看护会,这意味着每星期有四个上午要到那闷热恶臭的医院里去,头发得用毛巾包着,从头到脚得用热围裙裹着。亚特兰大的已婚妇女,无论年老的年轻的,没有一个不做看护的,而且都做得那么起劲,在思嘉看来,简直就是狂热。这些女人以为她跟她们一样富于爱国热忱,要是知道她对打仗全然没有兴趣,怕是要大吃一惊的。她对打仗唯一关心的事,就是无时不在担心艾希礼会不会被打死,至于做看护的事,只是因为她实在摆脱不掉才不得不做。
做看护确实是丝毫浪漫不起来的事。它意味着呻吟、呓语、死亡和恶臭。医院里尽是些长着络腮胡子、身上有虱子、脏得要命的男人,他们身上的臭味和身上的伤口叫一个基督徒看了谁都止不住要恶心。医院里那股坏疽的臭气,没等她走到门口就会钻进她的鼻孔里去,沾在她手上,头发上,甚至进入到她的睡梦中去。苍蝇蚊蚋成群地在病房里嗡嗡飞舞,弄得那些伤兵有的咒骂,有的饮泣。思嘉一面给自己搔痒,一面扇着棕榈扇子,直扇得两臂发酸,恨不得这些伤兵统统死光。
可是媚兰对恶臭,对伤口,对赤身裸体的男人,却似乎毫不介意。而她恰恰是个最最胆小羞怯的女人,对此思嘉不免觉得奇怪。有时候,思嘉看见米德大夫给伤兵切除腐肉,媚兰在一旁端着盆子和手术器械,脸色十分苍白。还有一次,手术以后,思嘉见她在储衣间里呕吐,并把呕吐出来的东西悄悄地包在一块毛巾里。可是在伤兵面前,她总是那么和善那么富于同情,那么令人愉快,因而伤兵都把她叫作慈悲的天使。这样的雅号,思嘉原也是喜欢的,可是要得到它,就得用手去碰长满虱子的人,就得把手指伸进昏迷不醒的病人喉咙里去看看他是不是吞下了烟草块、绷带头而哽住了咽喉,还得帮他从化脓的伤口里把蛆虫夹出来。不,她就是不喜欢做看护工作!
如若真的准许把她的魅力施加于康复期的伤兵身上,那么她的日子还会比较好过一些,因为他们中间不乏出身上等家庭,而又讨人喜欢的男人。可是因为她是寡妇,这样的事就跟她无缘。因为有些东西不便让处女的眼睛看到,城里的年轻姑娘,就不宜看护伤兵,于是照顾康复病房的任务就落在她们的肩上。她们既未结婚,又非守寡,她们便向康复病人大举进攻。连那些相貌极其平常的姑娘,也不难很快订婚的。思嘉见状心里颇为沮丧。
思嘉接触到的,除了重病重伤的男人外,完全是一个女人的世界,这使她非常厌烦,因为她既不喜欢也不信任自己的同性,更有甚者,和她们在一起,永远叫人感到乏味。可是每星期有三个下午,她得去参加媚兰朋友的缝纫组和卷绷带会。那里有不少女孩子认识查尔斯,对她很和善,很关切,尤其是两位富孀的女儿范妮·埃尔辛和梅贝尔·梅里韦瑟。可是她们对她毕恭毕敬,好像她已是个老太婆,年轻女人的事已与她无缘了。她们两人相互谈的多是些舞会和情郎的事,叫她听了既妒忌她们,又恨自己是个寡妇,不能分享她们的乐趣。可是,她比起范妮和梅贝尔来,不是要漂亮三倍吗?唉,人生真太不公平!为什么人人都会认为她的心应该埋在坟墓里?这是不公平的!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她的心在弗吉尼亚,在艾希礼身上!
可是尽管有这些令人不快的事,亚特兰大毕竟是个使她快活的地方。随着时间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她也就这样一直住了下去。
第九节
仲夏的一天早晨,思嘉郁郁不乐地坐在卧室的窗口,看着一辆辆大车和马车从窗下经过,沿着桃树路向郊外驶去。车上,坐满了快乐的士兵、姑娘和她们的保护人。那天晚上人们要为医院筹款举行一次义卖,这一行人是到林子里去采摘些青枝绿叶装点义卖场地的。红土路上交替变换着大树的阴影和熠熠的阳光,马蹄过后,扬起了红色的尘雾。领头的一辆大车上,载着四个粗壮的黑人,带着斧头,准备去砍些万年青和常春藤,车后高高堆着好多只餐巾盖着的大篮子和橡木条做的食品篮子,里面盛着他们的午餐,还有十几只西瓜。这四人中有一人带着五弦琴,一人带着口琴,两人奏起一曲热烈的《假如你想过好时光,快快参加骑兵队》。大车后面跟着一个首尾相接的欢乐车队,女孩子为了凉快和保护皮肤穿着花布衫,披着薄肩巾,戴着兜帽和手套,擎着小小的遮阳伞。老太太们面带微笑安详地坐着,听凭年轻人隔着马车打趣说笑。康复期的伤兵夹在肥胖的陪护和苗条的姑娘之间,受到她们无微不至的关怀。军官们骑着马,随着马车蜗牛似的缓缓前行。整个车队车轮吱吱嘎嘎,马刺叮叮当当,金色穗带闪闪发光,阳伞摇来晃去,扇子不断摇动,黑人在歌唱。人人都乘马车从桃树路出去采青摘翠,去享受野餐,剖食西瓜。人人都去了,思嘉愁眉不展地想道:“只有我例外。”
车队从她窗前经过,车上的人都跟她招呼,向她挥手,她想欣然回答他们,可是真难办。一丝难以忍受的痛楚打心底升起,慢慢爬上喉头,似乎结成了一个块,这痛楚的块很快就要化为眼泪了。人人都野餐去了,只留下她。到晚上人人都要去参加义卖,参加舞会,又只留下她。当然,媚兰、皮特帕特和所有其他不幸的居丧人也都会留下来。可是媚兰和皮特帕特似乎毫不在意,因为她们根本不曾有过想去的意思。唯有思嘉想去,而且想得那么厉害。
简直太不公平了。为了准备义卖,她花的力气比全城任何一个姑娘要多一倍。她织过袜子、婴儿帽、毛毯和头巾,织过花边,给瓷器发缸和胡子杯[38]着过色。她还绣过半打沙发套,上面绣着南部邦联的旗子(旗帜上的星难免有点歪斜,有的几乎成了圆形,有的有六个甚至七个角,不过效果还不坏)。昨天她在兵工厂里一间尘封垢积的旧仓房里拾掇了一批覆盖靠墙的一排摊位用的黄色、红色和绿色的薄棉布。这项在女子医务会监督下的工作,是地道的苦差使,毫无乐趣可言。跟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和怀廷太太在一起,从来就没有什么乐趣,她们像老板似的简直把你当黑奴看待。你还得听她们夸耀自己的女儿多么受人欢迎。最糟的是,她在帮皮特和厨子为义卖抽签销售而做夹心蛋糕时,手上竟烫出两个泡来。现在,她像个辛勤耕作的庄稼汉把活干完了,欢乐的时刻就要开始了,她该有礼貌地引退了。唉,真是不公平,就因为她丈夫死了,还有个婴孩在隔壁房间里嚷着,什么快活的事都没有她的份了。不过一年多前,她还没穿黑丧服而穿着色彩鲜艳的衣裳,她参加舞会,实际上答应了三个男孩子的求婚。今年才十七岁,她还能跳许多舞曲。唉,不公平!现在生活正从她身旁经过,沿着盛夏绿荫下的道路经过,这生活中有的是灰色的军服,叮当的马刺,印花的衣衫和五弦琴的弹奏声。她竭力不露出微笑,不过分热情地向男人挥手,那都是些她在医院里护理过的最熟识的男人。可是她很难抑制住脸上的两个酒窝,很难装出她的心已在坟墓里的样子,因为她的心实在并不在坟墓里。
她正在挥手点头打招呼,皮特帕特气喘吁吁地走进来(她每次爬楼梯就是这个样子),她突然不由分说一把就把思嘉从窗口拽开。
“你发昏了,亲爱的,在卧室窗口跟男人招起手来啦?我说,思嘉,我给你吓坏啦!你妈知道了会怎么说?”
“他们又不知道这是我的卧室。”
“不过他们会猜出这是你的卧室,那还不是一样的糟。亲爱的,千万别那样。人家会在背后议论你,说你轻佻——再说,梅里韦瑟太太晓得这是你的卧室。”
“那么她大概是要说给每一个男孩子听啰,这恶毒的老婆子!”
“嘘,亲爱的!多利·梅里韦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那她照样是个恶毒的老婆子——哦,对不起,姑妈,别哭!我忘了这是我卧室的窗口。我不再这样做了——我……我不过想看看他们走过去。其实我心里也想去。”
“亲爱的!”
“是的,我真想去。我在家里简直坐腻了。”
“思嘉,答应我不要再那样说。人家会说闲话,会说你对可怜的查尔斯缺乏应有的尊重——”
“哦,姑妈,你别哭!”
“哦,我把你也惹哭了。”皮特帕特一面呜咽一面从口袋里掏手帕,似乎很满意的样子。
思嘉心头那一点难以忍受的疼痛终于冲上了喉咙,她哇地一下放声大哭起来,不过这不是像皮特帕特所想的那样是为了可怜的查尔斯,而是为了她听到最后的车轮声和笑声渐渐地消失了。媚兰拖着沙沙的衣裙从自己房里走进来,手里拿着一把刷子,眉头因焦虑而紧蹙,平素一贯整洁的黑发没有罩上发网,细小的发卷蓬松地遍布在她的面颊旁。
“亲爱的!怎么啦?”
“查利!”皮特帕特把头埋在媚利的肩膀上,抽抽噎噎地说,完全陷入她那多愁善感的情绪之中。
“哦,”媚利听见提起她哥哥的名字,不觉嘴唇颤动起来,“勇敢些,亲爱的。别哭,哦,思嘉!”
此时思嘉已经扑倒在床上,正放声大哭,哭她失去的青春,哭她不能享有青春的欢乐。她哭得像个愤怒而绝望的孩子,从前想要什么,只要一哭准能到手,现在再哭也没有用处。她把头埋在枕头里面大哭大喊,双脚踢着乱成一团的被褥。
“我还不如死了的好!”她越哭越伤心。皮特帕特见她如此悲恸,马上止住了自己的招之即来的泪水,同时媚利奔向床边去安慰她的嫂子。
“别哭了,亲爱的。你想想查尔斯多么爱你,你心里就会好过些。再想想你那可爱的小宝宝吧。”
思嘉正在为自己被剥夺掉了一切欢乐而深感凄凉,又听到她讲的话和自己所想的完全对不上号,真气得说不出话来。但也幸亏如此,否则她很可能像杰拉尔德那样快人快语,把全部真情统统倒了出来。媚兰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皮特帕特吃力地踮起脚走过去把窗帘放下。
“不要放下!”思嘉从枕头上抬起哭得红肿的脸,大声嚷道,“我还没断气,你拉上窗帘干什么——其实我还不如死了好。哦,求你们走开,不要管我!”
说罢她又把脸伏在枕头上。站在她身旁的两人咬了一下耳朵,便踮着脚出去了。她听见媚兰在走下楼梯的时候低声对皮特帕特说道:
“皮特姑妈,你最好别在她跟前提起查尔斯。你知道她听了会多难受。真可怜,我看她脸上那奇怪的神情分明是在想叫自己不要哭出来。我们绝不能再去增加她的痛苦啦。”
思嘉火冒三丈,却又无可奈何,便用脚踢着床单,想要找出一句恶毒的话来骂。
“活见鬼!”她终于喊了出来,心里顿觉好受一些。媚兰才十八岁,成天待在家里给她哥哥戴孝,一点儿乐趣也没有,她怎么竟甘愿如此呢?生活随着叮当的马刺声从她身边经过,她怎么竟一无所知,或者竟无动于衷呢?
“可是她是个十足的蠢货。”思嘉想道,用手捶着枕头,“她不像我那样受人喜欢,她也没失去我所失去的东西。再说——再说她有了艾希礼,而我——我什么人也没得到!”旧恨添上新愁,她又放声大哭起来。
她郁郁地独守空房直到下午,看见野餐归来的大车上堆满了松枝、藤蔓和一些羊齿植物,她的情绪还是愉快不起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倦意高高兴兴地向她挥手招呼,而她只是没精打采地向他们回礼。生活毫无希望,活着简直毫无意义。
然而她做梦也想不到的是,救星忽然降临,就在饭后午睡时,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驱车来访。媚兰、思嘉和皮特帕特姑妈见这时候来了客人,不觉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扣上胸衣,理理头发,下楼到客厅里来。
“邦内尔太太的几个孩子出麻疹了。”梅里韦瑟太太突如其来地说道,语气之间分明是说容许此等事情发生,该由邦内尔太太完全负责。
“麦克卢内家的几个女孩子又被叫到弗吉尼亚去了,”埃尔辛太太有气无力地说道,一面没精打采地摇着扇子,仿佛天底下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没什么大不了似的,“达拉斯·麦克卢内负了伤。”“太可怕了!”三位女主人齐声喊道,“可怜的达拉斯是不是——”
“不,只不过打中了肩膀,”梅里韦瑟太太忙说,“可就是事情发生得不是时候。那几个女孩子都到北方接他回家去了。我的天,没时间坐在这里闲聊啦。我们得赶回兵工厂的仓库去装饰好义卖集市。皮特,我们要你和媚利今晚去顶邦内尔太太和麦克卢内家几个女孩子的缺。”
“哦,不过,多利,我们不能去。”
“别跟我说‘不能’,皮特帕特·汉密尔顿,”梅里韦瑟太太气势很盛地说道,“你去监督那些管点心的黑人,那本是邦内尔太太做的。媚利,你去管麦克卢内家姑娘的摊位。”
“哦,我们实在不行——可怜的查利死了才——”
“我理解你的感情,不过为了邦联的事业再大的牺牲也不以为过。”埃尔辛太太不容置辩地柔声插了一句。
“噢,我们是很想帮忙的,不过——你们干吗不找几个漂亮的姑娘去管摊位呢?”
梅里韦瑟太太像吹喇叭似的喷了个鼻息。
“我不明白如今的年轻人是怎么回事,一点责任心也没有。你若是要他们去管摊位,她们能找出许多你怎么也想不到的借口来推托。不过,她们别想愚弄我!她们就怕无法跟那些军官勾勾搭搭,如此而已。她们坐在摊位后面,唯恐人家看不见她们那漂亮的衣裳。我但愿那个跑封锁线的——叫什么来的?”
“白瑞德船长。”埃尔辛太太提醒道。
“我希望他最好少运些花边和带环的裙子来,多运些医药品进来。我今天要是想挑一套衣服,就得看上二十套他偷运进来的衣服。白瑞德船长——我听到这名字就厌恶。好吧,皮特,我没工夫跟你争论。你一定得来。大家会谅解你的。再说你在里屋,没人会看见你的,媚利也不会惹人注目。麦克卢内家姑娘的摊位设在路的尽头,布置得不很漂亮,所以没有人会注意你的。”
“我想我们应该去。”思嘉说道,竭力压制住迫切的心情,现出真诚单纯的样子,“这是我们能够为医院做的最起码的事。”
两位来访的太太虽说急于要人,但还没有想到要叫一个孀居不到一年的寡妇到社会活动中去抛头露面,所以一直没提起她的名字。现在听她这样说,便转过身来,紧紧盯着她。思嘉眼睛睁得大大的,天真烂漫地承受着她们的凝视。
“我想我们应该去帮忙把这件事办好,我们都去。我想我该去帮媚利照管摊位,因为——喏,我想两个人总比一个人要好些。你说是吗,媚利?”
“嗯。”媚利无可奈何地说道。居丧的寡妇公开参加社会活动是闻所未闻的,她感到惶惑不安。
“思嘉的意见是对的。”梅里韦瑟太太说着,见她们有让步的迹象,她起身,猛地拉好裙环,“你们两个——你们三个都得来。得啦,皮特,别再推托啦,想想医院里正缺钱添床买药。我知道查利一定喜欢你能帮助他为之献身的事业的。”
“好吧,”皮特帕特无可奈何地说道,在强手跟前,她向来是如此,“如果你认为人们会谅解我们,那就好。”
“太好了!太好了!”思嘉外表拘谨地走进麦克卢内家姑娘的那个用红、黄两色薄棉布围起来的摊位,心里却暗暗高兴。她真的来到一个公众集会的地方了!一年的幽居生活,披着黑纱,默默寡言,闷得几乎要发狂,今天终于来到了集会上,而且是亚特兰大规模空前的一次社会聚会。这里有明亮的灯光,有音乐在演奏,她可以看到许多人,可以亲眼看看出名的白瑞德船长最近从封锁线偷运进来的美丽的花边、饰边和外衣。
她坐在摊位柜台后面的一张小凳上,上下打量着那长长的大厅。这本是一间不堪入目的操练厅,空荡荡一无所有。到下午已经布置得非常漂亮,看上去很舒服,那些太太今天想必花了一番心血。全亚特兰大的蜡烛和烛台大概今晚都搬到这里来了,她想。这里有银色的烛台,上面伸出成打的烛签,有瓷器的烛台,底座上有可爱的小雕像,有古铜的烛台,笔挺地竖着,很是威严。烛台上插着的蜡烛大小各异,颜色不一,散发出月桂花的幽香,有的放在从大厅一头一直排到另一头的枪架上,有的放在点缀着鲜花的长桌上,有的放在柜台上,有的甚至放在开着窗的窗台上,让夏季的暖风吹拂得闪闪发亮。
大厅中央有一盏大灯,用铁链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灯的样子本来很难看,链条也已经生锈,现在用野葡萄藤和常春藤一装饰,看起来就完全改观了。那些藤蔓因天热已经快要枯萎了。墙的四壁排满了松枝,清香扑鼻,墙角成了枝叶掩蔽的凉亭,可供老太太和姑娘的陪护人歇息。到处垂挂着长串的常春藤、葡萄藤和牛尾藤。在墙上绕成一个个圈环,在窗上做成稀疏的帘幕,在五颜六色的摊位上则盘成扇形。而在这一片万绿丛中,到处飘扬着南部邦联的旗帜,在红蓝两色的底子上闪烁着明亮的星星。
乐队的演奏台布置得尤其艺术化,它的四周都被绿色植物和星旗掩蔽起来。思嘉一看就知道全城的盆栽和桶栽花卉都搬到这里来了,锦紫苏、天竺葵、绣球花、夹竹桃、秋海棠——甚至连埃尔辛太太的四盆珍贵的橡胶树,也分别放在四角最显眼的位置。
在大厅音乐台对面的那一头,经那些太太布置,她们自己反倒因此黯然失色了。墙上挂着邦联的戴维斯总统和佐治亚州人“小亚历克斯”斯蒂芬斯副总统的巨幅像。画像上是一面大旗。下面是许多长桌子,桌上堆着从本城各花园里掠夺来的花卉,有蕨类植物,有红色的、黄色的和白色的蔷薇排成一排,有杂色的旱金莲,有傲然挺立的剑兰,有高昂的茶色和乳色的花朵在俯视群芳的蜀葵。一支支蜡烛在花丛中宁静地燃着,好似祭坛上的圣火。那注视着这一场面的两幅画像上,两张面孔的气质是如此不同,竟然在这紧急关头由他们共同主持大业,真叫人难以置信。戴维斯双颊扁平,目光冷峻,像个苦行僧,薄薄的嘴唇傲慢地抿着。斯蒂芬斯的脸上有一双深陷的炽热的黑眼睛,那脸似乎显得他非常理解人们的痛苦和疾病,而且凭他的脾性和热情,他似乎战胜过它们——然而这两张脸却同样深深地受到爱戴。
对义卖负全责的几位委员会的老太太,煞有介事地、沙沙地走进来,把迟到的太太和咯咯痴笑的女孩子赶到各自的摊位,然后穿过门到陈列点心的后屋里去。皮特姑妈喘着气跟在后面。
乐师们登上了音乐台,清一色的黑人,咧着嘴,胖胖的脸颊上已经闪着汗珠。他们拿起小提琴,郑重其事地拉着拨着,把音校正。梅里韦瑟太太的车夫老利瓦伊,早在亚特兰大还叫作马撒斯维尔的时代,凡是义卖、舞会和婚礼,都由他担任乐队领班,他拿小提琴弓嗒嗒敲了几下,以示准备开始,此时除了参加义卖工作的太太们外,所有的人全都把眼光投在他的身上。一时间,小提琴、大提琴、手风琴、五弦琴和指节骨的协同作用,奏出了一曲徐缓的《洛雷纳》——这乐曲节奏太慢不适合跳舞,跳舞要等到各摊位的货物都已出清才开始。思嘉听着那忧郁感人的华尔兹,不觉心房急遽地跳动起来:
岁月缓缓流逝,洛雷纳!
草地上积雪又现。
天边夕阳西沉,洛雷纳……
一、二、三,一、二、三,斜、摆、三,转、二、三。多美的华尔兹!她微微伸开双手,闭上眼,随着那熟悉的哀伤曲调身子摇晃着。那表现洛雷纳爱情悲剧的曲调中有某种东西混有她自己的激情,于是她喉头又哽住了。
随后,仿佛被华尔兹音乐唤醒似的,下面月影朦胧的街道上,浮起了各种声响——马蹄践踏声,车轮滚动声,荡漾在温馨夜空中的欢笑声,黑奴争夺拴马位置的吵闹声。接着楼梯上一阵骚动,轻快的笑谈中女孩子清脆的声音夹杂着陪护人低沉的嗓音,有轻盈的招呼声,还有女孩子见到熟人时快活的尖叫,哪怕她们分手才不到几个时辰。
骤然间大厅里生意盎然。到处都是年轻姑娘,似翩翩飞舞的蝴蝶,穿着色彩鲜艳的服装,鲸骨圈把裙子撑得很大,底下露出长内裤的花边,圆圆的、小小的雪白的双肩裸露着,胸衣的荷叶花边上面隐约可见柔嫩的胸怀。花边肩巾随意地挂在臂上。洒金的扇子、彩绘的扇子、鹅毛的扇子和孔雀毛的扇子,用细细的丝绒带子吊在手腕上。耳根垂着的金耳环随着脖子后面金色的鬈发一起跳动着。花边、绸缎、穗带和丝带全都是通过封锁线运进来的,因而更加贵重,更足以自豪。而这一切华美的装扮又更加增添了对北佬的侮辱。
其实城里所有的鲜花并非全都献给了两位邦联的领袖。最小最香的花朵都摘下来给女孩子打扮。她们有的在耳朵后面插上茶味玫瑰,有的把茉莉和蔷薇花蕾扎成小小的花环别在鬈发上面,有的把一朵朵鲜花庄重地插在缎带上,它们等不到聚会结束就会被移到灰色军服胸前的口袋里,作为纪念品被珍藏起来。
人群中穿军服的人可真不少,有好多是思嘉在医院的病床上,在街上,在操场上见到过的。他们的军服十分华丽,光闪闪的纽扣,袖口和领口上灿烂的金色穗带,裤子上根据兵种不同镶有红色、黄色或蓝色的条子,把一身灰军服点缀得十全十美。大红的和金色的肩带起伏飘荡,军刀碰撞在雪亮的靴子上,马刺叮当作响。穿军服的人向朋友们挥手致意,握住老太太的手深深地鞠躬。多么英俊的男人,思嘉想,心中一阵得意。他们虽然满脸是黑色的或褐色的胡子,或者长着一排黄色的髭须,可是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那么毫不在乎,虽然臂上吊着吊带和头上包着雪白的纱布,但正好和被太阳晒黑的脸庞形成鲜明的对照。拄着拐杖的军人身边有姑娘护卫着,她们体贴地放慢脚步配合受伤者的独脚一跳一步,为自己尽了神圣职责感到自豪。军人中有一位服饰特别花哨,好似一只热带鸟,姑娘们的鲜艳服饰为之失色。他穿了蓬松的蓝白条子裤子,配着乳黄色高筒靴,还穿了紧身红夹克衫,身材黑瘦,咧开嘴笑着。他是梅贝尔·梅里韦瑟心中唯一的男友,名叫勒内·皮卡德,是一名路易斯安那州的义勇兵。医院里每一个人,至少每一个能走路的人一定都来了。所有病假和休假的军人,所有亚特兰大和梅肯之间的铁路部门、邮政部门、医院和军需部门的职工也一定都来了。太太小姐们该多快活!今晚准能为医院筹到大笔的捐款了。
下面街上传来一阵低沉的鼓声,脚步践踏声,以及车夫的恭维声。随后一声号响,一个雄浑的声音喊了声解散的口令。不一会儿,穿着漂亮军服的民团和自卫队走上狭窄的楼梯,一下子拥了进来,鞠躬、握手、问好。自卫队里有些是未成年的孩子,为当一名军人感到自豪,他们指望明年此时要是战事还未结束,就一定去弗吉尼亚参战。还有些须发皆白的老人,只恨自己年老力衰,但又为能穿上军装在队伍里行进,表明他们有儿子在前线的荣耀而自豪。民团里有许多中年人和一些老年人,但也有几个壮年汉子,他们远不如比他们年长或年幼的人那么意气昂扬。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询问他们为什么不跟着李将军去打仗。
这么多人居然一下子都挤进了大厅!几分钟以前还是空荡荡的,现在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夏季温暖的夜空中飘散着香袋的气味、科隆香水和生发油的气味、月桂蜡烛燃烧的气味、百花的香味以及许多脚踩旧地板而扬起的灰尘。嘈杂的人声使人们什么都听不清楚,这时,老利瓦伊一阵高兴和激动,忽然叩击琴弓,奏起《洛雷纳》中的一小节,当他卖力地拉完以后,整个乐队突然开始演奏《美丽的蓝旗》。
几百个声音跟着唱起来,大声喊着,像是一阵欢呼。自卫队的号手爬到乐队台上,在合唱部开始时跟了进去,那高亢清越的号声超越了合唱的歌声,这曲子真感人肺腑,使光着的膀子顿时起了鸡皮疙瘩,脊梁骨里感到一阵冰凉。合唱的歌词是:
万岁!万岁!
为了南方邦联的真正权益,万岁!
为了星光闪耀的美丽蓝旗,万岁!
思嘉跟着众人唱着进入第二段的时候,她身后响起了媚兰的甜美女高音,清澈真挚,震撼人心,犹如那军号声一般。她转过身去,只见媚利两手紧压胸前,闭着双眼,泪珠潸潸从眼角淌下。唱完以后,她朝思嘉古怪地一笑,拿手帕擦着眼泪,脸上现出一副辩解的样子。
“我太高兴了,”她低声说道,“我为士兵们感到骄傲,竟忍不住掉泪了。”
她眼中闪出强烈得近乎狂热的光芒,照在她不好看的小脸蛋儿上,顿时容光焕发显得漂亮起来。
在乐曲终了时,不单单是她,每个女人的脸上,都显示相同的神情。无论是丰腴红润,或是干瘪起皱的脸颊上,都淌着自豪的泪水。当姑娘的身子转向情郎、母亲转向儿子、妻子转向丈夫时,她们唇上挂着微笑,眼中闪出炽热的光辉。一个女人,哪怕长得极其平常,只要受到充分的保护,被人全心全意地爱着,而且她正报之以一千倍的爱,那么她一定会变得光彩照人,美丽非凡。
她们爱自己的男人,信赖他们直到最后一口气。有如此坚不可摧的灰色阵线拦截着北佬,还有什么灾难能降临到这些女人头上呢?开天辟地以来,难道曾经有过如此英勇、如此无畏、如此温柔多情的男子吗?他们的事业如此合法正义,除了赢得彻底胜利之外,还可能有什么别的结局吗?她们爱这一事业,就像爱她们的男人一样。她们用双手,也用她们的赤诚为这一事业服务。她们谈的是这个事业,想的是这个事业,梦到的也是这个事业。只要事业需要,她们不惜牺牲自己的男人,像她们的男人高举战旗那样英勇地承受自己的损失。
这是她们内心忠诚和自豪的高潮,是南方邦联的高潮,因为最后的胜利已经在望。斯通沃尔·杰克逊将军在凹地里连战告捷,在里士满一带的七日战役中,北佬又吃了败仗,这就很说明问题了。有了杰克逊将军和李将军那样的将领,还能不打胜仗吗?只消再打一仗北佬势必就会屈膝求和,男人们就可以骑着马凯旋,亲吻和欢笑的日子就会来到。只消再打一仗战争就会结束!
当然,有些家庭的婴孩,再也见不着爸爸的面了,有些家庭的座椅,只好永远空着了。弗吉尼亚偏僻的小溪旁和田纳西寂静的山冈上,会平添许多没有墓碑的孤坟。然而为了如此伟大的事业,这样的代价能说是太大吗?现在,茶、糖和女人穿的丝绸都不容易弄到,不过这不妨一笑置之。再说那些勇敢的跑封锁线的人,能在哭丧着脸的北佬鼻子底下,把这些东西弄进来,这就更叫人振奋。拉斐尔·塞姆斯和邦联的海军不久就可以去对付北佬的炮艇,那时港口就可以畅通无阻了。还有英国就要来帮助邦联战胜北佬,因为他们得不到南方的棉花,纱厂都在停工待料。英国的贵族,自然是同情邦联的,因为贵族与贵族总是息息相关的,绝不会站在拜金主义的北方佬那一边。
女人们高声欢笑,把衣裙抖得沙沙作响,她们满怀骄傲地看着自己的男人,她们懂得在危险和死亡跟前抢来的爱是加倍的甜蜜,同时还伴有一种异常的激动。
思嘉刚看见人群的时候,心里怦怦直跳,因为得以参加一次公共聚会,感到一种不常有的激动。可是当她看到周围的人脸上那令她不甚理解的激昂神情,她的兴头就烟消云散了。每个女人的脸上都闪耀着激情,但是她没有这种感觉,这使她惶惑,使她沮丧。她觉得大厅似乎不那么华美,姑娘也不那么艳丽了。一张张脸上表现出来的对事业的赤诚,在她看来似乎——似乎,呃,简直是愚昧!猛然间她的自我意识一闪,不由得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原来她并不像那些女人怀有强烈的自豪感,也不想为了南方的大业而牺牲自己的一切。对此她应该感到恐惧,应该想:“不——不!我不该这样想!这样想是不对的——是有罪的。”可是她明白这大业对她来说毫无意义,听到人家那么狂热地谈论它就觉得头痛。她觉得这大业并不圣洁,这战争也并不神圣,而是叫人讨厌,因为战争滥杀无辜,耗费钱财,叫人很难得到生活中的豪华用品。她明白自己对于无休止的编织,无穷尽的卷绷带、扯麻布,直弄得手指甲粗糙不堪,已经感到厌倦。唉,医院多么叫人厌倦!不但厌倦,而且发腻,那腐臭味和不停的呻吟声叫人恶心,垂危病人凹陷的面颊看了叫人害怕。
她偷偷地朝四下张望,生怕她心中那亵渎的叛逆思想会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被人识破。唉,为什么她的想法和别的女人不一样,她们对南方大业全心全意、忠贞不贰。她们所说所做的,完全出自真心实意。万一有人怀疑她——不,绝不能让人家知道!虽然她没有真实的感触,她得继续装作热忱,装作自豪,装得像个邦联军官遗孀的样子,把一颗心埋进坟墓,勇敢地忍受悲哀,只要有利于南方获胜,即使死了丈夫也在所不惜。
唉,为什么她会和那些忠诚的女人不一样?她绝不会像她们那样无私地去爱任何人或任何东西。多么可怕的孤独感,以前她在身心两方面都没有感到孤独过。起初她想把这种思想压抑住,可是在她的本性中有一种顽强的意识,绝不允许自己欺骗自己。因此,她一面跟媚兰两人接待她们摊位前的顾客,一面苦苦思索,想找出个理由来给自己辩解——这对她来说,向来是不会感到困难的。
那些女人侈谈爱国主义和南方大业,未免愚蠢,简直是歇斯底里。那些男人谈州权,谈生死存亡,比女人也好不了多少。只有她,思嘉·奥哈拉·汉密尔顿,具有爱尔兰人的清醒头脑。她不会拿什么大业来愚弄自己,可是也不会蠢到把自己的真实感情流露出来。正因为她头脑冷静,所以才能对当前的处境采取现实的态度,不暴露自己的真正面目。倘若义卖会上的人知道她真的在想些什么,岂不要大为震惊!倘若她突然登上演奏台去,宣称战争应该停止,好让大家回去种棉花,重开舞会,再找情人,又穿上浅绿色的裙子,他们岂不要目瞪口呆?
