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长沙-血战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一

    双胞胎去了乡下,既受尽宠爱,又没人管束,真是如鱼得水,要不是胡十奶奶七十大寿,胡大爷还不肯放人,村里老少更加舍不得,几位老人家不顾路途遥远,竟然一直送到码头,在众人的千般叮咛万般嘱咐中离开了乡下。

    回到长沙,看到熟悉的地方,湘湘和小满按捺不住兴奋之情,老远就下了车,欢呼雀跃,很快就只剩下模糊的背影。湘水被两人欺压惯了,看看满地的行李,对着两人的身影咬牙切齿,哭丧着脸一点点往家里搬东西。

    门开了,奶奶爽朗的笑声适时响起,湘湘和小满拔腿狂奔,扑入她张开的双臂中,争抢着搂她的脖子,异口同声道:“奶奶寿比南山!”

    奶奶被两人勒得透不过气来,却把他们抱得更紧。三人笑作一团,摇摇晃晃往里面走,秀秀系着黑色围裙迎上来,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劲地搓着手,脸色通红,眼中似乎有星光闪耀。

    想起秀秀沉默而体贴的照顾,小满心头一热,走过去将她囫囵抱住,秀秀惊呆了,缩成一团浑身战栗。小满几乎落下泪来,在那红嘟嘟的脸上揪了一把,嬉皮笑脸道:“我家秀秀长漂亮了呢,晚上来给我捂被窝吧。”

    奶奶也不阻止,从湘湘手臂挣脱,一手拉住秀秀,一手拉住小满,嘿嘿笑道:“小满回来了,得赶紧找个日子把你们的事情办好,省得我惦记。”

    “好啊好啊,我好多年没喝喜酒啦!”湘湘也凑上来敲秀秀的脑袋,秀秀羞得头几乎耷拉到胸前,小满不乐意了,用力挪开湘湘的手。湘湘醋劲上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张牙舞爪扑向小满,两人在乡下近一年的联盟立刻土崩瓦解。

    追打到客厅,湘湘突然停住脚步,小满收势不及,将她撞了进去,湘湘跌坐在地,竟然不知道起身,小满伸手想去拉她,却在半途呆住了。

    沙发里,湘君抱着一个裹着小被子的枕头旁若无人地笑,还一边拍打着枕头,轻轻哼着《月亮粑粑》。

    她的头发一丝不苟,衣服也穿得十分周正,但是对面前的两个大活人视而不见,仿佛外面的世界再跟她无关,细看之下,她的眼神虽然满是柔情,却明显有些散乱。

    湘湘和小满交换一个惊恐的眼神,小满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用最温柔的声音唤道:“姐,我回来了。”

    湘君咧嘴一笑,用脸颊蹭了蹭枕头,柔声道:“儿啊,不哭,妈妈保护你。”

    湘湘惊得魂飞魄散,也不知道起来,膝行至她的脚边,抱着她的腿哀哀呼唤,“姐,我是湘湘啊,我回来了,你怎么啦,你回答我啊!”

    湘君的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小满急了,也跪在地上挤在湘湘身边,让她看清楚两张相似的脸孔,湘君朝两人羞涩一笑,“对不住,我儿子哭声太大,吵到你们了,我这就哄好他。”

    她把怀中的枕头紧了紧,又开始哼唱歌谣,湘湘恨不得把脸摊平放在她眼皮底下,又凑过去一些,湘君颇为不悦地瞥她一眼,挣脱两人,抱着枕头径直回到房间。

    湘湘膝行追了两步,到底想起还长着腿,扶着椅子起来,跌跌爬爬冲到湘君门口。小满急了,猛地拎住她的衣领将她倒拖回来。待两人看到院子里泪流满面的奶奶,已然明白一切,小满犹不死心,丢下湘湘冲到各个房间搜寻,秀秀堵在厨房门口,泣不成声道:“哥,不要找了,平安是被大姐亲手捂死的,日本鬼子经过他们村子,村里的人都跑进芦苇荡里藏着,平安不懂事,吓得直哭,大姐没有办法……”

    湘水还在来来回回搬东西,两个军装笔挺的男子带着一阵风从身边刮过,又停在前方不远,等他埋头将湘湘的两个箱子搬过去,一人迅速提上,另外一人则把他身后的两麻布袋土产轻轻松松拎起来。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强盗,湘水浑身一个激灵,惨叫连连,抱上小满的箱子和自己的蓝布包袱拔腿就跑。

    跑出几步,他突然醒悟过来,回头尴尬地笑道:“两位姐夫好!”为了表达自己的诚意,他还深深鞠个躬,一张脸涨得通红。

    两人面面相觑,无奈地苦笑,薛君山懒得跟他废话,三步并作两步走进家门,看到这一团混乱,脸色顿时黯然,手指微微颤抖,将箱子放下,到奶奶跟前恭恭敬敬道:“祝奶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奶奶摆手道:“要那么高的寿做什么,送了一个又一个,我这个老太婆还是早点入土的好,省得心疼啊!”

    湘湘手足无措间迅速冲过来,一下子扑倒在地,红着眼睛扑向薛君山,呜咽道:“你赔我姐姐,你赔……”

    薛君山生生受了她一记,随手一拨,将她丢进顾清明怀中,走进房间重重关上门。

    顾清明并不甘心做个闲职,这一年来忙于表现,也只是去湘潭的时候顺道看过双胞胎两次,而且来去匆匆,连话都没说上一句,没想到一年不见,她还是胡搅蛮缠的做派,心下不喜,冷冷道:“日本鬼子打过来是谁也没办法的事情,能怪到你姐夫头上么?”

    凡属跟他有关的事情,湘湘吃亏无数,早把他当成避之不及的瘟神,不敢还口,悲从中来,蹲下来缩成一团嘤嘤低泣,“你就会帮他,我姐姐不认我们,平安也没了!”

    顾清明轻叹一声,朝小满使个眼色,小满也有些怕他,乖乖地走过来,耷拉着脑袋双手紧握在身前,像个做错事的学生。

    顾清明看看两双怯生生的眼睛,一口郁闷之气冲到头顶,胡大爷当两人是宝,由得他们胡作非为,自己以后的麻烦更大了!

    顾清明拍拍他的肩膀,以前所未有的郑重口气道:“我那天的话,你想明白了么?”

    小满悄悄踢了湘湘一脚,正色道:“顾大哥,想明白了,日本鬼子就要打上门了,我们要团结起来,共同对敌,不能再窝里斗,让日本鬼子捡了便宜。”他又压低声音道,“姐夫,能不能让我跟你去当兵?”

    顾清明哭笑不得,狠狠敲了他一记,“当兵要上战场打仗,是玩命的差事!”

    奶奶浑身一震,横眉怒目道:“小满,我家有这么多人在军队里,你不要再去凑热闹!”

    湘湘瑟缩一下,抬头用眼角的余光扫过几人,突然后悔回到长沙,重又陷入这一团混乱里。

    湘水鼓足勇气道:“十奶奶,我哥也在军队,已经好久没回去了,出来的时候我爷爷还说,是死是活都要把他弄回去。”

    奶奶用力呸了三声,大怒道:“那个老家伙怕是发神经吧,哪有这样咒自己孙子的!”

    湘水被她吓了一跳,用蚊蚋般的声音道:“其实,我哥想娶他们一个女同学,爷爷不让,我哥一气之下就走了,我上次来没找到,还被我爷爷骂了好久。”

    “他没有联系你们吗?”顾清明皱眉道,“你给我名字和年纪,我想想办法吧。”

    湘水眼巴巴地看着这个大官,决定暂时放弃对他的成见和仇隙,蹲下来在包袱里翻了一气,找出一张照片,还是怕大官很毒的眼睛看出自己的小心思,眼神飘忽一阵,想托人转交。顾清明气不打一处来,抢过照片看了看,念道:“胡湘泉,民国六年九月生人。”

    他突然轻笑出声,“这个名字我从一个叫覃异之的军参谋长口里听说过,这人是个连长,是个很‘霸蛮’的人,明明斯斯文文的人,军事训练的时候比一般人都强。覃异之现在调过去任师长,有次还跟我说要好好栽培两个人,一个是史恩华,另一个就是胡湘泉。”

    湘水一双大眼睛不停地眨,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奶奶看不下去,敲了他一记,赶紧收拾行李。湘水摸着脑袋,抱着包袱蹲下来,哭丧着脸道:“我爷爷一定要我把他弄回去啊!”

    顾清明暗暗好笑,负手走到他面前,将照片拿给他,冷笑道:“临阵脱逃要军法处置,不要怪我没提醒你!”

    奶奶瞥了两人一眼,不着痕迹地摇摇头,将两麻布袋拖向库房。小满连忙截住她,带着几分炫耀将袖子挽好,一手提着一个麻布袋气势十足地往后走,奶奶笑容满面,赶紧送上他最需要的东西,“哎哟,我家小孙子长大了呐,力气也大了,这么远提回来,真厉害!”

    没眼色的湘水气不过,梗着脖子道:“他哪里提过,这一路都是我提的!”

    顾清明扑哧笑出声来,奶奶老脸一红,挑拣出小满的箱子,顺便拎着湘水的耳朵将他拉进小满房间。湘湘看定地上自己的东西,没来由地觉得委屈,喃喃道:“太过分了,姐姐出了事,大家怎么都跟没事人一样,无情无义!”

    顾清明拳头一紧,突然很想抽她一耳光,抄起两个箱子就往她的房间走。她暗暗后悔自己嘴巴太快说错话了,明知危险,却仍然下意识地跟了上去,进了门,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率先占领一个安全的地方——窗户边上,一边假装往外看一边关注他的动向。

    她的小诡计并没起到作用,他放下东西,径直走到她身边,深深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我问你,你为什么说你家人无情无义?”

    她悄然后退,目光躲闪。他按捺下怒火,将她禁锢在自己面前,肃然道:“你是我的未婚妻,如你所说,我们地位是平等的,我不想对你说教,不过你要明白,战争十分残酷,许许多多无辜的人会卷入其中,比如平安,比如你的姐姐,我们男人打这场仗的目的就是尽量不让你们卷入,不让我们的国家灭亡!”

    察觉自己有些激动,他悄然吁了口气,柔声道:“你是不是想说,即使亡国,你也可以去没有战争的地方,继续逍遥快活。可你想过没有,你一个人能逃开,你的家人怎么办,听说你身边也有南京的朋友,你想象一下,假如……”

    “不!”她眼前一片血光,突然尖叫起来,克制不住的颤抖从心头一直传递到全身,他心中一软,将她拥入怀里轻轻抚慰,良久,她的颤抖停了下来,却死死抓着他的手臂,仿佛那是汪洋里最后的一根稻草。

    听到胡长宁的声音,顾清明挣开她想出去相迎,她松开他的手臂,紧紧用双臂环抱着自己丰腴几分的身体,目光迷茫,语无伦次道:“我从来不想丢下我的家人,他们要没了,我肯定会自杀……我没办法活……或者报仇……不知道怎么报仇……我怕打仗,真的怕,根本不能想,金凤一说我就打断她,她不跟我玩……”

    顾清明厉声道:“胡湘湘,你摆这个样子给谁看,要是日本鬼子打进来,我们战死,还有谁会吃你这套!要是亡国,还有谁会把你当人!”

    湘湘眼睛瞪得浑圆,傻愣愣地盯在他一开一合的嘴上,似乎根本没听明白。他看得气闷,懒得跟她多费唇舌,转身就走,她猛扑上去抱住他,哀哀呼唤,“你不要死,大家都不要死,大家都好好的,都不打仗,都不死……”

    仿佛听到世上最愚蠢的笑话,顾清明仰天狂笑一阵,喘息连连道:“确实,要是都怕死,都不打仗,都不死,近卫文麿不用三个月就能灭亡中国,我们现在就是日本人的顺民,享受天皇陛下的仁慈,那真是皆大欢喜!”

    他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从牙缝里冒出丝丝森冷的声音:“胡湘湘,这一次,我一定要指着鼻子告诉你,我瞧不起你!我以为这里是曾国藩的家乡,湖南人是有血性的,真是大错特错!我也想通了,我千里迢迢赶来参战,不是给你做过墙梯,不是来看你怕死的嘴脸,我那些养尊处优的姐姐们尚且知道为国奔走募捐,谋求美国的军事援助,你什么都不做就罢了,竟然连直面现实都不肯,胡湘湘,你不要把我父亲的定亲放在心上,我们再没有任何关系!”

    犹如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湘湘呆了呆,又纠缠上去,顾清明将她随手拨开,大步流星走出去。

    门口,奶奶端着一碗芝麻豆子茶,满面怆然,顾清明对她深深一躬,奶奶回过神来,将芝麻豆子茶送到他手上,柔声道:“孩子,以前是我瞎了眼,你们都是好样的,是我孙女配不上你。你要是不嫌弃,喊我一声奶奶,以后把这里当个歇脚的地方,打鬼子我不行,但是我能做饭洗衣服,让你们吃饱喝足上战场!”

    顾清明鼻子一酸,几乎当场落泪。

    刚刚进门的胡长宁高声招呼,“妈,生日快乐啊!”奶奶兴冲冲地迎了上去,绕过紧跟在他身后的胡刘氏朝外面探头探脑,胡长宁尴尬地笑道:“妈,没找到明翰,听人说他去了南岳。”

    奶奶喝道:“平时不来就算了,到今天还惦记去玩,养这么大有什么用!”

    胡刘氏赔笑道:“他不是去玩,是去参加游击干部训练班,学本事打鬼子!”

    奶奶张口结舌,很努力地想笑出来,却始终发不出笑意,只把满脸的皱纹挤成一堆,连眼睛都成了一条缝。她无意识地拍拍胡长宁的手,信步朝后院走,正碰上薛君山扶着湘君走出房间,湘君仍然紧紧抱着枕头,笑容温柔得似要滴出水来,薛君山伸手拍拍枕头,湘君打开他的手,含嗔带怒地斜他一眼,慢慢地放松身体,靠在他瘦削的肩膀。

    她看看薛君山高高突出的颧骨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用近乎逃亡的速度颠着小脚冲进厨房,胡乱拿起锅铲在锅子里搅了两记,终于泪流满面。

    秀秀被她吓了一跳,赶紧离开灶台。犹豫良久,轻声道:“姐姐肚子里的孩子没了,真的没办法再生了吗?”

    奶奶心头一颤,锅铲应声掉进锅子里,连忙手忙脚乱捞起来,恶狠狠道:“以后不准再提这事!”

    门响了,小满飞快地跑过去开门。薛君山放下湘君笑嘻嘻地走出来,待看清楚门口那位拄着拐杖的白发老者,脸色骤变,风一般刮到老者面前,跪下来肃容道:“父亲,您怎么来了?”

    老者悄然退了一步,黯然道:“你起来,我没照看好你妻儿,问心有愧,受不起你的大礼。你是我的儿子,我猜得到你的打算,我把家乡的事情都交代好了,过来与你共进退,也当向你赎罪。”

    “父亲!”薛君山眼眶一热,强忍泪水,正色道,“我从没怪过您!”

    一个瘦小的男子挑着两个箩筐钻进来,笑嘻嘻道:“薛老爷子,您腿脚真利索,佩服佩服!”

    “小陈,怎么是你!”小满赶紧过去接过担子,看到堆得高高的大米和肉类,朝他高高伸出大拇指。小陈脸色一白,强笑道:“你还不知道啊,我认了薛处长做大哥,上次就是我送嫂子回去的。”

    薛长庭长叹一声,将薛君山扶起来,薛君山连忙搀住他,一一介绍几人。胡长宁听出端倪,满心敬佩,向他高高抱拳,薛长庭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凄然道:“亲家,我对不住你……”

    胡长宁不想再提,连忙打断他的话,扶着他往客厅让,奶奶迎出来笑道:“亲家,得空我们一起去寻访件好寿材,长沙其实是个好地方,两千多年的古城啊,说不定咱们可以跟地下的王侯做伴。”

    大家都静下来,默默盯着地面,目光迷离,好似地底真的埋着王侯,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惊破了这份奇特的宁静,薛君山放下电话,率先疾步而出,眼中的红色更浓烈,像两簇熊熊燃烧的火焰,顾清明紧握着拳头跟在他身后,闷头往外走。众人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都追了出来,薛君山已然跑远,而顾清明还算镇定,在门口回头一笑,朝众人高高抱拳,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开始了!”

    薛长庭最先反应过来,扔掉拐杖,带着满脸悲壮,朝两人离去的方向高高抱拳。

    二

    隐隐炮声传来时,奶奶还在自己房间的菩萨老爷面前打坐念经,菩萨老爷是去年湘君回来时请的,街上乱,她也不想出门,宁可整日坐在家中,临时抱抱佛脚。

    听到湘君的惊叫,正打扫院子的湘湘迅速冲进房间,镇定地将包着衣服的枕头塞到她怀里。湘君对她怯生生一笑,抱着枕头钻进被窝里,留个后脑勺给她。湘湘无可奈何,为她盖上被子,垂着头走出来一看,看到小满和湘水正蹑手蹑脚往外走,大喝道:“奶奶,小满要出去玩!”

    奶奶早已扶着门框看着两人,没料到湘湘抢去自己的话,愣了半秒,湘水连忙大声道:“我哥在打仗!”

    “你哥在打仗跟你有什么关系!”奶奶到底是风浪里过来的人,丝毫没有被他唬住,冷冷道,“不要添乱,在家等你姐夫的消息!”

    “我哥在打仗!”湘水又说了一句,声音小了许多,还带了浓浓哭腔。小满敲他一记,连忙将他拉进自己房间,压低声音道:“男子汉大丈夫,动不动就哭,笑死人!”

    湘水成了霜打的茄子,不敢再说,小满附耳道:“一定是打起来了,等我把湘湘引开,你先溜出去在街口等我,两个人目标太大!”

    等奶奶回去念经,湘湘看着空空荡荡的院子,怔怔看着北方,忽然觉得心里空了下来,拖着扫帚走到门口,将大门开了个缝,抱着膝盖坐下来发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硝烟尿骚等等夹杂的奇特味道,回家几天,仍然让人窒息,她莫名地觉得心酸,这是她的家,以前起床就是馥郁的香,满街都是欢笑,为何会毁得这样彻底?

    胡长宁轻手轻脚出来,摸摸她的头,压低声音道:“鬼子开始打湘北了,我们不能干坐着等死,我进了抗敌后援会,以后总算有了用武之地。孩子,我对不起你,国共两党斗得厉害,政府也不行,我看得难受,一直给你灌输憎恶战争的思想。这一次却不同,且不说国恨,光是家仇就让我坐不住。不是你怕打战,老百姓都想过安生日子,都怕打仗,都不想死,但是鬼子已经打到面前,怕一点用也没有,只能白白给鬼子祭刀。”

    湘湘浑身轻颤,咬着唇不说话,胡长宁绕过她就走,没走出几步,胡刘氏急匆匆冲出来,塞了两个油饼给他。胡长宁迎着阳光展颜一笑,湘湘鼻头一酸,第一次发觉,自己的父亲原来笑得这般好看,小满笑起来简直跟他一模一样。

    目送丈夫走远,胡刘氏心事重重低头往家里走,走到湘湘面前又改了主意,轻声道:“最近八角亭的收容所进来不少孩子,我去瞧瞧,家里你好好照看。”

    不等她点头,胡刘氏转身就走,小满腆着脸凑到她身边,湘湘斜了他一眼,闷闷道:“快去快回,给我带好吃的!”

    小满哭丧着脸道:“又不是以前,东西贵死了!”

    湘湘冷哼一声,转头不理他,小满打了声口哨,拔腿就溜,果然,一个人影迅速蹿出来,两人很快消失在街角。

    秀秀用碗端了几个油饼出来,坐在湘湘身边将油饼递给她,湘湘也不客气,抱住一个泄愤一般狠狠地咬,秀秀看她的样子好笑,不过久已习惯沉默,在这个聪明漂亮会写文章会说外国话的姐姐面前非常自卑,也只有陪坐着吃东西的勇气。

    湘湘咬了几口,自己也觉得样子难看,自顾自笑了起来,轻声道:“这是你做的吗,真好吃!”

    秀秀没想到她会跟自己说话,微微一愣,怯生生道:“是我做的啊。”她突然醒悟到湘湘在夸奖自己,笑意从眉梢眼角向外发散,整张面孔立刻生动起来,兴冲冲道:“你要是喜欢,我以后天天做给你吃,不对,应该变换花样做给你吃!”

    湘湘倒没想到自己无心的一句话会换来这么大的反应,突然想到她对这个家的贡献要比自己大得多,不免有些沮丧,强笑道:“秀秀,家里多亏你了,谢谢你!”

    秀秀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日日埋头苦干,不就是为了这样一天,得到一声赞同,所有人都把她当自家人。

    话一出口,湘湘也有些讪讪的,顾左右而言他:“要是没有战争该多好。”秀秀嗯了一声,也不知道如何接口,回头看到湘君抱着枕头出来,轻声道:“逃难的太多,很多人连自己都顾不上,只好把孩子丢了……”

    湘湘眼睛一亮,朝她比出大拇指,又拍拍胸脯,冲进房间拿了个布袋子出来,将剩下的油饼都装在里头,朝她得意地挤挤眼,蹦蹦跳跳而去。

    秀秀怕是一辈子都学不会这种嚣张的快乐,看着她的背影发了会呆,右手捂着脸笑了两声,回头跟湘君说悄悄话,“姐姐,我们再给你找个孩子好不好?”“孩子?平安?”湘君茫茫然看她一眼,笑眯眯道,“平安睡着了,别吵!”

    秀秀叹了口气,拿了一把梳子帮她梳头发。薛长庭从楼下的房间里慢腾腾挪出来,在两人身边看了看,摇头叹息而去,洗漱完喝了碗稀饭,继续张罗自己的事情,在梧桐树下摆上大茶杯和棋盘,自己跟自己战斗。

    湘湘一跑上街头就有些发憷,大火过后,长沙的居民慢慢回城,只是鬼子日日紧逼,大家头上都悬着一把刀,这把刀随时能砍掉脑袋,也没有几家大张旗鼓重建家园。人们大多挤在政府搭建的棚屋,或者自己拆拆补补建个安身之所,街上仍然是满目疮痍,断壁残垣间,时不时冒出一张茫然的脸,而看过几双饱受惊吓的眼睛后,湘湘再也无法面对,竭力绕道而行。

    好不容易找到一辆人力车,听说她要去育婴堂,拉车的中年汉子上上下下打量一眼,欲言又止,神色十分复杂。

    很快,湘湘就明白他那奇怪的神色为何而来,育婴堂那条街被堵得水泄不通,摆放弃婴的木箱子已经排到街口,哭声震天。汉子不等她吩咐,经过一个小巷子时,她猛然看见几个孩子在垃圾堆里翻东西,连忙叫车夫停下来,从袋子里拿出油饼递给几人,大家欢呼一声,抢过去狼吞虎咽,两个看起来大些的孩子连忙维持秩序,将油饼平均分配,有个十二三岁的大孩子往嘴里塞了小小的一块,跑到巷子口,从黑漆漆的箱子里抓出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将一大块油饼塞到他嘴里,孩子睡得有些迷糊,一口就吞了下去,揉揉眼睛,眼巴巴看着大孩子,惹来一片笑声。

    她这才发现旁边巷子里就是一个小小的孤儿院,只是门脸烧完了,孩子们挤在仅剩的靠街口的那一间,最小的只怕就是这个贪睡的孩子。

    突然,一位衣衫褴褛的白发老者跌跌撞撞冲过来,大叫道:“你们想干什么,走开!”

    车夫没好气地嚷道:“人家小姑娘是给吃的,你怎么看孩子的,一个个饿成这样!”

    那大孩子轻声道:“不怪刘爷爷,政府发了救济,是我们吃得太快。”

    刘爷爷到了近前,湘湘也打量清楚,这群孩子一共十二个,十二三岁的就两个,其他都是七八岁上下,一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那个最小的眼睛又大又圆,看起来特别精灵,倒有几分像平安。

    湘湘的样子当然不像坏人,刘爷爷也是太过焦躁,过来一看,十分不好意思,朝她打躬作揖拜谢,湘湘哪里敢受,红着脸闪躲,把那车夫笑得前仰后合。最小那孩子终于搞清楚吃的从何而来,甩开两条细细的手臂朝湘湘狂扑过来,抱着她的腿,仰着头痴痴地等。

    湘湘赶紧低头掏袋子,半天掏不出东西,急得额头直冒汗,将布袋子倒过来给他看。他的失望显而易见,却似乎不怎么会说话,抱着袋子闻了闻,竟然伸出舌头去舔。

    湘湘惊呆了,那个大孩子气急败坏,劈头给他一下,将他硬拽开来,只是他还惦记着油饼,在大孩子的身后探出个小小的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湘湘手里的布袋子。

    湘湘无言以对,扭头就走,车夫看在眼里,拉她的脚步也轻快许多,一口气到了八角亭,湘湘给了丰厚的报酬,车夫眉开眼笑道:“小姑娘,你想要哪个孩子跟我说一声就是,我马上给你弄来,也算是积点功德。”

    湘湘不敢做主,朝他摆摆手去找胡刘氏,谁知没走几步就碰到胡长宁和一位老者,赶紧过去恭恭敬敬行礼,将情况说了一遍,胡长宁也才刚刚走马上任,一团迷乱,只得盯着老者讨主意,老者皱眉道:“我们确实疏忽了,要不赶紧成立一个慈善救济组,专门负责儿童事务,老弟,弟媳正好在收容所帮忙,让她负责如何?”

    此事非同小可,妻子根本没见过什么世面,胡长宁如何敢应。老者微微摇头,也不催逼,和他拉拉杂杂扯起前线几个将领的趣闻轶事,湘湘对关麟征覃异之等人一点兴趣也没有,没得到回复,在两人身边绕来绕去,心里跟猫抓一样。

    很快,两人商谈完毕,分道扬镳,胡长宁催促湘湘赶快回去,一头钻进后援会的联络处再不见出来,湘湘气闷不已,找了辆人力车回家讨主意。

    没听她说完,奶奶迎头敲她一记,“你疯了不成!”湘湘捂着头气鼓鼓道:“那孩子跟平安差不多大,好可怜,都快饿死了!”

    奶奶还想去敲,湘湘一溜烟跑了,奶奶手举了半天,看到薛长庭了然的目光,朝他讪讪一笑,脚上如灌了铅,怎么也提不起来,只得扶着墙壁摸进库房。

    日已西斜,薛长庭收了棋盘,吧嗒吧嗒抽长长的水烟袋,烟雾袅绕间,整个人有不真实的感觉,湘湘送了些厚实的饼子去孤儿院,回来推开门一看,还当自己走错了地方,尴尬地招呼一声,把秀秀扯进厢房嘀咕一阵,很快就都笑眯眯出来了。

    薛长庭和奶奶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但笑不语,小满和湘水冲进来就瘫软在地,湘水抽抽搭搭道:“已经开打了,我怎么把我哥弄回去啊,我爷爷会打死我的……”

    奶奶懒得理他,转身走了。有这样的兄弟小满也觉得丢脸,一跃而起,恶意地踹他一脚,钻进厨房找吃的。

    湘水到底还是知道自己被人瞧不起,很努力地憋气想停下来,只是泪水怎么也流不干,干脆自暴自弃,坐在梧桐树下抱着膝盖哇哇大哭。

    最后还是湘湘看不过眼,将热毛巾递到他面前,湘水哑着嗓子道:“湘湘,跟我回去吧,长沙太可怕了。”

    湘湘苦笑道:“国难当头,现在哪里还有不可怕的地方。”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不知何处遭了殃。奶奶突然发了疯,跳到院子里叉着腰指天痛骂,“杀千刀的日本鬼子,有本事不要偷偷摸摸丢炸弹,要打进长沙,我跟你们同归于尽!”

    胡刘氏走进门,被一家人齐聚的阵势吓了一跳,湘湘连忙凑过去说今天的事情,胡刘氏让她把孩子送到新开的难民收容所。原来,前方战事一起,很多人都逃难进城,救援会的干事另外觅得一个残破的小学校作为临时收容所,正在文昌阁附近,由救援会的人统一分派大米煮粥,还分派了两名医生,不至于让难民饿死病死。

    湘湘将胡刘氏拉到一边,悄悄提出收养那孩子的想法,胡刘氏当然求之不得,把那孩子的情况细细打听一番,转头就去收拾小平安的衣物。

    得到她的首肯,湘湘胆气十足,又去找小满嘀咕,小满自然乐意,兴冲冲地马上就要去找人,湘湘吃吃直笑,“明天把他们送到收容所再说也不迟啊!”

    两人面面相觑,沉默半晌,突然扑哧一笑,轻轻碰额头。

    反正吃一顿少一顿,奶奶不想再吝啬,有了她和秀秀的巧手,晚餐自然很丰盛, 只是大家都胃口欠佳,桌上的菜几乎没动什么。

    看大家准备散了,奶奶筷子一放,正色道:“你们别嘀嘀咕咕了,明天小满和湘湘去把那个孩子领回来,还是取名平安,以后他就是我嫡亲的重外孙子,我死了,他也要披麻戴孝!”

    “妈,说这种话做什么!”胡长宁一步迈进来,皱着眉头道,“能活着都不容易,别整天把‘死’挂在嘴上!现在前线吃紧,伤兵、粮食、急救医院、供应前方物资和宣传等等都要人,家里的人都别闲着,能做什么做什么,别老想着自己家这摊子事情!”

    他接过胡刘氏绞好的热毛巾擦了擦脸,声音带着一丝愠怒,“都什么时候了,张口闭口把人家孩子往家里领,你们当是救人么,收容所里上千个孤儿,你们怎么不都领回来!”

    第一次看到父亲发这么大的火,几人都不敢吭声,湘湘一片好心被他说得一无是处,泪珠子大颗大颗往下掉,哪里憋得回去,嘟哝道:“我是想治好姐姐,平安回来了,她肯定慢慢会好起来!”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湘君怯生生的声音:“平安回来了吗,我也要去接他!”

    挨了胡长宁一顿骂,加上湘君的情况确实不能带孩子,那个孩子到底还是没领回来,湘湘第二天就把那群孩子连同刘爷爷送进收容所,还拉上秀秀每天去照顾孩子。小满和湘水则为前线官兵记录整理物资供应,忙得脚不沾地,小满还搜刮来一套军装,穿起来像模像样,只不过胡长宁严禁他穿出去,只能在家过过干瘾。

    民国二十八年的中秋佳节并没有因为隆隆炮声推迟,这是个团圆的节日,只是真正能团圆的家庭少得可怜。

    入夜,几个孩子早早赶回来团聚,小满不知从何处弄来两个月饼,大家传递着“欣赏”一气,奶奶接过去用碟子装好供奉在菩萨老爷面前,说要等菩萨老爷吃了大家才能吃,保佑所有人平平安安。

    笑闹声里,一辆吉普车风驰电掣而来,在胡家门口嘎地一声停稳。小满正在院中炫耀威风凛凛的军装,听到声音,大叫一声:“姐夫回来啦!”猛地把门拉开,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还当自己看错了人,惊叫道:“顾大哥,你不是在打仗么?”

    不过几天的工夫,顾清明如同变了一个人,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眼中满是血丝,似乎几天几夜没睡,只有军装还是干净如新。湘湘没来由地心疼,想起他绝情的话语,满心懊丧,悄悄从树后挪出来一些,希望他能看到自己。

    然而,顾清明对满院子人视若无睹,脱下帽子托在手里,挺胸抬头走进来,在奶奶面前站定,来个九十度的鞠躬,久久不起来。

    死一般的寂静中, 薛长庭的水烟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奶奶身体微微摇晃几下,用力推开身后秀秀搀扶的手,从颤抖的嘴唇里挤出两个字,“君山?”

    看到顾清明微微摇头,湘水一下子坐倒在地,仰面看着圆圆的月亮,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重重躺下来,眼睛也不知道眨,把天空中的月亮看成许许多多的笑脸,又看成呼啸而过的炮弹与飞机。

    “什么时候的事情?”奶奶看向月亮,脑海中风起云涌,许许多多往事想冲出来,又有更多的往事想逃避遮掩。

    “请节哀!”顾清明声调平缓,仿佛在陈述无关紧要的事情,只是月光下脸上遍布水痕血痕,无端端生出几分悲凉的气息。

    无人回应,薛长庭又捡起水烟袋,吧嗒吧嗒抽得更急。

    “他们遇到的是第6师团,打南京的!”

    众人瞳仁不约而同紧缩,脸色骤然狰狞,像是看到空气里的魑魅魍魉。薛长庭水烟袋再次掉落,打破了这恐怖的静谧,小满的喉咙里咕隆着无数个声音,终于有一个奇特的尖利声音冲出来,“拼了!拼了!”

    顾清明说完起身,将帽子缓缓戴上,转身就走。奶奶终于回过神来,大叫道:“慢着!”说着,她疯狂地跑进房间,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两个月饼,语无伦次道:“保佑你的,保佑你们的,吃吧,吃吧!”

    顾清明再次深深鞠躬,如来时一般,迅速消失无踪。院中再次安静下来,小满想把湘水拉起来,第一次却没拉动,湘湘也来帮忙,看到湘水脸上纵横交错的泪痕,腿一软,跪倒在他身边,哀哀道:“那是打南京的鬼子,你哥不亏啊,你回去可以交差了,别哭了,哭有什么用,鬼子不会滚蛋,你哥也回不来了……”

    湘水用力甩了自己一巴掌,却自己爬起来,犹如离魂一般往外走,几人都没反应过来,等他消失在黑暗中才追出去,当然早不见踪影。湘湘和小满要秀秀照应家里,连忙提着马灯出门找,电力仍然没有恢复,路上漆黑一片,很多人在路边烧纸钱祭拜,哭声一片。

    两人磕磕碰碰走了许久,到了文昌阁附近突然热闹起来,前方在拼死苦战,这个中秋节对长沙人来说不再代表团圆,为了安抚大家的情绪,政府派出一个宣传队来到收容所,在街头的废墟上搭起简陋的高台唱花鼓戏。

    “小刘海,在茅棚,别了娘亲嘎啊啊,背扦担去山林走一程哪,家不幸啰,老爹爹早年丧命啰……”

    好久没听到这熟悉的曲调,湘湘有些兴奋,可是前面人头攒动,哪里挤得进去,急得在后头蹦蹦跳跳,没留神后脑勺上被狠狠敲了一记,刚想咆哮两句,到底想起这会不是看戏的时候,还有正事要做,脖子一缩,乖乖由着小满拖出人群。

    刚到无人处,后头传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两人回头一看,孤儿院的刘爷爷拖着他们看中的那孩子往这边挤,满脸堆笑道:“小姑娘,还不回去陪你家人过节!”

    孩子还没名字,大家都顺口叫他“毛毛”,他正睡得迷迷糊糊,看到湘湘,眼睛一亮,朝她遥遥伸手,大叫道:“饼饼,饼饼!”

    湘湘来的时候经常会带饼子,他还不会叫人,倒把饼饼记下了。刘爷爷有些赧然,轻轻敲了他一记,毛毛扑上来抱住湘湘的腿,仰着头龇着小白牙讨好地笑,湘湘摸摸他小脑袋瓜,嘿嘿笑道:“姐姐出来找人,没带饼饼,明天再给毛毛带饼饼好不好?”

    刘爷爷将小满拉到一旁,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你们是好人家,而且刚没了孩子,毛毛你们领回去吧,有吃的就行,他很好养的。”

    见他没有回应,刘爷爷垂下头强笑道:“孩子,是我太心急,有些强人所难,你们已经做了很多,谢谢!”

