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杏出墙记-拿什么拯救婚姻(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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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淑敏举步欲入,白萍仍白痴立,淑敏附耳道:“走呀!”白萍才猛然惊醒,由着淑敏提携,越趄着走入房内。淑敏又叫道;“芷华姐,林先生来了。”白萍心里正自想着,身旁有个未婚妻,芷华已成边太太,自己任凭感情如何震动,也要竭力压制,作成普通酬应的模样。但一脚跨进门限,眼前倏然展开一幅图画。雪亮的电灯下面,写字台和一个圆椅的中间,盈盈的立着个淡装素服的芷华,她好似正在坐着,听见淑敏的传呼,方才仓促立起。身体尚未站稳,一手扶着椅背,一手支着写字台的边沿,摇摇微动。自萍瞧见芷华,好象打了个电闪,立刻觉着满屋中的一切,墙壁、桌椅、床榻、字画、陈设,以及身旁的淑敏,都完全消失,变成一片虚白的背景,衬托着一个芷华,心里更忘记了现在是怎样一种情形,几乎要扑上前去,幸而他的躯体业已僵木,只仿佛从身体发出一个阴影,直冲到芷华身上,但那阴影好似气体一样,撞到芷华身旁,便消散不见。两秒钟后,才发觉自己仍立在原处,并未移动丝毫。芷华瞧见白萍进来,娇躯一颤,喉咙中微微发出一种声音,忽而腰肢一软,又摊落到椅上。那样轻俏的腰身,竟也把椅子压得克叹一响,接着背过脸儿去。白萍望着芷华,突觉眼前起了一片白蒙蒙的翳光,渐渐把芷华放大,一直大到加倍。继而又模糊起来,倏又觉眼中有滚热的流质,流在颊上。再看芷华就回复了原状,才明白方才是泪液充满眼眶,起了视觉上的变化。这时芷华也已回过头来,因为她的脸儿。离着电灯极近,所以眼中盈盈的泪,分外看得清楚,凸起如珠,莹莹欲落。好象他已看见白萍脸上挂着的泪痕,因而觉出自己目中有物,急忙把眼闭上。哪知不闭还好,这一闭,那泪液便被上下眼皮拥挤而出,很迅疾的落下。芷华急忙把袖子遮了脸,一低头便伏在写字台上。

    这时淑敏在旁,视着他二人的情形,知道此际房中若没有第三者的自己,不是白萍已在芷华脚下,便是芷华已到白萍怀中,而且早抱头痛哭了。其实淑敏猜测得殊为谬误,因为二人自从目光相触,便已不知室中另外有人,便是记着有人,也忘了应该顾忌。淑敏这种谬误的猜测,使她不免把女人本能的妒心微微提起。但立刻又被感情把妒心消灭,不禁对他们悲怜起来,暗想他俩经过不少折磨,今朝见面,虽然事变情迁,只是当初总是恩爱夫妻,两心不知存着多少积愫,要互相倾吐为快。有人在旁,任是如何亲近,也觉不便。自己赖在这里,岂不太不识趣。再说自己屡次表明无有妒心。倘真在这紧张情势下,还逗留监视,简直表明嫉妒心是澈底发动,太可惭愧了。最好趁此悄不声的退去,给他们个谈话的机会。想着正要抽身退出,忽一转想白萍尚无关系,芷华实在没有和丈夫以外的男子秘密会见之理,自己要保全她,正须在此调护。若任她陷入罪恶之途,倒对不住她了。为今之计,只可喝醒了他们,便又叫道:“芷华姐,林先生来见你。”