一时间,她的自我辩解使她精神振作起来,可是大厅里的景象还是叫她倒胃口。麦克卢内家姑娘的摊位,就像梅里韦瑟太太说过的是设在一个不很显眼的地方,常常无人问津,被冷落一旁。思嘉无事可做,只好眼巴巴妒忌地看着那快活的人群。媚兰觉察出她情绪低沉,以为她在思念查利,就不去打扰她和她搭腔,只顾忙着把摊位上的货物排列得好看一些。思嘉独自坐着,闷闷不乐,连戴维斯先生和斯蒂芬斯先生画像下堆着的鲜花,看了也觉得不舒服。
“就像是个祭坛,”她暗自嗤之以鼻,“在那些人眼里,这两位人物简直成了圣父和圣子了。”忽然她意识到自己的想法过于不敬,不觉害怕起来,忙举起手来在胸前画个十字以示忏悔,总算及时控制住自己没有出声。
“是呀,我并没有错,”她跟自己的良心争辩道,“人人都把他们俩看成是圣人,其实他们无非是普普通通的人。而作为普通人,他们的样子真难看死了。”
当然,斯蒂芬斯先生因为终身残疾,样子自然好看不起来。可是戴维斯先生——她抬起头看看那张似浮雕般洁净傲慢的脸,最叫她讨厌的是那把山羊胡子。男人要么把脸刮光,要么蓄上髭须,要不索性留上满脸络腮胡子才好。
“他大概只有那么点本事,给自己下巴上留下根小掸帚。”她想道,全然没有见到他脸上那副将要担负起一个新国家重任的睿智沉毅的神情。
起初她因为能够参加聚会,心里很快活,可是现在她并不觉得快活。单是参加是不够的。因为她人虽在义卖会上,但是她并不属于这个会。在场的年轻女人中,凡是没有结婚的,个个都有情人陪着,只有她例外,而且谁也不去注意她。然而以前她历来是舞台的中心人物。这不公平!她今年才十七岁,她的脚在地板上打着拍子,想跳舞,想蹦蹦跳跳。她才十七岁,已经有个丈夫躺在奥克兰的公墓里,有个小宝宝睡在皮特姑妈家的摇篮中,大家便认为她应该安分守己,听天由命。可是在场的女孩子中间,谁都比不上她,胸脯那样白嫩,腰肢那样纤细,双脚那样小巧。要是照一般人的看法去做,她还不如干脆躺在查尔斯的身旁,让她的墓碑上刻上“某某人的爱妻”这么几个字。
她不是个姑娘,不能去跳舞,去调情,也不是个太太,不能和旁的太太坐在一起,对那些调情跳舞的姑娘评头品足。说她是寡妇,她实在年纪太轻。寡妇该是老年人——老得不想跳舞,不想调情,不想叫人羡慕。唉,小小十七岁的年纪,就得规规矩矩地坐着,表现出寡妇的最高风范,真不公平!样子好看的男人到她们的摊位上来买东西的时候,她得庄重地垂下眼睑,低声地回他的话,这也是不公平。
亚特兰大每个女孩子都不乏男人追求。连相貌最平常的姑娘也像个美人儿似的,最最叫人受不了的,是她们全都穿着这么漂亮的衣裳。
她坐在那里,就像一只乌鸦,黑塔夫绸的衣袖一直长到手腕,纽扣一直扣到齐下巴。没有花边,没有饰带,除了埃伦给她的那枚黑玛瑙胸针以外,没有别的首饰,眼睁睁看着那些俗里俗气的女孩子挽着漂亮男人的臂膀。这都因为查尔斯·汉密尔顿出了麻疹。他甚至不是英勇地战死在沙场,因此她也没有什么可以夸耀的。
她叛逆地把两肘搁在柜台上。嬷嬷以前曾经多次告诫她,不要拿肘部撑着,要不会变皱变难看的。可是此刻她却不理会这些。变难看了又怎么样?她今生很可能再没机会把膀子露出来了。她贪婪地看着那一套套飘浮过去的时装:有的是奶黄色波纹绸,上面印着玫瑰蓓蕾的花环;有的是粉红缎子,用小小的黑丝绒带子镶出十八条荷叶边;有的是浅蓝塔夫绸,裙子足有十英尺长,配着波形花边。姑娘们个个袒着胸,插着诱人的鲜花。梅贝尔·梅里韦瑟倚在义勇兵的臂上,走到她隔壁的摊位上来了。她穿着苹果绿的塔拉丹薄纱衣裙,因为撑得过大,相形之下,腰身显得很小了。衣服上镶满了精致的奶黄色花边,那是刚从封锁线那边贩运来的,而梅贝尔竟毫不在乎地穿着它招摇过市,仿佛那不是由出名的白瑞德船长而是由她自己从封锁线那边贩运来的。
“我要是穿上那身衣服该多漂亮,”思嘉想道,心里涌起一阵猛烈的嫉妒,“她腰身粗得像母牛一样,绿颜色跟我最配,它能叫我的眼睛看上去——这种女人怎么会想到穿绿的?她的皮肤看上去绿得就像干奶酪。可是我再也不可能穿那种颜色的衣服了,即使居丧期满以后也还是不可能穿了。就算我有机会再嫁人,也只能穿上那俗不可耐的深灰色、褐色和淡紫色的服装了。”
她又想起了这一切不公平的事。寻欢作乐、穿漂亮衣裳、参加舞会、谈情说爱的时刻是多么短暂!只有短短的几年,以后你就得结婚,穿着色彩暗淡的服装,生儿育女,毁了你的腰身,在舞会上只好和别的太太们一本正经地坐在角落里,跟自己的丈夫,要不就跟那些老是踩你的脚的老头子跳舞了。你要是不这样的话,别的太太就会说你的闲话,你的名誉就给毁了,连你的家也蒙受羞耻。学会用自己的青春年华来吸引男人,收服男人之后,真正实地运用起来,只不过一两年时间,岂不是太浪费了吗?她回顾埃伦和嬷嬷对她实施的训练,可以说是十分完善的,因为她运用起来,常常能收到良好的效果。这方面有一些固定的法则可以遵循,你只要照着去做,就可以无往而不胜。
对付年老的太太们,你要诚实温和,头脑越简单越好,因为老太婆往往很敏感,像猫那样善于用妒忌的眼光盯着女孩子,只要发现她们眉梢或言语之间稍有不慎,就会猛扑过去把你逮住。对付老先生们,你要活泼淘气,不妨稍稍带点挑逗——千万不能过分——好勾起那老傻瓜的虚荣心。他会觉得自己还年轻,还有精力,他会拧你的脸,说你是个迷人的小妖精。在这种情况下,你得马上羞得满脸通红,否则他会更放肆地来拧你,回去以后,还会跟他的儿子说你轻佻。
对付年轻的姑娘和少奶奶们,你要嘴上涂满蜜糖,一见到就给她们亲吻,哪怕一天亲上十次。你得搂着她们的腰,也让她们搂着你,不管你多么不喜欢这样干。她们穿的衣服,生的孩子,你一概要显得羡慕不已。你要提起她们的情人来打趣,你要恭维她们的丈夫。倘若她们赞扬你,你得谦虚地咯咯笑着,说你怎么也没法跟她们相比。尤其要紧的是,对任何事情,你都不能直抒己见,不能超越她们已经发表过的意见。
对别人的丈夫你千万要严格避嫌,哪怕他们本是你舍弃的情人,也不论他们多么招人喜欢。你要是对别人的年轻丈夫好一些,他们的妻子就会说你放荡,你得了个坏名声以后,从此就别想找到你自己的情人。
至于年轻的单身汉——啊,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你先朝他们嫣然一笑,等他们飞跑过来问你为什么笑的时候,你不要答话,只是笑得更起劲,好叫他们一直围着你转,想找出你笑的原因。你可以用眉梢眼角勾起他的情思,让他设法单独和你在一起。等你们单独在一起时,他要是想吻你,你就可以装出非常非常受委屈或者非常非常恼怒的样子。他自然会向你道歉,骂自己是只小狗,这时你不妨十分温柔地宽恕了他,使他舍不得对你放手,还想下次找机会亲你。你偶尔可以允许他亲你一下,但不能经常(埃伦和嬷嬷并不曾教她这样,这是她自己琢磨出来的,效果很好),然后你就哭起来,说不该让他占了你的便宜,说以后他再不会尊重你了。于是他只好给你擦干眼泪,通常会向你求婚,以表示他是非常非常尊重你,接下去还有——哦,对单身汉还有许许多多事情好做,这些她全在行,比如怎样斜着眼睛瞟人,怎样含笑以扇掩面,怎样扭动腰肢让裙子窸窣作响,怎样哭,怎样笑,怎样恭维,怎样安慰。她这一套本领是屡试不爽,唯一不灵验的例子只有艾希礼一人。
可是,学会了如此多的高招,用了没多久,就得永远把它束之高阁,似乎总不大对头。要是永远不结婚,老是穿着漂亮的淡绿色衣服,老是有翩翩少年来追求她,那该多有意思!可是,一直这样下去,你会变成老处女,像因迪·威尔克斯那样,到那时,人家少不了又要可恼地说什么“可怜的东西”了。归根到底,还不如早些结婚,虽然再没有什么乐趣,至少可以保持自尊心。
唉,生活真是乱七八糟!她什么人不好嫁,为什么偏偏嫁给查尔斯,才十六岁就把一辈子给断送了。
当人群纷纷向四壁后退时,她那愤怒和绝望的幻想突然被打断了。太太们小心地抓着裙环,以防不小心被碰到身子,裙子被掀起,不恰当地露出内裤,思嘉踮起脚,高人一头,看见那民团队长登上演奏台,大声喊着口令,约有半个连的人立即站成一排。随后他们做了一套快速灵活的体操,直做得额上沁出了汗珠,观众则报以掌声和欢呼。思嘉应付差事地跟着大家拍手。等那些民兵解散后拥向五味酒和柠檬汁的摊位时,她便转向媚兰,觉得自己得尽快装出忠诚于南方大业的样子。
“他们的样子挺神气的,对吗?”她说道。
媚兰正忙着整理柜台上的编织物。
“他们要是穿上灰军装开到弗吉尼亚去,肯定还要神气得多。”她答道,没有降低她的声音。
有几个民兵的自豪的母亲刚好站在近旁,听见了她的话。吉南太太的脸上不由得一阵红一阵白的,因为她二十五岁的儿子威利就在民团里。
思嘉万万没想到在所有的人当中偏偏是媚兰竟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由得吓得目瞪口呆。
“怎么啦,媚利!”
“你知道我说的是实话,思嘉。我指的不是那些老人和孩子。但是民团里确有好多人是完全能扛得动枪的,他们应该上前线去才是。”
“可是——可是——”思嘉一时不知怎么说好,因为她从没想过这件事,“总得有人留在家里来——”威利·吉南跟她说过留在亚特兰大用什么借口来着?“哦,总得有人留在家里保卫本州不受侵犯吧。”
“现在没人侵犯我们,将来也不会有人侵犯我们,”媚利沉着地说道,朝那群民兵扫了一眼,“防止侵犯的最好办法就是到弗吉尼亚去,在那里打垮北佬。至于说什么民团留下来可以防止黑奴造反——怎么,这是我从来没听到过的最蠢的蠢话。我们的自己人为什么要造反?这无非是胆小鬼编出来的十足的借口。我敢说,倘若各州的民团全开到弗吉尼亚去,我们不消一个月就可以把北佬收拾掉。就是那么回事!”
“怎么啦,媚利!”思嘉喊了起来,眼睛瞪着她。
媚利温和的黑眼睛闪着怒火。“我的丈夫不怕上前线,你的丈夫也不怕。要是让他们留在家里,我宁愿他们两个都死在前方——哦,对不起,亲爱的,我不该轻率瞎说,这样太残忍了!”
她恳求似的抚摩着思嘉的手臂。思嘉直瞪瞪地望着她。此刻她心里想的不是死去的查尔斯。她想的是艾希礼,假如他也死了呢?这时米德大夫朝她们的摊位走来,她忙转过身去机械地朝他一笑。“好哇,女孩子们,”他招呼着说,“你们肯来真好。我晓得你们今晚出来是要做出很大牺牲的。可是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的事业。现在我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已想出一个好办法,今晚可以给医院多筹些款,不过我怕有些太太会感到害怕。”
他停下来哧哧地笑着,捋了捋他的灰色山羊胡子。
“噢,什么好办法?快告诉我们!”
“暂且不说,我看还是让你们先猜猜。不过假如教会的人因为这件事要把我赶出城去的话,你们得帮我说几句话。总之,我是为了医院。你们等着瞧吧。这件事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说罢,他大模大样地走向角落里的一群陪护人身边。思嘉和媚兰转身刚想商量一下究竟是什么秘密,却见两位老先生走过来,大声说要买十英里长的梭织花边。好吧,不管怎么说,老先生来总比没人光顾要强,思嘉想道,默默地量着花边,她的下巴被轻轻地捏了一下,她也不吭声。两位老风流买好后就走向柠檬汁摊子,别的顾客随即又来到她们的柜台。她们摊位上的顾客比不上别的摊位多。因为梅贝尔·梅里韦瑟善于轻柔地巧笑,范妮·埃尔辛能够咯咯地傻笑,怀廷家的姑娘擅长妙语巧对,都能把顾客吸引过去。媚利出售的东西对男人没多大用处,她又像个店老板似的,丝毫不苟言笑,思嘉当然只好学着她的样子行事。
每个摊位前都聚集了许多人,男人们在买东西,女孩子们在叽叽哇哇说个不停,只有她们的摊位少有人光顾。偶尔来了几个,谈的无非是他们和艾希礼是大学里的同学,说艾希礼是个多么好的军人,或者以尊敬的口吻提起查尔斯,说他的死给亚特兰大带来多大的损失之类的话。
这时乐队奏起了一曲热烈欢快的《约翰尼·布克,快来帮帮这黑鬼吧》。思嘉以为自己会激动得尖叫起来。她要跳舞。她要跳舞。她的目光从地板上横扫过去,跟着音乐的节拍轻轻跺着脚,一对绿眼珠闪耀得那么热切,简直要燃烧得快爆发出怒火来了,她一直看到地板的尽头,只见门口站着一个新来的男人,他认出了她,那人凝神注视着她那愠怒顽强的脸上乜斜的眼睛,他看出了任何男人都不难看出的她那脸上的挑逗的表情,不觉咧嘴对自己笑了。
他身穿一套黑色呢绒服装,高个子,比站在他身旁的几个军官要高出好多。他宽肩膀,往下逐渐变小形成细腰,脚小得出奇,穿着擦得雪亮的靴子。他那身纯黑的衣服,镶着绉边的精致衬衫,笔挺的裤子用带子扣在脚背上,跟他的体态面貌极不相称,因为他虽然打扮得像个花花公子,体格却极其魁伟,在怠惰而优雅的体态之中,似乎隐藏着某种危险的东西。他头发漆黑,唇上的黑髭须修得很短,和他旁边那些骑兵留着的精神抖擞席卷一切的髭须相比,简直像个外国人。他看起来就像是——事实上确实是——一个无耻的酒色之徒。他一副极度自信傲慢无礼的样子,他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思嘉,明显地不怀好意,直到思嘉终于觉察到他的注视,她也向他看去。
思嘉虽然在脑子里还记得见过此人,可是一时间想不起他究竟是谁。不过他总算是几个月来第一个对她感兴趣的男人,便向他抛出一个明媚的微笑。那人朝她鞠了一躬,她微微回了个屈膝礼。于是那人站直身子,举步朝她走来。她见到他那像印第安人一般特别灵敏的步态,不由得吓得举手捂住自己的嘴巴,因为她想起了这人是谁。
见那人穿过人群朝她走来时,她像遭了雷击,站在那里动弹不得。然后她盲目地扭转身子,全力以赴想逃进点心间里去,可是裙子被摊位上的钉子钩住了。她拼命想把裙子拉开来,扯下来,那人已到了她身边。
“让我来帮你一下,”他说着弯下身把裙边解下,“我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奥哈拉小姐。”
他的语音很特别,听起来很悦耳,是上等人柔和徐缓的声调,洪亮而带有查尔斯顿人平稳从容的特点。
她回想起上次见面的情景,不由得羞得满脸通红,便以哀求的眼光仰视着他,她看到一双她所见到过的最黑的眼睛,幸灾乐祸似的在跳动着。世上所有的人中间,只有这个可怕家伙曾目睹她和艾希礼那至今仍引起她做噩梦的一幕。而他现在偏偏出现在这里,这个糟蹋人家姑娘、上等人拒绝接待的无赖,这个曾经说过——尽管不无道理——她不是个上等女人的可鄙东西。
媚兰听见他的声音,便转过身来。思嘉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谢上帝给了她这么个小姑。
“咦,你——你不是白瑞德先生吗?”媚兰微笑着说道,伸出她的手来,“我见过你——”
“在你宣布订婚的那个大喜日子,”他接着把话说完,弯身握着她的手,“谢谢你还记得我。”
“你老远从查尔斯顿到这里来,做什么呢,白瑞德先生?”
“是些头痛的生意事,威尔克斯太太,从现在起我要常到你们这里来。我发现我不仅要把货物运进来,还得管一管分配的事。”
“运来——”媚利说道,皱了皱眉头,忽然高兴地微笑起来,“怎么,你——你一定就是人们常说的那个有名的白瑞德船长——跑封锁线的。喏,这里每个女孩子穿的都是你运来的衣服。思嘉,你不觉得激动吗——怎么啦,亲爱的?你头晕吗?快坐下。”
思嘉倒在凳子上,呼吸急促,她怕紧身衣的带子会被绷断。唉,真可怕!她万没料到还会碰见这家伙。他从柜台上拿起她的黑扇子,关心地给她扇起来。他那关心的样子似乎有些过分,他的面孔却很严肃,只是眼睛仍在不住跳动。
“这里面太热,”他说道,“难怪奥哈拉小姐要头晕了。我陪你到窗口去好吗?”
“不。”思嘉说道,语气非常生硬,媚利不由得瞪了她一眼。
“她现在不是奥哈拉小姐了,”媚利说道,“她是汉密尔顿太太,是我嫂子。”说着朝她爱怜地瞅了一眼。思嘉看到白瑞德船长海盗般黝黑的脸庞上的表情,觉得差点儿透不过气来。
“我敢断定,这对你们两位漂亮的太太,都有极大的好处。”他说着微微鞠了一躬。这样的好话是每个男人都会说的,可是从他嘴里吐出来,听上去就像是在说反话。
“你们两位的丈夫今晚一定都在这里吧?这真是一次盛会,我希望能再见到他们。”
“我丈夫在弗吉尼亚,”媚利说着自豪地仰起了头,“可是查尔斯——”她说不下去了。
“他死在军营里了。”思嘉说得很干脆,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家伙是不是不想走了?媚利看着她,心里很吃惊。可是白瑞德却做出责怪自己的样子。
“我的亲爱的太太——哎呀,我真不该!请你千万别见怪。不过请允许我这个外来人安慰你一句,为国牺牲,就是永生。”
媚兰闪着晶莹的泪珠对他微笑,思嘉只觉得愤怒和无可奈何的憎恨在噬啮她的心。他又在说好听话,在这种情况下这种话是谁都会说的,可是他根本就不是出于真心。他是在讽刺她。他知道她不爱查尔斯。媚利这个大傻瓜居然看不透他。啊,上帝,可千万别让其他人看出来。思嘉不由得害怕起来。他会不会把他知道的说出来?他当然不是个上等人,那么他要做的事是没法预料的。对这种人没有什么标准可以衡量。她抬起头看看他,见他嘴角向下撇着,一副虚假同情的样子,连替她打扇的时候也是如此。可是他那神情引起的一阵恼恨,却使她精神振作起来,恢复了力量。她一把从他手里把扇子夺了过来。
“我没什么不舒服,”她尖刻地说道,“不劳你费心把我的头发扇乱。”
“思嘉,亲爱的!白瑞德船长,请你多多包涵。她——只要一提到可怜的查利的名字,就控制不住自己——也许,总之,今晚我们本不该到这里来。你瞧,我们都还穿着丧服,所以对她刺激太大——这音乐和欢乐的气氛,可怜的孩子。”
“这我完全理解,”他装得很庄重的样子说道,可是等他转过身去,朝媚兰那甜蜜忧郁的眼睛深处注视了片刻之后,他的神情就变得温和起来,还带着勉强的尊敬,“我觉得你是位勇敢的小妇人,威尔克斯太太。”
“没有一句话提到我!”思嘉愤怒地想。媚利显得有点羞惭不安,微笑着答道:“哪里,不,白瑞德船长!医务会不得已才叫我们来管这个摊位,因为到最后关头——你要一个枕套吗?这个挺漂亮,上面绣着一面旗子。”
她转过身去招呼摊位前的三位骑兵。顷刻间,媚兰觉得白瑞德船长这个人挺不错。然后她又在想,倘若在她的裙子和柜台外面那只痰盂之间除了薄棉布之外,还有些更实在的东西该有多好。因为那些身上沾着琥珀色烟草油的骑兵,他们购物的目标并不像他们的长马枪那样射击得准确无误的。随后又有不少顾客向她拥来,她就把白瑞德船长、思嘉和柜台外的痰盂统统忘掉了。
思嘉静静地坐在凳子上打扇子,连头也不敢抬,希望白瑞德船长早点回到自己的船上去。
“你丈夫死了很久了吗?”
“噢,是的,很久了。快一年了。”
“我敢说,就像是过了万世了。”
思嘉不明白“万世”是什么意思,可是她觉察到他声音里有一种挑逗的意味,于是便什么也没说。
“你们婚后生活有多久?请原谅我这样问,因为我已经很久没到这个地方来了。”
“两个月。”思嘉勉强地答道。
“可真是一场悲剧。”他继续平心静气地说道。
“该死的东西,”她激烈地想着,“要是换了别人,我尽可以板起脸来叫他走开。可是他晓得艾希礼的事,也晓得我不爱查利。这样,我的手等于被捆住了。”于是她只好不开腔,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扇子。
“你这是第一次参加社会活动吗?”
“我知道看起来很不合适,”她急忙解释道,“可是这个摊位本来是归麦克卢内家的姑娘照管的,后来她们被叫走了,又没有人代替她们,所以媚兰和我——”
“为了南方的大业,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
怎么,埃尔辛太太也是这么说的,可是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味道就有点不一样。她真想回敬他几句,话到唇边,终于克制住了。她毕竟不是为了什么大业,而是因为坐在家里闷得发慌才来的。
“我常常在想,”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们这种悼念制度,这种让女人披上黑纱,一辈子幽禁起来,不许她们有正当的娱乐的做法,是跟印度的萨蒂一样野蛮的。”
“沙发?”
他大笑起来。思嘉因为自己的无知羞红了脸。她最恨人家使用她所不知道的字眼。
“在印度,男人死了不是埋掉,而是用火烧掉。他们的妻子得爬到柴堆上去,跟他一起烧掉。”
“多可怕!他们为什么要这样?难道警察就一点也不管吗?”
“当然不管。一个寡妇若是不自焚殉夫,就会遭到社会唾弃。所有的上等太太都会议论她,说她不是有教养的女人——就跟那些坐在角落里的上等太太一样,她们倘使看见你穿着红裙子在这里领跳苏格兰舞,包管要议论你。照我个人看来,比起我们可爱的南方把寡妇活着埋掉的习俗,那印度的萨蒂要人道得多。”
“你怎么敢说我被活埋了呢!”
“唉,捆在寡妇身上的锁链,人们将她们捆得多紧啊!你以为印度的风俗野蛮,那么假如今晚邦联不需要你来,你敢不敢到这里来露面呢?”
思嘉对这类性质的辩论,总是弄不清楚的。他的论点就更叫她弄不清楚,因为她觉得他的话似乎有道理。不过现在她觉得驳倒他的时候到了。
“我当然不会来。要不我就是——嗯,就是不敬重——就显得我不爱——”
他嘲讽的眼神说明这话引起了他的兴趣,等她说下去,可是她却不说了。他知道她不爱查利,她接下去该说的好听的假话当然是瞒不过他的。一个人倘若不是上等人,和他打交道可真是件可怕的事。上等人对女人说的话总是装出相信的样子,哪怕他明知道她在扯谎。这就是南方的骑士精神。上等人总是遵循骑士的规矩,不说不该说的话,不会叫女人难堪。可是这个家伙似乎全不管这一套,显然喜欢讲一些从来没人谈起过的事情。
“我在洗耳恭听呢。”
“我觉得你这个人非常讨厌。”她说道,无可奈何地垂下了眼睑。
他往柜台里俯身过去,嘴巴几乎碰到她的耳朵,活像一个舞台上的难得到雅典娜圣殿去的坏蛋角色,嘶嘶地说道:“别害怕,好太太,你那见不得人的秘密我保证不会泄漏出去的!”
“啊,”她激动地低声说道,“你怎么可以这样说话!”
“我不过是想叫你放心罢了。你要我怎么说,是不是要我说‘听我的,美人,要不我就一股脑儿全都捅出去了’?”
她勉强地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见他那神情就像个淘气的孩子。突然她大笑起来。这些毕竟全是无聊多余的,毫无意义。他也大笑起来,而且笑得非常响,惊动了角落里的几位陪护人。她们把目光投向这里,看到查尔斯·汉密尔顿的寡妇和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陌生男人谈得这样开心,便颇不以为然地交头接耳起来。
米德大夫登上演奏台,伸出双手叫大家安静。这时响起了一阵低沉的鼓声,许多人喊出“嘘!嘘!”的声音。
“我们大家应该向这些漂亮的太太表示感谢,”他开始说道,“由于她们的爱国热忱和辛勤工作,不仅使这次义卖会得到经济上的成功,而且把这间简陋的大厅布置成一个可爱的亭园,一座招待我们这么多漂亮姑娘的怡人的花园。”
大家鼓掌表示赞同。
“这些太太做出了最大的奉献,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用去了大量的工夫。摊位上这许多美丽的商品,是我们南方女性用她们的巧手做成的,所以更加美丽。”
又是一阵喝彩声。白瑞德一直站在思嘉旁边,很随便地靠在柜台上,这时低声对她说:“你看他那样子,像不像一头自以为了不起的公山羊?”
思嘉听到他对这位亚特兰大最受爱戴的公民,说出如此大不敬的话来,感到十分震惊,不由得用责备的眼光瞪了他一眼。可是大夫那下巴上不住摆来摆去的灰色胡子,看起来真有点像公山羊,她硬憋住差点儿笑出声来。
“可是有了这些还不够。医务会的好太太们,用她们凉爽的手,减轻了许多额角发烧病人的痛苦,她们从死神手里,救活了许多勇敢的士兵,这些士兵都是最勇敢的,是为了我们的最了不起的事业而负伤的。这些好太太知道我们需要什么。现在我不一一列举了。我们现在需要更多的钱好从英国购买药品。今晚,这里有一位无畏的船长,一年以来,他成功地冒着偷越封锁线的危险,给我们运来我们所需的药物,今后他还会继续这样做,他就是白瑞德船长!”
这位封锁线商人虽是突然被将了一军,但还是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这一鞠躬显得有点过分,思嘉认为。照她的分析,正因为他完全不把在场的人放在眼里,所以才那么虚伪地彬彬有礼。大家对他的鞠躬报以热烈的掌声,几位太太从角落里伸长了脖子在张望。原来可怜的查尔斯·汉密尔顿的小寡妇正在跟他调情,而查尔斯死了还不到一年!
“我们需要更多的黄金。我现在请求你们拿出黄金,”大夫接着说道,“我现在请求各位做出牺牲,比起我们穿灰军装的勇士来,这种牺牲简直是小得可笑。太太们,我需要你们的首饰。是我要你们的首饰吗?不,是邦联需要。邦联发出号召,我知道谁也不会藏着不肯捐献出来的。玉腕上闪着一枚宝石,酥胸前耀着一支别针,多美,可是牺牲要比所有印度产的宝石和黄金更美。金子拿去熔化掉,宝石拿去卖掉,把钱拿去买药,买医疗用品。女士们,现在有两位受伤的勇士,提着篮子从你们身边走过,请——”一阵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把他没有说完的话淹没了。
思嘉第一个念头是深深庆幸自己在居丧期间禁止她佩戴珍贵的耳环和沉重的金项链(这规矩还是罗彼拉德外婆传下来的),以及那上了黑釉的金手镯和石榴石胸针。她见那个小个子义勇兵,用没受伤的一只手臂挽着橡木条篮子,向自己这边的人群巡行过来,那些女人,有老有少,笑着迫不及待地把手镯卸下,把耳环取下,还故意装着叫痛。她们互相帮着解下项链搭扣,取下别针,不时响起金属相碰撞的声音,以及“等一等,我还没解下来,喏,好了”的喊声。梅贝尔·梅里韦瑟从肘弯上卸下了一双手镯。范妮·埃尔辛一面喊着“妈妈,把我的也给他,好吗?”一面从鬈发上取下一支祖传重金镶嵌的珍珠发夹。每一件首饰丢进篮子里时,就爆发出一阵掌声和欢呼声。
那咧开嘴的小个子现在来到她们的摊位前面,他臂上的篮子已沉甸甸的,经过白瑞德身边的时候,一只漂亮的金烟盒就毫不在意地被掷进了篮子。小个子走到思嘉面前,把篮子朝柜台上一放,她摇摇头两手摊开,表示没有什么可以奉献的。在场的人当中,她是唯一没有东西可奉献的一个,这使她感到尴尬。然后她看到她那只很大的结婚金戒指在闪闪发光。
一时间她感到惶惑,她想回忆起查尔斯的面孔来,回忆起当初他把戒指套在她手指上时的神情是怎样的。可是她的记忆却是一片模糊。每回她想起他来,总会突然感到懊恼。是查尔斯——是他断送了她的一生,使她简直成了一个老妇人。
她猛然抓住戒指使劲一扭,可是没能勒下来,那义勇兵已走向媚兰了。
“等一等,”思嘉喊道,“我有东西给你!”她取下戒指,看到篮子里一大堆项链、手表、戒指、别针和手镯,刚想把戒指扔进去,忽然看见白瑞德正抿着嘴露出一丝微笑。她挑战似的把戒指丢进篮子里的首饰堆里。
“哦,亲爱的!”媚兰抓住她的手臂轻声说道,眼睛里闪现出爱和骄傲,“你真是个勇敢的姑娘,等一等——请等一下,皮卡德中尉!我也有点东西给你。”
说罢她动手在拔自己的结婚戒指。思嘉知道,自从艾希礼给她戴上这枚戒指以后,它从没有离开过她的手指。也唯有思嘉知道,这枚戒指对她来说是多么宝贵。好不容易才拔了下来,她又放在手心里紧紧地攥了一会儿,然后才轻轻地放到首饰堆上。两人站着目送那义勇兵朝角落里的老太太们走去,思嘉的表情是反抗,媚兰却比流泪还要可怜。她俩的表情被站在她们身旁的男人看得一清二楚。
“倘若不是你那么勇敢这样做的话,我是没有勇气这样做的。”媚利说道,用手臂抱住思嘉的腰,把她温柔地紧紧搂住。此刻思嘉真想把她推开,像杰拉尔德感到烦躁时那样,用足力气大喊一声,“看在上帝的面上!”可是她瞥见白瑞德的眼睛,便勉强发出苦笑。令她恼火的是,媚利没有一次不把她的心意领会错了——不过这比猜出她的真情也许又要好得多。
“多么美好的行为,”白瑞德温和地说道,“你们的牺牲足以使穿灰军服的勇士们精神振奋起来。”
激愤的言辞已经到了唇边,思嘉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没有说出口来。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带着嘲讽。她打心底里讨厌这个倚在柜台上不肯离去的家伙。可是他身上又有着某种令人激动的东西,某种热烈的、充满活力的、惊心动魄的东西。她所拥有的爱尔兰人的素质一齐涌上心头,准备迎接他那黑眼睛的挑战,她决心把这家伙的气焰压下去,要胜过他一筹。他知道她的秘密,从而使她处于不利的地位,这使她非常恼怒,所以她得改变策略使他处于不利地位。她竭力克制自己,不把自己对他的看法说出来,嬷嬷常跟她说,要想多捉苍蝇,用醋不如用糖。现在她得逮住这只苍蝇,降伏这只苍蝇,从此他别想再来摆布她。
“谢谢你,”她亲切地说道,假装没听懂他的嘲弄,“像白瑞德船长这样有名的人,今天夸奖我们,真是太荣幸了。”
他仰起头纵声大笑起来——他简直是在嗥叫,思嘉心里极为难受地这样想,她的脸又涨红起来。
“你为什么不说真心话?”他故意放低了声音,这样在募集首饰的激动气氛中的首饰碰撞声里,只有她一个人能听得见,“你为什么不说我不是个上等人,是个大坏蛋,要是再不滚开,你就要叫穿灰军服的勇士来对付我了呢?”
尖刻的答话又一次到了唇边,可是她还是英勇地把它压抑住了,只说道:“怎么,白瑞德船长!哪里的话,谁不知道你那么大名鼎鼎,又那么勇敢,又是一位——一位——”
“我对你感到失望。”他说道。
“失望?”
“是的。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次重要的见面——我以为终于碰到了一位既美丽又勇敢的姑娘。现在我才知道你不过只是美丽罢了。”
“你是不是说我是个胆小鬼?”她样子像是只竖起羽毛的母鸡。“一点不错。你没胆量说出你真正的心里话。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想,这是个百万人里难得的一个姑娘,她和一般的小傻瓜不同,那些小傻瓜不管她们的嬷嬷说什么全都相信,而且一切照办,哪怕心里并不愿意。她们把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愿望和一些小小的伤心事都用一大套甜言蜜语掩盖起来。我认为:奥哈拉小姐的精神真是难能可贵。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而且敢于直说——或者甚至摔掉花瓶。”
“哟,”她说道,终于发火了,“我现在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你要是有点起码的教养,就不该跑到这里来跟我说话。你早该知道我永远不愿再见到你!可惜你不是个上等人!你是个没教养的肮脏东西!你以为你那几条破船逃得过北佬的追逐,就可以有权利跑到这里来嘲讽那些勇敢的男人和为了大业而牺牲一切的女人吗?”
“别说了,别——”他笑着央求道,“你开头说得挺不错,全是真心话,可是别跟我谈什么大业,我已经听够了,而且我敢说你跟我一样,也——”
“怎么,你怎么——”她失去了平衡,刚开口说着,又忙克制住了,见自己差点儿中了他的奸计,不觉怒火冲天。
“我刚才站在门口一直在观察你,那时你没看见我,”他说道,“我也在观察别的姑娘。她们全像是一个模子里铸出来似的,只有你不一样。从你的脸上很容易看出你的心思。你的心思并没有放在你做的事上面,我敢打赌你想的既不是南方大业,也不是医院。你脸上明明表现出你想跳舞,想寻欢作乐,然而你又办不到。所以你简直要发疯了。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这样?”
“我再没什么可跟你说的,白瑞德船长,”她尽可能保持礼貌,想借此维持一点已经破碎不堪的尊严,“你不要以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偷越封锁线的大商人,因而你就有侮辱女性的权利。”
“偷越封锁线的大商人!别开玩笑。在你把我赶走以前,请你再给我一点点你的宝贵时间。我不想叫一位如此可爱的少有的爱国者,把我对南方邦联大业的贡献有所误解。”
“我不喜欢听你的吹嘘。”
“跑封锁线是我的一桩买卖,它能使我赚钱。我要是赚不了钱,我就不干。你对此是怎么想的?”
“我想你是个唯利是图的无赖——跟北佬一样。”
“完全正确,”他咧开嘴笑着说,“北佬还帮我赚钱。喏,就在上个月我还把船开到纽约港去装了一船货回来。”
“什么!”思嘉喊道,她不禁很感兴趣,很兴奋,“那他们的炮不轰你吗?”
“当然不,你真天真!北方也有许多坚强的爱国者,他们不反对把货物卖给南方邦联来挣钱。我把船开到纽约,从北佬的商号里买了货,当然是极其秘密的,然后就回来。有时跑纽约有点危险,我就去拿骚,那些北方爱国者早已把火药、炮弹和环裙为我准备好了。这比跑英国要方便得多。有时把货物运到查尔斯顿或者威尔明顿是有点困难——可是你要是知道一点点金子的神通多么广大,你必定会大吃一惊。”
“哦,我知道北佬很卑鄙,可是不知道——”
“你又何必对他们过于苛求呢?北佬无非卖掉点他们联邦的东西赚几个诚实的小钱罢了。从长远观点看反正无关紧要,结果是一样的。他们知道南方邦联终究会完蛋,何不趁早先赚点钱呢。”
“完蛋——我们?”
