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的冬天格外冷,有人要抗日,有人要剿灭“共匪”,有人要逃亡,各种消息甚嚣尘上,表面宁静祥和的长沙,早已暗流激荡,人心惶惶。
对于茶园巷胡家裁缝铺子当家主事的奶奶来说,目前最头疼的还是生计问题,独子胡长宁在湖师大做教书匠的薪水还算丰厚,但要养活这么一大家子实在捉襟见肘,何况他是个典型的书呆子,不懂世道艰难,口口声声让所有孩子受最好的教育,舍不得让女儿辍学。两个女儿有了父亲撑腰,以为读了书就了不得,谁都不放在眼里,一点姑娘样子都没有,让奶奶恨得牙根发痒。
冬天原本是生意最好的时候,偏生遇到这样乱七八糟的世道,大家都是朝不保夕,谁都没心思做新衣裳。奶奶把原本不屑做的缝缝补补招牌都打出来,还是门可罗雀,只得整天拎着小板凳坐在门口,一边眼巴巴等生意一边给几个孩子改衣裤。小的是对龙凤胎,已经快十四了,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小年纪就知道爱漂亮,衣服有一点不合身,有一个补丁都不肯穿,真是愁人。
胡家是湘潭的大族,奶奶嫁的胡铁树排行第十,因此称为胡十奶奶。奶奶快七十了,身体十分好,牙口也不错,现在还能吃蚕豆,每天颠着小脚跑来跑去,一刻都不肯闲着。她当年是长沙街上出了名的漂亮泼辣能干,嫁了个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年纪轻轻就积攒了丰厚家底开了这个铺子,可惜命不好,丈夫早早过世,自己又带着孩子跟本家决裂,无依无靠。寡妇门前是非多,当时上门求亲的不断,来打主意的混混也不少,她随身带着利剪,吓唬住一些坏家伙,才算过上了安生日子。
她靠一手好裁缝手艺把独子培养出来,还精心挑选了一个温柔贤淑的学徒,养大后做儿媳妇,多年来家庭和和美美,羡煞旁人。媳妇肚子也争气,生的龙凤胎聪明伶俐,人见人爱,连湘潭的胡家也腆着脸来巴结,真让她扬眉吐气。
胡长宁像父亲,面貌端正严肃,不苟言笑,实则性子懦弱,没什么主见,而胡刘氏总是低眉顺眼,面容柔和得犹如雾里看花,比起父母,湘君三姐弟倒比较像奶奶,瓜子脸,大眼睛高鼻梁,只是湘君容貌秀美,而双胞胎多些英气,街上的人都说,湘湘和小满横眉怒目的时候,活脱脱就是年轻的胡十奶奶。
长得好没用,三姐弟连同胡刘氏收养的外甥刘明翰都不省心,刘明翰从小聪明上进,成绩优异,还考上鼎鼎有名的湖大,却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一门心思救国救亡搞运动造反,而胡长宁这次也犯了倔,不但不制止,还推波助澜出歪点子,奶奶一肚子不如意堵在胸口,已经很久没跟儿子说话。
男人糊涂就罢了,二十出头的湘君和刘明翰算是青梅竹马,这种要杀头的事情也去掺和。而小的这对双胞胎被惯坏了,一点也不知事,成天疯疯癫癫到处乱跑,恨不得把天捅个窟窿才好。
奶奶想来想去,心头一团乱麻,在午后难得的暖阳里打了个盹,梦到四个孩子哭喊连天,黑蒙蒙的天地里,一个恶鬼张着血盆大口作势扑向他们,惊呼一声,手里的篾箩掉了下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个黑影山一般压下来,她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目光凶狠的牛眼睛和钟馗一般的黑脸,心里咯噔一声,腿脚已经先于脑子有了反应,顺势趴跪在这穿着军装的恶鬼面前。
那人倒没想到自己会有这种威力,微微一愣,咧着嘴无声地笑,颔首道:“现在跪我只怕来不及了,怪只怪你们自己管教无方,让小孩去跟共产党混,这下好了,年纪轻轻就要被喀嚓了,赶快准备棺材收尸吧!”
奶奶惊得魂飞魄散,反倒清醒过来,颤巍巍扶着墙起身,躬身把人往里请,媳妇胡刘氏正在裁衣服,看来人军装笔挺,身材壮硕,满脸凶相,知道祸事招上门,吓得脸色煞白,瘫软在地。
奶奶瞪了她一眼,上了门板留出一个小门,泡了一杯茶恭恭敬敬送到他手里,见他不肯接,咬着牙跪倒在地,将茶杯捧起,颤声道:“长官,您今天既然肯赏脸来一趟,就说明事情还可以商量,您要什么尽管开口,我们能办到的绝不敢推辞。”
来人沉吟半晌,在老人双臂打颤之时,终于接过茶杯,笑得意味深长,“我叫薛君山,目前在保安处谋个闲职,可惜我一直忙于公务,还没来得及娶妻,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奶奶,大哥被抓走了!”门外传来湘湘清脆的声音,两姐妹几乎同时跳进来,湘君看到薛君山,登时涨红了脸,到底还知道深浅,嘴巴张了张,什么也没敢说,抓着湘湘贴着墙站定。
同样的齐耳短发,同样亮闪闪的眼睛,街上的人都说她们是姐妹花,一个是云雾里的山茶,一个是含苞待放的杜鹃,都说胡家奶奶命好……奶奶脑中稀里糊涂地转,好似明白了什么,可是宁可什么都不明白,胸口胀痛难当,一手撑着地,无力起身。
“奶奶……”湘湘还指望当家人能有主意,悄悄往外挪,被冲进来的小满撞得一个趔趄,栽倒在薛君山面前。
薛君山不知何时拔出个驳壳枪在赏玩,用枪口勾过湘湘的下巴,斜眼看了看,端起杯子吹了吹茶水,笑道:“这个虽然小了点,长得还算标致。胡家奶奶,你能做主的话,这一个我现在就带走了,另外那个立刻放回来,正好还能赶上晚饭。听说你手艺不错,晚上多做点,给那小子压压惊。”
小满怒目圆睁,抓过一把剪刀张牙舞爪扑来,湘君劈头夺下剪刀,一脚踢开小满,慢慢走到薛君山面前,拎开吓得面无血色的湘湘,冷冷道:“长官,我向您认错。”薛君山目光中陡然生出几分热度,并不接茬,反倒笑吟吟看向奶奶。
奶奶终于清醒过来,将湘君拽到自己身边跪下,十指随着呼吸紧了又紧,刻意避开湘君的视线,赔笑道:“长官能看上我家湘君,确实……确实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胡家的福气,只是湘君还在念书,念大学,算个女秀才,长官要是随随便便带走……那可不成,我们胡家……”
薛君山笑道:“随便带走不行,那明媒正娶如何?”
“你白日做梦!”湘湘和小满同时跳起来出去搬救兵,却被两个黑洞洞的枪口堵在门口,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湘君来来回回地看,目光最后落在薛君山脚尖,终由惊恐变成绝望。
有了湘君的肩膀作为支撑,奶奶这次总算站起来,赔笑道:“大孙女婿,以后都是一家人了,别在家里舞刀弄枪的,吓坏你的弟弟妹妹,我老人家心疼呀!”
薛君山一声令下,两个黑洞洞的枪口立刻消失不见,他俯身逼到湘君的眼前,用哄婴孩一般的温柔声音道:“我像不像猪八戒?”
湘君悄然颤抖,垂下眼帘默默摇头,双手绞在一起,下意识按在奶奶刚抓出的青紫痕迹上,薛君山揪着她衣领顺势拉入怀里,仰头大笑,愈发显得面目狰狞。
刘明翰中午被抓,胡长宁下午上课前就得到消息,请了假四处奔波,一筹莫展,天黑时分才灰溜溜回来,发现一切已成定局。湘君还是被薛君山带走了,美其名曰去南正路看房子,小满和湘湘被奶奶锁进房间,都成了霜打的茄子,怎么唤也不吭气。而胡刘氏哭累了,昏沉睡去,家里只有奶奶仍然精神百倍地四处忙活,就是绷着脸不肯开口。
胡长宁悔恨难当,在奶奶身后跟了一阵,扑通跪下来,哽咽道:“母亲,我再也不敢了,您说句话吧,现在该怎么办?”奶奶低头看着自己一双小脚脚尖,长叹道:“还能怎么办呢,舍了这个大的,希望能保住两个小的,你以后别再犯糊涂,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啊!”
胡长宁闷闷应下,发现一会工夫就已夜色深沉,起来摸索着往外走,奶奶头也不回道:“别去了,那人说了,要等成了亲才能回,你看好两个小的,让他们别惹祸。”
胡长宁停下脚步,良久才应了一声,继续摸索着往里面走,跨过门槛时脚没提起来,一头栽倒在地。双胞胎从门缝里看见,惊恐不安地叫“爸爸”,胡长宁也不管他们能否看到,奋力挤出笑脸,连声道:“没事,没事,我没事。”
“爸爸,开门,我们饿了!”双胞胎同声呼喊,胡长宁忽而想到两人多年来神奇的默契表现,坐在地上不知所谓地笑了一阵,许久才起来,慢悠悠为他们开门。
“爸爸,我们去救姐姐!”两人拔腿就跑,很快没了影,而胡长宁也无心唤回,就着熹微的亮光蹲在花盆前看一株蒜。奶奶挥舞着锅铲追出来,跳脚痛骂,胡刘氏不知何时起来了,不声不响接过锅铲走进厨房,奶奶没了脾气,搬了一条板凳出来,在凛冽寒风里咿咿呀呀唱《梁祝哀史》。
夜深了,看房子的湘君没回,双胞胎倒是回来了。奶奶心头突突作跳,小心翼翼从人力车上解下捆得结结实实的两个宝贝孙儿,胡长宁一个个背回家放好,剪开小满腿上血肉模糊的棉裤,捂着脸惨嚎一声,赶紧冲出门找大夫,在风雪里疯狂奔跑,失声痛哭。
小满腿被打断了,在床上躺了足足一个月才好,湘湘虽然无恙,因为双生子之间神奇的感应,也陪着痛了一个月,走路都成问题,自然没法作乱。于是,两人躺在床上参加了姐姐的婚礼,婚礼当天晚上,被人抬到繁华的南正路附近一个公馆,一步登天,成为有佣人伺候的大少爷大小姐。
公馆是长沙最早的一批,建于清末,是一栋中西合璧式的两层小楼,坐北朝南,宽敞明亮,一层有五六间房子,呈曲尺形分布,外边由四米高的厚墙围出一个小小院落,屋后有天井,白墙青瓦,庭院深深,清净幽雅。
公馆辗转易手多次,之前归一个南货商所有。薛君山那天带湘君来看的就是这里,湘君稀里糊涂点了头,薛君山立刻跟南货商谈价钱,可惜南货商生意不错,加上薛君山仗势欺人,价钱压得很低,不肯点头。薛君山懒得跟他废话,抓人的时候顺手加了个名字,将他丢进监牢。
他家人也乖觉,立刻让出房子,重新粉刷修葺,添置了最新式家具,求薛君山搬进来住,婚礼时还封了大红包。
薛君山没有食言,婚礼过后,刘明翰果然放出来了,同时放出来的还有公馆原来的主人。刘明翰本就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这个月在监牢里过得不错,养得白白胖胖,跟浑身伤痕累累、瘦骨嶙峋的南货商有天壤之别。
南货商被家人抬走,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只留下一路血迹,惨不忍睹。胡长宁拉住刘明翰的手,目送一行人消失在街头,即使四处无人,还是极力压低了声音,“湘君嫁了,你以后别找她,先回茶园巷吧。”
薛君山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刘明翰自然有所耳闻,还带着一点侥幸,指望家人冲着自己和湘君多年的感情拒婚。如今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犹如五雷轰顶,悔恨交加,任凭胡长宁啰啰嗦嗦,始终抬不起头来。
胡长宁交代完毕,突然有种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的空虚落寞,呆愣半晌,发现一辆吉普停在旁边,如梦初醒,冲着雪地里刺目的血痕呵呵直笑:“湘君嫁得不错,我们一家总算过上好日子了,以后多写文章,少谈国事,小满不争气,就靠你了!”
胡长宁还真的摆出托付重担的模样,将一个包袱塞给他,拍拍他肩膀,笑眯眯钻进吉普车,呼啸而去。
“七七事变”之后没多久,长沙上空也来了飞机,丢下几个黑乎乎的东西嗡嗡飞走了,轰隆声接二连三响起,小吴门和火车站一带烟火弥漫,顿时乱成一锅粥。虽说报纸电台里天天说打仗,大家都不敢相信战争这么快就逼到眼前,扶老携幼仓皇奔走,却根本不知道怎么躲,更不懂往哪里逃,哭喊声叫骂声震天动地。
自从湘君怀孕,薛君山如临大敌,天天在家呼呼喝喝,奶奶借口要看铺子,不肯来住,胡长宁和胡刘氏既舍不得女儿,又不敢丢下母亲,两边跑得辛苦,对一天到晚胡闹的双胞胎更加苛责,小满和湘湘动辄得咎,不喜欢回薛家公馆,不上课的时候就成了无头苍蝇。
两人本来要去送同学金凤的哥哥,金凤老家在南京,父母回去接家人来避难,孰料南京告急,父母一去不返,杳无音讯,她哥哥不放心,准备冒险去一趟。火车站炸了,谁也走不成,几人没了主意,小满和湘湘在金凤家门口发了一会呆,见金家兄妹无心招呼,悻悻然告辞,叫了一辆黄包车回茶园巷看铺子。
出乎预料,铺子没有开,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孩蹲在门口呜呜直哭,女孩显然经历过一场大劫,灰头土脸,满身血污,辨不出面容。
两人面面相觑,当这是个乞丐,只想快点打发走,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猛一回头,奶奶抓着一个南瓜劈头盖脸打来,怒吼道:“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这是秀秀!”
秀秀其实跟胡家并无多少关系,胡刘氏弟弟早逝,弟妹扔下不到三岁的刘明翰,改嫁给长沙街上另一户刘姓人家,生了秀秀和一个儿子。弟妹对刘明翰心怀愧疚,平日并不走动,倒是秀秀崇拜这个优秀的哥哥,经常偷偷来玩。
秀秀抹了抹脸,起身就是一阵摇晃,就势扑到奶奶面前,抱着她的腿嚎啕痛哭,“奶奶,我家没了,爸爸妈妈没了,弟弟没了,都没了……”
湘湘和小满目瞪口呆,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痛,慢慢蹲在秀秀身边,两人在众星捧月下长大,从来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此时此刻更无言以对,湘湘回想起刚刚想打发她走的那一幕,抽了自己一巴掌,掏出手帕为她擦脸。
奶奶接过手帕,用力把秀秀拽起来,小满打开门,踉踉跄跄端来热水,又和湘湘一起蹲在她身边发傻。秀秀哭了一会,眼看天色不早,眼巴巴在三人脸上看来看去,没有得到任何反应,咬了咬下唇,一步步往外走。
依胡长宁那种书呆子脾气,凡事都要做到最好,确实养不起另外一个孩子,而薛君山虽然不会亏待他们,但那种污七八糟的钱哪里能拿,奶奶左思右想,柔声道:“秀秀,你要是不嫌弃,就留下来跟奶奶学裁缝吧……”
话没说完,秀秀已经扑倒在她面前,咚咚咚猛磕头。
门口,刘明翰手里的纸包掉在地上,默默跪下来,咚地一声,额头触地,久久不起。
一挂鞭炮在门外惊天动地响起,薛君山手下两人冲进来,乐呵呵道:“恭喜恭喜,夫人生了个大胖小子!”
“好!好!好!”奶奶一连叫了三声,牵着秀秀的手颤巍巍往后走,秀秀看到胡铁树的遗像,再次跪下来拼命磕头,奶奶慌忙拉住她,指着遗像咧咧嘴想说什么,冲出口的,却是一声沉闷的哭声,好似压抑了多年才得以释放的欣喜,更像无从诉说的悲伤。
小满和湘湘互相拽着对方跪下来,面面相觑,满脸茫然。
二
“月亮粑粑,兜里坐个爹爹, 爹爹出来买菜,兜里坐个奶奶,奶奶出来绣花,绣个粑粑……”
“奶奶,别吵,我昨天忙到半夜才回来!”
薛君山的声音再怎么轻,湘湘听来总是晴空霹雳。她猛地睁开眼睛,在枕头下摸索半天,没摸到薛君山刚送的手表,倒摸到一本卷了边的《红楼梦》,不知为何心头有点发凉,放弃了努力,将怀里卷成一团的棉袍紧了紧,整个缩进被子里。
一只冰冷的手伸进被子里,准确无误地给她一个爆栗,她反应过来,抱住那只手臂,顺藤摸瓜,对准那人脑门重重反击。
听到小满夸张的哎哟哎哟惨叫,湘湘扑哧笑出声来,松开他的手,瞧他一身崭新的洋服不顺眼,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起这么早干嘛,外面不安全,待在家里多好!”
小满嬉皮笑脸凑上来,“反正现在不太平,大家都没心思上课,姐夫说让我跟他混一阵子,趁战乱捞点钱。”
湘湘呆了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想敲他脑袋。小满扣住她的手腕,正色道:“这事别告诉别人,奶奶跟爸爸就不用说了,姐姐知道肯定又会跟姐夫吵架,到时候惨的还是我们。”
湘湘挣不开他的手,急得满脸通红,压低了声音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姐夫是什么人,为什么还跟他混?”