    刘爷爷深深一躬,回头去牵毛毛的小手,毛毛当然不肯,却也不哭闹,一个劲往湘湘身后躲。湘湘惦记着找人,连忙哄他回去,小满心头一酸,怔怔看向湘湘,没想到她也在看自己,目光中似有无限凄楚,他不由得生出几分豪迈之气,暗忖:反正为她当了十几年挡箭牌,也不差这一次吧。即使在长沙养不活人,也可以拖着孩子到乡下去,山里田里都是吃的,肯定饿不死。

    第一次做出这种重大决定,他心中还是有几分忐忑,将毛毛抱起来强笑道:“湘湘,你反正跑不动,先把他带回去吧,我再去看看,湘水人生地不熟,肯定没地方去,实在找不着就算了,腿长在他自己身上,要回来自己会回来。”

    毛毛听得分明,挥舞着小手欢呼,“饼饼饼饼……”

    刘爷爷还想跪谢,小满眼明手快,迅速将他扶起,朝湘湘使个眼色。湘湘连忙接过毛毛,这小家伙两条手臂虽然细瘦,比小平安的力气还要大,一箍上她的脖子就不肯放手,眼巴巴地看着她,似乎生怕她反悔。

    小满不愿再耽搁,交代湘湘一声,拔腿就走。刘爷爷无意,佝偻着背脊离开,随着远处的歌声轻声唱道:“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啰……小刘海你是我的夫啰……”

    湘湘抱着毛毛没走出几步,天空突然响起一阵尖锐的嘘声,一种奇特的光亮闪过,紧接着是剧烈的爆炸声,顿时地动山摇,空中飞沙走石,断肢残掌带着血雾横飞,四处蒸腾起一层黑色尘灰,让人几欲窒息。

    湘湘擦擦眼睛,发出前所未有的恐怖尖叫。刘爷爷已不在原来的位置,头和身体分了家,不,并不仅仅如此,是整个身体碎裂开来,四散分开,最完整的是脑袋,正停在只剩一寸来高的断墙上,眼睛还没闭上。

    而空袭警报姗姗来迟,尖利得犹如催魂。

    湘湘很想落荒而逃,却又不得不继续挪动脚步,而刘爷爷鼓胀的眼睛让她有走下去的勇气,短短的路,她似乎走了一辈子的时光。

    她不敢去看,却又不得不看,满地都是残肢血肉,满地都是不瞑目的眼睛,那些都是刚刚跟她一起唱《刘海砍樵》的父老乡亲,刚刚都是带着笑容的活生生的人,他们安安分分,没有做过孽,没有杀过人,不应该有这样的命运。

    东北的百姓、北平的百姓、南京的百姓,中国千千万万的百姓,都不应该有这样的命运,他们卑微渺小,只求生存,不应该被当成牛羊屠戮,或者像今天一样,死无全尸,到阴曹地府还要继续痛苦。

    她突然觉得冷,仿佛全身的血都被抽干,只剩下一个干巴巴的躯壳。走到刘爷爷面前,她慢慢蹲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伸出颤抖的手,想合上他的眼睛,近处响起一个女人凄厉的哭喊,让她心中绷紧的弦终于断了,几乎栽倒在地。

    于是,她看清楚了刘爷爷的眼睛。

    不瞑目!东北的百姓、北平的百姓、南京的百姓,中国死在侵略者屠刀下的千千万万百姓,全都不瞑目!不可能瞑目!

    侵略者的屠刀高举,人命如草芥,每个人都是朝不保夕,活着的人不能继续等待牛羊般的命运。

    不要怕,不要怕,他们都是你的亲人,他们不会害你,天若有灵,会让这些冤魂安息,让那些沾满中国人鲜血的屠夫血债血偿!

    原本以为的恐惧和尖叫慌乱通通没有来,她出奇地平静,眸中有如古井,微澜不起。

    那是死而复生之人才有的平静,她听到心中有人在嚎啕痛哭,哭刘爷爷,哭小平安,哭湘泉哥哥,哭金凤在南京的亲人,哭活活烧死的伤兵,哭湘江上的冤魂,哭生存多艰的百姓……

    她第一次不是为自己的小情绪而哭,“九一八”之后,中华大地有无数的冤魂,是该好好为他们哭一场。

    然而,她流不出一滴泪,泪仿佛和心头的血一样抽干了。

    她再次伸手,将刘爷爷的眼睛轻轻合上,四处打量,想为他拼凑出一具完整的身体,让他入土为安,然而,周围除两块不知主人的血肉和满地狼藉别无他物,她发了一会呆,将两块血肉放在刘爷爷身边,一转头,正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本是惊喜的故人重逢,只是时候不对地点不对, 湘湘唤了金凤一声,声音低微得如同呓语,“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他们要侵略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要这么残忍地杀来杀去?”

    如果不是她满身血污,神情凄迷,金凤还会把她当成以前那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大小姐。金凤的哥哥曾经参加学生社团,和当年的刘明翰一起,整日宣扬激进言论,金凤耳濡目染之下,最有爱国热情,只有湘湘屡屡逃避,甚至一提到这些话题就径直走人,让人气急不已。

    然而,这并不妨碍两人成为朋友,湘湘才华出众,有长沙人特有的爽快热情,而且跟那双胞胎哥哥小满在一起时,两人都像顽童,经常斗嘴甚至打得鸡飞狗跳,真是大家的开心果。

    回想起过去,金凤心中无比酸疼,轻声道:“我堂哥在前线跟打南京的鬼子干上了,哥哥也在前线,生死未卜,说不担心是假的,但是我知道他们都是憋着气上去的,死而无憾!”她定定看进那茫然的眼中,一字一顿道,“我哥以前说过,鬼子想三个月灭亡中国,那是做梦!只要从我做起,人人奋起抵抗,中国就不会亡!”

    听到有人召唤,她转身就走,身后留下凄厉的袅袅余音,“我不相信他们能杀光中国人!”

    三

    民国二十八年十月十日,胜利的爆竹声唤醒了沉睡的长沙,运爆竹的车队连跑了两天,终于赶得及在今日把长沙的热情重新点燃。

    小满的叫嚷和鞭炮声里,大家都乐呵呵起床了,胡长宁和胡刘氏赶着去政府做事,叫秀秀先弄点吃的。湘湘刚打着哈欠晃出来看热闹,胡长宁脸色一沉,高声道:“湘湘,你做姐姐要有个做姐姐的样子,不要什么事都让妹妹做,这几天你先教弟弟妹妹和毛毛读书,探探他们的底。”他斜眼看到湘水也贼头贼脑出现,笑道:“湘水,我已经要人送信回去,你别走了,一来大家一起读书也热闹些,二来过了这阵子我可以督促你们的学业!”

    湘水没法回去交差,加上心有所属,很痛快地答应下来。小陈昨晚摸进胡家后院库房歇宿,听到吵闹声也扶着墙根摸出来,凑到秀秀面前,嘿嘿笑道:“小秀秀,别读书了,跟我到乡下玩去,给你建一栋大屋子!”

    秀秀早被他没皮没脸的话训练得波澜不惊,飞个眼刀过去,绕开他走了。

    奶奶听出几分真意,忧心忡忡地看着小满,小满咧嘴一笑,继续放爆竹,奶奶被这混小子气得头疼,把儿子儿媳送走,守在厨房为毛毛做蛋羹。

    一挂爆竹炸完,在浓浓的烟雾里,小满朝北方大吼,“早点滚蛋,不然叫你们有来无回!”

    “好小子,胆子粗了不少嘛!”

    门口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大家都呆住了。发现薛君山一身军装残破不堪,血污斑斑,明显就是刚下战场,小满最先反应过来,惊喜交加,近乎疯狂地扑了上去,红着眼睛抱着他手臂上蹦下跳,薛君山看得眼晕,一巴掌拍下去,环顾一周,戏谑道:“怎么,几天不见,都不认识我了?”

    “姐夫……”湘湘拖着长长的哭音走来,又不敢靠近他,隔他几步远就停下来一个劲抹泪,薛君山一手罩住小满的天灵盖,将两人拨弄到一块儿对撞,笑吟吟道:“一点长进没有,就会流猫尿!”

    薛长庭颤巍巍走出来,略带矜持地挺直身体站定,随后,薛君山房间的门开了,一个小小的脑袋瓜探出来,大眼睛扑闪扑闪,试探着发出两个清晰的字,“爸爸”。

    这呼唤如此熟悉,仿佛在脑海里响过千遍万遍,在炮火前没有低头的人突然低了头,在满地血肉满地战友的尸首前没有落泪的汉子突然热泪盈眶。

    小毛头见无人答应,苦着脸思考几秒,又小心翼翼叫道:“爸……爸……”

    湘湘急了,拉拉薛君山的衣角,薛君山抬起头来,似乎怕惊醒谁的美梦,轻轻地应了一声。

    小毛头欣喜若狂,打开门摇晃着双手扑了过来,只是腿太短,下台阶的时候险象环生。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薛君山遥遥伸出双臂,三步并作两步向他走去,稳稳当当将他接到怀中。

    “君山,你太过分了,怎么把平安藏起来,还饿得这么瘦!”湘君打开门看到是他,眉头一拧,满脸嗔怪走出来。与前些天相比,她情况好了许多,现在不用别人帮忙也收拾得十分齐整,今天换了件十分合身的织锦缎旗袍,花色艳丽,看起来神采飞扬。

    薛君山眼睛一亮,却立刻察觉不妥,见小满和湘湘目光闪躲,一人头上敲了一记,挤出满脸笑容迎了上去。湘君打开他的手,愤愤道:“别老是去抓共产党,那都是些好学生,做人要有点良心!瞧你脏成这样,快去洗干净,不然不准进房间!”

    薛君山终于明白哪里不对,她的记忆已经完全混乱,始终不敢面对那惨痛的往事。他略一失神,看到奶奶慢腾腾从后院走出来,强笑道:“奶奶,我回来了!”奶奶板着脸道:“还不快去洗澡吃饭,难道等我们给你开庆功会么!”

    薛君山悻悻然脱下象征胜利的军装,溜到后院杂屋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又收拾得清清爽爽出来,发现小陈正等在门口,心下十分不快。当初为了找个靠得住的人护送湘君母子,他才临时认了这个兄弟,只是小陈并没有把人照看好。虽然这事怪不到他头上,有这么个人老是在眼前晃晃,提醒自己的愚蠢,实在不是件痛快事。

    小陈惯于察言观色,也很少惹他,然而现在趁他凯旋,正是拍马屁的好时候,他自然不会放过机会。

    “大哥,这次论功行赏,你能升个什么官?”

    刚开了个头,薛君山不耐烦了,甩甩湿淋淋的头发,冷冷道:“别提升官的事,我不是为了升官才去打仗!”

    小陈笑容僵在脸上,连忙换上正正经经的模样道:“大哥,我存了点钱,想在乡下买地建房子,你帮我拿个主意吧!”

    “你的钱哪来的?”薛君山似笑非笑道,“从死人身上弄的钱,还是别大张旗鼓花,会折寿的!”

    小陈苦着脸道:“大哥,你不是不知道,我没什么本事,只有跑这种歪门邪道,我没有害过人,只想讨个女人好好过日子,你别看我个子小,我都二十六了!”

    看到毛毛吃得满脸糊糊,挥舞着双手跑来,薛君山心头一软,敷衍道:“我这个做大哥的也有责任,这些天我帮你留意一下,你有喜欢的也跟我说一声。”

    小陈满脸欢喜,还想继续巴结,薛君山已经把毛毛高高举起上肩膀坐着,大笑而去。

    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小陈下意识地将胸膛挺了挺,似乎想把自己拔高一些,半途又泄了气,朝厨房看了一眼,垂头丧气离开。

    吃了点东西,薛君山再也撑不住了,倒在沙发上呼呼大睡,毛毛玩得正高兴,哪里肯放他,在他身边绕来绕去,叫个不停。奶奶只得将毛毛交给湘君,要所有人出去玩,自己则端着小笸箩坐在门口纳鞋底,笑容再也遮掩不住,但时不时冒出来的泪花又添了几分凄惶。

    薛长庭摆出棋盘,一直板着的脸终于松缓,两位老人心照不宣。良久,薛长庭落子将军,抽了一口烟,慢慢悠悠道:“亲家奶奶,你眼睛毒,哪天跟我去挑副好棺木,早就该准备了!”

    奶奶手一抖,差点扎到,沉默片刻,轻轻地应了一声。

    顾清明一早换上便装从二里牌出来,虽然很怕见到某些感人的场面,车子却自动朝人最多的地方开,那馋鬼小穆惦记着胡家库房里的东西,三句话不离吃的,被他吼了一句才没了声息。

    远远停下车,他慢慢走上街头,一路看过去,感慨万分,小穆见他带了笑容,又起了小心思,嘿嘿笑道:“薛君山从前线回来了,要不要过去庆功?”

    顾清明拔腿就走,小穆突然大叫起来,“湘湘,小满,这里这里!”

    怕什么来什么!顾清明硬着头皮回头,小满已经拖着湘湘冲到面前,笑得满脸阳光,让人花了眼。顾清明斜眼看到湘湘有些不情愿的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好受,静下心一想,自己确实有点急躁,她只是脾气坏点,心肠却是顶好的,而且她好好的生活毁于一旦,对鬼子心存畏惧,想逃避也是情有可原,自己那些姐姐都是从小送到国外留学,十分独立,湘湘哪里能跟她们比。

    “顾大哥,我们正在找你呐!”小满岂能让气氛冷下来,丢开湘湘神神秘秘道,“顾大哥,我家可热闹了,又来了一个小孩,我奶奶天天做肉丸子吃!”

    小穆的口水哗地一声流下来,眼巴巴地看定顾清明,顾清明刻意忽视他的目光,转身柔声道:“湘湘,上次我的话说重了些,你别往心里去,明天我去李合盛餐馆请你吃饭赔罪好不好?”

    “发丝牛百叶!红烧牛蹄筋!烩牛脑髓!” 这回轮到小满流口水了,湘湘偷偷踹他一脚,小满开始装傻充愣,咋咋呼呼道:“妹妹,你踢我做什么,你不是老戴着订婚戒指,我还以为你想跟顾大哥好呢!”

    湘湘心事被他戳穿,又羞又恼,一张脸涨得通红,把一直藏在身后的手拿出来,一言不发地拼命往下拽戒指。顾清明毫不犹豫地抓住她的手,轻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你骂骂我就算了,不要取下来好不好?”

    “哦嚯!”小满欢呼一声,拉上小穆就跑,两人一口气跑出老远,回头一看,两人已经分开,顾清明昂首阔步走在前头,湘湘像个真正的小媳妇,低垂着头小小步跟着,顾清明走没两步就停住等人,装模作样地看风景。

    小穆拼命挠头,“小满,湘湘不是瞧不上他的吗?”

    小满嘻嘻笑道:“怎么可能瞧不上,是在闹别扭,懂不懂!”

    “女人真是麻烦啊!”小穆有感而发,“长官也真是奇怪,明明早就喜欢她,为什么老是这么折腾呢,刚刚我说要去你家他还吼我,真是气死人。偷偷跟你说,你们在湘潭的时候他就老是想去看你们,车开出来又回头,有一次还开到你们村外。这读过书留过洋的人就是不一样,要我喜欢一个女人,肯定恨不得整天跟她在一起,才没这么多弯弯绕!”

    小满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压低声音道:“不懂就不要乱嘀咕!”

    两人循着原路回去找人,小穆去开车,小满回头看看慢得像是在数蚂蚁的两人,没来由地觉得孤单,冲进人群对着刚开进城里的士兵大声欢呼。

    欢呼声很快汇成洪流,小满笑得脸上发僵,狠狠把水迹擦干,兴冲冲跑回顾清明面前,站得笔直道:“顾大哥,能不能行个方便,我也要打鬼子!”

    对他湘湘可一点没有不好意思,从顾清明身后探出个鬼脸,笑道:“就会放马后炮,鬼子都跑了!”

    “话不能这么说,”顾清明看得好笑,不着痕迹地将她揽住,正色道,“这场战争还要打很多年,鬼子可没那么容易打跑!”

    湘湘浑身一震,将脸塞进他的臂弯,红得像个煮熟的虾米。

    突然,秀秀从人群里挤出来,拉着小满的袖子气喘吁吁道:“快回去吧,乡下来客人了!”

    顾清明心中一紧,不好耽搁,连忙找到小穆一起回胡家,还没下车就听到湘水的哭声,小满车没停稳就蹦下来,大声道:“谁来了谁来了?”

    湘水跪在院子里,抽抽搭搭道:“爷爷要我们一起回去!”

    湘水的父亲胡长泰和小叔叔长庚应声而出,小满连忙上前问好,胡长泰已经六十多岁了,一直掌管胡家在湘潭的生意,办事细致认真,亲力亲为,一年十二个月倒有十一个半月在湘潭铺子里转,小满在乡下住了许久,和他见面的次数一个手就能数过来。

    长庚和湘泉年纪相近,最为亲密,湘泉逃婚也是他推波助澜,今日有这种结局,十分自责,满心颓丧,连见到小满也没有话说,垂着头站在大哥身后。

    小满想把湘水拉起来,长泰低声道:“让他跪着吧,湘泉走的时候让他追,他故意放跑了人,上次也是,明明是他自己要来找,要是找到了哪里有这么多事。”

    小满又去拉长庚,长庚躲过他的手,转身闷闷道:“不是我们不爱国,胡家打仗死的人太多了,再说政府也有规定,每家出一个就成了。”

    小满回头看着顾清明,不知为何,总有些怕他不高兴,果然,顾清明眉头拧成川字,目光愈发冰冷。

    湘湘羞答答跟着顾清明进来,还在云端漂浮,脑子里乱哄哄的,哪里顾得上那么多,接触到小满的目光,还不分场合地对他做鬼脸。

    “人死不能复生,你也看开些!”奶奶慢腾腾从自己房间走出来,目光落在脚尖,扶着墙一步步往后院走,似乎在自言自语道,“湘泉是好孩子,我孙女婿说的,他死得值!”

    胡长泰呆呆看着她的背影,讷讷道:“你的腿脚不灵便,不要逞强,家里人这么多,你就少操点心吧!”

    奶奶停下脚步,轻声道:“你管我做什么,你也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不要再揽那么多事情做,几个孩子都很有本事,让他们锻炼锻炼嘛!”

    这两人,说话就好好说话,为什么隔得那么远,还背对着说。小满歪着头看来看去,长庚张开手掌罩在他头顶,推着他走到顾清明面前,正色道:“顾大哥,辛苦了!”

    湘湘在湘潭住了一段时间,吃准这个小叔脾气好,疼爱自己,在他面前一贯没大没小,拉着他的袖子嘿嘿笑道:“小叔,你叫错啦,辈分不对。这些天他都待在指挥所享清福,才没有辛苦呢!”

    顾清明脸色一沉,恨不得掐死她了事,小穆仿佛眼睁睁看着肉丸子长腿跑了,急得拼命朝她使眼色。湘湘注意力都在小叔身上,压根没看到,还想着在小叔面前显摆一下自己的心上人,挤眉弄眼道:“他是参谋,是专门看地图的,不用上前线,炮弹根本打不着!”

    话音未落,顾清明冷哼一声,“胡湘湘,你兄长刚刚为国捐躯,你倒笑得出来,胡家怎么会有你这种没心没肺的女人!”

    湘湘犹如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顿时傻了。小穆在心中哀哀长叹,垂头丧气地告别肉丸子出门开车,果然,车子刚发动,顾清明就气势汹汹出来了,将车门关得震天响。

    小满脸一垮,扑上来抱着湘湘的脑袋瓜拼命摇晃,恶狠狠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他本来就憋屈,你还要戳他的伤疤,我好不容易将你们撮合到一起,你一句话就把人赶跑了,你……”

    “别说了!”湘湘终于回过神来,发出凄厉的叫喊,“我不要跟他一起,他根本不尊重我!”

    薛君山打着哈欠从房间里走出来,抖了抖对襟短衫,似笑非笑道:“你凭什么值得他尊重,凭你会嗲声嗲气说话,凭你能写一点狗屁文章?你白长了个漂亮脑袋,屁事不会,好意思叫人哄着你!你知道一个军人最大的痛苦是什么,是鬼子已经打到面前,还被人打压排挤,不能上战场杀敌!你不喜欢打仗没人怪你,乖乖当你的千金小姐就是,凭什么要揭人家疮疤,你以为你找了个当高官的男人了不起吗,以为炮弹打不着他很光荣吗,胡湘湘,你撒泡尿照照镜子,不要太看得起自己!”

    他的话有隐隐刀锋,进行着最残忍的凌迟,湘湘心头的痛一丝丝发散,浑身僵硬,抬不起头,她的痛也传递到了小满的心里,他满脸黯然,下意识地伸手揽住她,给她无言的安慰。

    薛君山看着焦不离孟的一对活宝,心头火起,干脆一次训完,双手抱胸,冷笑道:“胡小满,你别急着动手动脚,我一个大老粗都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你不会不懂吧!我问你,你把孩子领回来的时候就没想过家里的情况,你奶奶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你爸爸妈妈有忙不完的事情,你大姐糊涂了,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压在秀秀身上,秀秀才几岁,能伺候过来么?你们算什么贵公子千金小姐,从小逍遥到大,连顿饭都没做过,不帮忙就算了,还动不动折腾家里人,你们的书从哪里读进去的,还是脑子里全灌了屎?”

    这回小满的脑袋也耷拉下来,胡长泰气得发抖,身体摇摇欲坠,长庚连忙扶住他,强抑怒火,淡淡道:“薛长官,真是久闻大名,有长官这种亲戚,真是我们胡家莫大的荣幸!不过,我们这是第一次上门,长官这么训人,未免太不给我们面子!长官说得没错,小满和湘湘本来就是贵公子千金小姐,别的不说,胡家随随便便一个铺子就够他们逍遥一世!再说,我们胡家以诗书传家,不管是怎么读的,倒还不会随随便便让排泄的东西从嘴巴里出来!”

    “还不快赔礼道歉!”薛长庭在房间打个盹就成了这个态势,气得不停用拐杖戳地。

    “不必!”胡长泰对他高高抱拳道,“老先生,是我们太冒昧,打扰了!”

    “收拾东西走,不要讨人嫌!”长庚去拉湘水,湘水生怕回去挨骂,赖着不起来。长庚拖死狗一般拽起来,正愁无处泄愤,狠狠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湘水左看右看,知道求救无门,只得到小满房间收拾包袱,临进门的时候回头哭丧着脸道:“小满哥,湘湘姐,一起回去吗?”

    无人回应,两个倒霉的家伙面对面站着,头几乎耷拉到胸口。

    奶奶瞥了薛君山一眼,略微抬高了声音,“湘湘,小满,你们听好,小叔叔没有骗你们,胡家是湘潭的名门望族,有良田千亩,湘潭街上的铺子大半是胡家的,你们确实都是贵公子千金小姐!”

    “惯吧!继续惯!”薛君山转身就走,用力摔上门,湘湘和小满浑身一震,面对湘水期待的目光默默摇头。

    长庚狠狠拍了湘水一记,正色道:“十婶婶,得空回去看看吧,现在兵荒马乱,活着都不容易,都是一家人,何必呢!”

    奶奶用颤抖的手摸摸头发,强笑道:“我老了,走不动了,等我百年之后,你们记得把我带回去,我在下面保佑你们早点把鬼子赶出去!”

    “好好地说这种不吉利的话做什么!谁百年后不会回去,还用你嘱咐?”胡长泰冷冷打断她,和她哀伤的目光交汇,这一次,无人再躲闪,胡长泰道声“保重”,黯然转身。

    看着大家都要走,薛长庭急于挽回什么,叫道:“胡先生,请留步,你们不是来找湘水他哥哥的么,等找到再走也不迟啊!”

    胡长泰脚步一顿,走得更急,长庚脸上肌肉颤了颤,头也不回道:“不必了,我们已经打听过了,他在比家山最前线,那几百号人全炸没了,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全葬在福临铺。”

    时间仿佛停滞,在低低的呜咽声中,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街头。

    四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听到毛毛奶声奶气的声音,湘湘脚步一顿,抿着嘴笑了笑,将短发捋在耳后,轻手轻脚推开虚掩的门,准备吓他们一跳,不过门后突然冒出一张鬼面,倒把她吓得惨叫连天。

    毛毛坐在梧桐树下的小板凳上,抱着一本《三字经》冲门后严肃地叹了口气,哼哼唧唧道:“小姨,你快两年没回来,我想你了!”

    说话间,他还伸出两根指头比了比,忽而嘻嘻笑道:“外公说还过四天,太外婆就七十二岁了!”可惜这回他怎么也比不出那么复杂的数字,掰着手指头左右为难。

    经过胡长宁仔细查访,毛毛进胡家的时候已经快四岁了,只不过长期营养不良,看起来较小。儿女不在身边,胡长宁这两年闲得无聊,把所有精力都倾注到教育毛毛身上,毛毛天资聪颖,倒也不负众望,成了大家的开心果。

    湘湘哈哈大笑,抱着他狠狠亲了一口,看到“鬼面人”又凑上来,一把揪下面具扔出大门,抱上毛毛去找奶奶。

    “湘湘!你都没问我生意做得好不好!”“鬼面人”小满盼星星盼月亮才盼到她回来,没想到连声招呼都没有,顿时有些气鼓鼓的,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你那叫做生意,纯粹就是好玩!”奶奶端着一碗肉羹慢腾腾走出来,走路已经有些不稳当,湘湘把毛毛一放,三步并作两步迎上去,重重跪在她面前,哽咽道:“奶奶,我回来了,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奶奶被她吓了一跳,将碗交给毛毛,扶着她的肩膀细细打量。剪了头发,她一张脸显得更小,下巴尖了许多,脸上的红润也没了,目光沉静,确实像大风大浪里过来的。奶奶心疼不已,无比轻柔地将人抱在怀里,含泪笑微微道:“亏你还记得,这么远的路,还打仗,你跑回来做什么。学校的伙食不比家里,嘴巴不要那么刁,有什么吃什么,瞧你瘦成这个样子,你叫我们怎么放心得下……”

    两年前长沙打完战,湘湘为了跟顾清明赌一口气,也为了真正做点事情,由金凤牵线搭桥,加上薛君山和胡长宁的大力支持,考入湘雅护校学习。湘湘到了沅陵才知道后悔,大家都像拼了命一样,上课的时候无比用心,下课放假就随同老师进军队,在战地救护讲习班继续学习,疲累交加之时,她也打过退堂鼓,被金凤狠狠骂了一次,想想回来没脸见人,她只得咬牙挺过来,受了同学们的感染,之后再也没打过回家的主意,所以今天还是第一次回家。

    以从未有过的耐心听奶奶唠叨完,湘湘一颗心才算定下来,哧哧笑道:“我们吃得好住得好,比起迁到贵阳的湘雅条件好太多了,他们吃的是霉米,睡的是大仓库,一边放尸体,一边睡觉,想想看吧,我们应该庆幸才对。”

    奶奶敲她一记,颤巍巍往后院走,毛毛终于逮到机会,将香喷喷的肉羹高高举到她面前,一本正经道:“好吃的,不骗你!”

    “你喂我就吃!”湘湘心头一酸,坐下来逗弄他。毛毛也不含糊,一勺勺喂她,那严肃的表情似在完成一项重大任务。

    只是湘湘无福消受这种服务,喂不到三勺,泪珠断线般落下来,这一年的辛劳怨怼,都在孩子纯净的目光中悄然消散。她突然发觉,就算为了这些可爱的孩子,青年人也该豁出命去拼一场,不让鬼子踏进长沙。

    小满有心引开话题,嘻嘻笑道:“湘湘,你那位有没有联系你?”

    湘湘斜他一眼,撇开脸不理他,小满还满心期待两人能抱头痛哭一场,顺便找机会炫耀一下自己的丰功伟绩,没想到她是这种冷冷淡淡的样子,真有说不出的失落,抱着头坐在小板凳上发傻。毛毛还当他也馋嘴,很好心地把勺子送到他嘴边,他看都没看,连勺子一口咬下来,毛毛非常无奈地摇头,那神情真让人忍俊不禁。

    薛长庭拄着拐杖出来,湘湘连忙上前恭恭敬敬行礼,薛长庭颇有兴趣地打听她的学习情况,赞叹不已,湘湘什么都没做,倒有些不好意思,薛长庭话题一转,正色道:“又开战了,你也上过战场,你说说这次能不能打胜?”

    湘湘微微一怔,苦笑道:“打仗的事情我哪里知道,不过顾大哥说他们进行模拟作战演习,推算出完全可以打退敌人。还有,部队进行了整训,工事也修得好,他们这些参谋都没闲着,全部派下去视察,演习了无数次,应该要比上一次还要打得好。”

    小满挤眉弄眼道:“哎哟,什么时候跟顾大哥约会啦?”

    两人确实常有鸿雁来往,顾清明还千里迢迢去看了她几次,只是湘湘记仇爱面子,心里虽早就放不下这个人,表面上还是十分生疏客气,冷冷道:“别把我们扯在一起,我跟他没有关系!”

    小满不敢置信地看她一眼,非常郁闷地继续抱着头发愣,薛长庭笑吟吟道:“你别操心她,她现在有正事要做,这事慢些谈也成。趁着湘湘回来了,把你和秀秀的事情办了吧,省得那个叫陈楚的后生惦记。”

    湘湘被吓了一跳,成心冷淡他,看他憋屈的样子好笑,终于放过这可怜的家伙,扑上去拧他耳朵报仇,呵呵笑道:“连媳妇都看不住,怎么回事!”

    “匈奴未灭,何以为家!”

    “我还没玩够,哪能成家!”

    “我不要成亲啊……”

    小满嗷嗷怪叫一阵,你来我往打作一团,毛毛大惊失色,连忙去搬救兵。奶奶正在配菜,听毛毛手舞足蹈说完,扑哧笑道:“去叫你妈妈。”

    毛毛只好往回跑,冲进房间,扑到正在沙发上发呆的湘君怀里又是好一通比划。湘君回过神来,神情恍惚地走出来,两人已经一路打到湘湘房间说悄悄话去了,湘君把毛毛推给薛长庭,一步步往湘湘房间走去。

    自从湘湘走了,小满百无聊赖,开始正正经经学做生意。不过,小满岂是能安生的人,有好吃的没人分享,做出成绩来也没人赞赏,根本提不起劲头,私心里还真想诱拐她回来帮忙看铺子。在他撺掇之下,湘水贼心不死,也想跟他去找人,但是胡家看得紧,两人最接近成功的一次是借口要去找沅陵新开的榨油厂做生意,不过刚走出湘潭就被长庚追回来,湘水被打得皮开肉绽,他也跪了一天祠堂,这才打消这个念头。

    听她说的都是护校的好话,毫无埋怨,小满突然有些泄气,抱着膝盖戳脚趾头玩,闷闷道:“你一去就是两年,连封信都没有,真没良心!”

    湘湘也学他的样子戳脚趾头,苦笑道:“才不要写信,每天吃不好睡不好,累得半死,一写信就想哭。”

    在他面前,根本没有必要掩饰这些脆弱的情绪,她正好手痒,他要是敢嘲笑自己,一定要狠狠揍他一顿出出气。

    有了她的心里话,小满这才满意,狡黠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绒布袋子,哗啦倒出来六七个金戒指,捉过她的手一个个往上戴,压低声音道:“出门在外什么都不方便,要留点东西傍身,这世道还是金子管用,这些你先收着,我再想办法去捞点。”

    湘湘一个个戒指扒拉下来捧在手心,百般辛苦委屈涌上心头,哽咽道:“既然是我自己选的路,是错是对都要走下去,你好好做生意,以后一家老小就靠你了!”

    小满胸膛一挺,立刻开始显摆,“大爷经常夸我,说我是奇才,算盘珠子拨得快,脑子转得更快,湘潭街上的米铺子我经营得很好呢!”

    湘湘正要好好损他一顿,一抬头,和湘君幽幽的目光对个正着,心不由得一阵紧缩,疼痛难当。湘君瘦得只剩一把骨头,面容苍白憔悴,发鬓已经染上银丝,这哪里是她那美丽如花的大姐,明明是一个老妪!

    “大姐,跟我们聊天吧!”湘湘挤出笑容,缓缓起身用最轻柔的声音呼唤。

    湘君长久以来都喜欢待在自己房间,甚至连饭也要送进去,这两年小满见她的次数也是寥寥无几,并未在意。看到她的眼神,小满猛然醒悟到哪里不对,心头狂跳不已,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身边,克制住全身的颤抖,慢慢伸手搭在她肩膀,如小时候一般软绵绵道:“大姐,坐吧!”

    不由分说,他把湘君按在藤椅上,下意识看向湘湘,见她还在发傻,狠狠瞪她一眼,就势蹲在湘君身边,仰着脸柔声道:“大姐,别担心,姐夫这次一定能打胜仗!”

    湘君摸摸他的发,嘴角很努力地勾了勾,却在半途掉落下来,使得唇角的纹路更难遮掩。湘湘在一旁清清楚楚看到,几乎痛哭失声,也凑到她身边跪下来,拉着她的手轻轻地蹭,希望能让她得到安抚。

    湘君左看看右看看,死水一般的眸中终于有了涟漪。小满证实了猜测,只觉一颗心沉沉坠下来,不敢让她开口,嬉笑道:“大姐,我在老家学了好多好玩的歌谣,我唱给你听啊!”

    他熟门熟路从湘湘柜子里翻出一条纱巾,捏出兰花指摇摇摆摆唱歌,令人啼笑皆非。

    院中站的人越来越多,胡长宁和胡刘氏都回来了,岁月不饶人,何况是在战火纷飞之中,胡长宁两鬓斑白,比起两年前要老了十岁不止,而胡刘氏还是一团和气的样子,只是远没有以前的丰腴,脸色蜡黄,似刚刚大病一场。两人的身后,湘水探出个脑袋,笑容腼腆地冲湘湘招手。

    小陈也来了,再不是以前那见人就点头哈腰的模样,衣服换了呢子的好料子,腰杆也挺得笔直,身后还跟着挑着箩筐的长工,箩筐里堆得满满当当,一块块红纸十分扎眼。

    秀秀倒没怎么长高,倒是有了少女的玲珑线条,这样一看,竟然眉眼里有几分胡刘氏的影子,温婉而美丽动人。秀秀紧紧拉着毛毛的手,不让他去湘湘房间凑热闹,毛毛眼巴巴扫来扫去,选择了最好说话的胡长宁,轻轻唤了他一声,胡长宁倾身将他抱起来,毛毛搂着他的脖子故作深沉地叹气。胡长宁会意,微微一笑,对那彩衣娱亲的小子用力摇头。

    奶奶慢吞吞挪出来,才露出个脸,小陈立刻疾步上前扶住她,笑眯眯道:“听说湘湘要回来,正好凑热闹,早点来给您老人家拜寿啦!”说着,从怀里掏出个玉镯子要为她戴上,奶奶哪里肯受,推让一番,小陈扑通跪下来,哽咽道:“我也不跟您老人家绕圈子,今天我是来求亲的。我都快三十岁了,大家都说三十而立,可我父母都没了,没人为我做主,薛大哥答应帮我,可他军务繁忙,一直拖到现在。您老人家可怜可怜我,我喜欢秀秀好多年了,您就为我们做这个主吧,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您老人家!”

    奶奶吃了一惊,定定看向秀秀,秀秀却似置身事外,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满的方向。奶奶心中叹了又叹,摇头道:“孩子,不是奶奶不为你做主,秀秀跟小满早就定亲了,这次湘湘回来正好准备把事情办了,你也算来得巧,顺便喝了喜酒再回去吧!”

    小陈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瘫坐在地。小满满头大汗冲出来,嘻嘻哈哈道:“陈哥,我小妹又瘦又不好看,肯定生不出大胖小子,你别浪费时间了,赶快去找个大屁股女人,保准你两年抱三……”

    “闭嘴!”奶奶怒喝道,“你多大的人了,还没胡闹够吗!小陈是个好孩子,比你靠得住,你要不是我孙子,我会把这么好的秀秀嫁给你,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陈低低呜咽,恭恭敬敬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将礼物留下来,离开时始终没有直起腰来。

    秀秀脸上血色顿失,死死咬住下唇,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胡刘氏将她轻轻抱住,正色道:“小满,我们不逼你,你也不要得寸进尺!趁湘湘回来,赶紧把事情办了,办酒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秀秀是自家人,又是非常时期,一切从简,先把秀秀的名分定下来,你再慢慢去玩!”

    小满把求救的目光投向胡长宁,见他低头沉默不语,跺脚道:“长幼有序,湘湘还没嫁人,哪里轮得到我!”

    秀秀再也忍不住了,在胡刘氏怀里轻声哭泣。小满挠挠后脑勺,也觉得这个借口十分蹩脚,回头向湘湘和湘君求救,只是这回连湘湘也倒戈相向,低声道:“小满,别闹了!”

    小满更加觉得委屈,愤愤道:“我哪里在闹,你自己都说婚姻自主,和顾大哥闹了几年,轮到我怎么就不成!”他转身指着胡长宁道,“爸爸,你自己读了那么多书,什么道理都懂,为什么还要给我养童养媳!还有奶奶妈妈,我跟秀秀做兄妹做得好好的,你们老是跟秀秀灌输这种观念,害得她根本不敢谈恋爱,你们哪里是帮她,明明是害了她一生!”

    话音未落,只听秀秀一声惊呼,胡刘氏已经软倒在地,奶奶二话不说,颤巍巍地去摸鸡毛掸子,只是身体不如以前,没等鸡毛掸子到手就被胡长宁抢了过去。胡长宁怒目圆睁,将小满摁在窗台死命地抽,小满抱着头也不知道闪避,不停呜咽道:“你们根本不讲道理,你们根本不讲道理……”

    大家都有些傻眼,湘湘仗着自己得宠,过去拉胡长宁,谁知引火烧身,胡长宁正好捉到罪魁祸首,将她拉到一起抽打,闷吼道:“都是你带的好头,认识几个字就了不得,家里的事情根本不理,还一肚子歪门邪道,你奶奶说得好,我送你去读书真是浪费,你要有秀秀一半好,我们至于这么操心么!”