“当然。”
“请你走开吧——要不我只好把我的马车叫来,我要摆脱你回家去了。”
“一个激进的小叛徒。”他突然又露齿而笑。他鞠了一躬,悠闲地走开了,把思嘉留在那里气得胸口不住起伏。她心里觉得大失所望,就像孩子看到幻影破灭时那样,但她自己又不能做出恰当的分析来。他竟敢把跑封锁线做买卖说得那么诱人,竟敢说邦联要完蛋,凭这他就该枪毙——像枪毙叛徒那样。她看看大厅里一张张熟识的脸孔,全是那么充满必胜的信心,那么勇敢,那么忠诚,不由得心里一阵冰凉,完蛋?是这些人——不,当然不,这一想法是不可能的,不忠诚的。
“你们两人刚才在悄悄说些什么?”媚兰见顾客已走开,转过身来问思嘉,“梅里韦瑟太太一直在盯着你看,亲爱的,你知道她最爱说东道西的。”
“哦,那人真叫人受不了——一点教养也没有,”思嘉说道,“至于梅里韦瑟老太太,就由她去说吧。我不能为了让她满意,就得做个呆子。”
“怎么,思嘉!”媚兰惊骇地叫道。
“嘘——嘘,”思嘉说道,“米德大夫又要宣布别的什么了。”
众人听到米德大夫提高了嗓门儿,便都安静下来。他首先向乐于捐献首饰的太太小姐们表示感谢。
“现在,女士们,先生们,我要提出一个建议——一个令人惊奇的新建议。有的人或许会觉得诧异,不过我想提醒各位,一切都是为了医院,为了在医院里躺着的伤兵。”
人人都侧着身子向前挤,都在猜想这位稳重的大夫会提出什么样的令人诧异的建议来。
“跳舞马上就要开始了,第一个当然是苏格兰舞,接下去是华尔兹。然后是波尔卡舞、苏格兰慢步圆舞曲、玛祖卡舞,这几种舞都要以一段短短的苏格兰舞来开头。我知道苏格兰舞的领跳,通常要有一番小小的竞争,所以——”他擦了擦额角,向角落里用探询的目光看了一眼,原来他的太太正坐在一群陪护人中间,“先生们,假如你想要和你选中的女士领跳苏格兰舞,你就得参加竞争。我现在充当拍卖人,把得到的钱捐献给医院。”
大家摇着的扇子戛然停住了,大厅里响遍了激动的嗡嗡声。陪护人的角落里一片沸腾,米德太太心里委实不赞成这个主意,又很想支持自己的丈夫,显得十分尴尬。埃尔辛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和怀廷太太气得涨红了脸。这时自卫队里忽然发出一阵欢呼,其他穿军服的人立即响应。年轻姑娘连连鼓掌,兴奋得蹦跳起来。
“你看这是——这简直是——简直像在拍卖黑奴,是吗?”媚兰低声说道,向那严阵以待的大夫疑虑地瞪了一眼。在此之前,她一直把他当作一个完人看待。
思嘉没有答话,她两眼闪烁着,心里却隐隐作痛。假如她还是当年的思嘉·奥哈拉,穿着苹果绿的衣服,胸前飘着深绿的丝绒飘带,云鬓上插着晚香玉——领跳苏格兰舞的肯定是她。不错,肯定是!成打的男人会抢着捐钱给医生,争着和她跳舞。可是,唉,她不得不违心地坐在这里:做一朵壁花,眼睁睁看着范妮或梅贝尔去领跳第一曲苏格兰舞,做亚特兰大的美人!
骚乱中忽然响起了小个子义勇兵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克里奥尔[39]口音:“我可不可以——捐二十块钱请梅贝尔·梅里韦瑟小姐跳舞?”
梅贝尔羞红了脸伏在范妮肩上。两个姑娘咯咯笑个不停,把脸埋在彼此的脖子里。接着有人高喊别的名字,愿出更高的价钱。米德大夫又微笑起来,毫不理会坐在角落里的医务会太太们的低声的牢骚。
梅里韦瑟太太在刚开始的时候,就明白无误地大声宣称她的梅贝尔绝不会参与这种行径。可是后来梅贝尔的名字叫的次数最多,价钱也上升到七十五块,她的抗议声也就渐渐低沉下去了。思嘉两肘搁在柜台上,当她看到那激动欢笑的人手里都拿着成把的邦联钞票在乐队台前挤来拥去时,她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现在大家就要去跳舞——除了她和那些老太太。大家都快快活活,只有她例外。突然她看见白瑞德正站在米德大夫前台下,她还没来得及变换脸上的表情,他已经看见了她,只见他把眉毛向上一扬,嘴角往下一拉。思嘉忙把下巴翘起,转身不去理睬他。可是她忽然听见有人高喊她的名字,那声音压倒了所有其他乱哄哄喊叫的名字,清清楚楚是查尔斯顿口音。
“查尔斯·汉密尔顿太太——一百五十块——金币。”
一听见这个数字和这个名字,人群立即唰地静了下来。思嘉大吃一惊,几乎动弹不得。她两手捧着下巴坐着不动,由于惊慌眼睛睁得大大的。人人都转过来瞅着她。她看见米德大夫从台上俯下身子,在白瑞德耳边说了些什么。也许是跟他说她正在居丧,不便参加跳舞。她又见白瑞德懒散地耸耸肩膀。
“另外请一位姑娘,怎么样?”大夫问道。
“不。”白瑞德清楚地答道,他的目光毫不在乎地扫过人群,“我就请汉密尔顿太太。”
“我跟你说过不行,”大夫急躁地说道,“汉密尔顿太太不肯——
思嘉听见一个声音,起初竟不知道是她自己喊出来的:“我肯的!”
她忽地跳起身来,她的心咚咚直跳,跳得她怕自己无法承受,她的心在跳个不停,因为她又要成为众人注目的中心,成为最受人羡慕的姑娘,而且最妙的是,她又有机会跳舞了。
“哦,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她们会怎么说!”她低声说道,心中一阵狂喜。她把头一仰,快步走出摊位,两只脚跟碰得像敲响板,手中的黑绸扇啪的一声全部展开。顷刻之间,她看见媚兰的不敢置信的神情和陪护人难堪的脸色,她也看到女孩子们的烦躁不安和士兵们的热烈赞赏。
随后她来到舞池,白瑞德从人群中向她走来,脸上闪着嘲弄的微笑。可是她不在乎——哪怕他是阿贝·林肯本人她也不在乎!她又要跳舞了,她要领跳苏格兰舞。她给他行了个低低的屈膝礼,脸上闪着灿烂的微笑,他就一手搁在胸前,鞠了一躬。利瓦伊先是十分惊骇,但很快清醒过来,大声嚷道:“选好舞伴,准备跳苏格兰舞!”
于是乐队奏起最佳的苏格兰舞曲《迪克西》。
“你怎么竟敢叫我如此引人注目,白瑞德船长?”
“可是,我亲爱的汉密尔顿太太,你明明是很想引人注目的!”
“你怎么当着众人的面叫喊我的名字?”
“你本来可以拒绝的。”
“可是——我是为了我们的事业——我——你出了那么多金币,我不该光为自己着想。你不要笑好不好,每个人都在看着我们呢!”“他们反正是要看的。你不要拿大业做幌子来骗我。你心里想跳舞,我就给你一个机会。这个进行曲是苏格兰舞中的最后一种舞步,是吗?”
“是的——真的,现在我得停止跳舞坐下来了。”
“为什么?是不是我踩你的脚了?”
“没有——不过他们会议论我们。”
“你真的在乎吗——打心底里?”
“嗯——”
“你又没犯什么罪,不是吗?为什么不跟我跳华尔兹呢?”
“可是如果妈妈——”
“依旧吊在妈妈的围裙带上。”
“你这人真卑鄙,总是把美德说成愚蠢。”
“其实美德和愚蠢本来是一码事。对别人的议论,你到底在不在乎?”
“不——不过——好吧,不谈这些。谢天谢地,华尔兹总算开始了。苏格兰舞总是叫我透不过气来。”
“不要回避我的问题。别的女人说的话,你是不是放在心上?”“好,如果你一定要逼我说——我不放在心上,不过一般人都认为女孩子是会放在心上的。反正今天晚上我不在乎。”
“好极了!现在你开始为你自己着想而不是让别人来代替你想了,这就是智慧的萌芽。”
“噢,不过——”
“你受人家的议论,若是像我受到的同样多,你就会知道这种议论丝毫不足介意。你不妨替我想想,查尔斯顿竟没有一家人家肯接待我。尽管我对我们神圣的正义的事业做了贡献,但也无济于事。”
“这真可怕!”
“噢,一点也不。只有到你失去了名誉的时候,你才会知道名誉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负担,你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自由。”
“你这样说真是可耻!”
“是可耻,然而却是事实。倘若你有足够的勇气——或者足够的金钱——没有名誉倒也无妨。”
“金钱并不能买到一切。”
“这话你一定是听别人说的。这种陈词滥调你自己肯定是想不出来的。你说有哪一种东西是用钱买不到的?”
“噢,嗯,我说不上来——金钱无论如何买不到幸福和爱情。”
“通常它能买到。即使买不到,也能买到最好的代用品。”
“你有很多的钱吗,白瑞德船长?”
“多么没教养的问题,汉密尔顿太太。我真没想到。不过,是的,我很有钱。像我这样一个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弄到一文不名地步的人,现在我已干得很不错了。我有把握在封锁线上挣到一百万。”
“哦,你不能!”
“嗯,我能的!当一个文明在毁灭的时候,跟一个文明在创建的时候一样,可以弄到大钱。可惜这一层道理,大多数人似乎都一无所知。”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的家庭和我的家庭,以及今晚在座每一个人的家庭,都曾经在把茫茫荒野变成文明世界的时候发了家,这叫作帝国的创建。在帝国创建时可以挣到大钱。可是,在帝国毁灭的时候,却可以挣到更多的钱。”
“你谈的是什么帝国?”
“就是我们在这里生活的这个帝国——也就是这个南方——这个邦联——这个棉花王国——它正在我们脚下崩溃。可惜大多数人都是笨蛋,看不到这一点,也不懂得乘机利用这种崩溃造成的局势。可是我要从帝国的毁灭中发财。”
“那么你真的以为我们会完蛋吗?”
“当然。为什么要做鸵鸟呢?”
“哦,啊,这些事真叫我厌烦。白瑞德船长,你不能说点有趣的事吗?”
“假如我说你的眼睛就像金鱼缸里面碧清的绿水,那一对鱼儿浮到水面上来就像你现在这样,你真是无比美丽,你感到高兴吗?”
“哦,我不喜欢那样……你听那乐章是不是很华丽?哦,这华尔兹我简直可以永远跳下去!我不知道我想跳华尔兹竟想得这么入迷!”
“你是我所搂过的最美的舞伴。”
“白瑞德船长,不要搂得这样紧。大家都在看着呢。”
“倘使没人看着我们跳舞,你是否介意呢?”
“白瑞德船长,你怕是忘乎所以了。”
“一点儿也不。搂着你的时候,我怎么会忘乎所以呢?……那是支什么曲子?是一支新曲吗?”
“是的。很神圣,对吗?是从北佬那里弄来的。”
“叫什么名字?”
“《当这场残酷的战争结束之时》。”
“歌词是怎么样的?唱给我听听。”
亲爱的,你曾否记得,
你我上次相会时?
你跪在我脚下,
馨语温存,情意绵绵?
你站在我面前,
身穿灰色军装,意气轩昂,
你面对我的祖国,
发下誓愿:永不相弃。
我徒然孤独而忧伤,
我叹息悲泣,但有何益!
当这场残酷的战争结束之时,
愿我俩还能相见!
“当然,它原来是‘蓝军装’,我们把它改为‘灰军装’,噢,你华尔兹跳得真好,白瑞德船长。你知道身材高大的人往往跳不好舞,可是,不知到哪年哪月,我才有机会再来跳舞呢。”
“要不了几分钟。下一场苏格兰舞我还要邀你伴舞——还有下一场和再下一场。”
“哦不,我不能跳了!你也千万不要跟我跳了!我的名誉要给毁了。”
“你的名誉现在已经像块破布了,再跳一场又有什么大不了,等我和你跳了五六场舞以后,我也许会给别的男孩子一次机会,不过最后一场舞我一定要跟你跳。”
“噢,好吧。我知道我是发疯了。不过我不在乎。人家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坐在家里厌烦透了。我要痛痛快快地跳个——”
“并且不穿这套黑衣服,怎么样?我讨厌丧服。”
“哦,丧服我可不能脱掉——白瑞德船长,你不要搂得我太紧,你再这样我要生气了。”
“你动气的时候模样儿最动人。我更要把你搂得紧紧的——喏——好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动气。那天你在十二橡树发脾气摔东西的时候,你不知道你那模样儿多迷人。”
“哦,别说了——你怎么不把它忘掉了呢!”
“不,这是我最珍贵的记忆——一个具有爱尔兰气质的南方娇美人——你知道,你是很有几分爱尔兰气质的。”
“哦,啊,音乐完了,皮特帕特姑妈从后房走出来啦。我知道梅里韦瑟太太一定已经跟她说过了。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们赶快到窗口去,望着窗外吧。我不想现在就让她来教训我。她的眼睛睁得像碟子一样又圆又大。”
第十节
第二天早晨吃蛋奶烘饼的时候,皮特帕特眼泪汪汪,媚兰沉默不语,思嘉一副不服气的样子。
“我不怕她们议论。我敢说我给医院弄来的钱比哪个女孩子都要多——比我们卖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得来的钱还要多。”
“哦,亲爱的,钱算得了什么?”皮特帕特号哭着说,一面绞扭着双手,“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可怜的查利去世还不到一年……那个可恶的白瑞德船长就让你抛头露面惹人注目,思嘉,他是个非常非常可怕的人。怀廷太太的表姐科尔曼太太的丈夫是查尔斯顿人,她跟我说起过白瑞德的为人。他家本来是个上好人家,不知怎的竟出了这么个败类,在查尔斯顿没有一家人家肯接待他的。他是个出名的浪荡子,他的名声糟透了,他和一个女孩子有暧昧关系——因为过于见不得人,所以科尔曼太太也说不上来他们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哦,我不信他就那么坏,”媚利有礼貌地说道,“他像是个标准的上等人,而且他一直那么勇敢,敢去跑封锁线——”
“他不是勇敢,”思嘉反常地说道,一下子倒了半瓶糖浆在她的烘饼上面,“他是为了挣钱。这是他亲口跟我说的。南方邦联是好是坏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还说我们早晚要完蛋,不过他跳起舞来是没说的。”
她的两位听众直吓得说不出话来。
“成天坐在家里简直厌烦死了,我再也不干了。倘若她们要拿昨晚的事大做文章,那么我的名声反正已经给毁了,即使她们再说些别的什么,我也不会在乎了。”
她没想到她现在搬出来的一套本来是白瑞德的看法,恰好和她的观点不谋而合。
“哦,你母亲要是听见了会怎么说?她会怎么看待我呢?”
一想到倘若埃伦知道自己的女儿做出这样不光彩的事来,一定会惊恐万状,思嘉不禁不寒而栗。可是转念一想,亚特兰大和塔拉相隔二十五英里,皮特肯定不会把这事告诉埃伦,她自己是监护人,多少得担点干系。皮特要是不多嘴,她就平安无事。
“我想——”皮特说道,“是的,我想还是写封信给亨利把事情告诉他为好——尽管我最恨这样做——但是我们的亲族中间,只有他是男的。我要他去责问白瑞德船长——哦,亲爱的,查利要是活着该多好——思嘉,你今后千万,千万不要理睬那个家伙了。”
媚兰一直默默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盆子里的烘饼都凉了。这时她站起身来,走到思嘉背后,两臂搂着她的脖子。
“亲爱的,”她说道,“不要烦恼。我理解你。昨晚你做的事确是勇敢,对医院的帮助很大。谁要敢说你一句闲话,我会去对付他们……皮特姑妈,别哭啦。也可真难为思嘉,什么地方都不能去。她还是孩子嘛!”她的手指拨弄着思嘉的黑发,“我们倘若有时去参加一些社会聚会,也许我们大家都会好些。我们因伤心而待在家里,或许我们变得太自私了。战争时期不比平时。我想城里的这些士兵,远离家乡,晚上也没个朋友家好去,还有医院里的伤兵,有的虽然已经能够起床,但还没有完全康复,不能回到部队去。所以我们确实是自私的。我们应该像别人一样,收留几个伤兵在家里养伤,每星期天再请几个士兵来家吃饭。好了,思嘉,不要烦躁啦。人家理解你之后就不会说闲话了。我们晓得你是爱查利的。”
思嘉其实一点也不心烦,倒是媚兰那只柔软的手放在她头发上叫她讨厌。她想要把她的头猛地扭动开去,喊一声“得了,别胡扯!”因为她正在重温昨晚的情景,想着那些民兵、自卫队员和医院里的伤兵怎样争着想跟她跳舞。在世界上所有的人当中,她最不要媚兰来给她辩护。“不用你费心,倘使那些恶毒的老婆子要尖声喊叫,我能够给自己辩护——”好吧,没有那些恶毒的老婆子,她的生活照样过得下去。世上漂亮的军官有的是,她不用操心去听那些老太婆说些什么。
皮特帕特听了媚兰一番劝说,正在擦眼泪,这时普里西拿着一封厚厚的信走进来。
“给你的,媚利小姐,是个小黑孩送来的。”
“给我的?”媚利说,她诧异地把信封撕开。
思嘉正在吃她的烘饼,没注意有什么事。等到听见媚利突然哭起来,连忙抬头,只见皮特帕特姑妈把手按住胸口。
“艾希礼死啦!”皮特帕特尖叫一声,头向后一仰,两臂软弱无力地垂下。
“哦,天哪!”思嘉喊道,全身的血液霎时变得冰凉。
“不是的!不是的!”媚兰嚷道,“快!把她的嗅盐拿来。思嘉!闻一闻,闻一闻,喏,好点了吧?使劲吸口气,不,不是艾希礼。我不该吓坏了你。我是因为太高兴了才哭的。”于是她放松她的紧握的拳头,把掌心里的一样东西按在嘴唇上,“我真快活。”说罢又大哭起来。
思嘉眼睛一闪,看见那原来是一只宽阔的金戒指。
“你读罢,”媚利指着地板上的信说,“哦,他这人真体贴!真好心!”
思嘉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便捡起那只有一张纸的信,上面用黑墨水粗体字写道:“南方邦联也许需要它男人身上的血,但是现在还不需要它女人心上的血。亲爱的太太,请你接受这枚戒指,以表示我对你的勇敢之举的敬意。要知道你的牺牲并不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是花了十倍的价钱把这枚戒指赎回来的。白瑞德船长。”
媚兰把戒指套在手指上,爱恋地看着它。
“我跟你说过他是个上等人,不是吗?”她转过身来对皮特帕特说道,从泪水中闪出明朗的微笑,“只有体贴人的高尚人才会想到我会多么心碎地把——我要把我的金链子捐献出去,以替代我的金戒指。皮特帕特姑妈,你一定得写个条子给他,邀请他星期六来吃饭,我要当面谢谢他。”
媚兰和皮特当时心情很激动,竟没有想到白瑞德船长没有把思嘉的戒指也赎出来还给她。但是思嘉想到了这一点,感到非常恼火。她还知道白瑞德船长迅速做出如此豪侠的姿态并非出于他的品格高尚,而是因为他想要踏入皮特帕特的家门,借此可以稳当地受到邀请而已。
“我得知你近来的行为,心中极为不安。”埃伦的信是这样开头的。思嘉在饭桌上刚一读,就皱起眉头。恶事传千里,果然如此。她以前在查尔斯顿和萨凡纳常听人说,在南方一带,要数亚特兰大人最爱饶舌,喜欢管别人的闲事,现在她真的相信了。义卖活动是星期一举行的,今天才星期四。不知道哪个恶毒的老婆子那么巴结已写信给埃伦了。起初她疑心是皮特帕特,但是马上就排除了这个想法。可怜的皮特姑妈怕因为思嘉的孟浪行径,自己也要受到责怪,两只脚正在那双小三号鞋子里簌簌发抖,怎么也不会向埃伦检举自己这个不称职的监护人的。很可能是梅里韦瑟太太写的信。
“你居然如此忘乎所以,忘却你所受的教养,真叫我难以置信。你在居丧期间到公共场合抛头露面,本来就不应该,鉴于你在热情帮助医院,我可以不跟你计较。可是你居然去跳舞,还是跟白瑞德船长那样的人跳舞!我对此人早已知之甚多(对他谁人不晓?),就在上星期波林还写信给我,说他名声很坏,连他在查尔斯顿的家里人都不接待他——他伤心的妈妈当然例外。他这个人品德坏到极点,利用你年轻无知,让你当众出丑,连你的家里人也受到羞辱。皮特帕特小姐不知怎的对你竟这样不负责任?”
思嘉朝坐在桌子对面的姑妈看了一眼。这位老太太刚才一看出是埃伦的手笔,就噘起胖胖的小嘴巴来,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像个怕挨骂的孩子,想用眼泪来躲过这一关。
“你竟这样快忘了你所受的教养,真叫我伤心。我本来想要你马上回家,但觉得还是由你父亲处置为好。他本星期五前来亚特兰大,先找白瑞德船长说话,然后带你回来。我劝他不要对你太严厉,不过看来他不会听我的。我希望并但愿只是因为你还年轻和思考不周,才做出这等荒唐事来。我自信比任何人都更愿意为我们的大业多尽些力量,也愿我的女儿能和我一样,但是不要羞辱——”这种调子的话还有一些,思嘉没往下念。这一回她是真的害怕了。现在她既没有对抗的打算,也没有要不顾一切干到底的想法,只觉得自己像个犯有过错的孩子,就跟十岁那次在饭桌上把涂好奶油的软饼去扔苏埃伦那样。她的母亲素来很温和,现在也毫不容情地责备她。她父亲马上要到城里来找白瑞德船长谈话。问题果然严重。杰拉尔德不会轻易放过她。这一次她知道再也不能用坐在父亲膝盖上撒娇的办法来逃脱对她的惩罚。
“不——不是坏消息吧?”皮特帕特浑身在发抖。
“爸明天要来,他要像鸭子抓住六月里的小爬虫那样来对待我呢。”思嘉忧伤地答道。
“普里西,给我把嗅盐找来,”皮特帕特的饭才吃了一半,把椅子往后一挪,烦躁不安地说道,“我——我觉得发晕。”
“就在你裙袋里面。”普里西说道。她一直逗留在思嘉背后,欣赏这动人的一幕。杰拉尔德先生发起脾气来是挺有趣的,只要不是发在她的头上。皮特从裙袋里把小瓶子摸出来,放在鼻子上闻着。“你们一定要守在我身边,一分钟也不要离开我,”思嘉嚷道,“他非常喜欢你们两位。有你们跟我在一起,他就不好在我身上大做文章了。”
“我办不到,”皮特帕特虚弱地说道,站起身来,“我——我觉得不舒服。我得去躺着。明天我要躺一整天。你得替我向他表示歉意。”
“胆小鬼!”思嘉心想,对她怒目而视。
媚利表示愿意保护思嘉。她虽然一想起要去面对那咄咄逼人的奥哈拉先生,就吓得脸色发白,但还是说道:“我要——我要帮你解释,你是为了医院才那样做的。我相信他一定能够理解你的。”
“不,他不会理解的,”思嘉说道,“要是像妈妈预示的那种凶兆,要我这样不光彩地回到塔拉去,我宁死也不去!”
“哦,你不能回去,”皮特帕特哭起来,“你要是走了,我就不得不,是的,不得不请亨利来和我们住在一起。你知道我是无法跟他住在一起的。城里的外来人这样多,晚上只有我跟媚利两个人住在一起,我老是紧张得要命。有你这样勇敢的人在,就是没有男人,我也不用害怕。”
“哦,他不能把你带到塔拉去!”媚利说道,看样子她马上也要哭了,“现在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走了,叫我们怎么办?”
“你要是知道了我对你真正的看法,我走了你是会高兴的。”思嘉怀有敌意地忖想。她宁愿有别的什么人而不要媚兰来帮助她消弭杰拉尔德的怒气。让一个自己最不喜欢的人给自己辩护,很不是滋味。
“也许我们应该取消对白瑞德船长的邀请——”皮特帕特开始说道。
“哦,我们不能这样,这样做简直无礼之至。”媚利焦急地嚷道。
“扶我上床去。我要病倒了,”皮特帕特呻吟道,“哦,思嘉,你真不该叫我受这份罪呀!”
杰拉尔德第二天下午来到的时候,皮特帕特病倒在床上。她从紧关着的房门里不时传出话来向他表示歉意,让那两个惊恐万状的姑娘陪他吃晚饭。杰拉尔德虽然亲了思嘉一下,还表示称许地拧了一下媚兰的脸颊,还认自己是媚兰的亲戚,可是他老是一声不吭,看来凶多吉少。思嘉觉得还不如听他大肆咆哮咒骂一顿好受。媚兰忠实于自己的诺言,一步不离地跟在思嘉身边,像个会发出沙沙声的小小的影子。杰拉尔德毕竟是个有教养的人,不至于当着她的面叱责女儿。思嘉不得不承认媚兰很善于应付,一点不动声色,仿佛压根儿没出过什么不应该发生的事。等晚饭端上来的时候,竟能使杰拉尔德开口说起话来。
“我想要知道县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她喜洋洋地对他说道,“因迪和霍尼两人都不爱写信,那边的事情你是没有不晓得的。请告诉我们乔·方丹婚礼上的情况吧。”
杰拉尔德经她一捧,心头暖烘烘的,便告诉她说那次婚礼冷清得很,“和你们当初的婚礼大不一样”,因为乔只有很少几天休假。芒罗家的小萨莉姑娘模样挺漂亮。那天穿什么衣裳他记不起来了,不过他确实听说她连二朝的衣裳都没有。
“怎么!”两人吃惊地喊道,感到非常愤慨。
“这很自然,因为她根本就没有二朝。”杰拉尔德作了解释便哈哈大笑起来,竟忘了这种话或许是不该说给女人听的。思嘉见他大笑,精神振作起来,心里十分感谢媚兰的机智。
“乔第二天就回到弗吉尼亚去了,”杰拉尔德忙又加了一句,“后来没举行舞会,也没什么人来客往的。塔尔顿家的双胞胎兄弟现在在家。”
“我们听说过了。他们还没有康复吗?”
“他们受的伤本来也不重。斯图尔特伤在膝盖上,布伦特肩膀上中了一颗来复枪弹。他们的英勇事迹已记载在官方的战报上,这你们听说过没有?”
“没有!快说给我们听!”
“他们两人都很轻率,我相信他们身上有爱尔兰人的气质,”杰拉尔德得意地说道,“至于他们究竟做了些什么,我记不起来了,不过布伦特现在升为中尉了。”
思嘉听到他们的功勋,心里觉得很快活,似乎其中也有她的份。一个男孩子只要曾经向她求爱过,在她的心目中,这个人就永远属于她。那么他的一切优良行为,都足以增加她的声望。
“我还有个新闻,你们俩是一定爱听的,”杰拉尔德说道,“听说斯图又到十二橡树求爱去了。”
“追求的是霍尼还是因迪?”媚利激动地问道。思嘉几乎是气愤地瞪着眼睛。
“噢,当然是因迪小姐。倘若不是我那个小丫头去跟他挤眉弄眼,她不是始终把他抓得牢牢的吗?”
“哦。”媚利应了一声。杰拉尔德的直言不讳倒叫她有点窘了。
“还有,布伦特现在也常到塔拉来纠缠了。”
思嘉说不出话来。她的情人的背叛简直是对她的侮辱,特别是在她想起她告诉他们她要和查尔斯结婚的时候,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当时那两兄弟简直像发狂似的,斯图尔特甚至还恫吓说要开枪打死查尔斯,或者打死思嘉,或去打死他自己,或者三个人全都打死。那是多么扣人心弦。
“是苏埃伦吗?”媚利问道,脸上闪现出快乐的微笑,“可是我想肯尼迪先生——”
“哦,他吗?”杰拉尔德说道,“弗兰克·肯尼迪还是态度不明朗,胆小如鼠。他要是再不表态,我就要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意图了。不是苏埃伦,就是我那个最小的娃娃。”
“卡琳?”
“她还是个孩子!”思嘉尖刻地说道,总算开口说话了。
“比起你结婚的年龄,她也不过小了一岁,小姐,”杰拉尔德反驳道,“你是不是舍不得把你过去的情人让给你妹妹?”
媚利脸红了。她不习惯说话如此没有遮拦,便示意彼得去把山芋馅饼拿来,一面拼命想找个话题,既不牵涉到个人隐私,又可以叫奥哈拉先生忘了此行的目的。一时她也想不出什么可说的,可是杰拉尔德一打开他的话匣子,只要有人听他,就要滔滔不绝说个没完。他说起军需部要的东西,日日增加,简直像窃贼;说杰斐逊·戴维斯既奸诈,又愚蠢;还说爱尔兰人也一样下流,为了几个赏钱就去给北佬卖命。
等到酒放到桌子上,两个姑娘站起身来提出要离开时,杰拉尔德皱起眉头斜着眼睛朝女儿狠狠瞪了一眼,吩咐她一个人暂留片刻。思嘉绝望地扫了媚利一眼,媚利无可奈何地绞着手帕走出去,轻轻把门掩上。
“好哇,小姐!”杰拉尔德给自己倒了一杯葡萄酒,大声喊道,“你干的好事!是不是想给自己另找个丈夫啦?你做寡妇还没几天呢。”
“别那么大声,爸,用人们——”
“他们早知道啦,这种丢人现眼的事哪个不知,谁人不晓。为此,你可怜的妈现在卧床不起,我也抬不起头来。真丢人,得了,孩子,这回你再给我哭也没有用。”他说得很快,声音叫人害怕,吓得思嘉眨眼皮,抿嘴巴。“我理解你。你就是在丈夫的灵床跟前也会去跟人家调情的。别哭。好吧,今晚我不跟你多啰唆,我得去见见那位出色的白瑞德船长,他竟然把我女儿的名声不当作一回事。且等明天早上——好啦,别哭啦。哭也没用。这回我已拿定主意,明天一早你跟我回塔拉,免得你把我们大家的脸都丢尽。别哭啦,孩子。瞧!我给你带什么来啦!这礼物漂亮不漂亮?你说,你为什么给我添这样大的麻烦,让我老远跑到这里来,家里的事又那么忙?别哭啦!”
媚兰和皮特帕特入睡已好几个时辰了,思嘉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周围是一片不平静的黑暗,她心情沉重,满怀恐惧。生活才重新开始,就得离开亚特兰大回家,就得去见埃伦。要她去见母亲,真还不如死了的好,她巴不得现在就死掉,也好让大家伤心,他们真不该如此可恶。她依枕心潮起伏辗转反侧,忽然听到从宁静的大街远远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虽然模糊不清,她却觉得出奇的熟悉。她从床上溜下来,走到窗口。朦胧的夜空中繁星点点,街道被绿荫的穹顶覆盖着,一片漆黑。声音越来越近,是车轮声、马蹄声,还夹杂着人声。她忽然咧开嘴笑了。她听到带有浓重爱尔兰土腔的歌声和轻便马车来到的声音。她知道这是她父亲在高唱《低靠背车上的假腿人》。这不是杰拉尔德上路到琼斯博罗去参观法庭开审的日子,但是他今天在回家的路上也唱起了同一支歌曲。
她看见一辆马车的黑影在大门口停住,几个人影下了车。是有人陪他来的。门口出现了两个身影,门闩咔嗒响了一下,随即清清楚楚地传来杰拉尔德的声音。
“现在我让你听一支《哀悼罗伯特·埃米特》,这支歌你应该知道,我的小伙子。让我来教你。”
“我很愿意学,”他的伙伴答道,那低沉而慢吞吞的声音似乎想笑而未笑,“不过,且等以后吧,奥哈拉先生。”
“哦,上帝,是那可恶的白瑞德!”思嘉暗忖,先是觉得很讨厌,继而又高兴起来。至少他们没有决斗。而且在这样的时候这样的情况下,一起回家来,他们想必已经相互谅解了。
“我要唱,你得听,要不我就开枪打死你这个奥兰治人。”
“我不是奥兰治人,是查尔斯顿人。”
“那也不见得更好,反而更坏。这我清楚,因为我有两个小姨都在查尔斯顿。”
“他是不是想让所有的邻居都听见?”思嘉害怕起来,忙伸手去拿晨衣。可是她该怎么办?她总不能在这半夜三更下楼到大街上去把她的父亲拖进来。
杰拉尔德靠在门上,仰起头,竟出其不意地用男低音吼起那首歌来。思嘉把两肘支在窗台上听着,勉强咧开嘴笑了。这本是支美丽的歌曲,可惜他父亲唱走了调。这是她最喜爱的歌曲之一,一会儿,她伴唱着那哀伤的歌词的开头两句:
她远远离开她年轻英雄安息的地方,
恋人们围着她叹息惆怅。
歌声在门外继续唱着,她听见皮特帕特和媚利的房间里有了响动。真可怜。她们肯定会觉得烦乱,因为她们不习惯杰拉尔德这样富于血性的汉子。歌唱完以后,那两个人影紧紧挨在一起,看上去只有一个人影,他们穿过院子里的甬道,走上台阶,接着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
“看来我得下楼去,”思嘉想,“他毕竟是我父亲,可怜的皮特是死也不敢下去的。”再说,她不想让用人看见杰拉尔德现在这副模样。如果叫彼得去扶他上床睡觉,他说不定会闹得天翻地覆。只有波克才晓得怎么对付他。
她拿别针把晨衣领口紧紧别好,点上床头的蜡烛,匆匆下楼来到前面的过道。她把蜡烛插在烛台上,打开门。在摇曳的烛光中,她看见白瑞德,一点也没有生气,搀扶着她的矮胖的父亲。那一曲《挽歌》分明是杰拉尔德的“天鹅之歌”[40],因为他已经明明白白地倒在他伙伴的臂膀上了。帽子丢了,一头鬈曲的长发乱成白马鬃似的,领结歪到一只耳朵的下面,胸前衬衫上满是酒迹。
“这位想必是你的父亲吧?”白瑞德船长说道,黝黑的脸上,两眼带着感到有趣的神情。他很快朝她身上扫了一眼,那目光似乎要穿透她的晨衣似的。
“扶他进来吧。”她简慢地说,穿着晨服见人,觉得很窘,又恼怒杰拉尔德,害得她被此人讥笑。
白瑞德把杰拉尔德推到前面。“要不要我帮你扶他上楼?他很重,你挪不动他。”
他胆敢提出这样的建议,直吓得她张口结舌。倘使白瑞德船长真的上了楼,畏缩在床上的皮特帕特和媚利会怎么想,那就可想而知了。
“我的天,不!就把他扶到客厅里的沙发上去吧。”
“你是说萨蒂[41]?”
“谢谢你,留点神,说话讲点礼貌,在这里,让他躺下。”
“要不要把他的靴子脱掉?”
“不用。以前他也这样睡过。”
话已出口,她又懊恼得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来,因为她看见当他把杰拉尔德的腿搁在长椅上的时候,他的笑声颇柔和。
“现在,请你走吧。”
他走出客厅,走进昏暗的过道,捡起刚才掉在门槛上的帽子。“星期天吃午饭时再见。”他说罢就走了,轻手轻脚把门带上,一点声响也没有。
思嘉五点半就起床了,抢在从后院出来做早饭的用人之前,她悄悄来到楼下客厅里。杰拉尔德已经醒了,坐在长靠椅上,两手捧着圆脑袋,好像要拿两只巴掌把它挤碎似的。思嘉进来,他偷偷地抬头朝她看看。他的眼睛一移动,觉得疼痛难忍,不由得哼起来。“喔唷唷唷!”
“你干的好事,爸,”她压低了声音说,心中怒不可遏,“半夜三更唱着歌回家,把所有的邻居都吵醒了。”
“我唱啦?”
“唱啦!你唱那《挽歌》,震得四处都起回响呢。”
“我全记不得了。”
“邻居们到死都会记得,皮特帕特小姐和媚兰也会记得。”
“该我倒霉,”他悲叹一声,用舌苔厚厚的舌头把干枯的嘴唇上下舔了一遍,“打牌一开始,我就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打牌?”