小满斜眼看见一块手表,捞起来在她眼前晃了晃,又冷着脸塞到枕头下。湘湘满脸尴尬,突然抓住他的手,颤声道:“不管你跟谁混,记得有什么不对头赶快跑……”
底下的话被他轻轻用手堵了回去,湘湘自知失言,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恶狠狠道:“等下没德园的玫瑰白糖包别想进门,还有,九如斋的五香牛肉干,杨裕兴的卤腊味……”
“胡大奶奶,你饶了我吧!”小满胳肢她一下,夺回惨不忍睹的手,夺路而逃。
双生子的感情确实异乎寻常,湘湘和小满一天到晚黏糊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薛君山干脆让他们住在紧挨的两间厢房,来个眼不见为净。小满从湘湘房间出来,见院子里仍没有人,做贼一般躲在笔直粗壮的梧桐树后,小心翼翼朝姐夫的房间瞥了一眼,也不敢去叫他,信步朝外走,看到墙角堆得高高的梧桐叶子,贼笑两声,飞起一脚踢散,还嫌不过瘾,跳起来一脚踢向梧桐树,见又落了满院的花和叶,这才满意而去。
院门口蹲着一对石雕卧狮,是薛君山从别家搬来守宅,不过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手段,小满习惯性摸摸狮子脑袋,苦笑一下,回头随手拨弄那铜质貔貅门环。
一身笔挺洋服的薛君山迈出一条腿,身体尚在门内,低头抓着湘君亲了一口,随之将她推进去关上门,笑眯眯道:“奶奶,我今天要帮湘湘去看一个喝过洋墨水的大官,您想不想吃卤腊味,我等下带回来。”
奶奶抓着笤帚从后院探头出来,沉着脸道:“喝过洋墨水的有什么好呢,又不知根知底,而且山长水远的,来一趟要几年,还是乡里的孩子好,人踏实能干,会疼人,乡里种什么有什么,有饱饭吃,炮弹还打不到。”
胡长宁在楼上拿着书倚着栏杆叫道:“妈,现在有飞机,不要几年。”
奶奶嗤笑一声:“你读书读傻了吧,还想哄我,飞机都是丢炸弹的。”
薛君山满脸不耐烦,低声吼道:“吵什么,就凭你们那点本事,说不定明天就给湘湘找个乞丐回来,这事我说了算,以后谁都不准嚷嚷!”
胡长宁浑身一个哆嗦,悄然往柱子后躲了躲,奶奶气哼哼去扫地,小满到底在他手上吃过大亏,一见他的冷脸就背脊发寒,在吼声里飞奔出门。
吉普车停在门口,看得出来,刚刚奶奶仔细擦了一遍,薛君山回头看她一眼,咧嘴一笑,把东张西望的小满拎上来。
小满看他有了好脸色,心里那只咚咚敲的小鼓才算停下来,装模作样整理衣服,讪笑道:“姐夫,湘湘要吃德园包子。”薛君山瞪他一眼,啐道:“肯定又是你讨好她!”
小满赶紧转移话题,赔笑道:“今天去见谁啊?”薛君山哈哈大笑,“想不想找个大靠山,以后在长沙城里横着走?”
小满悚然一惊,认认真真摇头,薛君山脸色微变,嘴里不干不净骂了一句,冷冷道:“真不知道你们一家人脑袋里装的什么,一个比一个蠢,要不是湘君,真想把你们全崩了算了!”
小满转头就去开车门,薛君山一把揪回来,咬牙切齿道:“我好歹也是你的姐夫,难道会害你们不成!你待会别吱声,要是坏了我的事,看我怎么收拾你!”薛君山眼睁睁看他红了眼眶,又好气又好笑,顺手在他头上拍了一记,“有个大官托我给一个年轻将领找个读过书的女人,还说那人来头不小,而且能征善战,前途无量,湘湘刚好合适,做成了这个媒,我们走到哪里都不怕,懂不懂!”
小满只觉一颗心沉沉落了下去,蜷缩着不发一言。
南正路一带住着许多达官贵人,街上管得十分严,而且一大清早,还算有老长沙城安静祥和的样子,只是出了南正路就是另一番景象,街头巷尾一片狼藉,全是从北方逃难来的百姓,以老幼妇孺居多,简直惨不忍睹。
这两年日军的飞机不时在长沙上空转来转去丢炸弹,哪里有一处安全的地方。警报也没个准,该响的时候不响,不该响的时候乱响,连茶园巷的胡家裁缝铺子也遭了殃,秀秀被炸成重伤,在大家精心照看下好不容易捡了条小命,要不然依奶奶的犟脾气,万万不能安生住在公馆带重外孙。
见小满东张西望,愁眉不展,薛君山嘴角一勾,笑容愈发冰冷,不管不顾,一路狂按喇叭,将车开得飞快。小满看出端倪,偷偷瞟他一眼,低头玩着自己手表,讷讷道:“姐夫,日本人打过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薛君山嗤笑一声,冷冷道,“日军今年年底就能进长沙城,他们兵器精良,训练有素,玩命谁玩得过他们。跟你说明白吧,武汉守不住,日军下一个目标就是长沙,我算过了,顶多只有一个月的时间安置你们,等湘湘嫁出去,你们就有借口跟军队一起撤退,没人敢动你们。”
小满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薛君山放软了口气道:“你别多想,你和湘湘虽然给我添了不少麻烦,我还是挺喜欢你们,就是看在湘君的面子,我也不会拿你们怎么样。你和湘湘是胡家的宝,我得先想办法保住你们两个,等长沙的局势稳定,我再想办法把你们接回来团聚,懂了吧。”
“姐夫,要是长沙沦陷了,你怎么办?”小满终于想到最关键的问题。
薛君山淡淡瞥他一眼,笑道:“先保住小命,见机行事。日本人也要跟当地人配合才有办法治理,只要有门道,什么也不用怕,说不定还能升官发财!”
小满悚然一惊,大喝道:“姐夫,你难道要当汉奸!”
话音未落,吉普车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停在樊西巷口,小满后颈被人死死掐住,顿时头晕目眩,手脚发软。薛君山凑近他耳边,咬牙切齿道:“这话我再说一遍,下一次就再不会客气,你们一家人的命都在我手里,我死了,你们全家陪葬!”
“姐夫,我错了!”小满只来得及挤出这句话,一转眼就被倒拖下来。薛君山揽着他往德园走,一边笑眯眯地跟相识的人打招呼,一路过去,热闹非凡。他能从乡里小混混坐到今日的位置,自然有他的本事,无论男女老幼,官大官小,都有办法投其所好,笼络人心。
跑堂的小陈一溜烟冲过来,点头哈腰道:“薛处长,您小舅子穿这身真俊啊!”薛君山装模作样上下打量小满一番,朝小陈嘿嘿笑道:“果然有眼光,打赏!”说话间,他从兜里抓个东西,看也没看就塞到小陈手心。小陈掂出是个银元,脸上笑开了花,立刻将两人往雅座领,压低声音道:“那人今天没来,只来了徐处长一个。不过,听说那人是中央某位显贵的公子,刚从黄埔毕业,被送出去留学,半路偷偷跑回来打仗。”
寥寥几句,薛君山就已知晓前因后果,手下一紧,笑容满面道:“小满,听到没有,等下别乱说话!”
小陈何等眼力,见势不妙,在小满的闷哼声中溜之大吉。
第二天太阳都挂上了梧桐树梢,小满仍然赖着不起来,奶奶一生勤俭,最见不得人睡懒觉,在院里骂了一通,带着重外孙薛平安出门显摆。平安刚刚一岁,长得虎头虎脑,刚会走路说话,冲谁都笑呵呵的,真是人见人爱。
湘君端着碗肉羹追出来,一大一小已经不见踪影,轻轻叹了口气,把肉羹端到小满的房间,看到被窝里鼓鼓囊囊的一团,不由得轻笑出声,轻手轻脚放在床头,捡拾好一地的脏衣服,把一本《七侠五义》塞到枕头下,又从衣柜里找出一套薄薄的棉衣裤放在床榻,抱着脏衣裳就往外走。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姐姐,我去参军打鬼子好不好?”
湘君脚步一顿,头也不回道:“除非你打死三位老人!”
身后没了声息,湘君心头一酸,把衣服抱到后面的水井,又绕回头找肥皂,听到奶奶在骂人,探头一看,远处不就是湘湘,只见她跑得脸色绯红,垂落胸前的两条辫子跳来跳去,即使素面朝天,那娇艳的颜色仍无法遮掩,难怪街上的男女老少都看直了眼。
湘君下意识伸手,试图阻止什么,湘湘冲到门口停下来,看着她长长伸出的双臂,眸中闪烁着莫名的东西,似愤怒,似委屈,又似深深的无奈。湘君醒悟过来,手臂缓缓垂落,转头就走,湘湘猛地扑上去抱住她,脸紧贴在她背上,哽咽道:“姐姐,我还小,不想嫁人。”
湘君反手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别怕,我跟你姐夫商量商量,时局这么乱,早点嫁人也好。”湘湘浑身一震,擦着泪水连退两步,厉声道:“你就这么想把我赶走,为了那混账男人,你不要我啦!”
“闭嘴!你这么大的人,嫁人有什么不对,难道想吃你姐夫一辈子!”奶奶颠着小脚追回来,正好听到这一句,抓起笤帚就打,“我跟你爸妈都忙,是你姐把你们两个带大,她为你们受了多少委屈,你就这么回报她,早晓得我不如把你丢到马桶里浸死,省得祸害大家!”
湘君连忙挡在湘湘面前,任凭笤帚落在自己身上,垂泪不语。奶奶丢下笤帚,转身就走,骂个不停。湘湘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呜咽着冲到小满的房间,径直扑到小满怀里。小满还在发愣,身体自动自觉有了反应,俯身给她脱了鞋子,将她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她很快停止哭泣,如小时候一般,和他头挨着头缩在一起,等奶奶骂声停下来才轻声开口:“你是不是早知道,所以不去上课?”
小满低声道:“昨天姐夫带我去见了个大官,说要给你做媒。”
湘湘抓起小满的手,刚想狠狠咬一口泄愤,见他不闪不避,突然没了兴致,抱着他的手臂蹭了蹭,轻叹道:“如果我是男人就好了。”
小满给她一个爆栗,弹完又后悔了,给她揉了揉额头,笑道:“笨,男人要打仗!”
“我不打仗,我去周游世界,研究各国的风土人情,走完了就回来写书!”
小满心头一动,伸头朝外面看了一眼,附耳道:“要不你假装嫁给他,我们骗点钱出去玩?”
湘湘斜他一眼,恨恨道:“说得轻巧,今天有大官来学校找我,那人肯定很有后台,到时候连累家里人怎么办!”
小满没了主意,缩进被窝,捂住脸长长叹息。
“奶奶,你不要老把孩子扔在外面好不好,现在兵荒马乱,平安有个三长两短你赔得起么!还有你,连个孩子都看不住,到底在家忙什么!”薛君山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怒意,湘湘满头冷汗,一把抓起床榻上的衣服往小满身上套。薛君山一脚踹开门,气势汹汹冲进来,喝道:“湘湘,你今天在学校做了什么!”
湘君一手抱着小平安,一手来拉他,柔声道:“他们还小,不懂事,别跟他们生气,我做了你爱吃的肉丸子,去洗把脸吃饭吧!”
薛君山在湘君面前就是纸老虎,无论如何也发不出脾气,沉下脸道:“湘湘,跟你说清楚吧,你砸的那个人是张主席亲自请来的,我也得罪不起,下午我把人请来吃晚饭赔罪,要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
“她怎么会砸人,那人有没有事?”湘君惊叫起来。
“是他不对,那顾清明关我什么事,凭什么要我巴结他!”湘湘梗着脖子叫道。
薛君山心头火起,大步冲到床边,一手一个,将两人拎起来丢在院子里。湘君心知不妙,把孩子放下,扑上去抱着他,被他轻轻一拨就滚到一旁。奶奶想来护,薛君山大喝一声:“你们都给我听着,昨天小满态度不好得罪了人,今天湘湘又闯了大祸,这两个小鬼不教训教训我没法交差!”
胡长宁从楼上书房冲出来,见这阵势,闪到两人面前,指着薛君山怒喝道:“你敢!我的孩子连我自己都舍不得动手,你不要得寸进尺!”
薛君山解下皮带指在他的鼻尖,冷笑道:“就因为你们宠成这样,所以两个小鬼没大没小,除了吃就是睡,屁用没有!日本鬼子马上打过来了,湘湘长得好,你还舍不得让她嫁人,难道想让她给鬼子糟蹋!”
胡长宁身体微微颤抖,连退了两步才停,奶奶无言以对,上前抱着吓得哇哇直哭的平安绕到后院。
无人能劝,两人这才知道今天当真要受皮肉之苦,齐齐往外冲,没料到门被人从外面锁上,而薛君山手一扬,两枚铜钱正中他们膝盖,两人双双扑倒在地,哀嚎不已。
“君山,你要打打我,他们是我带大的,是我没管教好!”湘君突然跪了下来,泪流满面。
湘湘心一横,大吼道:“姐,你别求他,他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个流氓,我们一家人过得好好的,是他抓走表哥,打断小满的腿逼你成亲,他是我们的仇人,凭什么还要听他指手画脚!”
此话一出,院中顿时一片死寂,只有薛君山森冷的笑声在久久回响。胡长宁面白如纸,牙一咬,突然拦在薛君山面前,沉声道:“她不知恩图报,是我管教无方,我自己打!”
“很好!很好!”薛君山将皮带交给胡长宁,转身把湘君从地上拉起来,笑眯眯道,“原来你一直把我当仇人,难怪对着我没什么笑脸……”
湘君听得心惊胆战,扑上去捂住他的唇,泪水潸然而下,“你何必跟小孩子计较,你对我们好,我怎么能不知道呢!”噼里啪啦的声音和满院压抑的哭声同时响起,湘君如何敢看两人的惨况,小心翼翼缩进他怀中,只是这次并未得到他一贯的轻柔安抚,更加惶恐不安,抓着他的衣襟不放。
胡长宁红着眼睛劈头盖脸抽下来,状若疯狂。湘湘自知失言,害得家人受罪,缩着头不闪不避。眼看她白衣上染了点点鲜红,小满咬牙扑在她身上,死死把她护在怀中。
抽了不下二十,薛君山才算有了反应,用力拍拍湘君的背将她拉开,抢过皮带俯身凑到两人面前,用皮带戳着两人的脸,冷笑道:“你们两个长点记性,等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有个谱。你们一日是湘君的弟妹,就一日是我的弟妹,有我在一天,自然会有你们的好日子过,懂吗!”
两人连头也不敢抬,挤在一起抖若筛糠。
薛君山转身就走,湘君慌忙跟了上去,终于在他关上房门之前跟上他的脚步,带着几分怯弱挤进房门,不敢看他凶神恶煞般的脸,眼一闭,张开双臂扑向他,落入一个坚硬如铁的宽厚胸膛。
三
奶奶亲自下厨,准备出一大桌子好菜,薛君山怕客人不吃辣,专门从粤菜馆南国酒家买了几样菜回来,左等右等,终于在夜幕低垂之时等到一辆黑色轿车。
听到喇叭声,一身长衫马褂的薛君山连忙出门,笑容格外灿烂。除了顶头上司保安处处长徐权,还有一个身着笔挺戎装的年轻人,如今见到顾清明庐山真面目,薛君山不禁暗赞一声,果然是一表人才,也不过二十出头年纪,剑眉星目,英气逼人,身材修长挺拔,颇有几分儒将风范。
徐权额头的大包未褪,看起来十分可笑,只是薛君山哪里敢再多看一眼,点头哈腰将两人引进客厅,让下人斟茶。
顾清明毫不客气,径直坐在沙发上,向徐权丢个眼色过去,徐权在下首坐定,笑吟吟道:“小薛,叫你家双胞胎出来见客吧!”
薛君山见这阵仗,一股无名之火嗖嗖直冒,他幼时不学好,为父亲不容,不得不孑然一身闯荡天下,最看不得这些目中无人耀武扬威的二世祖,顾清明皮囊再好,再有本事,也立时被他否决了。
等湘湘和小满来到客厅,薛君山脸色微变,很显然这顿打并没起什么作用,这对双胞胎都没听他吩咐换上洋装,仍然是一身学生装扮。
湘湘对薛君山的眼刀子视而不见,落落大方地来到顾清明面前,用标准的官话似笑非笑道:“长官您好,我叫胡湘湘,这是我双胞胎哥哥胡湘江,小名小满。”
即使她笑颜如花,顾清明冰冷的脸色并不见有一丝松动,十分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两人。
薛君山暗暗叫苦,赔笑道:“两位要不要先吃饭,不然菜都凉了。”
顾清明并不搭腔,良久,突然嘴角一勾,指着徐权道:“为什么砸他?”
他也是说的官话,声音十分好听,只是犹如冰棱相撞,寒气逼人。湘湘呆了呆,胸膛一挺,冷冷道:“国父说过,中国有四万万人,一半是男人,一半是女人,女子从前的地位很低,所以要主张民权主义,要让女子和男子享有相同的地位,而这位陌生的先生一来就想将自己的意志凌驾于人,要我在不认识你的情况下服从你,有什么道理可讲!再者,古来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讲究婚姻自主,但无论古今中外,这事哪里能凭谁的一面之词作数!”
小满一直盯着顾清明,不敢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捕捉到他眸中一道兴致盎然的光芒,心头一轻,笑道:“就是,国父国母也是自主婚姻!”
“你很有趣!”顾清明淡淡瞥了小满一眼,目光定在她眼底,冷笑道,“奉劝你一句,做事别冲动,别试图挑战我们的底线。男子和女子不可能真正平等,男子在前线冲锋打战,时刻有可能为国捐躯,你们手无缚鸡之力,就算献身又如何,好歹能让一个战士激发保家卫国的斗志,让他不会带着遗憾离开人世。”
“强盗逻辑!”湘湘气得浑身发抖,小满见势不妙,立刻将她拉回来,正色道:“顾先生,前线的战士跟鬼子斗,就是要让我们的亲人免遭凌辱,我不知道别人会怎样,我是绝不会接受这种献身,也不会答应让我的姐姐和妹妹去献身!”