    两人抱头蹲在一起,任凭鸡毛掸子噼里啪啦落下来,湘水在薛长庭身边绕来绕去,看他一派淡定,眯缝着眼睛吐烟圈,急得快哭出声来,只得另外想办法,出门将一个麻布袋背进来,解开扎口的细麻绳,一点点往外掏腊肉腊鱼腊鸡,试图让大家转移注意力。

    关键时刻,门外响起车声,湘水几乎是飞扑而去相迎。小穆满脸焦急地冲进来,大声叫道:“都什么时候了,你们怎么还这么人齐,快走快走,鬼子打过来了,这次长沙有危险!”

    这一次确实要感谢小穆,前线传来消息,鬼子明里猛攻大云山,其实醉翁之意不在酒,集中兵力两个小时就突破新墙河防线,小穆第一个就想到了胡家,因为听小满念叨了许久,奶奶要做寿,湘湘总算要回来了,而且大家都会来拜寿。

    所以,在薛岳将指挥部南迁到朱亭之时,他连忙去找顾清明。顾清明在军队里混得久了,也学会骂娘,而且正是焦头烂额,一听这事就骂开了,要他赶紧去送信,把那倔老太婆弄到乡下去。

    小穆的任务只完成一半,倔是改不了的毛病,回湘潭的还是只有连同毛毛在内的一群孩子,前几天炮声一响,大家立刻开始抢收,胡大爷连烟也不抽了,天天抄把镰刀去田里帮忙,等这些孩子回来,立刻分派了任务,统统去果园和菜园里打下手。

    湘湘这次回来本想见见顾清明,好好出一口恶气,向他证明自己不是吃干饭的,没想到一回来就打仗,颇有些郁闷,一心想去学校多学点东西,加上担心湘君真正清醒过来,心事重重,哪里睡得好,一大清早就爬起来做事,把一些简单的急救方法记下来,让小叔长庚得空的时候教大家。

    枪弹伤口的护理,她写得特别详细,长沙和湘潭唇亡齿寒,长沙沦陷,下一个自然就是湘潭,既然免不了炮火的洗礼,那就做最坏的打算,好好迎接考验。

    不知什么时候,湘君也起床了,默默站在她背后,不时看看她紧蹙的眉头,嘴角渐渐勾出弧度,笑容很浅,还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惆怅。湘湘猛一回头,不觉有些失神,回抱住她纤细的腰身,如儿时一般轻轻蹭来蹭去。湘君也不开口,无比温柔地抚着她的发,把叹息竭力憋进心里。

    小满一脚跨进来,走到湘湘面前,探头看了看书桌上的纸,突然来了兴致,正色道:“湘湘,你赶快写个清单,我去采购药品,到时候肯定用得上!”

    湘湘来了兴致,二话不说就开动。等她写好,小满抓起纸就往外冲,手舞足蹈地向胡大爷比划,胡大爷连连点头,还牵头驴出来套上。小满坐上驴车,有说不出的得意劲头,朝屋檐下的湘湘遥遥挥手告别,鞭子一甩,叮叮当当上街去了。

    湘水趿拉着鞋子冲出来,急得嗷嗷怪叫,埋头猛追而去。

    小满赶着驴车满大街逛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成了许多黑洞洞枪口的目标,湘潭街上的药店少之又少,加上前线吃紧,药材缺得厉害,药店没生意可做,干脆关门大吉,剩下两三个都是卖些狗皮膏药之类,筹点租金渡过难关。

    从最后一家药店走出来,小满终于犯了难,倒不是因为没买到药为未来担忧,而是怕又被长着刀子嘴的湘湘嘲弄,他辛辛苦苦建立的光辉形象岂不是毁于一旦。

    然而,他很快就不用操心这种小事了,因为几个黑洞洞的枪口将他堵在中间,一个牛高马大的黑大汉非常利索地将他捆得结结实实,随手丢上驴车。

    湘潭的第九战区司令部内,弥漫着一种能让人窒息的紧张气氛,作战室里烟雾缭绕,全是血红的眼睛,小穆屏住呼吸走进来,在死死盯着作战地图的顾清明背上拍了一记,顾清明一惊,小穆连忙附耳道:“警卫团抓了个胡家的少爷!”

    顾清明脑子一热,一拳砸在地图的汨罗江上,起身就走。走出作战室,小穆长长吁了口气,也不多说,径直将顾清明往审讯室带。

    看到顾清明,被摔在地上堵住嘴的小满呜呜直唤。小穆三言两语交代了缘由,一个黑大汉把从小满身上搜出来的单子递给顾清明,皱眉道:“多大的人了,真不懂事!”

    因为薛君山不遗余力的宣传,加上顾清明有心用“长沙女婿”的名号争取更多任务和重视,大家都知道胡家和顾清明的关系,给他留了几分面子。

    顾清明看到药单上熟悉的字迹,简直气炸了肺,对这对双胞胎佩服得五体投地——捣乱的本事,他们真是数一数二!

    小满见顾清明看着单子,就着顾清明的腿将口里的东西蹭出来,嘿嘿笑道:“顾大哥,湘湘可有本事呢,这些都是她开的!”

    顾清明头顶已经开始冒烟,一脚踩住小满,脚下用了几分真力。小满还不知死活,泥鳅一般扭来扭去,嗷嗷叫道:“顾大哥,回去看看湘湘吧,她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小穆的眼睛因为使眼色过度已经在抽搐,很不忍地转头走了。小满还在得意洋洋地嘀咕,顾清明用力踩下去,小满看到他红通通的眼睛,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在惨叫声中结束了叙旧。

    话说湘水追追停停,一到街上就听说小满被抓了,立刻知道坏了事,赶紧回去报信,没走几步,只见湘湘跌跌撞撞而来,脸色仓皇,抓着他的手低吼道:“小满在哪里?”

    原来,小满一走,昨天晚上回来的长庚也起床了,说起战区指挥部迁到湘潭,街上全是壮汉,湘湘这才想到此举太不妥当,后悔莫及,拔腿就追。

    小老百姓哪里知道指挥部在哪里,两人搜寻一气,什么也打听不出来,只得循着驴车离开的方向走,在临近大道的一片密林里找到驴车,车上还躺着一个被打晕的胡家小伙计。

    把小伙计摇醒,他几乎哭出声来,胡大爷到底还是担心这个孙子,派了人暗中盯着,人没了,小伙计自然没法交差。

    湘水气急败坏把小伙计丢下,将驴车赶出密林,没想到驴子脾气也上来了,犟着不肯走,三人费了牛鼻子力气才成功,在路边直喘粗气。

    一辆吉普车风驰电掣而来,带着漫天尘土稳稳刹在三人面前。湘水刚来得及把湘湘拉到身后,一个捆成粽子的人被人从车上扔下来,跌落在他脚边,而后,顾清明黑着一张脸跳下来,径直从湘水身后揪出湘湘,将一张纸啪地一声打在她脸上,恶狠狠道:“前方缺医少药,一天要死多少人,你们倒好,只想着往自己家里搂!前线撑不住,你买再多药有什么用,你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吗!”

    湘湘受了欺负,湘水第一个红了眼睛,凑上来气势汹汹捋袖子,大吼道:“你们打仗有什么了不起,凭什么不给我们药!”

    “闭嘴!”一男一女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湘水不敢置信地看着湘湘,嘴巴一瘪,刚捋起的袖子垮了下来。

    然而,这个时候,湘湘根本不会想到安慰他,只见两人目光似乎长了钩子,死死纠缠在一起,湘湘眼中先是满是悲愤,而后这种悲愤渐渐褪去,透出一丝哀伤,竟然还有隐隐的羞涩。

    姓顾的打了人,竟然还有理了!湘水没来由地气愤,又把袖子捋了上来,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梗着脖子小小声叫道:“你凭什么打人?”

    “闭嘴!”两个声音再次同时响起来,顾清明红通通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温度,随手拨开湘水,一手扣在湘湘的后颈,泄愤一般擦那张花猫脸。

    不知道是害羞还是他的力气太大,湘湘一转眼就满脸通红,颤声道:“你等我!”

    “废话!”顾清明眼睛一瞪,手指已落在她唇上,用力擦了擦,掉头就走,丢下冷冰冰的一句,“好好学,不要三心二意,我等你!”

    一上午就这么闹闹哄哄过去了,回到村里,一直耷拉着脑袋的小满仿佛重见天日,终于来了精神,站在村口的晒谷坪里惨叫,“胡大爷,有人欺负你宝贝孙子啊……啊……啊……”

    无人回应,大家都在田间地头忙碌,除了捡稻穗的几个孩子附和几声,众人竟然连头也没抬,笑容满面地继续做事。

    不明不白被顾清明揍了一顿,湘湘还胳膊肘往外拐,一心帮那坏蛋,小满哪里吃过这种亏,顾清明再有理也成了眼中钉肉中刺。不过,他倒还有自知之明,知道跟顾清明无法对抗,只能继续嚎叫泄愤,“胡大奶奶啊,有人欺负你宝贝孙子啊……啊……啊……姓顾的打我啊……啊……啊……你要为我做主啊……”

    湘水也是满腹郁闷之气无处发泄,随同小满一起大吼,“爷爷,顾大哥欺负我们啊……”

    湘湘很想当作不认识这两个,一人踢了一脚,转身就走,丢下他们继续发神经。没走两步,又在两人殷切的目光中回头,嫣然一笑道:“谁送我去沅陵读书?”

    原本满脸沮丧的湘水立刻眼睛放光,跃跃欲试。小满还在跟她生气,恨铁不成钢,在湘水屁股上补了一脚,恨恨道:“你个蠢蛋,一脑壳的锯木屑!”

    “不送算了!”湘湘冷哼一声,掉头就走,湘水连忙高高举起手,“我去我去!”

    小满气得又补了一脚,继续嗷嗷怪叫。

    很快,两人盼到了胡大爷,和他吃人的眼神对上,两人浑身直打颤,脖子一缩,自动自觉往祠堂走。胡大爷早被两人气得没了脾气,懒得再理,扭头就走,倒还是没忘了要胡小秋偷偷送点吃的过去。

    小穆熟门熟路地走进祠堂,两人正躲在祠堂旁边的花园大快朵颐,花园很小,除了几盆菊花什么都没有,中间的石桌石凳是固定的,上面长满了青苔,看起来久无人迹。

    小满还在生气,懒得招呼,湘水厚道一些,赔个笑脸,看看小满的脸色,识趣地噤声。

    小穆气呼呼道:“都是你,害得我们又挨骂了,前线打得一塌糊涂,大家都快急死了!”

    小满脸色瞬息三变,赔笑道:“小穆,你知道最前线的欧震那军情况怎样?”他鬼使神差又补了一句,“他们是铁军,打过好多大仗,应该守得住新墙河吧?”

    小穆哭丧着脸道:“别提啦,鬼子兵力太集中,根本抵挡不住,听说他们军部被鬼子咬住了,所有人到现在都是生死未卜!”

    小满眼睛直翻白,顿时瘫坐在地,湘水讪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不会是姐夫刚好又在最前线吧?”

    说着,为了加强这个笑话的感染力,他还夸张地打了两声哈哈,小满正愁没地方出气,恶向胆边生,扑上去饱以老拳。

    小穆哭笑不得,赶紧拉开两人,正色道:“不跟你们胡闹了,我赶着弄吃的回去。参谋长知道胡小姐肯定着急去学校,要你们路上小心些。还有,株洲镇撤空了,河岸边埋了好多地雷,你们千万别乱跑!”

    五

    毛毛到了白塘村,村里的孩子就分为两派,一派跟胡小秋等大人上山下水学习,学的大多是打猎耍刀枪等技能,以前孩子们都要读书,现在是非常时期,要学好本事才能保卫家园。

    村里的私塾在祠堂的后山山顶,那是一块平整的地,现在做演武场最合适不过,男男女女聚在一起踢踢打打,喊声在山谷回响,颇有气壮山河的意味。

    另外一派自然是以毛毛为首的小毛头,他们接过原来派给大人的守望任务,齐聚村口玩耍,轮流爬到树上眺望村口的大路,一有动静立刻吹竹哨报信。

    终于轮到毛毛上树,爬上去没多久,他瞪圆了眼睛看向村口,满脸不敢置信,下面的孩子发现端倪,连连催促,毛毛突然大哭起来,“爸爸……爸爸……”

    欢快的竹哨声响彻山谷,宁静的村子沸腾起来,远远看到三辆吉普车开进晒谷坪,胡大爷一溜烟冲进房间,一边翻出新衣衫一边喜滋滋地嚷嚷,“老太婆,打完仗了,孙女婿过来了,今天晚上看你们的!”

    胡大奶奶从灶屋里探头出来笑道:“还用得着你说,听说大姑娘的男人受了伤,你不要死命灌酒啊!”

    胡大爷嗤笑道:“你懂什么,受伤了要喝酒才好得快!”

    眼看他一会儿就上了垄,胡大奶奶连忙追出来,大声道:“记得要他们帮忙打听下湘水,这个臭小子,一出去就玩疯了,这么久不回来,信都不给一个!”

    胡大爷头也没回,朝她挥挥手表示知道,胡大奶奶在黑土布围裙上擦擦手,交代王四媳妇看好火,径直来到隔壁。胡三奶奶正在屋檐下的专属位置哼哼哈哈唱花鼓戏,胡大奶奶站在她面前,朝里面指指,胡三奶奶嘿嘿直笑,唱戏声音大了一些,用力点头。

    胡大奶奶松了口气,敲敲窗户道:“大姑娘,你男人来了!”

    良久,里面有人轻轻应了一声,却无人出来。

    胡大奶奶等不下去,朝胡三奶奶用力指指屋子里,胡三奶奶仍是笑,用力点头。

    胡大奶奶回到灶屋,王四媳妇轻声道:“昨天晚上我又看到大姑娘去了塘边,她到底清不清醒,千万别想不开啊!”

    胡大奶奶苦笑道:“不清楚倒还好了,就怕她想起来,这次要不是她男人还在,我们早就要到塘里捞人了!”

    在一帮小家伙的叫嚷声里,吉普车停在晒谷坪,顾清明最先跳下来,拿下薛君山的拐杖。薛君山接过拐杖,拒绝了他的搀扶走下来,原来他的大腿受了伤,绷带上仍然可见红色。

    那刺眼的红阻挡了毛毛扑上来的脚步,毛毛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拐杖,仰着脸轻轻唤了一声,努力地让爸爸看到自己的笑脸。

    薛君山双颊深深凹陷,脸色青黑,若不是眸中仍有灼人光亮,跟病入膏肓者并无区别。毛毛见他没什么反应,满心失落,哀哀又唤了一声,薛君山回过神来,用力摸摸他的头。虽然离自己期待的仍有很远,看在爸爸受伤的份上,毛毛还是觉得满足了,退开一步,准备卫护爸爸开路。

    胡长宁从后面的车下来,随之下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帅气的军官,比顾清明年纪稍长,最后一辆,两个警卫抬着一块匾下来,几个小孩都看出凝重之色,不敢再闹腾,一个个缩头缩脑簇拥在毛毛的身边,目不转睛看着匾上的四个大字。

    四个字中,毛毛认出了两个,歪着头念道:“少年……少年……”胡长宁眼眶一热,遥遥向他伸手,毛毛在薛君山恐怖的面色上探视一番,决定还是投奔胡长宁,胡长宁身边的帅军官摸摸他的头,和和气气道:“你叫什么名字?”

    毛毛伸出手一个字一个字划拉给他看,“薛平安!”

    军官深深看了薛君山一眼,正色道:“叔叔教你读,这两个字是‘英雄’,是指为打鬼子牺牲了的英雄,像你家的湘水!”

    毛毛眼珠子转了转,想起了大人常提起的湘泉舅舅,用力点头,认认真真道:“我知道,我家舅舅就是!”

    “一峰,走吧!”站在晒谷坪边上看风景的顾清明突然冷冷催促,那军官连忙应下,整理好帽子和军装,迈开大步向顾清明走去。

    两人让抬匾的警卫先行,转眼间就遇到胡大爷,一群人不约而同停下来,默然相待。胡大爷定睛一看,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刚换上的新衣似仍带着芒刺,扎得浑身疼痛难忍。

    在胡大爷探询的目光之下,顾清明和薛君山同时低头,胡长宁悄悄退后,假作摸毛毛的头,那军官取下帽子,深深鞠躬,沉声道:“胡先生好,鄙人是战区指挥部的参谋处长赵子立,受薛司令指派,将这匾送给您老人家,感谢您为国家培养出那么多英雄!”

    胡大爷身体不着痕迹地晃了晃,粗声粗气道:“别感谢我,我没让他们去当兵,胡家儿孙都不当兵,要打你们去打,我没办法向祖宗交代!”

    说完,他半点客气也不讲,掉头就走,胡长宁悲痛难抑,颤声叫道:“伯父,这是给湘水的,他送湘湘回校后碰到鬼子打株洲,把十几个鬼子带进了地雷区,跟他们同归于尽!”

    胡大爷脚一软,扑通跪了下来,双手无意识地揪住路边的白色野菊花,手指深陷入土里,满腹的话全堵在胸口,浑身不住颤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嫡嫡亲亲的三个孙子,全没了,连最胆小最不可能死的一个也没保住。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这一次,他再没办法责怪谁,还得大声说一句,死得好!死得值!

    军队装备差,都是十个拼一个,无数的好男儿前仆后继拿命堵鬼子南下的道路,也包括那个天生反骨老是跟他作对的湘泉,而他这个懦弱无能的小孙子一个拼了十几个,怎么不值!

    长庚和小满远远听到,同时拔腿飞奔,小满想要去扶,被胡大爷一巴掌甩开,小满一屁股坐在地上,根本不知疼痛,目光定定落在匾上,满脸茫然,脑子里隆隆作响,怎么也不敢相信湘水会做出这种事情。他明明那么胆小,老是被自己欺负,什么话都不敢说,而且他还那么不要脸,明知道湘湘是他姐姐,还傻不愣登地喜欢她,湘湘那么傲气,哪里会睬这个笨蛋……

    长庚也要去扶胡大爷,生生挨了一记,并没有收手,硬邦邦道:“爸爸,你不能垮!”

    胡大爷仍然打开他,咬着牙自己起来,对赵子立高高抱拳,忍着针扎的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似乎为了说服自己,他猛地转身,瞬间挺直了脊梁,对着青山绿水大吼,“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远处,胡小秋带着孩子们冲下山,听到这一句,在刚收割的田里站定,再也迈不开步子。远远近近的水稻茬仍带着青色,犹如田里长出了新的希望,胡小秋一巴掌下去,秋宝跪了下来,接二连三地,其他的孩子都跪了下来,满面悲怆。

    胡小秋霍然转身,深深看了晕厥过去的胡大奶奶一眼,把原先准备迎接长沙亲人的所有鞭炮都搬出来,齐齐堆在门口的洗衣石上,眯缝着眼睛一挂挂点燃,将一口恶气用力憋了回去,在心中默默道:“兄弟们,欢迎回家!”

    鞭炮声轰然响起,在山村里久久回响,仿佛惊天的巨雷潜行而来。刹那间,霞光冲破重重阻碍,洒满整个山村,群山无语,用温柔的笑容迎接归来的孩子。

    赵子立深深鞠躬,随后,顾清明也弯下腰,薛君山丢开拐杖,任凭斗大的汗珠一颗颗往外冒,身体一阵摇晃,单膝拜下,双手用力抓在地面,听到有人在心中恶狠狠地哭泣。

    小满突然爬起来,在队伍前方疯狂奔跑,一直冲到祠堂,将祠堂虚掩的门一脚踹开,将衣服脱下来擦案头不存在的灰尘。胡大奶奶亲手织的最结实的布,没几下就擦出了破洞,他把衣服一丢,又转头冲出来,将门敞开固定,一脚跨出高高的门槛,正碰上人们迎面而来,再也支撑不住了,在柱子边扑通跪下,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

    人们鱼贯而入,将匾高高放在案头,鞭炮已经放完了,整个山村突然死一般的静寂,而后,女人的呜咽声似被压抑多年,轰然而起,由远及近而来,在天空织成带着刀锋剑光的网。

    薛君山拄着拐杖跨出来,正对上一双泪光闪闪的眼睛,不觉呼吸一窒,朝她遥遥伸出双臂,湘君不进反退,对他慢慢摇头,满脸痛楚,薛君山竭力维持一个淡淡的笑,用哄孩子般的温柔语气道:“湘君,是我啊,我回来了!”

    “我的乖孙子啊……”胡大奶奶在两人扶持下跌跌撞撞而来,嚎啕不已。湘君定定看向祠堂内,神情有一丝恍惚,而后似乎做出什么重大决定,茫茫然地笑,扑入薛君山的怀中。

    薛君山死死地将她箍在怀中,一步一停将她拉到一旁的台阶上坐下。

    由胡大爷亲自指挥,灵堂很快搭建起来,长庚立刻挑拣出湘水三兄弟唯一的一张合影放在案上。一会儿,湘宁从湘潭赶回来,怯生生地抱着父辈三人的合影出现。胡大爷泪如雨下,将镜框接过来,擦了又擦,和湘水兄弟的照片放在一起。

    湘宁和长庚面面相觑,悄然松了口气,胡大爷一直反对儿孙参军搞政治,这几个根本不准进祠堂,无论谁来说都不管用,没想到事到如今,会有这么惨烈的转机。

    有胡小秋主持大局,胡大爷算放了半个心,把事情交代下去,接过胡小秋递上来的烟袋锅子,游魂一般走到旁边的小花园,脑子里空空荡荡,怎么也不敢承认这个事实。那么多的男儿出去,没有一个回来,这个乱糟糟的世道,到底有什么办法才能保住胡家剩下的血脉?鬼子已经逼到家门口,他的努力到底有什么意义?

    顾清明和赵子立循着烟雾找来,胡大爷眼皮都没抬,吧嗒吧嗒闷头抽烟,顾清明正色道:“大爷,节哀顺变!”

    他是用长沙话说的,赵子立有些愕然,转而想到他们的关系,在他肩膀拍了一记,对胡大爷抱拳道:“这次打得很惨,我们要回去开会检讨,就不多叨扰了,您节哀顺变,多多保重!”

    胡大爷在地上用力敲敲烟袋,冷冷道:“长沙株洲都被占了,你们打的什么糊涂仗,确实应该检讨!”

    赵子立满脸尴尬,转头就走,顾清明轻声道:“大爷,把匾挂起来吧,湘水真是好样的,这是薛总司令听说后亲笔所题,他的英雄事迹以后会载入史册!”

    “挂他做什么,难道还嫌我胡家死的人不够多,亏你们想得出来!”胡大爷头也没抬,闷闷道,“你不用送匾来我们也会打鬼子,别忘了,这里出过湘军!”

    顾清明无言以对,挺直了身体站了一会儿,看着自己的影子越拉越长,只觉浑浑噩噩——自开战以来他就一直没清醒过,整天犹如在噩梦之中,他也不愿意醒来面对日日攀升的死亡数字和惨烈的战况。

    他们确实打的是糊涂仗,几支主力部队被日军追着打,打得七零八落, 长沙和宜昌两个战场,一个是最精锐的两个军都赔上的惨败,一个是久战无功,伤亡惨重,整个指挥部,从薛岳到底下的警卫,无一不是灰头土脸,即使如此,还要强颜欢笑在报纸电台上频频露面,大肆庆功。

    什么“湘北大捷”,那只是骗老百姓的把戏,他明白上头的意思,抗战到了现在,国际上需要“大捷”,百姓需要“胜利”,连中国各地明里暗里的军事力量也需要,与其说需要胜利,不如说是需要苦撑下来的信念和勇气,这场战争,我们决不能投降,决不能输!

    在军中历练几年,他终于知道当初的踌躇满志是多么可笑,难怪父亲不让自己上战场,他当炮灰人家还嫌个头小了。长沙两次会战,死伤十多万,杂牌军且不说,连蒋某人的王牌军也被打得七零八落,这些残兵败将怎么去跟装备精良的日军打!

    久无声响,胡大爷抬起头,斜眼看到他的满脸颓丧,心头更加烦闷,冷冷道:“打输了不怕,怕的是连打都不敢打!你自己说说,你们那么多军队,到底真正硬碰硬打过几场仗,别拿冠冕堂皇的那套来骗我老人家,日本鬼子从拿下东北直到打到长沙,他们花了多大力气,我以前听说东北人凶悍,要真的凶悍,能让鬼子轻易占了,让那些狗杂种横行霸道?”

    关于战局,顾清明有千百种解释,此时此刻,却一种也说不出口,看着自己脚尖,愣怔无语。

    隔壁香烛纸钱烧得正急,烟雾袅袅,胡大爷默默抽烟,满脸沟壑纵横,愈发显得满含苦楚。一会儿,他放下烟袋,用满怀悲怆的语调哼唱道:“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湖南少年好身手,时危却奈湖南何?湖南自古称山国,连山积翠何重叠……”

    乍一听,顾清明颇为惊诧,怎么也想不到这个时候老人家会有闲心唱歌,不过,他很快释然,因为早就知道湖南人爱热闹爱唱,而且唱歌很有一套,给老人送终要唱,称为唱夜歌,成亲时要唱,生了孩子“做三周”也要敲锣打鼓吼两嗓子,至于乡土的花鼓戏更是人人都会来上几段,逢年过节大户人家还会请花鼓戏剧团下乡演出,虽口口声声说演戏的疯子,做戏的傻子,还是老老少少看得如痴如醉。

    即使老人家用的是土话,顾清明还是听懂了,此为湘潭才子杨度的一首《湖南少年歌》,老人家看来十分熟悉,一个字也没唱错。

    “民族精神何自生,人身血肉拼将死”,“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顾清明突然听懂了老人家要说的话,再一次深深鞠躬。

    赵子立在门口轻咳一声,顾清明终于回过神来,戴上帽子慢慢走向门口。胡大爷突然起身,佝偻着背脊相送,负手拎着烟袋锅子,不远不近地跟着,沉默如远处山峦。

    走过晒谷坪,走过田埂,绕到水塘边,走上开满野菊花的小路,一行人犹如在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霞光愈发绚烂,铺天盖地而来,似要将人间换个颜色。

    回到村口,顾清明停住脚步,回头远眺人头攒动的祠堂,胡大爷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胸口剧痛难耐,哑着嗓子道:“你跟湘湘的事情赶快办了吧,到时候到乡里来办酒,乡里热闹些。”

    赵子立朗声笑道:“是啊,你一到长沙就惦记上人家妹子,只是光听你念叨,跟你一起到长沙的小刘娃儿都能扛枪了,你到现在八字还没一撇,真是急死人!”

    顾清明讪笑两声,率先坐进车里,浑身悄然瘫软,一直等候的小穆连忙坐直了身子,以前所未有的端正态度做最后的告别。

    出乎意料,赵子立也钻进来,车门一关,立刻正色道:“小顾,且不说你有没有带什么私心,事情确实应该这样办,我马上交代下去,这次嘉奖的范围扩大,英勇杀敌而牺牲的战士由各级地方官员前往家中拜访慰问,态度尽量谦卑一些,打了这么久,其实民众最需要安抚和鼓励!”

    良久,顾清明轻轻应了一声,终于由最炫目的一道霞光染红了双眼。

    目送一行人离开,胡大爷犹如被人掏空了整个身体,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来到他的身后,在他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他并未回头,慢慢挺直了胸膛,推开那只手大步流星朝祠堂走去。

    “大伯!”胡长宁只得开口,“请节哀,湘水是个好孩子,没有为您丢脸!”

    胡大爷转身深深看了他一眼,沉声道:“长宁,我年纪大了,身体不行,晚上你跟小满守灵吧,唱夜歌子你会不会,不会的话听我唱几句,叫上小满一起学,你不会不要紧,小满一定要早点学会,明白吗?”

    早点学会,无非是为了战死沙场的一个又一个亲人送行。胡长宁一颗心痛不可抑,哪里敢说个不字,连忙点头应下,默默跟在他身后回到祠堂,恨不能就此沉睡在这美丽的山岗,再也不用白发人送黑发人。

    吃过了简单的晚饭,暮色很快将天地笼罩,浓黑的天幕后透出熹微的光亮,在满村的灯火通明中完全被人忽略,人们齐聚在祠堂,四邻八方的人都闻讯赶来,有的举着火把,有的提着纸灯笼,有的提着马灯,有的干脆摸黑而来,大家径直来到祠堂拜祭,即使人群川流不息,村里仍然十分静寂,只有隐隐的呜咽在风中飘散。

    当锣鼓响起,连呜咽也被压抑,胡大爷今日亲自上阵,扯开嗓子就唱:“胡家湘水才十八,面皮薄胆子小,真是让大家笑话。湘水这孩子有点好,不哄不骗勤劳肯干,随便哪个都能使唤……”

    胡大爷一句一哽咽,引得底下呜咽又起,唱了一气,他终于精疲力尽,垂着头将锣鼓交给胡长宁,胡长宁喉头堵得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推小满上阵,好在小满幼时在他监督下背了许多文章,第一个就挑了《湖南少年歌》来唱。一段接一段唱下来,小满很快融入这个氛围,加上自己的一些即兴创作,真情流露处,让众人唏嘘不已。

    天色发白之时,今夜的仪式终于告一段落,不等小满收工,朱沛跌跌撞撞从村口跑来,将一封信交给胡大爷,满面仓皇道:“追不追?”

    小满猛地清醒过来,扑上来将信抢过去,只扫了一眼,拔腿就跑,胡大爷大喝道:“拦下来!”

    两个青年迅速闪身挡在小满面前,胡长宁已然明白一切,扑通跪在祠堂正中,咚咚咚地磕头,胡大爷慢慢踱到小满面前,满面肃然道:“他们能去,你不能,你是我胡家最后的希望!”

    唱了一夜,小满已完全说不出话来,梗直了脖子,朝长庚和湘宁离去的方向发出凄厉的嘶吼。

    六

    进了门,小满揉了揉冻得发紫的脸和耳朵,随手拂乱台阶上棋盘上的棋子,径直走进奶奶的房间,果不其然,她正在菩萨老爷面前念经,屋子里燃着香,让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小满慢慢走到她身边跪下,笑眯眯道:“奶奶,我是从表哥那里来的,表哥要我带声好,要您老人家有空去他那里住一阵子。”

    “住个鬼,要我成天对一个空屋子么!”奶奶斜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工工整整的报纸,压低声音道,“这上头说什么,你爸爸昨天看了一整天,哭了笑笑了又哭,跟发神经一样!”

    小满也不去接报纸,咧着嘴似笑非笑道:“奶奶,开战了,日本鬼子贪心不足,把仗打到美国去了,还调兵去打香港的英国人,中国现在不是孤军奋战,胜利有望了!”

    奶奶似乎没听明白,看着报纸上大大小小的黑块块发了半天愣,小满起身要走,奶奶猛地抓住他,颤声道:“你的意思……咱们很快能打赢?”

    小满用力点头,为了加强说服力,挥舞双手在空中画出大大的圈,大声笑道:“美国很厉害的,有好多飞机大炮,一定能赢,很快能赢!”

    奶奶终于笑出声来,从墙角拿出拐杖,走了两步又觉得丢脸,将拐杖一丢,颤巍巍走进厨房提菜篮子准备出门。

    小满嚷了几声都没见其他人,没奈何,只得跟去做苦力。奶奶还不满意,一路嘀嘀咕咕,“我又不是缺胳膊少腿,要你跟做什么!”

    小满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在心中直翻白眼,表面上可不敢怠慢半分,笑得脸上的肌肉发僵。

    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湘君的房间开了一点缝,湘君探头看了一眼,拿着盆出来打热水,刚走到拐弯处,没想到薛君山已经打开门,浑身一个激灵,气急败坏道:“外面冷死了,快进去!”

    薛君山只是笑,高高踢腿,表示伤已经好了。湘君无奈地摇头,轰他进去,不由分说把裤子褪下来,细细察看,发现果然没有大碍,心头轻了许多,又无缘无故缩紧,简直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胸口拧,憋着一口气,根本没有力气起身,就势靠在他腿上,咬着牙竭力弯起嘴角。

    “我说没事吧!”薛君山只当她还在担心自己的伤势,哈哈直笑,看到一根白得晃眼的东西,不由自主伸手拔下来在她面前晃了晃,捉住她的手,将白发放到她手心,嬉皮笑脸道:“看看,老夫老妻的见证!”

    湘君手一紧,将白发攥进掌心,笑得比哭还要苦涩。薛君山猛地将她按在怀中,深吸一口气,终于发出一个还算温柔的声音,“我帮你……”他忽而发觉声音太过干涩,生怕吓到她,只得把剩下的话吞入腹中。

    湘君拦住他的手,苦笑道:“别操这种闲心啦,这玩意越拔越多,昨天秀秀刚跟我拔的,你看,今天就长出来了。”

    薛君山仍然在笑,手下用了几分真力,湘君如何拗得过他,任凭他在头上拨弄,眼眶不由得湿了。

    一个多月前回长沙时,胡大爷以安全为由把毛毛留下,一定要亲自教养。他们夫妻甚至连同胡长宁也顺水推舟,没有带他回来。家人总是回避孩子的话题,然而越是如此,她越不能原谅自己,也深深知道,薛君山疼爱平安,更不能原谅他自己的愚蠢错误。

    这个结,今生既不能解开,那就等来世吧。她主意已定,刻意在他肩膀蹭了蹭,幽幽笑出声来。他双手一紧,死死将她箍在怀里,每一字都如金石相撞,铮铮有声。

    “你说我蛮不讲理也好,说我是坏人也好,我死了,你不要找别人,我不甘心!”

    天始终阴沉着脸,简直冷到骨子里,街上的人寥寥无几,而且城里一片颓败,根本没什么好逛的,小满兴致勃勃而去,被奶奶念得头皮发麻,灰头土脸而归。绕上回家的路,一个邻居满脸惊奇迎上来,连声道:“你们怎么还不走啊,赶快走赶快走!”

    奶奶只好停下来跟他寒暄两句,小满拔腿就跑,把她气得双目圆睁,邻居难得找到人闲聊,滔滔不绝,她也只得洗耳恭听。

    小满一手提只鸡,一手提着菜篮子进门,秀秀上前把鸡接过去,掉头就走。小满还想调笑两句,嘴巴一张就呆住了,实在没明白她为什么突然翻脸不认人。

    看他那满脸无辜的模样,薛君山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抄起父亲的拐杖来扫他下盘,小满连忙跳到台阶上,往湘君身后躲。湘君一个愣神,拐杖带着冷风已经扫到面前,正停在离她鼻尖不远处。两人目光交缠,薛君山赶紧收势,又怕吓着她,大手一伸,将她揽到怀里拍了拍,将她推到一旁继续对付小兔崽子。

    小满还在眼冒红心地看好戏,躲避不及,生生吃了一记,硬着头皮捉住拐杖,赔笑道:“姐夫,伤好全了么,这次别上前线了吧。”

    薛君山眉头一拧,二话不说,丢下拐杖呼呼喝喝打了套拳。小满不敢看湘君的眼睛,也跟在后头比划,薛君山眼珠子一转,一本正经纠正他动作,手下使了几分真力,打得他哭都哭不出来。薛长庭在一旁眯缝着眼睛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无比深邃。

    “好好练功夫,打鬼子一定要身手好!”薛君山报了一箭之仇,终于放过他,得意洋洋地拍胸膛,“你瞧瞧我,枪林弹雨穿过来,照样活蹦乱跳!”

    “牛皮大王!”薛长庭把拐杖拖过去,笃笃笃走了,出门时还破天荒地主动和迎面而来的奶奶打个招呼。奶奶看出其好心情,原本阴云密布的脸骤然放晴,进门说了一句“等着吃肉丸子”,立刻绕进后院张罗。

    院子突然静了下来,薛君山将湘君拉到身前,笨拙地为她梳头找白发。湘君嫌费事,从房间里拿出一把剪刀,示意他把长发剪成时下流行的齐耳短发,薛君山哪里舍得,将剪刀一丢,专心致志为她拔白头发。小满看了一阵,没来由觉得心酸,搬了条矮凳子坐在门口,哼哼哈哈唱起湘潭小调,薛君山听得难受,连连怒目相向,只是有湘君在到底没发作。

    一辆吉普车由远及近而来,小满一跃而起,兴冲冲道:“是顾大哥来了!”

    薛君山进去穿了件呢子大衣,收拾得十分称头才出来。湘君迅速将头发挽好,看着他直笑,薛君山老脸一红,将她揪到面前狠狠吧唧一口,湘君脸红到脖子根,轻轻揍他一拳,一溜烟跑去后面报信。

    看着那日显单薄的背影,薛君山眼眶一热。大步流星迎出门,看到顾清明身边那敦实憨厚的中年男子,不由得有些愣神,顾清明轻笑道:“这就是方先觉师长。”

    薛君山心花怒放,高高抱拳道:“方师长好!”