    淑敏这两句话,直似放了一个霹雳,把一对痴男女,从梦境中惊醒。芷华颤微微地,再自支持着立起,转过脸儿,向自萍鞠躬,白萍不知怎的,也昏迷迷的向她鞠了个九十度的大躬。两下礼毕,又各自暂时无语。淑敏见他们都在含情难吐,眼见这寂寞的空气,必须打破,这阴沉的局面,必须扫开。忙拉着自萍向内走,口里说道:“萍,你请坐。”走到离芷华不远的沙发,就推他坐下,又过去把芷华按在椅上,道:“你也坐下,何必客气。”这时白萍和芷华,虽不似方才那样发痴,但仍低着头儿,仿佛谁也不敢再看谁了。淑敏也坐在旁边,想要以自己的豪爽,稍释他们的羞涩,就纵声道:“我要开诚布公的说话了,你们二位,分别一年多没见面,现在正该互相谈谈别后的状况,为什么虚度这难得的光阴?芷华不是明后天还要回天津么?你们万不要因为我在旁,觉着拘束,那反教我不好意思了。我希望你们二位的友谊从今天开始,算我的介绍。”

    白萍听着,不由得偷眼去看芷华,见她丰韵依然,只是面庞稍觉清减,容颜少了少女的娇艳,好似长了两岁年纪,成为一个清丽绝尘的少妇。但是风姿反比去年更苗条可爱。当年同梦之侣,已变为别鹄离鸾,空自闻声对影,可怜咫尺天涯,瞧着忽觉在脑中漾出了个边仲膺,不禁又隐隐心痛。芷华也偷溜了白萍一眼,见他倒是容貌较前丝毫未改,只是当年那一副目光,已由快乐改成沉郁。想见他度过的忧虑岁月,暗自怜惜,恨不得过去投入他的怀中,痛快哭上一阵。

    及至转眼看见淑敏,急忙把心一定,想起自己要见白萍的原意,本是要和他交代正经言语,并非如情人的相思而欲相见。若再这样耗下去,岂不教淑敏疑惑。以为我还藏着野心,要与白萍私语,所以故意作态,暗示她躲开么。这时无论如何,自己也须竭力矜持,坦白的发言了。于是先把头儿低下,才勉强发声叫道:“林先生,咱们别得久了。”芷华说话,原想要放出沉着高朗的声音,以表示从容的态度,但恨声带不受命令,低涩到白萍仅能听见。白萍听着自己爱妻以“先生”相呼,觉得这两个字万分刺耳,心里说不出的感触。只得勉定心神,惘惘的答道:“边太太,您好?”

    芷华听着“太太”两字,大约也和白萍听见“先生”一样难过。她却不及白萍那样忍得住,一时神经震动过烈,忽然冲口叫了一声“萍”,热泪直滚,呜呜的哭起来。她这一唤一哭,立刻使白萍突然发狂,灵魂从脑后便出了壳,莫说忘了旁边的淑敏,便是前面排着刀山剑树,也拦他不住,茫然立起,直奔到芷华面前,一把将她抱住。芷华手握着脸正哭,猛觉受了拥抱,在昏茫的意料中,知道必是白萍。但她已不能有思索的余暇,只觉这个拥抱,是她一年多所希望而不得的,现在忽然得着,就顾不得再想应该不应该了。她沉醉如梦,把头儿向白萍胸前乱撞。伸着手儿乱抓,正抓着白萍的手腕,便握得紧紧的不放。白萍身上的情火,更燃烧了全体,一低头吻着芷华的秀发,两人都闭了眼不敢张,同时觉着似有一股电气,从脚下直向上传播,到了头顶,“嗡”的声散作气体,接着又一股电气,还是由下向上,传到头顶散了。这样循环不绝,两人在这时候,神志完全变成空茫,两个身体,已不知是分是合,两个生命已不知是生是死。忘了过去,忘了现在,忘了将来,忘了是在世界之中,是在世界之外,更不知已过了几千百年,或是仅只在一刹那间。