“你们今年几岁?”顾清明并不见怒容,淡淡问道。
“十六。”薛君山抢先回答,拼命朝两人使眼色,一边讪笑道,“顾先生,您千万别跟小孩子计较!”
顾清明摆摆手道:“别紧张,国难当头,我本来也没有找女人的意思,只是听说徐处长的事情,想看看这个胆大包天的小姑娘是谁。徐处长,我知道你是受人所托,以后别给我张罗这种事情,有句话说得好,‘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就不相信小小日本真能吞下偌大的中国!”
徐权面有难色,薛君山刹那间心里已经转了无数念头,拊掌笑道:“顾先生刚到长沙,人生地不熟,要是不嫌弃,让这两个小鬼为您做向导如何?他们不知道从哪学来的稀奇古怪思想,经常气得我半死,还得请您好好教育!”
顾清明似笑非笑道:“你不用投我所好,我对教育小孩子一点兴趣也没有,倒是你应该要你岳丈好好抽他们一顿,徐处长大人有大量,不会跟女孩子一般见识,要落到别的长官手里,你几条命都不够死!”
薛君山冷汗淋漓,连连道谢,顾清明手一挥,起身就走,薛君山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低头跟在后面,顺手拽上湘湘和小满。出门时,顾清明脚步一顿,深深看了湘湘一眼,只觉那双瞪得圆圆的眼睛颇有几分好笑,摇摇头大步流星而去。
九月初三是胡刘氏的生日,她每年没日没夜地忙碌,也只有今天才休息一天,胡长宁难得有兴致,和她散步去最热闹的八角亭买南货。
虽然胡刘氏累死也不会吭气,奶奶知道媳妇的好,到了这天总是做些媳妇爱吃的菜,只要胡刘氏一动手就叫孩子们抢活干,让她歇息,久而久之,胡刘氏也自觉清闲一天,到处走走看看。
湘湘和小满早早回来,虽然身上伤痕犹新,两人拿出惯常彩衣娱亲的本事,倒也把一家老小逗得笑开了怀。平安撒开两条小短腿跟在小满后面,把“小舅”两个字叫得无比清晰,一个劲要他举高高,小满哭丧着脸边举边逃,看到表哥刘明翰带着秀秀进了家门,如同看到救星,扑上去抱住他大腿假装嚎啕不止,平安有样学样,也抱住他另一条腿嗷嗷怪叫,逗得众人大笑连连。
时光的磨砺,足以让一个热血青年变得沉稳,刘明翰如今高高瘦瘦,眉目间胡刘氏的影子愈发明显,俊逸而不张扬,因为长期劳累,脸色有些苍白,眼下黑色十分明显。
被一大一小扑个正着,刘明翰微微一怔,进来时紧抿的嘴角高高弯起,弯腰抱起平安,将他举过头顶。平安并不认生,手舞足蹈,咯咯直笑。
湘君在厨房帮忙,听到小满和平安的叫声,怕小满碰到伤口,准备让人带平安出去玩,一出来刚好看到满脸笑容的刘明翰,心头怦怦直跳,迅速闪到拐角,靠着墙呆愣许久,又回头钻进厨房。奶奶见她一脸惨白,抬头想摸摸她额头,湘君下意识闪过,赔笑道:“我没事,刚才看到一只老鼠,吓着了。”
奶奶嘿嘿直笑,突然想起湘湘和小满的伤药没了,连忙交代了一声,解下围裙就往外走,和刘明翰打个照面,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刘明翰把平安放下,毕恭毕敬行了个礼,笑道:“奶奶好!”
奶奶回过神来,佯怒道:“你自己说说,我们搬到这里,你一共上了几次门!”
刘明翰满脸愧色,低垂着头不发一言。秀秀连忙凑到她面前,笑道:“奶奶,我哥学校炸了,他一直在忙。”
“秀秀越来越好看了,给我做孙媳妇好不好?”奶奶也不是真心找刘明翰麻烦,斜了他一眼,转而拉住刘秀秀的手,脸上似开了朵花。
小满向来唯恐天下不乱,立刻添油加醋,“原来奶奶给我养童养媳啊,怎么不早点告诉我,省得我到处看漂亮姑娘。”
秀秀羞红了脸,挣开奶奶的手一溜烟跑去厨房。奶奶调侃秀秀两句,拉住刘明翰就走,平安还想跟,小满知道两人有话要说,脸色一沉,横抱着他冲进厢房,丢到湘湘怀里。
奶奶很快带着面如土色的刘明翰回来,拎着药去了厨房,见湘君盯着炉火发呆,把药拎到她面前晃了晃,笑眯眯道:“你帮我看着火,煲好药再出来,我去喂平安。”
湘君慌慌张张起身,接过药就去找药罐,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奶奶也不多说,叮嘱下人几道菜的做法,转头就走,笑容也迅速收敛。
胡长宁和胡刘氏拎着大包小包前脚刚进门,薛君山后脚也跟着进来,径直走到胡刘氏面前,轻笑道:“妈妈辛苦了!”说着,他将一个沉甸甸的红布包塞到她手里,也不多说,回头叫道:“把那小子带进来!”
“湘水!”见到那畏畏缩缩的瘦小少年,小满惊叫出声。薛君山摇头笑道:“果然是来拜寿的,我听说有人在外面转,赶紧回来看看,误会误会!”
胡刘氏心头一暖,柔声道:“说来话长,这是胡家在湘潭的亲戚,平时很少走动,这个孩子叫湘水,是我公公大哥的小孙子。”
小满本来是个人来疯的性子,加上刚受了欺负,急需笼络人心以壮声势,以近乎恐怖的热情相迎。湘水跟他热热闹闹寒暄拥抱一阵,终于不再发抖,走到胡刘氏面前细声细气道:“婶子,爷爷要我带句话,长沙是大城市,日本鬼子肯定会死命打,你们要是待不住,欢迎去湘潭,家里早给你们准备了房子,住一辈子都行!”
“我要去!”小满立刻蹦起来,攀着湘水的肩膀乐呵呵道,“上次还是祭祖的时候去的,好多年了,乡下真好玩!”
薛君山笑吟吟道:“怎么,这里就不好玩,我能吃人?”
“别说这见外的话!”胡刘氏强笑道,“要是有空,我们一起去胡家祭祖吧,湘君的爷爷还在老家呢。”
“是该去看看!”薛君山今天也不想跟小孩子过不去,把平安扛上肩膀,优哉游哉进了自己房间。
看着他的背影,湘水悄悄缩缩脖子,一脸后怕。小满嗤笑一声,将他拉到湘湘面前。湘水脸更红了,低垂着头用蚊蚋般的声音叫了声“湘湘姐”。湘湘扑哧笑出声来,给他一个响亮的爆栗,“你怎么还是这羞答答的样子,你哥呢?”
湘水苦着脸道:“打战去了。”
“什么!”湘湘失声惊叫,小满猛地捂住她的嘴,朝傻呆呆的秀秀使个眼色,拖着他就往自己房间跑。
四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钻进房间凑在一起,湘湘压低声音叫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怎么能去打战呢,那不是白白送死吗!”
湘水嗫嚅道:“爷爷不让胡家的人参军,是他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自己偷偷去的,爷爷还要我把他找回去,说再不回去就永远别回去了。”
小满咬咬牙,突然掐在秀秀的后颈,把她推到三人中间,正色道:“记住,盯住你哥,千万别让他参加什么乱七八糟的运动,更别让他脑子发热去参军!”
秀秀连连点头,老老实实道:“哥没空参军,他的学校要迁走,他一直在帮忙。”
“那可怎么办,我哥说一定要把鬼子赶出中国,他们什么时候能走啊!”湘水急得快哭出来。
小满劈头给他一巴掌,在他耳边悄声道:“到时候我们一起回老家,有我在,你爷爷不会把你怎样。”
四人垂头丧气出来,听到刘明翰正和胡长宁坐到客厅里聊天,齐齐缩在院子里,大气也不敢出。小满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胸膛一挺,张开双臂把三人圈在怀里,突然生出几分当了老大的豪迈之气,得意洋洋。
聊起局势,刘明翰顾不得这地头姓薛,说得慷慨激昂,薛君山换了一身军装出来,抱着平安径直走进客厅好整以睱坐下,似笑非笑道:“武汉和广州都陷落啰,你们难道还有幻想?”
刘明翰顿时面如死灰,胡长宁下意识赔了个笑脸,又发觉现在不是笑的时候,迅速冷下脸来。
薛君山冲外面高声道:“你们四个进来!”
四人低着头慢慢走进来,三个都挤在小满后头,只是连小满都心惊肉跳,老大的派头也装不下去了,脖子缩得没了影。
薛君山冷冷道:“你们听好,蒋某人也好,日本人也好,不管外头怎么闹,只要你们不出这个公馆,我就有办法保得你们平安。小满、湘湘,你们别去学校了,看上头的意思,这次很大可能要放弃长沙,那些家伙分开来是一条龙,合在一起是一条虫,也难怪有今天。”
湘湘把求救的目光投向刘明翰,刘明翰显然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低垂着头不发一言,湘湘推开小满,克制住身体的颤抖,咬着牙道:“姐夫,我有个同学老家在南京,她说南京陷落的时候……”
“闭嘴!”薛君山霍然而起,恶狠狠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你们两个惹的麻烦难道还不够多!”
胡刘氏从楼上冲下来,哽咽道:“你们就不能消停一天,你姐夫一天到头辛辛苦苦,还不是为了我们这个家,你们也太不懂事了!”
在薛君山这里过了两年,一家人竟然全数倒戈,湘湘愤恨难平,下唇几乎咬出血来。小满倒是学乖了,拉着她用力往外拖。
薛君山还想继续训他两句,瞥见胡刘氏满脸哀求的神色,抱着平安往饭厅走,算是给岳母一点面子。
四
因为日军轰炸频繁,许多街都成了断壁残垣,瓦砾中来不及清理的尸体奇臭无比,街上寥寥无几的行人老远就掩鼻绕道而行。城里许多人下乡躲飞机,马路上店面大都关了,剩下的几家也是惨淡经营,倒是路上伤兵三五成群,拿着铁棒四处横冲直撞。行人哪里敢惹,一见到就躲,只有店里的人跑不掉,哭丧着脸恳求他们手下留情。
湘湘从省立一中冲出来,找了辆人力车直奔湘雅医院,没走多久,前面突然爆发出一阵咆哮声,原来是一队伤兵围着一个省政府文职干部模样的人讨说法,那人戴着眼镜,挥着手极力安抚众人,只是无人买他的账,推搡中帽子和眼镜掉了,狼狈不堪。
人力车夫停住脚步,湘湘细细一听,原来伤兵们从前线撤下来,无人过问,天气冷了,有的仍是一件单衣,平时根本吃不饱。
伤兵们越说越气,有人竟开始砸街边的店铺,人力车夫还准备等他们吵过就走,见势不妙,连忙掉头,谁知那头又来了两名伤兵,抡起棒子就打,人力车夫抱着头惨叫,“我也是卖苦力的,你们有事找官老爷去说,打我做什么!”
“你卖苦力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是卖命的!”一个断臂的兵踹了车夫几脚,另外一个一只裤管空空的伤兵斜眼看向湘湘,恶狠狠道:“学生妹妹,还不快走,小心哥哥抢你回去做老婆!”
湘湘吓得瑟瑟发抖,抱着书包就跑,跑了两步,突然停下来,从书包里掏出所有家当,小心翼翼挪回来,把钱捧到那裤管空空的伤兵面前,却连头也不敢抬,双手悄然颤抖。
两人呆若木鸡,人力车夫连忙起身,赔笑道:“两位大哥打仗辛苦了,千万别嫌弃,早点养好伤回家吧!”
裤管空空的伤兵接过钱,笑眯眯道:“学生妹妹,快回去,不要出来乱跑,外头不太平。”
湘湘拼命点头,两人又笑起来,街那头突然有了变故,一辆车呼啸而至,顾清明车没停稳就跳下来,厉声道:“你们做什么,张主席刚颁布了《告伤兵书》,你们难道都不知道?”
那文职干部抱着帽子和眼镜突出重围,战战兢兢道:“我就是去坡子街伤兵收容处办事的,张主席说由省里先垫钱买衣服棉被,各位先回去等着吧!”
有人怒道:“等等等,要是相信你们的话,母猪都能上树!昨天还有个断腿的痛不过,一声不响自杀了,血流干了才知道。我们在前线为你们卖命,回来还要被你们糟蹋,你们这些当官只晓得捞钱,哪里会顾我们死活!”
顾清明跳上车,冷冷道:“张主席除了说要安排你们生活,还下了命令,以后实施军事化管理,严禁无事外出,对不法伤兵会进行军事制裁!”
大家都是枪林弹雨里出来的,自然不会怕这种威胁,众人又开始大骂不休,有人横躺在顾清明车头,还有的对车子拳打脚踢,旁边那文职干部还当来个救星,没想到三言两语又撩拨起大家的火气,叫苦不迭,冲出人群一溜烟跑了。
“活该!”湘湘看不得顾清明那高高在上的态度,只觉解气,坐上车准备走,那两个伤兵连忙赶上前,一边笑骂一边给她开道。湘湘忍不住抬头,正和顾清明冰冷的目光对上,突然有些尴尬,硬着头皮叫道:“你下来道歉,大家就会让你走!”
开道的两个伤兵面面相觑,大笑起来,人力车夫抹着冷汗道:“你一个小姑娘多管闲事做什么!”
顾清明微微一怔,眸中的笑意一闪而逝,一脸稚气的勤务兵小穆也是满头大汗,轻声道:“长官,您看……”
众人开始起哄,躺倒在车前的人起来用棒子拼命敲打车头,湘湘哪里见过这种阵仗,还当自己把顾清明给坑了,心里一慌,也顾不上害怕了,高声叫道:“别动手,你们弄错了,你们不是为军官卖命,是为四万万同胞卖命,为你们的爸爸妈妈卖命!”
湘湘太稚嫩,这一本正经的模样跟小孩学大人说话差不多,看起来着实好笑,伤兵们哄笑连天,倒是真的没再动手。
断臂那人拍拍人力车夫的肩膀,“兄弟,快走吧!”人力车夫拔腿就跑,大家赶紧让道,那断腿的伤兵笑容一敛,高声叫道:“学生妹妹,赶快逃到乡下去,不要落在日本鬼子手里!”
笑声戛然而止,拦车的人默默把路让出来,顾清明嘴巴一抿,突然打开车门,脱下帽子走到众人面前,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正色道:“兄弟们受委屈了!辛苦各位!”
人群中有人轻声啜泣,顾清明大步流星回到车上,回头看了看人力车上翻飞的裙角,朝小穆轻轻挥手示意开车。
湘湘还想悄悄拿点钱就走,没想到小满没跟薛君山出去混,正在家里守株待兔,只得拉着他一起出来,东绕西绕,好久才到湘雅,等湘湘找到金凤,太阳已经快下山了。
金凤就是她那个老家在南京的朋友,金凤父母千里迢迢回乡接亲人,没想到最后一家人团聚在黄泉,只剩下堂哥孤零零逃出来。金凤听说那些惨状,泪都没流一滴,咬着牙考进湘雅护校,她哥哥和堂哥一起投笔从戎,要为家人报仇雪恨。
整个湘雅一片破败,师生在九月的时候撤走了绝大部分,据说在贵阳东山另起炉灶。金凤在门口的树下见到两人,并不见丝毫喜色,声音嘶哑道:“你们还不快走,待在长沙等死么!”
湘湘委委屈屈道:“好久没看到你,想跟你说说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在哪里,为什么从不上门?”
自从金凤进了护校,两人就再没见过面,金凤满脸疲色,懒得跟她废话,轻声道:“有什么事,说吧!”
预计的热烈重逢场面完全成了泡影,湘湘心头一凉,强笑道:“没什么事,我怕你跟着学校撤走,到时候找不着你。”
金凤苦笑道:“武汉陷落,日本鬼子已经兵临城下,我们还留着等死不成。我们学校会在沅陵增设分院,我无牵无挂,应该会跟着撤到那里,到时候来找我吧。”
“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来找你!”湘湘犟脾气又上来了,嘟哝道,“我姐夫说会照顾我们,还说乖乖待在家里就没事,你别东跑西颠,先到我家住一阵子吧。”
这明显就是薛君山安抚人的,这笨丫头竟然会当真,小满急于表现,装模作样重重叹了口气。金凤淡淡瞥他一眼,和他视线对上,犹如被蜜蜂蜇了一下,浑身微震,慌慌张张拍在湘湘肩膀,肃容道:“我心里憋得难受,一天也闲不住,只想多学点东西,早点上战场为国效力。湘湘,你不要太天真,刀已经架在脖子上,这块土地上怎么可能还有安全的地方!”
金凤说的是带着吴侬软语味道的官话,语调尖利,又快又急,湘湘如同当头吃了一棒,扭了扭甩开她的手,又理解她此时的痛苦心情,舍不得顶撞她,只能蹲下来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看着地上一只疲于奔命的小蚂蚁,愣怔无语。
小满竭力挺了挺胸膛,走过来强笑道:“金凤,你别训湘湘,我们是手无寸铁的平头百姓,哪里会有办法,其实每次献金活动我们都参加了,也不算袖手旁观。”
金凤撇开脸没理他,布满血丝的眼中掠过一丝深沉的伤感,一字一顿道:“我知道你们憎恶战争,一心逃避现实,我以前包容迁就你们,是我做得不对。湘湘,小满,你们不能一辈子被别人庇佑,国难当头,你们再整天耽于享乐,我只能跟你们绝交!”
