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忽觉门旁一阵风起,飘然走入一人,掩到身边。白萍抬头一看,原来是淑敏悄然而至,忙向她点头笑了一笑,才缓缓立起来,要和她握手。淑敏笑着道:“累你久等了,对不起得很。”说着就伸手和他握着。白萍此际,忽然看出淑敏面色,颇觉异於平常,颜色惨自,似乎方才受过什么激刺。眼圈儿红红的,又像哭过不久。但是眉梢目角,却仍含了一团喜意,瞧着暗自诧异。便随口道:“何必客气,淑妹,你的朋友走了么?”淑敏眼中似变成一种神秘的光,向白萍看了看,接着摇头道:“没有。”白萍道:“倘然你正忙着,我明天再来好么?”淑敏道:“不必,你请坐。”白萍拉着她同走到一个长沙发上并肩坐下。淑敏道:“你吃过饭了么。”白萍道:“吃过了,在公司用过饭就跑了来。”淑敏笑道;“你倒不失信。”白萍道:“我这是第一次履行恋爱约法,遵从你的命令,怎敢失信?”淑敏一笑,露出雪白的小牙儿,道:“你以为今天的日子,在你的生活中有什么意义?”白萍道:“譬如我的全部生活,是一个很厚的月份牌吧,那么从今日起,才算揭开幸福的第一页。以后每揭一页,就能看见同样的幸福。”淑敏把目光从白萍面上移到自己足尖,悄然道:“咱们的月份牌,是合用一个,还是各有一个呢?”白萍道:“倘然有两个,也是一版印成。但是,我想咱俩应该公有一个。”淑敏道:“你能预料这月份牌上,都是幸福么?”白萍道:“岂止预料,我已揭开看见了,除了幸福,再无别字。”淑敏双眉一耸,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呼出来,道:“我很希望这样,并且希望今天月份牌第一张上,不会发现意外字样。”白萍昕她说话奇怪,不禁愕然暗惊,忙问道:“淑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淑敏道:“什么意思也没有,我不过说着玩儿。亲爱的,我看见你把幸福的爱情给我送来,正默默的期待呢。”白萍听她口中吐出“亲爱的”三个字,好似三把软钩,把心钩得动了起来,不禁转脸过去,冷不妨袭了她个香吻。淑敏躲避不及,羞红两颊,摇着他的手道:“老实些,万一式欧进来。”白萍的手被她摇撼,只觉两掌互握得较前更紧,好似她手指上有件很硬的东西,压迫自己的肌肉,无意中低头向下一看,见她的手已被自己反握在下,就轻轻把手腕一翻,立刻眼前一片金光闪动。淑敏这右手无名指上,竟戴着个赤金戒指,再一细瞧,这戒指上镶了三颗滚圆的珍珠,每个珍珠中间的距离约有二分,三珠夹成两空。上面影影绰绰的,还像刻着两个阴文的篆字。白萍被这戒指吸引着,低下头去细看,瞧出珠的隔空处,是“同心”两字,几乎忍不住惊叫起来。又再看看淑敏的另一只手,自己白天所替她带上的钻石戒指,仍然戴着,便扬起脸儿,怔怔的向淑敏相望。见淑敏好像并未注意他的发现,白萍只得再低下头,用自己的视线,把她的视线引导到那镶珠戒指上。淑敏已瞧见那戒指,仍自问道:“你瞧什么?”白萍轻轻用手指把那戒指顶起,淑敏道:“你看这戒指戴在这里不像样么?这是我预备和你交换的,因为等你快来,所以随便带在指上。”说罢就一手把镶珠戒指从指上取下,一手握过白萍右手,要替他戴上。一面说道:“我向来不喜欢戴手饰,正要出去买个戒指,和你交换,方才无意得了这个戒指,就给你算订婚的纪念吧。”白萍这时心意麻乱,有许多话要说。还未待说出,戒指已套到指上,方才吃吃的道:“你,这戒指,从哪里得来……?我的东西……?”