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女仆唯唯退去。淑敏看了看表,业已过了七点,离开天津火车时间已近,便草草洗了脸,薄施铅素,又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提起皮匣。正向外走,只见式欧式莲祁玲三人,也每人提一个小箱,嘻笑着从厢房出来。祁玲一见淑敏,便要赶过来说话,淑敏忙对式莲使了个眼色,式莲就拉住祁玲道:“姐姐,少说话吧,淑敏怕你唠叨,所以不敢见你的面,还叫我绊着你,你说话我就落包涵了。”祁玲只得无言而罢。淑敏已一面笑着走出去道:“多麻烦你们了,以后再谢。”说着四人一同出门。
祁玲好似有满腹要说的话,都被式莲拦住,不得倾吐。走出巷外,都雇得街车,分头各去。式欧等三人另外去寻旅馆居住,淑敏自奔车站。
到了车站以后,开天津的车已将到点,淑敏急忙买了车票,上去车即开行。她坐在位上,听着车轮辘辘作响,不由思潮也随而起伏,想到匆匆出来,夜车到天津时已近十二点,应该下车便去见仲膺呢,还是寻旅舍休息一夜,明天再见他去。犹疑一会,便决定下车即一直去见,一来趁着夜深人静,可以畅所欲言,不受旁人扰乱,二来无论事体成败,早得了结果,免得心中忐忑不安,就到饭车上吃了些晚餐,又假寐养神一会。车过了廊坊,淑敏自想,现在寸寸离白萍远,离仲膺近了,不由心内发起慌来。推开窗子,望着外面沉黑的夜色,动也不动。直到车过北仓,车客都起来收拾行李,一阵嘈乱,淑敏方才惊醒。
须臾到了天津总站,淑敏又害起怕来,暗想再有十几分钟便和仲庸见面,种种艰难羞辱,眼看要丛集在自己身上。几乎想变计不见仲膺,立刻还回北京去,但定了定心,重复振起勇气,随车到了东站,提着皮匣下车。
出了站门,站门外许多车夫都包拢来兜揽,淑敏把仲膺的住址本记在嘴边,但只是不敢说出,因为一说出,便要被车夫拖到仲膺家内了。她自己踽踽走了几步,忽然停住,立在便道上,踌躇半晌,去吧胆怯,不去又绝无作罢之理。这时又见有一辆洋车走了过来,车夫很殷勤地问要车不要,淑敏暗地把牙一咬,仲膺居址的几个字音便从她的舌尖中进出。车夫立刻将车把放下,请她上车。淑敏想不上去也不成了,只得坐上去。那车夫便拉着跑起来。
淑敏心中乱跳,腿也软了。仲膺家本距车站甚近,转了几个弯儿,便已到了。淑敏跳下车,几乎跌倒,迷茫茫拿了一张票子,递给车夫,也不看是洋票是角票。车夫没口地道谢,拉着车走了。这巷中只剩下淑敏一人,她望着仲膺家的大门,哪敢上前叩问。呆立了半晌,又来回乱踱,一会儿自己劝自己,何必忙在一时,还是先投旅店借宿一夜,明日再来。但又转想,今天既没勇气,明天也是照样,还不如决心硬头皮上前,反正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因循退缩,又当得了什么?她虽然想得好,依然趑趄不进。正在这时,忽听巷外远远的来了一辆洋车,在巷口停了,接着有皮靴橐橐的声音走入巷中。淑敏回头一看,见是一个穿西装的男子身影,也奔向这个门口,淑敏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以外。及至渐来渐近,又瞧出这男子很像边仲膺。淑敏本当他呆在家中,不想竟由外而至,真觉出于不意,恨不得寻个地缝钻下去。但仲膺早已看见自家门外立着个人影,走近前就问道:“谁?找谁?”淑敏实在躲无可躲了,只得反迎上去,应道:“边先生么?我姓张。”仲膺听着耳音甚熟,仔细看看,愕然道:“张小姐啊,您从哪儿来?来了怎不进去?”淑敏吞吞吐吐地道:“我忘了您的门儿,正等着人来问问。您回来正好。”仲庸见淑敏星夜赶来,知道必有急事,而且必是关于芷华,但在街上不便询问。连忙跳上台阶,去按门铃。立时有女仆把门开开,仲膺延淑敏走入,一直上楼。
进入房中坐下,略叙了两句寒暄。淑敏此时心跳更甚,仲膺本不好意思先开口询问芷华,但见淑敏面色不定,举止不安,言语不吐,便犯了疑惑,以为芷华既未回来,反是淑敏来了,她又是这样神情,以为芷华在北京遇有什么意外,忍不住问道:“张小姐,您见着了芷华了么?”淑敏暗想,他倒逼上来了,这可到了紧要关头,自己若一张口,便要天地异色。她心里要说的话,都涌在喉咙边,但不敢骤然说出,只点头答道:“见过的,就住在我家里”仲膺又道。“她回来了么?”淑敏道:“没有。”仲膺见淑敏说话时,直着眼儿发怔,好似另有心事,神情不属,更党有异,又问道。“她怎没回来呢?”淑敏忽然立起,向仲膺正色道:“边先生,我很惭愧,给你带了一件不好的消息……”话未说完,仲膺已猛然跳起,问道。“怎……怎……怎么?莫非芷华遇了什么……危险?”淑敏道。“边先生,不必着急,芷华并没遇着危险,现在安全得很。”仲膺怔怔地道:“可是……怎么……不好的消息?”淑敏道:“这话很长,请您坐下,听我慢慢说。”仲膺望着淑敏道:“您也请坐。”于是二人重复坐下。