湘湘二话不说,掉头就走,小满呆了一会,轻声道:“你知道我们家地址,有困难来找我们。”金凤看也没看两人,甩手就走,确有决裂的架势。小满左看看右看看,挠头苦笑一声,冲湘湘跑去。
湘湘停住脚步犹豫着回头,已然不见金凤的踪影,满心愤怒,咬了咬下唇,打开小满的手,一口气跑出老远。小满追上来时,她已经跑不动了,抱着他的手臂艰难地挪,哽咽道:“小满,我们跟姐夫商量商量,我们离开长沙,走得远远的,等打完仗再回来,好不好?”
“姐夫正在帮你找人家。”小满似下了极大的决心,正色道,“这次应该是找读过书的生意人,他们有见识,容得下你。”
湘湘下意识想反驳,小满自然知道她要说什么,连忙挥挥手闷闷道:“姐夫总是为我们好,女人迟早是要嫁人的,你现在虽然小,可以先定亲。”
湘湘松开他,拖曳着脚步往前走。小满刚准备找人力车,一辆吉普车带着刺耳的声音停在两人身边,薛君山杀气腾腾冲下来,把两人一手一个拎上车。
湘君正在家门口翘首相望,薛君山把两人拎下来,对她也难得地生了气,黑着一张脸掉头就走。湘君戳着湘湘的额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把两人拉进自己房间,从衣箱里挑挑拣拣,拿出一件素花缎旗袍,在湘湘身上比了比,对小满笑道:“好看吗?”
小满已经察觉出什么,缩在沙发里呵呵直笑,只是眸中并不见任何喜色。湘湘把衣服推开,轻声道:“姐,不嫁不行吗?”
“不行!”湘君两个字就打发过去,把旗袍塞到她手里,转身就走。
薛君山在长沙也算有头有脸,挑的人家自然不会差,盛天赐是长沙八角亭天福绸庄的第三代掌门人,盛家大儿子死在战乱中,小儿子承志就是唯一的传人,虽说比湘湘还小两三岁,但聪明伶俐,年少老成,长得十分俊俏,湘湘嫁过去肯定不会吃亏。
盛家父子上门看过湘湘,都十分满意,此时也不是讲究的时候,回去准备了丰厚的聘礼,第二天就把两家的事草草定下来,只等办好喜事送两人出国避难。
五
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政府发出撤离的动员令,街上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公馆里的下人早走光了,静得有点吓人。
早晨起来,奶奶走到门口探头看了看,看着一地枯黄的叶子发呆。
门吱呀一声开了,薛君山拖曳着脚步走进来,显然许久没睡好,满脸灰白。奶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去,拉着他急吼吼道:“君山,到底怎么样?日本鬼子打到哪里了?我们能打赢吗?你在忙什么,怎么这么久没回来?”
在房间门口沙发上迷糊的湘君听到动静,拉开虚掩的门猛冲出来,薛君山和湘君四目相对,无声地笑,大步流星上前把她打横抱起,闪进房间一头栽进沙发,将脸贴在她胸前,一句话都没说就沉沉入睡。
湘君轻轻把他放下,端着盆子打来热水,绞好毛巾,用无比轻柔的手势为他擦脸。
电话突然催命般响起,薛君山突然惊叫一声,以猛虎下山之势扑过去接了电话,没听两句,身体竟悄然战栗。湘君看出端倪,一颗心怦怦直跳,一步步挪过去,从他手中拿过电话挂上,什么也不敢说。
“岳阳沦陷了!”
她脑中轰隆隆地响,恍惚间,还想问个究竟,落在面颊的一大颗泪立时让她失去了开口的勇气。事已至此,也没有问的必要了,她强自镇定心神,轻轻为他擦擦眼睛,“我去收拾一下,早点把大家送走,你去洗个澡,臭死了!”
他也露出笑容,在她脸上蹭来蹭去,“臭死你臭死你!”
两人仿佛心意相通,相视而笑,见他仍然没有动作,湘君只得亲自动手一颗一颗给他解开扣子,他轻轻抓住她的手,深深吻了一记,颤声道:“我喜欢你,你要记得啊!”
“都老夫老妻了,说这个做什么!”湘君扑哧笑出声来,把他推进浴室,一直强忍的泪终于潸然而下。
薛君山洗完澡又出门了,奶奶不知道发了什么狠劲,在厨房忙了一整天,一个人硬是张罗出丰盛晚餐,简直就是办酒席,除了肉丸子,还有湘湘最爱吃的莲子羹,胡长宁下酒的肚丝,而且一改过去的吝啬计较,每一碗都堆得满满的,湘湘和小满偷了好几个肉丸子也没被骂。
饭菜做好,一家人齐聚在客厅,所有人都在笑,所有人眸中都有浓浓的哀愁,只有刚刚睡醒的平安不知人间疾苦,在饭桌边绕来绕去,口水横流。
听到电话铃响,湘君慌忙冲去接听,嗯了两声,放下电话,对上几道灼人的目光,强笑道:“君山说有两个朋友要来吃饭。”
“吃饭啦吃饭啦!”平安终于等到这句话,抱着自己的小板凳坐下来,眼巴巴看着众人。刻意的大笑声里,胡刘氏赶紧进去拿碗筷,奶奶哄孩子,胡长宁捧着报纸装模作样地看,湘君进房间换衣裳,而湘湘和小满再也忍受不住这种压抑的气氛,互相使个眼色,悄悄挪到院中梧桐树下,跟小时候一般,背靠着背,仰望黑沉沉的苍穹。
客人终于来了,竟然是徐权和顾清明,湘湘和小满余悸犹存,推推搡搡出来,徐权忍俊不禁道:“小姑娘,马上要嫁人了,你这样子可做不得盛家的老板娘。”
顾清明微微一愣,刚要将探询的目光投向湘湘,半路又硬生生收回,垂着眼帘若有所思。
薛君山赔笑道:“大家愣着做什么,赶快坐赶快坐!”
薛君山一落座,斜眼看向胡长宁,胡长宁不情不愿转身,匆匆走进储藏室。原来胡长宁好喝两口,家里凡事不问,只掌管两个大权,一个是书,一个就是酒。
薛君山知道胡长宁的脾气,暗中踢了小满一脚,笑眯眯道:“我们辛苦了好久,让爸爸拿点好酒来。”
小满立刻蹦起来,一溜烟冲进储藏室,果然看到胡长宁手执两瓶酒,举棋不定。小满扑哧一笑,夺过胡长宁最不喜欢的洋酒,挠挠脑袋,又作势放下来,胡长宁生怕他打别的主意,慌忙抱起一瓶绵竹大曲往外走,小满拽住他的衣袖,胡长宁为了保住自己的宝贝,什么风度都顾不上了,甩开他说:“这些当官的就会享福,让鬼子一口气打到这里来,不给他们喝,就是砸了也不给!”
小满闷头大笑,指着洋酒神神秘秘道:“那是留过洋的,用这个打发就行了,好酒你自己留着喝吧。”
胡长宁放下心来,把自己的宝贝放好,见小满还是嬉皮笑脸等着,这才有些不好意思,抢过洋酒急匆匆出门。
薛君山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一看到洋酒,马上招呼大家喝酒。
徐权也不客气,一边吃一边连连夸奖奶奶的好手艺。出乎意料,顾清明并不挑剔,也能吃辣,一改上次那副冷脸,赞不绝口。
奶奶笑得嘴巴都合不拢,薛君山悔得肠子都青了,知道奶奶要大展手脚,今天送走蒋委员长和何应钦一行,得意洋洋之余,随口跟徐权提了一下,没想到这个饕餮自己吃还不够,还要带一个讨厌的人来,真是有苦难言。
一顿饭热热闹闹结束了,除了湘湘和小满,大家都吃得很饱,由胡长宁提议,上楼到小茶室泡茶赏月。
茶是今年的君山银针,泡出来茶色杏黄明亮,根根茶叶犹如标枪剑戟,着实壮观。顾清明啧啧称叹,抱着杯子左看右看,脸上满是讨人喜欢的好奇之色。大家解开心结,幡然醒悟,脱去军装,这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玩心和童心同样未泯。
一个为了难得拿出来的君山银针,一个为了奶奶做的美味点心,湘湘和小满硬着头皮来陪客,见到顾清明另外一面,都坐在远处的角落看直了眼。顾清明有所察觉,冲昏暗光线里的湘湘挤挤眼睛,勾着嘴角无声地笑。
湘湘脸上顿时火烧火燎,几乎缩成一个小小的蜗牛。小满拧着眉头看来看去,突然有不好的预感,顿时坐立不安。
花盆里的花寥寥,大部分种上了葱蒜辣椒,湘湘的目光像两只慌乱的兔子,在各个花盆上亡命逃奔,顾清明追了一会,暗暗好笑,打趣道:“奶奶真会过日子,种了这么多好东西。胡先生,以后如果没饭吃,可不可以到您家里来叨扰?”
胡长宁笑道:“这是我们莫大的荣幸,当然欢迎!”
小满忍无可忍,狠狠抓在湘湘的手腕,拉着她贴着墙角往外溜。顾清明自然瞧见,欲言又止,用杯子遮了半边脸,笑得杯中的水差点溅出来。
今天的顾清明跟前些天简直是判若两人,薛君山满腹狐疑,向徐权递去询问的眼神,徐权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薛君山瞥见偷溜走的双胞胎,脑中灵光一现,捕捉到模糊的念头,心中笑开了花。
六
十一月十二号是国父诞辰纪念日,胡长宁直到火炬游行结束才回来,一进门就循着平安的笑声而去,奶奶正在后面给平安洗澡,看到胡长宁,仿佛知道他的来意,脸色一沉,三下五除二把平安洗好擦干。胡长宁连忙帮手穿衣服,谁知越帮越忙,奶奶把他一推,终于笑出声来。
平安不知所以然,也咯咯直笑,伸着小手要抱。胡长宁一把举起,差点一头栽倒,不由得出了身冷汗,喃喃道:“外孙啊,你到底吃的是什么,怎么长这么胖了!”
奶奶得意地笑,胡长宁把平安放下,让他去找香喷喷的湘湘,平安得令,跌跌撞撞跑远了。
奶奶目送平安走远,埋头洗衣服,冷冰冰道:“不要劝我,要走你们走,我死都要死在长沙!”
胡长宁凑到她身边,压低声音道:“上面要把长沙烧光!”
“发神经!”奶奶把衣服往盆子里一砸,低吼道,“哪只蠢猪的命令,长沙这么多人,烧光了我们住哪里,吃什么!”
胡长宁并不接口,自顾自道:“等小薛回来,你去问他吧,就算是为了平安,您就跟我们一起走吧!”
奶奶闷声不吭捡起衣服,每一次都用了真力,恨不得搓出个洞来。胡长宁在她身后站了许久,始终不知如何开口,悄然叹息。
“奶奶,爸爸说的是真的!”薛君山不声不响来到两人身后,蹲在她身边,哑着嗓子道,“张主席下午接到烧长沙的密电,任务已经派下来,警备司令部主办,我们协办。”
奶奶根本当两人不存在,洗好晾好衣服,径直往前面走。胡长宁和薛君山面面相觑,只得亦步亦趋,奶奶在墙角突然站定,用颤抖的声音道:“别跟,我去收拾东西,再睡一下,晚上你们自己吃!”
两人心头大石落地,胡长宁长吁了口气,低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薛君山苦笑道:“我早就猜到他们有这种想法,就是没想到要自己亲手完成,以后我就是长沙的罪人啊!”
“哪天烧?”胡长宁问完又有些后悔,“不方便说就算了。”
薛君山再也笑不出来,咬牙切齿道:“今天!”
胡长宁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他。薛君山朝他用力点头,正色道:“我也没想到事情发展得这么快,本来大家都是今天撤退,有奶奶在,我也没有办法。你不要担心,鬼子还在新墙河,离这里还远,明天后天走还来得及,而且我们家墙高,烧不进来,我专门派了人盯着,不怕他们趁火打劫。”
胡长宁苦笑道:“还好是新墙河,不是新河,不然我们长翅膀都飞不走了!”
两条河只有一字之差,新墙河在岳阳南面,离长沙有两三百里,新河就在长沙北面郊区,只有十里路。
“还好是新墙河。”薛君山随口接了一句,脑海中闪过今天开会时众人凝重的面色,只觉心一点点揪紧,即使自己勉力支撑,也无力回天。
薛君山出门不久就派人送信来了,说是明天早上才烧,让三姐弟轮班守着,一是注意听警报,二是看天心阁方向的动静。湘君把小平安送到房间睡下,泡了一壶香喷喷的龙井,把行李工工整整排在门口。几人看着她的动作,愣怔无语。
客厅的落地钟滴答滴答,众人度日如年,谁也不想开口。湘湘老实不客气地把小满的大腿拨弄过来,舒舒服服枕着睡觉,小满也不跟她计较,将她的长发绕在指间,思绪不知不觉飘远,满脸哀伤。
紧张了一天,湘湘很快沉沉入睡,湘君拿了件棉袍过来给她盖上,小满轻声道:“爸爸,湘湘明天走还是后天走?”
“明天走!”胡长宁的话一出,发现所有人都变了脸色,连忙笑道,“这是喜事,明天不准哭哭啼啼,省得她放不下!”
小满点头道:“我一个人去送就好,明天顺便把表哥和秀秀接过来,一家人在一起也放心些!”
众人又沉默下来,小满察觉有些不妥,低头一看,才发现早已睡去的湘湘眼角湿漉漉的,心头一阵绞痛,以无比轻柔的手势遮住她的眼睛。
一会,三姐弟不约而同上楼,胡刘氏也跟上来,殷殷叮咛。小满突然感觉到一丝异常的光亮,心一沉,脱口而出:“起火了!”大家茫茫然看向天心阁方向,那方的天空果然一片通红。湘君惨叫一声,死死抓住湘湘的手腕,一声声问道:“你听到警报没有,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在湘湘和胡刘氏摇头的当儿,小满已经冲了下去,低吼一声,抱住平安就跑。奶奶把包袱系在身上,立刻颠颠地追了出来,胡长宁也听到湘君的惨叫,紧跟着三个女人冲出来,一家家敲门报信。
住这里的人都是非同寻常之辈,自然有能力跑,整条街也只剩下四五家而已,大家惊魂未定挤在街口,只见四面八方都是火光冲天,整个长沙如同白昼,即使想逃一时间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许多人祖祖辈辈生活在长沙,舍不得祖宗传下的家业,城里还有许多人没走,人们面对大火束手无策,哭声震天,骂声不断。
逃难的人们纷纷往湘江边跑,不时有人大声嚷嚷:“快跑,鬼子打过来了,马上打进城了!”
一家人面面相觑,始终没人挪动脚步,平安惊醒了,吓得哇哇大哭,小满把他的头包住,无比轻柔地哄。
湘君仍然不敢相信,不住地喃喃自语:“他说有警报的,说是明天早晨才烧,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她很快回过神来,把牙一咬,冲进房间拨电话,电话没有任何声音,电灯也熄了,黑漆漆的公馆犹如一个巨大的棺木,她只能克制着由心头发出的颤抖,冲出来凄厉大喊,“爸爸,我们走吧!”
无人应答,奶奶一步步退回自己家门口,好整以暇坐下来看天。
这时,三三两两一队的士兵从南门跑来,一路敲打民房大门,有的泼汽油有的点火,脾气不好的直接赶人,脾气好的还在跟居民苦口婆心宣扬“焦土抗战”。自己的家被烧,人们哪里肯答应,许多人跟士兵扭打成一团,然而,迅猛的火势面前,这种举动只是螳臂挡车而已。
长沙是千年古城,许多街道房屋历史悠久,烧起来自然快,只在街头放过火,火龙借助风头,瞬间就能吞没整条街。可怜许多人尚在梦中,烧到门口才知道,穿着单薄的衣裳冲出火海,哭叫连天。
若是没来得及跑的呢?湘湘和小满脑海中闪过同样的念头,惊惧莫名,同时回头定定地看着胡长宁。胡长宁恍若未觉,默默看向红彤彤的天空,眼珠子几乎瞪掉下来。
胡长宁也算见多识广,却还是第一次遇到只能用荒谬来形容的事情,惊恐之后,唯有满心绝望。
千年缔造,毁于一旦,他们如何下得了手!
奶奶终于反应过来,往地上一瘫,拍着地面哀哀哭喊:“这帮丧尽天良的王八羔子啊,不把老百姓当人啊,一声不吭就烧,你们生儿子没屁眼啊,来世变猪变狗啊……”
小满连忙扶她起来,奶奶突然平静下来,捋好纷乱的发丝,冲着火光咬牙切齿地笑,“我已经被日本鬼子炸了一栋房子,这个家就是死也要保住!”
奶奶摔开小满的手,进屋子拿了两把菜刀出来,对众人各色目光视而不见,往石狮子上一靠,哎呀呀唱起花鼓戏,每个字都咬得很重,似乎要在看不到的仇人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电话全部打不通,薛君山气得直骂娘,把电话一砸,刚把车开出保安处,却很快陷入人群火海中,进退不得,只好悻悻然下来,按住枪喊上一队士兵出发。
他一马当先冲在前面,拎开正在放火的一个士兵,喝道:“谁要你们放火的,当上头的命令是摆设么!”
一个下级军官气喘吁吁冲上来和他撕扯,叫道:“到处都在放火,不是司令部的命令谁敢!”