淑敏微笑道:“你的东西,哦,怎会是你的东西。”白萍道:“倘然我没有认错,或者这物件不是另外同样的一个,我瞧着像是当初我和芷华订婚的戒指。”淑敏道:“不错么,倘然真像你说的那样,你把当日芷华给你的戒指,转赠了我,我也把当日你给芷华的戒指转赠了你,这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么?”白萍很恳切的道:“淑妹,到底这戒指是不是从芷华那里得来?”淑敏点头道:“不错。”白萍又问道:“是几时得着的。”淑敏想了一想,忽然提高了声音,说道:“就在一刻钟以前。”白萍听了这话,不觉悚然立起,想到自己来到张宅,已有半点多钟,淑敏得到这戒指,是在自己来了以后,其中大有可疑。不知是何道理。忙又问道:“是她寄给你的么?”淑敏摇摇头。白萍立刻恍然大悟,这戒指淑敏得到只一刻钟,并且不是芷华寄来,再把方才淑敏在内宅陪客,和式欧祁玲的神色,种种情形,综合着看来,便知道现在内宅的客是谁了。
两载睽离的故剑,竟发现在新欢的家中。想起当年恩爱,以及分离后的积愫,不觉热情炽发,急欲奔进内宅,和芷华见上一面。方才把身一转,还未举步。猛又想到芷华已归仲膺所有,自己又新与淑敏订婚,一对交颈鸳鸯,已变成分飞劳燕。这时见面,两下里只有难以为情,徒添惆怅。再说有淑敏兄妹在旁,更要难堪万状,不如咬着牙儿,不去见她也罢。想着把脚停住,瞧瞧淑敏,再想到自己从此与淑敏成为夫妇,日后岁月茫茫,久无与芷华相见之日,着想再得现在这样一个机会,恐怕永成虚望。竟该硬着头皮,去看看她的声音笑貌,算作最末次的纪念。但自己若迳自贸然进去,淑敏或者难免不悦。只好向她宛转陈情,求她帮着去见芷华一面。便对着淑敏,唇吻频动,话到口边,却又说不出来。淑敏只向着他笑,也不开口。半晌白萍才憋出一句道:“你可以,教我……她在里面么?”淑敏道:“谁呀?”白萍吃吃的道:“芷……芷华。”淑敏似乎一怔,道:“你怎知道她在这里?”说着又点头道:“是的,她在这里,她是下午火车来的。我从公司回家,不大工夫她就到了。”白萍问道:“她为什么事来?”淑敏道:“你想想,还有什么事?白天你不是看见她那封信了么,她来就为促成信中所说的事。”白萍道:“那么她只为撮合咱俩来的了。”淑敏道:“她第一次来的信。我没接到,想是邮寄失迷。所以又来第二次信,就是你看见的。哪知她还怕我变化竟亲身来了。方才她一进门。真算恰巧,就看见我手上的戒指,她当然认得,明白我已允许了你的婚事,非常欢喜,背着人向我道谢。哪知我正陪她吃饭,那个顶愚拙的李妈,跑进去报说你来访我。那李妈平常不会说整句的人话,偏偏在芷华面前,把你的名字报得清清楚楚,芷华就向我笑了,我只可打发式欧祁姐出来陪你。芷华才盘问我几时和你订婚?我实说就在当日白天。芷华想了想,又瞧瞧我手上戒指,就从手夹内取出这个戒指,递给我说:‘白萍既把他的订婚戒指给了你,我也把我的订婚戒指由你还给他。’”淑敏指那镶珠的戒指道:“她把这个给了我。我就依着她的意旨,把这个带出来又给了你。”淑敏说完,见白萍眼圈儿已变成红红的,知道他大动感旧之思,不知如何心动肠回,就看着他只点头儿。白萍忍不住问道:“她……她还在后面么?”淑敏不知怎的,面色也变成惨白,低声答道:“她还在后面,今天的事,我的地位很难。你们一对旧人,以先虽然曾有过隔膜,可是如今已解释开了,我看你的情形,总还系恋着她,她那一面也未尝不系恋你。不过她现在已成了边夫人。你呢,我姑且站在局外,你不必顾忌着我,我也绝不因为她而发生嫉妒。只是我也不便引诱边太太,和你再亲近。这其间只好请你们双方酌商。