    对于第10军的几员大将,特别是预10师师长方先觉,薛君山一直久仰大名,不过那些人是什么身份,也轮不到他结交。想起上次的失利,薛君山不禁有些伤感,连寒暄话都不会说,倒是方先觉和和气气开口,“薛先生,我听说过你的事情,打鬼子就需要你这种好身手!”

    自己吹是一回事,别人说又是另一回事,薛君山满脸火烧火燎,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那个没眼色的小满好不容易有说话的机会,一本正经接口道:“方师长,你是不是弄错了,枪炮无眼,身手好有什么用?”薛君山掐着小满的后颈笑眯眯道:“身手好跑得快,懂不懂!”

    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察觉不妥,赶紧讪笑两声。方先觉看来是个很好说话的人,也干笑连连,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薛君山突然想起方先觉就是因为上次跑得太快被撤职,再也笑不出来,非常用力地打哈哈,手下一紧,将小满掐得嗷嗷惨叫。

    “笑得真难听!”奶奶可一点也不会给他面子,在围裙上用力搓搓手,笑眯眯凑到顾清明面前,明明比他矮了一截,还自不量力地想去摸他的脑袋。好在顾清明也不计较,身形一矮,揽着她用无比巴结的声音道:“奶奶,这位方师长是我父亲的朋友,他今天刚好有空,我带他来家里吃饭,最近太忙了,没来看您老人家,您别见怪!”

    奶奶眼角都不瞄客人一下,目不转睛地仰视孙女婿,乐呵呵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中午有好多菜呐!”她不知道想到什么,又抓紧他的手,正色道:“不要去乡下办酒,就在城里办,你去请人,多少人都能招待,真的,我都能招待!”

    似乎怕他不相信自己的话,她还用力挥挥手,只是腿脚并不配合,差点站立不稳,顾清明连忙扶住她,她忙不迭打开他的手,满脸尴尬地站开一步,再次强调,“我能招待的,你们到城里来办,等她回来就办!”

    顾清明无言以对,只有僵着笑脸拼命点头,小满赶紧凑上来热热闹闹叫妹夫,一张笑脸怎么看怎么假。

    自打小满透露顾清明和湘湘暗通款曲,奶奶希望重新燃起,已经等不及要把喜事办了, 成天念叨。不过,看到奶奶和小满那谄媚的模样,奶奶面前的大红人薛君山满肚子酸水,从鼻孔里嗤笑一声,引着方先觉进客厅歇息,方先觉一点面子也不给,站在梧桐树下看那扎堆的祖孙三人,颔首微笑。

    薛君山岂是能受气的,扯开嗓子大喊,“奶奶,我要吃肉丸子!”

    “少不了你的,叫什么叫!”奶奶好久没试过这种被人簇拥的滋味,眼睛都笑没了,没好气地打发他。听到方先觉的笑声,薛君山倒还知道自己闹了笑话,在心里狠狠抽了自己几巴掌,撇开脸看光秃秃的梧桐树。

    顾清明争宠成功,送走奶奶才慢腾腾踱过来,笑得无比灿烂。薛君山看着碍眼,在大腿处摸了摸,装作一瘸一拐走进客厅,果然讨来奶奶一声关怀的询问,算是得到心理平衡,不过进去了立刻不瘸了,快步走到沙发坐下,开始大声支使那个地位最低的家伙出出气,“小满,赶快泡茶!”

    小满郁闷不已,又不好推拒,乖乖泡好茶端来,结果奶奶还嫌他不会做事,颠颠地追过来骂人,“那是贵客,泡点芝麻豆子茶出来!”

    方先觉眉头一挑,立刻来了兴致,顾清明看得好笑,敲敲脑袋,嘿嘿两声道:“奶奶,湘湘写信回来了,说参加了战地救护队。”他忽而想起这对于奶奶来说并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连忙收敛笑容,轻声道,“奶奶,她可能近期会回来。”

    果然,奶奶没有回应,扶着墙慢慢往后院挪。湘君正在洗菜,随口道:“奶奶,是不是君山又气您老人家,等下我去骂人!”

    奶奶再也挪不动了,一屁股坐在竹靠背椅上,喃喃道:“又要打仗了,湘湘也要上战场!”

    湘君手一抖,洗好的菜掉在地上,连忙捡起来重新洗,许久才憋出一句,“奶奶,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是能吃亏的人,湘水是因为送她才撞上鬼子的,你让她做点事,她心里会好受些。”

    奶奶苦笑着摇头,扶着椅子靠背起身,颤巍巍挪进厨房。

    “好热闹!”胡长宁今天也是满脸喜色,一进门就笑道,“是我小女婿回来啦,正好大女婿也在,陪我喝几杯啊!”

    小满正好找到事情做,跳起来就往放酒的储藏室跑,胡长宁生怕自己的宝贝遭殃,慌忙跟进来,把储藏室的门一关,对着满柜子的酒发呆。

    小满又想戏弄他一把,径直把手伸向一瓶上好的酃酒,没听到任何反应,在心中窃笑连连,一手抓下一瓶他最宝贝的茅台。

    还是没有反应,小满傻眼了,抓着酒瓶不知怎么办才好。胡长宁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捧下最后一瓶茅台,一边抚摸着瓶身一边柔柔地笑,“他们是来保卫长沙,是真正跟鬼子拼命的,什么好酒都值得,什么好姑娘都值得,我们湘湘真是配不上啊!”

    小满还想顶撞两句,又因为他凄然的笑容失了神,默默送上手里的茅台,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捂着脸蹲了下去,无声痛哭。

    走到家门口,湘湘的记忆还停留在满山翠竹和河边的吊脚楼之上,满脑子都是人头攒动的渡口,还有银光闪闪的苗饰,丝毫没有过去那种急切,也没有归来的真实感,仿佛在护校过了一辈子的时光,而她已经脱胎换骨,重新为人。

    从跟顾清明赌一口气进护校,到如今堵着满腔的鲜血出来投身这场战争,从开始怕苦怕累的抵触,到现在的奋不顾身,一往直前,其中的转变只有她自己能懂,不止是因为接触到前线官兵后的感动,还有刻骨的恨和流不出来的泪水。

    有些事情,确实要经过了才知道,听到湘水死讯的那刻,她足足三天没有说过一句话,当她从混沌中清醒,她突然理解了金凤,理解了薛君山,也理解了军中无数前仆后继的热血青年,其中就包括她喜欢的那个。

    他们骂得对,那个时候还沉浸在自怨自艾的小情绪里,还惦记着逃跑,确实该千刀万剐!

    她双手都提着东西,没办法撑伞,但心中似有一股熊熊烈火,根本不知道冷,只是嘴巴冻得太狠,哆嗦了许久都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她长长吁了一口气,放下皮箱搓了搓僵硬的手,并不急于进门,昂首看天。

    冬天黑得早,加上天气不好,这会已经暗沉沉一片。从早上开始,一直阴霾的天空终于淅淅沥沥下起雨,气温骤降,冷得连骨头都在疼。她最讨厌长沙的冬天,下雨下不清爽,下雪也不清爽,温度不会像北方那么低,冷起来却要人老命。

    大门紧闭,她敲了几下没人应,没来由地有些泄气,潜意识里还有一点害怕,怕他们又责怪自己,特别是那个凶神恶煞,没踩他的尾巴每次都能被他骂得狗血淋头,这次她连累了湘水,犯了那么大的事情,肯定更加饶不了她。

    骂就骂吧,大不了赔一条命给湘水,薛君山不想活,湘君也不想活,大家都不活了好了,反正活着也是受罪,拼了算了!她自暴自弃地想着,用力抹了抹脸,跟随大部队长途跋涉几天,到了家门口才知道累,一屁股坐在箱子上,浑身直发软,似乎再也起不来了。

    雨将她的短发全部沾湿,一缕缕贴在脸颊,难受得紧,突然,远处的街口传来一阵熟悉笑声,湘湘一颗心怦怦直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歇斯底里地大叫:“小满,好冷啊!”

    喊到第二声,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的视线一片模糊,而远方那个黑点也丢下什么东西,箭一般冲过来。

    话音未落,门吱呀一声开了,奶奶张开双臂将她囫囵抱住,呜咽着给她擦脸,她被奶奶手上的硬茧硌得隐隐作痛,心底却无比满足温暖。

    到家了!终于又和家人在一起,还有什么好怕的!

    一眨眼工夫,小满已经跑到面前,仍然是那副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的无所谓笑脸,见面就要跟她炫耀自己的“丰功伟绩”,“这些天我挖了好多战壕,爸爸组织学生也去了,大姐和秀秀也去了,不过就数我挖的多,你看我的手,全是血泡……”

    奶奶打开伸到眼皮底下的手,恶声恶气道:“你几岁了,做点事情就胡吹海吹,那么多人做事,就你喊得最大声,秀秀一刻没停做了这么多年,怎么没听她叫苦叫累。还不快把箱子提进去,没看她淋成这样吗,堵在这里讨打吧!”

    “我也淋雨了,您老人家都不管我!”小满嘿嘿直笑,将污迹斑斑的脸往奶奶肩膀上擦,不过他可没有湘湘那么好的待遇,被奶奶拧住耳朵拽进家门。

    出乎意料,后面的全是女将,胡刘氏带着湘君和秀秀也加入了施工的行列,秀秀还提去了一大壶姜茶,薛长庭负责倒茶并且添水。虽然非常疲累,看到湘湘,大家都笑逐颜开,小满搬了烧得旺旺的火盆出来,女将们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连平时少言寡语的胡刘氏也一桩一桩地向湘湘讲述这些天长沙的情况。

    其实湘湘早就从报纸上得知,自从上次大败之后,整个长沙弥漫着一种哀恸氛围,这次战前根本不用动员,长沙人几乎人人上阵,有力气的筑地堡、修掩体、挖战壕,老人孩子端茶送水,以前战前大家避之不及,这一次都发了狠,竟是赶也赶不走了。

    家中有几个从军的,自然对军中的事情关心得多,胡刘氏满脸感慨地说起那些军人,这次驻守长沙的是第10军,也就是上次被打得七零八落的王牌军,还是由撤职的李玉堂军长指挥,上次到过胡家的方先觉也在原职负责指挥。

    方先觉这个名字湘湘并不陌生,顾清明在信中多次提到过他,他是顾父在广东时结交的朋友,也是黄埔出身,年轻有为,打过多场大战。顾父一直要顾清明向他学习,方先觉一到长沙就让顾清明去打通关系,有备无患。

    湘君接口道:“你姐夫说,吃过败仗,第10军官兵这次真是豁出去了,军长师长每天都在阵地,战前动员时,上上下下的口号是‘死守长沙’,准备拼死一搏。”她顿了顿,强笑道,“你姐夫这次请命进了那个方先觉的预10师,长沙他比较熟,鬼子来了也不怕。”

    “哀兵必胜!”听到这里,湘湘不禁脱口而出,胡刘氏微微一怔,接过小满递过来的毛巾为她擦头发,满面悲凄。小满慢慢蹲在她身边,轻笑道:“可不就是,哀兵必胜!”

    闹腾一番,奶奶摩拳擦掌下厨,一改前些日子病恹恹的样子,嗓门不知有多好,老远都能听到她中气十足的吆喝声,胡刘氏和秀秀连忙去厨房帮手,湘君转身从房间里抱住一大堆衣服,尽数送到湘湘房间。湘湘和小满交换一个眼色,连忙跟了上去,看到房间里的男人衣服,湘湘不禁有些愣神,小满挤眉弄眼地笑,“你不在,是你男人睡这里,你闻闻看,还有男人味哦。”

    湘湘满脸通红,手又开始发痒,小满已经绕到湘君身边,拿起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啧啧称叹,这是湘君前几年过生日时薛君山专门在上海定做的,湘君定定地看着呢子大衣上内里绣的名字,眉目间似有无限怅惘情意,将衣服一件件折好捋平,柔声道:“奶奶她们现在都忙,没心思给你做新衣服,这些你先穿吧,以后你是官太太,不能穿得太随便,给小顾丢脸。”

    看到湘君的神情,湘湘心头一沉,从后面抱住她,娇声道:“姐,你真是过分,当初小满为了你还被打得半死,我也陪着痛了好久,谁知你嫁人就不要我们了!姐,要没了你,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呐!”

    小满的笑容僵在脸上,手指无意识地在湘君的名字上抚摩,一颗心七上八下,知道自己不会说话,此时此刻更不敢开口。

    湘湘丢个警告的眼色过去,笑眯眯道:“姐,鬼子都打到面前来了,想那么多也没用啊,吃好喝好才是正经。家里那么多老人,小满又是个不懂事的,你以后得看着点!”

    湘君一言不发,低头整理好衣服,反手摸摸她的头,听到胡长宁的呼唤,想挣脱她前去相迎。湘湘急了,死死抱住她纤细的腰身,咬着牙笑道:“姐,你还没答应我呢,不管怎样,你把几位老人看好,一定要等我回来!”她急中生智,又加了句,“还有表哥,他就在长沙民兵队里,专门抄鬼子后路,可厉害呢!”

    “是啊是啊!”小满头点得像小鸡啄米,看着湘君越来越黯淡的神色,眼珠子快瞪掉下来。在乡下的时候,他早就听几个老奶奶和媳妇说湘君的事情,当时还不肯相信,现在看来,他还真是小瞧了一位母亲对孩子深沉的爱。此时,他只恨不得把湘君打成傻子,又或者把薛君山拴住不上战场,他总算看明白了,这两个人表面你侬我侬,好得不行,背地里指不定已经约定生死。薛君山是去战场送死,他管不了,湘君是他的亲姐姐,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湘湘,你回来啦?”胡长宁急切的呼唤已经到了门口,湘君连忙应下,拖着湘湘走了两步,湘湘还是不肯放手,脸都憋红了。胡长宁推门一看,还当两人闹别扭,赶紧上前拉架,湘君趁势挣脱,低头匆匆离去。

    看到桌子上的衣服,胡长宁冻僵的脸又白了几分,强笑道:“湘湘,跟爸爸讲讲学校的事情吧,刘校长最近身体怎样,有没有问起我?”

    湘湘仍然维持着双臂张开的姿势,低垂着头,下巴更显得尖了几分。小满拉拉她的衣袖,压低声音道:“爸爸,你赶快想个办法吧,大姐不太对劲啊!”

    胡长宁拍拍他的肩膀,又将湘湘拉到身边,看着两张相似的漂亮面孔,没来由地生出几分骄傲,用哄婴孩般的轻柔口气道:“别担心,家里有那么多人看着,不会出事的!”

    秀秀在外头喊胡长宁去厨房,胡长宁只得去瞧瞧,临走还乐呵呵道:“你们别打架!”湘湘和小满面面相觑,同时发出不屑的哧声。

    除了箱子,湘湘还提回一个蓝布包袱,小满老实不客气地打开,拿出一大块里三层外三层包好的肉,馋得直流口水。湘湘斜了一眼,淡淡道:“这是沅陵晒兰,湘水要我带回来的,这是他送我的报酬,我们在沅陵讲好的。”

    砰地一声,晒兰掉落在包袱里,小满呆了呆,满脸迷茫地笑道:“真不敢相信,这胆小鬼能干出那么大的事情,十几个鬼子呐,他竟然没吓得哇哇哭,也没腿软……”

    “别说了!”湘湘厉声打断他,小满一拳头砸在桌子上,额头青筋直跳,湘湘猛地按住他的手,压低声音道:“你不要乱来,他们都出去了,你就是胡家最后一个!”

    “连你也这么说!”小满压低了声音气哼哼道,“你知不知道,他们都去了,都进了军校,都能上战场打鬼子,凭什么留我一个人看铺子看地,生意早做不下去了,还有大伯在守着,地又不会长腿跑掉,看什么看,明明是看不起我!”

    他囫囵在脸上抹了一把,呜咽道:“连你也看不起我,自己偷偷跑去学护士,都不跟我商量,去了也不写信给我,只跟你男人联系……大家都当我是不懂事的小孩,谁都欺负我!”

    这模样不正是个闹别扭的孩子!湘湘哭笑不得,只得反问一句:“你今年多大?”

    小满非常警惕地斜她一眼,扭头不理。湘湘黯然道:“我不是不写信回来,以前不知道自己真正要做什么,脑子里一片混沌,后来因为湘水送我才出了事,我没脸见你们。”

    小满顺手揉揉她的发,正色道:“这不能怪你,要是我去送,未必能做得比湘水好,他……确实是好样的!”

    湘湘重重点头,轻声道:“金凤的两个哥哥上次都阵亡了,她只说他们肯定不甘心,因为打的是糊涂仗,没有杀敌。后来我突然想通了,中国有四万万同胞,每个人想办法拼死一个鬼子,他们一路损兵折将,哪里能打下中国。你别老想着上战场,炮灰不少你一个,你得想法子多消灭几个鬼子,让他们在中国的土地上处处胆战心惊,那不比上战场的意义大得多?”

    小满挠挠头,决定再不跟这个“叛徒”讲道理,继续翻她的东西看,有一搭没一搭问问沅陵的事情。

    一会儿工夫,天已经黑透了,湘湘连日奔波,又淋了点雨,几碗姜茶下去还是有点晕乎乎的,正在火盆边和胡长宁说学校的事情,秀秀端来一大盆红红的葱花蛋汤,笑道:“奶奶说了,难得小姐姐回来,今天要等齐人吃饭,把你和姐夫的事情先定下来!”

    “真是胡闹,还在打仗,添什么乱啊!”胡长宁口里在反对,早就笑逐颜开起身打电话去了,湘湘只觉全身的血都冲到头顶,头又晕乎起来,往沙发上一瘫,简直有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小满送完火盆,决心不再触谁的霉头,一门心思守在湘湘的身边,腆着脸回到客厅,探头探脑一阵,发现只有她一个,乐呵呵地搬了条小矮凳坐到湘湘脚边,为她添了一碗滚烫的汤。

    汤是祛寒的,不喜欢喝也得喝,湘湘捏着鼻子喝了一碗,浑身直冒汗,又瘫在沙发上哼哼唧唧撒娇。

    时光仿佛回到从前,小满眉开眼笑,撩起袖子就要为她擦汗,胡长宁回来瞧见,眉头一拧,压低声音道:“小满,她要出嫁了,你注意一点!”

    小满梗直了脖子道:“怕什么,我们是双胞胎,湘湘是我家的!”

    胡长宁也承袭了奶奶的作风,动手的时候绝不会嚷嚷,湘湘自然不会提醒他,笑得在沙发上滚来滚去。小满哭丧着脸闪避,再次确认一个事实:世上哪里还有天理啊!

    一团混乱间,薛长庭引着一行人已走进客厅,虽然皆是满面倦容,都有掩不住的笑意,除了薛君山和顾清明,还有两位气势非凡的将领,小满都见过,一个是方先觉,一个是赵子立。

    湘湘噩梦再次重演,从沙发上一骨碌滚下来,顾清明赶紧把自己倒霉的小新娘拎起来拥入怀中,稍加安抚便推到方先觉和赵子立面前互相介绍。

    两人的名字湘湘并不陌生,这回和真人对上号,想起这可是真正的英雄人物,忍不住看直了眼睛。湘湘这双眼睛真是漂亮,犹如两丸养在上等白瓷中的黑珍珠,定定看人时,简直能把人魂魄吸进去,方先觉颔首微笑,用力拍拍顾清明的肩膀,用沙哑的声音道“恭喜”。

    “难怪你惦记了这么多年,这么漂亮又好玩的姑娘哪里找!”赵子立年少有为,加上性格直爽,又和顾清明年岁相近,并不像其他将领那么生分,和他开这个长沙姑娘的玩笑是经常的事情。

    顾清明只是笑,察觉到她又想逃跑,手臂紧了几分。很快,她不再挣扎,红着脸缩成一团,低头不语。

    小穆笑容满面地拿着封电报冲进来,不知闻到什么,电报还没给人,鼻子就开始用力吸气,薛君山敲他一记,假作恶声恶气道:“不准跟我抢肉丸子!”

    小穆垂涎多日,梦想成真,眼睛立刻闪闪发亮,立正敬礼,将电报交给顾清明,兴冲冲道:“顾老先生向您和胡家上下道贺!”

    顾清明接过电报递给胡长宁,笑眯眯地朝小穆比比后院,果不其然,不等几人反应过来,他的声音已经在后面厨房雷鸣般响起来,“奶奶啊,有什么好吃的?”

    薛君山没有发现湘君,连忙出来找,走到楼上,果然看到湘君在眺望远方,脸上的水痕已成冰霜。

    他心头一阵揪疼,解开大衣将她紧紧拥住,等她冻得僵硬的身体暖和些许,沉声道:“孩子的事情……是我的错,跟你没有关系。”

    事隔两三年,这还是两人第一次真正面对这个事实,他的语气虽然温和,湘君此时听来却字字如同利刃银针,满心刺得鲜血淋漓,当日的一幕幕又重现脑海。如果不是慌不择路跟乡亲们躲在一起,两个孩子说不定都有生存可能;而且她下手何其残忍,只要留一口气给孩子,平安就不会死;要是她胆子大一点,早点离开芦苇荡,腹中的孩子就能保住……

    察觉她的颤抖,他慌忙用大衣裹住她,毫不迟疑地单膝跪下,正色道:“我的错,我自己承担,你不要老是这样惩罚自己。算我薛君山求你,你不要找别人,好好把毛毛带大,百年之后进我的坟里陪我,咱们下辈子还做夫妻!”

    湘君猛地抱住他,泪珠簌簌落下,他急吼吼道:“别老哭啊,答不答应也给句话吧!”

    心痛到了尽头,她突然扑哧笑出声来,捧着他的脸,无比轻柔地吻了下去。薛君山还没回过神来,眨巴眨巴眼睛,用力将她勒在怀里,咧嘴大笑,“我就知道,像我这种有本事又痴情的好男人哪里找,不喜欢我简直没有天理!”

    大战在即,奶奶知道利害,人一到齐就喊上菜。胡长宁脑袋一拍,兴冲冲跑去抱了一罐收藏多年的酃酒,口口声声要痛饮一场,方先觉抬手制止,正色道:“日军已经在新墙河北岸下游集结完毕,这酒还是等打完再喝吧。”

    饭桌上突然静了下来,湘湘这才想到还有事没说清楚,讪讪道:“打仗了,我明天就要去报到啦!”话一出口,她又觉察场合不对,刚伸出的脑袋又缩了回去。

    顾清明附耳轻笑,“学到本事啦,真行啊,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夫人!”

    这最后两个字让湘湘彻底成了煮熟的虾子,筷子也拿不稳当,掉了一次又一次,顾清明身边的胡刘氏耳朵尖,悄悄递个眼色给奶奶,两人皆松了口气,相视而笑。

    看她出了丑,小满顿觉出了口恶气,笑得特别大声,正好给湘湘找到靶子,在桌子下连踢了他几脚。

    奇怪的是,小满挨了“暗箭”也不见叫唤,笑得口歪眼斜,旁边的顾清明仍然正襟危坐,只是脸上的肌肉在隐隐抽搐。

    “小满,你去厨房看看骨头汤熬好了没?”关键时刻,最清楚他们那些鬼把戏的奶奶发话了。小满正好报了仇,志得意满起身跟她说悄悄话,“你刚才踢错人,笨蛋!”

    湘湘这回完全蔫了,头几乎低到了和碗平行,赵子立终于看出端倪,含笑道:“小顾,你夫人不舒服吗?”

    薛君山冷哼一声,“还不是大人惯出来的,丢人现眼!”

    薛长庭用力咳了一声,薛君山只得偃旗息鼓,和湘君两人继续眉眼传情。自从他进了军营,一心扑在训练上,两人见面的机会少之又少,多看一眼就算赚了。

    这次是顾清明的父亲要大张旗鼓地给两人定下来,以便有人照顾他的生活,而胡家比他还着急,这才有了今日匆匆的相聚。对这个状况奇多的长沙夫人,顾清明真是又爱又恨,别家的夫人都是端庄有礼,落落大方,只有自家这个活脱脱一个湖南红辣椒,好看是好看,尝到味道还真够呛。

    一顿饭吃得暗潮汹涌,要是依照往常的脾气,湘湘早就拍桌子走人,可今天是她的好日子,虽然怎么看也不像,毕竟跟喜欢的人事成了,不怕他再翻脸不认人,就冲这点,小满的挑衅还是暂且忍下来,等以后再收拾他。

    两位客人恍若未觉,来个速战速决,匆匆告辞离去。只有顾清明反应快脚也快,赶上了送客,其他人还没起身,他们就不见了踪影。

    湘湘终于结束酷刑,被顾清明拉走了。厢房里暖烘烘的,火盆烧得正旺,顾清明把军大衣脱下来挂好,回头一看,湘湘还是惊魂未定的表情,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戏谑道:“夫人,以后帮我脱衣服挂衣服这些事情都是你的,别忘了。”

    不说还好,湘湘转身就逃,走到门口,到底想起这里是自己的房间,他是自己要共度一生的男人,只得停下脚步靠在门上发愣。

    这一天虽已等待多日,她仍然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目光从军大衣扫到火盆,从黑漆漆的电灯扫到闪烁的煤油灯,就是不敢落到他身上。他长叹一声,只得亲自动手,将她拉到身前,轻笑道:“怎么,不是你说的让我等你,等到了就想反悔不成!”

    她一颗心怦怦直跳,悻悻然道:“我没有反悔,可你不能看我喜欢你就老逗我玩,还动不动骂人,我也是有自尊的!”

    也只有这些辣妹子才够胆如此赤裸裸地告白,顾清明感慨万千,尝遍长沙的美食,感受到长沙人乃至湖南人的热情好客,这一次又觉出做长沙女婿的好处,她的心思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不用费心去猜,他也终于设想出以后相处的模式:有一说一,不要绕弯子,因为她远比他想象的要简单和好对付。

    他收敛笑容,深深看进她墨黑的眼底,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道:“要是逗你玩,用得着等你三年,并且大力宣扬我是长沙女婿,逼得我父亲等不及先低头,听凭我这个长沙女婿耗在这里守卫家乡?”

    比起两人稀里糊涂的婚事,这才是真正的好消息,湘湘只觉一把火从心头烧遍全身,虽然无比煎熬,却始终舍不得挪开视线。

    这个目光坚定、斯文俊雅的青年一直喜欢自己,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往事历历在目,她终于找到他喜欢自己的蛛丝马迹,兴奋莫名,又有几分委屈不甘,羞答答道:“你还没好好追求我,不公平!”

    片刻的愣神之后,顾清明突然爆笑出声,湘湘气急败坏,攀着他坚硬如铁的手臂去捂他嘴巴,他的笑容渐渐轻柔,就势将她揽在怀里,闪闪发亮的眼睛渐渐逼近。她吓傻了,嘴巴和眼睛瞪成同样的圆形,而后,一种奇特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个无比温软的东西落在她眼皮、鼻尖、尖尖的下巴,最后柔柔地堵在她唇上。

    窒息前一刻,那温软的物事终于离开,她有如涸泽之鱼,下意识抓住他手臂,大口大口喘息,几乎浑身瘫软。

    他终于良心发现,将她抱到床头坐下,嘴角噙着一抹惑人心神的笑,一下下拍着她胸口为她顺气。良久,两人目光再次交缠,他的声音突然有奇特的喑哑,还带着几许迟疑,“明天……你真的要报到?”

    说到自己的得意之事,那迷蒙的眼睛立刻放射出夺目光彩,她来了劲头,揪着他的衣襟坐直,扳着手指头向他历数“护校风云”,开始他还兴致勃勃回应,等她絮絮说到沅陵的美景,他精疲力竭,嘴角努力弯了弯,往后一倒,就此沉沉睡去。

    她还有些不尽兴,嘟哝两句,扯过被子囫囵盖住两人,抱着他手臂蹭了蹭,微笑着进入梦乡。

    门外,小满像无头的苍蝇钻来钻去,一会找胡椒,一会找山楂,一会去烧茶喝,奶奶眼不见为净,进房间拜菩萨老爷去了,秀秀坐在厨房就着煤油灯碾红曲,准备明天做夫子肉吃。

    走到不知多少趟,等待的人还是没有出来,而熟悉的笑声一直响彻耳际,小满犹如被人兜头浇盆冷水,穷极无聊,抢过秀秀手中的碾子,发泄一般疯狂地碾。

    秀秀慢慢蹲在他面前,把从碾槽跳出来的红曲捡进去。小满打开她的手,恨恨道:“你不是也不理我么,走开走开,找你的小陈哥哥去!”

    看着他扭曲的脸,秀秀没来由地想笑,小满龇牙咧嘴向她挥舞拳头,秀秀一点也不受威胁,故意笑道:“小姐姐是顾家的!”

    “谁说的,是胡家的!”话一出口,小满突然泄了气,哭丧着脸道,“老人家说得没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养女儿一点用也没有,一个两个都是一样,有了男人就不要兄弟!”

    “我是胡家的!”秀秀的声音虽轻柔,却有不容忽视的坚定。小满傻眼了,目光几乎胶着在那柔和得不可思议的面容上,还以为刚刚是幻觉。

    然而,他的耳朵好得很,秀秀迎着他的目光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默默将碾子接过去,继续埋头做事,仿佛刚刚一切不曾发生。

    她一缕头发支楞在头顶,看起来如同高耸的鸡冠,十分好笑,只是小满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了,以无比轻柔的手势将那缕头发按下去,心头一颤,又顺手揉乱了她的发,拖曳着脚步走出厨房。

    经过充满笑声的厢房时,他再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抬头窥视。

    七

    大雪纷飞,从民国三十年十二月二十七日一直下到三十日,天地换了新颜,整个长沙看不到焦黑的断壁颓垣和枯树野草,全成了一片茫茫的白。

    除了士兵,街上难得见到人,也辨不出哪里是街道,哪里是住房,城东城南城北三个指挥部和岳麓山上算是长沙最热闹的地方,不时可以看到士兵跑来跑去,都带着大战在即才有的紧迫之色。

    大雪也掩盖了所有气味,将整个世界还原成淡淡的腥甜,那是鲜血的味道,自二十四号开战以来,整个长沙城就弥漫着这种味道,从最初的雨夹雪到这三天茫茫的大雪,仿佛都是带着血腥味从天而降,使得百姓愈发惊惶。

    因为经验不足,湘湘并没有被派上前线,在长沙城南的战地医院任职。虽然离家还算近,但源源不断的伤兵从前线运下来,她哪里有时间休息,累了就在休息室囫囵打个盹,才几天工夫就憔悴下来。

    这一次前线下来的大多是20军的士兵,20军是川军,装备最差,一人只有一身夹衣,平时还能扛过去,偏偏赶上这种恶劣天气,前线不能烤火,一个个冻得死去活来,除了战斗负伤的,大多冻伤,许多人要截肢,战地医院条件差,截肢后能不能活下来只能完全靠运气。

    奶奶放心不下孙女,顶风冒雪来过一次,那天刚好一个十七八岁的川娃子抬下来,因为久久趴在战壕里,两条腿失去知觉,而左腿完全青紫,必须马上截肢。

    奶奶等不到人,老着脸皮求人带她进去,结果老远就听到那娃儿的惨叫,而后湘湘端着盆子出来,神情有些恍惚,竟没有认出她来。奶奶掉头就走,从此再没来过,再不嚷着要湘湘回家。回去后,她一边骂老天不长眼,一边夸老天冻得好,最好冻死几个鬼子,每天一家家去敲邻居的门收集棉花,并把家里所有积存的棉花都取出来,拆了最结实的土布衣服,叫上胡刘氏和秀秀一起做棉衣棉裤,再要小满送到湘湘的医院。

    在小满眼里,湘湘穿着臃肿的棉衣,外面罩个护士服,端个托盘走来走去处理伤员,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一直不肯相信,那老是黏着他的娇滴滴小姑娘成了独当一面的护士,做起事来恍若变了一个人,沉稳大气,端庄大方,当然,还有说不出来的美丽——他家的湘湘不美谁美!

    小满带着几分骄傲削尖了脑袋要加入,用肉丸子腊肉等等贿赂了红十字会的某位负责人,成了一名光荣的担架队员。有他八面玲珑的功夫,没几天就和这些医生护士伤兵打成一片,当然,他的目的也达到了,人人都知道他和湘湘是双胞胎,对两人另眼相待。

    湘湘拿这个好出风头的家伙一点办法也没有,见他能真正帮点忙,也就听之任之。小满一入人堆简直像装了机关,根本不知道累,成日里插科打诨,让沉闷的医院笑声不断。

    小满觉得四川话里“湘湘”的发音好听,竟然也跟着一起叫,把“湘湘”两字叫得悠扬婉转,他一叫大家都起哄,湘湘气得直冒烟,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小满最喜欢跟老兵交朋友,听他们讲打仗的经历,收集不少情报后,俨然比顾清明这个参谋还要厉害,讲起打仗来头头是道。顾清明有天深夜偶尔来看过一次,被他叽叽嘎嘎缠了一阵,气得拂袖而去,湘湘追出来没见到人,把小满打得满地爬,不过从此她得了个“恶婆娘”之名,无人敢惹。

    出乎意料,一贯懒得出奇的小满这一次坚持下来,而且干劲越来越足,抬担架跑得最快,累了缩在哪个满身污血泥水的兄弟身边就开始呼噜,渴了抓把雪就往口里塞,热水都省着给伤病员,若不是这家伙还是整日嬉皮笑脸,湘湘哪里肯相信这是自己那娇生惯养的兄弟。

    左腿截肢那川娃子这两天情况不太妙,湘湘多长个心眼,得闲就去看看。跟其他闹闹嚷嚷的兵不同,小兵知道她们很忙,非常乖巧,痛起来也不出声,不过小兵最喜欢跟她聊天,说她像自己的姐姐,他姐姐嫁人嫁得早,上次家里来信说已经生了娃娃,是他姐夫家三代单传的独苗苗,金贵得很,他一直惦记着早些回去看看,给娃娃取个小名,以后好养活。

    已经半夜了,小兵似乎有些犯困,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说,湘湘哪里有这么多时间,眼看聊不下去,只得将正在迷糊的小满拎过来,小满跟抽了筋的蛇,就势软在小兵身边,撑着脑袋傻笑。

    小兵还当他在听,立刻来了精神,得意洋洋道:“小满哥,我老家有诸葛亮的纪念堂,我姐姐带我去过,私塾老师也带我去过,要我们在那里背《出师表》……”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小满随口接下来,不过统共就记得这么一句,摸摸自己滚烫的脑门,朝他扯扯嘴角,昏沉睡去。

    小兵反反复复念着这一句,带着两行清泪,慢慢闭上眼睛。

    旁边一个兄弟见两人情形不对,连忙叫湘湘过来,看到小满通红的脸,湘湘这才明白他刚才迷蒙的眼神从何而来,急得跳脚,连忙叫人把他拖到休息室治疗。还好有个熟练的护士接手,她松了口气,出来看那小兵的情况,发现大家神色有异,立刻醒悟过来,眼前一阵眩晕,探视确认之后,召人将小兵抬走,即使这些天见惯这些场面,语气仍有几分哽咽,见大家都定定地看着自己,只得收敛心神,迅速着手消毒,防止交叉感染。

    等到湘湘歇下来去看小满,才发现情况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乐观,双胞胎在娘肚子也有较量,小满生下来比她个头大,健康得多,她一路病恹恹地长大,做了女人后反倒精神了,而他要不就不生病,一病都是大病。她一遍遍用酒精擦拭他的身体,积压多日的恐慌如潮水般袭来,欲哭无泪。

    大雪渐渐停了,外面透进熹微的光,从窗户一眼望过去,天地仿佛纯净无瑕,而高高低低的,不正是纪念死者的雕塑,沉默而凄怆。时隔多日,她第一次觉得累,她突然想起,这些四川小兵其实跟小满差不多年纪,死在他乡,他们的姐妹和父母爷爷奶奶怎么办,他们也是家里的宝啊!

    不止是中国的士兵,日本人也是人,都有父母姐妹,这些青年一批批死在异国他乡,他们的父母姐妹要怎么办?

    而且,同样是人,同样是血肉之躯,他们为什么会把中国人当成牲畜屠宰,连没有读过书的乡下老人都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知道不要作孽,他们的文明和中华民族同源同根,为什么他们就不知道,非要用枪炮打开中国的大门,挥舞屠刀,大开杀戒!