当下已经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薛君山叫士兵分开众人,让出车道,也不管会不会撞到人,一路按住喇叭狂飙,冲回家一看,果不其然,家里所有人都在,奶奶挥舞着菜刀在跟两个士兵对峙,胡长宁在小满和湘湘护卫下在和一人讲道理,而湘君捂住平安的眼睛缩在一旁,火光照亮了她的满脸水光。
薛君山一个急刹车冲下来,大步流星走到几人面前,抱拳道:“薛某人誓与长沙共存亡,诸位高抬贵手,给薛某留个安身之所吧!”
有人认出他,和同伴交头接耳一阵,嬉笑着离开了,薛君山也不多说,径直过去抱了抱湘君母子,只说了“保重”两个字,又风驰电掣而去。
左边烧起来,右边成了一片通红,火海里,胡家高墙中的平静显得如此不真实,奶奶回头看着自家大门,眼一闭,轰然倒地。
紧闭大门,家里顿时乱成一团,胡刘氏掐人中没效果,拿出麻油一通刮痧,终于把奶奶救醒,平安已经吓傻了,想哭又被湘君训斥不能大声,只敢抱着奶奶的一双小脚不撒手,呜呜低泣。
奶奶微微张开眼睛,在每个人脸上一一扫过,犹如濒死之人,眸中毫无神采。看到湘湘,她突然睁大眼睛,颤抖着伸手,湘湘立刻扑了上去,奶奶紧紧拉住她的手,却是冲小满喝道:“快把她和盛家那个送走,晚了怕来不及了!”
湘君已经反应过来,长沙城稀里糊涂烧了,薛君山如何脱得了干系,只能保住一个算一个。她转身就去开门,顺手把一包银元塞进湘湘怀里。
小满半点不含糊,一手提箱子,一手拉住湘湘,拔腿就跑,湘湘被他拉得一连几个趔趄,险象环生,到底配合多年,渐渐跟上他的脚步。
大火把迎面的风变得无比灼热,两人提着一口气拼命奔跑,人群匆匆而过,除了优哉游哉放火的士兵,仿佛所有人都在逃命,所有人都在哭喊。恍惚中,湘湘已经不知道身在何方,是不是有人纵身投入火海,是不是有人浑身是火,在地上翻滚哀嚎,是不是有伤兵在大街上狂吼“救人啊”,又是不是有人拔出枪,在烈火中对准自己的眉心……
八角亭遥遥在望,然而那已经成为一片冲天的火海,近身不得,街上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寥寥几人在哭喊。小满把湘湘推到火势小的地方,刚跑了两步,一辆车气势汹汹而来,正堵在他面前。
薛君山衣服帽子全烤焦了边,满脸黝黑,只剩一双赤红的眼睛。即使他状若鬼魅,两人还是心头一轻,仿佛流浪许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亲人,齐齐扑到他张开的臂弯。
薛君山也不多说,把两人推进车里,径直开向渡口,小满已经从他冷硬的脸色看出端倪,见湘湘一直回头张望,悄悄伸手,以从未有过的力量将她的手攥在手心。
疼痛提醒了湘湘,她下意识朝小满身边缩了缩,话到嘴边,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悔恨像一条毒蛇啃噬着她的心。她从来没有为这个家付出过什么,一心想逃避现实,然而,危急关头,所有人都为自己打算,一直看她不顺眼的奶奶和薛君山亦然。
离渡口还有很远,车已经被人群堵住,寸步难行,两岸人山人海,哭声震天。薛君山把帽子一甩,提着箱子就下来了,让小满和湘湘牵着手别走散,他在前面开道。
时值枯水季节,江面并不宽,只有几十只划子在摆渡,薛君山火了,抓了个摆渡者逼问,才知道老板说怕划子被军队抢去,湘江河里几百只划子都停在西岸的靳江河口,过河费要收三到五元。
说来也算自己手下的过错,捞这种国难财却是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情。薛君山大骂不止,又害怕暴露身份,秋后算账时死得更快,买了两张票把两人送上划子,收费的人也看出他的来头不小,忙不过来时还叫了看场的人把两人送上划子。
划子上载的人数有限,刚刚满员,两个壮汉急着逃命,趁乱推开看场的人跳上划子,紧接着更多的人想冲上来,光跳板上涌上来的就不下十个。薛君山暗咒连连,飞起一脚踢翻跳板,跳板上的人尽数落水,薛君山揪住看场的人,在他耳边吼道:“一定要维持好秩序,不怕淹死几个作乱的!”
仿佛是为印证他所说,湘湘和小满的划子走没多远,后面一个划子上涌上的人太多,没开就已经下沉,众人纷纷落水,救命声哭喊声连天。
薛君山冷眼扫去,掉头就走,看场的人又要接到岸的划子,分身乏术,救命声很快消失,又很快有新的救命声在人声鼎沸的渡口响起。
划子走到一会,湘湘一眼扫过去,见水中浮浮沉沉漂着许多不明物体,还想看仔细,小满突然蒙住她的眼睛,湘湘醒悟过来,冷得牙齿嘎吱直响,死死抓着小满的手,两人都没发觉手心早鲜血淋漓。
薛君山送走两人,又在外绕了一圈,眼见天已大亮,愈发心惊肉跳,慢腾腾回家了。奶奶小睡一下,此刻竟把磨刀石搬出来,坐在台阶上磨刀,神情无比认真。薛君山连招呼的力气都没有,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奶奶停下来,慢慢抬起头,即使已到清晨,阳光仍然没办法透过灰蒙蒙的天空,她还是在远处的火光中辨出他的脸,一声不吭地把路让出来。
薛君山懒得去问,进门一看,家里和外面简直是天壤之别,院子里扫得干干净净,窗户也是刚刚擦过,反射着灼人的光芒,薛君山眼眶一热,一边解下枪一边朝房间走,看到湘君闪身而出,身上赫然是初见时那件漂亮的碎花棉袍,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用力将她揉进怀中。
湘君笑得无比温柔,把他拉进房间,把烧好的洗澡水提进来,转身要走,薛君山突然拉住她的手腕,湘君回头笑道:“送走了就好,我去做点东西给你吃,吃完睡一下,爸爸和妈妈都出去找人了,你放心,大不了不做这个官,你一定不会有事的!”
薛君山还没反应过来,湘君已经走了,薛君山用手舀起一捧水,终于让一大颗泪水落下来。
湘君捧着一大碗饭过来,薛君山三两口扒拉完,换了套军装正要出门,听奶奶一声大喊,出来一看,只见胡刘氏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放着一床黑糊糊的铺盖,昏迷不醒的刘明翰正靠在上头,而头发焦黄,满身黑灰的秀秀在一旁扶着他,一声声叫着哥哥,泣不成声。
薛君山暗道不妙,连忙把刘明翰背到小满的房间,胡刘氏精疲力竭,当即瘫倒在地,哀哀哭喊,“到底做的什么孽啊,儿啊,妈对不起你……”
不等众人询问,秀秀用颤抖的声音说明了情况。原来,他们正在睡觉,街道两头突然起火,把人堵在里头烧,整条街烧得精光,刘明翰为了救她呛着了,一跑出火场就昏了过去。
奶奶端来水,撩起袖子准备救人,一边把薛君山直往外推,正色道:“你快去做事,将功折罪!”
薛君山默默走出来,摸了摸沾满黑灰的狮子,突然有不知所措之感,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身后,有人轻柔地将他扶起来,一字一顿道:“能救一个算一个,快去吧!”
薛君山轻叹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走就是三天三夜。
七
上了岸,湘湘连连遭遇惊吓,浑身虚软,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小满也是一头雾水,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河边全是黑泥,两人深一脚浅一脚,满身满脸都是黑点,苦不堪言。
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出泥地,两人在堤坝上久久回望,只见长沙上空一片通红,即使远在湘潭,似乎仍能闻到空气中的焦糊味道。此时此刻,什么话都是多余,小满牙一咬,把湘湘拉着就走,湘湘跌跌撞撞跟住他的脚步,直到他拦住一个老人问路,才终于挣出一丝清明,抓住他的手紧了又紧,靠着那并不强壮的肩膀,这才有了一分心安之感。
胡家住在县城附近的乡里,两人长到这么大只来过两趟,都有车接送,哪里认识路,而且此时街上的人大多从长沙逃出来,问也问不出什么名堂。两人好不容易走到一条宽阔的大街,突然听到人群中有人惊呼,“放火的来了,要烧湘潭啦!”
真是祸不单行,看着四散逃奔的人们,湘湘满心绝望,突然很想就此死掉算数,腿一软,往地上一坐,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
小满把她拖到一旁,还想最后一搏,又拦住一个中年人想问路,那人惊魂未定,不知哪来那么大的力气,一巴掌把他打飞在地,夺命狂奔。
湘湘爬过去把他拖到角落,两人眼睁睁看着人们疯狂地尖叫奔跑,仿佛看到了长沙的惨剧重演,拥在一起瑟瑟发抖。
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让失控的人们脚步渐渐慢下,接着,有人大声叫道:“杜师长有令:谁敢斗胆放火,即以机关枪扫射!”
人们停下脚步,嗡嗡声轰然而起,果然,士兵们散开,提着机关枪挡在街口,两个放火的人还想理论,被人一顿狠揍,再无人敢吭声。
危机解除,湘湘和小满同时长长吁了口气,这才发现对方脸上的污迹,一边擦脸一边吃吃地笑,笑得泪水纷飞。
一双皮靴笃笃而来,在两人身边停下,小满霍然而起,挡在湘湘面前,不顾那刺眼的光芒,对那人怒目而视。
湘湘却已看清楚那人的脸,惊喜交集,嗷呜一声扑上前去,预估出现错误,只抱到他的脚。
小满心念一转,来不及把丢脸的湘湘扶起来,抓着他的手臂语无伦次道:“顾大哥,我姐夫明明说……上头说有警报和起火信号,不知怎么就乱套了,全城都烧起来,半夜就烧起来了,好大的火,好多人没跑掉,船也不够,好多人掉水里,好多……”
顾清明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旁边提着马灯的小穆满脸怒容,瓮声瓮气道:“上头那些混蛋都该死!统统该死!”
这回连小满也吓得腿软了,他慢慢松开顾清明,把湘湘扶起来,看看那片红彤彤的天空,到底不敢开口求情,再者,自己在他面前哪有说话的份。
顾清明仍然满脸平静,只是从握得发颤的双手,大家都看出他内心的激愤。良久,他抬起头来,对小穆低声道:“把他们送到白塘村,送到马上回来!”
小穆连忙敬礼,提着箱子就走,小满想把湘湘背起来,湘湘却死活也不肯了,虽然有些步履维艰,背影还能看出些坚决的意味。顾清明目送他们走入黑暗中,扭头就去查探情况。
白塘村以村中央的白塘为名,四面环山,土地就在一个个山谷间,方圆百里大部分属于胡家所有,胡家祖屋靠山面水而建,祠堂正对白塘,两侧分布着高矮样式都差不多的房屋,祠堂旁边那栋就是胡大爷一家人居住。
胡大爷那代兄弟四人,胡十爷铁树是最小的一个,老三和老四是双胞胎兄弟,老四七岁夭折,老三一直在外从商,随着局势动荡,逐步把生意移到长沙和湘潭,大多在临江码头旁边,交通便利,生意十分红火。
七七事变那年,老三忧心过度而亡,生意交给胡家长字辈老大长泰打理。胡家虽然家大业大,人丁并不旺,祸事连年,只剩下胡大爷的两个儿子长泰、长庚和胡十爷家独子胡长宁,老三一个儿子夭折,另两个儿子一心致力革命,无意从商,都在马日事变时丢了命,胡三奶奶疯了,胡三爷这一脉只剩下孙辈一个十七岁的湘宁,目前跟长庚一起学做生意。
胡大爷主事多年,屡屡白发人送黑发人,心灰意冷,对家中子子孙孙管得极其严格。不过,也由不得他不谨慎,他最喜欢的二儿子长安虽然聪明过人,却体弱多病,刚过世没多久,胡三爷一脉的惨状自不必说,胡长宁又不肯回来,如今大孙子湘岳早年读书时参加革命,北伐时牺牲,二孙子湘泉偷偷摸摸跑去参军,只怕有去无回,除了双胞胎中的湘湘,他对家里的女儿孙女向来没什么好脸色,规矩又严苛,大家也不讨他嫌,一个个千方百计避得远远的,连他仍然在世的两个妹妹说起他也是恨得牙根发痒,平素懒得来往,如今家里日益冷清,老的老小的小,真是举步维艰。
再者,国民党走了共产党又来,共产党走了国民党又来了,来来去去都是一笔糊涂账,胡家却丢了三个青年的命,留下一个疯了的三奶奶,留下老人和女人们流不尽的泪水。胡大爷只能亡羊补牢,严令胡家青年不得参军,不得加入任何党派,违者在宗族里除名,免得殃及整个胡家。
胡大爷为胡长宁一家准备的房子就在自家旁边,所有家具都是新打的,全是他亲自选的料,诚意十足。当年听说胡长宁生了双胞胎,最高兴的要数胡大爷,胡家几乎每一代都有双胞胎,不过这一代生在胡十奶奶家,实在不好办。就为了双胞胎,胡大爷舍了面子,主动向她示好求和,硬脾气的胡十奶奶一直不肯理会,直到胡大爷以祭祖为名派湘泉和湘水来长沙接人,胡十奶奶才肯放行,可惜那时候双胞胎已经七岁了,胡大爷错过了两人最可爱的时期,悔了多年。
胡大爷十分喜欢这对漂亮的双胞胎,经常四处吹嘘,村里的人自然也耳熟能详,听说这对双胞胎回来,来探望打听的络绎不绝。湘水一夜没睡,硬撑着一一挡驾,好不容易熬到中午,看到小叔长庚和湘宁两人匆匆从湘潭县城赶回来,交代一声,轻手轻脚钻进堂屋,随便抓了件衣服盖在胸口,朝旁边的小床探头看了一眼,脖子一缩,在小满的床榻上倒头便睡。
喔喔的啼鸣惊醒了白塘村的平静,小满早就醒了,把头搁在高高的床边看湘湘。两人四目相对,都是愁容满面。
听到外面有动静,小满连忙打开门,等他们的除了湘水还有一个人,胡三奶奶坐在屋檐下,一手拍着面前的小矮凳,一边笑着冲湘湘招手。不知是不是感染到大家的欢喜,胡三奶奶的精神好了许多,竟然能认出胡大爷和胡大奶奶,每天早上都守在这里为湘湘打辫子,为小满整理衣服。
湘湘赶紧规规矩矩坐在小矮凳上,冲她挤出一个笑脸。胡三奶奶散乱的目光终于收回,松开手,手中有一把梳子,已经在掌心留下道道红痕。她以无比认真的神情梳理,仿佛每一丝每一缕都是珍宝,之后,把头发拢在手心结成辫子,扎好后左右看看,终于露出灿烂笑容。
胡大爷老远看到,把水烟袋抽得咕噜咕噜响,等她停手才过来赔笑道:“弟妹,知不知道这是谁?”
胡三奶奶歪着头努力想了想,笑眯眯道:“是我媳妇,我有三个儿子呐,要赶快办喜事了!”
她确实生了三个儿子,但一个夭折,两个革了命。
屋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狗吠,接着,管家胡小秋爽朗的笑声响起,不过,接应他的却是儿子秋宝响亮的哭声,原来这个胆子奇小又爱热闹的小家伙藏在屋后的柴堆里。
胡小秋哭笑不得,把儿子拎出来,抡圆了巴掌比了几次,到底冲着贵客的面子没好意思下手。
胡小秋算是胡家远亲,老家在益阳,其父好赌,把所有家产都输光了,没脸见人,在回来的路上投河自尽,其母被活活气死,胡小秋无田无地,也无片瓦遮身,只好来投靠胡家。
胡小秋个子不高,但是十分壮实,上山能打虎,下河能捉鱼,田里的活计也是好手,特别能干,村里老少都很喜欢他。他和村里最漂亮的姑娘水兰看对了眼,由胡大奶奶认了水兰做孙女,胡大爷亲自做主帮他娶了回来,两口子和和美美,很快添了秋宝,羡煞旁人。胡大爷本是事必躬亲的操心命,前几年病了一次,自觉体力不如以前,干脆把这些良田山林全部交给他管,总算清闲下来。
湘宁和大姑奶奶家十五岁的小孙子朱沛一溜烟跑下来,湘宁变戏法一般从身后拎出一只野兔子,小满惊奇不已,嗷嗷怪叫,“不带我去,昨天说好了,竟然不带我去!”
胡大爷斜眼看看野兔子,不屑地哼了一声,“小秋,你有没有搞错,这么小的兔子,做汤都不够!”
胡小秋嘿嘿笑道:“我也没办法,这些小孩太吵了,有兔子都被吓跑了!”
胡大爷把袖子一捋,兴冲冲道:“没用,看老头子跟你露一手!小满,快去吃早饭,跟我一起去,其他人都在家等着!”
这回真是一人欢喜几人愁,小满欢呼一声,脚下如踩了两个风火轮,一会就用纸抓着几个南瓜粑粑回来了,一边吃一边自告奋勇往后山走,胡大爷笑嘻嘻地跟上,非常干脆地无视其他人可怜巴巴的目光。
湘湘收拾一番出来,湘水正往外走。湘水换了身短短的薄袄,脸上红晕尚未褪,耷拉着脑袋,怎么看怎么好玩。湘湘戏弄之心顿起,嗷呜一声,以猛虎下山之势向他扑去,湘水吓了一跳,猛地推开她,等看清楚人又后悔了,赶紧把她扶住,低着头任她把自己的脑袋当冬瓜敲。
欺负他这个老实头真是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湘湘叹了口气,揉揉他脑门,轻声道:“你哥离家出走,你到底找到他了没有?”
湘水直摇头,哭丧着脸道:“好倒霉,回来还挨了爷爷一顿骂,在祠堂跪了一天一夜。”
“真可怜!”湘湘强忍着敲他的冲动,兴冲冲道,“你讨好讨好我吧,我回去帮你找!”
