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敏听到这里,便接口道:“好了,这事你说的和我听见的一样,虽然你对芷华欺心,对我还没欺心,居然肯说实话。”仲膺一怔道:“这事你在谁口里听说过?”淑敏道:“这你就不必管了,你虽是局中人,所知道的事还不及我这局外人多呢。你只知白萍促成了你和芷华的结合,可是最后还有个大关键,握在我手里,在你和芷华结婚的前一夜,我若稍一多事。你连这短期的甜蜜光阴都享受不着。”仲膺瞧着她道:“怎么呢?”淑敏道:“在你们结婚的前夕,我住在你家,芷华曾把你们三角关系的原原本本,对我忏悔,并且求我指示正当办法。”仲膺笑道:“你以为那时能破坏我们么?我们成局已定,未必是口舌所能破坏的吧。”淑敏点头笑道:“诚然,你们大局已定,不是我的口舌所能破坏,不过除了口舌以外,另外有一件东西很足以叫芷华对你改变态度啊。”仲膺道:“什么东西?”淑敏道:“你猜。”仲膺想了想道:“我实在猜不出,因为我们中间并没有什么关系物件。”淑敏道:“你猜不着,我给你看吧。”说着便打开手皮夹,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仲膺道:“你瞧,就是这个。”
仲膺看着照片表皮,已觉眼熟。及至翻开夹纸一看,竟还是方才给她看的那张,白萍和周梅君结婚合影,不由诧异道:“这不还是那张,怎在你这里?”淑敏道:“这是我方才随手带出来”。仲膺皱眉道:“这种东西,藏在家里罢了,何必带出来?万一丢失,落到旁人手里,反对不住白萍。”淑敏道:“呦,你以为这照片秘密得很,没有旁人见过么?其实这照片不止一张,见过的人多了,你不信,回头到了北京上我家里,就可以再给你一张同样的看。”仲膺纳闷道:“怎么呢?难道这照片不止一张,白萍还送过旁人?”淑敏道:“这是题外的事,现在不讲,我只告诉你,在你和芷华结婚的前夜,若给她看了这件东西,她可以马上变卦,要求你推翻婚约,或者展缓婚期。”仲膺道:“我不信,这照片芷华在没和我定婚以前便见过了,而且不知看过多少次。再说我见着这照片,也是她给瞧的,怎会她在结婚前夕能因看这照片变卦呢?”淑敏笑了一笑,伸手把照片从仲膺手里取回,指点着说道。“固然啊,这照片是她熟识的,可是有个隐密处,还没见过呢。”说着便轻舒玉指,把照片从夹纸缝中抽出,将反面送到仲膺面前,道:“你瞧。”仲膺立刻看见白萍在照片反面所写的几十个字,不由心中一跳。
原来当日芷华把这照片给仲膺瞧时,仲膺便在无意中发见了这个秘密,知道白萍为保持信用,才造作出这张假结婚照片寄给芷华,以撮合仲膺的姻缘。但白萍终是对芷华不忍恝然割舍,所以用这对天卜卦的办法,另外写出苦衷在照片背面,若是天意使芷华归于仲膺,她便只看正面,若芷华仍合白萍前缘未尽,她便能瞧到这隐微之处,只要瞧见,那么这照片和离婚书信就一概成为废纸,她便不各处寻访白萍,也要安心等待白萍,绝不会与仲膺结合了。当时仲膺瞧破秘密,猜出白萍的隐衷,他曾犯了很大的犹疑,因为既得了白萍不忍割舍芷华的证据,在良心上说,应该把这秘密告知芷华,请她自行斟酌,无奈仲膺预料若被芷华知道这个隐事,必然把自己与白萍在旅馆赌博的情形也供认出来,那时芷华明白白萍并未另行结婚,必要仍求故剑,自己这新欢当然又要落伍惨败。于是动了私心,把这秘密存在心里,一直隐忍未言。不料这时竟被淑敏当面揭破,不禁惊疑万分,暗想这照片淑敏怎会看过,即使芷华给她看过,又怎会凭空地搜出这隐秘来?他一面惊疑,一面又自心中辗转,淑敏以此相问,自己应该如何表示,若自承认早经发见,岂不使她认为心术不正,只图自私?若假装没见过,岂不说慌欺诈,对不住自己良心?很快地一加思忖,便决定不可欺心,要说实话,就瞧着那照片背面的字,哼了一声。