    迷迷茫茫间,她仿佛又回到几年前,那时她不懂这场战争,一心想逃,事到如今,她还是没有明白这场战争,还是有逃跑的冲动。

    一瓶酒精用完,她还恍若未觉,拼命想倒出什么。小满仍然满身滚烫,呼吸接近虚无,她定定地看着,愈发觉得他的样子真好看,跟看自己一样,看了十多年,每次都觉新鲜。

    他沉睡的模样更好看,眉头舒展,嘴角上扬,还是天塌下来也不怕,标准的长沙男人。只是,这一次他睡得真沉,如同再不会醒,跟那么多四川小兵一样。

    她停止无谓的努力,抱着空空的瓶子,泪珠终于断线般落下来。

    老院长不知何时推门进来,在门口看了一气,见她丝毫没有反应,轻叹一声,去自己房间打了个电话,抖擞精神出来指挥,让坚守几天的医生和护士轮班休息。听到外面嘶哑的呼唤,湘湘终于回过神来,随口应了一声,又开始为小满擦腋窝,一边探视他的脉搏呼吸等情况。突然,休息室的门被人踢开,她还没反应过来,脑袋就吃了一记,顿时耳朵嗡嗡作响,还没起身,眼前就是一片昏天暗地。

    她残存的意识里,一只恐怖的大手将她拎起来拖出休息室,遭遇同样命运的还有小满。在川音的怒骂声中,两人被拖出医院,用被子包在一起,囫囵塞进车里,风驰电掣而去。

    雪过天晴,银装素裹的岳麓山和滔滔湘江相互辉映,美得惊人,顾清明领了任务,一路急匆匆来到爱晚亭,北风扑面,他揉揉酸涩的眼睛,拿起望远镜远眺战场,那方原本晴朗的天空早已黯淡无光,即使隔着湘江,隆隆枪炮犹如响在耳际,震耳欲聋。而战区独立炮兵旅正驻扎在岳麓山,支援长沙守军的作战,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连岳麓山漫山遍野的大雪消融也无法减弱半分。

    看了一会,视线渐渐有些模糊,他放下望远镜,抓起一把雪狠狠擦在脸上,脸干净了,人也精神了一些,他下意识回头看看司令部指挥所的方向,摇头苦笑。

    赵子立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在他肩膀狠狠拍了一记,一改连日来的阴沉,黑黢黢的脸上有一丝戏谑之色,“别担心你家的漂亮夫人,南边是方先觉在守,肯定丢不了!”他顿了顿,悄声道,“据可靠情报,日军弹药不足,这场仗打不了多久了!”

    顾清明惊喜交加,拉着他就往指挥所跑,赵子立笑眯眯道:“别着急,司令已经安排好了,别忘了,截他们补给线我们最有经验,前两次都起了重大作用。话说回来,你还是别小看了游击战术,关键时刻,那些熟悉地形的家伙就是比正规军强!”

    “我哪里敢小瞧,上次不就是他们帮了大忙!”想起过去的奇谈怪论,顾清明颇有些尴尬,赵子立也不多说,笑道:“我还一直没问呢,做长沙女婿的感觉如何?”

    顾清明脚步一顿,回头指着硝烟弥漫的长沙城,以前所未有的郑重道:“以前在各地跑来跑去,没有什么归属感,现在我的家就在那里,保卫长沙的心情更加急切,你明白吗?”

    赵子立也抓了一把雪狠狠抹脸,仰头哈哈大笑。

    暂时的放松并不代表战场形势的立刻扭转,回到指挥部已是下午一点,赵子立扔下他去找薛岳,让顾清明径自回来。

    作战室内,几个作战参谋齐聚一堂,皆是神色冷峻。顾清明刚刚得到好消息,尚有一丝兴奋,率先开头说了一下刚刚看到的情况,末了笑着加了一句:“李军长把所有军用民用船只撤走,其实大可不必,有了方师长等人,还不到破釜沉舟的地步呢!”

    无人回应,大家目光都直直盯在作战地图上,犹如他是局外人。

    因为重庆方面有人“关照”,一直以来,大家对他的态度都有些不冷不热,连薛岳等上峰对他也是惹不起躲得起,后来他做了长沙女婿,加上尽心尽力做事,这种情况才算好了一些,如今像这般刻意的闪避,倒是好久未见。

    他很快想到了缘由,前两天薛君山又犯了事,战事紧张之时擅离职守,送那对犯病的活宝回家诊治,方先觉一状告到他这里,一点情面也不给,把他骂得半死。方先觉治军严格是出了名的,算是看在他的面子上才收了那土匪一样的薛君山,犯了事他自然脱不了干系。

    想起胡家那些蛮不讲理的老老少少,他没来由地灰心,往凳子上一坐,电话催命般响起,一人接了,轻轻应了两声,将电话拿到他手边。

    他颇有些惊奇,很快又转为郁闷,作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参谋,打过来找他的几乎没有,有也是胡家又出了什么状况,他接过来一听,果不其然,不是方先觉是哪个!

    情况紧急,方先觉没一句多话,用嘶哑的声音道:“小顾,2营的官兵大多数阵亡,派兵增援已经晚了,金盆岭守不住,战况将十分危急,刚刚我下令炸了整个阵地,对不起,这场仗打完,我自去向胡家奶奶请罪!”

    “你炸了金盆岭跟我说什么对不起!”话没说完,对方已经火急火燎挂了,他还在发呆,一个参谋将话筒接过去放好,用力拍拍他肩膀,埋头继续看地图,一边研究讨论。

    “完了!”从头到尾,他只说了这两个字,一巴掌打在额头上,打得眼睛都红起来,众人目不转睛看着他,满面肃然,沉默不语。

    他迅速镇定心神,霍然而起,加入他们的行列,饭菜送来也没动一口。

    对秀秀来说,外面的事,包括战争和政局变化,都离自己非常遥远,能不打听就不打听,要不是哥哥和姐姐拖着,她丝毫不会想到出来帮忙,从父母到湘泉和湘水,她小小年纪看够了死亡,她也害怕。

    用白布盖了几个战士僵硬的尸体,她头晕目眩,腿肚子打颤,竟是一步也迈不动了。好在一位不相识的姐姐救了她,让她跟着去家里拿白布,于是,持续很久的晕眩之中,她得到一个坏消息。

    秀秀不知道如何告别好心的姐姐,也不知道如何回来,走到家时日头已经开始偏斜,薛长庭正在打盹,头一点一点,嘴角挂着口水,十分好笑。

    秀秀笑不出来,慢慢走到他脚边蹲下,声音轻得如同自言自语:“亲家伯伯,要是姐夫阵亡了怎么办?”

    薛长庭不再点头,微微睁开眼睛,慢腾腾起身,昂首向天诡异地笑了笑,竟不理会她,负手踱进自己房间。

    看着他佝偻的背影,秀秀哭都哭不出来,她本不是一个有主意的人,遇到这种事更是神思恍惚,只觉每个人的脸都在脑海里绕,既舍不得看到姐夫破碎的尸身,更舍不得让这个家毁了。

    奶奶笑眯眯地走回来,用细细的麻绳拎着一块肉,看到秀秀,高高举着肉向她炫耀,笑得满脸皱纹成了花。

    秀秀最怕见的就是她,奶奶疼男孩,对孙子孙女婿好得让她妒忌,要知道薛君山没了那还了得。来不及对她在战争中神奇的觅食本事表示赞叹,秀秀挤出一丝笑脸,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

    刚一转身,奶奶笑容立刻僵在脸上,手慢慢放下来,压低声音道:“秀秀,出了什么事?”

    秀秀浑身一震,犹如中了定身咒,恨不得缩成小小的一团。

    啪地一声,肉掉了下来,奶奶扶着门慢慢瘫坐在地。秀秀飞奔过去,又不敢惊动别人,咬着唇颤声道:“我也不能确定……应该是大姐夫……您别着急……节哀啊……”

    奶奶眼睛一瞪,突然扣住她的手腕,五指如箍,几乎一根根掐进她肉里,秀秀疼得冷汗直冒,连连倒吸凉气。奶奶将她迅速往外推,压低了声音嘶吼,“把你大姐叫回来,把你哥叫回来,把小满叫回来,把湘湘叫回来,还有小顾,都叫回来,都叫回来……”

    在她语无伦次的凄厉余音里,秀秀撒腿就跑,却也不知道先去哪里,先叫谁,一直跑到脚步虚软,猛地扑倒在地,呆呆看着杳无人迹的大街和破败不堪的城市,不禁悲从心起,嚎啕痛哭。

    最后,她还是去了医院,只跟湘君说奶奶找人回家。幸好湘君并没有奶奶的眼睛那么毒,根本没看出来她已经有点语无伦次。湘君目光飘忽一阵,嘴角弯了弯又垂下来,忽而再次弯了弯,伴随着干涩的笑声,摸摸她鸡窝一般的头发,拉着她慢慢往家里走,越走脸色越白。

    磨磨蹭蹭回到家,天色已有些阴沉,奶奶竟然把案板搬到院子里,剁得惊天动地,那一点点肉剁得粉碎,连肉色都看不出来。胡长宁目光如同粘在棋盘上,手里攥着一枚棋子,攥得骨节发青。

    看到两人,奶奶横眉怒目道:“养你们有什么用,每天都叫我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家照顾你们, 我现在还能动,要是做不了怎么办,难道你们想饿死我老人家!”

    配上剁肉声,奶奶的威吓着实让人胆战心惊,两人僵在当场,秀秀想去接手,胡长宁突然手一松,棋子骨碌碌滚过来,秀秀连忙捡起来送过去,胡长宁和和气气道:“仗要打,日子还是要过的,湘君,奶奶确实身体不行了,你妈妈更吃不消,以后你来当家吧,等下我就把家里的底交给你,你好好计划,不要怠慢了几位老人家。还有,等打完仗把平安接回来,你好好管教,不要让他在乡里玩野了。”

    奶奶顺势把菜刀往案板上一砍,气咻咻道:“养你这个儿子真是没用,糊涂一世,到现在才想起要让小辈接手,也不想想你妈有多累,以后我凡事不管,伙食不好都找你大女儿算账!”

    说完,她掉头就走,一边把心爱的围裙脱下来,找不到地方放,竟就势砸到地上,将自己房间的门关得震天响。

    秀秀把刀拔出来,闷头剁肉,湘君迟疑半晌,慢慢抬头,目光一一扫过这栋大屋,笑得无比虚幻,让人心底发毛,胡长宁的手又不自禁地颤抖,只得藏在袖中,用力握紧拳头。

    湘君看了一气,拖曳着脚步走向薛长庭的房间,胡长宁开口叫住她,强自镇定心神,用最平淡的语气道:“湘君,你跟亲家公讲一下,以后不要把饭菜拿去房间里吃,还把房门关那么死,都是一家人,没必要这么见外。”

    湘君轻轻应了一声,敲了敲门,没听到任何回应,还当自己敲门声太轻,用力捶了一记,门应声开了,薛长庭穿得齐齐整整躺在床上,看起来睡得很沉,而床榻上放着许多大碗,全都堆得满满的。

    八

    “天炉战法”起了作用,民国三十一年元月四号开始反转,日军被各军围追堵截,打得七零八落,长沙之围得解,仗也快打完了,只是亲人们长眠于长沙这块土地,再也醒不了,再也回不来。

    元月五日,听说上头命令要将守城战场原样放置,不予清理,等待国内和友邦人士来视察,胡长宁既不甘心又不死心,强打精神,赶忙带着小满出门,偷偷摸摸去阵地看了一圈,准备带回薛君山的遗骨,只是什么也没找到。胡长宁急火攻心,回来就病倒了,而胡刘氏得知消息更是大病不起,全靠奶奶一人独掌。

    奶奶豁出脸面不要,连日在街头跳脚痛骂,骂上头那些人长了猪脑壳,天寒地冻,让所有烈士在战场上晾着接受“参观”,简直莫名其妙,不拿人当人。

    消息渐渐传开,局面终于扭转,元月七日,小满从预10师师部回来,带回了一个“好消息”,金盆岭阵地的将士因为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尽数进了英雄冢,而各部队连同返城的百姓一起立即着手收容烈士,让烈士入土为安。

    奶奶终于偃旗息鼓,拉着秀秀两人连日赶做灵屋和冥衣,而小满不敢再跑开,整天守在家里帮忙,这才知道照顾这个家有多么艰难,大到钱银的收支管理,小到一蔬一饭,哪件事不要人操心,真是劳心劳力。

    元月九号,事情终于办妥,公馆正厅改成了灵堂,正中的墙上,薛君山和父亲的遗像并肩而立,在白花丛里笑得张扬。小满一边埋头烧报纸,一边喃喃低语,报纸很快成了灰,他抬头咧嘴一笑,“姐夫,咱们打赢了!”

    旁边用桌子隔开的小小空间里,湘君一身黑衣坐在小板凳上烧纸钱等物。火盆的灰已经满了,灰簌簌而落,沾满了她的脚上身上,她毫不在意,每一张每一件都烧得无比用心,火光为她苍白的脸添了几分颜色,更加显出消瘦和沉静——从二号傍晚,她就一直这样沉静,眸子如同两口深深的井。

    顾清明告了假从岳麓山下来,先去了湘湘的医院,刚绕到医院所在的街口就看到一人踯躅独行,头几乎垂到胸口。

    “湘湘!”小穆低叫一声,又连忙改口叫了声“夫人”,回头看向顾清明,刚刚灰蒙蒙的眼中如有两团火焰燃起。

    不用看就接收到他传来的兴致勃勃消息,顾清明瞪他一眼,跳下车揉了揉脸,让脸色看起来好看些,带着浅浅的笑容迎上前去。湘湘仿佛感应到什么,停下脚步怔怔看着他,顾清明笑容又盛,朝她遥遥伸出双臂。

    出乎意料,她没有欢呼着跑来扑进他怀里,只是一直默然看着他的眼睛,眉目间丝毫不见悲喜。

    他心头微颤,但是双臂一直没有放下,举到手臂酸软时,才终于等到她,将她拥到怀中。也许是周围硝烟正浓,两人丝毫没有劫后重逢的喜悦,他慢慢放开她,回身大步流星离开。她胸膛挺直了些许,踉踉跄跄跟在他身后,不发一言。

    回到家,秀秀正在门口拆一刀纸钱,见到两人前后脚进来,竟不知该如何开口,将拆分好的香烛纸钱递给湘湘,湘湘并不急于去接,定定看向客厅袅袅的烟雾,满脸迷茫。

    秀秀的手僵在当场,瘪着嘴强忍着不要嚎哭出声。顾清明连忙接过,拉住湘湘的手一直往客厅走,只是没料到湘湘不知发了什么疯,赖着不肯挪脚,他怒不可遏,一把扣在她腰际,硬生生横扛了进去。

    两人的出现并未引起注意,小满跪坐到一旁,将火盆让出来,低垂着眼帘,满面水光。

    看到薛君山大大咧咧的笑脸,湘湘迷蒙的眼终于瞪圆了,透出些绝望的气息,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顾清明心头一软,将她扔在蒲团上,自顾自点香烛,又将纸钱点燃丢入火盆,眯缝着眼睛看着红红黄黄的火焰跳跃,不知道在想什么,满脸冷肃,加上那泛着青色的脸,简直如同鬼煞。

    此时此刻,什么话都嫌多,小满看湘湘实在抖得可怜,爬过去拽住她的手,两人四目相对,湘湘一口咬在唇上,顿时鲜血淋漓,小满慌了神,连忙去帮她擦,谁知湘湘狠劲还没过,又一口咬在他手上,泪水潸然而下。

    湘君就在一旁,两人哪里敢有什么大动静,小满忍着疼揉揉她的发,满脸凄然,顾清明冷冷看着这一幕,幽幽开口:“大姐,姐夫阵亡了,你有什么打算?”

    湘湘浑身一震,突然松口,慌慌张张爬起来,只是太过激动,站立不稳,正栽到他脚边,茫然无措之间,猛地抱住他的腿,仰头看着他,用力摇着头,眸中是惊惶的乞求。

    顾清明心头一股无名之火腾腾烧起,就是因为他们一家人互相之间的刻意维护,才会有今日的结局,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人死了,大家都活不下去!

    然而,不正是这种浓浓的亲情,让他十分享受且深深为之感动。他突然红了眼眶,将她抓起来用力推向小满,小满慌忙接住,攥紧了拳头,对他怒目而视。顾清明恍若未觉,五指用力扣在桌边,向薛君山递个歉意的眼神,眼睛一闭,就势将桌子拖开,而湘君沉寂得毫无生机的脸就这么扑入大家视野,令人几欲窒息。

    湘君显然也被他吓了一跳,在他青筋暴起的拳头上盯了一气,凄然一笑,起身慢慢走了出去。

    “站住!”顾清明强抑心头的翻涌,瓮声瓮气道,“一个小小的错误,不值得你们赔上这么多条命,你懂不懂!”

    湘君脚步一顿,苦笑着摇头,仍然沉默如冰,转身进了房间。秀秀满脸惊惧,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冲上前挡住她关门的手,湘君柔柔一笑,竟真的不关门,进去收拾衣服。

    顾清明心头似有只猫在抓,恼恨这些人的冥顽不灵,又心疼小妻子,咬了半天牙,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将湘湘拉起来,高声叫小穆去打热水,一边将她连扛带抱弄到厢房。

    热水打来了,顾清明用毛巾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擦去她唇角的血迹,看她那要死不活的样子又郁闷不已,泄愤一般擦她的脸。湘湘终于回了神,看那铁青的面色,不禁有些心寒,轻声道:“你为什么要刺激我姐姐?你到底有没有当他们是家人?”

    顾清明剑眉倒竖,将毛巾重重砸进面盆,拂袖而去。

    亲人过世了,剩下的还得活下去,而且应该活得更好。奶奶一直这么认为,活得好才能对得住他们的牺牲,才能让他们九泉之下瞑目。

    胡长宁倒下了,胡刘氏也病了,湘君没指望,家里能做事的只剩下那对小家伙,还好以前一贯不管事的小满挑起了重担,从药店棺木花圈寿服到一日三餐全包揽下来,每天马不停蹄地跑,总算是把事情安排妥当,也为薛君山买了上好棺木,准备立个衣冠冢,以后找个好去处安置。

    库房里,奶奶一个个坛子看过去,终于把中午的菜备齐,腊肉是少不得的,朴豆角做得不错,可以炒肉末,这次做的白辣椒很辣,炒鸡杂应该很下饭……端着满满的托盘起身,她突然有些晕眩,心头一紧,靠在墙上歇了会,对着小窗透进来的光亮摇头苦笑,“老头子,你慢点叫我去陪你啊,孙子还没成亲,你难道放心得下?”

    寂静中,无人回应,如同以前无数个夜晚。她敲敲脑袋,把留给顾清明的最后一边野兔子拿出来,这才脚步蹒跚地走出去。

    果然,迎面而来的正是小穆。小穆端着盆水,满脸堆笑地给她行礼,又想起此时不是笑的时候,连忙抿紧了嘴,目光直直落在她的托盘上。

    “湘湘回来了吗?”

    看到奶奶脸上有笑容,小穆明显松了口气,赔笑道:“回来了,都回来了,是您孙女婿去接的,两个好久没见,正在厢房里那个那个呢!”

    奶奶轻笑出声,离开的脚步有力了许多,小穆看着她的背影,用力吞着口水,嘴角一咧,又努力绷着脸走了。

    顾清明让小穆把水端进去,慢慢走到梧桐树下,努力平复心头的怒火,这时候他不想生气,可更不想看着这个家毁掉。他不禁生出几分豪迈之气,以前是薛君山照顾一家人,现在薛君山没了,他应该挑起这个担子,不为湘湘,就为了这家人给他无微不至的关怀。胡家乡下的美味佳肴他连吃带拿,每次都是满载而归,只要他一来,年迈的奶奶肯定亲自下厨,精心准备饭菜,而他甚至连聘礼都来不及张罗,连个像样的婚礼都没有,胡家都是厚道人,何曾多说过一句。

    客厅里,小满正在收拾,这些天太忙,头发来不及剪,前额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眼睛,显得脸格外小,格外稚嫩,还带着些小痞子的味道。顾清明无奈地想,他确实还小,又被一家人这么宠着,想长大都难,自己十九岁时也不过是个热血青年,整日里做些不切实际的美梦,想办实业,想自己造飞机,甚至还想做总理……要不是后来日本鬼子打进来,他哪里会有今日。

    顾清明慢慢走到门口,斟酌着一字一顿道:“把你一家带去重庆吧,我家在重庆有房有地,全部都归于你们的名下,作为聘礼。”他顿了顿,柔声道,“那么多部门都撤到贵阳和重庆,你爸爸的大学迁走了,中学都迁到湘西一带,你们何必放弃一切,在长沙苦捱?”

    小满瘦削的背脊慢慢直起,并没有与他满怀期待的目光相迎,而是定定看向墙上那张扬的笑脸,咧嘴一笑道:“几位老人身体都不好,哪里走得动,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什么都无所谓。”

    他的声音轻柔,却有不容忽视的坚定,顾清明泄了气,不想回去跟湘湘针尖对麦芒,学着他们的样子搬了条小板凳坐在梧桐树下,看台阶上的秀秀做事。

    秀秀面前的笸箩里不少各色纸片,还有做好的金条银锭,顾清明拿了一个银锭翻来覆去地看,想起有关这个混蛋连襟的风言风语,不由得摇头苦笑。虽然胡家从不提以前的事情,顾家是有头有脸的人家,自然不会随便找个媳妇。顾老先生对家世清白而且一门皆是读书人的胡家虽然满意,收到不少情报后,对胡家这个大女婿却十分憎恶,一直让他成亲就搬出来另立门户,甚至连地方都找好了,就在小吴门的唐生智公馆附近,那里是第九战区长官部,守卫十分森严,又能与官长们常来常往。

    放在过去,薛君山就是强占民女的恶霸,小满被他打断了腿,连湘湘也被打过,刘明翰吃了闷棍,躺了许久才能去南岳参加游击干部训练班,薛君山坏事做尽,到了这个时候弃恶从善,终于得到湘君的爱情和胡家的亲情,不得不说他真有运气。

    人这辈子,到底怎样才对呢?他满心纠结,没来由地害怕,怕某天自己也壮烈了,丢下孤儿寡母,凄凄惨惨戚戚。

    也是如此近距离地面对死亡,他才知道以前的以血肉之躯报国的志向是多么可笑,他死了,他年纪轻轻的夫人怎么办,哪里会有像他这样的人来逼她警醒,鼓励她坚强地活下去。

    他突然觉得满心绝望,手一紧,银锭立刻瘪了。

    秀秀见他一直拿着银锭翻来覆去地看,还当他喜欢,沉默着拿了几个塞到他手里。顾清明有些傻眼,将银锭送到笸箩里,朝她笑了笑,起身去找湘湘。既然两情相悦,相聚的时间这么短,何必老跟她生气,凡事忍一忍不就过去了,炮火无情,不要到了阴阳两隔的时候再来后悔。

    这时,湘湘端着盆出来,他连忙接过,在心中斗争了许久,硬着头皮道:“我乱发脾气是我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湘湘微微一愣,眼睛和嘴巴又成了同样大大的圆,顾清明看得好笑,又无比感动,自己稍微表现一点柔情蜜意就能让她失态,何必再自寻烦恼,整日跟她过不去,如今两人心意相通,她的欢喜,不也是自己的欢喜。他心头一动,趁着接盆子的一刹那,俯身在她唇上轻啄了一记,成功地使她苍白的脸染上红霞,鲜艳无比。

    有顾清明他们在,也没有关门闭户的必要,门虚掩着,仿佛经受不住寒风的吹袭,不时动一动,秀秀听到奶奶嚷嚷准备开饭,下意识地起身,一拉开门,门外赫然是一张熟悉而陌生的脸,顿时呆若木鸡,直到那人拍打自己脑门才回过神来,强忍多日的情绪终于得到宣泄,抱着他嚎啕痛哭。

    刘明翰哪里还有以前那种白皙斯文,脸晒得黑黢黢的,笑起来牙齿白得发亮,肩膀也宽了,比以前强壮了不知多少,他个子高,整个人竟有些虎背熊腰的架势,跟他过世的父亲倒有几分相似。

    一走就是几年,刘明翰何尝不是满心酸楚,摸着妹妹的头安慰了几句,干脆等她哭完再说。

    听到秀秀的哭声,奶奶又当小满作乱,随手抄起烧火棍就冲过来,看到那黑大个,眼睛一花,认定有人欺负秀秀,气势汹汹地扑上来打人。刘明翰也不退避,转身将秀秀护住,硬生生吃了几棍子,奶奶终于看明白来人的面孔,烧火棍掉在地上,目瞪口呆。

    刘明翰推开秀秀,转身扑通跪了下来,低垂着头哽咽道:“您狠狠打一顿吧,我对不起您老人家!”

    “我的大孙子啊!”奶奶猛地抱住他的头,呜咽声声。

    刘明翰回来,胡长宁和胡刘氏精神都好了一些,刘明翰上了香,立刻上楼赔罪,跟两人不知道絮絮说了多久,奶奶叫了几次才应下,将父母小心翼翼扶下来吃饭。

    小满对他的转变十分好奇,更眼红那一身硬邦邦的腱子肉,在他身边绕来绕去,连连突袭,刘明翰被他缠不过,只得脱了衣服让他欣赏个够。天这么冷,刘明翰竟只穿了一件单衣和一件棉衣,小满帮忙扒了下来,看到那黝黑壮硕的上身,不禁啧啧称叹,口水横流。哥哥回来,秀秀像是找到主心骨,哪里舍得离开半步,看到哥哥变得更像男子汉,在台阶上捂着嘴巴笑,满心自豪。

    奶奶进来厨房一说,湘湘把锅铲一丢就走,顾清明只好跟上,湘湘的手还没来得及在围裙上擦干净,看到一个黑大汉站在树下,不禁呆住了,这哪里是她那斯文儒雅的大哥,明明一个土匪!这时,顾清明闪身而出,遥遥向他伸手,用蹩脚的长沙话笑道:“大哥,我是顾清明!”

    小满在他背上戳来戳去,吃吃傻笑,刘明翰满脸赧然,拎开小满,迅速穿上衣服,紧紧握住顾清明的手,轻笑道:“湘湘从小就调皮,妹夫的任务艰巨啊!”

    这一句算是拉近了两人的距离,两人相视而笑,顾清明正色道:“等下能不能跟我说说你们在南岳的事情,我以前不了解,对游击战很有偏见,这次偶尔看到你们副教育长叶剑英的讲义,觉得很有道理,加上这两次会战你们帮了不少忙,很想学学。不过,还请大哥不要笑话我见识短浅!”

    刘明翰大感意外,忙不迭应下。小满摸摸后脑勺,怎么也不肯相信被以前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哥轻轻松松拎开来,颇为不甘,用力戳他的手臂,湘湘也在恼恨他拆自己的台,也凑上来戳。

    阳光突然亮得刺眼,悄无声息地撒在两张相似的稚嫩面容上,仿佛把几年的光阴缩成短短的一瞬,两人从未长大,他也从未离开。刘明翰唏嘘不已,带着无奈的笑容,举着手臂任两人戳。

    两人很快吃到不自量力的苦果,刘明翰还没有出声,两人倒哎哟哎哟叫疼。顾清明气得头皮发麻,将湘湘拉回来,正想叫台阶上观战的奶奶吃饭,只见湘君的房间门口人影一闪,关于这对青梅竹马的消息立刻传到脑海,不禁有些失神。

    摆上祭品,一家人才坐定开饭,餐桌上自然不见湘君,大家似乎不约而同忘记了这个人,秀秀仍然跟往常一样,把饭菜送进房间,自己则装了一大碗出来坐在台阶上吃。

    刘明翰显然没明白怎么回事,食不甘味吃了几口,闷闷道:“大妹妹不想见我?”

    “跟你没有关系,你好好吃饭!”胡长宁淡淡解释,将腊肉推到他面前。

    顾清明眉头一挑,满脸关心道:“大哥,听人说你上南岳前住过医院,怎么回事啊?”

    “还不是姓薛的打的!”刘明翰刚刚开口,奶奶啪地一声放下筷子,冷冷道:“过去就过去了,不要说死人的是非!”

    刘明翰瞥了一眼外面,用筷子堵住嘴,却堵不住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回连顾清明都有些下不来台,湘湘赶紧安抚,来不及挑拣,随手在面前夹了什么送到他碗里,他难得享受这种待遇,笑意盈盈地盯着湘湘,一边送到嘴里,脸色立刻煞白,忽而又变得满脸通红,汗涔涔而下。

    湘湘眨巴着眼睛,丝毫没明白怎么回事。也怪不得她,他明明就号称走南闯北,什么口味都能吃,不怕辣,平时跟他吃饭的时候她都是做贼一样,哪里会注意到他从来不吃里面的配料辣椒。顾清明与她晶晶亮的眼睛对上,气得头顶冒烟,拍案而起,大喊道:“水啊!”

    “水!水!水!”湘湘终于醒悟过来,哇啦啦大叫一通,立刻起身找水,一时也想不起来哪里有凉水,满屋子乱钻,让人哭笑不得。

    这边的热闹也吸引了秀秀,她探头一看,连忙送来凉水壶。顾清明终于解脱,一壶水下去,颓然坐倒,又看到那亮晶晶的眼睛在面前闪啊闪,突然有掐死她的冲动。

    一团混乱之后,秀秀又出去守着,突然发出惊恐的尖叫,“快来啊!大姐不见了!”话音未落,一个黑影从她面前蹿出去,一下子不见了。

    刘明翰跟湘君一起长大,自然知道该去哪里找人,很快就在去湘江边的路上追到湘君,看到那死气沉沉的模样,心头火起,二话不说,一个巴掌甩过去,吓得路人闻风而逃。

    湘君好似毫无知觉,捋好散落的发丝,垂首不语。刘明翰转身就走,瓮声瓮气道:“家里老的老小的小,你这个样子对得起谁!”

    走了两步,发现她没有跟上,刘明翰只得停下来静静等待,想起两人相依相伴长大的美好时光,悲从中来,咬着牙悄然颤抖。

    不知道过了多久,轻轻的脚步声终于响在他身后,他抬起脚,一步,两步,三步……每一步都如此用力,简直要踏碎一块块石板。而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轻,只有时刻屏住呼吸,竭力控制情绪才能听见。

    公馆门口,家人都在翘首相待,脸上泪痕犹新,刘明翰回头怒目而视,湘君好似不忍多看,撇开脸挺了挺胸膛,终于开口,“哥,我会好好的!”

    刘明翰冷哼一声,大步流星钻进公馆,接过胡长宁送上来的酒瓶,狠狠灌了一口,终于能长长透出一口气来。

    醉后果然好睡,刘明翰一觉睡到天蒙蒙亮,提着行李就走,除了一贯早起的奶奶并未通知其他人。奶奶也不留他,一送再送,却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劝说,此时撮合两人,对死者不敬,也对不起刘明翰,胡家是大族,不怕断了香火,可刘家只有刘明翰一根独苗,屡屡遭难,于情于理都不能做这么缺德的事情。

    刘明翰似乎看出了她的心事,他拦不住她蹒跚的脚步,扑通跪在她面前,哽咽道:“奶奶,我一辈子只要大妹妹一个,等秀秀生了孩子,您老人家过继一个给刘家,就当完成我妈妈的心愿,行不?”

    奶奶心中一颗大石落了地,轻轻应了声,这才转头回去。

    她知道自己卑鄙无耻,只要能保住孙女,保住这个家,别说走几里路,就是一路送到南岳都成,何况刘明翰和湘君煎熬了这么多年,能相伴终老,谁说不是一种福分。

    至于薛君山,奶奶觉得自己反正做了那么多错事,早就无颜到底下见人,也不差这一回。

    薛长庭没有与长沙地下的王侯做伴,倒是由胡大爷做了这个主,让胡小秋接薛家父子回湘潭与打鬼子的兄弟们在山里团聚。送走他们那天,湘君哭得当场晕死,被奶奶强行扣了下来。

    元月二十五日,岳麓山下举行祝捷大会,除了奶奶和湘君,一家人都去了,奶奶其实也想去看看热闹,只是看看家里这一摊子,还是老老实实留下来,搬了条靠背椅坐在门口,听街头巷尾的欢呼声和鞭炮声过过瘾。

    湘君一身缟素,发上还别着白花,提着桶拿着抹布在屋子里忙个不停。奶奶看一眼难受一次,端出茶点盆,放在膝头一本正经嗑葵花子,心中似乎被人挖走一块,空得生疼。

    湘君清扫工作终于结束,就着灶台上瓮坛里的热水洗了个澡,披着湿淋淋的头发出来晾,一边洗衣裳,奶奶看不下去,唤她过来添水陪着嗑葵花子,湘君这才罢手。

    阳光亮闪闪地撒在大地,白云倏忽来去,风也特别轻柔,奶奶突然觉得,天下间没有比安安静静坐着嗑葵花子更惬意的事情,也没有比和平更宝贵的东西。

    日上中天,湘君还是惦记着洗衣服,奶奶无可奈何,掩上门坐在梧桐树下晒太阳,一会就迷糊过去。

    “奶奶,妈妈,我回来了!”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奶奶浑身一个激灵,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湘君已经冲过去开门,将肉滚滚的毛毛紧紧抱在怀里,只是一会就抱不动了,将他放下来捧着他的脸狠狠地亲,泪珠大颗大颗落在他脸上。

    毛毛显然有点吓到,笑容僵在脸上,胡小秋挑着箩筐出现,气喘吁吁道:“毛毛,还不去跟奶奶磕头!”

    毛毛擦干湘君的脸,过去跟奶奶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奶奶有说不出的欢喜,只可惜根本抱不动他,只得蹲下来,拼命揉他粉嘟嘟的脸蛋,毛毛努力维持笑脸,朝胡小秋投去求救的眼神。

    胡小秋把箩筐挑进来,也给奶奶磕了三个响头,正色道:“奶奶,大爷要我给小满当副手,以后家里有什么事尽管说,我一定好好做!”

    奶奶欲言又止,连连点头,牵着毛毛的手往后院走,胡小秋小心翼翼看了湘君一眼,也跟了上去。湘君擦干泪水,俯身检视箩筐里的宝贝,以无比轻柔的声音自言自语:“你放心,我一定好好把平安带大。”

    胡小秋并没有看到意料之中的悲凄,也没得到任何欢迎,一个字也不敢多说,寒暄过后就默默坐在薛君山遗像前发傻。胡大爷早有交代,毛毛不敢哭不敢闹,更不敢看湘君失魂落魄的样子和头上的白花,只得抱着一本书慢慢认字,无比煎熬。

    一直等到日头西斜,参加祝捷大会的几个才陆续回来。小满率先冲进门,和正襟危坐读书的毛毛大眼瞪小眼一气,尖叫一声,冲过来抱着他上下抛,毛毛也不知道怕,笑得像只小鸡咯咯叫。

    胡刘氏笑嘻嘻看了一会,只是大病初愈,体力不支,秀秀连忙送她上楼休息,看着她忙前忙后,胡刘氏苍白的脸上露出感慨的笑容,轻柔道:“秀秀,这么多年,真是委屈你了。”

    秀秀突然有不好的预感,扑通跪了下来,垂着头不发一言。胡刘氏倒吓了一跳,扶住她笑道:“小满跟我说了,要我问问你的意思,想什么时候办酒。”

    秀秀满脸不敢置信,胡刘氏敲敲她的脑门,佯怒道:“怎么,连你妈妈的话也不信!”梦想成真,秀秀并不见多少喜色,扑入她怀中,轻声啜泣。

    小满和毛毛闹腾一会,累得两眼翻白,瘫坐在椅上直喘气。湘湘进门一看,被他欺负多日的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不打落水狗简直对不起自己,脱下大衣猛地扑上去,用大衣罩住他的头一顿猛揍,当然,也得到毛毛的热情帮助。

    小满毫无招架之力,惨叫连连,湘湘打完收工,抱住毛毛狠狠亲了一口表示感谢,见他露出惊恐的神情,还当他害怕小满报复,朝小满晃了晃拳头以示威胁。小满突然起身,朝门口大步流星走去,呵呵笑道:“姐夫,你看到了啊,是湘湘欺负我,你要为我做主啊!”

    不用看就能感觉到顾清明的熊熊怒火,湘湘在心中哀嚎一声,大衣滑落在地,不敢回头。

    一位白发老者从顾清明身后走出来,满脸冷肃,拐杖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小满知道坏了事,心中直抽搐,哪里还有平时的机灵,毛毛从顾清明和老者相似的面容看出端倪,飞奔而至,跪在老者面前磕头,奶声奶气道:“亲家爷爷,咱们大人有大量,不跟小姨和舅舅一般见识,行吗!”

    湘湘这才醒悟过来,慌忙走到顾父面前,颤声道:“爸爸,快进来坐!”

    顾老先生脸色和缓了几分,苦笑一声,将毛毛抱起来,也不去理她,随着顾清明进门,胡长宁听到动静,从书房里冲下来,老远就抱拳道:“亲家公,有失远迎!”

    顾老先生淡淡道:“是顾某冒昧,还请亲家公不要见怪!”