湘水不知哪来的脾气,扭头道:“你要嫁人了,谁会信你!”
胡大奶奶出来叫两人吃饭,刚好听到这句,心头一慌,急道:“谁要嫁人,湘湘,这么大的事情可千万别自作主张!”
湘水气哼哼道:“是她姐夫做的主,那小孩比她还小三岁,毛都没长齐!”
“这怎么行,这怎么行!”眼看美梦破灭,胡大奶奶突然有些六神无主,拧住湘水的耳朵骂道:“好不容易去一趟长沙,你回来屁都不放一个,读书读不进,看铺子有客人就只知道躲,你到底有什么用!”
湘水泪流满面,打开她的手,飞奔而去。胡大奶奶追了两步,小脚哪里追得上,叉着腰大吼,“你跑,你跑,本事不长长脾气,你跑了就别回来!”
害他没头没脑挨了一顿骂,湘湘过意不去,循着田埂追,湘水在田间地头跑惯了,她却不行,一路踉踉跄跄,险象环生。
“湘水,赶快接住她,那里水深!”胡小秋话音未落,湘湘分散了注意力,一脚踩到草上,还来不及叫出声,脚下一滑,一头栽进水渠里。
村里顿时惨呼声一片,纷纷朝田埂上跑,胡大爷刚刚爬上山,看到下面乱成一团,暗道不妙,拉着小满就往山下冲。众人注意力都在田间,没发觉一辆吉普车悄悄开进了村口的晒谷坪,有两人跳下车,对着田埂中那一群人遥遥相望。
湘湘被女人们接去洗澡救治,小满插不上手,听到一个孩子说村口有大车,赶紧冲过来,和顾清明打个照面,心头一热,老远就招手叫道:“顾大哥,顾大哥!”
看着小满跑得红扑扑汗涔涔的脸,顾清明眉头一松,朝他淡淡微笑。
湘湘其实很快就醒了,被老老少少一堆女人围着,又是掐又是闹,大呼小叫声声入耳,有些哭笑不得,扯着嗓子叫小满。小满应声而入,身后竟跟着一个笑微微的顾清明,湘湘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缩在被子里不肯见人,小满知道她的心思,等所有人一走,凑到她耳边道:“他是来接我们回去的!”
湘湘惊喜交加,跳下床就要走,小满狠狠敲了她一记,把她塞进被子里,湘湘自知失态,连忙乖乖躺下装死。
门口的顾清明正看得来劲,感觉身后有人,转头一看,胡大爷正吸着水烟袋上上下下打量他,满脸的皱纹在烟雾中愈发纠结,顾清明恭恭敬敬行了个礼,胡大爷对抢走自己宝贝孙子的人半分客气也不讲,冷哼一声,掉头而去,顾清明哪里遇过这种不讲理的,看着他挺直的背影傻眼了。
小满追出来,嘿嘿笑道:“大爷,我们先回去了,以后有空再来看你们。”
胡大爷停住脚步,恨恨道:“回去回去,你还没搞清楚啊,这里才是你的家,长沙那房子是你姐夫的,姓薛,不是姓胡!”
小满哪里敢说半个不字,腆着脸笑道:“知道知道,房子是我的,地也是我的,塘也是我的,山也是我的,大爷先帮我看着,等我回来啊!”
胡大爷终于露出笑脸,敲敲他的头,轻叹道:“你奶奶跟我不来往,我不怪她,你是我胡家人,家业都有你的份,不管别人怎样你总要回来看看。听说湘湘的亲事定了,我也没有办法,你风风光光把她嫁出去,以后一定要早些立业,不要老靠你姐夫,让亲家看不起,让湘湘听闲话!”
小满头点得如鸡啄米,胡大爷知道他归心似箭,怕他厌烦,满腹叮嘱说不出口,叹了又叹。小满也跟着薛君山混了多日,察言观色的工夫一流,迅速收敛喜色,满脸凄然道:“大爷,我知道您老人家对我好,我都记得呐,长沙现在乱得很,我回去好好跟奶奶说说,争取把全家人都带回来。”
听到这句,胡大爷终于心满意足,强忍着笑意指指他身后,小满会意,轻声道:“这是我姐夫的朋友,我们刚好在湘潭碰上,就是他派人把我们送到家的。”他眼珠子一转,神神秘秘加了一句,“据说他来头很大,当初我姐夫为了拉拢他,还准备把湘湘嫁给他,不过被他拒绝了。”
“你姐夫这次麻烦大了!”胡大爷话一出口,立刻满脸懊恼地闭嘴。小满眨巴眨巴眼睛,故作天真道:“我姐夫官很大,谁敢给他麻烦?”
“大个屁!”胡大爷瞪他一眼,迅速堆出笑脸朝顾清明走去,和他哼哼哈哈一气,把人请到堂屋去喝刚做好的芝麻豆子茶。
顾清明欣然应允,和小满擦肩而过时向他递个戏谑的眼色,小满老脸一红,火烧屁股一样冲进房间,闷头收拾行李。湘湘一边擦着湿淋淋的头发一边笑眯眯看他,小满突然想起离开时薛君山凝重的表情,不知怎么来了火气,从柜子里拣出一件滚边的披风往她面前一砸,愤愤道:“你就知道笑,什么事情都不管,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累!”
湘湘脸色一僵,慢慢放下头发随手结个辫子,把披风捡起来搭在臂弯,提着箱子就走,小满连忙去抢,她不肯放,两人僵持一阵,小满放了手,低头讷讷道:“我没骂你。”
湘湘嘴角一弯,挺直了背脊走出他的视线。
当湘湘再次出现,所有人都有些愕然,到水渠里洗了个澡,这闷声不吭的小姑娘怎么立刻长大了些,满脸笑容,神态淡定自然,那黯淡的眼眸似乎被什么点亮,黑白分明中有两簇小小的火光,让人不敢逼视。
不用说,湘水又去跪祠堂,湘湘热热闹闹跟大家打过招呼,跟胡大爷讨了人情,进去把他拖了出来。湘水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被她轻轻捶打几下算赎了罪,这才进去洗澡换衣裳。
回到堂屋,湘湘凑到顾清明身边坐下,无比认真地为他服务,顾清明也不阻止,安坐如山,一边听胡大爷不知所云又带着明显讨好的闲扯,一边享受美味的点心和芝麻豆子茶。
长庚南来北往的人见多了,也看出这贵客不同寻常,知晓胡大爷拉拉杂杂扯了这么久,客人只怕半句都没听懂,忙用官话毕恭毕敬道:“长官,您想不想带些野味回去,我们山里的野鸡野兔子味道真是没得说!”
顾清明微微一笑,沉默着摇摇头。
长庚笑容一僵,只得来个单刀直入,“长官,听说长沙城里火还没熄,回去只怕很麻烦,而且……”他顿了顿,深深看了小满一眼,脸色凝重道,“而且长沙城里死了不少人,我让伙计得空在湘江边上打捞尸体,光昨天一天就捞到十来个。”
顾清明冷冷道:“那你的意思呢?”
长庚没想到他会反问自己,登时愣住了,胡大爷插不上话,把水烟袋往腰带上一别,口口声声去打野兔子,拉着小满就走。
大家呼啦啦都散了,长庚心乱如麻,低垂着头不发一言,湘湘把一杯芝麻豆子茶递到他手里,长庚沉默着接过来,朝她挤出一个笑容,轻声道:“湘湘,事情不对赶快回来。”
顾清明沉吟着开口:“蒋委员长今天会到长沙,惩办祸首,救济灾民,周恩来也去了。你姐夫组织了一个救灾队,带头日夜扑灭余火,救助百姓,几次过家门而不入,应该没有性命之忧。”
熬到现在,不就是为了等这句话,湘湘心中狂喜,赶紧提着壶给他添水,手一抖,泼得到处都是。
长庚连忙抢过水壶,把她拉离滴着水的桌子,顾清明负手慢腾腾踱出来,对着五颜六色的美丽田野长叹,“铁蹄将至,可惜了这大好河山!”
长庚浑身一震,瘦削的背脊挺得犹如标枪,用力握紧了拳头,双目几乎喷出火来。
仿佛是为了回应长庚心中的话,胡小秋扛着锄头提着一簸箕红薯优哉游哉而来,一字一顿道:“这里出过湘军,来试试看!”
长庚把拳头一松,迎住湘湘满含热泪的目光,终于笑出声来。
八
车以蜗牛的速度前行,经过一片又一片断壁残垣、瓦砾堆、烟雾墙,终于在夜半时分到达公馆街口。这条街在城里还算比较幸运的一处,只烧了十之七八,火已经完全扑灭,剩下最远处一间余烟袅袅。街口有人清理过,扫出一条容一辆车过的通道,直通胡家的公馆。
看到自己家幸免于难,湘湘和小满绷紧的神经终于松了下来,到了门口,等不及停稳就跳下车。门开了一条小缝,奶奶把皱纹遍布的脸挤出来,看清楚两张脸,手里的菜刀咣当落地,一个踉跄扑到两人中间,一手抱住一个,泪流满面。
顾清明默默下车,把奶奶轻轻扶起,奶奶认出他,灰暗的眸中掠过一道光亮,就势跪到他面前,咚咚咚猛磕头,呜咽道:“长官,求求您救救我家薛君山,他只是个跑腿的,火不是他放的,真的不是他……”
顾清明心惊不已,连忙扶住她,没想到这一会工夫,奶奶的额头就已经鲜血淋漓。顾清明何曾见过这等阵仗,瞪圆了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湘湘连忙抱住奶奶,哀哀唤道:“姐夫没事,真的没事!”
奶奶怎么肯相信,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把湘湘推开,还想去求顾清明。顾清明终于反应过来,和小满一同搀扶奶奶,一字一顿道:“奶奶,薛君山救火有功,真的没事!”
仿佛是为了证明他的话,湘君嘶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奶奶,君山回来了,快来接人!”
湘湘偷偷摸摸出门一趟,很快被小满拽回来,犹如在地狱里走了一遭,脸色发青,目光发直。
一直在门口做事兼望风的奶奶霍然而起,满脸惊惶,和小满交换一个眼色,又坐下来,冷冷道:“桌上有粥和辣椒萝卜。”
湘君听到声音,急匆匆而来,刚探出头,奶奶喝道:“别理她,太娇惯了!”
湘君脚步一顿,又把头缩了回去,小满拖着湘湘走进家门,湘君接过箱子,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
薛君山刚好醒了,睁着朦胧的眼睛,目光始终不离她身上,等她把箱子放好,拣出干净衣裳放在一边,才轻咳一声,湘君浑身一震,猛扑到床边,捉着他的手,把脸藏在他手心嘤嘤低泣。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人,人生真是圆满,薛君山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话也不想说,慢慢闭上眼睛,眼角不由得湿了。湘君伏在他肩膀,在他脸颊蹭去泪水,轻轻戳了戳他的鼻子,轻柔微笑。
薛君山轻叹一声,掀开被子把她塞进来,将她安置在怀中固定的位置,看着她眼下浓浓的黑,心头一酸,用最轻柔的手势催她入眠。
她仍然有几分挣扎,轻声道:“湘湘怎么办?”
盛家父子双亡,家业俱成灰烬,惨不忍睹,薛君山这才想到这事,不由得拧紧了眉头。湘君突然有些后悔,赔笑道:“别担心,小孩子不懂什么情啊爱的,过去就算了。”
薛君山朝她挤出笑容,刚想开口,才发现嗓子过度使用,疼痛难忍,几乎说不出话来,不敢再让湘君操心,连忙装作要睡,果不其然,静默不到一分钟,湘君呼吸渐渐深长,终于沉沉睡去。
虽然也想陪她睡一阵,到底还是有事情放不下,薛君山起身梳洗,摸摸下巴,才知道脸早被她刮干净,俯身想去亲一下,又怕吵醒了她,在她发上亲了一记,蹑手蹑脚出门了。
湘湘正坐在台阶上发呆,小满以从未有过的好脾气端着一碗粥在喂她。薛君山在心头叹了又叹,转身去后院洗漱好,也端了一碗粥出来,一边吃一边四处“视察”。
门口,奶奶斜了他一眼,朝他招招手道:“你岳父和岳母去找熟人,要你暂时休息两天,把精神养好。姓顾那孩子也说了,出了事,肯定会要找些替罪羊堵大家的嘴巴,上头对你印象还好,不过这个时候是没道理可讲的,打死的都是出头鸟,他会帮你看着。”
薛君山似乎吃了定心丸,把粥一口气喝干,蹲在奶奶身边,压低声音道:“没想到我误打误撞,还真找到大靠山了,多亏您老人家的好手艺啊!”
奶奶冷哼一声,“少讲屁话!看你做的什么事,湘湘搞得这个样子,早晓得还不如跟胡家那边结亲家,嫁到乡里还有饱饭吃!”
薛君山讪笑两声,左思右想,还真是有些发愁,抱着碗呆了。刘明翰挑着两个箩筐过来,看到门口的两人,脚步突然有些不稳,旁边的秀秀见状,连忙抓住刘明翰扁担上的绳子,低声道:“哥,他是好人。”
薛君山所做种种,刘明翰何尝不知,他只是厌憎自己没本事,还要靠仇人照顾一大家子,一直以来心结难解。不过,活着都不容易,以后两人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躲是躲不过去,干脆爽快一点吧。
下定决心,刘明翰脸色稍缓,一步步把箩筐挑到门口,奶奶起身让路,看了看箩筐里的破书烂裳,伸手拦在门口,叹道:“这些留着做什么,我不会少你们吃穿!”
秀秀鼻子一酸,哽咽道:“家里烧得只剩下这些,总得留点什么有个念想。”奶奶笑道:“傻孩子,人生一世,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这些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们有这个挑东西回来的劲头,还不如把路早点挖通,是不?”
刘明翰满脸尴尬,挑进去就找了铁铲出来,从街口开始往家这边拓宽道路,把砖石瓦砾清走。小满一会也扛着锄头出来了,薛君山跃跃欲试,刚想进去找工具,一辆吉普车气势汹汹而来,正停在家门口,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两人冲下来叫道:“薛君山,张主席有请!”
这一天终于来了,奶奶第一个醒悟过来,颤巍巍地去捡菜刀,薛君山连忙扶住她,压低声音道:“奶奶,别慌,肯定没事!”
说完,他把奶奶往秀秀那边一推,大步流星跟两人上了车。
湘湘追到门口,只看到一缕黑烟,愣在当场。奶奶往台阶上一坐,一下下打在大腿上,绝望地呜咽。几人都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根本不知道何时湘君出来,湘湘猛一回头,只捞到一丝散落的长发,就听到一声闷响。
幸亏身后有梧桐树挡着,湘君后脑撞在树上,一下坐在地上,满脸凄惶。湘湘扑通跪在她身边,强忍痛哭的冲动,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刘明翰脚一顿,立刻去找胡长宁想办法。胡长宁夫妻带着平安出门,明为访友,实则想让平安博同情,留在长沙城的朋友寥寥,他们寻访了几日,也才找到一个湖南大学的教职员而已,根本帮不上什么忙,倒是平安跑得苦不堪言,一听说要出门就哇哇大哭。
秀秀蹲在两姐妹身边,第一次恨自己的嘴拙,根本不知如何安慰,揪了揪自己小小的辫子,过去扶起奶奶。奶奶清醒些许,一眼扫过去,家里都是孩子,知道此时不是哭的时候,擦擦泪水,撑着她的手起来,看脚边的菜刀已经没用,弯腰拾起,颠着小脚径直走进厨房,把从老家捎回来的骨头剁得震天响。
小满还守在街口,看着车消失的方向发呆,秀秀过去拉拉他的衣袖,小满朝他挤出一个笑容,拉拉她的辫子,挥手让她回去,秀秀怯生生道:“小满哥,你让二姐去找顾大哥帮帮忙吧!”
小满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的眼睛,有了奶奶的话,秀秀脸一红,垂下眼帘轻声道:“我昨天起夜,听到顾大哥跟大姐说话,顾大哥说知道姐夫的意思,让她不要担心,他会盯着这事。”
小满猛地抓住秀秀的手腕,急急道:“顾大哥早上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秀秀苦着脸道:“他一大清早就走了,我其实也问过,他只是说去见个客人,我还问他会不会回来,他没答话,还是那个当兵的小哥哥说看情况。”
小满撒腿就跑,看到院中的湘湘和湘君,脚步一顿,慢慢走到两人身边,湘君突然扶着湘湘起身,强笑道:“瞧我,丁点事就慌成这样,顾先生既然说过没事,自然不用担心什么,你们快去收拾一下,马上要吃饭了。”
言罢,她转身就走,从房间拿出一件军装大衣,恍恍惚惚往外走。小满示意秀秀跟上,把湘湘拉到一旁嘀咕,湘湘的全部家当都被湘君没收,口袋里还剩下几十块钱,也是一笔巨款,小满从柜子里搜出存的十几块钱,绕进厨房,讷讷道:“奶奶,你身上还有没有钱?”
奶奶浑身一震,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进房间,把钱袋子整个交到他手里,问都没有问一声,又回去做事。两人把钱分成许多份,用红纸包好,分别装进口袋,招呼一声,狂奔而去。
奶奶又拿着菜刀慢腾腾踱出来,往门口一坐,泪珠子立刻断了线,啪嗒啪嗒往下掉。
两人如无头的苍蝇,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小满不敢把她往南边带,怕引出她的伤心事,只得一个劲朝北边走,好在一路问过来,有好些人说在东郊看过许多小轿车和许多官兵,两人才算有了目标。
经过坡子街口,一个年轻男子背着个黑乎乎的米袋子迎面而来,小满看得有些面熟,堵在他面前赔笑道:“请问……”
男子似乎受惊不小,连退三步才稳住身形,抬头一看,突然满脸堆笑道:“原来是薛副处长家的小公子,你们还待在长沙做什么,都烧成这样了,赶快逃吧,日本鬼子马上打过来了!”