淑敏在方才未发语时。觉得万分为难,这时说开了头儿,倒觉心内安静些了,便又接着道:“请边先生安稳着,听我说话。我是迫不得已,方才前来,谁也不愿意把拂意的事向人说。”仲膺面上变色,迫不急待地道:“请您快说,到底怎么件事?”淑敏叹着道:“这真是意外的事啊。芷华昨天到我家里去,我们全家都欢迎她,大家正谈得高兴,不想去了一个朋友,到家中访我。这朋友是影片公司的经理林海风,因为我正在影片公司作演员呢,当时我无意中将林海风让进内宅,哪知他见了芷华的面,竟拉着芷华大哭起来。我急忙拦阻,言说这位是边太太,不许无礼,却更想不到芷华唤他作林白萍,我才有些明白了。”仲膺呀了一声,跳起重复坐下,道:“林白萍,林白萍,呀,以后怎样?”淑敏道:“当时我很着急,就拉林白萍到旁边,说芷华已是边太太,有夫之妇,你对她要尊重客气。白萍听了发了半天怔,忽然大叫一声,倒在地下,大口地吐起血来。芷华过去一看,他就拉住不放。我们要把他送回公司,他闹着要芷华同去。芷华于心不忍,就随他去了,这是昨夜的事。今天早晨我到公司去看望。听白萍和芷华在房中讲话,偷听了两句。我这偷听私语,原不道德,但是这一听,竟听出很大的事来。原来白萍求芷华永不再离开他,否则他绝无生理。芷华回答说,我若依从了你,怎对得住仲膺?若不依你,又自觉着寡情。当这进退两难,不如一死,以谢你们两人。他俩说的话多了,归结到一同自杀。”仲膺猛又跳起,狂喘两声,抓住淑敏的手,通身抖着道:“这……真自杀了么?”淑敏道:“还没有呢,他们议定的,再在世界上同居三日,作个最末的团聚,然后自杀。”仲膺吐出一口长气,松了淑敏的手,又仰倒在沙发上。淑敏接着道:“我听着这段惨事几乎吓坏,想去解劝,又知道这种事非空言所能解释,并且还有三天的工夫,可以从容设法,故而我急忙跑来,向您报告,再合力去救他俩的性命。边先生,这事可关系重大,您可否同我到北京去一趟,我没经过事,被他们吓糊涂了。”
这时房内空气寂静了一会,仲膺忽自语道:“有这等事,怎这样巧?芷华……不至于啊。她定好随我回南,才到北京看望旧友,怎么倒出了……”说着把犹疑的眼光,望着淑敏。淑敏见他不甚相信,忙道:“这事莫怪您听着诧异,就是我也觉十分离奇。当时我发现了他们的秘密,就要赶中午的火车,到天津来和您商议,因为想到这事过于奇突,只怕您不肯相信,我徙劳往返,还是小事,若耽误他们的性命,可就不得了。所以我急中生智,想出了个法子,回家取来小照相快镜,偷着把他们的情形照下来,洗晒好了,已然天晚,才在大黑夜里赶来天津。”说着便将带来的小皮匣打开,取出那两张照片,递给仲膺道:“请您看看,我并非故意给您夫妻离间,实在因芷华已处在危险地位,我斟酌轻重,必须把事实叫您明白,才好彻底地想挽救方法。假若芷华对林白萍仅于发生关系,而没有死的危险,我便要绝对替她隐瞒。不肯叫您知道了。”
仲膺接过淑敏手中的照片,看得分明,不由得把酸辣苦甜咸种种滋味都集在心头,身体也颤抖起来,淑敏以下所说的话,他都未听见,只自思索:芷华又和白萍聚到一处了,难道白萍真把芷华收了回去,芷华也重归故夫,自己从此又要成一个孤独夫么?不过芷华这次所以嫁给自己,完全由于白萍的力量,在旅馆赌博定局,他才假造别娶的证据寄给芷华,又通知我到梁园和芷华相遇,因而成就这段姻缘,如今他怎能反悔,把芷华又夺回去?岂不太无信义了。又细看了看那两张照片,芷华和白萍的情形,爱情充满纸上,而且芷华身上的衣服,又是昨日离家时穿着的,连发式也是新剪,足见这照片非出伪造,更非把旧时照片前来蒙哄,便断定这事实是千真万确,不禁又悚然一惊,暗想自己算失败到底了,只要白萍对芷华说出当日情由,表明他并未别娶,证据由于假造,芷华定然死心蹋地地归他,再不肯分心到我了。