淑敏见他由惊异转为沉静,自己倒惊异起来。暗想我本预备使他大吃一惊,怎他反坦然不动声色,是何缘故?猛然醒悟自己料错了,想必他发现这秘密在自己以前。当时沉了一沉,便笑道:“哦,这个你曾早见过了?”仲膺悄然点头答遭:“是的,我不敢瞒你。”淑敏道:“这就是了,看起来不知这秘密的只有芷华一人,倘然我给她看了,她还能和你结婚么?”仲膺道:“当然不能。”淑敏道:“所以你能同芷华度几月甜蜜光阴,应该对我感谢,这是一层。现在我又得了个新问题,你既首先发见这个秘密,岂不知道秘密也时时有被芷华发见的危险,也便是你的幸福前途中永远伏着危机?我只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早把这照片焚毁灭迹,以免后患呢?”仲膺道:“我不能把这照片毁灭了啊。当时瞧见这照片内层的字迹,不啻听白萍当面告诉我他不忍离弃芷华。从几方面着想,我都该把这秘密叫芷华知道,才算对得住自己的良心。但是我回想失去芷华的痛苦,就没有了勇气,换句话说,也便是我只图自私,将这秘密隐瞒起来,以维持自己的幸福,至于白萍那边怎样,我就不能了。这办法在表面上看,我既与白萍赌赛而得了胜利,白萍只应该助我得到芷华,在照片上写着违背原意的字迹,是他的错误。我对他的错误置之不理,或者代为销灭,都不为没有理由。但是在情理上讲,芷华原是白萍的爱妻,我凭空用不正当手段夺取过来,已够亏心的了,若再把这字迹销灭,对自萍还可说是一种防范手段,对芷华却太狠毒,她丈夫本来爱她,如今既强作出这不爱她的表示,已经够了,难道这一点爱的痕迹都不许存留?那么我的用心就过于毒辣,很像巨奸大憝了。”淑敏道:“你说了半天,全是老生常谈,这字迹是无穷后患,芷华随时可以看见,随时可以对你变心。你既极爱芷华,应该使她得着安定的生活,如何还留着这祸物?倘若被她看见,岂不要沦入苦境么?”仲膺愕然道:“这一层我还未想到,我只觉白萍既然用这对天卜卦的办法,我也随着他作下去。白萍的意思是倘然上天要使芷华仍能归他,便看见这字迹。我的意思是倘然上天要使芷华永远归我,就看不见这字迹。”淑敏点头道:“好,我明白了,你这人并非心术不好,只于太容易受感情支配,这旧事不提了。我想今夜咱们见着白萍芷华的时候。”说着向仲膺瞧了瞧道:“你肯把这秘密合盘托出么?现在你既决心把芷,华还给白萍了,这秘密已没保存的必要,乐得叫芷华晓得白萍的苦衷呢。不过……只怕你别有用心,还舍不得。”仲膺道:“岂有此理,你是说把这照片的种种因由,都发表给芷华么?那是自然,我有什么舍不得,你应该明自,我对于芷华的爱无论是纯洁不纯洁,最低限度当然希望她得到幸福。当初我只为要直接给他幸福。所以弄出许多风波,如今既觉悟了,把她归还给白萍,当然更希望她与白萍极端相爱。像这种可以增进他们相爱的大节目怎能不发表呢?”淑敏笑道:“你的意思极好,但只一样需要斟酌,你若把这事说出,芷华知道你欺骗了她,或者恨了你,从此再莫想有……”仲膺不等她说完,便插口道:“这事怎能说是欺骗,只于隐瞒罢了。你说她恨我,恨我也好,因为她对我多恨一分,对白萍便多爱一分,我为她的前途着想,只愿讨厌,不必讨好了。”淑敏道:“哦,你何以如此大彻大悟,这话不是敷衍我么?”仲膺道:“我何必敷衍你?你若仔细思想,就明自我这些话非对芷华绝情,而是仍出于爱她的心。”淑敏凝眸一想道:“是啊,芷华前途的幸福,都在白萍身上,你爱惜芷华,当然愿意她专心去爱白萍,这是一条最正的路啊。”仲膺道:“你这话正是我的心事。”淑敏叹息一声,握住仲膺的手道:“我才看出你真是一个多情的人。芷华几生修到,能承受你们两个至性人的爱。然而她到底不能双方并得,居然把你让给我,膺啊,我现在心里欢喜而又安慰,因为瞧你对芷华的情形,已能预料我终身有所倚靠,绝不会落到悲惨的境遇中了。”