    两人客气一阵,胡长宁把人让进客厅歇息,顾清明把湘湘和小满连同毛毛拎到厢房教训。奶奶闻声出来打招呼,顾老先生和她年岁相当,辈分却比她小,脸上有些讪讪的,奶奶懒得跟这种装腔作势的大官虚与委蛇,钻进厨房帮湘君忙活。

    寒暄一阵,顾老先生终于转到正题,以无比庄重之色道:“亲家公,大家是亲戚,也不必绕弯子,顾某这次来想把大家转移到后方,一来犬子正值新婚,湘湘在,他舍不得走;二来薛君山牺牲,胡家无人照应,顾家虽然不算什么名门望族,照应亲眷倒是不在话下!”

    胡长宁呆了呆,正斟酌措辞,顾老先生又道:“还有,顾某知道湘湘学护士是有心报国,十分欣赏,只不过顾家人丁不旺,还请亲家公多多体谅,让湘湘早日脱离污七八糟的医院,回来养好身体,为顾家添丁,顾某人真是感激不尽!”

    胡长宁一生怯弱,想到他显赫的头衔,更加无力辩驳,嗫嚅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顾老先生松了口气,暗道那些情报不可靠,谁说胡家人不好对付,到他面前还不是乖乖听话,不过,这种心思他当然不会显露出来,以更温和的语气道:“亲家公如此爽快,顾某人也不含糊,顾家在重庆的房产田地和其他产业以后尽数转给胡家,确保您一家在重庆衣食无忧。亲家公,犬子在长沙多亏您照顾,这是顾某的一点心意,还请不要嫌弃!”

    天上掉这么大的好处,胡长宁并不见怎么欢喜,可是自然不能得罪他,使得湘湘的处境雪上加霜,满肚子话说不出来,愣在当场。顾老先生还当他激动太过,也不催促,端起芝麻豆子茶,被那阵浓郁的香引得心驰神移,脑海中渐渐勾画出一对双胞胎小金孙绕膝的场面,不由得微笑起来。

    “我不走!谁要走,以后不要认我!”

    一个凄厉的声音惊破了诡异的平静,奶奶用茶盘端着红薯干、花生、瓜子和糕点等走出来,颤巍巍放在茶几上,一字一顿道:“亲家,我生在长沙,在长沙活了一辈子,不想死在外面!他们要走我不拦,以后我当没养这些儿孙!还有,你也看到了,我孙女读书读出毛病了,以前万事不理,鬼子打到面前才知道要做事,吃了不少苦头才学护士学出来,要随随便便走人,以后就不要回来,不要叫我奶奶!”

    “奶奶,我不走!”湘湘猛地冲出来,扑通跪在她面前,泪流满面。

    顾老先生差点被她气晕过去,将杯子重重放下,不停嘟哝,“糊涂!糊涂!”

    有奶奶给了梯子,胡长宁终于能下来,苦着脸道:“亲家公,您也看到了,不是胡某人不答应,老母守寡多年将儿孙养大,如何能丢下她孤零零一人!”

    顾老先生左右为难,见顾清明木桩一般竖在门口,冷冷道:“清明,你自己处理,我不管你!”

    顾清明何尝不知道这个结局,老父一门心思弄走胡家,目的还是他这个儿子,现在有奶奶顶着,万事都有了由头,假作沮丧道:“奶奶,您不为自己想,也要为岳父考虑,大学中学都迁走了,岳父岂不是找不到事做,真是浪费人才!”

    “爸爸早找着事了,在后面那条街的小学教书。”小满径直上前将湘湘扶起来,嬉皮笑脸道,“你跪着我的膝盖也凉飕飕的,还有,你最近是不是受寒了,我整天头昏脑涨,难受得紧。”

    奶奶摸摸她的脑门,叫道:“可不是受寒了,这么烫!你怎么不做声呢,我给你刮刮痧,等下吃点姜汤发发汗,好好睡一觉。”

    心头一急,奶奶脚步也有力许多,一阵风刮走了。想起湘湘刚才的精神劲头,哪里像有病的样子,顾清明又好气又好笑,还有些心疼,拖着她往房间走,到了拐角处,见她低眉顺眼实在可爱,忍不住在她脸上轻啄一记。湘湘还在生气,使出绣花拳头捶他,他扑哧笑出声来,拿出对付她的绝招——往她腰上一箍,连根拔起,飞速冲入房间,亲个过瘾才放。

    为了和儿子搞好关系,顾老先生还想对儿媳说两句关心的话,补救一番,便跟着两人出来,看到这甜蜜的一幕,不禁心头一暖,原本的郁闷之气散了几分。他也有过情动的时候,两人感情好不是坏事,胡家不是大家族,湘湘却是在大家呵护下长大,童真未泯,不存在上流社会女子的坏心思,这样的儿媳虽然不入流,却也最好相处,加上长得精神,难怪儿子会赖着不走。

    他慢慢回转,毛毛捧着嗑好的瓜子羞答答凑上来,一本正经道:“亲家公公,您尝尝。”

    对上那亮晶晶的眼睛,他强打精神笑了笑,将毛毛抱到膝上,对小满好声好气道:“我也打听过有关双胞胎的事情,大多都跟你们兄妹一样,一个不舒服,另一个一定会难受,实在不可思议!”

    “可不是!”小满立刻来了兴致,把从小到大的“灵异”事件滔滔不绝说给他听,胡长宁也补充两句,剑拔弩张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而顾老先生再也没提要胡家迁移的事情。

    顾老先生吃过饭就匆匆告辞,对顾清明再没说什么,顾清明也乖觉,和湘湘小心翼翼地躲开他的视线,将他气得头顶冒烟,一时间整个胡家如同火药库,始终有一触即发之感。

    将他送走,一家人像打了场大战,一个个连话都说不出来,秀秀一声不吭收走碗筷,倒了姜茶出来,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听毛毛字正腔圆地背书讲故事。

    一辆吉普车悄然停在门外,一个满脸敦厚的中年男子下来,听到飘出来的笑声,脚步一顿,用力叩响铜环。

    顾清明还当父亲不甘心,去而复返,慌忙起身开门,看到门外一身便服的人,愣怔半晌,大叫道:“奶奶,方军长来了!”

    最先跑出来的是胡长宁,他老远就伸出双手,将方先觉的手紧紧握住,语带哽咽道:“谢谢你,谢谢你们保住了长沙!”打了胜仗,皆大欢喜,方先觉升任第10军军长获一枚青天白日勋章,其他将领普遍得到提升,祝捷大会完毕后立刻要回去衡阳等地驻防,他肯来这一趟,实在是给胡家天大的面子。

    奶奶头痛欲裂,扶着门框站定,眼睛很快被水雾迷了,只能辨出模糊的影子。方先觉径直走到她面前,重重跪了下去,肃然道:“奶奶,我没有照顾好您孙女婿,对不起您老人家!”

    奶奶猛一伸手,摸到他带着明显伤疤的右脸,悚然一惊,方先觉轻声道:“这是鬼子打的,他们枪法不好,没打准!”

    在满客厅瞬间点燃的明亮灯火里,奶奶擦去泪水,终于看清楚他的面容,呜咽道:“好孩子,我怎么会怪你,了不起啊,你们都了不起,该我跪你们……”

    她果真颤巍巍跪下来,方先觉大惊失色,连忙扶住她。争拗一气,两人相携坐到沙发上,她唤胡长宁和顾清明招抚好客人,急匆匆赶去厨房做下酒菜,胡长宁还是老规矩,翻箱倒柜找酒,还要找最好的酒出来招待英雄,连毛毛也凑上来端茶递水,一个二个忙做一团,方先觉拉都拉不住。

    顾清明也不客气,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方军长,带我走吧!”

    九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毛毛坐在梧桐树下的小板凳上,大声背诵刚学到的古诗,胡长宁探头招呼一声,将一本画报扔下来。顾清明从窗边看去,回头对床上迷迷糊糊的妻子笑道:“这小家伙以后一定能成大器!”

    湘湘翻过身,听顾清明还在絮絮叨叨,将被子蒙过头,显然累极了。顾清明回头一看,哭笑不得,对着床上那小山包握了许久拳头,还是悻悻然出门,和毛毛大眼瞪小眼一气,毛毛率先偃旗息鼓,带着沉重的表情叹了口气,继续看画报。

    这一家真没一个正常人!顾清明再次感叹,慢腾腾踱去后院打水洗漱。小穆回家过年,别人用不顺手,也懒得弄些闲人进来看笑话,只得凡事自己动手。

    回房时,湘湘正在衣服堆里折腾,大冬天里忙得满头是汗,顾清明看不下去,随手翻了件藕色棉袄,将湘湘一把扯过来,掏出手帕抹去汗水,囫囵往上套。湘湘满脸通红,眼睛亮晶晶的,似燃着两团小小火焰,顾清明心头一热,双手扣在她手臂将她带到面前,以无比魅惑的嗓音附耳道:“这些天想我没有?”

    自从顾清明主动申请调到方先觉的部队,上个月便跟着第10军去了衡阳修整,两人经常分离,这一次却是最难受的一次,毕竟家里缺了那么多人,而且两人也算新婚燕尔。顾清明在方先觉手下如鱼得水,却也忙得厉害,到昨天晚上才得空回来过年,而湘湘也因为要值班,半夜才回来,两人都是倒头便睡,连话都没说上半句。

    湘湘顺势靠在他胸膛,听着那如雷的响动,笑得无比甜蜜,顾清明立刻打蛇随棍上,用最温柔的语气道:“既然想我,就跟我一起走吧,你不在的日子真难熬。”

    湘湘到底没被他的甜言蜜语冲昏头脑,小心翼翼道:“我学业还没真正完成,许多国外援助的医生也需要我,你等等我,行吗?”

    顾清明如同被人兜头浇了盆冷水,又不能发火,只得拿衣服出气,将藕色棉袄扯下来,随手捡起一件青色呢子大衣丢给她。湘湘看到内衬,大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找这个,太谢谢啦,打令!”

    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顾清明心头怦怦直跳,浑身似有一把火腾腾烧起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将衣服夺过来一看,登时明白过来,迅速将衣服折起来,湘湘还想来抢,顾清明一把将她拉进怀里,压低声音道:“如果我死了,绝不会让你天天睹物思人,痛苦一世!”

    湘湘还想再辩,顾清明捂住她的嘴,喝道:“家里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你不要作乱!”

    湘湘悲从中来,哽咽道:“你又不知道,姐姐白天没事,天天晚上哭,这样下去不行的!”

    顾清明恨恨道:“真不明白她怎么回事,明明也是湖大的高才生,嫁了人就成了废物,那么多女人死了男人和孩子,怎么不见她们去寻死,这种世道活着多不容易,有这个寻死觅活的劲头,不会去孤儿院做事,教教那些可怜的孩子读书!”

    门没关,一身黑色的湘君闪进来,将短发捋在耳后,淡淡道:“妹夫,谢谢你提醒,过完年我就去孤儿院联系做事。湘湘,衣服你不用还给我,我真的用不着。”

    说着,她把头上的白花取下来,苦笑道:“湘湘,不要怪你男人,确实是我一直在钻牛角尖,硬把自己憋成废物。我读过大学,又有爸爸的关系,应该能聘上。毛毛太懂事了,能够自己照顾自己,我也不能老在家里打转,还是为那些战争中的孤儿多做些事情吧!”

    顾清明和湘湘面面相觑,目送她挺直的背脊远走。顾清明在湘湘瞪得浑圆的眼睛上亲了一记,湘湘眨巴两下眼睛,突然满脸通红,顾清明轻叹道:“我还是那句话,我死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找个好男人照顾你……”

    湘湘用力捂住他的嘴,当四目相对,两人都红了眼眶。

    刘明翰提着箱子走进家门,多日不见,脸又黑亮了几分。胡长宁搀着胡刘氏下楼,飞快地迎上来,虽然嗔怪的话不少,那笑容可没有半点假,在阳光下熠熠发光。

    寒暄之后,胡长宁拉着刘明翰头也不回地招呼,“小满,把桌子搬出来,我要跟你大哥下棋,泡点好茶出来,还有点心!”

    顾清明和刘明翰不在,小满一直是家里的宠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今接连遭受打击,再没有过春节的兴奋,嘟哝一声“偏心”,坐在小板凳上托着下巴看天,把他的话当耳边风。

    湘君搬出桌子,又在客厅门口设了一张大桌放茶水点心,来个有备无患。毛毛跟前跟后帮忙,胡长宁看得眼热,再看自家那没皮没脸的小儿子,恨不得打死作数。

    刘明翰知道他的心思,赶紧拉他下棋,两人刚刚开始,顾清明和湘湘一前一后走出来,顾清明高高抱拳,呵呵笑道:“大哥,新年好啊!”

    刘明翰连忙起身回礼,毛毛已经从客厅搬靠背椅出来,顾清明爱得不行,抱着他狠狠亲了一口,回头认认真真道:“夫人,照这个样子生,生错了我可不认账!”

    湘湘红着脸瞪他,小满正找不到人泄愤,嗤笑一声,“她生得出来才有鬼,脸大屁股小,脑壳里都是草!”

    湘湘也承袭了奶奶的剽悍劲头,二话不说,一拳头砸了过去。小满自知不妙,抱头鼠窜,正碰上胡小秋挑着担子进门,小满犹如撞上铜墙铁壁,跌了个四脚朝天,引得大家哄笑连连,胡长宁也悄然松了拳头,无奈地苦笑,“小满,你也快成亲了,收敛一点,别一天到晚猫弹鬼跳!”

    小满今天委屈受够了,出丑也出够了,哭丧着脸帮忙把担子弄进来。胡小秋笑道:“家里杀了猪,大爷要我挑了整整一只过来给大家拜年,还要我向湘湘姐和姐夫致谢,长庚小叔叔来信说到了重庆山洞,正在顾家住着,进行强化训练,准备进陆军大学。”

    大家齐齐看向顾清明,他颇有几分尴尬,下意识地揪揪毛毛肉嘟嘟的脸,讪笑道:“我也是刚得到消息,家父十分感激胡家对我的照顾,找到了胡家两个孩子,知道他们在军队里混得不如意,询问过他们意见之后,安排湘宁去桂林报考由中国航空委员会代招的飞行员,并且亲自把长庚带在身边,正好我家在重庆山洞,不远就是陆军大学。”

    湘湘满心感动,也有隐隐的骄傲,笑眯眯地走到他身边逗毛毛玩,顾清明和她目光交接,皆是情意难掩。毛毛早就受不了别人把自己当玩具戏弄,跳下来跑出老远,又舍不得这其乐融融的气氛,蹲在一旁笑微微地看来看去。

    胡长宁默默看着两人,将感谢的话收了回去,在心中长长叹息。不管学什么,上了战场,枪炮无眼,只怕有去无回,谢他有何用!

    有乡下送来的新鲜鱼肉,今天的供品十分丰盛,摆了满满一大桌子。大家梳洗完,依次拜祭祖先,看着毛毛在薛君山遗像前长跪不起,一板一眼地叩拜,众人无不掩面离开。

    拜祭之后,年夜饭才算正式开始,大圆桌摆得满满当当,全都是奶奶一手打理。最中间是早上就做好的扣肉,为了年年有余,鱼自然少不得,肉丸子摆在毛毛面前,他正襟危坐,目光有些发直,口水横流。

    这种好日子,酒自然少不了,胡长宁再次把小满排除在外,引着顾清明进了储藏室。顾清明对他的宝贝早就有些好奇,进来一看,在心里悄然嗤笑,这些酒送给他都不要,何必每次搞得这么神神秘秘!

    胡长宁从底下一个箱子里抱出一瓶茅台,无比温柔地抚摸着瓶身,笑微微道:“你是做大事的人,一门心思杀敌报国,没顾上家里,你父亲千里迢迢送来许多东西,包括这些东西,我故意不告诉你,让你对我们心怀愧疚,对湘湘态度好一点。”他突然哽咽起来,“大女婿对湘君好,对我们也好,把这些都交给我保管,可我穷惯了,这也舍不得那也舍不得,而且又自私自利……”

    “爸爸!”顾清明猛地向前一步扶住他,一字一顿道,“别说了,我明白的……”

    胡长宁推开他,深深吸了口气,强笑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我是个胆小怕事的闷葫芦,难得说一次,你好歹让我说完吧!”

    顾清明悄然退后,满面黯然。

    胡长宁仍然抚摸着酒瓶,轻笑道:“我的两个女婿都是好样的,值得世上最好的酒,这些留给我都是浪费,你让小穆全拉走,让你们那些打鬼子的英雄好汉壮壮胆。”

    顾清明默默点头应下,胡长宁又抓了一瓶茅台塞到他手里,乐呵呵走了出去,腰杆前所未有的挺拔,简直就像得胜回朝的将军。

    两瓶茅台上了桌,小满眼睛一亮,冲刘明翰挤眉弄眼,笑得嘴巴都合不拢。

    胡长宁笑道:“我们还得谢谢亲家公,千里迢迢送来这种好酒,湘湘,以后好好替我谢谢他。”

    “还有那么多布料首饰怎么没算!”胡刘氏叹道,“小顾,你得空带湘湘回去看看,老人家只有你一个儿子,不要光想着打仗,家人也要顾好啊!”

    顾清明笑容僵在脸上,多年来漂泊在外,和父亲家人聚少离多,他极力摆脱父亲的束缚,却忘记了老父膝下空虚,这种团圆的时候更是凄凉。今年本想带湘湘回家,又怕父亲手眼通天,借故生事,将湘湘羁留下来要挟自己,真是左右为难。

    湘湘拉拉他衣袖,他转头一笑,低声道:“丑媳妇也要见公婆,不过我家规矩不少,我得好好教教你才行!”

    湘湘脸顿时垮下来,将一大块肥腻的扣肉夹到他碗里,朝他得意地哼哼两声。只要不是辣椒,一切都好说,顾清明按捺下各种情绪,手立刻朝酒伸去,不过被小满抢了过去。

    小满给大家斟满酒,老人孩子谁都没落下,奶奶将最后一碗青菜端出来,秀秀帮她解了围裙,推她坐下,刘明翰连忙为她放好碗筷,湘湘没抢到事情做,夹了一个大肉丸子放在奶奶碗里,奶奶显然累坏了,笑眯眯地看了一圈,话都说不出来。

    胡长宁轻声道:“妈,家里这么多帮手,你何必自己找罪受,以后这些事都是她们的,你好好歇息吧!”

    奶奶端起酒杯,轻叹一声:“我现在是做一天算一天,动不了你再唠叨也不迟啊!”

    “奶奶,您怎么能自己喝!”顾清明连忙举杯凑上来,胡长宁摇头苦笑,起身高高举杯道:“第一杯,要祭我的大女婿和两个侄子,保家卫国,死得其所!第二杯,要祭我的亲家公,千里迢迢而来,与儿子一同赴死,何其壮哉!第三杯,为我们早日把鬼子赶出中国!”

    三杯下肚,顾清明意犹未尽,干脆吆喝想喝酒的凑一块,刘明翰积极响应,两人一左一右凑到胡长宁身边,小满也跃跃欲试,只是早就满脸通红,被奶奶拎走。

    胡小秋也搬过来,一声不吭连喝几杯,脸不变色心不跳,还能加入他们的话题,侃侃而谈。

    小满咋舌不已,也不敢凑这个热闹,稀里糊涂吃了一肚子东西,撑着脑袋看着四个酒鬼傻笑。湘湘正好无聊,支使毛毛去泡茶,挪过来撩拨他,哧哧笑道:“你的榆木脑袋什么时候开窍,突然想起来要成亲?”

    秀秀的筷子啪地掉下来,刘明翰深深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小满,你可别欺负小妹,你们这是一辈子的事情,不是闹着玩的!”

    经过一番商量,奶奶把好日子选在四月初八,也就是双胞胎二十岁生日的那天,大家都在掰着手指头算日子,都盼着早早绑住这个混世魔王。

    小满打个饱嗝,看着面前那亮晶晶的眼睛嘿嘿直笑,“我不成亲行吗,大家都走了,都去报效国家,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被几位老人家当废物养,我知道,你们怕胡家绝后,我就天天,一下子生他十个八个,根本死不完……”

    “啪!”清亮的巴掌声后,小满愣在当场,秀秀捂着脸冲了出去,刘明翰两步就跨过来,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拳头紧握,浑身颤抖。

    打了小满一巴掌,湘湘也满心悔恨,看到刘明翰这个阵势,心里有些发憷,扑上来抱着他的手臂不肯放,毛毛也冲过来,拉着小满的手拼命往后拖。

    小满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颊,嬉皮笑脸道:“你看,以前大姐夫二姐夫能打我,现在表哥也能打我,连你都混出本事,能够管教我,毛毛也成天说我没用,秀秀有你们老人家撑腰,动不动甩脸色给我看,我在这个家里什么都不是,吃饱喝足播种,凡事不管,这不正如了你们意!”

    “混蛋!我们这么待你,你到底还有哪点不满意!”奶奶撑着桌子颤巍巍站起来,指着他气得直喘粗气。

    刘明翰甩开湘湘和毛毛,扑通跪在奶奶面前,哽咽道:“奶奶,我明天要去延安,以后顾不到家里。请您老人家做主,不要让小妹嫁给小满。小妹命苦,您多费点心,跟她找个实实在在的男人,您知道的,小妹肯定是个贤妻良母,不会没人要!”

    奶奶流泪长叹,“你起来,我答应你。是我有私心,想把秀秀留下来照顾家里,这个化生子真的配不上她,她也是我养大的孙女,我也不忍心看她受委屈啊!”

    小满慌了,梗直了脖子喊道:“不准嫁给别人,她是我们胡家的!”

    从来没脾气的湘君也火了,柳眉倒竖,随手抄起身边的凳子朝他砸去,湘湘吓了一跳,闪身去拦,被凳子砸中,和小满跌成一团。

    当刘明翰开口,胡长宁和顾清明都从这团混乱中抽身,拧着眉头袖手旁观。毛毛憋足了劲把湘湘和小满拉起来,被湘君冷着脸抱了出去。

    胡长宁冷冷道:“明翰,你刚刚说要去哪里?”

    刘明翰眼见躲不过去,胸膛一挺,正色道:“爸爸,我要去延安抗日军政大学学习,明天就走!”

    奶奶连忙将他拉起来,拊掌道:“抗日?打鬼子的学校?好啊,学好了早点回来!”

    胡长宁已经不敢看顾清明的面色,压低声音道:“你知道现在的局势吗?”

    刘明翰缓缓点头,顾清明突然拍案而起,喝道:“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国共两党势同水火,迟早会爆发大战,你这是想拆我的台么?”

    刘明翰毫不畏惧地迎向他的目光,沉声道:“妹夫,军中的弊端你知道得还少吗,将领们高高在上,派系斗争激烈,互相猜忌,互相掣肘,只有他们给我展示了不同的面貌。他们平易近人,每到一处,都是先融入当地的民众之中,发动所有力量一同抗战。孰优孰劣,你难道不知道!”

    顾清明冷笑连连:“就是因为他们会钻空子,才能建起这么多根据地,我们在前方打得如此惨烈,他们捡现成的便宜壮大力量,对我们虎视眈眈,你倒是说说看,你评断优劣的标准是什么?”

    “你的话不对!”刘明翰瓮声瓮气道,“‘发动民众,消灭敌人有生力量,不计一城一地的得失’是叶剑英教我的,我亲眼所见,他们也是抗日的队伍,虽然装备差,打起仗来并不会比你们孬种,不存在什么捡便宜的说法。要说捡便宜,你们做的才让人切齿痛恨,同样是抗日队伍,你们为什么要对付新四军,叶挺是什么人,是北伐的英雄,你们也下得去手!”

    顾清明不怒反笑:“表哥,你想参军报国跟我说一声就是,你文化水平高,一定是前途无量,如果继续赤化,很让我为难呢,延安还是不要去了吧,我们是一家人,不要到时候兵戎相见才好!”

    他虽然满脸笑容,声音却无比森冷,刘明翰大笑一声,转身就走,顾清明恼了,一拳砸在桌上,厉喝道:“不怕告诉你,一山不容二虎,上头一定会收拾共产党,你不要执迷不悟!”

    刘明翰头也不回道:“这是一场实力不均等的战争,我的看法很悲观,然而,是他们的做法让我重新得到信心,只要老老少少都投入抗击外侮的斗争,他们就没有办法占领并统治中国!”他长长吁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就我所知,即使长沙陷落,至少没有办法拿下整个湖南,这是民心,其实跟党派无关。我去延安就是想好好探究一回,到底民众蕴藏着怎样的力量,如何把这种力量收为己用。”

    四周一片沉寂,顾清明哑了,眉头拧成了深深的川字,定定地看着他挺直的背脊,奶奶拍案而起,喝道:“大孙子,你给我回来,好好陪你爸爸喝酒!我辛辛苦苦忙了这么多天才做出这一桌菜,你们就不能别吵架,让我老人家过个安生年!”

    刘明翰边往外走边笑道:“奶奶,我不是要走,人有三急嘛!”

    在刻意的哄笑声中,刚刚剑拔弩张的气氛烟消云散,捕捉到湘湘焦急的眼神,顾清明下意识走向她,一手扣着她肩膀上下检查,柔声道:“摔疼了吗?”

    湘湘茫然摇头,悄悄捉住他的衣角,像捉住救命的稻草。顾清明一个个指头掰开,瞪了小满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径直把她拉到身边坐下,继续和胡长宁喝酒,席间谈笑风生,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十

    奶奶把黄历撕到四月初八那一张,看着节气“小满”两个大字嘿嘿直笑,很想找人倾诉心中的欢喜,只是家中空空荡荡,连缠绵病榻多日的胡刘氏也早早起来梳洗打扮,悄悄带着秀秀出门了,想必是为了让秀秀避开小满,心里好过些。

    想起这两个孩子的事情,她又发了愁,捶捶酸痛的腰,不由自主地踱向大门。

    世道不太平,城里像军管又没见几个兵,物资匮乏,物价贵得吓人,长沙城里乱糟糟的,当街偷抢的比比皆是。 她谨慎了一辈子,这个时候自然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漏洞,贴着大门的缝隙看了一阵,没发现可疑动静,这才开闩,看到对面遥遥走来一人,用力揉了揉眼睛,那人已经扬手高声叫道:“没看错,是我!”

    胡长泰加快了脚步,二话不说,将鼓鼓囊囊的布褡裢塞到她手里。奶奶全没了以前的伶俐,不但差点没提起褡裢,也根本无言应对,硬生生挤出一丝笑容,将他引到客厅坐下,自己慌里慌张去端茶点,回来发现胡长泰并未坐下,负手四处观望,以前挺直的背脊也显出几分佝偻,心中有些不是滋味,赔笑道:“他们过生日又不是什么大事,让小孩过来玩就好,何必巴巴地跑一趟,折他们的寿啊!”

    话一出口,她恨不得自抽两巴掌,胡长泰三个孩子全没了,哪里还有小孩来玩,这不是往别人伤口上撒盐么?

    胡长泰并不责怪,苦笑道:“小婶婶,你嘴巴可不比以前了。”

    奶奶干笑两声,又准备出去忙活,胡长泰伸手拦在她面前,轻声道:“我们难得讲一次话,就别忙了吧。”

    时过境迁,忙活也忙活不出什么,她终于平静下来,搬了条靠背椅坐在门口。胡长泰端着茶跟了出来,站在台阶上慢悠悠喝茶,哪里像要讲话的样子?奶奶坐不住了,轻声道:“长庚有没有信回?”

    胡长泰应了一声,笑道:“劳你挂念,长庚顺利进了陆军大学,他从小就学武强身,山上山下四处跑,身体底子很好,不用担心。”

    “客气什么。”她喃喃念了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都沉默下来,良久,胡长泰突然幽幽叹道:“小婶婶,当年是我对不起你,我也遭报应了,你就不要再记恨我和父亲,得空回去看看吧。”

    听到盼了多年的“对不起”,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仰头眯缝着眼睛看向枝繁叶茂的梧桐树,淡淡道:“前几个月还是光秃秃的,一会就长这么好了。”

    胡长泰不明就里,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从树叶间透过缕缕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他没来由地心慌,放弃努力,转头坐下,双手将杯子紧了紧,用轻柔得近乎呓语的声音道:“那一年,你第一次跟铁树从城里回来,站在村口的榕树下冲我笑,笑得真好看。那时候我很好奇,长沙街上的姑娘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是不是从来不出门,要不那张脸怎么白里透着粉,真是水灵。”

    光与叶的影子里,奶奶满脸迷茫,似沉入一个长长的美梦里,胡长泰悄然擦去眼角的泪水,轻笑道:“你还别说,湘湘跟你那年的模样像了十成十,她回了老家,我都不敢回去,怕想起过去这些事。”他长叹一声,“没办法,人老了,世道又乱,什么都没指望……”他的声音似断在喉头,极力在勾起嘴角,只是始终无能为力,抱着头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哭也无声。

    他的泪恍若铁刺银针,威力无比,扎得奶奶心头一直痛到手指脚趾。胡家也算大家,人丁兴旺,她回去时一屋子的小毛头,走到哪里都是天真而好奇的眼睛,看着都欢喜。那么多小毛头,竟然一眨眼就没了,都没了,一个也没了,想必胡家那阴森森的祠堂已站满了年轻的面容,像湘水,走的时候才十七……在温煦的阳光中,她突然觉得冷,扶着椅子靠背颤巍巍起身,游魂一般钻进屋子里,在菩萨老爷面前重重跪了下去,虔诚地匍匐在地,把脸紧贴在冰冷的地面,坠入死一般的虚空严寒之中。

    小满推门进来,看到台阶上那双肩颤抖的老人,手里的菜篮子啪地掉下来,又立刻回过神来,将菜篮子放到一旁,刻意拔高了声调,热热闹闹道:“大伯,我今天过生日呢,有什么表示呀?”

    胡长泰浑身一震,慌忙擦干净脸,强笑道:“你大爷最喜欢你,礼物老早就准备好了,你倒是回去看看,不要老是让小秋两头跑,小心大爷骂人。”

    小满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嘿嘿两声应付过去,看到奶奶从房间出来,也是满面泪痕,心里更加难受,将菜篮子高高举起,一个劲往她面前递,讨好地笑道:“我买了甲鱼,您知不知道做霸王别姬,我们在玉楼东吃过的。”

    “就只知道吃,还不快把秀秀哄回来,要她真的嫁了,哪里有人会这么上心伺候你!”

    奶奶气不打一处来,推开菜篮子去敲他脑袋,小满矮下身子乖乖受了几下,笑容愈发灿烂。胡长泰无奈地摇头道:“小满,你这个不喜欢那个不喜欢,到底喜欢哪家的姑娘,我跟你去说亲,胡家偌大的家业摆在那里,哪里有娶不到的姑娘。”

    自从长庚和湘宁离家,再加上胡家兄弟和薛君山的牺牲,小满满脑子都是参军打仗,报仇雪恨,哪里想过别的事情。只是一来被家里人重重拦阻,二来确实家里只剩下自己一个支撑,不免有些怨愤难平。那次借酒装疯,怨气是出了,也把家里上上下下得罪个光,他一边懊悔,一边还在心里强词夺理,不过,有了前车之鉴,他再把这种小九九抖出来就太蠢了。

    奶奶接过菜篮子,一路念叨秀秀的好处去了后院,小满嬉皮笑脸凑上来要打听长庚和湘宁的事情,谁知胡大爷怕他乱了心思,早有吩咐,对他只字不提,小满打听不出什么,怏怏地把小桌茶点搬出来,在稀疏的树影下嗑瓜子,每一次都比赛着把瓜子壳吐出老远,胡长泰又好气又好笑,抬头看着从树叶里透下来的稀疏阳光,不由得痴了。

    看到湘湘推门进来,小满眼睛一亮,一下子蹦了起来。湘湘穿着一身合体的白底小红碎花棉布旗袍,短发一直没时间剪,已经留到齐肩,十分素雅美丽,看得胡长泰眼眶热意又起。

    见到胡长泰,湘湘颇感意外,恭恭敬敬叫了声大伯,胡长泰拿出一个红绒布袋子,颔首微笑道:“大爷托人从云南买了两个玉观音,到南岳开了光,保佑你们平平安安。”

    小满接过玉观音比了比,不由分说给湘湘挂在脖子上,看到她苍白的脸和眼下明显的青黑,不禁有些心疼,轻声道:“怎么累成这样?”

    还未开口,她的泪珠先断线般落下来,哽咽道:“又打起来了,在浙江,他回不来。”

    “回不来就算了,以前他不在我们不也照样过生日,照样快活!”小满颇有些不忿,将玉观音塞到她手里,找事情给她做,转移她的注意力。湘湘自然心领神会,乖乖给他戴上,抹了把泪,坐在树下抱着膝盖发呆。小满难得勤快一次,给她倒了杯茶来,袖子一捋,装模作样给她捶背,活脱脱一个狗腿子。胡长泰看得直摇头,来个眼不见为净,踱到后院去帮手。

    听说顾清明回不来,小满别提有多高兴,时值湘雅医院重建,人手紧缺,湘湘每天早出晚归,累成了腌菜,根本说不上话,他又是个闲不住的,无聊得发疯。而且潜意识里,她一直住在家里,根本不算嫁人,还是归他小满保护,还能像以前那样打打闹闹,多么快活。

    湘湘突然怔怔道:“小满,你说我该不该随军?”

    眼看美梦成了空,小满心头火起,用力弹了她脑门一记,到底还是舍不得,连忙给她揉揉。湘湘哭笑不得,打开他的手抱着茶杯咕咚咕咚喝个底朝天,这才想到今天安静得诡异,闷闷道:“我们过生日呢,大家怎么都不在?”

    小满撇撇嘴,决定不跟她讨论这个让人扫兴的问题。湘湘有心说他几句,转念一想,他那混世魔王脾气哪里是秀秀能对付的,还不如等他自己想通,或者真正找个喜欢的姑娘收心,要真像父母那样一辈子相敬如宾,毫无共同语言,日子也确实难熬。

    小满无聊多日,也在脑海里描绘了多日今天热热闹闹的情景,满心期待,却没想到如此冷清,心里酸溜溜的,蹲在她面前强调自己的存在,笑眯眯道:“生日快乐!”

    湘湘何尝不知道他的心思,扑哧一笑,和他碰了碰额头,轻声道:“生日快乐!小满哥哥!”

    那一刻,无数画面在他们脑海涌现,快乐、痛苦、沮丧、恐惧……二十年的时光倏忽远去,他们相依相伴成长,又从秤不离砣的伙伴变成独立的个体,从此忙忙碌碌,或是天各一方。

    两人相视而笑,眸中都有难掩的惆怅,湘湘拨开他垂落眼前的一缕发,用哄孩子般的轻柔语气道:“小满,快点长大吧,大家都指望你,不要再赌气啦,你把家里照顾好,我才能安心做事,他们才能安心打仗啊!”

    一束光破空而来,柔柔地落在她脸上,她的眼睛明亮得让人不敢正视。小满垂下眼帘,虽不敢确定是不是看到了然的目光,却能感受到似水温柔,更加确定,这一个,不是踩到尾巴就炸毛的湘湘,而是真正的多情湘女,顾清明的妻。

    他突然想哭,自己在死胡同里钻来钻去的时候,湘湘已经撒手而去,悄无声息长大了,再不会哭哭啼啼找他诉说委屈,再不会走不动要他背……

    相似的模样,不同的性别和际遇,不同的执念。从他一瞬间深沉的眸中,湘湘读出了无限伤悲,也有落泪的冲动,从长沙大火到如今,谁不是一日十载,几年就如同过了一生。

    两人额头相抵,嘿嘿直笑,小满歪歪嘴道:“不要走,有你小满哥在此,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湘湘冷哼一声,看到胡长宁拉着毛毛的小手进门,喜滋滋地迎了上去,把手往他面前一伸,朝他挤眉弄眼地笑。

    胡长宁板着脸一巴掌打开,见这边小满又伸出一只手等着,终于忍俊不禁,拿出两支包装精美的钢笔算交了差,听说胡长泰过来,垂着头发了一会愣,负手慢吞吞走向后院。

    如往常一般,两人凑到一起左比右比,两支同样的钢笔,非要分出优劣,争了半天,把毛毛拉来做裁判。毛毛抱住两人的脖子,悄声道:“这是外公当了怀表买的。”

    两人面面相觑,一人腾出一只手将毛毛拎起来,飞奔向小满的房间,齐齐扑到床上闷头嘀咕。湘湘一贯不管事,自然没什么银钱概念,小满这些天正在别扭,家里琐事也好久没理会,湘君去了孤儿院帮忙,忙得脚不沾地……两人嘀咕一阵,登时目瞪口呆,冷汗淋漓,家里的吃穿用度,竟然都是爸爸微薄的薪水在支撑!现在的物价贵得离谱,爸爸一个月的薪水只够买些油盐小菜!