“那个黑瓢虫白瑞德吹牛说他玩扑克要数第一,在——”
“你输了多少?”
“怎么,我当然是赢的,喝上一两杯,对我打牌大有好处。”
“把皮夹拿出来看看。”
杰拉尔德从上衣口袋里把皮夹摸出来,每动一下仿佛都感到极大的痛苦。他打开皮夹一看,是空的。他盯着皮夹子,脸上现出可怜的惶惑神情。
“五百块,”他说,“是给奥哈拉太太向跑封锁线的商人买东西的,现在连回塔拉的盘缠也没了。”
思嘉怒气冲冲地看着空皮夹,忽然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而且很快发展成一个计划。
“这下我在城里可抬不起头来了,”她开始说道,“你叫我们没脸见人了。”
“住嘴,孩子。你没看见我脑袋都快炸开了吗?”
“喝得醉醺醺的,跟白瑞德船长那种人一起回家来,还直着喉咙唱歌让人人都听见。钱又输得一文不名。”
“那家伙赌钱真有本事,肯定不是个上等人。他——”
“妈要是知道了会怎么说?”
他抬起头来,突然感到一阵痛苦。
“我想你大概一句话也不会跟你妈说的。你大概也不会要她心里难受的,对吗?”
思嘉嘟起了嘴不作声。
“你想她知道了会多伤心,她的性格又是那么温柔。”
“你也得想想,爸,就在昨天晚上你还说我给全家人丢脸,我不过是为了给伤兵募捐,跳了几支舞罢了。哦,我真想哭一场。”
“得了,别哭啦,”杰拉尔德央求道,“我的可怜的脑袋再也受不了啦,它现在就要炸开啦。”
“你还说我——”
“得了,孩子,得了!你这可怜的老爸爸的话,你不必伤心,他全是有口无心的,他其实什么也不懂。你是个好心肠的孩子,我是完全知道的。”
“可是你要把我带回去,叫我没法见人哪。”
“啊,宝贝儿,我哪里会,我是跟你闹着玩的。那么你不会跟你妈提起钱的事了吧,是吗?她为了家里的开支,已经够心烦的了。”
“我不跟她说,”思嘉坦诚地说道,“不过你得让我留在这里,就跟妈妈说我本来没什么事,都是些恶毒的老婆子嚼舌头拨弄出来的。”
杰拉尔德悲哀地看着女儿。
“这简直是敲诈。”
“昨晚的事简直是丑闻。”
“好吧,”他为了骗取欢心,说道,“我们把这些事全忘了吧。你说像皮特帕特这样的好小姐家里有没有白兰地?解酒还得靠酒哇。”
思嘉转身踮起脚,经静寂的走道走进餐室里去拿白兰地酒瓶。她和媚利私底下把它叫作“昏晕药水”,因为皮特帕特情绪一激动就要发晕——或者好像要发晕,那时她就要喝上一口。她打开酒橱拿出酒瓶和酒杯,把它们贴在胸口,伫立了片刻。她脸上露出胜利的表情,对父亲的不孝行为丝毫没有愧疚之感。现在即使有人写信揭发,她也可以用谎言去抚慰埃伦了。现在她可以留在亚特兰大,爱怎么样就怎么样。皮特帕特是个弱女子,当然不足为虑。
她眼前展现出一幅美丽的图景:在流水潺潺的桃树溪畔的野餐,斯通山上的烤肉宴,酒会,舞会,午后的小型舞会,驾车兜风,以及星期日晚上的冷餐会,等等。她要去参加,要成为活动的中心,男人的中心。你在医院里给他们做了一点小事,他们就很容易坠入情网。现在她可以多多上医院去了。男人在病中最容易挑逗,他们就像塔拉桃树上熟透了的桃子,一个聪明的姑娘只消轻轻一摇,它们就会落在她的手中。
她拿着那瓶提神的饮料回到父亲身边,心中暗暗感谢上帝,那个出色的奥哈拉脑袋,终于没有能经受住昨晚那个回合的较量,她突然怀疑白瑞德大概从中耍了什么花招。
第十一节
那以后一个星期的一天下午,思嘉从医院里回来,又疲乏又气恼。疲乏是因为整整站了一上午,气恼是因为梅里韦瑟太太在给一个士兵裹伤臂的时候,见她坐在伤兵的床上,就毫不客气地斥责了她。她回到家里,皮特姑妈和媚兰正在门廊里,戴好了最漂亮的兜帽,打算带着韦德和普里西到四周朋友家去作每周一次的拜访活动。思嘉向她们说了声不想奉陪,便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她等到最后的车轮声完全消失,知道她们已经远去,便悄悄走到媚兰的房间,旋开门锁走了进去。房间不大,很整洁,像是间未出嫁姑娘的闺房,房间里很幽静,下午四点钟的阳光斜射进来,暖洋洋的。光亮的地板上没有什么家具,只有几处铺着碎呢地毯,白色的墙壁上没有什么装饰,只有一个角落被媚兰布置得像个神龛。
这里挂着一面南方邦联的旗子,旗子下面挂着一把金柄军刀,当年媚兰的爸爸曾带着它参加过墨西哥战争,查尔斯去打仗时也佩带过它。那里还挂着查尔斯的肩带和手枪带,枪套里装着他的左轮枪。军刀和手枪之间,是一帧查尔斯本人的银板相片,身穿灰色军服,神气刚强而傲慢,一双褐色大眼睛的奕奕神采闪烁出相框之外,嘴角则带着羞涩的微笑。
思嘉对那相片连看也没看一眼,径自穿过房间走到小床边,从桌子上拿起一只正方形的黑黄檀木书信盒子。她从里面拿出一束用蓝缎带扎好的信,全是艾希礼亲笔写给媚兰的。最上面的一封是那天早上刚到的,她就打开了这一封。
思嘉偷看媚兰的信,刚开始时感到心惊肉跳,害怕被人发觉,手抖得连信封也打不开。后来偷看的次数多了,她那从来也不拘小节的廉耻心麻木了,甚至再也不怕有人发现她偷看了。偶尔她想到“母亲倘若知道会怎么说?”不免感到心情沉重。当初,她感到懊恼,因为她仍然想在各个方面都要步母亲的后尘。但她知道,埃伦宁愿看到她的女儿去死,也不愿看到她竟做出这样见不得人的事来。可是这些信的诱惑力实在太大,她也顾不得去多想埃伦了。近几天来,她已经变得非常适应排遣掉自己不愉快的情绪。她学会了对自己说:“这桩事情真讨厌,我现在不去想它,到明天再说吧。”通常到了第二天,这件事要么忘了,要么因为拖了一天,已经不觉得那么讨厌了。所以关于偷看艾希礼信件的事,并不怎么使她感到心情沉重。
媚兰对她的信很大方,每回总要大声念几段给皮特姑妈和思嘉听,可是最叫思嘉心神不宁的是没念出来的那几段,这就迫使她要偷看个究竟。她一定得知道艾希礼结婚以后是不是爱他的妻子。她一定得知道他是不是假装在爱她。他信上是不是写了些甜甜蜜蜜的话?究竟表达了些什么感情,亲密到怎样的程度?
她小心翼翼地把信笺铺平。
艾希礼那清秀匀称的字迹跃入她的眼帘,开头的称呼是“我亲爱的妻子”。思嘉松了一口气,他没把媚兰称作“心肝”或“宝贝”之类。
“我亲爱的妻子,你来信说你心里很惊恐,因为我没有把真情告诉你。你问我近来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的上帝!”思嘉暗想,感到一阵愧疚,“‘没有说出真情’。媚利是不是看破了他的心思?或者看破了我的?她会不会疑心他和我——”
她把信拿近一些,竟怕得两手不住地颤抖。可是读到下面一段时,她松了一口气。“亲爱的妻子,如果我对你隐瞒了什么,那是因为我不愿意你负担过重,不愿让你除了为我的身体安全担心外,还要为我的内心纷扰担心。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对你隐瞒,因为你太理解我了。不要惊慌,我没有受伤,也没有害病。我能填饱肚子,偶尔还有床可睡。一个当兵的还有什么更多的要求。不过,媚兰,我心头有沉重的负担,不能不向你倾吐。
“入夏以来,有许多个夜晚,全营都已入睡,我却久久不能成眠,仰望星空,我反复思考:艾希礼·威尔克斯,你为什么要来到此地?你打仗是为了什么?
“肯定不是为了名声和荣誉。战争是件肮脏的事,我是讨厌肮脏的。我不是一个军人,没有要到炮口里去寻求虚名的欲望。然而我却来到了这战场上——我这个天生只会读书的乡下绅士,因为,媚兰,军号既不能使我热血沸腾,战鼓亦不能催我疾步向前。我看得非常非常清楚,我们已经被出卖了,被我们南方人傲慢的自我感觉出卖了——以为我们一个人足以抵挡一打北方佬,以为棉花大王能够统治全世界,我们也被那些我们敬仰崇拜的身居高位的人出卖了,被他们高喊的仇恨和偏见,被他们叫嚷的什么棉花大王、奴隶制、州权和该死的北佬之类的动听的空话出卖了。
“所以,每当我躺在床褥上,仰望着繁星,反躬自问‘你为什么而战?’时,我会想起州权,想起棉花,想起黑奴,想起我从小就学会要加以仇视的北方佬,可是我认为这些全不是我要来打仗的真正理由。相反,我却想起十二橡树,想起月光斜射在白色的廊柱上,盛开的木兰花在月光下宛若世外奇葩,攀爬的蔷薇丛使得廊檐下即使在炎夏的正午也是一片阴凉,我仿佛看见母亲还坐在那儿做针线,还是跟我孩提时一样。我听见黑奴在黄昏时分从田里回来,带着倦意唱着歌,等着晚餐,我还听见井边辘轳声响,水桶沉到冰凉的井里。我又看见那沿着大路通向河边越过棉田的苍茫景色,见暮霭从洼地里冉冉升起。这就是像我这样一个不慕声名、与世无仇、不愿看见死亡与不幸的人为什么会在这里的原因。也许这就是所谓热爱家园和乡土的爱国主义吧。可是,媚兰,让我们进一步想想,刚才我所说的不惜为之牺牲生命的东西,以及我所热爱的生活,等等,不过是一种象征的说法。我为之战斗的其实是我所留恋难舍的一个旧的时代,一种旧的生活方式,我怕这种生活方式是一去不复返了,不管这骰子掷下来结果如何。无论我们是胜是败,这一点反正是无可挽回了。
“即使我们赢得了这场战争,实现了棉花王国的梦想,我们同样是完了,因为我们会成为另一种人,不可能再过昔日的宁静生活了。到那时全世界都要跑到我们门口来跟我们要棉花,我们可以随意要价,那么,我怕我们会变得跟北佬一样,贪得无厌,唯利是图,成为我们现在所不齿的重商主义者了。再说如果我们打败了,媚兰,如果我们打败了呢!
“我怕的不是危险,不是被俘,不是负伤,也不是死亡,如果死亡是避免不了的话,我怕只怕一旦战争结束,我们再也不能回到往日的岁月了。然而我是属于旧时代的,我不属于这个疯狂的杀戮的现在,恐怕无论我怎样努力也无法适应无论怎么样的未来。你也一样,亲爱的,因为你和我属于同一个血统。我不知道将来会是个什么样子,但是反正不会像过去那样美好,那样令人满意。
“我躺在床上,看看睡在身旁的男孩子们,那一对双胞胎兄弟,亚历克斯,还有凯德,不知道他们想的是不是跟我一样,他们是不是知道他们为之浴血奋战的事业,在打响第一枪的时刻起,就已注定要失败的。因为我们的事业实质上就意味着我们的生活方式已经不复存在了。不过我想他们未必会想这些,这是他们的幸运。
“当初我向你求婚的时候,并不曾为我们想到这一层。我以为十二橡树的生活会永远平安舒适地过下去,不会有什么变化。我们两人非常相像,都喜欢宁静的事物,我看到的是在我们眼前展现着一段长长的太平时期,让我们一起读书、听音乐,让我们一起梦想。我没有想到今天的情景,怎么也想不到!旧世界的毁灭、仇恨和血腥的杀戮,想不到全降临到我们的头上!媚兰,没有一样东西是值得这样的——州权也好,奴隶制也好,棉花也好。我们现在所遭受到的和今后可能遭受到的一切都是毫无价值的,因为如果我们被北佬打败,我们的将来非常可怕,不堪设想。可是亲爱的,他们迟早会打败我们。
“我本不该写这些,甚至不该想这些。可是你问起我有什么心事,我的心事就是害怕吃败仗。你记不记得在我们宣布订婚那天的烤肉野宴上,有一个带查尔斯顿口音、名叫白瑞德的人?他因为说我们南方人无知,差点儿导致一场殴斗。你记不记得那对双胞胎简直想要开枪打死他,因为他说我们缺少工厂,缺少铸造厂、棉纺厂、兵工厂、机械厂,缺少船舶?你记不记得他说北佬的舰队会把我们牢牢地封锁住,不让我们把棉花运出去?他的话是对的。我们用的是独立战争时期的毛瑟枪来和北佬的新式步枪交战,而且不久以后,封锁会越来越紧,我们怕连医药用品也运不进来。其实我们对于白瑞德那种喜欢冷嘲热讽的人,倒应该多加注意,因为他毕竟懂得一些道理,不像政治家们只凭感觉——便信口开河。他实际上是说我们南方打仗单凭棉花和骄横两样东西。现在棉花已经没有什么价值,剩下的就只有骄横了。但是我把这种骄横称之为无比的勇气。例如——”
思嘉读到这里,就把信小心地折好,重新放进信封里去了。这番话太令人厌烦,叫她读不下去。而且这信的调子尽是些失败的蠢话,看后未免有点沮丧。她偷看媚兰的信,毕竟不是为了要知道艾希礼那费解而乏味的思想。以前她坐在塔拉的门廊上,听他说这一类的话,实在已经听得太多了。
她想要知道的,只是他是否给他妻子写过充满热情的信。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她读过信盒里的每一封信,其亲昵的程度,没有超过像哥哥写给妹妹的程度。他写得很亲切,很风趣,无所不谈,但没有一封是情意绵绵的。思嘉自己接到过不可胜数的火热的情书,真正饱含激情的书信她一眼就看得出来。可是这样的信她却没有看到。她每回偷看过他的信以后,总不免沾沾自喜,深信艾希礼仍然并未忘情于她。她对媚兰颇有点鄙夷,她不知怎的竟觉察不到艾希礼对待她只不过把她当作一个朋友而已。媚兰显然没有发现丈夫的信里缺少些什么。这也难怪,她从来没有收到过可以拿来和艾希礼的信相比较的男人的情书。
“他尽写些疯疯癫癫的信,”思嘉想道,“假如我的丈夫给我写这样的蠢话,那他肯定会被我批评一顿!哼,就连查利写的信也比他的好。”
她忙又把信笺的边缘轻轻掀开,看看发信的日期,记下信中的内容。信里没有关于露营和冲锋的描写,不像达西·米德写给父母的信,或是那不幸的达拉斯·麦克卢内写给他那两个老处女姐姐,费斯小姐和霍普小姐[42]的信。米德家和麦克卢内家喜欢把他们的来信念给所有的邻居听,并引以为荣。思嘉见媚兰拿不出艾希礼类似的信件到缝纫组里来念,常暗自为她感到羞愧。
艾希礼给媚兰写起信来,往往想根本回避战争,仿佛想把他们两人引入一个永恒的魔境,远远离开萨姆特要塞事件以来所发生的一切。他仿佛要使自己相信并没有什么战争。他写的是他跟媚兰读过的书,唱过的歌,他们熟识的老友,以及他在大旅游时到过的地方。没有一封信里不流露出他对十二橡树深深的怀念。他不惜笔墨地回味起晚秋霜夜的星光中,他在寂静的森林小径里骑马打猎的情景,回味起野餐鱼宴,静谧的月夜和老家的宁静之美。
她想起刚才在信上读到的话,“没有想到今天,怎么也想不到!”似乎是一个受折磨的灵魂不能面对而又不得不面对某种东西所发出的呼喊。她不解的是:既然他不怕负伤,不怕送命,那么他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因为她从来不善分析,所以对这个复杂问题,她百思不得其解。
“战争打扰了他,而他——他是不喜欢受到打扰的,就拿我来打个比方吧,他爱我,但是又害怕和我结婚,因为——因为怕我搅乱了他的思想和生活,不,他怕的不完全是这个。艾希礼不是胆小鬼,否则他的名字就不会出现在官方战报中,斯隆上校也不会写信给媚利,称赞他冲锋陷阵的英勇事迹。他要是下定了决心,那么谁也比不上他勇敢,谁也比不上他坚决,但是——他性格内向,不愿出世入俗,而且他讨厌与人来往,还有——哦,我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要是我早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哪怕一点点,我想他已跟我结婚了。”
她把信贴在胸口站了一会儿,渴念着艾希礼。她从倾心于他的那一天起,感情始终没有改变。那时她只有十四岁,站在塔拉的门廊上,看见艾希礼骑马过来,脸上闪着微笑,头发在早晨的阳光下发出闪闪银光,那勃勃英姿把她深深地迷醉,以致说不出话来,从那一刻起,她的一颗芳心,就许给了他。她的爱是一个年轻姑娘对一个男人的崇拜。她对他并不理解,也不具有他的品质,可是她却非常欣赏他的品质。现在他仍然是她梦中的白马王子,她的梦只不过要求他承诺爱她,希望给她一个亲吻。
她读了他的信,心里觉得蛮有把握,他虽然娶了媚兰,但爱的仍然是她思嘉,她所要求的也就在于能断定艾希礼是爱她的。她还是那么年轻,风韵依旧。假如查尔斯那笨手笨脚的动作和局促不安的亲昵,曾经拨动过她内在的情欲,那么她对艾希礼的梦想就不会仅限于一个亲吻。但是和查尔斯单独在一起不多的几个月夜里并没有使她真正动情,或者说尚未使她成熟。换句话说,查尔斯并不曾使她懂得什么是温存,什么是性爱,什么是心灵上或肉体上真正的亲昵。
在她看来,所谓性爱,只不过是一种不可理喻的男性疯狂的奴役,女人对此并无感受,它是一种痛苦而恼人的过程,必然导致更为痛苦的生育过程。所以她并不惊奇,结婚就该如此罢了。埃伦在她的婚礼前夕,曾经对她暗示过,结婚是女人该用品德和毅力来忍受的一件事,她做了寡妇以后,听见某些太太的窃窃私语,也证实了埃伦的话,所以思嘉很乐意让性爱和婚姻同时了结。
可是她虽然了结了婚姻,却没有了结爱情,因为她对艾希礼的爱是属于另一种性质的,和婚姻或性爱都没有关系,它非常圣洁,而且美得令人心醉,对这种爱,她不能流露,难以忘怀,寄以希望,因此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这种爱愈来愈深,愈来愈强烈。
她把那一束信仔细地用缎带扎好,叹了口气,第一千次重新思考,艾希礼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使她竟无法理解。她想要得出一个满意的结论,可是像往常一样,那结论还是从她那单纯的头脑里逃开了。她把信放回信盒里,把盒盖好。忽然她皱起眉头,她想起了信上最后一部分提到的白瑞德船长,真奇怪,艾希礼怎么还记得那个无赖一年前说的话呢?白瑞德尽管舞跳得好,但无可否认,他是个无赖。那次义卖会上他所说的关于邦联的那番话,只有无赖才会说。
她走到房间另一头的镜子跟前,顾影自怜地轻拍光洁的乌发。跟往常一样,当她看到自己雪白的皮肤,微微翘起的绿色眼睛时,不由得精神焕发,她一微笑,脸上的一对酒窝就出来了。她高兴地看着镜子里的影儿,她记起艾希礼一向爱她的酒窝,便把白瑞德抛到脑后去了。她对自己的青春和魅力充满喜悦,重新确信了艾希礼对她的爱,以致对于偷看别人的信、爱上有妇之夫这样的事,她良心上竟不觉得有所愧疚。
她打开门,怀着轻松的心情走下昏暗的盘旋形楼梯,走到一半,就唱起那支《待那残酷的战争结束之后》的歌来。
第十二节
战争进行着,大部分打的是胜仗,但是人们不再说“再打一次胜仗就可以结束战争”,也不再说北方佬是胆小鬼了。现在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北佬绝非怯懦,一次胜仗也决计征服不了他们。总算摩根将军和福里斯特将军在田纳西州打了几次胜仗,加上牧牛场第二战役的胜利,邦联方面才得以扬眉吐气一番。然而代价是高昂的。亚特兰大的医院和居民家里,病号和伤员人满为患,穿黑丧服的女人一天多似一天。奥克兰公墓里一排排单调的阵亡将士墓每天都在延伸。
邦联发行的货币急遽贬值,食品和服装价格相应地猛涨。军需队对食品征收的捐税极为沉重,亚特兰大的餐桌因而深受其害。白面粉不仅罕见,而且价格昂贵,黑面包普遍取代了软饼、面包卷和蛋奶烘饼。肉铺里几乎看不到牛肉,羊肉也很少,幸而猪肉相当充足,鸡和蔬菜也不少。
北佬对邦联港口的封锁加紧了。茶叶、咖啡、丝绸、鲸骨圈、香水、时装杂志和书籍之类的奢侈品十分稀少,而且价格昂贵。连最便宜的棉织品价格也在猛涨,女人们不得不把旧衣服拿来再凑合一个季节。搁置多年积满尘垢的织布机都从顶楼上取下来了,几乎每家的客厅里都可以看到织好的一匹匹土布。士兵、平民、妇女、儿童和黑人全都穿上土布衣服。灰色是邦联军服的颜色,实际上已经看不到,代之以白胡桃色的土布了。
医院里因短缺奎宁、甘汞、鸦片、氯仿和碘酒等而伤透脑筋。亚麻布和纱布绷带用过后舍不得丢掉,在医院做看护的女人都把一篮子沾满血污的布条子带回家去洗净熨平之后,再拿到医院里给另外的伤员使用。
思嘉因为新从寡妇的束缚中解脱出来,对这样的战争时期却只感到兴奋和欢乐。如今她重又能出入于社交场合,心里非常快活,即使吃穿方面有点匮乏,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她回想过去一年的生活是多么沉闷,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相形之下,如今生活节奏之快,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每天都有使她激动的经历,每天她都会遇到初次见面的男人,他们请求到她家来拜访她,称赞她如何美丽,还说能为她而战或者为她而死简直是一种特权。虽则她对艾希礼的爱,可以说至死不渝,但这并不妨碍她勾引别的男人来向她求婚。
前方战事在进行着,后方的社交关系日趋随便而不拘常礼,老一辈的人对此感到十分惊骇。做母亲的常常看见陌生男人来拜访她们的女儿,来的时候连介绍信也不带,也不知道他们身世的底细,更令人诧异的是看到她们的女儿竟和这些男人手拉手在一起。梅里韦瑟太太自己在举行婚礼之前从来没有和她丈夫接过吻,现在目睹梅贝尔在亲那个义勇兵勒内·皮卡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且梅贝尔居然丝毫不觉得害臊,这就更叫她感到惊恐,虽则勒内立即向她求婚,但已无法挽回她的反感。梅里韦瑟太太觉得南方正在走向道德的彻底崩溃之中,并不断陈述她的这种观点。别的太太都由衷地赞同,并把它归罪于战争。
男人们说不定在一个星期或者一个月之内,就会死于战场,自然不能等上一年再去向姑娘请求用教名称呼她——“小姐”两字自然还要加在教名前面的——他们不愿遵循战前那一套正规的求婚的繁文缛礼,通常要长达三四个月之久。女孩子们都知道,过去上等人家的姑娘对男士的求婚,总得先拒绝三次,现在听到男方的头一次启口,便轻率地冒险应允了。
战时的不拘礼节给思嘉平添了许多乐趣。战争若是无限期地延长下去,她也不会介意,无非是护理工作有点杂乱无章,卷绷带叫她厌烦而已。事实上她对医院工作已经安之若素,因为它是一个十分快活的男人狩猎场,伤兵们被她的美貌所迷醉,除了乖乖投降,简直无法抵挡。给他们换换绷带,洗洗脸,拍拍枕头,扇扇扇子,他们就会坠入情网。哦,经过去年那可怕的一年,现在是在天堂里了。
思嘉恢复了婚前的样子,仿佛她并不曾跟查尔斯结过婚,不曾经受过他死亡的震惊,也不曾生育过小韦德。战争、婚姻和生育她都经历过了,但都没有触动她的内心深处,她现在还是依然故我。她有一个孩子,由红砖屋里的其他人精心照料着,她几乎可以把他置之度外。无论在思想上和感情上她重新成为思嘉·奥哈拉小姐,重新成为县里的第一美人。她的思想和活动与往昔已经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她的活动天地却比以前宽广得多。她对皮特姑妈朋友们的非议,一概置之不理,她跟结婚以前一样去参加宴会,去跳舞,跟士兵出去骑马调情,未出嫁时做过的事,她没有一件不做,只差没有脱下丧服。她晓得这是会压断皮特帕特和媚兰两人背脊的最后一根稻草[43]。她现在是个寡妇,却和做姑娘时一样迷人。她自诩容貌出众,仰慕者不乏其人,只要听其随心所欲,她便快活无比,只要一直没有人去触犯她,她便始终亲切待人。
几个星期之前她是那么可怜,现在却是这般快乐。她所以快乐是因为有许多男人追逐她,重新确认她确有魅力。遗憾的是艾希礼跟媚兰结了婚,而且他正处于战争的危险之中。不过她想到艾希礼既已属于别人,而且又远在外地,心中也就不觉得过于难受。亚特兰大和弗吉尼亚,相隔数百英里之遥,艾希礼是属于媚兰,还是属于她自己,反正都是一回事。
于是1862年秋季的几个月,她就在看护、跳舞、乘马车和卷绷带中迅速地度过了。有时她回到塔拉去小住几日,可是那几回她都感到很失望。在亚特兰大的时候,她一心盼望着能和母亲静静地长谈一番。可是回到家里以后,她却很少有机会也很少有时间坐在埃伦身旁陪她缝补衣裳,闻她身上柠檬马鞭草香囊散发出来的淡淡清香,让埃伦温柔的手在她的脸颊上轻轻抚摸。
埃伦很消瘦,心事重重,从早忙到晚,连坐下来歇会儿的时间都没有,要等田里干活的人都睡下之后很久,才轮到她休息。邦联的军需队的要求月月加重,她就不得不努力让塔拉生产出更多的东西来。就连杰拉尔德也忙碌起来,这在多年以来还是第一次,因为他找不到一个监工来代替乔纳斯·威尔克森的工作,只好自己去管种植场的事。思嘉见爸爸成天都在田里,妈妈只在她临睡前才来吻她一下,道声晚安,她觉得塔拉很乏味。她两个妹妹也都各想各的心事。苏埃伦已经和弗兰克·肯尼迪达成谅解,她每唱起《当残酷的战争结束之后》那支歌,似乎总别有一番深意,简直叫思嘉受不了。卡琳则对布伦特·塔尔顿魂牵梦萦,无心跟别人做伴。
思嘉每次动身回塔拉,心里总很高兴,但是等到皮特和媚兰写信催她回亚特兰大时,她也不觉得和塔拉难舍难分。可是埃伦却要深深叹息,为她的长女和唯一的外孙离去而心里难受。
“既然亚特兰大需要你去看护伤兵,我当然不该太自私硬把你留下,”她说,“只是——只是,我的宝贝,我总觉得我实在太忙,来不及在你离开前和你好好谈心,感受一下你依然是我以前的好女儿。”“我永远是你的好女儿。”思嘉总是这样回答,说时把头埋在埃伦的怀里,内心的愧疚油然而生。她没敢告诉母亲,她回亚特兰大,不是为了给邦联做事,而是为了跳舞和被情郎所吸引。这些天来,她有好多事都瞒着母亲,其中最紧要的就是白瑞德三天两头到皮特姑妈家来走动这件事。
义卖会以后的几个月里,白瑞德每次到亚特兰大来,都要带思嘉驾着马车去兜风,陪她去跳舞,去义卖会,并且等在医院门口,赶车送她回家。她已经不再担心他把她的秘密说出去,但是心底里仍不免惴惴不安,因为他看到了她最见不得人的事,也知道她对艾希礼的真情。所以有时他惹她生气,她也不便发作,可是他偏偏老是惹她生气。
他年纪已经三十开外,比她过去所有的情人年纪都大。她善于应付并控制年纪和她相仿的情人,可是要想用同样的手法来控制白瑞德,她却像个孩子似的简直无能为力。在他眼里,仿佛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大惊小怪,可是有许多事情却使他感到十分有趣,特别是当他把她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时候,他那副模样就仿佛看到了天下第一等好玩的事一样。他常常用他那一等的逗人本事惹得她勃然大怒,因为她虽然从埃伦那里继承了一副骗人的温柔的外貌,却从杰拉尔德那里继承了爱尔兰人的脾气。在此以前,她除了在埃伦面前,对别人从来不约束自己的急躁脾气。现在在白瑞德面前,她却只好竭力克制,否则倒让他感到有趣。只可惜他从来不发脾气,这就使她感到自己总是处于不利的境地。
她跟他多次交锋,总是以失败告终,于是她认定他不是个上等人,是个没有教养的无可救药的人,并发誓不再跟他打交道。可是等他回到亚特兰大时,他总会以看望皮特姑妈为由,特别殷勤地献给思嘉一盒从拿骚买来的夹心糖。有时他预订的音乐会的位子坐在她身旁,有时在舞会上邀请她跳舞,使得她对他这种大胆的献殷勤感到有趣,她终于原谅了他以前的过错,直到后来他再惹得她生气、不理睬他为止。
纵使白瑞德老是叫她恼怒,可是她却渐渐盼望着他常来看望她。他身上有某种令人激动的东西,她分析不出是什么,只觉得他跟她所认识的别的男人不一样。他那魁伟的身躯,给人以一种透不过气来的感觉,他一走进房门,就仿佛有一种肉体的冲击波突然袭来。他那对黑眼睛里闪着嘲讽和傲慢的神情,似乎在向她挑战,看她有没有制服他的气魄。
“看来我像是爱上他了!”她迷惑不解地想着,“可是我并不爱他,我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那种激动的感情一直没有消失。他每次来访时,他那纯粹的男性气质使得皮特姑妈那座温雅高贵的屋子显得狭小、暗淡而有点古板。在这屋子里,不仅是思嘉在他面前反应古怪而勉强,就连皮特姑妈也是那样心慌意乱。
皮特晓得,埃伦不会喜欢他来看望她的女儿,也晓得查尔斯顿不容许他进入上流社会的敕令并非可以等闲视之。可是她无法拒绝他举起她的手来亲吻,跟她说一套动听的奉承话,就像苍蝇无法拒绝蜜罐一样。加以他每回都要从拿骚给她带点小礼物来,还说是特地为她买的,是冒了生命危险偷越封锁线买来的一纸包一纸包的别针、缝针、纽扣,一卷一卷的丝线以及发针,等等。这些小奢侈品现在几乎已经没法弄到,女人用的是手削的木制发夹,把橡果包上一层布做成纽扣,皮特实在不具有一种顽强的精神力量能拒绝他的馈赠。此外,她还有点孩子脾气,最喜欢打开那些能使人惊喜的礼物包。打开以后,她也就不好意思拒绝接受礼物了,接受以后,她当然就没有勇气跟他说,以他的名声,实在不宜于到没有男人保护的三个女人家里来做客了。白瑞德在的时候,皮特姑妈总觉得她需要有个男性的保护人。
“我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她无可奈何地叹息说,“可是——我觉得他若是打心底里尊重女人的话——那他也是个挺不错的人。”
媚兰自从白瑞德把她的结婚戒指赎还给她以后,一直认为他是个少有的高雅而又体贴的人,听了皮特的话,不免觉得震骇。他对媚兰始终彬彬有礼,可是她总有些胆怯,这主要是她对于不是从小就认识的男人,都是显得这样羞怯的。心里她暗中为他非常惋惜,这种感情倘若被他知道了,他又会觉得有趣。她以为他一定有一段伤心的浪漫事件摧毁了他的生活,使他变得冷酷无情,她觉得他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善良女人的爱情。她自己在生活中,从来都受到很好的保护,不曾看到过也很难相信会有罪恶的存在。她听到别人议论白瑞德和那个查尔斯顿姑娘的事,觉得非常吃惊,不相信真有其事,她以为这是人家待他不公道,并为他愤愤不平,因此她不但对他没有反感,反而更加亲切一些。
思嘉的想法是和皮特姑妈一致的。她也觉得他对任何女人都不尊重,只有对媚兰也许是例外。每逢他眼睛上下打量自己的时候,那神气就会使她感觉到仿佛自己身上没穿衣服似的。那倒不是因为他曾经说过什么。要是那样,她尽可以回敬他几句辛辣的话。可恼的是他黝黑的脸上那双无耻的眼睛,看起人来总带着使人不愉快的傲慢神情,好像所有的女人都是他的财产,都可以由他高兴时享受似的。他只有在看媚兰的时候,才收起他那种嘲讽的神情和那种冷酷的鉴别的样子。跟媚兰说话的时候也是另一种语调,谦恭、尊敬,似乎急于要为她效劳。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她比对我要好得多。”一天下午,媚兰和皮特都去午睡了,只有白瑞德跟思嘉两人在一起,她没好气地问道。刚才媚兰在绕线团,白瑞德帮她用手绷着线。思嘉在一旁看了足足有一个小时,注意到在媚兰得意地详述有关艾希礼和他升迁的事时,白瑞德只显出一种茫然的令人费解的表情。思嘉知道白瑞德并不欣赏艾希礼,对他擢升为上校,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可是他答话时仍注意礼貌,对艾希礼的英勇事迹,仍附和着说些得体的话。
“可是倘使我提起艾希礼的名字,”思嘉恼火地想道,“他就会耸起眉毛,发出那可恶的心照不宣的微笑来了。”
“我比她漂亮得多,”她继续说道,“我不懂你为什么反而对她更好些。”
“我是否可以斗胆希望你这是出于妒忌呢?”
“哼,别那么放肆!”
“又一个希望破灭啦。如果说我待威尔克斯太太要‘更好些’,这是因为她当之无愧。她是我极其难得遇到的善良、诚实而又不存私心的人。你大概没有留意到这些品质。而且,虽然她很年轻,却已经是我有幸见到过的伟大的女性之一了。”
“听你这么说,你认为我不是一个伟大的女性了?”