小满这才想起,原来他就是德园的跑堂小陈,闷闷道:“我姐夫被抓走了,你见多识广,能不能告诉我该找哪个官?”
小陈苦笑道:“你也太抬举我了,我只是耳朵尖,在客人聊天的时候偷听几句,现在馆子不开门,我耳朵再好也没用啊!”
湘湘想起那天在街上碰到的伤兵,趁两人说话,抬脚就往狼藉的街巷走,小陈瞥见,用无比尖利的声音大叫,“站住,不要去!”
湘湘吓了一跳,转头看看小陈,从他满脸冷汗中察觉出不同寻常的气息,悄悄往后退了一步,被小满迅速拽到身后。
面对两双同样清澈的眼睛,小陈满脸尴尬,低头就走,小满正要问个究竟,小陈走了几步,突然退到街口,朝那片余烬未消的断壁残垣扑通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哽咽道:“这里的伤兵兄弟,一个都没跑掉。”
湘湘大张着嘴,似乎听到自己恐怖的惊叫,又似乎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那么多淳朴的笑脸,那么多活生生的人,一个也没跑掉!竟然一个也没跑掉!怎么能一个也没跑掉!
小满咬着牙跪了下去,有两个行人经过,在街口驻足片刻,又长叹着离开,他们之后还有一个老者,在小满肩上重重拍了两记,蹒跚而去。
良久,小满霍然而起,抓住湘湘的手就走,小陈在后面高声叫道:“小公子,去容园碰碰运气吧,自己当心!”
容园在长沙东郊,是一片幽静的园林住所,前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键所造。路上全是废墟,时不时还能看到来不及收殓的焦黑尸体,让人吓得浑身冷汗直流。两人又饿又渴又累,走走停停,几近黄昏时分才到。容园现在重兵把守,又岂是随便能进的,远远的路边有几家没被烧,两人讨了口水喝,坐在街边遥望那方,几乎成了雕塑。
天色渐渐黑了,废墟中透出微弱的光亮,容园的方向灯火尤其多,路上车来车往,一刻不停,每一次声响都令人心惊胆战。
车他们当然不敢拦,好不容易看到有落单的士兵,小满连忙冲上去打躬作揖,往人家手中塞钱,拜托他找一个叫顾清明的参谋,那人收了钱也并不见好脸色,挥挥手就走了。
两人也没有抱太大希望,一见到有士兵过就拦下塞钱。看到是一对衣着贵气,相貌相似的男女,大家也没有怎么为难,大多收下来敷衍着应下,也有的像赶苍蝇一样轰走两人,要在平时两人可受不得这种气,今天两人总是满脸堆笑,直至脸上的肌肉发僵。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辆黑色轿车从容园驶出,径直停在两人面前,司机探头出来,用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道:“上来!”
两人争先恐后地上了车,各自看向窗外,不敢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恐慌。
司机停下车,招手示意两人下车跟上,进了最边上一间,让小满等在外面客厅,带湘湘走进一个黑漆漆的房间。房间里很快燃起两支蜡烛,一个头发发白,身着长衫的老者坐在藤椅上喝茶,光线太暗,老者的面目看不分明,只是那挺直的坐姿和手势让人无比压抑。
湘湘坐在下首,低垂着头,连大气也不敢喘,老者放下茶杯,幽幽道:“你叫胡湘湘?”
“是!”
“顾清明去过你家几次?”
湘湘微微一怔,轻声道:“三次。”
“你对他印象如何?”
湘湘心中漏跳了几拍,正色道:“他很优秀!”
老者嘴角勾出高高的弧度,颔首道:“你姐夫是个聪明人,相信你也不会太笨,我见你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我帮你这个忙,你负责帮我劝住他,和他一起离开,如何?”
“为什么?”她声音低微得仿佛在自言自语。
老者叹道:“我近五十才有这个儿子,不想让他死在我前面,这个国家的事情我看得最清楚不过,不想让我的儿子深受其害,为他们做炮灰。”
话音未落,湘湘已经跪在他面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沉声道:“爸爸,拜托您了!”
老者突然笑出声来:“傻孩子,是你姐夫自己运气好!其一,全城的官员得到消息,都只顾自己逃命,抢车抢船者众,趁火打劫者众,难看至极,只有你们一家留下来;其二,失火后他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确实尽了最大努力减少损失;其三,他读书少,焚城计划本就跟他没什么关系;其四,他曾说过与长沙城共存亡,这句刚好落到委员长耳中,就凭这一句,他这条命就算保住了。”
湘湘近乎虚脱,硬撑着起身,低眉顺眼,垂手而立,老者也是满身心的疲累,并不想开口,两人相对沉默无语,老者趁此机会细细观察,虽然对长沙女子的泼辣性格有几分忌惮,此时此刻,也只有性格强悍的女子才能制住顾清明,让其离开长沙,况且所有迹象表明,顾清明对她颇有兴趣,甚至还不惜亲自跑去乡下接双胞胎回来。
“你家双胞胎是遗传么?”老者很突兀地问了一句。
湘湘抿抿嘴,强笑道:“胡家族谱上已经有六代生了双胞胎。”
老者捻捻胡须,终于笑开了怀。
九
晨曦刚刚艰难地穿透长沙城的漫天尘灰,奶奶就颠颠地从街上冲了回来,把手里的菜刀撂在门后,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抿嘴一笑,将散落的发捋在耳后,哼着花鼓戏,慢慢悠悠去库房检视家中的存粮。
听到歌声,湘湘一跃而起,鞋都没穿,一溜烟冲到窗边,呆呆目送奶奶远走,用力揪了揪自己的脸颊,感觉到疼痛,猛地背靠在墙上,捂着脸悄然微笑。
很快,旁边的屋子有了动静,小满探头探脑出来,对着外边直挠头,闪进湘湘的房间时,眼睛一亮,猛一抬头,和她相视而笑,过来在她脸上抹了一把,与她轻轻撞脑门。
湘湘换了衣服出来,见小满正在气势十足地扫院子,呵呵直笑,袖子一挽,热情高涨地加入。一会儿秀秀和明翰也起床了,看到两个懒人这个阵势,颇有几分惊诧,秀秀倒不敢说什么,下来靠着柱子不明不白傻笑了一会,自顾自去烧水做饭,明翰有意无意地朝湘君的房间瞥了几眼,坐在她房间前的梧桐树下轻笑,“今天难道有喜事?”
最后,湘君抱着平安揉着眼睛出来,明翰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遥遥伸手,两步就迈过去,将平安抱过来,两人不可避免会有碰触,面色都有些尴尬。平安憋屈了多日,好不容易看到热闹,迷蒙的睡眼立刻闪闪发亮,挣扎着下来蹦蹦跳跳。
明翰的眼眸深邃,似有千言万语,湘君哪里敢面对。她一直在逃避和他的接触,谁知他搬到家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这两日心头暗潮汹涌,加上薛君山生死未卜,如同在热锅在煎熬,何尝睡过一日好觉,整个人精神有些恍惚,当熟悉的气息扑鼻而来,她竟有些站立不稳。明翰赶紧扶住她,又如被烫到一般缩回来。他激烈的动作惊吓到了湘君,她茫茫然抬头,目光直直看进他的眼底,骤然发现一片压抑不住的惊涛骇浪,心脏一阵收紧,整个人恍如被吸了进去,再也无力思考。
明翰强自镇定心神,分别多年后第一次看清楚她的模样,被她的满脸憔悴引出心底最深处的热流,令人疼痛难抑,却在痛过之后有隐隐的欢喜。
楼上,胡刘氏和胡长宁眼睁睁看着两人目光交缠,胡刘氏想叫一声,被胡长宁捂住嘴制止,两人不忍再看,满脸黯然回到房间,把门一关,胡刘氏的泪水顿时夺眶而出,咬着牙哽咽道:“那两个孩子……从小到大……多少年的感情……”
胡长宁把她拉着坐下,再也没有放开她的手,两人偎依着静静坐在窗边,从阴沉的清晨等到天色大亮。
院子里没人,双胞胎的笑声和平安的求救声在厢房响起,薛君山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感觉出树木花草的味道是如此清香好闻,急不可待地冲向自己房间。
房间门虚掩着,湘君伏在一个男人的胸膛嘤嘤哭泣,男人轻言细语地安慰她,如同对待自己的恋人,声音温柔得似乎要滴出水来。
这是傻子都能看出的情意,薛君山猛地拔出刚配的枪,两人沉浸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直到枪口堵在男人脑门才惊醒过来,湘君脑中尚且一片空白,身体已经自动自觉扑入他怀里,嚎啕痛哭。
薛君山没舍得推开,也没舍得扣动扳机惊吓自己的女人,徐徐收回枪,冰冷的目光似要在刘明翰脸上一寸寸割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是怎么回事?”
湘君急急道:“表哥只是想安慰我,你别多心……”
薛君山捂住她的嘴巴,抬手指在他的鼻子,冷冷道:“你来说!”
“湘君跟我是青梅竹马,是你卑鄙无耻抢走她!”刘明翰横下心来,愤愤道,“你不要找她麻烦,从今天起,我再不会踏入你家半步!”
刘明翰夺门而出,湘君想追,却被薛君山抱得更紧,突然泄了气,呜咽道:“你为什么都不送点消息出来,我们都快急疯了!”
怀中的温暖是真的,泪也是真的,可到底哪一滴才是为自己而流。薛君山刚刚的兴奋幸福烟消云散,竭力稳住心神,慢慢将她推开,转身扶着门框站立,一字一顿道:“父亲快七十大寿,你带孩子回去给他看看,让他高兴一下,原谅我这个不孝子。”
“我好不容易等到你回来……”湘君已然泣不成声。
薛君山拳头紧了紧,冷冷道:“我早就怀疑你们有鬼,没想到是真的。你们从小一起长大,我跟你才两三年,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湘君也是烈性子,抹了抹脸,一言不发,掉头就走。薛君山猛地握住她手腕,满面悲凄,湘君咬了咬下唇,柔声道:“今天不说别的,你回来了,大家都高兴,我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偷偷走,你先别告诉奶奶。”
薛君山突然从后面拥住她,因为太过压抑而浑身颤抖。
湘君身体一僵,又慢慢放松下来,几乎瘫软在他铁一般的臂弯,低低呜咽道:“你好好的,千万别有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十
没想到一来就看到这对活宝挥舞扫帚打得天昏地暗的架势,顾清明哭笑不得,突然觉得自己气势汹汹来问罪确实有些不妥当,父亲为自己定的女子根本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鬼,那老狐狸三两句就骗到了,何况她们有求于人,就是让她立即献身也不敢说个不字。
说起来也算自己和父亲的不对,顾清明一直紧绷的脸缓和下来,信手把小满那头乱发揉成鸡窝,用力掐在他后颈,轻笑道:“为什么老是欺负你妹妹?”
看到湘君,小满如同见到救星,拼命朝她使眼色,湘君扶着柱子笑道:“顾先生,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有什么得罪之处还请不要见怪!”
听到顾清明的声音,薛君山一骨碌爬起来,老远就哈哈笑道:“连襟,这次真是多亏了你,我是个粗人,不怎么会说话,以后只要你出声,我薛君山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奶奶闻声而至,笑得满脸水迹,猛地拉住顾清明的手,一个劲往客厅里让,硬将他按进沙发,小心翼翼泡了杯喷香的新茶过来,擦了把泪水,双腿一软,竟然又想跪谢。
顾清明脑子里轰地一声,连忙扶住她,惭愧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自己只不过是有个好父亲,如何能承受老人家这般对待,何况如果和湘湘的事情成了,他得叫一声奶奶,以后有何面目见她们一家人。
一瞬间,顾清明心头转过许多念头,他对湘湘的容貌和家世十分满意,就是对长沙女子的泼辣劲头心存忌惮,不过乱世里这种泼辣并不是坏事,他早存着誓死报国之心,若有不测,相信湘湘会坚强地活下去,加上胡家人都很齐心,即使老狐狸想打什么主意,他们绝不会坐视不理。
顾清明本是来退亲,想好的话在喉咙里转了几圈,再没机会说出来,转身将奶奶按在沙发上坐下,跪下正色道:“实在对不住,父亲和姐夫做主,将湘湘配给我为妻,以后我是您的孙女婿,还请您不要再这么客气,我实在愧不敢当!”
奶奶呆了呆,老泪纵横道:“好孩子,湘湘嫁给你,我们放心。就是湘湘太不懂事,实在难为你,以后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你要舍不得就让我来教训,一定不要你受半点委屈!”
话音刚落,湘湘的啜泣应声而起,“你们太过分了,他不就是当个大官,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又没做错事,凭什么动不动教训我!”
小满出来一看,湘湘正靠坐在柱子边抹泪,可怜头发都没怎么梳整齐。小满和湘君面面相觑,同时退到一旁——再不治治她的脾气,顾清明那边可不好交代。
奶奶果然颤巍巍起身去找鸡毛掸子,秀秀冲进来把平安抱到小满房间,平安也感受到紧张气氛,浑身悄然颤抖,捂着眼睛低低呜咽。
见没人出头,顾清明暗叹几声,把奶奶手里的鸡毛掸子夺下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递给湘湘,湘湘没有理他,猛然扭头抱住柱子。转瞬的愕然之后,顾清明看着那起伏不定又线条优美的背脊,鬼使神差伸出手轻轻拍打,那单薄的身体微微一震,僵硬得像跟柱子连为一体,而一家人仿佛瞬间消失不见,留下空空荡荡的院落给两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湘湘的身体渐渐放松下来,松开柱子,似用了全身的力气回头,猛地抱在他腰间,像是抱住一根救命的浮木。
顾清明吃了一惊,举着手许久落不下来,随之嘴角渐渐勾起,五指成梳,为她将头发梳好。湘湘浑身一震,羞愧难当,双臂似有一股看不见的力气在拼命拉开她,心里又因贪恋这一刻的温柔和安全感而迟疑。迟疑了数秒,她蓦然惊觉,自己大火之后一直飘忽的这颗心终于落到实处,更深的痛却似要将人吞噬。
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喜事,而那双灿若星辰的圆眼睛,将永远沉入湘江冰冷的水底,再也不会被人提起,包括她自己。
顾清明察觉出她无言的哀伤,叹道:“你不跟我说什么吗?”
湘湘慢慢松开手,坐直了身体,仍然不敢看他,低垂着头闷闷道:“要找麻烦找你爸爸去,跟我没关系!”
顾清明摇头苦笑,“你就这么想逃跑?”
湘湘胸膛一挺,下意识想反驳,又想起此时情况对自己十分不利,带着几分哀怨气呼呼地回头抱柱子,顾清明被她孩子气十足的模样弄得哭笑不得,俯身压低声音道:“你要是害怕,我把你送出去也无妨,只是别让我父亲看见。”
湘湘瞪他一眼,两相权衡,还是决定抱柱子做封口葫芦,不跟他鬼扯。反正嫁他已经嫁定了,而且一家人都向着他,都是他说了算,表面看斯斯文文,说不定他跟薛君山一样凶,打了也白打。
顾清明笑容又起,顺手摸摸她的头发,她被这种温柔蛊惑,怔怔看进他的眼底,脑子里轰隆一声,似乎有什么炸裂开来,明知危险,却避无可避。
胡长宁和胡刘氏还是不放心,出去找到了刘明翰,又将他安顿好才回来。两人汗水淋漓走进门,看到顾清明,不由得呆住了,胡刘氏悄悄拉拉他的袖子,胡长宁心中五味杂陈,赔笑道:“顾先生……”
奶奶乐呵呵截住话头,“还叫什么先生后生,他以后是你的女婿,小顾,赶快来给你岳父磕个头!”
顾清明也不含糊,上前就拜,胡长宁连忙拦下来,强笑道:“我们是新辈人,别弄那些繁文缛节,既然你看得上我们家湘湘,我也没什么意见,什么时候请你家大人来坐坐,商定一个日期,这事就算定了。现在兵荒马乱,一切从简,等长沙城重建起来,随便办桌酒席就成。”
顾清明皱眉道:“我父亲刚刚离开,只怕一时半会来不了。”
薛君山笑道:“岳父,你自己都说兵荒马乱,一切从简,顾老先生跟随委员长东奔西跑,哪里有空来我家闲聊。而且顾老先生已经跟我下聘,让两人先成亲,好让湘湘照顾清明的生活,顾家有头有脸,自然不会少我们一顿酒席。”
胡长宁脸色一沉,气得手指轻颤,胡刘氏悄悄握住他的手,胡长宁强自镇定,挥挥手道:“君山,你自己看着办吧,湘湘走的时候跟我磕个头就成。”
大家目送两人垂着头上楼,薛君山拍拍顾清明的肩膀,笑吟吟道:“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要是不嫌弃,就在这里住下吧,我收拾个房间给你们当新房。”
顾清明并不搭腔,回头走到湘湘面前,左思右想,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绒布小盒,缓缓在她眼皮底下打开,轻声道:“答应吗?”
夕阳把他的身影拉得老长,重重覆在她身上和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发了老大一会呆,听到奶奶带着怒气的咳嗽声,茫茫然伸手,小心翼翼拈起小一点的钻戒,仿佛拿着千斤重物。顾清明连忙将钻戒接过,带着满脸灿烂笑容,轻轻戴在她无名指上,撇撇嘴道:“老狐狸果然想得周到!”