仲膺想着,果然半昨晌,忽的落下泪来,连忙拭去,才向淑敏道:“多谢张小姐能给我带来这个消息,我该怎样向您说呢?唉,小姐和芷华是老朋友,我们三人中间的三角关系您明白么?”淑敏点头道:“我也约略晓得。”仲膺凄然道:“我如何能同白萍争夺芷华?固然我离开她便没有生命,不过我只能处在被动的地位。芷华抛弃我,我不能勉强她回来,倘若真不能活,自己悄悄地去死好了。”淑敏见仲膺已面如死灰,体如落叶,知道他激刺太深,忙道:“边先生,您不能只说这种消极的话,白萍芷华那里要死,您这里也不想活,这岂不使我在中间为难?送信来简直害人了。边先生,你该向大处着想,寻思着两全之策。”仲膺叹道:“为芷华打算,嫁白萍实在比嫁我好得多,我看芷华比自己性命还重,那么,烦劳张小姐,您回北京见着芷华,就说我已知道了他们的事,非常赞成,请他们从此安心同居,不要顾忌我,我一半天就独自南归,永作个世外的人,再不和他们打搅了。”淑敏听着,凝眸想了一想,微笑道:“边先生,您这几句话是出于真心么?”仲膺道:“当然是真,我现在绝没丝毫嫉恨他们的心,只有自伤福薄罢了。”淑敏道:“您的话发于肺腑,我很相信,不过若被芷华听着,就要死得快了。”仲膺愕然道。“何以呢?”淑敏道:“您想,芷华既正式嫁了您,现在因被白萍缠扰,无法拒绝,已自内愧于心,拚着以死谢你,如今你再向她说这样一套刺心的话,她知道你为她灰心短气,独自远行,即不悲伤而死,也要成个永远落魄的苦人,她的心绝不能安,不死何待。”仲膺立起搔首叫道:“这可难了,我该怎样?难道从白萍那里把她再夺来才算对么?”淑敏道:“那更错了,芷华对白萍旧情甚深,牵缠难断,而且现在白萍又病得沉重,若强使芷华离开,她更不忍割舍,或致起了反感,那时芷华拗你不得,离他不忍,两下为难,更要迫她入了绝地。”仲膺苦着脸儿道:“这样左右两难,可该怎样好呢?我情愿牺牲自己,都救不了芷华,我真没主意了。张小姐,你看我应该怎样?”淑敏道:“边先生,您肯牺牲自己,以挽回芷华的危险,足见思想高尚,叫人佩服。不过您仅仅消极地牺牲,也是无济于事,譬如您立刻躲开他们,他们还是改不了原来计划,所以您应该更进一步,积极地去给他们撮合。”仲膺大声道:“不错,我应该马上到北京去一趟,当面对他们表明我的态度,请他们安心同居,再……”淑敏插口道:“边先生,您糊涂了,方才您曾托我给带这几句话儿,我已经解释不妥,您亲自去说,不是一样地不妥么?总而言之,芷华绝不忍您伤心远走,您若去当面告辞,直无异于催命呢。”仲膺搓手道:“托人说也不成,当面说也不成。可是我若不给他们开条路儿,他们又将自杀,这样进退都无法了。”淑敏道:“我想,现在有两条道路,一条路是您去把芷华收回。可是要设法断了芷华对白萍的念头,并且还要设法叫白萍不致因离开芷华而死。”仲膺摇头道:“我有什么能力叫芷华断了念头呢?再说白萍既病得沉重,当然全仗芷华安慰,芷华离开了他,谁敢保不生意外?”淑敏道:“所以我也想到这条路是走不通。那么惟有走您这条自甘牺牲的路了,只是也必须设法断了芷华对您的念头,并且叫她知道您离开她不感痛苦。”仲膺凝眸一想道。“是的,张小姐您看得很透彻,和芷华真是知己,您看明白她的为人。果然芷华若知道我不感痛苦,她还能稍为安心。不过小姐你只看了一层,芷华是知道我把她当作性命,绝不会不感痛苦,我便表示出悠然的态度,她也不肯信,怎能对我断了念头?”说完迟了迟,又道:“小姐,您既这样说,想能有妥当的方法指示给我。”
淑敏本来腹中早存了预定计策,但一时不便说出,便摇头道:“这种难题,我有什么方法可想?”仲膺皱着眉头,低头半晌,又吁气叹道:“我们的事,张小姐总该知道大概,我实在是个罪人,白萍的美满家庭完全由我破坏,已够惭愧的了,如今再害他两人为我而死,我这罪真百世难赎。若有法救得他俩,我死了也肯。唉,我本该先行自杀,叫他们眼前清净,不过又怕更给芷华以重大激刺,所以难了。”淑敏也不答言,只装作寻思,忽然向仲膺道:“边先生,我倒想起一个方法来了。”仲膺霍地坐起道:“请您快说,什么方法?”淑敏粉面生红,欲言又止,仲膺看着诧异,就又问了一声,淑敏才勉掩羞容道:“边先生,您为着爱人,我为着朋友,都要牺牲一下,我们做一出喜剧吧,请您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忽然想起这个方法,可行与否,再仔细商量,这种事实不是我们少女所能作的,也只可为芷华牺牲了。”说着停住,犹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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