“我想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已经取得了一致意见,你根本就算不上是个上等女人。”
“哼,我要看你还敢不敢这样大胆可恶地再提起那桩事!我不过耍了点孩子脾气,你就抓住不放,来对付我,那事已经过去好久了,现在我也长大了。要不是你老那么明讽暗喻,我早就把它忘了。”
“我认为你那时并不是耍孩子脾气,你现在也没有改变。倘使事情不合你的心意,我看你照样会摔花瓶的。不过如今你没什么不顺心的事,所以并没有心思去摔那些小玩意儿罢了。”
“哦,你这个——我恨不得是个男人!那我就可以和你决斗——”“把我打死,你好出口怨气。可是我能在五十码以外打中一只银角子。你还不如运用你自己的武器——酒窝、花瓶,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好。”
“你是个流氓。”
“你这样骂我是想叫我光火吗?很抱歉,我得让你失望了。你骂我骂得一点不错,我怎么会光火呢?我的确是个流氓,那又怎么样?我们生在一个自由的国土上,一个人要是喜欢做流氓就可以做流氓。只有像你这样的伪君子,我亲爱的女士,才竭力想掩盖自己的黑心肠,听见别人叫出你的真名字,就会大光其火。”
面对他那平静的微笑,不慌不忙的语调,她完全无计可施。她从来没碰到过如此无懈可击的男人。她的各种武器,如轻蔑、冷漠、谩骂等等,用在他身上,一下子全变钝了,因为任凭她说什么,都不能使他感到羞耻。根据她以往的经验,撒谎的人最急于要维护他的诚实,怯懦的人最急于要维护他的勇气,粗野的人最急于要维护他的教养,无耻之徒最急于要维护他的荣誉。可是白瑞德却不这样。他什么都承认,而且付之一笑,反而激起她再多说些。
在这几个月里,他来来去去,说来就来,说去就去,从来不跟人打个招呼。思嘉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到亚特兰大来。封锁线商人大都觉得没有必要深入到内地来做买卖。他们只消把货物卸在威尔明顿或者查尔斯顿,商人和投机者就会从南方各地蜂拥而至,以竞购的方式把货物套购一空。思嘉有时也曾想过他会不会是为了她而来,可是即使她的虚荣心胜似常人,她对此亦难以置信。假如他真的曾向她求过爱,或者对围绕在她身边的男人有些妒忌,或者想要握住她的手,向她要过相片、手帕以示爱慕,那么她真的可以认为他已经被自己的魅力所吸引,可以高奏凯歌了。可是他始终没有流露出想要追求她的意思,这已经够恼人的,而最糟的是她的种种使他降服的伎俩,似乎都已被他看穿。
他每回来到亚特兰大,女人圈子里就会引起一阵烦扰。这位风头十足的封锁线商人不仅有一种浪漫的气质,还带有另一种使人愉快的成分,但它是邪恶的和犯禁的。他声名狼藉至极。而且亚特兰大的太太们每聚谈一次,他的名声就要下降一级,可是对于年轻的姑娘们,他倒反而更有魅力。因为她们大都十分天真,只听说他这个人“跟女人很放荡”,至于怎样才算是“放荡”,她们就不得而知了。她们还听说女孩子和他在一起是危险的,可是自从他第一次来到亚特兰大,连一个未婚姑娘的手都没有亲过。他的名声如此之坏,这就未免有点奇怪了。不过这只能使他更加神秘莫测,更加引人注目而已。
在亚特兰大,人们谈论得最多的,除了军队里的英雄外,就要数他了。关于他因为酗酒以及“女人的事”被西点军校开除出来,人人都知道得很清楚。至于他败坏了那个查尔斯顿姑娘的名誉,枪杀了她哥哥的丑闻,更是众所周知。有人从查尔斯顿的朋友来信中提供了进一步的信息,原来他父亲是个极好的上流人士,意志坚强,正直不阿。白瑞德二十岁那年,就被赶出家门,不仅不给他一个钱,连他的名字都从家用《圣经》上划掉了。此后在1849年的淘金热中他去了加利福尼亚,从那里到南美和古巴。在此期间他没做过一件体面的事,无非是玩女人,跟人决斗,给中美的革命党运枪支,等等。最最糟糕的事,据亚特兰大人所知,是他曾经当过职业赌徒。
在佐治亚州,几乎没有一家人家的男人不去赌钱,以致把钱财、房屋、土地和奴隶输光。那是另一回事。一个人尽管输得倾家荡产,仍不失为一个上等人。然而一旦做了职业赌徒,就要为众人所唾弃。
假如不是因为时局动乱,白瑞德本人又在给邦联政府做事,那么他就永远别想在亚特兰大受到人们接待。现在,就连那些顶顶一丝不苟的人也意识到爱国主义精神需要他们宽大为怀了。比较重人情的一些人倾向于认为这位白瑞德家族的不肖子孙已经开始浪子回头,正在想方设法立功赎罪。太太们也觉得应该破例对他原谅一点,何况他还是个大无畏的跑封锁线商人。人人都知道对于邦联的命运来说,躲过北佬舰艇偷越封锁线的船只和在前方战斗的士兵是同样重要的。
有谣传说白瑞德船长是南方首屈一指的掌舵手,他遇事勇往直前,无所畏惧。因为从小在查尔斯顿长大,对卡罗来纳那一带的海岸非常熟悉,连每一个小港小湾,浅滩礁石,都了如指掌,对威尔明顿附近的海域也同样熟悉。他从来没丢失过一条船,也从来没有被迫扔掉过一批货物。战事甫起,他就悄悄地出来以一笔相当的款子买了只小快艇。后来,越过封锁线运来的每批货物获利高达二十倍,他成了四条船的主人。他雇了一批优秀的掌舵手,给他们以优厚的待遇,趁黑夜里驶船溜出查尔斯顿和威尔明顿,把棉花运到拿骚、英国和加拿大去。当时英国的工厂正在停工待料,工人们在挨饿,封锁线商人的船只若是能智胜北佬舰队的袭击,开到利物浦去,就可以在利物浦市场上漫天要价。白瑞德的船特别走运,既能给邦联把棉花运出去,又能运回南方急需的军用物资。所以女士们觉得,对这样一位勇士,有许多事情是可以宽恕和忘掉的。
他打扮漂亮,人们路上遇到他,都不免要回头朝他看看。他花钱阔气,骑一匹黑色烈马,穿的衣服式样新颖,做工考究。单凭他的衣着,就足以引人注目,因为士兵穿的军服都是又脏又破,而平民即使穿上最好的衣服,也可以看出打有很巧妙的补丁。他穿一条淡黄色的方格牧人呢裤子,在思嘉看来,简直高雅无比。他穿的背心,也漂亮得无法形容,尤其是那件上面绣着一朵朵浅红色的小玫瑰花蕾的白色波纹绸背心。而且他穿上这些衣服,举止十分自然,丝毫没有神气活现的样子。
他若是在女人身上用功夫,那么几乎没有一个女人能抵挡得住他的魅力,连梅里韦瑟太太最后也变得圆通起来,肯邀请他星期天去吃午饭了。
梅贝尔·梅里韦瑟已经决定和那小个子义勇兵结婚,日子就在他下一次休假期间。她决心要穿白缎子的结婚礼服,可是在整个邦联根本就买不到白缎子。梅贝尔想到这件事就忍不住要哭。她想借一套也可以,可是近几年间的缎子结婚礼服全拿去做军旗了。一心爱国的梅里韦瑟太太叱责她的女儿,跟她说做一个邦联的新娘,土布结婚礼服是顶顶合适的。可是她的话毫不起作用。梅贝尔为了南方大业,可以不要发夹,不要纽扣,不要漂亮的鞋子,不要糖果和茶叶,可是她就是要一套白缎子的结婚礼服。
白瑞德从媚兰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就从英国带来许多码闪亮的白缎,外加一条网眼面纱,送给梅贝尔做结婚礼物。他送礼的方式设计得非常巧妙,使她们甚至不便启口说要付钱给他。梅贝尔喜欢得简直想要亲吻他。梅里韦瑟太太晓得如此贵重的礼物——而且还是衣服——是绝不应该收下的。可是她经不起他那如簧之舌,说什么对我们一位勇士的新娘来说,无论拿什么来打扮都不能算过分的,这就使她实在无法拒绝。梅里韦瑟太太因此邀请他去吃午饭,觉得做出这一让步,足以补偿他送的礼物了。
他不仅给梅贝尔带来了缎子,还对结婚礼服的款式,提出极好的意见。按照巴黎的时装,裙环要宽一些,裙子要短一点。褶裥已经不用,而是集拢来呈扇形彩饰,露出衬裙的镶边。他还说在街上已经看不到宽松的长裤子,想必不时兴了。后来梅里韦瑟太太私下里跟埃尔辛太太说,如果当时她鼓励他说下去,恐怕他连巴黎女人穿什么样的内裤也会说出口的。
他对女人的服装、兜帽和发饰的种种细节都如此精通,若不是有着明显的男人气概,别人一定会说他娘娘腔十足了。女士们觉得围在他身边问关于时装的事,未免有点别扭,可还是忍不住要问他。她们像触礁的水手,被隔离在时装世界之外,难得看到封锁线外的时装书籍。她们只听说法国女人把头发剪掉戴上浣熊皮帽。其他一无所知,所以白瑞德竟能记住有关女人装饰的详细情况,真可抵得上一本戈德氏著的《女性之友》了。他善于洞察女人心里最感兴趣的东西,并把它的细节都记住。每次他从外面回来,都会成为一群女人的中心。他会告诉她们今年的兜帽稍小一点,顶上高一些,把大半个头顶都盖住了,帽上不插花,改用鸟羽了。法国皇后晚上不用发髻,头发高高地堆在头顶上,两只耳朵全露了出来,女人晚间穿的外衣重又流行极短的那一种款式了。
白瑞德虽说先前名声不好,最近又略有谣传,说他不单单跑封锁线,还兼做粮食投机生意,然而几个月来,他却成了亚特兰大最浪漫、最受欢迎的人物。有些对他没有好感的人说,他每来一次,粮价就要上涨五元。可是尽管外面飞短流长,他若是真的认为值得维持他的声望的话,也并不难做到。可惜他在跟当地古板的爱国市民打了一阵子交道,好不容易赢得了他们的尊敬与好感以后,他内在的某些邪恶的东西却冒出来公之于众以示他以前的行为只是一种伪装,而且他现在不高兴再伪装下去了。
他似乎对南方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特别是对邦联都心怀轻蔑,而且不屑有所掩饰。他对于邦联的评论使得亚特兰大人对他先是迷惑,继而冷淡,终于勃然大怒。没等到1862年结束,男人们向他鞠躬时就故意摆出冷冰冰的架势,女人们一见到他出现在集会上就把女儿拉到自己的身边。
他不但有意乐于冒犯亚特兰大人的忠贞不贰,还喜欢竭力贬低他自己。有时人家真心实意地称赞他勇气可嘉,敢于跑封锁线,他却轻描淡写地回答说,他凡是碰到危险,总是非常害怕的,怕得就跟我们前方的勇士们一样。人人都知道邦联的士兵没有一个是胆小怕死的,听了他的话就特别恼火。他每次提到士兵,都把他们称之为“我们的勇士”和“我们的灰军服英雄”,可是那语气简直像是极端的侮辱。有些大胆的年轻女人,想找机会和他调情,便说他是为她们而战斗的英雄,向他表示感谢。于是他便向她们鞠躬致意,并宣称情况并非如此,因为如果他能拿到同样数目的钱,对北佬女人也会照样效劳。
从思嘉在举行义卖会的晚上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起,他跟她说话就是用这种语气,现在他跟每个人谈话都带着一种稍加掩饰的嘲讽口气。如果有人称赞他为邦联出了不少力,他便毫无例外地回答说他跑封锁线无非是为了做生意。他还会说,如果和政府签订贸易合同能赚同样多的钱——说时他便故意把目光投向那些和政府签有贸易合同的商人——他一定不会冒险去跑封锁线,而把劣质的布、掺沙的糖、变质的面粉和霉烂的皮革卖给邦联政府了。
他的话大抵都和事实相符,然而只能激起人家对他更大的反感。对于那些和政府订有合同的商人,人们已经有些流言蜚语。前方的来信不断抱怨说皮鞋穿了一个星期就磨破了,火药老是点不着,马缰绳一使劲啪的一声就断,肉是臭的,麦粉里全是象鼻虫。亚特兰大人自己总认为,把这些东西卖给政府的商人必定是亚拉巴马人,或者是弗吉尼亚人,或者是田纳西人,而不是佐治亚人。因为佐治亚州的合同商人,有些是出自名门望族,他们是首先出钱资助医院、资助阵亡将士遗孤的人。是他们首先为“迪克西”[44]欢呼,为喋血沙场立下壮志——至少他们曾如此慷慨陈词和大声疾呼过——那时对投机商的愤恨尚未形成高潮,所以白瑞德的话只足以证明他本人缺少教养。
他不仅含沙射影地指摘身居高位的人贪污腐败,前方的将士贪生怕死,就连一般道貌岸然的市民他也要加以讥刺,使之狼狈不堪。他对他们的伪善,他们的自负和浮夸的爱国主义一定要加以挖苦,好像一个孩子一定要拿针去刺一个一戳就破的气球一样。对装腔作势的,他要挫其锐气;对狭隘无知的,他要加以揭露。而且他的手法非常高明,看来像是在恭维他们,不知不觉中,就把他们那夸夸其谈、言过其实并且多少有点荒谬可笑的形象给勾勒出来了。在白瑞德受到亚特兰大人接待的几个月里,思嘉对他并没有存过幻想。她晓得他的煞费苦心的殷勤和满口动听的言辞都不是出自他的内心。她晓得他装得像个打扮入时和勇敢无畏的爱国封锁线商人只不过是闹着玩玩的。有时候她觉得他有点像县里那些跟她一起长大的孩子,比如喜欢开玩笑的任性的塔尔顿双胞胎兄弟,满肚子鬼主意老爱戏弄别人和恶作剧的方丹家的孩子,通宵达旦出鬼点子骗人的卡尔佛特家的那几位。可是有一点不同,白瑞德貌似轻浮,实际上他巴结人的行动中掩盖着他的残忍,还隐藏着几分恶意,甚至有点近乎阴险。
她虽然看透了他缺少诚意,但还是喜欢他扮演这个浪漫的封锁线商人角色。因为这样可以使她跟他的接近比起刚开始的时候方便得多。所以当他撕下假面具,明显地故意搞起一场疏远亚特兰大人的好意的运动时,她深深地感到懊丧。一来是因为她觉得这举动未免太傻,二来是因为有些针对他的尖锐批评,竟落到了她的头上。白瑞德终于在亚特兰大社会跟他的绝交书上签了字。那是发生在埃尔辛太太为资助康复伤兵举行的一次银币音乐会上。那天下午,埃尔辛太太家里宾客盈门,有休假的士兵、医院里的伤兵,民团和自卫队里的人,有太太,有寡妇,有年轻的姑娘们。所有的椅子上都坐满了人,连那长长的盘旋形楼梯上也挤满了客人。埃尔辛家的仆役长捧着一只刻花大玻璃缸站在门口,已经把缸里的银币倒空过两次。这就足以说明这次活动颇为成功,因为现在一枚银圆要值六十元邦联纸币。
女孩子中自觉有一技之长的,有的唱了歌,有的弹了琴,有的演了造型剧的节目,更是博得满堂掌声。思嘉也感到非常满意,她先和媚兰唱了一曲动人的二重唱《露滴花开》,又应听众要求唱了一支较为轻快的《哦,女士们,别管那斯蒂芬》,并且她还被推选代表“邦联的精神”演了最后一幕造型剧。
她身穿一件稍稍褶皱的白棉布希腊长袍,系着红蓝两色的腰带,样子迷人极了。一手握着一面南方邦联的旗子,另一手举着查尔斯父子两代留下的金柄军刀,伸向跪在脚下的亚拉巴马州的凯里·阿什伯恩上尉。
造型剧节目结束以后,她忙窥视白瑞德是不是在欣赏自己构成的美丽画面。可是这一看反叫她气得要命,原来他正在跟人辩论,看样子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她。她再看看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对他所说的似乎个个都现出义愤填膺的样子。
她朝那群人走去时,刚好碰上一阵出奇的肃静,这是人们在一次集会上常常出现的那种短暂的沉寂。她听见军需队里的威利·吉南清清楚楚地说道:“照你的意思,先生,我们的英雄为之献身的事业算不上神圣的啰?”
“假如你被火车轧死了,你的死不见得就能叫铁路公司变得神圣起来,对不对?”白瑞德问道,那语气好像是想谦恭地聆听别人的见解似的。
“先生,”威利说道,声音有些颤抖,“假如我们不是在这屋子里面——”
“那会发生什么事情,我真不敢去想了,”白瑞德说道,“因为你的勇敢简直是无人不晓的。”
威利唰地一下涨红了脸,对话突然中止。在场的每个人都为之窘迫。威利身强体壮,正是服兵役的年龄,然而并没有上前线。当然,他是独生子,而且总得有人留在民团里保卫本州地方。可是就在白瑞德提起勇敢的时候,有几个康复期的军官却发出了嗤笑。
“哦,他怎么不闭上他的嘴巴!”思嘉愤愤地想,“这次大会全被他一个人给毁了。”
米德大夫双眉紧紧皱了起来。
“对你来说,年轻人,没有一件事可以算得上是神圣的,”他以发表演说时惯用的语调说道,“可是对于南方有爱国心的男男女女来说,却有许多事情是神圣的。保卫我们的土地不受侵占,此其一,州权,此其二,还有——”
白瑞德显得很倦怠的样子,说话时带着柔和的几乎是乏味的语调。
“凡是战争都是神圣的,”他说,“对不得不去打仗的人说来就是如此,试问发动战争的人如若不把它说得那么神圣,还有哪个傻子会去打仗呢?然而不管演说家们怎样对去打仗的傻瓜鼓吹战争,也不论他们把战争的目的说得多么高尚,打仗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为了钱。一切战争实质上都是为了争夺金钱。可惜懂得这个道理的人几乎没有。大多数人的耳朵里充塞着军号战鼓声,以及平平安安坐在家里的演说家的美妙言辞。他们鼓吹战争的口号因时而异,时而大喊‘从异教徒手中抢救基督之墓’,时而狂叫‘打倒教皇!’时而高呼‘棉花,奴隶制和州权!'”
“这跟教皇究竟有什么关系?”思嘉想,“跟基督之墓又有什么关系?”
她匆匆走向被激怒的人群,只见白瑞德颇有气派地鞠了一躬,穿过人群径自朝门口走去。她刚想跟过去,埃尔辛太太一把拉住她的衣襟把她叫住了。
“让他走,”她语音清晰,房间里气氛紧张,一时静寂无声,“让他走,他是卖国贼,投机商!是条毒蛇,我们还把它紧抱在胸怀里这么些日子!”
白瑞德站在走廊里,手里拿着帽子,听到他要听的话,转过身来,朝房间里环视一周。他对准埃尔辛太太扁平的胸脯特意看了一眼,忽然咧嘴而笑,鞠了一躬,走出房门去了。
梅里韦瑟太太搭乘皮特姑妈的马车回家,还没等四位太太在车上坐定,她马上发作起来。
“现在,皮特帕特·汉密尔顿,我想你该满意了吧!”
“满意什么?”皮特惴惴不安地嚷道。
“满意那个可恶的白瑞德的行为。你们一直在包庇他。”
皮特帕特浑身直打战,被她指控得心烦意乱,竟忘记了梅里韦瑟太太本人也曾多次邀请过白瑞德上她家去做客。思嘉和媚兰是记得的,可是出于对长辈的礼貌,不便多说,只是把眼睛盯着自己的戴着手套的双手。
“他侮辱了我们大家,还侮辱了南方邦联,”梅里韦瑟太太说道,肥硕的胸脯在光闪闪的金线饰边下面剧烈地起伏着,“说什么我们是为了钱去打仗!说什么我们的领袖欺骗了我们!他应该去蹲监牢,是的,完全应该。我要去告诉米德大夫,假如梅里韦瑟先生还活着,准会对他不客气,现在,皮特·汉密尔顿,你得听我的,你们以后绝不能再让这个恶棍走进你们的屋子!”
“哦。”皮特可怜巴巴地咕哝了一声,仿佛她巴不得还是死了的好。她求援似的朝两个女孩子看看,见她们垂着眼睑,便又满怀希望地看看腰板笔挺的彼得。她晓得他是在一字不漏地听着,指望他像平时常做的那样,插进来帮她说几句。她希望他说:“得了,多利小姐,不要去说皮特小姐啦。”可是彼得毫无动静。他对白瑞德是打心底里不赞成的,这一点可怜的皮特也是知道的。她叹了口气道:“好吧,多利,如果你认为——”
“我确是这样认为,”梅里韦瑟太太坚定地回答她道,“我想象不出是什么鬼怪在作祟,让你把他请到你家去的。从今天下午起,亚特兰大没有一家体面人家还会欢迎他了。胆子放大一点,不许他跨进你的家门。”
她又转向两个女孩子紧紧盯了一眼,“我希望你们俩记住我的话,”她接着说道,“你们对他这样好,多少也有点过错。你们要对他说,他那一套不忠不义的话以及他本人,无疑是你们家所不能欢迎的。话不妨说得客气点,但是语气要坚决。”
此刻,思嘉已热血沸腾,像一匹马儿被一只陌生的手粗暴地抓住缰辔,直想扬起后腿蹦跳。可是她不敢开口。她怕梅里韦瑟太太再写信向她母亲告状,她不能冒这个险。
“你这老水牛!”她想道,拼命压住怒火,脸涨得绯红,“我要是能把我对你的看法和你的霸道丑态都说给你听,那我心里才叫痛快哩!”
“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没想到会听到如此不忠于我们事业的鬼话,”梅里韦瑟太太继续往下说,此刻她满腔义愤,激动不已,“谁要是认为我们的事业不是正义的,不是神圣的,我们就该把他绞死,我希望你们两位从此不再理睬他——看在老天爷的面上,媚利,你哪儿不舒服?”
媚兰脸色惨白,可是眼睛睁得很大。
“我不会不理睬他,”她轻声说道,“我不会对他失礼。我不会不许他到我们家里来。”
梅里韦瑟太太噗地吐出一口气来,好像打孔机在她肺上钻了一个孔似的。皮特姑妈的胖嘴巴嘟了起来。彼得大叔转过头来瞪大了眼睛。
“唉,我怎么没胆量说出来?”思嘉想道,有点妒忌,也有点佩服,“这小崽子怎么竟敢顶撞梅里韦瑟老太太?”
媚兰两手不住地颤抖,但她还是急忙地说下去,好像生怕她稍一拖延,勇气就会跑掉似的。
“我不想对他失礼,因为他所说的话,因为——他这样公然说出来固然太直率——非常不明智——但是它是——它正是艾希礼所想的。我不能禁止一个想法和我丈夫一致的人到我家里来。这样做是不公道的。”
梅里韦瑟太太已经缓过气来,于是便发动进攻。
“媚利·汉密尔顿,我这一辈子也没听到过这样的谎话,威尔克斯家从来就没有出过一个胆小鬼——”
“我绝不是说艾希礼胆小,”媚兰说道,眼中闪出怒火,“我说的是他的看法和白瑞德船长一致,不过说法不同而已。他也没有在音乐会上到处乱说,但是他在写给我的信里说起过。”
思嘉想回忆艾希礼信上是怎么写的,使得媚兰竟说起这番话来,这时她心中感到有点愧疚。但是她曾偷看过的大部分信件刚一读完就马上抛到脑后去了。她以为媚兰大概是一时昏了头了。
“艾希礼信上说我们本不该跟北方佬打仗。我们是被政治家和演说家的偏见和他们煽动性口号欺骗了,才去打仗的,”媚利很快地说道,“他说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能补偿这场战争给我们造成的一切后果。他说战争绝不能带来光荣——带来的只是不幸与污垢。”
“哦,那封信!”思嘉想道,“他的意思难道是这样的吗?”
“我不信!”梅里韦瑟太太毫不动摇,“你一定误解了他的意思。”
“我绝不会误解艾希礼,”媚兰声音很平静,虽然嘴唇在颤抖,“我对他完全理解。他的意思恰恰跟白瑞德船长的意思一样,只不过他没有说得那么粗鲁。”
“你应该觉得害臊,竟拿艾希礼·威尔克斯这样一个高尚的人去跟白瑞德船长那样的无耻小人去比!据我看,你大概也以为我们的大业算不了什么吧!”
“我——我说不清楚我是怎么想的,”媚兰开始犹疑起来,她的火气消退了,想起刚才说了一番直言不讳的话不由得害怕起来,“我——我跟艾希礼一样,愿意为事业而死。可是——我是说——我想说,思考的事还是交给男人,他们要比我们聪明得多。”
“我从没听见过这种论调,”梅里韦瑟太太鄙夷地说道,“停停,彼得大叔,你赶到我家前头去了!”
彼得大叔只顾听后面的人谈话,竟把马车赶过了梅里韦瑟太太家的停车台。他忙把马匹往回退。梅里韦瑟太太下了车,兜帽上的缎带摇摇晃晃,像是风暴中的船帆。
“你会后悔的。”她说。
彼得大叔挥鞭赶马向前。
“你们年轻小姐真不害臊,使得皮特小姐受这么大的刺激。”他大声呵斥道。
“我没受什么刺激。”皮特令人惊讶地答道,平时哪怕再小一点的激动,她也会晕过去,“媚利,亲爱的,我知道你刚才都是为了袒护我,说真的,我也希望有人稍稍压压多利的气焰。她真的太霸道了。你怎么竟有这样的胆量?不过关于艾希礼的那番话,你觉得是否应该说。”
“我说的是事实,”媚兰开始轻轻地哭了起来,“我觉得他那样想并不可耻。他认为战争全是错的,可是他还是愿意去打仗,去牺牲,这比起为正义而战需要更大的勇气。”
“老天,媚利小姐,不要在桃树街上哭,”彼得大叔咕哝道,一面催马快跑,“人家会在背后瞎说的。等回到家里再哭吧。”
思嘉没有开口。媚兰把手搁在她的掌心里,希望得到一点安慰,思嘉甚至没有把它紧紧握住,她读艾希礼的信只有一个目的——让自己确信他仍然爱着她。现在媚兰给信中某些段落加上了新的意义,那是思嘉怎么也领会不到的,她感到诧异的是像艾希礼这样完美无缺的人怎么会跟白瑞德这样堕落的人有相同的看法?她想:“他们两人都看到了战争的真相,可是艾希礼还是愿意为它去死。白瑞德却不肯。这就说明白瑞德比较明智。”她停了一会儿,忽然战栗起来,奇怪自己怎么对艾希礼会有这样的想法。“他们两人都看到了战争的真相,这是非常令人不快的。白瑞德愿意正视这一真相并公开把它说出来,因而触怒了众人——艾希礼却不忍心去正视它。”
这真把人搞糊涂了。
第十三节
米德大夫经梅里韦瑟太太一再撺掇,便采取行动,写了一封信给报社,信上没有点白瑞德的名字,但意思是明明白白的。报纸编辑觉得这封信有点社会剧的意味,便把它登在第二版上。这做法本身就是惊人的新鲜事,因为报纸的一、二两版,向来是刊登广告的,诸如奴隶、骡子、耕犁、棺材、房屋等的出售或租赁,以及出售治暗病的药、打胎的药、春药,等等。
大夫的信发表以后,先是引起一阵愤怒的大合唱,不久,声讨投机商人、非法牟取暴利的奸商,以及和政府签有合同的商人的浪潮遍及整个南方。这时查尔斯顿已被北佬的炮艇封锁得严严实实,威尔明顿成了封锁线贸易的主要港口,因而招致物价与日俱增。投机商纷至沓来,带着现钱,买下整船整船的货物,囤积居奇,待价而沽。涨价是必然的。因为必需品的短缺日益严重,物价月月飞涨。市民除非忍着不买东西,否则就得按投机商人的高价。这样一来,穷苦的和中等生活水平的人家不免深受其害。物价上涨导致邦联货币贬值。货币贬值引起对奢侈品的狂热需求。封锁线商人本来是受委托运生活必需品来的,可是现在他们的船舱里,装的尽是高价奢侈品,反而把邦联急需的物品排除在外了。市民们见物价上涨的势头很猛,生怕今天手中的钱钞到明天会变成废纸,便疯狂地抢购各种奢侈品。
更糟糕的是,从威尔明顿到里士满,只有一条铁路可通,成千桶的面粉,成千箱的咸肉,堆在道旁的铁路小站上运不出去,听任它们霉烂变质,可是投机商人的葡萄酒、塔夫绸和咖啡,在威尔明顿的码头上一卸下来,两天后准能运到里士满。
关于白瑞德有一种谣传,先前还只是窃窃私语,现在已经发展到公开谈论,说他不仅把自己四条船运进来的货物以吓人的高价出售,还买下别人船上的货物囤积起来,待价而沽。还说以他为首的一伙投机商人已经聚集了百万元以上的资金,以威尔明顿为总部,从港口收购封锁线上运来的货物。他们在该城和里士满两地拥有好几十处仓库,堆满了食品和服装,等待良机挣大钱。当兵的和老百姓都已感受到市场的压力,难免对他及其同伙啧有烦言。
“在为邦联海军服务的人员中,不乏忠勇爱国之士,”米德大夫在信的最后部分写道,“他们不为私利,而是为了邦联的生存,甘冒生命财产的危险,出入于封锁线上。一切忠贞的南方人士,无不把他们铭记在心,并不吝为他们所做的冒险,给以微薄的金钱报酬。他们人品高尚,不谋私利。我对他们深表敬意,自不待言。
“然而在他们中间也有一些不逞之徒,披着封锁线商人的外衣,却以钻营私利为目的,他们是一群蟊贼。我们的士兵因为缺乏奎宁而奄奄一息,他们运来的却是绸缎和花边;我们的英雄因为缺少吗啡而在痛苦中挣扎,他们船上装载的却是美酒和茶叶。我吁请为无比正义事业而战的人们,对他们加以愤怒的谴责,并给以严厉的惩处。这群吸血鬼在吮吸罗伯特·李将军部下将士的鲜血,从而败坏了封锁线商人在一切爱国人士心目中的名声,使之臭不可闻。我们的士兵光着脚板上前线打仗,而这些人却穿着雪亮的靴子在我们中间走来走去。我们的士兵在营火旁瑟瑟发抖,吃的是霉变的咸肉,而这些人却喝着香槟,嚼着斯特拉斯堡[45]肉馅饼。对这些我们难道能够熟视无睹吗?我呼吁一切忠于南方邦联的人士,把这些无耻之徒统统驱赶出去。”
亚特兰大人读了这封信,像是受到神谕的启示,他们都是坚贞不渝的邦联拥戴者,于是迅即对白瑞德采取行动。
1862年秋天接待过他的人家为数不少,到了1863年,只剩下皮特帕特小姐的大门还对他敞开着。而且如果不是因为媚兰的缘故,他也非吃闭门羹不可。每回他到亚特兰大来,皮特姑妈都觉得心神不安,她十分清楚她的朋友们会怎么说她,却又没有勇气跟他说不欢迎他。每回她听说他到了亚特兰大,就噘起胖嘴巴跟两个女孩子说她要到大门口去拦住他,不许他进门。可是等他真的上门来了,手里提着一只小包,满口尽是对她的美貌的一番动听的恭维,她就马上畏缩进去了。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总是抱怨说,“他只要朝我看着,我——我一想起假如我跟他说不让他来,他会怎么对待我,我就吓得要死。他名声这样坏,你说他会不会打我——或者——或者——哦,天,如果查利活着该有多好!思嘉,你非得跟他说一声,叫他下回不要再来了——说话口气婉转一点。哦,天!我真的以为你是在鼓励他呢,现在全城的人都在议论,要是你母亲知道了,她会怎么对我说?媚利,你不能对他太好。你要冷淡一点,疏远一点,他会明白的。哦,媚利,你看我该不该写封信给亨利,请他找白瑞德船长谈谈?”
“不,我说你别写,”媚兰说,“我也不愿对他失礼。大家现在对待白瑞德船长,就像一群昏了头的小鸡。我敢说他绝不像米德大夫和梅里韦瑟太太说的那么坏。他绝不会把粮食囤积起来让老百姓挨饿。喏,他就交给我一百块钱捐助给孤儿。我敢说他忠贞爱国,绝不亚于别人,不过他生性高傲,不愿为自己剖白罢了。你知道男人们要是动起怒来,该是多么固执的。”
皮特姑妈对男人的事一无所知,无论是发怒也好,或者别的什么也好,所以就只得无可奈何地摇摇她胖胖的小手。至于思嘉,对于媚兰老是从好的角度去看人的习惯,早已听之任之。媚兰是个傻瓜,可是谁也无法使她有所转变。
思嘉心里明白白瑞德并不爱国,但对此她并不介意,虽然她宁死不肯承认这一点。他从拿骚给她带来的一些小礼物,一些女士们受之而无伤体面的零碎小东西,才是她顶顶关心的。物价如此之高,要是不让他上门,那么她从哪里才能弄到这些引线、夹心糖和头发夹子呢?不能拒绝他。好在可以把责任轻而易举地推在皮特姑妈头上。因为她毕竟是一家之主,是监护人,是道德的裁决者。思嘉晓得城里人对白瑞德的来访有些闲言碎语,而且把她也牵扯进去。可是她晓得在亚特兰大人的心目中,媚兰·威尔克斯决计不会做错事,因此只要有媚兰护着白瑞德,他的来访总还不至于被人过分看轻。
不过,假如白瑞德愿意撤回他的异端邪说,那日子要好过得多。那时她要是和他一起走在桃树街上,人家就不至于公然不去招呼他,弄得她非常难堪了。
“就算你心里这样想,你又何苦要在嘴上说出来呢?”她斥责地说,“你爱怎么想都行,只要你不开口,事情就会好多了。”
“那是你的办法,对不对,我绿眼睛的伪君子。思嘉,思嘉!我真盼你的行为能更勇敢一点。我认为爱尔兰人总是想什么就说什么,否则就会遭殃。你实话跟我说,你把话闷在心里不说出来,有时候是不是会有难受得像要爆炸的感觉?”