    小满又发了傻气,用手拼命砸床板,看得毛毛笑个不停,湘湘转头钻进自己房间,把所有家当都倒腾出来,忍不住生了姓顾那家伙的气,那也是个凡事不管的大少爷,在胡家住这么多日,除了他父亲送来的礼物,那家伙也从没提钱的事情,好像胡家倒贴嫁女儿一般。

    湘湘把钱交到小满手里,毛毛凑上来看稀奇,小满数了数,轻声道:“我是男人,该我养家,算我借你的!”

    不等她回答,小满一溜烟跑了,湘湘往床上一躺,眼睛眨巴眨巴,睫毛突然湿了。毛毛歪着头认真地想了想,到她怀里躺下,轻轻拍打她的肩膀,湘湘紧紧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嘴角却慢慢勾起。

    她的家人,叫她如何不爱,如何离得开?

    院子里,小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湘湘夫人,舅老爷,有人要我来送生日礼物……”

    晨曦中,风送来肥皂的味道,满街的女人出动了,在街边的水井洗衣服做事。可惜了长沙沁甜的好水,自从接二连三打仗,水被污染,都不能喝了,只能洗洗衣服。

    崭新的漂亮自行车,唇红齿白的少年郎,一片颓败的长沙街上两者的结合如此亮眼,连坐在街边缝缝补补的老人家也看得呆了,更不用提那些小姑娘年轻媳妇。小满一贯爱现,愈加意气风发,一路铃铛按过去,敞开的衣襟随风翻飞,露出里面颜色鲜丽的毛衣,加上满脸得意的笑容,不引人注目都难。

    招摇过市之后,小满在红十字招展的旗帜前停下,怕别人看不到,还特意深情款款凝视了几分钟之久。

    昨天是平安夜,也是洋人的重要节日,这支红十字医疗队11月刚从英国来,有二十多人,都是经验丰富技术过硬,湘湘英文好,成了湘雅特派来红十字医院帮忙的护士兼翻译。红十字医院设立之初,事情多且杂,上级部门大都撤离,只是挂牌办事处,部门之间相互推诿,困难重重,湘湘整天忙得不可开交,苦不堪言。不过,就冲着洋医生千里迢迢相助的精神,她也从不敢说一句辛苦。

    让她欣慰的是,她的努力卓有成效,目前医院各项设备已经准备好,只等收治伤病员。而湘雅也抓住难得的机会,派出许多年轻医生来实习,顺便偷师。

    小满闲来最爱到这里转,一来贪个热闹,跟洋人你好hello大家好,乐在其中,二来可以帮湘湘跑跑腿,这母老虎只是虚有其表,差遣得动的只有他小满一人而已。

    昨晚湘湘见厨子西餐做得不太地道,拿出在学校里和同学们切磋出来的本事,为这些背井离乡的医护人员做出丰盛的平安夜大餐,大家十分感动,拉着她好好庆祝一番,让她第二天休息。

    风有些凉,湘湘只穿一件棉袍,车一加速立刻缩成一团,小满回头看看,咧嘴直笑,将衣服脱了塞给她,又开始招摇过市。

    他的背脊挺如标枪,无论何时都是精神百倍的劲头,让人信心满满,湘湘不由自主地微笑,打量满目疮痍的城市。不对,现在已经不能叫城市,只能算个大难民营,没有水没有电,四处一片焦黑,除去逃过火劫的房子,剩下的都是简单搭起来的,破败不堪。

    如果没有看到满街忙碌的身影,满街的嬉笑怒骂,一切犹如平常,湘湘也许会更加绝望,她下意识戳戳小满的背,怕他听不清楚,大声道:“你说长沙什么时候能重建,鬼子会不会再打来?”

    不用小满回答,一位拄着拐杖经过的老人大叫道:“鬼子打跑了,肯定不敢来了,安心过你们的小日子吧!”

    满街都在笑,笑声一阵比一阵汹涌,仿佛要宣泄压抑的情绪。不知为何,湘湘突然想起那个和她过小日子的人,仿佛周围一瞬间安静下来,而思念就像一团乱麻,起了头就找不到尾,兜兜转转中,他的笑容和怒容反复出现,她心中一会甜一会酸,还似乎有只虫子在不轻不重地咬,她第一次觉得害怕,怕还未享受过他的好,就真的天人永隔。

    剧烈的震动让她差点掉下来,也终于从思念里挣脱,听到小满得意的笑声,她又好气又好笑,用力去戳他的腰,小满左右闪躲,一不小心撞上一块大石头,两人都掉进水坑成了落汤鸡。

    气哼哼骑回来,小满一边推车子进来,顶着满头泥水大声嚷嚷,“姐夫,你家那个又欺负我,你自己看看!”

    湘湘心里咯噔一声,逃跑已经来不及了,顾清明显然已经等候多时,军帽和肩章上落了一层薄薄水汽,因为瘦削,脸上的轮廓坚毅许多,更显得眼眸深沉,帽子遮蔽下,他的目光看不分明,只让人感觉冰冷。

    湘湘垂下头,任由泥水滴落脸颊,一步步挪到他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顾清明哭笑不得,掏出手帕给她擦擦脸,正色道:“快去收拾一下,父亲病了,要我们回去,我已经派人为你请好假,马上就走!”

    小满一边拿着热毛巾擦脸,一边躲在转角看好戏,没想到有这种变数,顿时有些傻了,身后冒出来一只手揪住他耳朵,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嗷嗷怪叫,跟着奶奶进了后院,再不敢多说,悻悻然就着满洋铁盆子的热水好好洗了一把。

    奶奶嘟哝道:“真是的,洋人过节她凑什么热闹,还跟洋人做饭,在家里怎么没看到她动手,都是吃现成的,都不知道她到底想讨谁欢心!再说了,姑娘出门在外多危险,小顾一回来就看不到人,你要他怎么放得下心!”

    两人正说着话,见湘湘游魂一般走来,都噤声不语。这一会工夫,秀秀已经把水准备好,唤湘湘去洗,湘湘抹了抹脸,欲言又止,快步钻进洗澡的小屋,奶奶朗声笑道:“胡家出了那么多英雄,男男女女都没有怕事的!”

    湘湘脚步一顿,轻笑出声,很快就收拾得利利索索出来。

    一会大家都出来送行,顾清明迎上前拉住奶奶的手,带着几分郑重之色笑道:“您老人家放心,我一定会把湘湘照顾好,要是她在我家受了委屈,要打要骂随便!”

    奶奶只是笑,回头拉住湘湘的手,一步一晃把两人送上车,顾清明先将湘湘推上去,回头挥手告辞,笑容保持到钻进车里便迅速收敛。湘湘心里发毛,悄然瑟缩一下,顾清明斜她一眼,摸摸她还有些湿气的头发,忍不住苦笑起来,虽然他喜欢吓唬作弄她,到了重庆她要是不振作起来,只怕会被那些家伙生吞活剥,前景真是大大地不妙!

    他有了好脸色,湘湘的底气也足了,闷闷道:“你为什么不同我商量自行决定,假如我的工作没有完成,那岂不是对不起大家!”

    顾清明轻叹一声,似笑非笑道:“你以为这件事是我能决定的么?你给我打起精神来,凡事跟我商量着办,去哪里我们都先说清楚,记住,我没有跟别的女人不清不楚,你也时刻注意自己言行,不要让人捉到把柄,我倒要看看老狐狸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湘湘的怨言被噎了回去,又觉得他父亲可怜,讪讪道:“毕竟是一家人,何必说得仇人似的,大不了看过就回来,以后少来往,他还能把我们绑起来不成?”

    “要到绑起来的程度,你的小命就不保啦!”顾清明哈哈大笑,轻轻刮了刮她鼻子,又被那美好的触感吸引,用弯曲的手指在她丝缎般的肌肤上蹭来蹭去,不出所料,三两下工夫,那张脸就红得几欲滴出血来,他越看越爱,分离太久,这会真恨不得将她拆吃入腹。她似感受到他浑身的热度,垂下眼帘,默默将他不规矩的手指抓在手心,悄然紧了紧,传递自己的思念之情,也让他注意形象,他会意,反过来握紧她的手,用带着一丝喑哑的声音附耳道:“等我们回来,随军吧,我想你!”

    这一次,她没有任何推托之词,柔柔地应了一声“好”。

    他以为还要费些唇舌,没想到如此顺利,将她的手紧了又紧,见她眉头皱了皱,立刻放开,拉到面前用双手握住,怕她看见自己的失态,脸转向窗外,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然而,她没有错过如此可爱的表情,轻轻靠在他肩膀,用似要挠到他心尖尖的轻柔声音道:“Merry Christmas, darling!”

    十一

    “这日子可怎么过啊,钱根本不值钱,米都快卖到20了,还在一个劲往上涨,这得饿死多少人啊,真是作孽!”

    听到奶奶中气十足的唠叨,湘湘呆立在门口,突然觉得安全,也终于觉出到家的真实感,近乎疯狂地扑上去敲门,奶奶耳朵不太灵光,没有听到,小满打着呵欠钻出来,眼睛一亮,大叫道:“湘湘!”

    湘湘气急败坏,发出近乎凄厉的呼喊,“快开门啊!”

    小满吓了一跳,冲过去才拉开一条缝就有人扑进来,抱着他哇哇大哭。奶奶和胡长宁交换一个眼色,并未打算安慰归来的心肝宝贝,不用说也知道,她在重庆受的委屈不会少,虽然心疼不已,这一步非走不可,顾家才是她最终的归宿。

    等到看清楚湘湘的模样,众人都惊恐不已,秀秀只听了个开头,立即闪身进厨房忙活,抽抽搭搭地哭。

    湘湘如同变了个人,瘦骨嶙峋,满脸污痕,手上伤痕累累,这哪里是受了委屈,分明就是受了天大的折磨!大家这才知道,在顾清明父亲的默许下,顾家上下的女人根本不待见她,拿她当成笑话,连仆人也敢当面给她脸色看。而那些不知所谓的上流社会她哪里融得进去,各种好戏轮番上演,美女投怀送抱,给顾清明介绍姨太太的高官名媛层出不穷,对她则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

    顾清明防得了一时,却防不了一世,被人灌醉送进交际花的房间,而她“恰巧”被人带到此处,两人大打出手。顾清明终于忍无可忍,将她托付给几位知交好友和长庚,借故遁逃,并且直接去了常德前线。

    顾清明一走,她的日子更不好过,大家反正都撕破脸,顾家竟然将她软禁起来,想逼迫顾清明回头,还是长庚联合同学把她救出来……不用说,她一走,长庚的日子更不好过。

    小满听得跺着脚直骂娘,大家也是瞠目结舌,根本没想到这些名门望族有这么多龌龊事,奶奶倒是最清醒的一个,克制着浑身的颤抖,大手一挥,好声好气道:“孙女,那种人家有金山银山咱们也不稀罕!奶奶做这个主,以后不跟他过了,你好好养身体,等我再给你找个好人家!”

    有了奶奶的话,此事就算定下来,胡长宁还算有条理,迅速往楼上书房走,半途还踏空了好几次,摔得满头冷汗。

    等离婚协议拿下来,湘湘倒有几分迟疑,此事说来与顾清明无关,不过,一想起在顾家的日日夜夜,她心底发寒,抖抖索索在协议书上签上自己的名字,抱着胡刘氏哀哀低泣。

    胡长宁心头怨愤难平,憋着一口气毫不迟疑地往外走,在门口又磕到了小腿,扶着门连连倒吸凉气,身后一人稳稳扶住了他,小满想接过他手里的信笺,胡长宁猛地打开他的手,大步流星地冲了出去,哪里还有受伤的样子。

    小满如何不明白他的心思,飞快地跟住他的脚步,父子两人泄愤一般一前一后走了许久,胡长宁到底身体不济,渐渐慢了下来,这一次没有拒绝小满的搀扶。

    “我再给湘湘找!”似乎为了加强自己此话的说服力,胡长宁右手甩出大大的弧度。小满心里一酸,轻声道:“爸爸,等湘湘身体好一点吧,医院现在缺人……”

    “我养得活!”胡长宁打断他的话,满脸涨得通红,厉声道,“我家不缺她那点钱,胡家养得活,胡家当宝贝养大的女儿不是给人家糟践的!”他双拳紧握,不停念叨,“太欺负人了!太欺负人了!我家的女儿都是当宝养大的……”

    小满飞快地低头,让一大颗泪没入尘土,赔笑道:“爸爸,别生气,我们都留意一下,看有没有合适的,让湘湘早点跟他断了。湘湘的脾气你知道,在家里人面前跟只老虎一样,其实在外头就是只猫,吃了亏也不敢吭声,这次我们要帮她找个长沙或者湘潭的本地人,有什么事我们也好照应她,你说呢?”

    小满成功转移了胡长宁的注意力,他埋着头绞尽脑汁想新女婿人选,不一会就到了邮局,发出信函他还嫌不够,又发了一份电报,确保万无一失。

    回到家,湘湘已经洗了澡睡下了,奶奶气过了头,在躺椅上闭目养神,胡刘氏也不舒服,湘君将她送上楼歇息,下来张罗东西给湘湘补身体,看到秀秀在拾掇花盆准备种菜,突然想到,家里人对秀秀的婚事丝毫没有湘湘那么上心,不由得心口一阵发疼,凑到她身边柔声道:“秀秀,你年纪也到了,想找什么样的男人,我叫爸爸他们帮你物色好不?”

    秀秀木然道:“大姐,等二姐的事情定好再考虑我吧,我不着急的。”

    湘君愣了愣,压低声音道:“别等小满,他心太野,你管不住。”

    出乎意料,秀秀反倒笑起来,“大姐,谁说我等他啦,现在世道太乱,我只是懒得找,像你一样跟孩子们一起过也不错啊!”

    湘君哑口无言,一头钻进库房挑拣,秀秀面带微笑走进厨房,在无人处突然抱着头蹲了下去。

    小满在厢房外徘徊良久,看到湘君端着一碗姜汤过来,连忙接下,先问了一声,听到湘湘有气无力的声音,这才推门进去,仍然如往常那般,往床榻上一坐,也不急着将姜汤端给她,而是送到自己嘴边慢慢吹冷。

    看着他日益挺拔的身躯,许许多多他过往的背影慢慢涌到眼前,湘湘挪了挪,将头搁到床边,盯着有些褪色的红璎珞,眼眶一热,又硬生生憋回那股热流,勾着嘴角柔柔地笑,声音轻得仿似自言自语,“你知道吗,在重庆的时候经常遇到空袭,我真想跟他们同归于尽,有时候又舍不得,舍不得你们,不甘心死在他乡……”

    “喝吧!”话没说完,小满将姜汤送到她嘴边,她用力挤出笑容,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喝光,和他碰了碰额头,似乎要把远去的光阴一点点拾起。

    小满摸摸她的额头,长长吁了口气,伏在床边将她一缕头发绕在指间玩,湘湘到底感觉出一丝诡异的气息,小心翼翼道:“你有什么话想说?”

    小满浑身一震,犹豫了半晌,幽幽道:“其实,我很早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她的声音很甜美,讲话很好听,特别是念诗的时候,真有点像大珠小珠落玉盘,真是极致的享受。她本来也跟你一样喜欢看书写文章,后来她家里遭逢巨变……”

    湘湘瞪大了眼睛,轻声道:“金凤?你怎么不早说!”

    小满朝她晃晃拳头,威胁她不准再打断,继续道:“她父母家人惨死,于是她的性情也变了,满脑子都是报仇,再也没办法接近,我死赖着跟你去看过她一次,她完全视为陌生人,即使我在她家里发生巨变之后暗示过她,我对她有那个意思。”

    “傻子!”湘湘突然泪如雨下,“她已经不想活了,自然不肯拖累你!”

    “是啊!”小满只是笑,犹如置身事外,摊开手掌接她的泪珠,又用掌心的泪水在空中写字,一边喃喃叙述,“小满,湘湘,金凤给你们留了一句话,来生再会!”

    湘湘怔怔看着空中并不存在的字迹,哽咽道:“她什么时候走的?”

    “今年年初,常德空袭的时候,转移病人时牺牲的。”他的笑容如一朵幻境里的花,“你看,她最后还是记得我的,我魅力果然不小吧!”

    湘湘摸摸他的发,给予无言的安慰,转瞬间忽然忘却自己小小的不如意,比起生离,还有更惨痛的结局,那就是阴阳两隔,干戈一日不止,这样的故事只会越来越多。她忍不住想嚎啕痛哭,她至少还爱过一回,有痛爱自己的家人陪伴,金凤呢?

    她亲眼见过金凤做事,那真是拼了命的架势,也许,金凤早就等着这一天,与家人在天国团聚,不受战祸离乱之苦……

    她心中百转千折,无法在床上赖下去,开始闷声不吭地翻箱倒柜,小满拿着碗一步步走出去,为她把门关好,看到门口的秀秀,也不知道她听去多少,讪讪地咧嘴一笑,只是秀秀仍然没给他好脸色,头一甩,飞快地冲上楼,走进胡长宁夫妻的房间。

    等湘湘换了身颜色艳丽的棉袍出来,整个人才看起来精神许多。根本不用多说,小满早已推出自行车等在门口,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小满拍拍后座让她上去,载着她朝湘雅医院飞奔而去。

    奶奶从客厅钻出来,疾步追到门口,回头冲着胡长宁笑,“我家的孙子孙女到底有本事一些!”

    胡长宁撇撇嘴,踱着方步出门站定,冲两人离去的方向毫无意义地扬了扬手,颔首微笑。

    过了近一年,长沙街上并没有多大的变化,仍然满目疮痍,破败的简易棚子比比皆是,湘湘下意识捉住他的衣角,小满慢了下来,轻笑道:“怎么,看不过眼是不是?别着急,等打跑了日本鬼子再慢慢重建,现在说什么都是白搭!”

    湘湘放开衣角,迎着初冬的冷风咬牙切齿地笑。

    既然家园都毁了,那就放手一搏吧,牺牲她们一代或者两代人换得和平,长沙才会回复从前的辉煌光景。

    人还在,骨气还在,还有什么可怕的!

    等双胞胎一走,秀秀从楼上下来,慢慢挪到奶奶面前,怯生生道:“奶奶,我想去乡下把毛毛带回来。”

    奶奶满心纠结,求救一般看向胡长宁,胡长宁讪笑道:“秀秀难得出门,就让她去玩一阵子再回来吧,到时候毛毛也好有个照应。”

    奶奶在心中叹了又叹,拉着她的手反复叮嘱,湘君看不下去,救下秀秀送出门,回头冲奶奶和胡长宁苦笑道:“我记得以前有个姓陈的小伙喜欢秀秀,要不要把他叫过来再商量商量?”

    奶奶摆摆手道:“不行,陈楚那后生不是什么正经人,我不放心!长宁,给你一个月时间,你去探访个靠得住的人家,我这次一定要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让那个兔崽子后悔!”

    湘君摇头轻叹,对此事并没抱什么希望,回到房间把账簿拿出来,湘湘回来了,以后又会多出许多家用,日子更加不好过,她连商量的人都找不到,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奶奶掰着手指头数家里五个孩子,愁得心头突突作跳,捂着胸口往躺椅上一瘫,胡长宁见状,连忙凑过来轻声细语开解,只是奶奶说起道理来比他还要厉害,哪里听得下去,赶苍蝇一般挥手赶他走,胡长宁唯唯诺诺应下,提着包准备出门做事。

    突然,楼上传来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胡长宁包一丢,踉踉跄跄冲了上去,推开房间门一看,顿时惊得魂飞魄散,只见妻子躺在血泊之中,手腕上有一个深深的刀口,鲜血正汩汩而出。

    胡刘氏下了狠手,刀口很深,胡长宁一边凄厉地干嚎,一边手忙脚乱地包扎,等湘君冲上来接手,他已面无人色,一屁股坐在血泊中,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奶奶到底上了年纪,一听说出了事就手脚冰凉,脑子里嗡嗡作响,最后竟是一点点爬上楼,看到满地鲜血,眼看就要发晕,只得以头抢地,撞出几分清明,让湘君赶紧从她房间衣柜顶上的箱子里拿人参来。

    在奶奶指挥下,湘君咬着唇处理好伤口,冲去隔壁邻居家求救,好歹找到两个男子,拆了块门板下来把胡刘氏往医院抬。

    前不久一位青年医生留美归来,上头嫌他和其他一些医护人员挑三拣四,不服管教,将一干人打发到南门口开了临时诊所。人抬到南门口,那位青年医生刚好在,虽然满脸不屑,手下却很利索,不一会就处理好伤口,安排人住下来观察。

    听说母亲脱离危险,湘君这才知道后怕,坐在母亲身边捧着脸无声地哭泣,自责不已。这一阵子物价飞涨,家里入不敷出,她没办法可想,在母亲面前嘀咕了几句,母亲是个敏感内向的性子,听在耳里,记在心里,肯定想到自己久病拖累了全家,这才想不开寻短见。

    小满在湘雅医院门口骑着车绕来绕去,周围的树木一棵一棵看个遍,连警察也产生怀疑,过来盘问过后,哭笑不得地让他好好待着,别到处乱晃。

    小满也不是好脾气的,等得恼火,嘟嘟囔囔从医院院长骂到扫地女工,又从顾家那老混蛋骂到老蒋,好不容易看到湘湘出了门,不禁有些发傻,这一来一去,湘湘怎么比回来那会儿还像霜打的茄子。

    他转念一想,立刻得出答案,不由分说将湘湘拉到后座,在她头上狠狠揉了一把权当安慰,满腹郁闷之气无处发泄,将车骑得有如飞驰。

    到了家门口,湘湘终于有了动静,下来幽幽叹道:“顾家果然神通广大,竟然连长沙都管得到,湘雅我没法回去,我以前的刘校长出面说情,让我先去南门口的临时诊所。”

    小满有心插科打诨几句,看到她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到底什么都说不出来,一路踢踢打打进了门,看到院中血人一般的胡长宁,呆若木鸡。

    奶奶凄厉的叫喊提醒了小满,他掉头就走,二话不说,将迎面而来的湘湘拎上车,咬着牙闷闷道:“妈妈刚刚自杀,送去南门口。”

    “为什么?”湘湘有些回不过神来,死死抓在他腰间,手指几乎一根根勒进他的肉里。明明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会自杀,久别重逢,难道是她刺激了母亲?

    小满没吭声,红着眼眶很快来到南门口。也难怪湘湘灰心,临时诊所的条件确实简陋,不过四间半劫后余生的平房,外墙仍然残存着那场大火的影子,满是污黑,中间那个大大的红十字显得十分突兀可笑。

    湘湘径直冲进左边低矮的小房间,第一眼就看到满脸浮肿的湘君,深深吸了口气,定下心神,轻手轻脚挪到她面前,湘君茫然抬头,两人目光交汇,湘君的泪又涌了出来。

    湘湘仔细察看过,终于松了口气,将疾风一般飞奔进来的小满挡在门口,示意让他稍安勿躁。小满轻轻坐在湘君身边,在三个亲人脸上一一扫过,突然觉得自己肩膀沉重许多。

    青年医生手插在衣袋里出现在门口,微微抬起下巴,冷冷道:“死不了就赶快抬走,别占地方,现在兵荒马乱,到处闹灾荒,活下来多不容易,竟然还有求死的,真是好笑!”

    小满脑子里紧绷的某根弦突然断了,二话不说,攥着拳头扑了过去。湘湘眼明手快,闪身挡在他面前,猛地将他推了回去,转身正色道:“请问这位是不是苏铁医生?”

    青年医生眉毛一挑,颇为诧异,胡湘湘将刚领到的单子递过去,冷冷道:“我是胡湘湘,以后请多多指教!”

    苏铁上上下下扫了她一眼,撇撇嘴走了,湘湘也不多说,进屋洗了手找出一个托盘和药品,回来就势蹲在湘君面前。直到她动手处理伤口,湘君才觉出疼痛,原来刚刚来的路上她不知道踢到什么,鞋子破了个大洞,脚趾甲脱落了两个,鲜血淋淋。

    忙完这些,小满硬把湘君载回家,准备一会送饭过来。湘湘送走两人,听到屋子后面有奇怪的声响,转过去一看,只见苏铁医生正在简易搭建的小棚子里忙活,棚子不过一人来高,里面有个煤炉子和小桌子,煤炉子上一个黑漆漆的锅里煮着什么。

    湘湘定睛一看,桌上不过是油盐和面条,苏铁医生却有如做御膳,一根根面条排齐对准,脸色无比凝重。

    湘湘苦笑道:“苏医生,我家住得近,我兄弟马上会送饭来,别做了!”

    苏铁淡淡瞥她一眼,继续排列面条,等面条都对齐了,突然开口,“你不是去重庆做官太太享清福,何必回来凑这个热闹!”

    “长沙是我家,不回来我去哪?”湘湘没好气道,“你才是凑热闹!”

    “果然是名不虚传的辣椒脾气!”苏铁丝毫不以为忤,笑道,“史密斯教授要我向你问好,谢谢你在长沙的招待和帮助。”

    湘湘接待过的援华医生何止十个百个,一时也不知道他口中的教授是谁,绞尽脑汁回想。苏铁看出她的苦恼,也不解释,在油盐面条和烧滚了的水之间左看右看,终于下了决心,笑眯眯道:“听说你家东西很好吃,以后能不能让我搭餐?”

    湘湘瞠目结舌,这家伙变脸也太快了,果然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湘湘看了看小棚子里骨瘦如柴、脸色苍白,明显营养不良的某人,重重点了头。

    “我对不起你,打完仗,要是我还活着再跟你离婚!”湘湘把混合着各种味道的一张薄薄的纸看来看去,因为看过太多次,纸周边已经磨损,而几处折痕都开了,分成好几片,一拿起来就摇摇欲坠。

    苏铁将食盒洗干净拎到后头,看到转角阴影中的人,微微一怔,嘴巴张了张,到底没说什么,在她身边坐下来,仰望着天空一朵悠游的白云,嘴角慢慢勾起。

    湘湘斜了他一眼,轻声道:“母亲说要我谢谢你,她的身体好多了。”

    “骗你的,笨!”苏铁丝毫没有承情的习惯,冷冷道,“她还能活多久你会不知道?你们女人真麻烦,最喜欢自欺欺人!”

    “关你什么事,我乐意,你再这样讨厌小心我不干了!”湘湘哪里是能受气的,这些天在他手下没少被他冷嘲热讽,反正做什么说什么都不对,环境苦条件差,人还特别少,她一个人要做几个人的活,有时候真想撂挑子算了!

    苏铁笑容更盛,扳着手指头算账,“现在大米至少30元一斤,你爸爸的薪水合计约7块银元,不到3000元,不够买100斤大米……”

    关键不是大米的问题,还欠他大笔医药费呢!湘湘被戳中死穴,蔫了半截,拂袖而去。

    苏铁笑容渐渐消逝,将手挪到一旁,慢慢落在她坐过的位置,无比轻柔地抚摸,眼中却似结了冰霜。

    傍晚,院子里早早点起一盏灯,就着星光和灯光,奶奶和胡刘氏凑在一起改衣服。好不容易在街上一户老邻居的铺子借了块地方接活,不卖力做实在对不起每月作为租费的大米。

    秀秀带着毛毛回家时,从门缝里看到的就是这番情景,秀秀咬了咬唇,示意毛毛叫人,只是聪明的小家伙似乎故意装作没领会她的意思,将身上的包袱取下来放在门口,默默爬到狮子上去守候,目光直直看向街口的方向。

    秀秀明白过来,往台阶上一坐,捧着脸看着提回来的一袋腊肉发愣,毛毛也不理她,捡了根棍子当作马,一路拖着往街口走,果不其然,来回跑了两趟就看到湘湘,欢呼一声,扑进她香喷喷的怀里。

    久别重逢,小家伙竟然记得自己,而且难得这般眷恋,湘湘满心酸疼,抱着他走到门口,门里面的人似有感应,猛地拉开,几人面面相觑,秀秀突然呜呜哭起来,扑通跪在胡刘氏面前,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妈妈,我对不起你!”

    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奶奶闻到腊肉香味,连忙捡进来,蹲在地上一条条细细地看,啧啧称叹,“真好,真好,这下家里又可以顶一阵子了!”

    毛毛笑道:“太外婆,大爷说小舅舅拿的米要是不够,给家里送个信去,他们马上送来!”

    “米?什么米?”奶奶和胡刘氏交换一个眼色,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奶奶最先反应过来,将气死风灯拨亮了一些,扶着墙颤巍巍走进后院的库房,打开米缸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果然没看错,米缸空了好些天了,这阵子都是在吃南瓜腌菜。她仍不死心,一个个坛子打开,空的,空的,空的……她双腿禁不住地颤抖,扶着一个大坛子慢慢坐到地上,要不是怕外头的人听见,真想嚎啕痛哭或者痛骂一回。

    她终于不想强撑,从库房里顺便摸出拐杖,临出门,湘湘正把腊肉送进来,接过灯四处转了一圈,暗叹一声,扶着奶奶出来,竟不知该如何劝慰。

    那家伙实在没谱,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他竟然还有心思从老家骗米出来,钱没拿回来一分,米也没送回来一粒,要是爸爸知道真是会气厥过去。

    秀秀倒也看出不妥,拎了最大的一块肉进厨房,就着微弱的煤油灯一一看去,不由得心底发凉,南瓜粥、煮南瓜、野菜、朴辣椒……菜里一点油星子都没有,他们到底是过的什么日子!小满从乡里搬了那么多东西,到底弄到哪去了!

    秀秀回来了,湘湘心里似落下一块大石,一门心思捧着杯茶坐在电话旁,就着熹微的星光一遍遍确定电话的位置,生怕到时候摸不着。

    毛毛在她身边守了一气,发现跟她说什么她都不怎么来劲,十分沮丧,只得偃旗息鼓,抱着茶壶里里外外四处转悠,等几人杯子空了就如同得了大任务,乐颠颠地加水。

    有些消息,湘湘既想知道又不敢打听,有些人,她想见到又怕见到,不知道喝了多少水,她有了尿意,却始终不敢离开电话,懊悔不已,将杯子放下来,憋了一会才起身。

    说来也巧,没走出大门,电话果然凄厉地响起,她扑上去抱住电话,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完全没了刚才的紧张,讪讪应了一声,轻声道:“肖院长,请问有什么事吗?”

    对方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道:“明天你跟苏铁到医院来。”

    “为什么?”她悄然战栗,脑海中不可抑止地冒出一个恐怖的念头。

    “你不要激动,听我慢慢说。我也是刚接到消息,常德的石门失守,守军一个师几乎全军覆没,那位叫彭士量的师长殉职……”

    湘湘很想打断他,跟他说清楚,这一切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也是血里火里都经历过的人,看惯了硝烟和死亡,什么师长士兵参谋,说起来好听,大家都是血肉之躯,到了战场上枪弹一视同仁。

    只要长沙的家人都在,她就什么都不怕!一定不怕!

    她始终开不了口,默默听院长语无伦次地絮絮叨叨,甚至觉得好笑,也是留过洋见过大世面的人,怎么这么啰嗦。

    好不容易等他停下来喘气,她不由自主地弯起嘴角,用呓语般的温柔声音道:“院长,你放心吧,我做好了当遗孀的准备,家里的黑衣白花都是现成的。”

    对方突然沉默下来,连呼吸声都消逝在静悄悄的夜色里,不知道过了多久,对方挂了电话,没有道再见。

    黑暗中,湘湘放下电话,依稀辨出一张神情凝重的脸,冲他凄然一笑,“爸爸,我不离婚了!”

    第一次上门,一贯冷情冷静的苏铁仍有几分忐忑,在那对石狮子面前徘徊了好一阵,默默捕捉着院子里的声音,却始终没有听到自己期待的那一种。

    小满老远就看到有人在家门口晃悠,骑着车呼啸而来,想把他撞翻。不过,苏铁的身手比他想象中还要厉害,看到车逼到近前,飞起一脚踢在石狮子上,轻轻松松跳了开去,小满收势不及,反倒摔倒在地,看清楚来人,发出懊恼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开了,毛毛探出头,冲苏铁露出大大的笑脸,却发现找错了对象,转而对地下的人大叫,“舅舅,你在用苦肉计吗?”

    小满哭笑不得,扑上去将他打横抱起打屁股,一边大声嚷嚷,“救命恩人来了,好酒好菜摆出来啊!”

    无人回应,客厅里灯火如豆,将整栋房子衬得鬼气森森。

    毛毛挣脱下来,冲进客厅小心翼翼扫视一圈,投入脸色最正常的湘湘怀抱。

    胡刘氏和奶奶相携避开,秀秀把碗筷收好端走,空出“刑场”。

    小满还当毛毛要跟他玩闹,几下蹦跳就进了客厅,刚要转身招呼苏铁,只听苏铁一声惊叫,身上已经吃了一记,胡长宁已经豁出面子不要,今天即使当着苏铁的面也要教训这败家子。

    小满连吃几下,想到毛毛回来了,到底明白过来,不闪不避,扑通跪了下来,梗直了脖颈挨打。苏铁哪里见过这等阵仗,站在门口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在昏暗的灯火里找到湘湘的眼睛,发现那里全无往日神采,幽幽如一潭死水,不觉心头一震,看得失了神。

    倒是湘湘最先反应过来,和他的目光相接,心中似漏跳了一拍,慌忙起身相迎,将他往院子里引。毛毛也赶紧搬椅子泡茶,末了还小心翼翼提了盏灯来,当然,刚做好的腊肉和南瓜粥也没忘。

    苏铁本来也是腹中空空,自然不会客气,坐下来闷头吃了个底朝天。湘湘坐在一旁喝茶,看到毛毛那个拎着水壶等着的架势,又是心酸又是好笑,将他揽过来坐在腿上,默默看着苏铁吃饭。

    一会,小满受刑完毕,耷拉着脑袋慢腾腾挪出来,一屁股坐在湘湘身边发傻。根本不用说,毛毛连忙给他搬了条小板凳,小满抓过湘湘的杯子咕咚咕咚喝了个底朝天,狠狠抹了抹嘴,头深深垂在胸前。

    湘湘摸摸他的头,给他无言的安慰,小满闷闷道:“你怎么都不问,你以前不是最喜欢教训我吗?”

    “有了钱你都用不出去,何况是米!”湘湘苦笑连连,压低声音道,“这场战一时半会不会结束,就应该从长远来看,你一门心思搬老家的东西,我们胡家只剩下一些老人,只想留住你,自然不会有意见。但是,如果鬼子打来了呢,那么多乡亲要吃要喝,他们怎么办?”

    小满拼命揪自己的头发,低低呜咽道:“我不知道家里没米了,他们也没告诉我。家里的事情谁也不跟我说,只要我别添乱,我也不想这样啊!”

    湘湘哭笑不得,狠狠弹了他几下脑门,小满也不反抗,抱着膝盖闷坐着。

    苏铁放下筷子,端着茶杯看定这对双胞胎,突然很羡慕这种感情,淡淡道:“小胡,你接到通知了吗?”

    湘湘尚未有反应,小满倒是坐直了身体,满脸紧张,连自己的事情也没心思烦了。苏铁看得好笑,柔声道:“放宽心,船到桥头自然直!”

    毛毛在三人脸上来来回回地看,眼里清澈明亮,无数疑问呼之欲出。湘湘只觉黯然,柔声道:“你妈妈在孤儿院值班,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孤儿院就在蔡锷路附近,离家并不是隔山隔水,哪里用得了几天时间,毛毛有些傻眼了,小满突然接口道:“物价飞涨,孤儿院也撑不下去,只得精简或者转移,你妈妈就是在忙这些事情,你要是想她,明天我带你去。”

    毛毛轻轻应了一声,也不说行不行,默默扑到小满背上,将他的脖子勒得死紧,好似生怕被人丢弃。

    胡长宁上了楼,也不想点灯,坐在还有些微亮的窗台边发愣。不远处,胡刘氏的声音幽幽传来,“儿子是自己养大的,你怎能不知道他的禀性,打了一顿,自己也心痛得要命,你又是何必呢!”

    胡长宁苦笑一声,也不回答,也不再怕她笑话,捂着胸口那隐隐作痛的位置狠狠地揉。打在儿子身上,痛的却是他自己,他何尝不知道小满的禀性,可他们都不是神仙,连自己都保不住,哪里能救得了那么多人。

    有了这一次,希望小满以后能真正懂事点,别再给胡家添麻烦了。胡长宁闷闷地想,母亲离开胡家独立时他已经记事了,同样不想欠他们太多人情,总觉得在辛苦一辈子的母亲面前抬不起头来。

    胡刘氏慢慢走来,因为看不清人,难得地表现出柔情的一面,靠着他的肩膀站住,捕捉着楼下的动静,满面黯然。

    胡长宁拉住她的手拖到身边坐下,即使成亲多年,如此亲密的动作做起来还是让人脸红心跳,好在黑暗遮蔽了所有忐忑心情,两人静默相对,明明满腹心事,却都不知如何开口。

    听到苏铁的声音,胡刘氏心头一动,小心翼翼道:“你觉得苏医生这人怎样?”