屏息静气等待良久,大家都拊掌大笑,奶奶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自己孙女婿一表人才,嘴巴都合不拢,也不管他能否听懂,叮嘱他诸多事宜。
明明这是自己的选择,明明这是喜事,湘湘却怎么也挤不出笑脸,神游一般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榻上抱着头冥思苦想,回想事情怎会到现在这一步,而她根本没有完成顾老先生的重托,以后该如何面对他们一家。
门开了,不用说也是小满,她头也没抬,闷闷道:“敢笑话我,我晚上扮鬼吓死你!”
听到笑声,她悚然一惊,羞得恨不得将脑袋摘下来。顾清明负手站到窗前,看到小满在旁边门口探头探脑,轻笑道:“你不要怪我,你自己也看到了,并不是我在逼你。你还小,不懂什么情爱,跟了我就乖乖听话,我定不负你就是!”
没有听到回应,他斜眼看了看她,心头了然,微笑中已带了几分胜利者的傲然——长沙妹子虽然泼辣蛮横,遇到厉害的对手,也只能甘拜下风。
听到奶奶的呼唤,他不由得想起老人家的好手艺,迅速收敛了轻视的笑容,热情洋溢地迎了上去。
十一
这注定是个不平静的夜晚,也许是害怕奶奶像昨晚那样把顾清明推进房间来,湘湘醒了无数次,总觉得用椅子堵住的门不牢靠,顾清明吹口气就开了。
阳光在地上画出窗户的菱花时,她终于放下心来,抱着棉袍沉沉睡去——有棉袍和棉袍里的银元在,应该随时都能跑路吧。
听到奶奶熟悉的哭骂声,湘湘下意识堵住耳朵,然而,那些话语还是断断续续钻进脑海,心头咯噔一声,一骨碌爬起来,趿拉着鞋子冲到门外,只见奶奶瘫坐在地,拍打着大腿嚎啕大哭,“薛君山,你到底做的什么孽,平安那么小,湘君肚子里还有一个,你怎么舍得把她送走!她跟我家明翰青梅竹马,你硬要插进来,她跟你结了婚,从此都是躲着他走,从来没有对不住你。薛君山,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不是人啊……”
胡长宁披着衣服冲下楼,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四处找了个遍。胡刘氏根本没有主意,茫茫然下楼,靠在墙角发傻。这时,秀秀顶着一头乱发跌跌撞撞跑回来,按住起伏不定的胸口,扑通跪在奶奶面前,摇着头泪如雨下。
薛君山本就做好挨骂的准备,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痞笑样子,听到最后,再也笑不出来,脸上横肉直颤,突然一拳砸在梧桐树上,咬牙切齿道:“她有身孕,你们怎么不早说!”
答案太过明显,无需多说,也无人愿意回应。
胡长宁找不到人,终于承认这个事实,一句话也不想说,拖曳着脚步往楼上走,胡刘氏还是那迷茫的模样,被他拉了上去。
薛君山看了看表,沉着脸道:“岳父,今天救济会成立,我马上要去开会,应该是负责治安,以后会很忙,家里麻烦你多多看顾。”他用力按住突突暴跳的太阳穴,咬咬牙道:“对不住,湘君是去给我爹做七十大寿,我托了人专程照应,应该不会有事,你们暂且放宽心!”
“湘君这些天为你操碎了心,吃不下睡不好,能不能保住这个孩子还是个问题,你竟然瞒住我们送她走……薛君山,你还我的乖孙女,还我的平安……”奶奶艰难地爬起来,抄起笤帚要打人,薛君山满脑子都是湘君的影子,猛地将她推开,奶奶撞到台阶上,额头磕出血来,薛君山视若无睹,逃也似的冲了出去。
秀秀眼明手快,立刻拿了药箱出来,奶奶一把推开她,捶着地一声声哭嚎,秀秀也不想起来了,抱着药箱呆坐在一旁,脸上泪水交错纵横,狼狈不堪。
小满冲进房间穿好鞋子,二话不说就往外走,秀秀突然醒悟过来,大叫道:“小满哥,别找啦,大姐半夜就被送走了,我还以为姐夫起夜,没起来看。”
“我也听到动静,我懒……”小满抱着头蹲下来。湘湘看着这一团混乱,似失却全身力气,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目光发直。
顾清明从楼上探出头,目光冰冷,嘴角噙着冷冷笑容,潜伏已久的鄙夷之心再无遮掩。家里的女子个个有良好教养,就是天大的事情她们也是镇定自若,一派大家风范,哪里像胡家这几个状若癫狂。其实,听到现在,并没有多大的事情,薛君山重任在肩,无法为父亲做寿,送妻儿回去也是情理之中,胡家未免太过计较。虽说薛君山幼年叛出家族来长沙闯荡,和父亲并不亲厚,毕竟血浓于水,人家的父亲就不是人了么!
收拾好,顾清明闲庭信步般走下楼,奶奶如看到救命稻草,迅速抹了抹脸,冲上来急急道:“小顾,你有没有办法让湘君回来,她身体真的吃不消啊!”
顾清明不着痕迹地避开她脏兮兮的手,似笑非笑道:“奶奶,你们这样就不对了,姐夫也有家人,总不能只顾胡家吧!”
奶奶还当自己听错了,眨巴着眼睛盯着他的嘴巴,眸中的亮光渐渐黯淡下来。
同是女婿的身份,顾清明真是为薛君山抱屈,更加坚定了不让父亲姐姐等人来长沙见亲家的念头,开始盘算赶快把湘湘带出胡家,好好调教,省得以后丢自己的脸。
他有意无意瞥了湘湘一眼,笑吟吟道:“出嫁从夫的道理你们也该懂,姐夫让大姐和你们一起生活,这是他性格大度,千万别认为理所当然,就是倒插门女婿也有回家孝敬父母的时候,何况还是他父亲七十大寿,你们自己不去就罢了,怎么能拦阻大姐呢!”
从军多年,他的官话本就说得又快又急,加上带着隐隐怒气,话到最后,已隐隐有锋锐之气。奶奶闹腾了一阵,脑子里一团混乱,被他堵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地用脏手耙头发,似乎想让自己看起来爽利一点,别让他看了笑话。
无人应对。顾清明淡淡扫过呆滞的众人,愈发觉得自己高了几分,而这帮贪生怕死,爱占便宜的小市民着实该好好教训,省得以后巴着他不放,一味胡搅蛮缠,让他们顾家在达官贵人中全无颜面。
小满和湘湘心意相通,同时看向对方,同时霍然而起,顾清明的轻视在脸上和话语间表现得明明白白,然而,这门亲事即使确实是胡家高攀,也少不了他们顾家父子的落井下石,推波助澜。
他们虽然不懂事,大致的情形也能猜出一二,顾清明弄来个闲职在长沙湘潭游荡,薛君山先行拜托他照顾湘湘,他穷极无聊,大家哭着喊着送上门的女子怎么会往外推,他轻轻松松如了意,只会气焰更加嚣张,以为胡家非他不可。
看到湘湘木呆呆朝自己走来,顾清明挑眉一笑,柔声道:“湘湘,听说南门口跟沿河一带有露天商场,你好久没花钱,怕是憋坏了吧,等下叫小穆带你们去大采购,买什么都算在我账上。”
小满向前迈出一步,准备阻止湘湘,听到这一句,又收回脚步,好久没出现的恶劣因子开始作祟,嬉皮笑脸道:“顾大哥,你家是不是很有钱,比姐夫还有钱么?”
果然是市井小民!得陇望蜀,贪得无厌!顾清明心中暗骂,不动声色道:“不要夜郎自大,薛君山那点东西根本算不得什么,跟你这么说吧,他最值钱的是这房子,我家在十几个国家都有房子,当然,中国的还不算。”
湘湘斜了小满一眼,扑哧笑出声来,顾清明颇为不悦,冷冷道:“你别高兴太早,你出尔反尔,父亲那一关肯定不好过!”
奶奶回过神来,只觉头晕目眩,懒得再跟顾清明废话,打消劝阻之心,扯着秀秀进房间上药。小满暗暗好笑,热情洋溢道:“姐夫,你们在美国有没有房子,湘湘一直想去那躲灾。”
“废话!”顾清明嗤笑道,“我大姐在美国,怎么可能没有房子。”他眉头紧蹙,不咸不淡道:“湘湘,你要是实在想去,我也不拦你,不过最好是怀了我的孩子再去,也好有个说法。”
小满捂着嘴直笑,湘湘随手抓起笤帚扔过去,在顾清明念叨之前,急急道:“顾大哥,经过这么多事情,我现在想明白了,我的家人都对我好,一听我说害怕,就拼命想把我送出去,他们并不欠我什么,没有必要为我做到这样。”
顾清明怔怔看进她的眼底,不过两三天光景,灾难后的怯懦和恐惧全然不见踪影,着实令人惊奇,不妙的是,他发现某些东西再也无法捕捉,那些,正是他住进胡家,得到掌控全局之感的因由。
他不禁有些动容,仿佛一下子回到初遇她时的情景,上流社会里各色美人无数,她的面孔其实算不上精致漂亮,然而,她的眸子干净明亮,似有两团小小火焰,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希望。
他终于察觉出异常,突然有些后悔和恐慌,他们头脑简单,又极易满足,敷衍他们并不是难事,现在就说这些重话,确实操之过急。
决心已定,湘湘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轻笑道:“顾大哥,谢谢你的厚爱,现在兵荒马乱,我不能只顾自己,也要为我家人做些什么,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待在长沙。”她顿了顿,颤声道,“有你们在,我不相信长沙会是第二个南京!”
“你到底想说什么?”顾清明心头一阵慌乱,冷冷道。
“我不能完成顾老先生的任务,没有资格嫁给你!”她用力把戒指拔下来塞到他手里,退后一步,深深鞠躬,哽咽道:“顾大哥,长沙就拜托你们了!”
戒指上还有她的体温,他心头一阵灼痛,把手紧了又紧,突然很想打昏她让她成为自己的人再说。他一向自视甚高,被她一拒再拒,实在有些难堪,不过,要她把戒指重新戴上,打死他也拉不下这个脸。
她长躬不起,他沉吟不语,两人僵持不下,小满在一旁急得跳脚,怕乱说话得罪了这尊菩萨,又怕湘湘为赌一口气死撑,其实心里头还是想嫁……
眼看她的身躯在微微颤抖,顾清明不由自主伸手,想将她揽入怀中,用自己的身躯为她撑起一片天空。这时,坚持住进库房隔壁的小穆蹬蹬跑来,乐呵呵道:“糯米粉可以做汤圆,谁吃谁吃?”
气氛刹那间发生变化,顾清明迅速收回手,大步流星往外走去,沉声道:“小穆,收拾好我们的行李,马上出发!”
小穆笑容僵在脸上,耷拉着脑袋上去收拾东西,没几分钟就提着皮箱下来,神神秘秘地凑到湘湘面前道:“夫人,你别老把门堵那么死,哪个男人受得了啊!”
“还不快走!”怒喝声里,一个银色物体带着绚烂光芒砸到小穆头上,小穆吓坏了,嗖的一声不见踪影。
小满目送车子绝尘而去,把大门关上,回头捡起戒指塞进湘湘手心,用力揉乱了她的发。一时的愣怔之后,湘湘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一手攥着拳头,一手拼命反攻,两人又扭打成一团,奶奶悄悄走出来,摸摸头上的膏药,握紧秀秀的手,笑得眼中泪花闪闪。
胡长宁在楼上静静看着这一幕,突然发话,“秀秀,你先做点早餐,吃完你和奶奶看家,我们都出去做事,特别是小满和湘湘,你们不是有力气没处使,天天打架吗,都上街去帮忙,清理街道湘湘不行,发发传单被褥总可以,平时我真是太惯着你们,这么大了一点样子都没有!”
虽然挨了训,两人并没怎么上心,还是追追打打冲到各自房间换衣裳,这次齐齐换了学生装,出来时正好碰到,相视而笑,拼命做鬼脸。
救济会成立,善后救灾终于全面开展起来,大批招募民工,和长沙自卫团员组成民众义勇队,从主干道到小巷子逐步清理。
顾清明果然没说错,较早清理出来的南门口现在一片热闹景象,有好几处露天商场,原来的商家重操旧业,小心翼翼地将存留的货物拿出来摆卖,当然,各家的生意都奇好,长沙百废待兴,市场上有东西卖,大家心里也安定一些。
把双胞胎带到南门口,胡长宁丢下两人去找人商量事情,两人在南门口转了转,不得不感叹,长沙人的恢复力实在惊人,废墟中尸体尚未收殓掩埋,活下来的人们已经努力忘却伤痛,经营当下的生活。
两人稀里糊涂忙了一天,到了傍晚回家的时候才觉得又累又饿,又稀里糊涂往回走了一阵,小满哀叹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湘湘往他面前一蹲,他兴致立刻来了,毫不客气地趴上去,湘湘硬撑着走了几十步,听到一阵马蹄声,还在奇怪,没留神背上一轻,回头一看,小满被薛君山抓起来扔在地上,哧哧笑道:“姐夫,我们闹着玩呢!”
来不及了,薛君山满脸铁青,卷起马鞭,一脚踢向他。小满和湘湘斗争多年,练就了挨打的好本事,就势滚了滚,艰难地爬起来,捂着疼痛难忍的腹部挡在湘湘面前。
湘湘立刻醒悟过来,拨开小满扑通跪下,知道斗不过他,认了错说不定能逃过一顿打。薛君山牙一咬,劈头给她两鞭,小满扑上去抓住鞭子,怒吼道:“你干嘛打人!”
湘湘捂着血淋淋的肩膀,泫然欲泣道:“他看不起我们一家,我不嫁!”
“这事由不得你!”薛君山丢下鞭子,冷冷道,“你眼睛一贯长到天上去了,终于被人瞧不起一回,你就耍泼不干!胡湘湘,收起你那套,老子看了恶心!老子在顾老先生那里打了包票,你有本事就去管住你男人,没本事就等着被他羞辱,从今天起你扫地出门,老子再没有一分钱给你!”
一辆黑色轿车呼啸而来,薛君山不由分说,一脚踢开小满,将湘湘扔了进去,对司机道:“送到容园!”
车立刻冲了出去,小满拔腿就追,没跑两步就被薛君山丢到马上。
湘湘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和他见面,显然顾清明也没想到,他刚开始吃饭,从小穆不知所谓的通报里听出不妙的消息,丢下筷子就迎了出来,看到她那身狼狈,心头一阵阵地揪紧,要人叫来军医,拉着她回到住所,绞了热毛巾给她擦脸。
她表现出前所未有的乖顺,木然而立,垂首不语,眸中一片死寂。他低头瞧瞧很快变得黑乎乎的白毛巾,不知哪来的脾气,狠狠砸在地上,转身坐在沙发上喝茶。
军医匆匆赶来,见并无大碍,稍事包扎就走了。小穆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弄不明白两人这是生什么气,看她又觉得可怜,哭丧着脸守在一旁。
不知道过了多久,黑幕遮住了最后一线天,房间里只能辨出三个模糊的影子,顾清明终于开口,“你回去吧,我会跟薛君山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出尔反尔,不过,强扭的瓜不甜,我顾清明这点风度还是有!”
小穆听出端倪,真有些不敢置信,用长沙话大叫道:“夫人,你没搞错吧,参谋长你还看不上,你也太……”
话音未落,有个人影轰然倒地,而沙发上那人杯子一扔,箭一般扑了上去。
听说湘湘挨了打,奶奶气得连连跺脚,拖着笤帚守在门口,小满随便洗了个澡出来,苦笑道:“奶奶,别闹腾了,现在已经够乱了!”
奶奶呼哧呼哧喘粗气,懒得跟他废话,胡长宁早就回来了,和胡刘氏闻声而出,胡刘氏不敢哭出声来,低着头不停抹泪。胡长宁信步走出来,又停住脚步,在台阶上发了一会呆,凄然道:“妈,这样下去不行,你身上还有没有钱,我赶紧去修好房子。”
奶奶恨恨道:“哪里还有钱,再说现在兵荒马乱,有钱留着傍身才是,要是又来一发炮弹一场火,房子不是白修了么!”
胡长宁肩膀一垮,转身上了台阶,秀秀唤他吃饭,胡长宁头也没回,摆摆手拉住胡刘氏上楼了,秀秀以为大家辛苦一天,吃得定然不少,做了好多饭菜,看看这个架势不禁有些发愁。小满迅速弄饱肚子,眼巴巴地到街口走了两回,到底还是怕那个瘟神,慢吞吞蹩进自己房间,精疲力竭,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吵闹声惊醒,门一开,发现院中薛君山和顾清明正在对峙,吓得赶紧缩进去观战。
顾清明冷冷道:“我的人我自己会管,不劳你动手!”
薛君山满脸黑灰,看起来颇有几分狰狞,他也并不答话,朝顾清明高高抱拳,转身就走。
奶奶抱着湘湘正抹泪,瞥见小满,指着他低喝道:“去收拾行李,明天带湘湘回老家!”
小满把脑袋一拍,让自己清醒些许,冲进湘湘房间收拾了两个箱子出来,老远就举得高高地向奶奶邀功。
顾清明对奶奶深深鞠躬,正色道:“奶奶,今天的事情我很抱歉,我正好去湘潭有事,可以顺便送他们过去。”
奶奶瞥他一眼,发了一会呆,突然喃喃道:“他们都是好孩子,是我们胡家的宝,就算调皮了点,犟了点,也不该挨打,那是个恶魔,一点都不讲道理,你不要学他!”
顾清明郑重应下,把手伸给湘湘,湘湘定定地看着那白生生的手,愈发觉出他的养尊处优,深信两人云泥有别,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顾清明苦笑一声,微微摇头,过去接过小满手里的箱子,大步流星而去。
两个双胞胎同时跪在奶奶面前,奶奶转身不忍再看,两人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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