今天你们俩在我家里遇着,据我看实在是意外的缘分,错过这个缘分,恐怕以后也再难相见,总应该见面作个最末次的纪念,可是绝不能由我把你们拉到一处,因为我还要顾着边仲膺那一面呢。现在惟有请你们两人自己斟量,若是两方面都愿意见面,我可以立时把你请进去,或者把她请出来。”白萍听着,心中十分忐忑,本来愿意和芷华一见,但淑敏口里虽这样说,只恐未必心口相应,倘然她因此犯了心思,岂不反为不美?若是忍心不见芷华,只恐真应了淑敏的话,从此一别,茫茫终古。日后再想起来,缘悭一面,悔抱终生。
想着正不得主意答复,忽然祁玲掀帘走进。淑敏忙向白萍道:“你先自己坐着,我到后面看看。”白萍猛然想起,自己便与芷华见面,除了两方难过,还有意外的不便。不如放漂亮些,趁此机会,毅然决然的一走,落个于净爽快也罢。想着正要立起来告辞,心中又觉割舍不下,略一犹疑,淑敏业已翩然而出,再告辞也来不及,只得仍旧惘惘地坐着。祁玲这时看白萍神情有异,料着淑敏已把芷华的事说了,就不再隐讳,笑嘻嘻的问道:“林先生,你知道后院的女客是谁了么?”白萍点头微喟。祁玲道:“您不要和边太太见见面么?”白萍听祁玲口中说出“边太太”三字,忽觉悚然,道:“咳,她现在已是边太太了。我还有什么见她的可能?”祁玲道:“男女交际,便是太太,见面谈谈又有何妨?难道只有小姐才能见面么?”白萍道:“您怎会不明白,我们的情形不同,不能当普通交际看啊。”祁玲又笑道:“我还忘了。给林先生贺喜,你和淑敏是订婚了?”白萍本疑惑她尚不知道,怕又像景韩那样受诈,就只翻眼儿瞧着她。祁玲道:“你不要瞒我,淑敏回家就都和我说了。便是她不说,我也了然,她手上的戒指,能瞒得了人么?啊啊,你这时很难过吧?大约你本来想见芷华,只为碍着淑敏不好意思。你如这样思想,可就错了,我敢担保,淑敏绝不嫉妒。方才我看芷华也是神不守舍,大约该和你一样难过。据我想,你们大大方方的见个面儿吧,何必两下里各自苦闷?教我们旁人瞧着都焦心呢。”白萍被她说得又摇摇不定,口里漫应着道:“祁小姐,我们的事你总明白,事到如今,见了一面又该如何?”说到这里,忽听院内有革履声很慌速的跑来,履声细碎,白萍知道是淑敏,就停口不谈。果然帘栊一起,淑敏走入。祁玲居然脚下明白,毫不停留,和淑敏摩着肩儿,就跑出去了。
淑敏进门,先用眼几将祁玲送出帘外,才走到白萍面前,带着一脸奇怪的颜色,似在忍俊不禁中,蕴着无限思虑。很庄重的问道:“萍,方才的话,只当我没说,现在请你在良心上答复我一句,你愿意……肯进去见芷华么?”白萍起初见她奔驰而来,以为必有意外的要事,不想她还是接着上回的未完说起,因为心中的犹疑仍似方才一样,一时还是迟疑难答。淑敏斜眸一笑道“萍,我说破了你的心思吧,你当然一万分愿和芷华见面,只为一来怕见了她伤心,二来怕我不快,所以进退两难。”说着笑了一声,道:“我知道若不替你开个路儿,你一世也不肯吐口,我给你出个两全其美的路儿。第一层,现在你见她固然要一时伤心,可是若不见她,将来是终身遗憾,还是见见的好,第二层,你二人若是见面,我论理不能在旁讨厌,但是我为免除她的不好意思,和省得你的顾忌,倒要拚着讨厌,在你们会见时作个监视人,这样你总可以愿意了吧。”白萍听到这里,不自觉的把头儿连点了两点。淑敏笑道:“你愿意了?”白萍素知淑敏惯施狡狯,常常把对方的话问得准牢,然后突然一转,发生变化,瞧这样下文难免耍出毛病,便迟疑着不敢再点头儿。”淑敏又重了一句,道;“你真个愿意了?”白萍只可斟酌着反问道:“我愿意怎样呢?”淑敏道:“我是要问准了你,才好给你们筹备大会典礼。”