    旁观的淑敏,起初见二人神情大变,都把持不住,作出这样越礼犯分之举,始而大惊,继而后悔,继而气恼,最后瞧着他俩都僵本成了石像,不知怎的,忽受了绝大感动,扑簌簌落下泪来,暗自替他们悲痛。这样爱情深厚的夫妻,怎竟天差地错,弄到分离?如今见面这种惨状,真教人不忍注目。不禁默念道:“天呀,你们一对痴人,既有今日,何必当初,我可不忍瞧下去了,我虽然爱白萍,虽然和白萍立了婚约,我情愿忍着痛苦,把白萍还给芷华,一定还给芷华。这太惨,太惨!想着便要唤醒他们,说明此意。猛又忆起这局中的障碍,不只自己,还有个边仲膺,仲膺是离开芷华便不能生存的。单自己放弃权利,也无济于事。抬头再瞧他俩,石像还是石像,忍不住一声嗟叹,脚儿随着向地板上一顿。这下直好似在一对旧情人的世界里,发生了地震,惊得白萍和芷华同时醒转,同时抬头,同时看见了淑敏,同时抖战起来,同时红了脸。芷华羞得咬牙,把白萍推开,腰儿一扭,转身又伏到写字台上,白萍向后一退,身儿一歪,跌坐到淑敏怀里,砸得淑敏“暖哟”一声。白萍吃惊,向前一躲,脚下一滑,又跌倒爬在地上。

    这时房中三人,是三种模样,但又同样入了僵局。芷华方才激于情感,举动不由自主,既被淑敏惊醒,简直羞愧到无地自容,头儿再不能抬起,白萍却以为淑敏的顿足作声,是嫉妒心的表现,向自己特为警告,此际既不能再和芷华说话,更没脸对淑敏张望,爬起便抱着头发呆,至于淑敏,更是异常懊恼,自想这无意的动作,把他俩惊成这样,一定被他们认作故意搅局,欲待辩白,无奈这种事没有辩白的道理,因而心中愧悔难言,也低头不语。

    又过了好大工夫,依然是芷华首先醒悟,想到虽然事已闹到不堪,幸而房中并无他人,应该赶快打破这个难看的局面,若等祁玲式欧闯进看见,就更不可收拾了。想着便慢慢抬头,见自萍抱头呆立,淑敏俯首枯坐。连忙定了定心。又颤微微的立起,叫道:“淑妹。”但喉咙干涩,声音发不出来,只可先咳嗽一声。这一声惊得白萍淑敏同时抬头,芷华才又叫道:“淑妹,你要原谅我,我实在太对你惭愧。”淑敏红着脸立起道;“姐姐,你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外人。”芷华点头道:“妹妹,我的事你都知道……”说着迟了一迟,似乎说不下去。淑敏知道她以下要说的话,又怕她难堪,忙接着道:“姐姐,你万不要介意,我说句不知轻重的话,你必是觉着方才对林先生的态度,有些太过,其实我很佩服你们,能发乎情止乎礼。你们以前的关系,是那样深切,如今虽然都换了环境,但是这久别以后的见面,若是冷淡和寻常人一样,我倒嫌你们过于寡情了。你们想,譬如两个老朋友见面,不应该有个热烈的表示么?”芷华颜色稍为复原,喘口气叹道:“妹妹,多谢你,能给我留余地。”说着转面又对白萍叫道:“林先生。”白萍答应不出,只深深鞠了一躬。芷华凄然道:“林先生。我今天和你见面,原不应该。但是我犹凝许久,还要见你,有两个原故,我痛快说吧,好在我知道淑敏能原谅我。我啊,从做过对不住你的事,惹你走了,我立刻后悔,想要力改前非,寻你重归于好。怎奈上天绝不肯随我的意。左差右错,以致造成现在的景况。以前的事不要提了。可怜我寻了你多少日,终不能遇见,便是遇见,也错过去。如今可寻着了你,可怜我已变成别人的妻,你也将要成旁人的丈夫了。今天伤心固然伤心,但总算完了我要见你一面的心愿,咱们这次见面,都要认作最末一次,以后便再有机会见着,就请疏远些吧,因为你有你的淑妹,我也有。”说着眼泪又落下来,用袖子沾了沾眼,又指着淑敏道:“我今生今世,是负你林先生到底,再不能补救了。幸而有这一件事。稍足以安慰我的良心,就是我把淑妹给你撮合成功。现在我不便多谈,要赶快把要说的话,对你二位发表。”便招手道:“淑妹,这边来。”淑敏不知何事,忙走到芷华身边。芷华也近上两步,握住淑敏的玉臂,拉着到了自萍之旁。白萍正在心酸肠断,神智茫然,猛觉芷华把他的手腕抓住。芷华立在白萍淑敏中间,双手握住他二人的臂腕,白萍和淑敏,只得随着她的拉扯,而把手互相握着。芷华退后一步,双手扶着他二人的肩臂,又接着说道:“今天我本来多此一举,因为你两人的婚事,原已定妥。用不着我再来多说。不过我另有我的一番意思,要向你们请求,你们的恋爱已成功了,中间便是没有我,当然也照样能走上这个途径,不过我仍希望能参加作一个介绍人,到日后我想起你们的婚姻,是由我撮合,总可以得些良心上的安慰。并且我这介绍人与其他介绍人不同,也是局中人啊。将来你们结婚,我不便出面参加,有话要趁此时说定。”说着向白萍道:“林先生,你和我的缘分,算是满了。咱们发生过那样的关系,虽然分离,恐怕双方在三五年中,未能够淡忘。难忘纵难忘,可是各人心内的感想,却很难说。我对你抱歉终身,是不待言了。可是你对于我呢,我也猜得出来,当初的情爱是一种,现在的怨恨是一种。据我替你设想,你忆起当初的情爱,未尝不愿和我重圆,忆起过后的怨恨,不知如何鄙弃?可是如今我既不配承受你的爱,也不能承受你的爱了。你只对我发挥你的鄙弃怨恨吧。至于情爱,你若有念我之时,就请对淑敏多多爱惜。”说着又向淑敏道:“妹妹啊,我待你没有丝毫好处,今天却向你无理要求,你和白萍的爱情,固然自有其立脚点,我还要额外求你,从今以后,你要为我,对林先生尽我未尽之心,完我未完之愿。我活着安慰,死也感激。”又向他二人道:“我祝你们永久和好,便是夫妇偶然有些隔膜,千万立刻解释。须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对你们最关心的人,朝夕替你们祈祷上帝啊!我最末还有个要求,就是日后我要专心爱我现在的丈夫,不能再多分心,不特不愿和你们见面,并且希望连通信也免去。不过在每一年的除夕。盼你们给我一张贺年片,使我从上面得到你们快乐的消息。”说着停了一停,忽然又道:“我的心事已了,可以走了,咱们再见。”淑敏见她要走,忙拦住道:“姐姐你不是允许我住一夜么?”芷华略一犹疑,淑敏当时明白,她并非要走,只为话都说完,再和白萍相对,难以为情,希望赶快离开,此际应该教白萍出去。想着便向白萍使个眼色道:“你出去吧。式欧在外面等你呢。”白萍当然也瞧出神色,连忙鞠躬,向芷华告别。芷华不知怎的,低下头不看他。