“嗯——是的,”思嘉勉强地承认,“他们要是谈起南方大业来,就会早上也谈,中午也谈,晚上也谈,简直腻烦透顶。可是我的天,白瑞德,我要是承认了这一点,那就谁都不会理睬我,男孩子谁都不来跟我跳舞了。”
“啊,对,人不能不跳舞,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佩服你的自我约束本领,可是我却办不到。要我披上一件爱国主义和传奇色彩的外衣,我同样办不到,哪怕这样做多么适合我一时的需要。把每一个钱都拿到封锁线上去冒险的那种愚不可及的爱国人士已经太多了,他们到战争结束时就会变成穷光蛋。所以无论是为爱国主义的记录增光,或者是为扩大贫民的队伍,都无需我忝列其中。让他们去享受这些荣耀吧,他们当之无愧——这一回我是出自真心的——而且,要不了多长时间,他们除了荣耀以外,就会什么也没有了。”
“你说这话未免太丢人了。你明明晓得英国和法国马上就会来援助我们,而且——”
“怎么,思嘉!你一定天天在看报吧,你真叫我吃惊。别再看啦。它会把女人的头脑搅糊涂的。我到英国去了还不到一个月,现在我把那里的情况告诉你,让你知道点消息。英国绝不会援助南方邦联,因为它从来不把赌注压在占下风的一方。英国之所以成为英国,原因就在于此。坐在英国王位上的那个荷兰胖女人[46]是个敬畏上帝的人,她不赞成奴隶制度。她宁可让英国的纱厂工人由于得不到我们的棉花而挨饿,却绝不肯因此而维护奴隶制度。至于法国,那位效尤拿破仑的懦夫[47]正忙着在墨西哥安置法国人,根本顾不上我们。事实上他欢迎这场战争,因为我们既要打仗,就腾不出手来把他的军队从墨西哥撵走……不,思嘉,所谓外国援助的说法不过是报纸编造出来的东西,目的是为了鼓舞南方的士气。邦联是注定要完蛋的。它好比一只骆驼,现在是在靠自己的驼峰维持生命,可是再大的驼峰也有耗尽的时候。我打算再跑六个月封锁线,然后就洗手不干,因为打那以后就太危险了。那时如果哪个英国人竟蠢到以为他能够从封锁线上溜过去,我就把船卖给他。不过无论卖不卖船,对我都无所谓。我已经赚够了钱,存在英国的银行里,全都换成了金币。邦联的纸币全变成废纸,也与我无关。”
他的话像往常一样,听起来似乎很可信。别人听见了,也许会骂他叛徒,可是在思嘉听来就像是普通常识,是天经地义的事。另一方面,她又知道他的话是大谬不然的,知道她应该表示震惊,表示愤慨。虽然事实上她并没有这些感觉,她也应该装出这副样子,这才像个可尊敬的上等女人。
“我觉得米德大夫信上写的是对的,白瑞德船长。你赎罪的唯一办法,就是把船卖掉以后就去入伍。你本来就是西点军校出身,而且——”
“你的话像是个浸礼会的牧师在发表征兵演说。倘若我不想赎罪又怎么样?我为什么要为一个抛弃我的制度而战?我看到它被摧毁,心里只会感到高兴。”
“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制度不制度的。”思嘉没好气地说道。
“没听说吗?可是你跟我一样,也是这个制度的一部分,而且我敢打赌,你未必比我更喜欢这个制度。喏,我为什么为白瑞德家族所不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而并非其他——我没有顺从查尔斯顿的制度。我办不到。查尔斯顿就是南方,不过是强化了的南方。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弄明白为什么这种制度如此叫人讨厌,有许多事,只因为人家向来都那么做,你就非照着做不可。有许多完全无害的事,因为同样的理由,就是不许你做。还有许多毫无意义的事,老是烦扰着我。我不跟那个女孩子结婚的那桩事,我想你也许听说过了,不过那是压在我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难道就因为出了一点小小的意外,来不及在天黑以前把她送回家,我就得娶那个招人嫌的傻瓜吗?再说既然我的枪法比她那凶神恶煞般的哥哥打得准,为什么非得让他来打死我?当然啰,我若是个上等人,就会让他白白打死,从而给白瑞德家族抹去一个污点。可是——我想活下去。所以我就一直活下来了,而且活得很愉快……我一想起我的兄弟,住在查尔斯顿的圣牛中间,还对他们极其崇敬,我一记起他那墨守成规的老婆和他那圣塞西莉亚节[48]的跳舞会,他那永不泯灭的稻田——那时我就明白和这种制度决裂能够得到什么样的补偿。思嘉,我们南方的生活方式是如同中世纪的封建制度一样古老。它居然能够延绵得如此长久,这真令人费解。它本来早该消灭的,现在终于就要消灭了。可是你居然还指望我去听米德大夫那样的说教,以为我们的事业是正义而神圣的吗?还指望我受了咚咚战鼓的刺激,就会抓起毛瑟枪,奔向弗吉尼亚前线,给马尔斯·罗伯特流血卖命吗?你把我看成是什么样的傻瓜了?去亲吻抽打我的棍子绝不是我的为人之道。现在我跟南方之间,已经说不上谁欠谁了。彼南方曾一度将我舍弃,要想把我饿死。然而我并不曾饿死,反而从南方临终的痛苦中赚了不少钱,足以弥补我被剥夺掉的生之权利。”
“我觉得你这个人既恶劣,又贪财。”思嘉说,但她说这话是脱口而出言不由衷的。他刚才的话,她大半没听进去,因为凡是不涉及私人的谈话,她总不大爱听的。不过他说的话有些确实很有道理。在那些循规蹈矩的人中间,生活上确有好多蠢事。她的心明明不在坟墓里,却偏要装得像在坟墓里的样子。她在义卖会上跳舞,竟会叫人人吃惊到那种地步。她说什么,做什么,只要跟别的年轻女人有那么一丁点儿不一样,人家就激怒万分地竖起眉毛。可是现在她听到他对她最最感到恼火的传统予以抨击时,却仍然觉得刺耳。这是因为她长期以来的生活圈子中,人们总是把自己的内心掩盖起来,一旦听到自己的真实思想叫人说穿,总有点心烦意乱的缘故。
“贪财?不,我不过是有远见而已。这也许是贪财的另一种说法。至少,不如我有远见的人,就会把它叫作贪财。在1861年,任何一个忠贞不贰的邦联人士,只要手头有一千块现洋,就能够做我曾经做过的事。可是谁个能像我一样贪财而不错过时机呢!举例来说,就在萨姆特要塞刚刚陷落、封锁尚未开始的时候,我以极其便宜的价格,买了几千包棉花运到英国。它们至今还放在利物浦的仓库里。我一直没把它们卖掉。我要等到英国纱厂非买它不可的时候才脱手,那时就可以听凭我要价。我即使要价一块钱一磅,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你想要一磅棉花卖一块钱,除非等到大象爬到树上过夜!”
“我相信我能卖到那价钱。棉花现在已经卖到七角二分一磅。战争一结束我就会是个富翁,思嘉,正因为我有远见——请原谅,我该说贪财。我以前曾跟你说过有两个时期可以赚大钱,一个是在某个国家创建之初,另一个是在它覆亡的时候。创建时赚钱是靠慢慢积攒,覆亡的时候却可以发横财。记住我的话,说不定哪一天会对你有些用处。”
“我的确非常欣赏你的良言,”思嘉说,把她所能搜集起来的讽刺话全都使上了,“可惜我用不着它。你以为我爸是个穷光蛋吗?我需要用的钱他有的是,再说我还有查尔斯的一份财产。”
“我想当年法国贵族爬进囚车以前,他们的想法实际上跟你没有什么两样。”
白瑞德屡次向思嘉指出,她既要参加一切社会活动,同时却穿着黑丧服,未免不太协调。他喜欢鲜艳的色彩,思嘉那身丧服和从头上披下来直到脚后跟的绉纱,叫他看了虽然有趣,终究很不舒服。可是她却不肯卸下披纱,换掉那身晦暗的黑衣裳。她知道她还得等上几年,否则人家愈加要说三道四,因为现在人们已经议论纷纷。再说,对母亲她又何以解释?
白瑞德直截了当地跟她说,她披了那黑绉纱,看起来活像只乌鸦,穿上那黑丧服,年纪便老了十岁。思嘉听见这句不尊重女性的话,急忙跑到镜子跟前,看看自己是否真的如他所说,不是十八岁,而像是二十八岁的女人了。
“我想你大概不至于想让自己看起来跟梅里韦瑟太太一个模样吧。”他故意用揶揄来刺激她,“你也犯不着披起那黑纱来做出哀伤的样子给人家看,其实我确信,你心里根本就没有哀伤。现在让我们来打个赌,我不消两个月就可以要你把那顶软帽连同披纱从你头上取下来,戴上一顶巴黎产的帽子。”
“真的吗?不,这事别再谈下去了。”思嘉说,听他提到和查尔斯有关的事,她就不免心里烦躁。白瑞德正打算到威尔明顿去,从那里再到国外去一次,听了这话,他只咧了一下嘴,便走开了。
几星期以后,一个明朗的夏天早晨,他手里提着一只装潢考究的帽盒子,重又来到皮特姑妈家里,见只有思嘉一人在家,便把盒子打开。里面是一顶软帽,用层层棉纸裹着,算得上是一件精品。思嘉见了,不由得喊了一声:“哦,多可爱的东西!”便忙伸手去拿。她已多时不曾见过新的服饰,别说用手摸了,现在就像是见到了她从未见过的顶顶漂亮的软帽。它的面料是深绿色的塔夫绸,衬里是浅玉色的波纹绸,用来系在颏下的两条缎带也是淡绿色的,带子有她的手那么宽。而且在帽檐上还卷曲着一根顶顶神气的绿色鸵鸟羽毛。
“把它戴上。”白瑞德微笑着说。
她飞跑到房间的另一端,对着镜子把帽子戴上,把头发掠到耳根后露出耳环,又把缎带在下巴下面系好。
“好看吗?”她嚷道,踮起脚转了一圈好让他欣赏一下,又摇晃起她的头让那鸵鸟羽毛跳起舞来。其实她不用等到他的目光来证实,就知道自己一定很好看。果然如此,她看起来慧黠动人,在绿帽的衬里映照下,她的一对犹如深翡翠的明眸晶莹闪亮。
“哦,白瑞德,这是谁的帽子?我要把它买下。我愿意把我所有的钱都拿出来买它。”
“这帽子是你的,”他说,“除了你,谁能戴这样绿颜色的呢?你说你眼睛的颜色我是不是记得很清楚?”
“你真的是特意为我挑选的?”
“是的,帽盒上还印着‘和平街’的法文字,我希望它对你能有点意义。”
可是这几个字对她说来,并没有什么意义。她笑吟吟地照着镜子,两年来第一次戴上漂亮的帽子,她看起来简直美极了,此时的她,除了顾影自怜以外,别的一切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是呀,有了这顶帽子,她还有什么事情办不到的呢?可是,她的笑容马上便消失了。
“你喜欢它吗?”
“哦,美极了,不过——哦,我真不情愿,可是又不得不在这可爱的绿色软帽上罩上黑纱,还得把羽毛也染成黑色。”
他马上快步走到她身边,用灵巧的手指从她下巴下面把缎带解开,顷刻间帽子又放回到帽盒里。
“你这是干什么?你已说过这帽子是我的?”
“可是我不是给你拿去改做丧帽的。我得另外找一个赏识我审美力的绿眼睛姑娘去。”
“哦,别那样,要是得不到它,我会活不下去的。哦,白瑞德,不要小气,给我吧。”
“让你把它弄成丑怪样子,跟你别的帽子一样?不行。”
她抓住帽盒不放。这么可爱的东西,戴上它可以使自己显得又年轻,又迷人。把它让给别的姑娘!哦,绝不,可是她立即想起皮特和媚兰那惊恐万状的样子,想起埃伦,想起她将会说些什么,不觉颤抖起来,然而虚荣心终于占了上风。
“我不改动它。我答应,好啦,你把它给我吧。”
他把帽盒给了她,脸上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看着她重新戴上帽子,对着镜子打扮起来。
“它值多少钱?”她忽然问道,脸色变得阴沉起来,“我只有五十块钱,不过下个月——”
“它大约值两千块邦联货币。”他看着她那发愁的样子,不禁咧开嘴笑了。
“哦,天——好吧,我先付五十块怎么样,以后等我——”
“我不要你付一个子儿,”他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思嘉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凡是牵涉到男人送礼的事,界限必须是非常分明非常严格的。
“男人送的礼物,”埃伦曾多次跟她说过,“只有像糖果、鲜花、一本诗集、一本粘贴簿或者一瓶花露水,才是女人可以接受的。千万千万不要接受贵重礼物,哪怕它是你的未婚夫送的。首饰和衣服,甚至手套和手帕之类,都千万不能收。你倘若收了这些礼物,男人就会不尊重你,就要对你任意放肆了。”
“哦,天。”思嘉先朝镜子里看了看自己的身影,又朝白瑞德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上看了看,心里思忖道:“我就是对他说不出口说我不愿意接受它,它太可爱了。我宁可——宁可他对我不尊重一次,如果只是有那么丁点儿不尊重的话。”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怎么会产生这种念头,不觉害怕起来,脸唰地变得绯红。
“我要——我要先给你这五十块钱——”
“你要是给我,我就把它扔到阴沟里去。要不,我就用它给你的灵魂做弥撒。我相信你的灵魂只要稍微做几次弥撒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她勉强地笑了,镜子里那绿帽檐下的笑影立刻使她下定了决心。
“你打算对我怎么样?”
“我要拿精美的礼物来引诱你,直到你那些孩子气的想法消磨殆尽,可以听凭我摆布。”
“‘男人的礼物,只有糖果和鲜花是可以接受的,亲爱的。'”他学着埃伦的腔调,引得她傻笑起来。
“你是个挺机敏,但心肠黑透的坏蛋,白瑞德,你明知道这样漂亮的帽子我是无法拒绝的。”
他的双眼在赞赏她的美貌。可是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仍然闪现出嘲弄的光芒。
“当然,你不妨跟皮特小姐说,是你自己打了帽子的图样,还给我提供了塔夫绸和绿丝绸的样品,我还向你勒索了五十块钱。”
“不,我要跟她说一百块,好叫她到处跟人说,让人家妒忌得要死,让人家去谈论我多么阔绰,可是,白瑞德,你下回可再不要带贵重的东西给我。我非常感谢你的好意,可是我真的不能再接受你别的礼物了。”
“真的吗?只要能使我高兴,只要能增加你的魅力,我还是要不断送给你礼物。我还要送你一块深绿色波纹绸给你做上衣,好配你的帽子。可是我得警告你,我并非出自好心。我是拿软帽、镯子之类的东西来引诱你,让你落入陷阱。永远不要忘记,我无论做什么事都是有意图的。凡是我赠送的东西,我都希望得到报偿,而且我总是能够得到报偿的。”
他的黑眼睛朝她脸上扫过去,目光落到了她的唇上。思嘉垂下眼睑,心里一阵激动。果然,正如埃伦预料的那样,他就要对她开始不够尊重的行动了。他是马上就来亲吻她还是想试着来亲吻她,她由于心中慌乱,一时也弄不清楚,她倘使拒绝他,他说不定会从她头上摘下帽子拿去送给别的姑娘,反过来说,她倘使答应他轻轻亲一下,那么他可能还会带给她一些可爱的礼物,希望能再次亲她。男人总是把亲吻看得特别珍贵,只有天晓得究竟是什么道理。有很多男人,只要和女孩子接过一次吻,就会全心全意地爱上她;如果女孩很聪明,让吻过一回以后就不让吻第二回,那他们就会出尽洋相,叫人忍俊不禁。要是让白瑞德爱上她,承认对她的爱,求她让他吻一下,或者求她笑一笑,那才真够味呢?好吧,就让他亲一下吧。
可是他没有走过来亲她。她从睫毛下斜睨了他一眼,低声地怂恿他道:“你每回总能得到报偿,是吗?那么你指望我给你什么报偿呢?”
“且等着瞧吧。”
“好吧,你要是以为我为了报偿你的帽子就会嫁给你,那我是不干的。”她大胆地说道,还高傲地扬了扬头,使得那帽子上的羽毛直跳动。
他一口洁白的牙齿在他的小鬈须下面闪了一下。
“太太,你把自己估计得过高了。我不想跟你结婚,也不想跟任何别的女人结婚,我是个不结婚的人。”
“真的吗?”她吃惊地喊道,以为这下他肯定要对她采取不礼貌的举动了,“可是我连跟你亲吻都不愿意呢。”
“所以你才把嘴巴鼓成那可笑的样子,对吗?”
“哦,”她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两片朱唇翘在那里,做出标准的准备接吻姿势,不觉失声喊了出来,“哦!”她控制不住自己,又喊了一声,发起脾气跺起脚来,“你是我所见过的人当中最最讨厌的家伙。就是从此不再见到你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你要是真那么想,就该去踩那顶帽子。我的天,怎么发那么大的脾气,不过,你自己很可能是知道的,你这脾气跟你的为人很相称。好吧,思嘉,快把那帽子放在脚底下踩吧,好叫我知道一下你对我和我的礼物的看法。”
“不许你碰这帽子。”她一把抓住缎带系成的蝴蝶结,一面往后退却。他笑嘻嘻地追上前去,一把握住了她的双手。
“哦,思嘉,你太年轻,真叫我心里难受,”他说,“我还是亲你一下吧,你好像是在等我亲你。”说罢,他毫不在乎地俯下身去,他的髭须仅仅掠过她的脸颊,“现在,你是否觉得应该给我一记耳光,这才无损于你的行为端庄呢?”
她的嘴唇,不听使唤,还在等他亲吻,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见那黑眼珠的深处,带着非常有趣的神情,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这家伙真会捉弄人,真叫人恼火,假如他不想娶她,甚至不想亲她,那么他想要什么?假如他并不爱她,为什么老是要来看她,给她带来礼物?
“你若是觉得该给我一记耳光,那就更好,”他说,“思嘉,我给你的是一种坏的影响,你若是有点头脑的话,就应该把我打发掉——如果你能够的话,要知道我是一个很难赶跑的人。可是我对你是不利的。”
“是这样吗?”
“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自从我在义卖会上见到你以来,你的行为就一直非常令人震惊,这多半该归罪于我。是谁鼓励你去跳舞的,是谁逼你承认你认为光荣的事业是既不光荣也不神圣的?是谁唆使你承认你认为那些为好听的主义去送死的人都是些傻瓜的?是谁帮着你给那些老太太提供许多谈话资料的?是谁使得你提前好几年就把丧服脱掉的?最后,是谁引诱你去接受上等女人不该接受的礼物的?”
“别自吹自擂了,白瑞德船长。我没干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刚才说的那些事,没有你我也一样干。”
“恐怕未必。”他说着,脸色忽然变得平静而阴郁起来,“你可能仍然是查尔斯·汉密尔顿的伤心的未亡人,并且保持着你在伤兵中的好名声。不过,总算——”
可是她没有注意听他的,因为她又在对着镜子顾影自怜,心里盘算着当天下午就戴着新帽子到医院里去,还戴着它去给康复期的军官们送花。
她根本没有想到,他刚才末了说的几句话,其实是一点不假的。她没有想到,是白瑞德帮她撬开寡妇的牢门,使她能够再和未出嫁的姑娘在一起,并成为她们中的女王。要不她作为一个受人倾慕的漂亮女人的日子,就会永远一去不返了。她也没有想到,是在他的影响下,她才远远地摆脱了埃伦的教诲。她的转变是逐渐形成的,这回摆脱了一个小小的习俗,下回又摆脱了另一个小小的习俗,它们似乎都和白瑞德没有什么相干。她并不明白,只是在他的鼓动下,她才把她母亲顶顶严格的闺训置之脑后,把一个大家闺秀所必须遵循的种种难学的道理忘得一干二净。
她只看到那顶帽子是她曾经戴过的帽子中最最合适的一顶,而且她没花一分钱。她只看到白瑞德必定是在爱着她,不管他承认不承认。她当然要想办法使他承认他是爱她的。
第二天,思嘉站在镜子面前,手里握着一把梳子,嘴里衔着满嘴的头发夹子,正在学梳着一种新的发髻。据刚从里士满看望丈夫回来的梅贝尔说,这种发髻在州的首府风行一时,叫作“猫儿,大鼠和小鼠”,梳起来有一定的难度。头发从中间分开,两边各分成大小不等的三股,最靠近中间的这一股最大,是“猫儿”。“猫儿”和“大鼠”都不难对付,就是那“小鼠”,老是从头发夹子上滑下来,叫她恼火透了。可是她下决心一定要梳成功,因为白瑞德今天要来吃晚饭,要是衣服和发式上有什么新花样,他总是会注意到的,而且还会夸奖几句。
她正在满头大汗地跟她那浓密而顽固的鬈发进行搏斗时,听见楼下过道里有轻轻奔跑的脚步声,知道是媚兰从医院里回来了,只听她两步并作一步朝楼上飞跑,思嘉做发式的手停住了,发夹擎在半空中,她知道一定出了什么事,因为媚兰的举动,向来像贵妇人一样彬彬有礼,她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媚兰跑进来,满脸通红,惊慌失措,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
只见她泪痕满面,软帽挂在脖子上,裙环急遽地摆动。她手里抓着一件什么东西,一股浓烈的廉价香水的味儿随着她飘进屋里。“哦,思嘉!”她大声嚷道,随手把门关上,在床沿上坐下,“姑妈回来了吗?还没有,哦,谢天谢地,思嘉,我羞辱到了极点,差点儿晕过去了,而且,思嘉,彼得大叔还吓唬我说要告诉皮特姑妈!”
“告诉什么?”
“就是我跟那个——那个小姐——那个太太谈话的事。”媚兰拿手帕扇着她那发热的脸孔,“那个红头发,叫作贝尔·沃特林的女人!”
“怎么,媚利!”思嘉嚷道,惊得两眼发直。
贝尔·沃特林就是她来到亚特兰大第一天在街上看到过的那个红头发女人。到现在,她无疑已成为本地最有名气的女人。自从亚特兰大来了许多士兵,大批娼妓群集而至,其中要数贝尔顶顶引人注目,因为她长着一头火红的头发,穿着一身显眼时髦但又华丽而俗气的衣裳。她难得在桃树街和其他规矩的地方露面。正经的女人倘若在路上碰到她,就会急急忙忙穿过马路,离她远远的。可是媚兰居然和她谈话,难怪彼得大叔要感到气愤了。
“要是叫皮特姑妈知道这件事,我还不如死了的好!你知道她会大哭大嚷,说给城里每一个人听,我可就没脸再见人了。”媚兰抽咽着说,“这件事并不是我的错。我——我不能故意避开她,那样做太无礼了。思嘉,我——我若对她那样,我觉得抱歉,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有这种抱歉的感觉?”
然而思嘉并不关心这件事的道德方面的问题。她跟大多数心地单纯、有良好教养的年轻女人一样,对娼妓有着强烈的好奇心。
“她想跟你说些什么?她的话说得怎么样?”
“哦,她的语法糟透了,可是我看得出来她是想尽量学得高雅一点,可怜的东西。我从医院里出来时,彼得大叔和马车都没有在门口等候,我就打算步行回家。谁知我刚走到埃默森家大院,她正躲在篱笆后面,哦,感谢上帝,幸亏埃默森一家都到梅肯去了。她对我说:‘对不起,威尔克斯太太。跟我说几句话吧。’我不明白她怎么会知道我名字的。照说我应该马上拔腿就跑,可是——思嘉,我看她的样子很悲伤,而且——喏,有点哀求的味道。而且她穿一身黑衣裳,戴一顶黑兜帽,没有涂脂抹粉,除了一头红发以外,看起来完全像是个正经人。她不等我回答,就又说道:‘我知道我不应该跟你说话。我本想去找埃尔辛太太谈谈,可是那个老孔雀竟把我从医院里赶了出来。'”
“她真的把她叫作老孔雀吗?”思嘉问,心里觉得挺痛快,不觉笑了。
“哦,别笑。这不是闹着玩的。那位小姐——那个女人像是想给医院做点事——你意料不到吧?她打算每天上午到医院里做看护。埃尔辛太太听到这个主意自然吓得要死,赶忙把她轰出医院。她接着又说:‘我也想做点事,我也是邦联的人,跟你一样,不是吗?’思嘉,我真的被感动了。你想,她要是愿意帮助南方的大业,就不能把她看成一无是处的坏人。你说我是不是不应该这样想?”
“看在上帝面上,媚利,谁来管你是对是错?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说她一直在观察经过这里到医院去的太太们,她说我——我的外貌很和气,便把我叫住了。她有一点钱,想让我拿去捐给医院,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钱是哪里来的。她说埃尔辛太太要是知道了那是什么样的钱,一定不肯收的。什么样的钱,我一想起它,简直就要晕倒!我当时心烦意乱,只想快点走开,便对她说:‘噢,好的,你真好。’或是这一类的傻话。她听了微笑着说:‘你是个真正的基督徒。’说罢就把这脏手帕塞进我的手里。哎,你可闻出这香味了吗?”
媚兰拿出一块男人用的手帕,香味极浓,但很脏,包着一些钱币打好了结。
“她跟我说谢谢,说每个星期都要给我送钱来,就在这个时候,彼得大叔赶着马车来了,一眼就看见了我,”媚利此时控制不住,泪如泉涌,一头栽在枕头上,“等他看清是谁跟我在一起时,他——思嘉,他竟对我大声吆喝起来,我这辈子还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大声吆喝过。他还说,‘你马上给我上车!’我自然就上车了。他一路上不住地责怪我,不由我分辩一句,还说要告诉皮特姑妈。思嘉,你一定得下楼去求求他不要告诉她。说不定他会听你的话,姑妈要是知道我哪怕朝那女人看上一眼,也会吓死的。你肯吗?”
“好的,我去。不过让我先看看有多少钱。它掂上去沉甸甸的。”她把手帕的结解开,一把金币在床上滚落开来。
“思嘉,总共五十块钱,而且是金币。”媚兰把这些金光灿灿的钱币数了一遍,不免有点肃然起敬,“你说,该不该把这种——这样赚来的——呃——钱用在伤兵身上?你说上帝会不会因为她的好心就原谅她,不计较她的钱来得不干净呢?我一想起医院里许多地方都需要——”
可是思嘉并没有在听她说些什么,她在看那块脏手帕,心中充满了愤懑和屈辱。那手帕的一角缀着由“R. K. B”组成的交织字母。而在她的梳妆台最上面的抽屉里也有一块跟这完全一样的手帕。那是白瑞德就在昨天借给她用来包他们一起采集的野花梗子的。她本来打算今晚他来吃晚饭时还给他。
如此看来,白瑞德跟那个脏货沃特林有来往,还给她钱花。那就是她给医院捐款的来源。是跑封锁线得来的金币,真想不到白瑞德在跟那个东西鬼混了以后,居然还有那么大的胆量敢来到上等女人的面前!她怎么竟会相信他是爱自己的!现在可以证明他绝不可能爱她。
对她来说,坏女人和有关她们的一切都是神秘的,令人反感的。她知道上等女人对男人们去光顾这种女人的目的是不应该提起的——或者说,即使提起的话,也只能间接地、委婉地低声谈论。以前她一直以为只有那些下等粗鄙的人才会到那种女人那里去。在此之前,她从没有料到规规矩矩的男人——就是说她在规矩人家见到过的那些男人,以及跟她跳过舞的男人——竟可能做出这等事来。这件事给她的思想打开了一个新的领域,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领域,说不定所有的男人都是这样,他们一方面迫使老婆跟他们干那种不体面的事,另一方面他们又去找那些下贱女人投宿并付钱给她们,这简直坏透了,哦,男人们真不是东西,白瑞德则是男人中间最坏的一个。
她真想拿起这块手帕摔在他的脸上,叫他马上走开,而且从此不再跟他说话。可是不行,她自然不能那样做,她甚至绝不能让他知道她发觉世界上有这类坏女人存在,更不能让他知道她已经发觉他跟她们有往来。一个上等女人是绝不可以这样干的。
“哦,”她愤怒地想道,“我只要不是个上等女人,有什么话不能对那个坏蛋说呢?”
她把手帕揉成一团捏在手里,下楼到厨房里去找彼得大叔,走到炉子跟前时,她把手帕扔进火里,憋着一肚子闷气看着它烧为灰烬。
第十四节
到1863年夏天,每个南部邦联人心里对战胜北方佬的希望,不断高涨。尽管缺衣少食,饱尝艰辛;尽管有粮食投机商和诸如此类的祸害;尽管死亡、疾病和痛苦几乎给每户人家留下了伤痕,可是“只消再打一仗就可结束战争”的老调又在重弹,而且比去年夏天更加乐观自信,北佬果然是个硬胡桃,然而终于难免要被砸碎了。
1862年的圣诞节对于亚特兰大以及整个南方人来说,曾是一个欢乐的节日,当时邦联军队在弗雷德里克斯堡大获全胜,北佬伤亡数以千计。圣诞节期间,南方普天同庆,为形势好转而一片欢腾,衷心感谢。这支穿灰军服的军队的军官的勇气已经经受了考验,士兵也成了经验丰富的老兵。待来春再发动一次战斗,北佬势必被彻底摧毁。
春天到了,战斗重新打响,到了五月,邦联在昌赛勒斯维尔又打了一次大胜仗,南方人为之欢声雷动。
在佐治亚后方,曾闯进一支北佬骑兵,结果成了邦联军的又一次胜利。人们至今仍在拍着彼此的肩膀笑着说:“是呀,先生,有老内森、贝德福德、福里斯特做他们的对手,他们还是早点滚蛋为妙!”事情是这样的,早在四月底,斯特赖特上校率领一千八百名北佬骑兵对佐治亚发动了突然袭击,目标是离亚特兰大以北只有六十多英里的罗马。他们野心勃勃的如意算盘是想切断亚特兰大和田纳西州之间的铁路命脉,然后挥师南下直插邦联重镇亚特兰大,把集中在该城的军用物资和工厂予以摧毁。
这是一次大胆的突击,如若没有福里斯特将军,南方难免要遭受重大损失。他的兵力只有敌军的三分之一,但是士兵无不以一当十。他一路紧追敌军,在他们到达罗马以前就跟他们搏斗,经过日夜奋战,终于将敌军全部俘虏了。
这次捷报和昌赛勒斯维尔大捷的消息差不多是同时传到亚特兰大的,全城大为振奋,欣喜若狂。昌赛勒斯维尔的胜利可能更为重要,然而斯特赖特的偷袭竟至全军遭擒,这就使北佬显得实在可笑。
“是呀,先生,他们最好还是别跟老福里斯特胡来。”亚特兰大人兴奋地把这个故事说了又说。
此时南部邦联时来运转,已达巅峰,举国上下,无不喜气洋洋。从五月中旬以来,格兰德率领的北军固然已把维克斯堡团团围住。铁壁杰克逊将军在昌赛勒斯维尔一役受了致命伤,固然也给南方造成重大损失,科布将军在弗雷德里克斯堡以身殉国,固然使佐治亚失去了一位英勇显赫的子弟。然而北佬们却再也吃不起像弗雷德里克斯堡和昌赛勒斯维尔那样的败仗。他们只有屈膝投降,残酷的战争也就随之结束了。
到七月初,有人传说李将军已进军宾夕法尼亚,后来这传说被官方战报所证实。李将军已挺进敌方领土,迫使敌人作战,这是最后一次战斗!
亚特兰大人沉醉在胜利的兴奋和喜悦之中,并且满足了雪耻的渴望。现在战火烧到了北佬自己的土地上,他们该有些体会了。他们现在可以知道,让肥沃的田地荒芜,牛马被牵走,房屋被焚毁,男性老少被投进监狱,妇女儿童得忍饥挨饿,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
人人都知道北佬在密苏里、肯塔基、田纳西和弗吉尼亚的所作所为。连幼小的儿童也能怀着恐惧和仇恨的心情历数北佬在他们的占领区所干的暴行。现在亚特兰大已经到处都是从田纳西州东部逃来的难民,全城可以从他们亲身经历的苦难中得到第一手的消息。在那个地区,同情南部邦联的人占少数,邻居相互举报,兄弟相互残杀,那里和所有的边境诸州一样,遭受战争的打击最为沉重。因此这些难民都盼望着能看到宾夕法尼亚陷入一片火海,连最最温和的老太太对此也露出了满意而冷酷的表情。
可是消息传来,李将军发布了命令,不许侵占宾夕法尼亚州的私人财产,如有掳掠行为,一律处以死刑,军队征用的一切物件,均需照价付款——李将军此举,若不是他素孚众望,真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眼下士兵们衣食不周,既无靴子,又缺马匹,宾夕法尼亚州又如此繁荣,商店里的货物如此充裕,李将军却不许部下轻举妄动,其用意究竟何在?