白萍道:“我不是,已然答应过了?”淑敏道:“那么你是愿意了?”白萍被她逼得没法,从喉咙里轻轻发出个“是”字的低音,淑敏忽然拍手笑道:“哦哦,你只顾自己愿意了,也不问问人家。芷华已经是边太太,人家心里只有个边先生,怎能再见你呢?你别痴心妄想了。”白萍爽然道:“你问过她,她不肯么?”淑敏道:“自然不肯,方才我把对你说的话,照样和她说了一遍,你猜她回答什么?”白萍道:“那我怎能知道?她真个回答什么?”淑敏笑得花枝乱颤,扶着白萍肩头,弯着腰儿,且笑且说道:“她呀,她呀,她回答我,说,愿意,很愿意。”白萍此际更被她闹昏了头,直着眼儿道;“你到底,怎们回事?快说明白,别教我。”淑敏仍笑道:“我再不说明白,大约你就急疯了,啧喷,事不关己。关已者乱。”说着止住了笑,拍着白萍的肩儿道:“傻人,你先吃一付定心丸,今天我担保你有人可见。方才我呕你呢。”白萍撅着嘴道:“你也太好呕人,干什么把穷人开心?”淑敏道:“我并不好呕人,只好呕你,你也太经不住呕,只轻轻一呕,就把心肝五脏都呕出来了。我要不呕你,怎能知道你还在旧情不断呢?”白萍着急道:“难道在这时候,你还对我多这份儿心?”淑敏正色道:“不不,你别误会,我绝不是多心,我若有一些疑忌,不只对不住你,连对芷华也觉惭愧,这不过随便调笑,真的,芷华正在后院等待你呢,你快随我进去。”白萍将信将疑道:“是么?她怎样说?”淑敏道:“看起来,人不要说谎,居然这时连实话也教你不信了。实和你说,方才我到后院,芷华当然知道我见过你,绝不像你这样鬼鬼祟祟,她倒大大方方的,问我林先生还在前面么?我回答她说:林先生未走。她又看看我的手上,见这戒指已经不见,就向我笑着说。她昼夜焦心的事,到今朝心愿才了,把白萍托给了你,把你也托付白萍,总算稍补良心上的缺憾。又问林先生知道她在这里么?我回答已对林先生说了。芷华又问林先生没有提起她么?我就乘机回答,说林先生很希望和你作一回最末次的会面,只因为怕被您拒绝,不敢冒昧请求。芷华听了,流了许多的泪,才说:“这很可以,我以老姊资格见见妹妹的未婚夫,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你听听,这话她不是比你坦白得多么?现在你若再忸怩作态,倒显着你思想鄙秽了。来来,快来随我进去。”说着伸手便拉白萍。白萍的身体,此际轻如一叶,随着她的手儿立起,走了两步,忽又立住道:“你别忙,容我想想。”淑敏回头道:“你别再装着玩儿,有什么可想的?现在已没有你犹豫的余地,便是你真不愿去,我也要强迫执行,何况你又是满心盼望。难道你作这样儿给我看么?”白萍忙道:“不不,我去是一定去,不过我心里发慌,你容我定一定,再想想,见了她的面,说什么呢?”淑敏道:“这不必想,见了面自然有话,快走。”当时再不容分说,把白萍直拉出书房,拉进内院。
白萍足走一步,心跳一下。快走到淑敏的卧室门外,白萍已见窗上人影憧憧,眼见自己久别的故妻,就在这一纸的隔离以内,一年来恍如远隔天涯,此际竟近在咫尺,不由脑中轰然一声,心灵似已穿过窗纸,飞进屋中,去和芷华相见,院中只剩下个茫然无知的躯壳。但淑敏到阶前便停住步,高声唤道;“哥哥,祁姐,你们出来,我有事。”说完又低声向白萍道:“我把他俩唤出来,省得多人在旁,教你们难为情。”白萍似乎并未听见,式欧和祁玲闻声鱼贯走出,见淑敏携着白萍在外,便相喻於无言,一句话也不说,悄悄然直走出外院去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