    白萍慢慢退出。知道此别真个是永别了,还想再看她一下。但退出门外,又一回头,见芷华倒转面向内,只望着一个背影。白萍只得暗叹着出去,且走且想,芷华除了和自己相抱一恸外,所说的话,几乎全是淑敏说过的。她急巴巴要和我会见,却又会见得如此平常,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忽一转想,猛悟到芷华此时对自己没甚可说,而且除了这嘱托的话,当着淑敏能说什么。她只于要见我一面,慰慰隔年相思罢了。正想着,忽被一个人拉住。白萍惊觉抬头,见是祁玲。祁玲笑道:“你这是往哪儿走?”白萍回顾,才知自己迷惘中竟没向外院走,只在里院踱转。正走在东厢房门外。祁玲指着房门道:“这是我的住房,你要进来坐坐呀。”白萍摇头道:“不不,我走错了路,要出去。”祁玲道:“在院里会迷了方向?真难为你,快随我来。”白萍随她走出外院,祁玲还让他进小书室,白萍满腹凄凉,要出去受些空气,执意要走。祁玲拦他不住,只得送出门外。

    白萍缓步回转公司,在路上借着灯光,看见手上的戒指,更觉旧好新欢,都来眼底,悲怀喜意,分据胸中。但知道事局已定,情场变幻,又得收束一番。再回头看淑敏住宅,料着今夜她两人同榻,若想从前,则淑敏代表了当初的自己,若论日后,则芷华代表了将来的自己,但自己今夜,却是孤枕独衾,漫漫长夜,展转思量,何以遣此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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