二人正说着话,忽听外面叩门,仲膺叫道:“进来。”门启处原来是车役,来问用什么不用,这是故献殷勤,预备稍迟讨赏。仲膺看看淑敏,淑敏摇头,仲膺便道:“不用。”又问道:“现在到哪里了?”车役道:“快到廊坊了。”仲膺点头,车役才退出去。淑敏咧了仲膺一眼道:“到了哪里,你不会看外面的站头,何必问茶役?”仲膺道:“问茶役怕什么?”淑敏撇着小嘴儿道:“叫他看着咱们连经过的站头儿都没看见,仿佛咱们怎么了似的。”仲膺笑道:“怎么了?我不明白,他能疑惑咱怎么了。”淑敏“呸”了一声道:“频气。”仲膺道:“我们是正式夫妇,想怎么了自有咱们怎么了的地方,何致于在火车上怎么了。再说若定要怎么了,昨天夜里早已怎么了。”淑敏红了脸道:“呸,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我只说了一句,瞧勾出你多少话来。”
仲膺看着她娇嗔的模样,比喜笑时更加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处,不由情不自禁起来,便把她揽到怀里道:“妹妹,我不知怎的,越瞧你越觉好看,‘西厢记’有句妙词儿,是我甘心为你死,我现在真有这种情形。”淑敏道:“哦,原来你这人只懂得重色呀,我虽然生得不好看,可是你若只为我的容貌上欲生爱情,那真不是我所希望的,这太靠不住,倘若我生病改了模样,或者遇到什么灾害而损失了容貌,那时你定不爱我了。”仲膺道:“咳咳,你真是神经过敏,若说我爱你只为你的容貌,真冤死人了,我虽然对于你相识日子不少,可是从昨天才在我心中种下很深爱的根基,因为昨天你把你一切的美德和好处,同时攻入我的心房,这完全与你的容貌无关。倘然你是个极丑的女子,有昨夜那一场经过,我也是照样爱你。再反过来说,以前你也曾把美貌映入我的眼帘,那时我为什么一点儿不发生爱情呢?”淑敏道:“你们男子的心最难捉摸,你说以前见我时并不发生爱情,那是你不敢发生,而且发生也是没用罢了,其实说不定从那时你就怀了野心,如今好算如愿以偿。”仲膺笑道:“你把我说得太不值钱,那时我和芷华正要结婚,若为见了你便生异心,那还成什么人?”淑敏道:“呸,别只说得好听,瞧你昨夜那种情形,没出息的样子,哪像对着生人?我猜你准是蓄志已久。”仲膺调笑道:“我瞧你才蓄志已久呢。”淑敏道:“怎么?”仲庸道:“你自己想去呀。”淑敏道:“我不会想。”仲膺摸着她的脸儿道:“芷华归了白萍,你见我这里出了缺,赶紧的就奔了来,来个有缺即补。”
仲膺这几句话,原是由于得意忘形,戏谑失口。哪知竟把淑敏招恼,立刻整了脸,一扭腰便离开仲膺怀里,坐到对面榻上,撅着嘴生了大气。仲膺自觉失言,连忙向她告罪。淑敏再不理他,只把手掩着脸儿。仲膺把好话说了无数,才把她的左手拉下来,右手又掩上了;右手拉下来,左手又还了原。及至把两手一齐拉下,淑敏才开口发怒道:“你别理我,我这人没羞没臊,看上了别人的丈夫,有缺即补,真是无耻的贱货。一会儿到北京,你去你的,我走我的,我别落个存心思男人。”仲膺道:“妹妹,这实在怨我说错话了,也是因为心里高兴,顺口胡诌,竟放出这种臭屁,你万别阶意,饶恕我吧。”淑敏仍鼓着嘴儿,摇头道:“你说什么也不成,我算寒透心了,好心好意来救人、成全人,倒落了你这样的话柄。咱们前议一概取消,这一世日月长着呢,听你这样把我磕打牙儿,几时是了呀?”
仲膺见她真恼了,不由心内着慌,又央告半天,仍是无效,只得跪在淑敏面前。淑敏仍是不理,仲膺急了,自己打着嘴巴道:“打我,打,打这臭嘴,怎不会说人话,惹妹妹生气。”连打了几下,立刻嘴巴都红了。淑敏心里的气恼,本是半真半假,见仲膺这样引咎自责,又不忍起来,但又不好骤然息怒,便顿着脚儿道:“你打,瞧你这凶相,动不动就打,我真害怕。”仲膺连忙住手道:“我是心里惭愧,只可打自己,妹妹你别气吧。”淑敏道:“我不生气,也再不敢和你。”仲膺忙道:“妹妹,你要说这个,我更难过,难道一句错话你都不原谅么?”淑敏道:“错话也分几等几样,你的话太骂苦我了。”仲膺道:“我从此知过必改。”淑敏忽放松了道:“好了,你改吧,起来。”仲膺道:“妹妹不气了?”淑敏道:“那你不必管,要听我的话,就快起来。”仲膺只好遵命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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