米德大夫收到儿子达西仓促写成的一封短信,这封信是被辗转相传在七月初亚特兰大得到的唯一的第一手消息,这封信引起了人们越来越多的愤慨。
“爸,你能不能想办法给我弄双靴子?我光着脚板已经两个星期了,眼下也没有指望可以得到靴子。我的脚长得太大,要不可以像别的男孩子那样,把北佬尸体上的靴子脱下来给自己穿。可是我至今还没有找到一双我能穿得上的靴子。你要是能弄到双靴子,千万不要寄来。因为路上会被人偷掉,我也没法责怪他们。你叫菲尔乘火车亲自送来。我们正在朝北进军,究竟去哪里,我还不知道,等到了目的地我马上写信给你。现在我们在马里兰,大家都说是向宾夕法尼亚开拔……
“爸,我以为我们该叫北佬尝尝他们自己的苦药了,可是将军说不行,我个人是想把哪个北佬的房子烧掉才痛快,就是把我枪毙我也甘心。爸,今天我们行军经过一片极好的玉米田,是我从来没见到过的,我们家乡没有这样的玉米。说实话,我们私下确实抢了一点玉米,因为我们实在饥饿极了,反正将军不知道此事,自然也无损于他。可是那些青玉米对我们一点好处也没有。兄弟们本来就在害痢疾,吃了它就更厉害了。行军路上拖着一条受伤的腿比害痢疾还要好走得多。爸,你一定得想办法给我弄双靴子。我现在当了上尉了,当上尉的人,哪怕没有新军服和肩章,靴子是总该有的。”可是最重要的就是知道军队现在已在宾夕法尼亚,再打一次胜仗,战争就会结束,那时达西·米德要什么样的靴子就可以有什么样的靴子,孩子们可以重返故里,人人又可以过上快活的日子。米德太太想象着儿子终于回家安居的情景,不觉眼睛湿润起来。
到了7月3日,来自北方的电讯忽然沉默了,直到4日中午,才有些零零星星而又混乱不清的报道陆续传到亚特兰大的大本营里来。在宾夕法尼亚州的一个名叫葛底斯堡的小镇附近,爆发了一场激战,李将军的主力军队都集结在那里。消息来得较迟,又不很确切,因为战事是在敌人的领土上进行的,消息是先从马里兰发出,经由里士满,才转到亚特兰大的。
焦虑的心情,在人们心中滋长着,恐惧感开始悄悄地在城里蔓延开来。不明真相是最最叫人难以忍受的。有儿子在前线的人家都在热切地祈祷,愿他们的儿子不要在宾夕法尼亚。至于那些明知自己的亲人是和达西·米德在同一个团里的,就只好咬咬牙说,能够参加这次把北佬彻底粉碎的战役,乃是莫大的光荣。
在皮特姑妈家里,三个女人相对无言,谁也掩饰不住心中的恐惧。艾希礼跟达西是在同一个团里。
到了第五天,噩耗传来,但它不是来自北方,而是来自西面。维克斯堡长期被围以后,终于陷入敌手,而且几乎整个密西西比河流域,从圣路易斯到新奥尔良,全被敌军占领。南方邦联被一分为二。这个不幸的消息,倘若在其他任何时候,都会给亚特兰大带来恐惧和悲伤。可是现在他们可以置维克斯堡于不顾。他们想的是李将军正在宾夕法尼亚攻击敌军,如果他在东部取得胜利,维克斯堡的陷落就算不了什么。李将军若是攻下费城、纽约和华盛顿,北方就会陷于瘫痪,就足以跟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失败相抵而有余。
时间慢慢地挨过去,灾难的黑影笼罩全城,遮蔽烈日,直到人们抬头仰望,才吃惊地发现,老天依然万里晴空,并无阴云密布。到处都有女人攒聚在一起,有的在门廊前,有的在人行道上,有的甚至在马路当中,说什么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强作相互安慰的样子,装出一副勇敢的神情。然而种种可怕的谣传,说李将军阵亡,战事失利,巨大伤亡的名单即将送到,像急冲的蝙蝠,在寂静的街道中上下腾扑翻飞。邻近一带地区的人,虽然不想相信这些谣传,可是在恐慌心理的驱使下,都纷纷拥向城里,拥向报社,拥向总部,急于要求知道消息。他们想要知道任何消息,哪怕是坏消息。人群蜂拥在火车站,希望进站的列车能带来消息。人群聚集在电报局,在纷扰的总部和锁着大门的报社前面,人越聚越多,但却出奇地安静,听不见谈话的声音。偶尔有老人用颤抖的声音问了一句,可是答话总是一个样子:“还没有收到北方电讯,只知道那边一直在战斗。”人们对此并无反响,因而更加沉寂。有女人乘着马车或步行,渐渐在外围越聚越多。相互紧挨着,身上散发出的热量和不停移动的脚下扬起的尘土令人透不过气来。她们都没有开口说话,可是她们苍白急切的脸上,显示出无声的祈求,比哀号还要强烈。
全城几乎没有一家没有亲人在前方打仗,有的是儿子,有的是兄弟、父亲、恋人或者丈夫。他们都在等待听到亲人殉难的消息。他们期待的是死亡的消息。他们并不期待打败仗的消息。他们已经把打败仗的念头排除掉了。就在此刻,在宾夕法尼亚的山头上,他们的亲人也许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被烈日烤焦的草地上。就在此刻,南方士兵也许会像被冰雹猛击的稻粒似的纷纷倒下,然而他们为之战斗的大业绝不会消亡。他们也许会成千上万地战死沙场,然而就像播种龙齿结成的果实[49]那样,会有大批新的武士穿着灰色军装,高声呼喊着从大地迸出来接替阵亡的将士。他们不知道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但是他们就像知道天上有个正义而不可不信的上帝一样,深信李将军能够创造奇迹,弗吉尼亚的军队是天下无敌的。
思嘉、媚兰和皮特帕特小姐坐在有篷的靠背马车里,每人手中都擎着阳伞,马车停在《观察者日报》社门前。思嘉两手颤抖不已,握着的那柄阳伞在她头上直摇晃。皮特激动得那圆脸上的鼻子不住地翕动着,活像个兔鼻子。只有媚兰像一尊石雕像似的端坐不动,一对黑眼睛睁得圆圆的,时间过得愈久,她的眼睛睁得愈大。在两小时内,她只说过一句话。那是在她从网线袋中取出嗅盐瓶递给她姑妈时说的,也是她生平唯有这一次对她姑妈说话的语气不那么温柔亲切。
“把这个拿去,姑妈,觉得发晕就闻闻它。我得提醒你,倘若你真的发晕,那也只好由你发晕,然后让彼得大叔送你回家,因为我听不到消息,是决计不会离开这儿的。而且我也绝不让思嘉离开我。”
思嘉并没有想要离开的意思,她抱定宗旨要最先得到艾希礼的消息,哪怕皮特小姐死在眼前,她也不肯离开这地方。艾希礼正在某地打仗,说不定生命垂危,她只有从报社才能得到事情的真相。她看看四周的众人,认出了一些熟人和邻居。米德太太歪戴着帽子,挽着十五岁的菲尔。麦克卢内家的几个姑娘想利用簌簌发抖的上嘴唇把牙遮盖住。埃尔辛太太腰板笔挺,像个斯巴达人的母亲,只从她发髻边几绺儿散乱的灰白鬈发,才可以看出她内心的震荡。范妮·埃尔辛脸色惨白,犹如鬼魂。(她自然不会为她的兄弟休担心到如此程度,在前线她不是有一个谁都知道的恋人吗?)梅里韦瑟太太坐在马车里轻轻拍着梅贝尔的手。梅贝尔的肚子已经很大,虽然她用披肩小心地盖住也还是无济于事,她实在不该到公共场合来出什么丑,她也不必如此担心,因为没人听说过有路易斯安那的军队开拔到宾夕法尼亚去。此时此刻,她那长有绒毛的小个子义勇兵很可能太太平平地待在里士满。
人群的外围起了一阵骚动,站着的人纷纷让路,只见白瑞德骑着马,小心地挤过人群,朝皮特姑妈的马车走来。思嘉心想,他此刻来到这里,真是好大的胆子。就凭他不上前线杀敌这一点,说不定愤怒的人群会把他撕成碎片。当他走得更近时,她觉得自己该是第一个想要撕碎他的人。他竟敢骑着那样的骏马,穿着刷亮的靴子和漂亮的白亚麻衣服,抽着昂贵的雪茄,身子保养得那么好。而艾希礼和别的男孩子都正在跟北佬浴血苦战,他们正光着脚板,汗流浃背,忍受着饥饿的煎熬和疾病的折磨。
在他缓缓地走过人群时,仇视的眼光都向他投来。满嘴是胡子的老人发出低沉的怨言,梅里韦瑟太太大胆地从马车上微微欠起身子,清清楚楚地喊了一声:“投机商!”那语调听起来令人觉得这个词是顶顶肮脏,顶顶邪恶的。可是白瑞德毫不理会别人,径自举起帽子向媚利和皮特姑妈致意,随即来到思嘉身边,俯身对她低声说道:“你说,米德大夫平时爱发表演说,说胜利就像栖息在我们旗子上的呼啸的雄鹰,此刻不正是他演说的好机会吗?”
她的神经因为焦虑本来已很紧张,此时便像一只被激怒的猫迅速转身对他发动攻击,难听的话已经到了唇边,可是他做了个手势止住了她。
“我是来告诉你们几位太太,”他大声说道,“我刚才到总部走过,第一批伤亡人员名单马上就到。”
在他近旁的人听到这消息,立即发出一片嘈杂声,一群人蜂拥过来,想转身奔向白厅街的总部去。
“不用去,”他从马鞍上直起身子举手喊道,“名单已经送到两家报社在印了。你们等在这里就行啦!”
“哦,白瑞德船长,”媚利含着眼泪转向他喊道,“谢谢你特地来告诉我们!名单什么时候张贴出来呢?”
“随时都可能,太太。名单送到报社里已有半个钟头了,负责这事的一位少校军官要等印完了才肯发布消息,怕的是群众想要知道消息会把报社挤垮。啊!瞧!”
报社的一扇边窗开着,一只手伸在窗外,手里握着一束长条校样,印着密密麻麻的名字,纸上散发出油墨的气味。人们争先恐后地抢夺纸条,有些被扯成两半,抢到纸条的人想挤出人群看个仔细,后面的人则拼命朝前推进,嘴里大声喊着:“让我过去!”
“握住缰绳。”白瑞德跳下马来,把缰绳扔给彼得大叔。人们只见他宽厚的肩膀高出于人群之上,他一股蛮劲地在人群中左推右搡,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握着半打上下的纸条。他先给媚兰一张,把其余的分发给近旁马车里坐着的女人,有麦克卢内家姑娘、米德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
“快,媚利。”思嘉嚷道,她的心快要跳到喉咙口了。她见媚利的手直哆嗦,叫她简直没法看清条子上的字,不觉恼怒万分。
“你拿去吧。”媚利轻声说道。思嘉便一把抓过来,找开头的名字。它们在哪里?噢,在最后面,字迹也给弄模糊了。“怀特,”她念着,声音在发抖,“威尔金斯温、泽布伦……哦,媚利,他的名字不在上面!上面没有他的名字!哦,看在上帝面上,姑妈,媚利,快找嗅盐瓶来!扶着她,媚利。”
媚利高兴得哭泣起来,也顾不得在众人跟前不该如此。她托住皮特小姐东倒西歪的脑袋,把嗅盐放在她的鼻子底下。思嘉从另一边扶着这位胖老太太,心里美滋滋的。艾希礼活着。他甚至没有负伤。上帝是多么慈悲,保佑他平安无事!多么——
她听见一声低低的呻吟,转身一看,只见范妮·埃尔辛把头枕在母亲的胸脯上,伤亡名单飞落在马车的底板上,又见埃尔辛太太把女儿搂在怀里,两片薄嘴唇抖动着,然而平静地对车夫说道:“快,回家去。”
思嘉急速地朝名单瞥了一眼,上面没有休·埃尔辛的名字。范妮无疑有一个恋人,现在阵亡了。人群同情地默默给埃尔辛家的马车让路。它后面跟着麦克卢内家小姐坐的小柳条编的小型马车,赶车的是费恩小姐,她的面容像一块岩石,而且,这一回她的龅牙居然没有露出来。霍普小姐脸如死灰,直挺挺地坐在她姐姐身旁,紧紧抓住她的衣襟。她们现在看来都像是老妇人。她们的弟弟达拉斯是她们顶顶钟爱的,也是她们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现在达拉斯死了。
“媚利!媚利!”梅贝尔嚷道,声音里充满喜悦,“勒内平安无事!艾希礼也平安!哦,感谢上帝!”她的披肩从肩膀上滑落下来,她的大肚子清楚地呈现出来,可是这一次她和梅里韦瑟太太却不管它了。“哦,米德太太,勒内——”她的声音很快地起了变化,“媚利,你瞧!——米德太太,你真是!达西没——?”
米德太太正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膝盖,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她也没有抬起头来,可是她身旁小菲尔脸上的表情是明明白白的。
“好啦,好啦,妈妈。”他手足无措地说道。米德太太抬起头来,正遇到媚兰的目光。
“他现在不需要靴子了。”她说。
“哦,亲爱的!”媚兰喊了一声,便呜咽起来。她把皮特姑妈推给思嘉,爬下马车,朝米德太太的马车奔去。
“妈妈,你还有我呢。”菲尔说,无可奈何地劝慰坐在他身旁的脸色惨白的女人,“只要你答应,我要去杀尽那些北佬——”
米德太太一把抓住他的肩膀,好像再也不肯松手似的,用哽咽的声音说了一个“不”字,似乎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菲尔·米德,你不要说了!”媚兰低声说着,爬上马车,坐在米德太太身边,把她搂在怀里,“你以为你上去送命就可以安慰你妈妈吗?我从来没听见过这样的傻话。把车子赶回家去,快!”
她见菲尔拿起缰绳,便转向思嘉。
“你把姑妈送回家,随后就到米德太太家来。白瑞德船长,你能不能给大夫带个口信?他现在在医院里。”
马车启动了。人群正在纷纷散开。有些女人高兴得哭泣起来,可是大多数女人都是神情麻木,受不了一下降落到她们身上这么沉重的打击。思嘉低下头,把字迹模糊的名单迅速看了一遍,看看有没有熟人的名字。既然艾希礼安然无恙,她可以想到别人了,哦,名单真长,亚特兰大付出的代价,整个佐治亚付出的代价是多么巨大呀!
天哪!“卡尔佛特——雷福特,中尉。”雷夫!她忽然记起他们俩一起逃走的那一天,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到天黑他们又决定回家去,一来因为肚子饿,二来是害怕黑暗。
“方丹——约瑟夫·K,二等兵。”那个坏脾气的乔,萨莉养过孩子后健康还没有完全恢复呢!
“芒罗——拉斐特,上尉。”拉夫是跟凯思琳·卡尔佛特订了婚约。可怜的凯思琳!她受到双重损失,一个兄弟和一个心上人。然而萨莉的损失更大,一个兄弟和一个丈夫。
哦,这真是太可怕了。她简直不敢再往下念。皮特姑妈正靠在她肩膀上,一面喘息,一面叹气。思嘉毫不客气地把她推到马车的一角,继续往下念着。
不可能,不可能,名单上不可能出现三个“塔尔顿”。大概——大概排字工人仓促间把名字排重复了。可是不对。三个名字全不一样。“塔尔顿——布伦特,中尉。”“塔尔顿——斯图尔特,下士。”“塔尔顿——托马斯,二等兵。”博伊德是战争头一年就阵亡的,埋在弗吉尼亚什么地方,根本没人知道。塔尔顿家四兄弟全完了。一个是汤姆。一个是博伊德,他跳起舞来姿势优美,像个舞者,说起话来却刻毒得像只胡蜂。还有一对懒散的长腿双胞胎,喜欢瞎聊天,爱说些无聊的笑话。如今全死了。
她再也念不下去了。名单上是不是还有别的男孩子是从小和她一起长大,在一起跳舞、调情,跟她接过吻的,她不想知道了。她觉得仿佛有一只铁的手指在戳她的喉咙,她但愿自己能大哭一场或者做点别的什么好减轻自己的痛苦。
“我很难过,思嘉。”白瑞德说。她抬起头来望着他,她已经忘了他还在那里。“名单上有很多是你的朋友吗?”
她点点头,艰难地说道:“县里差不多每家人家都有——还有——还有塔尔顿家三兄弟全在上面了。”
他脸色镇静,几乎是忧郁,不过眼睛里并没有嘲讽之意。
“事情还没有结束,”他说,“这上面只是第一批,并不包括全部。明天还有一张更长的名单。”他把声音压低,不让附近马车里的人听见,“思嘉,李将军肯定是吃了败仗了。我在总部听说他已经撤退到马里兰了。”
她抬起惊恐的眼睛对着他的眼睛,但她的恐惧并非产生于李将军的失败。明天还会有更长的名单!明天。她不曾想到过明天。艾希礼的名字没有在刚才的那张名单上,她实在太高兴了。可是明天。怎么,说不定现在他已经死了,而她却要到明天才能知道,或者是一个星期以后的明天。
“哦,白瑞德,为什么非要打仗不可?要是当初北佬出钱把黑奴赎去——或者我们干脆不要钱就让他们把黑奴带走,那一定比现在这局面要好得多。”
“问题不在于黑奴,思嘉,那不过是个借口。战争是永远存在的,因为男人喜欢战争。女人不喜欢,可是男人喜欢——是的,甚于喜欢女人。”
他嘴巴扭动一下,现出惯常的微笑,严肃的神情消失了。他举起宽边巴拿马帽子。
“再见。我要去找米德大夫。我想由我去把他儿子的死讯通知他,这事的讽刺意味他一时未必会感到。等过些时候,他想起一个英雄之死要由一个投机商来报告,很可能会怀恨在心的。”
思嘉扶皮特姑妈上了床,给她喝了杯棕榈酒,留下普里西和厨娘照看她,便上街到米德家去了。米德太太和菲尔在楼上等她丈夫回家,媚兰坐在客厅里,跟一群前来慰问的邻居低声谈话。她忙着用针线和剪刀把埃尔辛太太借给米德太太的一件衣裳改成丧服。屋子里弥漫着土制黑染料的辛辣味,这是因为那个厨娘在厨房里一面呜咽,一面把米德太太所有的衣裳都放在一只大洗锅里搅拌着。
“她怎么样啦?”思嘉低声问道。
“没有一滴眼泪,”媚兰说,“女人要是哭不出来那真可怕。我不明白男人们碰到难受的事不掉眼泪,是怎么忍受得住的。我猜这大概是因为男人比女人强壮,比女人勇敢的缘故。她说她要亲自到宾夕法尼亚去把他带回家来。因为大夫离不开医院。”
“这对她来说未免太可怕了!为什么菲尔不能去呢?”
“她怕她倘若不盯住他,他会去参军的。你知道他个儿长得挺高,而且现在十六岁的孩子他们就要了。”
邻居们不想留在这里看见大夫回家来,就一个个悄悄地走了,只剩下媚兰和思嘉在客厅里缝衣服。媚兰样子很伤心,泪珠簌簌地落在手中的布上,可是还能保持镇静。显然她没有想到战事仍在进行,艾希礼说不定就在这一瞬间死去。思嘉心里怀着恐慌,但又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道是不是该把白瑞德的话告诉媚兰,让她分担一点自己的忧愁,还是暂时不说给她听为好。最后她决定还是不说。绝不能叫媚兰看出来自己过分地为艾希礼担心。今天上午多亏人人都在关心自己的事,包括媚利和皮特在内,谁也没留意她的一举一动。
她们默默地缝了一会儿,听见外面有响动,从窗帘缝里看出去,见米德大夫从马背上下来。他两肩下削,低垂着脑袋,一把灰白胡子似扇子般在胸前撒开。他缓缓走进屋子,放下帽子和皮包,默默地亲吻了两个姑娘,随后疲倦地朝楼上走去,不一会儿,菲尔从楼上下来了,他长手长脚,一副笨头笨脑的样子。两个姑娘用目光示意叫他过来坐在一起,可是他却走到前廊在最上面一级台阶上坐下,把头搁在两只合拢的手掌中间。
媚利叹了口气。
“不让他去打北佬,他气坏了。才十五岁!哦,思嘉,要有个这样的儿子该多好!”
“让他去送命吗?”思嘉立即说。她想起了达西。
“有个儿子总比没有好,哪怕他会去送命,”媚兰说着不觉哽塞住了,“这你不能理解,思嘉,因为你已经有了小韦德,而我——哦,思嘉,我多么想有个孩子!我知道你认为我不该把这话说出来,可是这是事实,你知道每个女人都是想要孩子的。”
思嘉克制住自己,没有嗤之以鼻。
“假如上帝的旨意是要把艾希礼——带走,我想我能够忍受得住,虽说我宁愿跟着他一起去死。可是上帝会给我力量让我能承受得住。不过假如他死了而没有——没有给我留下一个他的孩子来安慰我,我怕是会受不了的。哦,思嘉,你真幸运!你虽然失去了查利,可是你有他的儿子。假如艾希礼去了,那么我什么也没有了。思嘉,请你宽恕我,有时候我真妒忌你——”
“妒忌——我?”思嘉嚷道,心里感到发虚。
“因为你有一个儿子,我却没有。有时候我甚至把韦德假装当作我的儿子,因为没有儿子真是太可怕了。”
“胡扯!”思嘉松了一口气。她朝那个红着脸做针线的瘦弱身躯迅速瞥了一眼。媚兰可能想要孩子,可是她的身子肯定负担不了生儿育女。她的身高只不过相当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她的臀部狭窄得也像个孩子,她的胸脯非常平坦。思嘉想起媚兰生孩子的事心里就感到厌恶,它会引起一连串叫她难以忍受的想法。倘若媚兰有了一个艾希礼的孩子,那就好比从思嘉那里夺走了本来属于她的东西。
“原谅我关于韦德的那番话。你晓得我喜欢他。你不至于生我的气吧?”
“别傻了,”思嘉马上说,“到走廊里去劝劝菲尔,他在那里哭呢。”
第十五节
邦联军被北佬赶回弗吉尼亚后,驻扎在拉皮丹河上的冬营里。这支军队在葛底斯堡遭到惨败,元气大伤,已是疲惫不堪。因为圣诞节将近,艾希礼便回家度假了。思嘉和他一别两年多又初次重逢,她的感情之强烈竟连她自己也感到害怕。回想当年她站在十二橡树的客厅里,看着他跟媚兰结婚的时刻,以为她从此再也不可能爱他爱得像那一刻那样强烈,那样伤心欲碎。但是现在她才明白,她那天夜里的感情,不过是像个宠坏了的孩子得不到一个玩具时的心情罢了。现在,由于长时间对他魂牵梦萦,而且不得不把对他的思念压抑在心底,她的感情变得更深刻,更强烈了。
眼前的艾希礼·威尔克斯穿着打补丁、褪了色的军服,满头金发被太阳晒得像是褪了色的短亚麻,跟战前她苦恋过的那个从容不迫、目光困倦的男孩子判若两人。然而他却一千倍地令她心神荡漾。从前的他,皮肤白皙,身材修长匀称,现在皮肤晒成了古铜色,人又瘦。加上金黄的长髭须像骑兵惯常留着的那样,挂在嘴巴四周,这就使他看起来像个地地道道的大兵了。
他穿着旧军服,以军人的姿态笔挺地站着,手枪套在破枪套里,旧指挥刀碰击着高筒靴子,失去了光泽的马刺发出暗淡的闪光——这就是邦联军少校艾希礼·威尔克斯。因为习惯于发号施令,他已养成一种颇具权威而沉着自信的风度,嘴角也开始出现了坚强的线条。他那宽阔结实的肩膀和镇静明亮的眼睛也有些跟以前不一样。过去他总是很怠惰安详,现在却像潜行的野猫那样警觉,仿佛他的神经永远像小提琴上的弦那样紧绷着。他眼睛里含着疲劳困惑的神情,他晒黑了的皮肤紧贴在轮廓很美的骨架上——就是她的同一个英俊的艾希礼,现在却又如此的不同。
思嘉本来打算到塔拉去过圣诞节的,可是艾希礼拍来电报以后,天底下就再没有什么力量,包括失望的埃伦直接下的命令,都不能使她离开亚特兰大了。假如艾希礼真要到十二橡树去,那她就会马上赶回塔拉去,以便更接近他。可是他已经写信给家里,叫他们到亚特兰大来跟他会面。而且威尔克斯先生带着霍尼和因迪已经到了城里,难道她还要回塔拉去,错过阔别两年以后的见面机会吗?错过听见他那令人心颤的声音,错过看见他那旧情未断的眼神?绝不,哪怕全世界的母亲都来叫她回去,她也绝不回去。
艾希礼是圣诞节前四天到家的,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几个同县的男孩子,也是回来休假的。葛底斯堡战役以后,他们的伙伴令人悲哀地不断减员。这次同来的人中间有凯德·卡尔佛特,身体消瘦憔悴,还不住地咳嗽。有芒罗家两兄弟,他们从1861年以来第一次休假,显得特别兴奋。还有方丹家的托尼和亚历克斯,他们总是喝得烂醉如泥,吵闹不休。他们要转车回家,得在站上等两个小时,在这期间,要让方丹两兄弟彼此不打架,或者甚至不要跟车站上素不相识的人打架,他们这伙人中得有几位头脑清醒的人使点外交手腕才行。因此,艾希礼索性把他们全都带到皮特姑妈家里来了。
“你大概以为他们俩在弗吉尼亚已经打够啦。”凯德恨恨地说,注视着那像竖起羽毛的好斗公鸡的一对,为的是谁该抢先去亲吻那心神不定而又受宠若惊的皮特姑妈,“才不呢。从我们到达里士满那一刻起,他们就醉得没有清醒过,还老是要打架。宪兵曾抓过他们,要不是艾希礼会说话,他们只好在监牢里过圣诞节了。”
可是他的话思嘉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因为她得以重新和艾希礼坐在同一间屋子里,正沉浸在狂喜之中。在这两年之中,她怎么会觉得别的男人美好、英俊,叫她高兴?既然艾希礼还在世界上活着,她怎么竟能容忍别的男人向她求爱?他终于又回来了,和她只隔着客厅里的一块地毯,坐在长沙发上,媚利坐在他一边,因迪坐在另一边,霍尼靠在他的肩膀上。思嘉每朝他看一眼,总要竭力控制自己,不让快乐的眼泪流淌下来。她要是能够坐在他的身边,挽着他的手臂,那该有多美!她多么想每隔几分钟就去拍拍他的袖子,好知道他确实在她身旁,她多么想握住他的手,用他的手帕来擦掉她欢乐的眼泪。可是这一切媚兰都做了,毫不害臊地做了。她心里实在高兴,竟顾不上害臊,也顾不上拘谨了。她倚在丈夫的臂膀上,用她的目光,她的微笑和她的泪水,公然表达对他的爱情。思嘉对此情景,因为心里快乐,便不觉得憎恨,因为心里高兴,便不觉得妒忌。艾希礼毕竟回家来了!
她时时举起手来,抚摸着脸颊上他刚吻过的地方,重温他嘴唇带给她的震颤。她微笑地看着他。当然,他不是第一个吻她。媚兰语无伦次地哭喊着,一下子便投到他的怀里,紧紧搂着他仿佛再也不肯放手似的。然后他尊敬地热情拥抱并亲吻了他的父亲,表示父子之间存在着一种强烈而又温和的感情。随后因迪和霍尼跟他拥抱了一下,她们简直是把他从媚兰的双臂中拉扯出来的。接着他吻了皮特姑妈,她那双不胜负担的小脚因兴奋而跳蹦不停。最后他才转向思嘉,站在那许多争着要吻她的男孩子中间,说了声:“噢,思嘉!你长得多么迷人!”便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
这一吻,把她打算要说的欢迎词吻得全不翼而飞。直到几小时以后,她才回想起来他没有吻上她的嘴唇。于是她又狂热地猜想,倘若当时他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他会不会俯下他那高大的身躯,搂着她让她踮起脚,长时间地亲吻她的嘴唇,因为她这样想使自己觉得很快活,便相信他一定会这样做。好在还有整整一个礼拜,不论做什么都有的是时间。她一定得想法子跟他单独在一起,对他说:“你还记得从前我们常常在那条马路上骑马的事吗?”“你还记得那天夜里我们坐在塔拉的台阶上,你念那首诗的时候,月光是多么皎洁吗?”(我的天,那首诗的篇名叫什么来着?)“你还记得那次我扭伤了脚,你在傍晚时把我抱回家的情形吗?”
哦,她用“你还记得吗?”开端要说的事情还有好多好多。有好多美好的回忆可以把他带回到往昔他们像两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一起在县里遨游的日子。有好多事情可以使他回想起在媚兰闯进他们两人之间以前的许多日子。在他们谈话的时候,她也许能从他的目光中看出旧情复燃的迹象,看出他在跟媚兰夫妻情分之外,仍然钟情于自己,其热烈的程度并不亚于那天烤肉宴上他吐露的真情。她却没有想一想,假如艾希礼用明白无误的语言,宣称他仍然爱她,那么她该怎么办呢?反正只要晓得他还爱她就够了……是的,她可以等待,她可以由着媚兰快快活活地搂着他的臂膀去哭。总会有轮到她的时候。不管怎么说,像媚兰那样一个女孩子懂得什么叫作爱呢?
“亲爱的,你简直像个流浪汉了,”媚兰在他第一次回家团圆的激动过去之后对艾希礼说,“是谁给你打的补丁?为什么用蓝布补?”
“我觉得我这样子还挺不错呢,”艾希礼打量着自己身上说,“你把我跟那边那些衣衫褴褛的人相比,就会觉得我穿得好多了。我这军服是英斯给补的,战争以前他从来没摸过针线,能补到这样子我是很满意了。至于为什么用蓝布,我们只有从缴获的北佬军服上扯块布做补丁,要不就只好让裤子上的破洞留着——我们别无选择。你说我像个流浪汉,你还得感谢你福星高照,你丈夫才没有赤着脚回家。我那双旧靴子到了上个星期,已经破得实在没法穿了,要不是我运气好,刚好打死两个北佬侦察兵,那只好让双脚裹着粗布袋回家了。那两双靴子中有一双正好合我的脚。”
他伸出两只长腿,让大家欣赏那双疤痕累累的高筒靴子。
“另一个侦察兵的靴子不合我的脚,”凯德说,“比我的尺寸要小两号,现在还把我的脚卡得好痛,不过我总算能照样体体面面地回家了。”
“只怪这蠢猪太自私,不肯把它给我们两兄弟穿,”托尼说,“这种靴子给我们方丹家的贵族气派的小脚穿正合适。真见鬼!穿了这种粗皮靴我真不好意思回去见母亲。要是在打仗以前,我母亲甚至不会拿这种靴子给黑奴穿。”
“别担心,”亚历克斯说,眼睛看着凯德的靴子,“待会儿到了火车上,我们就从他脚上剥下来。见母亲我倒无所谓,我怕该死——我是说我不想叫迪米特·芒罗看见我的脚趾戳出鞋子外面。”“怎么,那是我的靴子。我先提出来要它的。”托尼朝他兄弟怒目而视。媚兰生怕那著名的方丹家兄弟吵架又会爆发,连忙插进来调解,总算把他们劝住了。
“我本来是有一脸大胡子献给你们女孩子看的,”艾希礼说,一面懊恼地摸摸脸颊,上面还留着一道道剃刀划破的伤痕,“我那胡子很漂亮,照我自己说,杰布·斯图尔特和内森·贝德福德·福里斯特的胡子也比不上我的。可是我们到了里士满的时候,这两个无赖,”他指了指方丹家两兄弟,“因为他们想刮胡子,就非得要我也刮掉不可。他们硬把我按倒,强行替我刮胡子,居然没把我的脑袋连同胡子一起割下来,这也是个奇迹。多亏埃文和凯德干涉,我的髭须才保存了下来。”
“污蔑,威尔克斯太太!你该谢谢我。要不你就认不出他,不许他进门了,”亚历克斯说,“因为他向宪兵说情,没把我们关进监牢,为了表示感激,我们才帮他把胡子刮了的。只要你说一声,我们马上就给你把他的髭须也刮掉。”
“哦,不用了,谢谢你们!”媚兰急忙说道,害怕地一把抓住艾希礼,因为那两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兄弟看样子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我觉得他现在这样子挺不错。”
“这就叫作爱情。”两兄弟庄重地彼此点点头说。
艾希礼在寒冷中搭皮特姑妈的马车上车站去给几个男孩子送行。他刚一走,媚兰就抓住思嘉的手臂说:“你看他那身军服多怕人,我给他做的那件上衣,准能叫他料想不到地高兴。哦,可惜我没有布料再给他做条裤子。”
这件给艾希礼的上衣是件使思嘉伤透脑筋的事,因为她曾热切地希望由她,而不是由媚兰送这样一件上衣给艾希礼作为圣诞礼物。做军服的灰色毛料如今比红宝石还要稀罕,艾希礼身上穿的就是用普通土布做的。现在连浅栗色的土布也不太多,许多士兵都穿上缴获的北佬军服。那蓝军服经胡桃壳染色后就成了深褐色。媚兰算是碰到难得的好运道,弄到点灰色的绒面呢,刚好够做一件上装,尽管未免太短了点,但毕竟是件上装。原来她在医院里曾经看护过一位查尔斯顿的伤兵,他临死时剪下一绺儿头发,连同他口袋里仅有的钱寄给他的母亲,媚兰还附了一封信安慰她,信上故意不谈他临终时所受的痛苦。后来那伤兵的母亲就跟媚兰通起信来,当她知道媚兰的丈夫在前线,就把她原先为儿子准备的灰布衣料,连同那些铜纽扣,一起寄给了媚兰。那衣料质地很好,又厚实,又暖和,还稍稍带有光泽,不用说是从封锁线那边来的,而且价钱一定很贵。现在媚兰已把它交给裁缝,还催他务必在圣诞节上午以前完工。思嘉很想不惜任何代价能把这套军装的其余部分配齐,可是在亚特兰大根本别想弄到任何衣料。
她已经准备了一件给艾希礼的礼物,可是跟媚兰的生辉的灰上衣一比,就不免黯然失色。那是个小针线包,是用法兰绒做的,里面有一整包白瑞德从拿骚给她带来的缝衣针,这在当时是不容易弄到的。还有她的三条亚麻手帕,得自同一个来源。再就是两卷线和一把小剪刀。可是她想送给他一点更体己的东西,如手套、衬衫、帽子之类像是妻子送给丈夫的东西。噢,对了,我一定得送顶帽子给他。艾希礼头上戴的那平顶军便帽看起来很可笑,思嘉向来不喜欢它。可是倘若铁壁将军杰克逊不喜欢垂边毡帽,偏偏要戴一顶平顶军便帽,尽管他并不见得因此就显得更神气一点,你又能拿他怎么样?在亚特兰大现在能够弄到的帽子就只有粗制的羊毛帽,比那难看的军便帽还要俗气。
她一想到帽子,就想起白瑞德。他的帽子可真不少,有夏天戴的宽边巴拿马帽、正式场合用的高礼帽,有猎帽,还有褐色的、黑色的和蓝色的垂边软帽。他要这样多的帽子有什么用?可是她的心上人艾希礼在下雨天骑马时只得让雨水从军便帽后面滴进他的衣领里,他是多么需要帽子呀!
“我要叫白瑞德把他那顶新的黑毡帽给我,”她暗自拿定主意,“我要在帽檐上镶一道灰色缎带,再把艾希礼的花环缝在上面,那它看起来一定很漂亮。”
她停下来一想,跟他要那顶帽子,看来没有个理由是不行的。她绝不能对白瑞德说是要来打算给艾希礼的,因为往常她哪怕只提起艾希礼的名字,他就一定会扬起眉毛摆出那副讨厌的样子。对,她得编造一个伤心的故事,说医院里的一个伤兵需要这顶帽子,绝不让白瑞德知道事情的真相。
整个下午,她都在想方设法跟艾希礼单独在一起,哪怕几分钟也行。可是媚兰与他寸步不离。因迪和霍尼两人,她们不长睫毛的浅色眼睛熠熠生辉,也时刻追随在他的左右。就连约翰·威尔克斯,一副为儿子而骄傲的神情,却也找不到跟他低声聊聊的机会。晚饭的情况也一样,大家都问了他许多关于打仗的事。打仗!谁管他打仗不打仗?思嘉觉得艾希礼未必很喜欢这个问题。他谈得很详细,不时发出笑声,整个饭桌上的谈话几乎完全由他一人支配,她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做过,可是他没有发表自己的见解。他只是讲讲笑话,说说朋友们的趣事,还高高兴兴地谈军队里的一些临时措施,以减轻饥饿和在雨中长途行军的苦恼。他还详细地描述了从葛底斯堡撤退的途中,李将军骑马从他们身旁经过时,看了看他们问道:“各位,你们是不是佐治亚军队?唔,没有你们佐治亚人我们的仗是没法打的!”
照思嘉看来,他这样热烈地谈个不休,好像是为了不让他们提出一些他不愿回答的问题。她看到他的父亲长时间苦恼地盯着他的时候,他的眼睛就会游移不定地低垂下来,这时她心中便会升起一阵淡淡的烦恼和困惑,不明白他心底里究竟隐藏着什么,不过这很快就过去了,因为她心里充满了只想和他单独相处的喜悦的幸福和强烈的愿望。
她心中的喜悦一直持续到围坐在炉火边聊天的每一个人都打呵欠时为止,于是威尔克斯先生带着两个姑娘回旅馆去了。他们走后,彼得大叔用灯照着艾希礼、媚兰、皮特帕特和她四人上楼,此时她情绪开始沮丧。在他们来到楼上过道里之前,艾希礼是属于她的,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哪怕整个下午他们两人没能说上一句私房话。可是现在,她说了一声晚安,她看见媚兰突然脸颊绯红,身子开始颤抖起来。她虽然好像在克服某种令人害怕的感情,却掩不住那副又害羞又幸福的神态。艾希礼打开卧室房门时,媚兰连头也不抬匆匆走进去了。艾希礼猝然道了声晚安,也没有看思嘉一眼。
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了,把思嘉留在门外。她不由得张开嘴巴,心里猛然感到一阵凄凉。艾希礼不再属于她了。他是属于媚兰的。媚兰只要活着一天,就可以和艾希礼走进卧室,把门关上——把世上别的一切都关在房门之外。
现在艾希礼又要走了,回弗吉尼亚去了,回去在雪中长途行军,回去在雪地野营中忍饥挨饿,回去忍受一切艰难困苦,回去以他满头金发的漂亮脑袋和他精力充沛的苗条身躯去冒险,就像脚下的一只蚂蚁一样,随时可能被人一脚踩死。那一星期的许多幸福时刻,散发出梦境般的美丽闪光,在匆忙中过去了。
那一星期过得真快,像是一场梦,散发出圣诞树和松枝的香味,闪烁着小蜡烛和家制金银丝装饰的光彩,梦中的每一分钟,像心跳一般迅速消逝。在那令人透不过气来的一星期间,思嘉怀着亦喜亦忧的心情,把每一分钟所经历的一些小事,保留在记忆里,以便他走后慢慢地回味。在今后漫长的岁月中,她在空闲的时候,可以细细咀嚼,从中得到一些慰藉。那些跳舞、唱歌、欢笑,她对艾希礼那样体贴入微,只要觉察到他需要什么,就赶快帮他拿来,看见他微笑就报以微笑,在他说话的时候就静静听着,目光一刻也不离开他的身上,以便把他身上的每一根线条、眉毛的一扬和嘴角的一动,这一切的一切,都深深地印在脑海里——一星期过得如此之快,而战争却永远不会终止。
此刻艾希礼在楼上跟媚兰话别。思嘉坐在客厅里的长沙发椅上,膝上放着准备给他的赠别礼物,默默祷告上苍叫他一个人下来,以便她能和他单独相会片刻。她竖起耳朵听楼上的动静。可是这屋子出奇的寂静,连她自己的呼吸声都似乎很响。皮特姑妈正在卧室里倒在枕上哭泣,因为半小时之前艾希礼已经向她辞行过。关着媚兰的卧房里也没有传出低语声或啼哭声。思嘉觉得艾希礼在卧室跟妻子告别似乎已有好几个钟点了,他在跟妻子告别时待在卧室里的每一分钟,思嘉心里都恨恨不已。因为时间过得太快,他剩下的时间已经太少太少了。
她想起了她本来想在这一个星期里跟他说的话,可是这许多话一直没有机会说。现在她晓得也许永远没有机会跟他说了。
她想要说的事情中,有些是没什么意义的小事,比如“艾希礼,你会处处小心的,是吗?”“当心别把脚弄湿了,你这人很容易感冒的。”“别忘了在胸口衬衫里面垫一张报纸,它是很能挡风的。”但是也有一些事是比较要紧的。还有一些更为要紧得多的事,是她想从他自己的嘴巴里说出来的,或者,如果他不说,她希望能从他的眼神里看出来。
有这样多的话要说,然而却没有时间,剩下仅有的几分钟也可能因为媚兰要送他到大门口,送他到马车上,从而被剥夺掉。她为什么不在过去的一星期里找个机会呢?可是,媚兰片刻也不曾离开他的身边,她一双爱慕的眼睛老是在关注着他。而且,从早到晚,艾希礼独处的时光,都有邻居、亲戚和朋友来看他。到了晚上,卧室门一关,就只有媚兰和他在一起。在最近几天中,他的目光,他的言谈,对思嘉除了像对一个亲妹妹或者对一个终身好友的挚爱以外,再没有流露出什么别的感情。她在没有弄清楚他是不是还爱着她以前,绝不能让他就此离去。因为此去说不定就是永别,如果她知道他爱着她,那么即使他死了,她也可以把他秘密的爱,珍藏在心底里,永远伴随着她,给她安慰,直到她生命最后的一刻。
她仿佛等了无穷的时间,终于听见楼上卧室里有他的脚步声以及房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她听见他走下楼来。一个人,感谢上帝,媚兰想必经受不起那离别之情,留在房间里黯然悲伤不已。她总算能够得到和他单独在一起的几分钟宝贵的时间。
他慢慢地走下楼梯,马刺叮当作响,她还听见军刀撞击高筒靴发出的声音。他走进客厅时目光忧郁,他想强作笑颜,可是却拉长着脸,脸色苍白,好像一个因内伤而出血过多的人一样。她站起身来迎着他,心里充满自豪感,觉得他是她所见到过的天底下最英俊的军人。他的枪套和腰带擦得雪亮,银马刺和刺刀闪闪发光,这都是彼得大叔的功劳。他的新上衣不大合身,裁缝只顾赶时间,有几道缝做歪了。再说它和那打了补丁的破土布裤子以及那斑痕累累的靴子也很不配。然而,即使他真的披着银制的甲胄,在她眼里,也不会像他现在这样光彩夺目。
“艾希礼,”她突然向他央求道,“我送你上车站好吗?”
“请不要送吧。爸爸和妹妹都要去车站。再说,我宁愿在这里和你话别。我们有许多值得回忆的东西,你何苦到车站去挨冻呢?”她马上放弃了原先的计划。因迪和霍尼对她素来没有好感。有她们两人在车站送行,她别想跟艾希礼有私下谈话的机会。
“那我就不去,”她说,“瞧,艾希礼!我还有一件礼物送给你。”
现在正是给他的时机,她略带羞涩地把包打开。这是一条黄色的长腰带,是拿厚实的中国丝绸做的,镶着密密的流苏。几个月以前,白瑞德从哈瓦那给她带来了一条黄色围巾,用紫红色和蓝色绣着华丽而俗气的花鸟。在上星期里,她耐心地把绣着的花鸟拆掉,把那方围巾剪开,拼成一条长腰带。
“思嘉,腰带真漂亮!是你自己做的?那我一定更珍惜它。给我戴上,亲爱的。弟兄们看见我这奇妙的新上衣和腰带,一定会眼热得不得了。”
她把漂亮的腰带绕在他的细腰上,套在皮带外面,打了个同心结。媚兰虽说给了他一件新上衣,可是这腰带却是她的礼物,是她自己的秘密心意,让他带着它走上战场,让他一看见它,就会想起她来。她向后退了一步,得意地打量着他,觉得她的骑士真是漂亮到了极点,即使是那带有神气活现的腰带和鸟羽的杰布·斯图尔特,也没法跟他相比。
“真漂亮。”他摸着腰带的流苏,又说了一遍,“可是你一定是拆了一件衣服或围巾改做的。你不该这样做,思嘉,现在漂亮的东西是很不容易弄到的。”
“哦,艾希礼,我宁愿——”
她本来想说:“假如你需要的话,我宁愿把我的心裁开给你穿戴。”可是她说的却是:“什么事我都愿为你效劳!”
“真的吗?”他问道,脸上的愁云消散了些,“那么,你能够帮我做桩事,思嘉,让我人不在的时候心里可以稍微放心一点。”
“什么事?”她快活地问道,打算毫不犹豫地承诺哪怕是最最困难的事情。
“思嘉,你肯不肯帮我照顾媚兰?”
“照顾媚兰?”
她的心往下一沉,只觉一阵难受的失望。她期待中的美好瑰丽的请求原来如此!她不由得勃然大怒,此时此刻是她跟艾希礼在一起的时刻,他应该属于她的。可是,尽管媚兰人不在,她的阴影却仍然阻挡在她跟艾希礼之间。他为什么在他们话别的时刻还要提起媚兰的名字?他怎么竟会向她提出这样的请求?
他并没有察觉她脸上的失望神情。像往常一样,他对她其实是视而不见,他的目光只是随意地经过她又看到别的地方去了。
“是的,请留意她,照顾她。她非常脆弱,自己却不知道。她参加缝纫,参加看护,会把身体搞垮的。她又和顺又胆怯。她除了皮特姑妈、亨利大叔和你以外,就没有别的亲人了。唯一的亲戚是梅肯的伯尔家,他们又是远亲。至于皮特姑妈——思嘉,你晓得她就像个孩子。亨利大叔已经老了。媚兰非常喜欢你,不单单是因为你是查利的妻子,而且因为——喏,因为她喜欢你这个人,把你当作姐姐看待的。思嘉,我一想起万一我被打死了,她没有一个人可以投靠该怎么办的时候,就难免要做起噩梦来。你能答应我吗?”
她被他那几个带着凶兆的字“万一我被打死了”吓蒙了,竟没有听见他最后那句请求她的话。
她每天看伤亡人员名单,总是提心吊胆的,心想万一他惨遭不测,那就一切全完了。可是她内心却总觉得即使邦联军队全军覆灭,艾希礼也定能幸免于难。可是现在他竟自己说出这样可怕的话来!她不由得吓得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而且她的恐惧带着迷信的色彩,不是理智可以克服的。她身上的爱尔兰血液使她相信预感,特别是关于死亡的预见。她从他那双灰色的大眼睛中看出深深的悲哀,她只能解释为他犹如一个人感觉到有一只冰凉的手指搁在他的肩头,听到了报丧女妖[50]的呼号。
“你不该那么说,你根本不该那么想。说起死字是要倒霉的!噢,你快做个祷告!”
“你来帮我祷告,再点上几支蜡烛。”他说,听见她那惊慌紧张的语气,不觉笑了起来。
可是她却答不出话来。她心里浮现出一幅可怕的图景:艾希礼远远离开了她,躺在弗吉尼亚的雪地里,死了。他仍在继续对她说着话,他的话里含有一种特性,是一种悲伤的、听天由命的语气,这就增强了她的恐惧,竟把她刚才的失望和愤怒都给驱散了。
“我正是为了这个原因才来求你帮忙的,思嘉,我不知道将来我会怎么样,或者说,我们中间的哪一个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不过,等到结束的时候,我远在外地,即使我还活着,也因为远在他乡而无法照料媚兰。”
“结——结束?”
“战争结束——也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终结。”
“可是,艾希礼,你总不认为北佬会打毁我们吧?这整整一个礼拜你不是都在说李将军多么强大——”
“这整整一个礼拜我都在扯谎,就跟所有休假的人一样都在撒谎。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为什么要叫媚兰和皮特姑妈害怕呢?思嘉,我认为北佬会把我们打败。葛底斯堡那一仗就是结局的开始。后方的家里人现在还不明真相,不晓得我们的处境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可是——思嘉,我们的人现在是光着脚板的,而弗吉尼亚的积雪是深深的。我要是看见他们冻僵了的脚,拿破布和旧布袋裹着,看见他们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带血的脚印,再看看自己脚上完好的靴子——噢,我会觉得我该把靴子送掉,也和他们一样光着脚板才好。”
“哦,艾希礼,请答应我你不要把靴子送掉!”
“我看到我方的这种情况,再看到北佬的情况,于是我晓得一切都要完了。思嘉,北佬花钱从欧洲雇来成千上万的雇佣军!我们最近抓住的俘虏大多数连英语都不会说。他们中有些是德国人,有些是波兰人,有些是说盖尔语的狂暴的爱尔兰人。可是我们要是损失了一个人,就没法补充。我们鞋子穿破了,也没鞋子补充。我们被封锁了,思嘉。我们不可能跟全世界作战。”
她狂乱地想道:“让整个邦联都化为齑粉吧。让世界毁灭吧。可是你不能死!你要是死了,叫我怎么活下去呢!”
“我刚才说的话,希望你不要说出去,思嘉。我不想叫旁人担惊受怕。就是你,我本来也不想让你受惊。可是我既然要求你照料媚兰,就不能不把话说明白。她身子单薄,性格软弱,不像你那样坚强,思嘉。我要是知道将来万一我出了什么意外,有你和她在一起,我就放心了。你肯答应的,是吗?”
“哦,是的,”她喊道,因为此刻她眼看他正面对死神,她宁愿什么都答应下来,“艾希礼,艾希礼,我不能让你走!我实在没有勇气让你走了!”
“你一定要勇敢些,”他的声音起了微妙的变化,响亮、深沉、急速,似乎受着内心的驱使,“你一定要勇敢些,要不我怎么能支撑得住呢?”
听了他的话,她不由得高兴地朝他脸上迅速地扫了一眼,想看出他的意思是不是说跟她分别使他非常伤心,甚至也使她伤心。他的脸还是像刚才跟媚兰告别后下楼时那样拉长着,但是从他的眼神里她却看不出什么异样的东西。他俯下身子,捧住她的脸,在她额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思嘉!思嘉!你真美,真好,真坚强。你不但是面貌长得美,亲爱的,你的一切,你的身体,你的思想,你的心灵,没有一样不美的。”
“哦,艾希礼,”她幸福地低声喊道,他的话和亲吻使她陶醉,“除了你再没有别人曾经——”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我比大多数人都更理解你,更能看出埋藏在你内心深处的许多美好东西。别的人太粗心,不留神是注意不到这些的。”
他停住了话头,手从她脸上放了下来,却还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等待片刻,屏住气等他说下去,踮起脚想听他说出那三个神奇的字,可是这三个字却没有被吐出来。她狂热地在他脸上搜寻着什么,她的嘴唇不由得哆嗦起来,因为她发现他的话分明已经说完了。
这是她的希望遭到第二次破灭,她的心再也忍受不住,孩子气地轻轻喊了一声“哦!”便坐下来,同时泪水刺得她的眼睛发痛。随后她听见车道上一阵响动从窗外传来,使她清楚地意识到艾希礼动身的时刻已经到了。彼得大叔身上裹着条被头,已经把马车赶了出来,准备送艾希礼到车站去。此时的思嘉,比起一个异教徒在听见水波拍打凯龙[51]的船只时,心里还要难受。
艾希礼非常简要地说了声“再见”,便从桌上拿起那顶她从白瑞德那里骗来的宽边毡帽,走进黑暗的前廊。他的手搁在客厅门的把手上,转过身来,带着绝望的神色,久久地望着她,仿佛要把她的脸容与身影上的每一细节都跟着他一起带走。她从迷糊的泪眼里看着他的脸,喉咙里绞痛得像要令她窒息,她知道他要走了,要离开她的照料,离开这座安全的屋子,走出她的生活,也许永远不再相见,却没有说出她朝思暮想的那三个字。时间就像磨坊里推动水车的急流一样流走了,现在为时已晚了。她猛地跳起来,跌跌撞撞地穿过客厅,奔进走廊,一把抓住他腰带的一端。
“亲亲我,”她低低地说,“跟我吻别吧。”
他双臂轻轻搂着她,低头靠拢她的面庞。他的嘴唇一接触到她的嘴唇,她的双臂就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霎时间,他把她的身子紧紧贴着自己的身子,她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紧张起来。随后,他很快地把帽子扔在地板上,这才举起手来,把她的臂膀从他的脖子上挪开。
“不,思嘉,别这样。”他低声地说,使劲握住她交叉的手腕,握得她手腕直发痛。
“我爱你,”她声音嘶哑,“我一直在爱你,从来没有爱过别人。我跟查利结婚是为了——想气气你。哦,艾希礼,我太爱你了。只要能够靠近你,我宁愿一步一步从这里一路走到弗吉尼亚去,我愿意帮你做饭,给你擦靴,给你喂马——艾希礼,说一声你爱我!我今后的一生就能靠你的爱情生活下去!”
他忽然弯下腰去捡帽子,这时她又瞅了一眼他的脸。这是一张她所见到过的最最不快活的脸,那上面漠然的神色消失了。上面写着的是他对她的爱,以及因为她爱他而感到的快乐。然而与此同时,又混杂着羞愧和绝望的神情。
“再见。”他粗嘎地说道。
大门咔啦一声打开了,一阵冷风扫进屋子,卷起窗帘。思嘉瑟瑟发抖,目送他朝马车走去,军刀在冬天无力的阳光下闪烁,腰带上的流苏轻快地飘荡着。
第十六节
1864年的一月和二月,在凄风苦雨和阴郁压抑的气氛中过去了。葛底斯堡和维克斯堡相继失利,南方战线的中段已经崩溃。经过惨烈的战斗以后,几乎整个田纳西州都落入敌军手中。可是屡屡的败绩并没有摧毁南方的精神。确实,坚强的决心已取代了热切的希望,人们仍然看到了希望,从乌云下面看到了银色的镶边。理由之一,去年九月,北军在田纳西州企图乘胜挺进佐治亚,就被南方将士英勇地击退了。
那一仗是在佐治亚州最西北角的奇卡毛加打的,是战争开始以来在佐治亚土地上第一次激烈的战斗。北军攻下查塔努加以后,就经山间狭道进入佐治亚境内,结果受重创而被赶了回去。
南方获得奇卡毛加大捷在很大程度上应归功于亚特兰大和它的铁路线。当时朗斯特里特将军从弗吉尼亚火速挥师南下,经亚特兰大向北直指田纳西。数百英里的铁路线上,一切客货运输全都停止,东南部所有的车辆都集中起来运送军队。
亚特兰大人看着一辆辆军车一个小时接着一个小时轰隆轰隆地驶过,有的是客车车厢,有的是货车车厢,还有的是没有顶篷和没有边板的货车,满载着高声呼喊着的士兵。这些士兵没有食物,顾不上睡眠,他们没有马匹,没有救护车,没有给养,没有其他的东西可等待,跳下火车立即投入战斗,把北佬赶出佐治亚,赶回田纳西去。
这次胜利是开战以来的最大伟绩。亚特兰大人觉得如果没有本地的铁路,这一仗就不可能打赢,因此都很自豪,都有一种内心的自我满足。
南方所需要的正是奇卡毛加的喜讯,以使军队的士气在整个冬季都振奋起来。现在人人都承认北佬士兵善于战斗,而且他们终于有了好的将领。格兰特[52]是个屠夫,只要取得胜利,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可是他偏偏常能打胜仗。谢里登的名字是南方人一听见就害怕的。还有个叫舍曼的也越来越常为人所道及。他是在田纳西州和西部的几次战役中打出名的,以果断而残忍著称。
自然,这些人是没法跟李将军相比的。对李将军和对军队的信赖依然很牢固,对最后胜利的信心也从来没有动摇。但是战争已经拖了这样长久,有这样多的人阵亡,这样多的人负伤,这样多的人终身残疾,留下了这样多的孤儿寡妇。而且前面的战事还长着,这就意味着更多的伤亡和更多的遗孤遗孀。
更糟的是,在平民百姓中,已经隐隐约约产生了对上层人士的不信任感。不久许多报纸对戴维斯总统本人以及他进行战争的方式开始公开加以指责。邦联内阁内部有些纷争,戴维斯总统和将领之间也有些分歧。通货急剧贬值。军鞋和军服供应不足,军火和药品更是奇缺,铁路上有好些车厢和路轨遭受北佬破坏,需要有新的来补充。前方的将领需要补充新兵,然而兵源却越来越少。最坏的是有些州的州长,包括佐治亚州的布朗州长在内,不肯把自己州的兵力和武器派出州外去,当时各州都保留一些地方精锐部队,邦联政府非常需要他们,可是不管政府怎样向各州提出请求,全都无济于事。
随着通货又一次贬值,物价再度飞涨。牛肉、猪肉和奶油卖35元一磅,面粉1400元一桶,苏打100元一磅,茶叶500元一磅。御寒的服装难得见到,即使能够买到,价钱的昂贵也令人望而却步。因此亚特兰大的主妇就拿破布做旧衣服的衬里,还垫上报纸挡风。鞋子有用真皮做的,也有用纸板做的,价钱从200元到800元不等。女人都穿上了绑腿式的鞋子,鞋帮是拿旧羊毛围巾或者剪下旧地毯做的,鞋底用的是木头。
此时南方实际上已处于北佬的包围之中,只是很多人还不了解实情。北佬的炮艇已把港口的网绳抽紧,能够漏过封锁线的船只极其稀少。
南方人的生活向来是靠卖棉花的钱去买他们不生产的东西,可是现在却既不能卖也不能买。杰拉尔德有三年收获的棉花堆放在塔拉轧棉房附近的棚子里,可是对他一点好处也没有。这些棉花如果在利物浦,可以卖上十五万块钱,可是根本没希望运到那里去。杰拉尔德本来是个有钱的人,现在却变得要他担心怎样叫他的一家子和他的黑奴度过冬天了。
在整个南方,大多数棉花种植场主都处于同样的困境。他们历来都是拿卖棉花得来的钱去换取生活必需品,现在封锁一天紧似一天,棉花根本到不了英国的市场。以农业的南方和工业的北方交战,就需要许许多多工业品,这些东西在和平时期南方是从来也想不到事先买好储备起来的。
这种形势正是投机商和发国难财的人的大好时机,于是这类人就应运而生。由于粮食和服装日渐稀少,物价一再暴涨,公众反对奸商的呼声也日益强烈。在1864年初的一段日子里,不论打开哪一份报纸,都可以看到尖锐的社论,把投机商斥之为贪婪的兀鹰和吸血的水蛭,并呼吁政府严加制裁。政府确实也尽了最大努力,然而收效甚微,因为政府处处受到困扰,已经难以应付。
使公众深恶痛绝的莫过于白瑞德其人。他见跑封锁线已变得过于危险,便把几条船卖掉,公然做起粮食投机买卖来。他的种种劣迹从里士满和威尔明顿传到亚特兰大,使往日曾接待过他的人都深感羞愧。
亚特兰大虽然经受着种种艰苦与磨难,但它的一万人口却在战争期间翻了一番。北佬的封锁,恰恰给它增加了威望。因为在南方,海港城市无论是在商业方面还是其他方面,都占有主宰的地位,这是由来已久的。现在海港被封锁了,有的港口城市被敌军占领,有的被包围,南方得靠自己救自己。倘若南方想要赢得胜利,内地便举足轻重了,因而亚特兰大现在一跃而为左右形势的中心了。本地市民和邦联其他各地一样,也在忍受着困苦、匮乏、疾病与死亡,可是就城市而论,亚特兰大在战争中却得大于失。它作为邦联的心脏,正在有力地搏动着。铁路是它的动脉,片刻不停地输送着人员、军火和给养。
思嘉穿着破烂的衣服和补过的鞋子,这在平时她定会觉得难堪。可是现在她并不介意,因为她所关心的人反正不在眼前,看不见她这副模样。这两个月她很快活,多年以来还没有这样快活过。她搂着艾希礼脖子的时候不是曾经感觉到他的心跳吗?她在他的脸上看到过那绝望的神色,不是比任何誓言都更明白吗?他是在爱着她。对此她深信不疑,这信念使她异常高兴,因此对媚兰也就更加友好。现在她倒可以可怜媚兰,还多少有点轻视她,觉得她太愚蠢,太没有眼力。
“等战争结束!”她想,“等战争结束——那时……”
有时候她一想起来又不免稍微有点害怕:“那时怎么样呢?”可是她马上就把这念头丢开。等到战争结束,一切事情自然会解决的。如果艾希礼爱的是她,当然不能再跟媚兰共同生活下去了。
可是,离婚是不能考虑的。埃伦和杰拉尔德是虔诚的天主教徒,绝不会答应她去嫁给一个离了婚的男人,这样做就意味着要脱离教堂;思嘉想好后下定决心,如果要在教堂和艾希礼二者之间做出抉择的话,她要的是艾希礼。不过,哦,这样一来势必要引起公众的非议,离了婚的人不仅为宗教而且为社会所不容。没有哪一家人家肯接待离了婚的人。然而为了艾希礼的缘故她倒也并不害怕这些,她愿意为他做出任何牺牲。
反正等到战争结束,一切总可迎刃而解。如果艾希礼深深地爱着她,就一定能想出个办法来。她会要他去想办法的。日子每过去一天,她脑子里就更进一步深信他对她的忠诚,就更有把握认为他在北佬被最终击败以后定能做出圆满的安排。不错,他曾经说过北佬会打垮他们。思嘉觉得那简直是蠢话,他说这话的时候一定是心神不宁,而且感到疲倦了。北佬打胜打败,她觉得无所谓。要紧的是战争快点结束,艾希礼可以快点回家。
随后,就在三月里的雨夹雪把人人都关在屋子里的时节,那可怕的打击降临了。媚兰眼里闪着快活的光辉,不安而又得意地低着头告诉思嘉,说她快要有孩子了。
“米德大夫说在八月底或者九月份生下来,”她说,“我前些日子就感觉到了,可是到今天才完全肯定。哦,思嘉,真是太好了。我一直羡慕你的韦德,一直想有个孩子。我以前总担心我不会有孩子,而我是巴不得能有一打孩子!”
思嘉正在梳头,准备上床睡觉,听媚兰一说,手不觉停住了,梳子擎在半空中。
“我的天!”她喊了一声,一下子没有明白过来。然后她忽然想起媚兰关着的卧室门,心里不由得像刀绞一般,仿佛艾希礼是她的丈夫,干出了不忠于她的事似的,有了孩子。艾希礼的孩子。哦,他怎么可能?他爱的是她,而不是媚兰啊!
“我晓得你要吃惊的,”媚兰喘着气喋喋不休地说道,“简直太好了,是吗?哦,思嘉,我不晓得给艾希礼怎么写才好!信上写怪不好意思,不如当面跟他说,要不——要不,嗯,暂时不告诉他,让他慢慢地注意到是这么回事,你晓得——”
“我的天!”思嘉说,差一点哭了出来,她一把抓住梳妆台的大理石台面,任凭手里的梳子掉下来。
“亲爱的,别那样,你晓得有了孩子并不是坏事。你自己就这样说过的。千万不要为我担心。你真好,这样关心我。不错,米德大夫说过我是——是,”媚兰脸一红,“太窄了,不过也许我还不至于有什么麻烦,呃——思嘉,你当初有了韦德的时候,是不是写信告诉查利,还是你妈妈写信,要不,是奥哈拉先生写信告诉他的?哦,亲爱的,我要是有个母亲该多好!我简直不晓得怎样——”
“别说了,”思嘉猛喝一声,“别说了!”
“哦,思嘉,我真蠢!对不起。我猜想幸福的人大概全是自私的。我竟把查利给忘了,我一时疏忽——”
“别说了!”思嘉又喊了一声,竭力控制自己脸上的表情,镇静自己的情绪。千万,千万不能叫媚兰看出破绽,也不能引起她的猜疑。
媚兰是个最最机灵的女人,马上意识到自己的残酷,不由得泪水盈眶。她怎么竟这样糊涂?竟让思嘉想起了韦德是在查利去世几个月以后才出生的呢?
“我来帮你脱衣服吧,亲爱的,”她低声下气地说道,“我来给你揉揉头吧。”
“你走开吧。”思嘉说,脸色犹如石头。媚兰自怨自艾地哭着跑出房间,思嘉独自倒在床上,她没有流泪,她的自尊心受到伤害,心中充满妒忌和幻灭的感觉。
她觉得自己不能够再跟一个怀着艾希礼的孩子的女人住在同一座屋子里,她觉得应该回到塔拉,那里才是她自己的家。她今后再要看到媚兰,她不知道怎么能叫媚兰不从自己脸上看出内心的秘密。第二天她起床后,就拿定主意,一吃罢早饭马上就打点行装。在早餐桌上,思嘉神情沮丧,默默不语,皮特迷惑不解,媚兰忐忑不安。就在这时,忽然送来了一封电报。
这是艾希礼的勤务兵莫斯拍给媚兰的。
“我已经到处寻遍,可是没能发现他的踪迹。我是否应该回来?”
三个女人睁大眼睛,惊恐地默默相望,不明白它意味着什么,思嘉一下子把要回家的事全忘了。不等早饭吃完,三个人就乘马车去给艾希礼的上校拍电报。可是刚走进电报局,上校的电报已经到了。
“威尔克斯少校三日前执行侦察任务时失踪,谨此奉闻。请静候消息。”
归途中的景象一片凄凉。皮特姑妈捂着手帕痛哭。媚兰直挺挺地坐着,脸色苍白。思嘉目瞪口呆地瘫倒在马车的角落里。一进家门,思嘉跌跌撞撞上楼到卧室里从桌子上抓起念珠,马上跪下来要祈祷。可是祈祷词却一时想不起来,只觉得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恐惧,她隐约意识到上帝因为她的罪孽而不理睬她。她不该爱上一个结了婚的男人,而且想把他从他的妻子那里抢走,因此上帝要杀死他,以示对她的惩罚。她想祈祷,可是她不敢把眼睛抬起来对着上天。她想哭泣,却没有眼泪。泪水似乎在她心头汹涌,她的胸口似乎有滚烫的泪水在沸腾,只是流不出来。
媚兰推开房门走进来。她的脸像是用白纸剪成的一个心形,镶在黑发的框架里。她眼睛睁得很大,像一个在黑暗中迷路后吓破了胆的孩子。
“思嘉,”她伸出双手说道,“你一定要原谅我昨天说过的话,因为你是——因为我现在就只有你了。哦,思嘉,我知道我的丈夫死了!”
一时间,她倒在思嘉怀里抽泣着,小小的胸脯起伏不停。一时间,她们俩又都倒在床上,紧紧依偎着,思嘉也哭起来了,脸贴着媚兰的脸,泪水沾湿了彼此的脸颊。她们哭得多么伤心,但是比哭不出来却要好受些。“艾希礼死了——死了,”她想,“是我害死他的,我不该爱他。”于是她又不禁失声痛哭起来。媚兰从她的哭泣中得到一点安慰,双臂又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
“至少,”她轻轻地说,“至少——我有了他的孩子。”
“可是我,”思嘉心想,一时悲痛万分,自然想不到去妒忌她,“我什么也没有——没有——没有,除了他跟我告别时脸上的表情。”
第一批报告是关于“失踪——据信已遇难”的人,接着这些人的名字就出现在伤亡人员的名单上。媚兰给斯隆上校拍了十多次电报,最后才收到一封信,深表同情地解释说,艾希礼曾率领一个小队骑马出去侦察敌情,迄今尚未返回。另据报道在北佬的战线上曾经有过一次小的开火。莫斯闻讯痛不欲生,一度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艾希礼的尸体,结果一无所获。媚兰此刻却出人意料地平静,给莫斯电汇了一点钱,通知他回来。
等到伤亡人员名单上出现了“失踪——据信已被俘”的名字以后,这悲惨的一家子才又出现了希望和喜悦。媚兰几乎不肯离开电报局一步,而且每班火车都要去接,希望能等到信件。妊娠期的种种不愉快的反应开始呈现出来,她已经是一个病人,可是她却不肯听从米德大夫的吩咐躺在床上。她身上有着狂热的精力,使她无法安静下来。夜晚,思嘉上床多时,还听见她在隔壁房间里走个不停。
一天下午,媚兰由惊慌的彼得大叔赶着马车,由白瑞德扶着从城里回到家里。原来她在电报局晕了过去,刚好白瑞德经过那里,看见当时的情景,就把她送回家来。他把她带到楼上卧室里,给她垫上枕头,让她靠在床上,其余的人手忙脚乱地跑来跑去找热砖头、毯子和威士忌。
“威尔克斯太太,”他突如其来地问道,“你快要生孩子了,是吗?”
媚兰当时若不是那么昏昏沉沉,那么疲惫不堪,那么伤心欲裂,这个问题一定会使她非垮了不可。即使女友问起她有关妊娠的事,她也会感到难堪,到米德大夫那里去,她就更觉得难受了。至于男人,尤其是白瑞德问出这样的问题,就简直是无法设想的事了。可是现在她是那么可怜而衰弱地躺在床上,只好默默地点了点头。一经点头之后,她觉得提起这事似乎也并不那么可怕,因为他态度很友好、很关切。
“那你就更加需要当心身子。你这样跑来跑去,忧心忡忡,对你不会有什么好处,说不定会对孩子有害。威尔克斯太太,我一定会运用我在华盛顿那边的影响帮你打听威尔克斯先生的消息,他若是当了俘虏,北军的名单上一定有他的名字。若是没有他——嗯,不明不白确实是最叫人难受。不过你一定要答应我你得当心你自己,要不,凭着上帝发誓,我就不来帮助你。”
“哦,你真好,”媚兰喊道,“人家怎么竟把你说得那样坏?”然后,她觉得这话说得不很得当,又想起怎么跟男人谈起自己怀孕的事来,不觉一阵战栗,又软弱地哭起来。等到思嘉拿法兰绒包着块热砖头飞奔到楼上的时候,看见白瑞德正在轻轻地在她手上拍着。
白瑞德还真的说到做到。谁也不知道他有什么本事,也不敢问他,生怕他会承认跟北佬有密切的联系。不到一个月工夫他就打听到了消息。这消息使她们几个听了先是欣喜若狂,可是不久便成为她们心中难耐的焦虑。
艾希礼没有死!他受伤后被俘,从记录上看他现在在伊利诺伊州罗克岛上的一个俘虏营里。她们在最初的喜悦里,只想到他还活着,别的什么都没有想到。等到她们冷静下来,相互看看,喊出“罗克岛!”几个字的时候,那语调简直就跟喊“地狱里!”没有什么两样。因为正如北佬听到安德森维尔[53]会觉得臭不可闻一样,南方人有亲人被俘的只要听到罗克岛不免就要心寒。
当时林肯不肯交换俘虏,认为邦联方面不胜负担看管俘虏,可以促使提早结束战事,因而在佐治亚的安德森维尔有好几千北军俘虏。邦联军本来就粮食不足,自己的伤病人员都几乎没有药品和绷带,哪里还顾得上俘虏。他们给俘虏吃的也就是自己的士兵在战地凑合着吃的东西,像肥猪肉、干豌豆之类,结果北佬吃了就像苍蝇似的大批死亡,有时一天要死掉上百人。北佬听到消息,一怒之下,决心对南方俘虏采取更严厉的报复手段,条件最差的俘虏营就要数罗克岛。吃的东西很少,三个人合盖一条毯子,加上天花、肺炎和伤寒肆虐,使那地方被人们称为传染病医院。被送到那里去的人有四分之三不能生还。
艾希礼偏偏就在那个可怕的地方!艾希礼虽然活着,可是他受了伤,而且他是在罗克岛。他被带到那里去的时候,伊利诺伊想必积雪很深。在白瑞德打听到他的消息后,他会不会因伤重而死去?他会不会染上天花?他会不会害了肺炎在说胡话,身上连条盖的毯子也没有?
“哦,白瑞德船长,有没有什么法子——你能不能运用你的影响把他交换回来?”媚兰恳求道。
“林肯先生是仁慈的,公正的,他对比克斯比太太战死的五个孩子,洒下大量的热泪,可是他对在安德森维尔坐以待毙的几千名北佬将士,却没有眼泪可洒了,”白瑞德说着,歪了歪嘴巴,“即使他们全都死掉,他也不管。命令已经发出了。不交换。我——我以前没跟你说,威尔克斯太太,你丈夫本来有个机会可以出来的,可是他拒绝了。”
“哦,不!”媚兰喊道,不相信真有其事。
“是真的。北佬正招兵到边防线上去打印第安人,他们要在邦联的俘虏中招募。不管哪一个俘虏,只要宣誓愿意服役两年去打印第安人,就可以被释放,送到西线去。可是威尔克斯先生拒绝了。”
“哦,他为什么拒绝?”思嘉嚷道,“他为什么不假意宣誓,等到一出监牢,马上就开小差回家来?”
媚兰激愤地朝她转过身来。
“你怎么能叫他做出这种事来?先是宣誓背叛自己的邦联,然后再违反自己向北佬许下的诺言!我宁愿他死在罗克岛,也不愿他那样宣誓。他假如死在监牢里,我会为他感到自豪。但是假如他像你说的那样,我就再也不愿跟他见面了。当然,他拒绝了。”
后来思嘉送白瑞德到门口,愤愤不平地问了一句:“假如是你的话,你会不会先到北佬那里入伍,免得在那地方等死,然后再想法子逃回来呢?”
“我当然会。”白瑞德说,露出在髭须下面的牙齿。
“那么,为什么艾希礼不那么做呢?”
“因为他是个上等人。”白瑞德说。可是思嘉弄不明白,他在吐出这样一个高尚的字眼的时候,语气里怎么竟带着如此强烈的讽刺与轻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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