    胡长宁如何不知道她的心思,摇头轻叹道:“别提这事了,湘湘不肯。”

    “为什么!”胡刘氏不由得提高了声音,愤愤不平道,“她猪油蒙了心是不是,顾家哪里容得下她!”

    胡刘氏是个爱操心的人,身体又不好,大家有什么都瞒着她,胡长宁斟酌半晌,缓缓开口,“过一阵子再说吧,现在不急,这个苏医生我打听过,也是战争孤儿,由教会资助上的学,虽然冷漠了些,人倒是不错,聪明好学,又很正派,不然也不会得罪上头,被弄到临时诊所去,湘湘跟他在一起,我倒是放心。我看他蛮喜欢湘湘,也有拉拢我们的意思,就不知道能不能打动她,毕竟这事要她点头才成,我们讲的哪里能作数!”

    胡刘氏闷闷道:“家里五个孩子,没一个省心的!明翰到现在没音信,湘君没了魂,湘湘为夫家不容,小满不肯成亲做正事,秀秀小小年纪就想出家做尼姑,你说我们是不是太忙,小的时候疏于管教……”

    胡长宁心头用了力气,硬生生憋出一个惨淡笑声来,柔声道:“你呀,就是成天乱想,他们都是好孩子,哪里用得着我们管教?世道不好,他们能好好活下来就阿弥陀佛,放宽心吧,别做傻事了!”

    胡刘氏欲言又止,悄悄摸索到他的手,用了全部的勇气才能握住不放。胡长宁笑开了,将她的手攥在手心,在黑暗中幽幽地笑。

    不知道过了多久,底下突然响起一阵吵闹,听到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声,两人惊惶失措地往下走,胡刘氏揪心了好久,最怕再听到什么死讯,走下楼时,脚一软,竟坐到楼梯上。

    胡长宁拍拍她肩膀,也不拉她起来,冲到后院一看,吓得差点也坐倒在地,只见秀秀抄着把菜刀搁在脖子上,满脸泪痕,对小满怒骂不休。

    “秀秀,别做傻事……”湘湘不停哄着,一步步走近她,秀秀指着她大叫,“你不要过来,我马上死给你看!”

    湘湘停了脚,气得浑身直抖,一个转身,朝小满劈头盖脸地打,小满也不做声,抱着头蹲了下去,低声呜咽。

    胡长宁还在想办法,一个人脚步蹒跚地越过他出现在星光下,冷冷开口,“秀秀,你把刀放下,我今天要是为你做不了这个主,以后你就当不认识我!”

    还是老人家的话有用,秀秀缓缓把刀放下来,胡长宁疾走几步将刀夺了过来,割破了手指也没察觉。

    奶奶随手抄起一根火钳,指出小满的鼻子,厉声道:“你自己来说,刚刚跟秀秀说了什么?”

    胡长宁刚刚那顿不过是松松骨,小满这次终于知道大祸临头,四处寻找帮手,不过放眼望去,哪里会有人救自己,干脆来个破罐子破摔,梗直脖子道:“我就打听打听她跟妈妈说了什么,害得妈妈想不开自杀!”

    话音未落,湘湘已经抢在奶奶的火钳前面一拳砸在他脸上,咬着牙吼道:“这么多年,秀秀好吃好喝伺候你,你竟然说这种话,你还是人吗!”

    湘湘动了手,火钳倒没了用武之地,奶奶犹如被雷劈了一回,脑袋里轰隆隆作响,对他再无指望。看得上的,比如湘湘,他肯掏心掏肺来待;看不上的,比如秀秀,就是把命交给他也是错的。

    这个孙子真的被一家人宠坏了,心肠不会坏,但是他的好心用在别的地方,用在别人能看到的地方,用在听得到赞扬和感激的地方,跟这个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算了,就当没有这个孙子吧,她也快入土了,何必再作孽!

    她慢慢朝秀秀跪了下去,泪流满面道:“秀秀,我们家对不住你,你想要什么,要奶奶怎么办,只要你开口,奶奶豁出命也要为你做到!”

    秀秀如何敢受,祖孙俩抱着哭成一团,胡刘氏慢慢从黑暗中走出来,脚下踩空,差点跌倒在地,幸好从身后同时伸出两只手,将她稳稳扶住,她也没在意是谁,颤声道:“小满,秀秀确实跟我说了话,她说不嫁人了,伺候奶奶和父母一辈子,等我们百年之后,她就去尼姑庵出家!”

    她死死攥住身边一只冰冷的小手,似乎要从那里得到什么力量,强自镇定下来,瓮声瓮气道:“长宁,秀秀是我刘家的女儿,我能不能做这个主?”

    仿佛从大梦中惊醒,胡长宁面色一沉,把刀子放下来,无比吃力地抬起鲜血淋漓的手,指向大门的位置,从牙缝里向小满挤出一个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胡湘江,收拾你的东西,马上滚出去,我胡家不会连一个做牛做马多年的女儿都容不下,但是,容不下你个无情无义的混蛋!”

    大家都惊呆了,毛毛随手抱住一个人,咬着唇低声哭泣。苏铁摸摸他的头,面色无比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将身边摇摇欲坠的胡刘氏死死扶住。湘湘扑通跪倒,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又慢慢起身,找来药箱为胡长宁包扎伤口。

    从愤怒到不敢置信,又从惊恐到哀伤,小满的目光渐渐黯淡,垂下眼帘佝偻着背起身,在每个人的脸上一一看过,拖曳着脚步走出这个大门,听到落闩的巨响,浑身抖了抖,却再没回头。

    十二

    民国三十二年十一月,平静多日的湘雅以及长沙各大医院又开始紧张起来,院长接到前线的电话,立刻布置下去,腾出病床,调派人手,接应来自常德的伤员。

    公路被破坏,汽车不能行驶,轮船帆船都不敢去益阳,当局无奈,只得大量增派火轮抢运伤病员,这次战况极其惨烈,重伤员不计其数,多拖延一天就多出许多人命。

    准备工作还算顺利,考虑到伤员太多,医院增加了不少简易病床,并且统一调度,由几位最有经验的医生把关,一进院就辨明轻重级别以及大致病情,以便最快速医治。

    十一月三十日,第一批火轮就要到了,第一批重伤员将会抢运到湘雅医院,听到这个消息,奶奶不由自主想起刻在脑海中的某个画面,那些鲜血淋漓的孩子,那些缺了手脚的孩子,那些惨叫和痛哭……最让她难忘的,却仍是自家人,死去的人和几乎累死的孙子孙女。

    天公不作美,这两天转冷了,奶奶直发愁,熬了一夜,给湘湘改了一套棉花紧实的贴身衣裤,一早就拿着衣服敲开她的房门。

    湘湘这些天哪里睡得安稳,听到声音就醒了,看到天色微明,连忙起身开门,开始准备去上班。奶奶盯着她穿上,嫌她手脚不麻利,还一个劲凑上来帮忙,湘湘哭笑不得,也不好说什么,干脆手脚打开让她折腾,祖孙俩笑笑闹闹出了门,一见大家果然都在,胡长宁正一脸严肃跟苏铁说话,苏铁神情颇为谦恭,连连点头称是。

    看到湘湘,苏铁微微一愣,原来她在家随便惯了,就穿着那套贴身棉衣裤出来,曲线毕露,加上一改往日的阴沉,眉梢眼角带着笑,整个人看起来神采飞扬,娇俏可人。

    湘湘却没留意他,因为发现湘君回来了,两姐妹都忙得一塌糊涂,多日未见,湘君整个人黑瘦如柴,愈发显得老气。胡刘氏再心酸也不敢说什么,红着眼眶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湘君却似累极,脸色笑容勉强,唯唯诺诺。

    湘湘心里也难受得紧,跟幼时一般,凑过去蹲在她脚边,抱着她的腿不说话,湘君作势要拧她耳朵,她也不躲,湘君终于笑出声来,趁胡刘氏去张罗饭菜,附耳道:“你快想个办法让弟弟回家,他这几天在我那里天天喝酒,都快喝死了!”

    湘湘哪里有办法可想,那家伙不娶秀秀就罢了,还要踩上两脚,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湘君仿佛知道她的想法,轻声道:“秀秀肯定舍不得他,我看能不能让他答应这门亲事,以后的事就好办了!”

    “你还不知道他的臭脾气!”湘湘愤愤道,“别提这事了,到时候又害秀秀空欢喜一场,她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湘君这次真的发了愁,湘湘在她身上蹭了蹭,强笑道:“好啦,我今天回来的时候要苏铁顺便带我去你们那里瞧瞧他,不行的话我给他打一顿他就舒服了!”

    湘君看看那个目光始终没离妹妹的俊秀青年,感慨万千,有心想开她两句玩笑,又怕弄巧成拙,引发她的执拗性子,把这刚萌芽的小苗掐死在摇篮里,趁苏铁看过来,冲他展颜一笑,无声地表示支持。胡长宁似有所感,回头看看两姐妹,再看看越来越满意的准女婿,摸摸下巴不存在的胡须,笑开了花。

    吃完饭,苏铁骑着车带她去上班,奶奶不知道发了什么疯,明明两人丝毫不知,竟然一直跟到街口。胡长宁许久没见她回来,拖着毛毛的小手出来找人,果不其然,她坐在街边看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发愣,而那两人只怕早就到啦!

    胡长宁知晓她的心思,让毛毛拉她起来,轻笑道:“妈,放心吧,他们都有经验了,不会乱来。你要是不放心,自己搬条凳子看住她做事,叫她做两个小时休息一个小时,行不行呐?”

    “你知道个鬼,你这个木脑壳,跟你说也没用!”奶奶扑哧笑出声来,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那件事,跟苏医生说了没?”

    胡长宁重重点头,笑道:“说了,早就说了,只等湘湘点头啰!上次太委屈湘湘了,这次一定要好好操办。”

    奶奶脸上笑开了花,起来时才觉腿脚没力,又不好意思说,揽过毛毛,撑着毛毛的肩膀往前走。毛毛有些愕然,看到胡长宁朝他悄悄摇头,这才明白过来,脚步更慢,胸膛挺得更高,像个真正的男子汉。

    湘湘因为技术过硬,也被安排在前面接待那关,对伤病员进行最直接有效的处理,重病者则径直送往苏铁坐镇的急救室。今天早上吃得太多,湘湘泡上一大杯茶消食,才喝了两口,运送伤员的军用卡车就已经到了。派来支援的军警大声吆喝,一马当先开路,将伤员一个个弄下来,看得出来大家都有些心急,叫骂声此起彼伏,连伤员的呻吟也掩盖下去。

    仿佛面临一场大战,湘湘收敛心神,迅速冲去接应,一个个检查分派。其实,根本用不着分了,这一批所有的都是重伤员,有三个已经没了呼吸,湘湘就地施行急救无果,眼睁睁看着三张年轻的脸庞蒙上白布,心头突突作跳,疼痛难忍。

    “还有没有?”发现担架没了,湘湘揉了揉胸口,哑着嗓子冲外头叫了一声。

    “还有一个!”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湘湘拼了命将尖叫声吞入腹中,疯狂地冲了进去,看到一个锥心刻骨的温柔笑脸,终于发出不明所以的凄厉声音,朝他怀中扑去。

    “别!”“不要!”“不要啊!”无数个声音同时响起,从他身后冲出一个瘦弱的身影,正挡在她面前,猛地把她推开,湘湘脸色一沉,只听院长在身后大喊,“别动,顾先生受了重伤,赶快准备手术!”

    顾清明仍然笑得出来,“夫人,没事,我能走到这里,说明我命硬,只怕连阎王爷也不敢收我,你先帮我看看,再倒杯水给我喝,我就是渴得慌!”

    从他惨白的脸色和小穆的泪眼,湘湘到底看出名堂,唇一咬,二话不说就往回走,其他人跟着一起走到急救室外头热烘烘的小房间,湘湘让顾清明把衣服脱下来。

    “脱不下!”这一次,他只憋出了三个字,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不知是太热还是别的原因,额头冷汗涔涔。

    小穆在两人脸上看来看去,突然抱着头蹲了下去,呜呜直哭。湘湘已然明白过来,从托盘里找出剪刀,扭头面向他时,狠狠在自己手上掐了一记,掐出一大片青色,提醒自己不要颤抖。

    他外面穿的是棉的军装,棉已经成了铁块,一剪刀下去,几乎把她虎口震开,外面的布料倒是开了,露出紫红色的棉花,因为天冷,都凝结成了块。

    他仍然在笑,却冷汗如浆,发不出一丝声音。她一转身,在自己近乎麻木的手腕又掐了一记,这一次连血都掐出来,却半分作用都没有,手太抖了,剪刀根本拿不住。

    护士长满脸通红地冲进来,看到这情形,连眼眶都红了,不过她到底老成些,迅速端来一杯温水,将一瓶云南白药倒进杯子里,一径送到顾清明嘴边,他撇开脸用口型说了不甚清晰的三个字,护士长红着眼睛瞪住他,道:“叫你吃就吃,这么多废话,你能充英雄硬撑着走到你夫人面前,难道连一瓶药都怕!”

    他笑容又起,这一次神情都有些恍惚了。小穆把血淋淋的拳头塞住嘴巴,一下下砰砰地撞墙,苏铁正急匆匆经过,将他一把拉起来,冷冷道:“怎么回事?”

    “都是我,都是我,不多嘴告诉他湘湘夫人要离婚不就行了,大家都不说,我为什么要说,都是我害的……”

    苏铁听不下去了,将他丢给一个警察看住,绕进房间,只在门口呆了一秒就走过来,近乎野蛮地从湘湘手里夺过剪刀,见她一个趔趄往后倒,连忙扶住她,厉声道:“快点准备!”

    顾清明似乎觉得自己妻子被人训斥,十分不快,拧着眉头瞪苏铁,不过那种轻飘飘的眼神一点杀伤力也没有。苏铁的一口毒牙又开始作祟,一边剪棉军衣一边冷笑道:“啧啧,他们说所有重伤员都是抬进来的,只有一个当官的是走进来的,当官的果然不一样,身体是铁打的呢,血也流不完,啧啧,衣服都成了铁块了,人还有气……”

    苏铁一贯冰冷的声音这一次听来却让人觉得温暖,湘湘一口气灌进一大杯茶,也不知道是烫的还是冷的,只觉得嘴都麻了。

    苏铁将棉军衣剪开时,汗水已经把地板打湿了,他把剪刀递给湘湘,示意加快速度,自己先去准备,湘湘终于平静下来,将毛线衣、白衬衣、白汗衫一层层剪开,拿着一块块紫色物体,下唇被咬得鲜血直流。

    裤子同样遇到了这种情形,剪开裤脚,湘湘腿一软,跪倒在他左脚边,对着鞋袜内的紫色物体,差点发出凄厉的嘶吼。

    来探望的人一批接着一批,大家屏住呼吸,默默看过,又默默离开。即使房间里拥了十来人,也从头到尾听不见人声,只有剪刀的咔嚓咔嚓,每一下都让人心惊胆寒。

    当胸口血染的绷带现出来,顾清明显然撑不住了,头一点点挪到她肩膀上,见没有遇到推阻,冲着她的方向迷茫地笑,终于整个靠了上去。

    护士长过来了,紧绷着脸重新处理了伤口,安排人手将他抬到担架上,径直送去照X光片。

    湘湘还想跟,苏铁将她拉下来,她甩开苏铁去追,护士长拦在她面前,厉声道:“你到底怎么回事,要真的伤及心脏,你刚刚已经害死他了!”

    “他真的没事?”湘湘显然不敢相信,抹了抹嘴角的血,怔怔道,“明明弹孔在心脏部位!”

    “你白学了!”护士长用力推她一把,拂袖而去,经过护士值班室时,听到有人哽咽道:“那才是真正的男人,跟护士长的男人一样,身上十几个洞眼,眉头都不皱一下……”

    后面的话,护士长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身体不着痕迹地晃了晃,泪终于流下来。

    苏铁把湘湘拖回来塞进椅子里,看着她双目无神的样子,一阵急火攻心,在她脸上不轻不重拍了两巴掌,苏铁转身进了急救室,开始做一台大手术。大手术不外乎取子弹,这是他从医最厌恶却不得不做的事情,谁叫现在是战争年代呢!

    难得有个看上眼的,一转眼就没了指望,他心头一阵烦闷,差点把手术刀刺进病人的心脏,他被自己的走神吓了一跳,赶紧集中精力,轻轻一夹,将病人肺部的子弹取出来,在心中念了一句,“感谢上帝!”

    这台手术不知道做了多久,他出来时已是下午,湘湘难得地乖巧,正抱着食盒等他,当然,如果她脸上没有那种死了男人的丧气,他会更高兴。

    趁她不备,苏铁将她杯子里的茶一口喝光,不过想起刚刚某位病人喝过,差点全部吐出来。湘湘自然没留意,眼巴巴地守着他狼吞虎咽,还不忘倒上热茶。

    吃饱喝足,苏铁终于看她脸上的痕迹难受,不是怕她痛,是怕她家老奶奶和父母瞎操心,他起身在托盘里一阵翻找,将她粗鲁地拎过去,为她处理伤口。

    似乎看出他的不耐,湘湘这一次被弄疼了也没半句怨言,等他将东西丢进托盘,眼巴巴看着他,怯生生道:“苏铁,顾清明的伤要不要紧,你能不能救?”

    苏铁横她一眼,推开她就往外走,湘湘急了,猛地抱住他手臂不放,苏铁不怒反笑,“你不是蠢人,应当看得出来我对你有意思,如果我要你陪我睡一觉再救人,你做不做?”

    湘湘愣住了,整个人被他凌厉的目光蛊惑,牙一咬,一手抱着他的手臂不放,另一只手就要解衣服扣子。

    苏铁抬头看了看,只觉胸口闷疼得厉害,简直就要窒息而亡,电光石火间,他挣开手臂,一巴掌将她扇到地上。

    苏铁俯下身,逼视着她迷茫的眼睛,咬牙切齿道:“你脑子里到底是什么!我不做手术,别人难道不会做!我拿你男人威胁你,别人也可以拿你父母家人威胁你,难道你一个个陪过去!你夫家容不下你,你难道就不会跟你男人脱离夫家!你奶奶有句话说得好,你真读书读傻了!”

    湘湘显然什么都没听明白,睁着一双大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眸子灿若晨星,满脸狼狈都掩不住那种光亮。

    就是这种野性的光亮让心如死水的他活了过来,孤单多年,找一个知心伴侣是多么不易,何况她身后还有那么温暖的一家人。

    他不由自主地伸手,遮挡住那光亮,也遮蔽了心中恶魔的回响,随后,轻轻拥她一下,转身走开。

    不是他胆小畏怯,即使伤势严重,脸色惨白,那个男人的目光依然坚定而明亮,确实是真正的男人,能给她更热烈的情感,更值得她爱。

    湘湘到病房时,顾清明正好一觉睡醒,张嘴想唤她,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倒是一直紧张的小穆见着了他的动作,凑上来笑嘻嘻道:“老哥,饿不饿?”

    打完仗,这两人怎么称兄道弟了。湘湘又是好笑又是感动,默默走到床边,和他的目光一对上就缠绕到了一块,再也无法撤离。

    顾清明抬了抬手,湘湘就势蹲下,和他紧紧相握,他手上的血痕未消,看起来无比狰狞,她下意识在他手上蹭了蹭,将一大颗泪流入他掌心。

    小穆走开几步,以近乎瘫软的姿势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终于回来了,差一点就回不来,真是太惨了,太惨了,大家简直是去送死啊……”从外面伸进来一只手,将他拎了出去。病房里的两人相视而笑,眸中都是泪花翻滚。

    “饿!”喝了一杯温水后,他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湘湘垂下眼帘,轻轻应了句:“等下有鸡粥。”

    顾清明定定地看着她,满脸期待的笑容,湘湘打来热水,为他把残余的血痕擦拭干净,一时间两人都是百感交集,无人吭声。

    擦完脸,他轻声道:“你还要不要离婚?”从她的态度看得出来,他这次真是赌对了,不过,没得到她的承诺,他仍然有一丝忐忑。

    想起刚刚苏铁的话,湘湘斩钉截铁道:“不去重庆,我就不离!”

    “当然不去!”已经没有什么能掩饰他的急迫和雀跃之情。当初匆匆奔赴战场,弃群狼环伺中的妻子不顾,简直是他人生最后悔的事情。他在长沙和湘潭得到的是何种待遇,反观湘湘在重庆的生活,别说湘湘要跟他离婚,连他自己都没脸见人!

    第一次来到医院,小满鬼鬼祟祟,双目无神,有如流浪汉,差点被警察打出去。而后,他看到了一步步从车上走下来的妹夫,还有几乎哭出来的湘湘,还听到了一个很厉害的军官的故事。那军官胸膛中枪,下了战场,跟卫兵一起步行五个小时走到指挥部,稍作处理,仍然跟随伤病员一起走到益阳上了火轮,一直到今天都是谈笑如常,即使一步一个血印。

    很快,小满把剪下来的棉军衣包起来,骑着车回到家。来开门的是秀秀,见到他掉头就走,小满叫住她,哽咽道:“姐夫在医院,这是他的血衣,你们赶快做点东西,我带过去,放心,我不进来,就在这里等着。”

    院子里的三个女人都惊得魂飞魄散,秀秀用颤抖的手接过血衣,也不招呼他,回头拿给奶奶,径自去杀了只生蛋的鸡,加了些米下去煲粥,一边看火一边做饭。

    奶奶和胡刘氏抱着已成紫色铁块的血衣低低呜咽几声,胡刘氏突然醒悟过来,飞快地冲出门,果然看到小满趴在石狮子上发傻,双眼红通通的,胡刘氏轻轻打了他一下,颤声道:“下来,外面冷得很!”

    小满如愿以偿地进了家门,胡刘氏倒了杯热茶给他,拿起线准备穿针,只是怎么也穿不进去,小满接过来一下子就穿上,朝她羞涩地笑了笑,抱着膝盖坐在她身边看自己的脚。

    有血衣在眼前,事情如何做得下去,奶奶丢下手里的东西,也不去搭理小满,拿着香烛去拜菩萨老爷,拜了一会,到底还是想到事情做,又急匆匆去厨房帮忙,见厨房插不进手,赶紧出来给顾清明找棉衣。

    小满看她颠着小脚跑前跑后忙活,怔怔道:“不止是棉衣,全身的衣服都要,鞋子也要,都是血,都不能穿了。”

    话一说完,他自己也受不住了,把脸藏在膝盖中间偷偷地哭,胡刘氏扶着椅背起身,慢腾腾挪到刘明翰的房间,看到秀秀正在箱子里埋头翻东西,突然有些心虚,讪讪道:“秀秀,饭做好了吗?”

    秀秀轻轻应了一声,把一件崭新的衬衣放进蓝布包袱里,把鼓鼓囊囊的包袱系上,怅然笑道:“姐夫跟我哥差不多高,只有他的能穿。”

    她如此坦然,胡刘氏反倒说不出话来,秀秀将包袱塞到她手里,又一头钻进厨房,胡刘氏左思右想,还是跟了进去,秀秀回头淡淡笑道:“妈,让小满回来吧。说起来是我不对,大家都是一家人,何必跟他这么计较,弄得你们都那么难过!”

    胡刘氏平素讷于言辞,此时更说不出什么,忍着针扎一般的心痛匆匆离开。

    小满也不嫌麻烦,一连跑了几趟,给湘湘送饭、送衣服、送洗漱用品、送鸡粥。等他把小穆带回来休息时,胡长宁听到消息,也带着毛毛回来了,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既怕吵到病人,又担心女婿,在院子里抄着手转悠半天,还是吃饱喝足的小穆一句话解决他的难题,“他吃完粥精神好多了,跟湘湘有说有笑呢!”

    小满再次变成车夫,载着胡长宁往医院赶,一路上两人犹如陌生人,无人开口,小满满心忐忑,生怕他又赶一次,那自己再也赖不下去了。

    好在胡长宁并没赶人,到了医院还让他一起去,小满心花怒放,跟在他身后走起路来都有点飘飘然,若不是许久没洗澡,又出了几身汗,浑身臭烘烘的,倒也有了以前的风流倜傥模样。

    到了病房门口,苏铁正拿着X光片子匆匆而来,两人点头算是招呼,苏铁径直走到顾清明身边,指着片子给他看,似笑非笑道:“顾先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顾清明哪里看得懂,湘湘凑上来仔细瞧瞧,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不禁笑了起来,“子弹偏离不到一公分就到心脏,淤血也排得很干净,只要两个伤口收了就好了。”

    顾清明笑眯眯道:“我都说嘛,阎王爷不敢收我!”

    苏铁拿过片子,跟他握了握手,淡淡道:“没事就好,刚才可把你夫人吓坏了,我先跟你道个歉,刚刚我太着急,打了她一下,还请不要见怪才好!”

    湘湘这才想到刚才的事情,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低着头讪笑。其实,她也搞不明白,明明是他落井下石和动粗,为何倒是她自己尴尬。不过,经过这次,她对苏铁又有了新的认识,这确实是正人君子,话说得不好听,医术和医德却都同样地让人钦佩。

    顾清明又不是瞎子,两人之间的小动作如何看不见,有他这一句,心里的疙瘩终于消除了,用力和他握手,连声道谢。

    胡长宁和小满交换一个眼色,难抑兴奋,笑容满面地打听要怎么治疗,湘湘拍着胸脯笑道:“放心放心,有我在呢,包你不用七天就能出院!”

    苏铁看得刺眼,嘴角一勾,拿片子去拍她脑袋,“你就不怕我找颗子弹再塞进去!”

    湘湘一个趔趄,被人猛地拉开,摸着脑门左看右看,傻了。

    走出病房,苏铁显然有些步履蹒跚,背脊也佝偻许多,毕竟做了多台手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院长疾步走来,在他肩膀拍了拍,笑嘻嘻道:“辛苦了,你快回家休息一下,明天一早再来吧,明天还有一批伤员呢。”

    苏铁不是蠢人,有心留下来,自然场面上的工夫也做得出来。两人寒暄一阵,院长匆匆走了,胡长宁从一个柱子后闪出来,赔笑道:“苏医生,谢谢你!”

    “胡叔叔,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叫我小苏。”苏铁含笑应着,没有回头。

    胡长宁连声称是,又唤了声小苏,一时尴尬得开不了口,倒是苏铁微微一笑,落落大方道:“胡叔叔,别往心里去,那件事我们就当没提过,成不成?您看,我在世上无亲无故,您要是不嫌弃,就认了我做干儿子,以后家里人要是有个小病小痛的也可以随时找我。”

    胡长宁正求之不得,笑道:“既然做我的干儿子,以后胡家就是你家,以后有空我带你去乡下钓鱼打野兔子,山里野味真是顶呱呱的,你一定会喜欢!”

    苏铁眯着双眼看着地面,满面笑容,仿佛是在想象美好的前景。胡长宁当他太累了,无力开口,不由分说招呼小满过来送他回去,苏铁懒得争辩,脱下白大褂放回去,跟着小满出了医院。

    医院门口,一个瘦小的男子正在四处张望,守卫满面警惕地盯着他,如临大敌。看到小满,他眼睛一亮,大叫一声,小满停下来愣了一会,笑道:“原来是小陈哥,怎么跑到医院来,你们家谁病了么?”

    小陈直摇头,嘿嘿笑道:“我刚在警察局办事,听说顾大哥进院了,赶紧买了东西来看看,这不,我还不知道地方呢!”

    苏铁本来已走到前面,回头冷冷道:“病人失血过多,正在休息,不能打搅,请回吧!”

    “哦!”小陈有些丧气,将手里的东西塞给小满,让他带回家,笑嘻嘻道,“跟奶奶说,以后有机会我再去看她老人家,现在我跟薛大哥的同事接了不少事情做,忙得很呐!”

    小满正愁无处发挥作用,连忙打听,小陈神神秘秘地四处张望一气,摇头道:“以后再跟你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小满气急,笑着捶他一拳,踩上车去载苏铁,一路还吹着口哨,要多得意有多得意。苏铁看着好笑,在他背上捅了捅,低声道:“你刚才跟那小子说什么?”

    小满还在愤愤不平,“他以前是跟我姐夫混的,现在通过我姐夫以前的关系做生意,看样子日子好着呢,还不肯帮我,忘恩负义!”

    苏铁又来了一拳,这一次用了几分真力,小满嗷嗷怪叫,差点摔倒,下来气呼呼地瞪他。苏铁丝毫不受他威胁,正色道:“你这笨家伙,除了贩烟土,还有什么生意见不得人。听你哥的没错,这人眼神不正,别来往!”

    虽然挨了打,小满知道他是真关心自己,心里倒是暖烘烘的,嬉皮笑脸地又上了车,抻直了脖子长吁短叹,“要是我变成个女的该多好啊,变成女的我肯定比湘湘还要漂亮,那真是人见人爱,也没人管我做不做事,说不定还可以嫁给你,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

    话音未落,苏铁骨子里的某种阴险性格冒出头来,迅速把他拉下来,踩上车扬长而去,留下他暴跳如雷。

    “大哥,不好了,余程万被捕了!”小穆话音刚落,人还没走进来,只听什么落了地,发出清脆的巨响,不由得脚步一顿,朝墙根边慢慢挪,准备立时闪人。

    湘湘这半个月在家里和医院两头奔忙,哪里有空关心前线的事情,只知道常德丢了,又被夺了回来,就是在这个余程万手里丢的。她从厢房出来一看,就势来捡地上的杯子碎片,随口道:“城没守住,自然上头会找麻烦,你何必发这么大脾气,伤才好啊!”

    “闭嘴!”顾清明连茶壶都砸了下来,怒喝道,“你懂个屁!余程万是虎贲的英雄,从淞沪一直打到常德,屡建奇功,这一次常德守了多久,你知道吗!一个师八千多打到剩下五十多,上头看到了吗!虎贲差点打光覆灭,上头难道一点也不关心!一个小小的常德,日军动用了多少兵力多少恶毒的方法,你让他们怎么守,上头难道都瞎了眼!”

    他悲愤难平,一拳砸在梧桐树上,手上渗出丝丝鲜血,呜咽道:“明明是解围,却成了打援军。情报工作一塌糊涂,各军策应一团混乱,我师只剩下三百多,连孙师长也殉国了,上头却还要胡乱追究责任!那么多牺牲的将士,那么多,怎么交代,怎么跟他们交代……”

    在胡家养伤多日,大家还是第一次见他发作,不知道如何劝说,湘湘垂首而立,手上被割了一道血口,竟也不知道疼,呆呆看着血一滴滴落下来,渗入泥土。

    苏铁下班回来看到的就是这般情形,他的推门声惊醒了墙边的小穆,小穆为难地挠挠头,凑过来捡碎片打扫院子,不时小心翼翼看顾清明一眼,一副随时要跑的架势。

    苏铁径直找出药箱,将湘湘拉到一旁坐下,为她处理好伤口,又细细包扎起来,简直是故意气顾清明,平时两分钟可以做好的事情,他非得磨磨蹭蹭做半小时。

    顾清明怔怔看着干干净净的地面,将某些奔腾翻滚的情绪一点点压下来,良久,长叹一声,瘫倒在梧桐树下的椅子上仰望天空,心中一片茫然。

    皆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可这场仗打得实在窝囊,实在痛心,常德被围,两个战区的军队一起增援,援军打得无比被动,整建制被消灭,显然他们目标并不在攻占常德……

    苏铁轻轻拍拍湘湘的肩膀,给予无言的鼓励,然后一屁股坐在顾清明面前,接过毛毛递过来的茶,淡淡道:“我是医生,不懂打仗,不过,像你这要死不活的模样,我劝你还是不要上战场,你死了不要紧,不要拖累了别人。”

    无人回应,小满遥遥对苏铁打手势,示意他别再落井下石。

    顾清明目光终于落到他身上,再次感应到他的威胁,不得不承认,经过多日观察,此人确实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自己的夫人,而胡家都不是睁眼瞎,要不是自己活着回来,他早就代替自己睡了那间厢房!是可忍孰不可忍,顾清明拳头紧了又紧,在心中冷笑,正愁没人泄愤,你既要送上门来,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苏铁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大笑连连之后,笑容一敛,厉声道:“我说的拖累别人,不是湘湘和胡家,是你带的那些小兵!你做的什么事情,不用我越俎代庖解释吧,你既担任指挥之职,就有责任用最小的代价换取胜利,就如同我们医生,流最少的血开最小的刀口治好病人,你不用瞪我,在我眼里,你不过一堆脏器骨骼肌肉的组合,跟旁人无异!”

    顾清明浑身一震,拳头慢慢松开,深深看他一眼,黯然道:“战争很残酷,充满变数,确实怪不得他人,也只能尽人事而已!”

    湘湘心头纷纷乱乱,怔怔起身要走,顾清明来不及跟苏铁细说,轻声唤住她,犹豫着说道:“军长来了电话,你应该也猜到了,我伤养好了,要去衡阳协助整理部队。衡阳是不是第二个常德,我也没办法确定,我只能告诉你我的猜测,日军既已集中兵力打常德,离长沙和衡阳就不会远,日军南进已成定局,这两个城市首当其冲!”

    此话一出,大家都有些慌神,胡长宁拖着胡刘氏的手颤巍巍下来,看到女儿女婿目光纠缠,难舍难分,也不好上来打听,重又回到客厅坐下。胡刘氏给他倒了杯温茶,吞吞吐吐道:“那个,清明,你知不知道,喏,就是那个延……延安的事情?”

    顾清明起初显然没听明白,呆了几秒,脸色骤变,喝道:“你们不想活了么!

    胡长宁无端端出了一头冷汗,讪讪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想问问那里怎样,真的!”

    顾清明无奈地挥挥手道:“别解释了,都是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我知道是谁跟你说的,他现在还好吗?”

    胡长宁松了口气,连声道:“很好很好,他也要我问候你,说这次常德的事大家都听说了,他们正准备祭奠这些阵亡的英雄,上头那些人都会参加。”

    怕说下去大家脸上不好看,小满连忙插嘴,“顾大哥,大爷说让你先去湘潭老家看看。”

    确实也该去看看,顾清明满心感动,自从知道他受了伤,胡小秋三天两天挑东西上来,他的伤能好这么快,真是多亏了他们一家,多亏了湘湘。

    想起重庆的往事,顾清明真正无地自容,那些话哪里开得了口,赔笑道:“应该的,应该的,湘湘,跟我一起去吗?”

    正如他所料,湘湘淡淡瞥了他一眼,并不回答,面色不见悲喜。

    “怎么能不去呐,我也去!”小满第一个叫起来,一蹦三尺高。且不说仗打得如何,顾清明以重伤之身硬挺着回到长沙,真正赢得了白塘村老老少少的欢喜,大家将其奉为英雄,小满正好想找借口回去炫耀,出出长久以来的窝囊气。

    湘湘却知道,顾清明此话并非这个意思,她扶住梧桐树,竭力按捺下所有情感,以局外人的目光淡淡扫过所有人。

    奶奶头发已经全白了,她一辈子争强好胜,即使腿脚不怎么灵便,到现在也不肯让大家看出端倪,走路总是很慢,坐到哪里就不愿起身。自己和小满从小淘气,老惹她发火,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而且笤帚大多数打在小满身上。她最疼爱的是他们这对双胞胎,到现在最伤她的也是这两个。

    母亲早年太过操劳,身体已经灯尽油枯,如果不出所料,熬不出五年。父亲学识渊博,也是正人君子,却不是过日子的人,母亲不在,他要怎么办?

    小满和以前的自己一样,桀骜难驯,还特别爱面子,奶奶和父母管不住他,他以后要怎么办?会不会学坏?

    秀秀和表哥都太敏感,从没把自己当成家里人,处处让着他们两个,要是父母不在,小满和湘君都对不起他们,他们会不会离开,从此撒手不管?

    她目光中的哀伤如此明显,连一贯迟钝的小满都看出来了,还当刚刚顾清明又吼了她,他心中难受,眼珠子一转,摩拳擦掌向顾清明冲去,朝他挤眉弄眼喝道:“刚刚谁骂我家湘湘,过来受死!”

    他轻飘飘一拳下去,见顾清明根本没有躲开的意思,不禁有些傻眼,生怕打坏了人。苏铁将他拉到一旁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在他头上揉了揉,小满终于看出些不对劲,心里咯噔一声,双手一紧,拳头在大腿上颤抖。

    奶奶已经看不下去了,扶着椅子颤巍巍起身,听到湘湘轻唤了一声,瓮声瓮气道:“我老了,耳朵不好,你有什么事情跟你爸爸说,不用告诉我!”

    湘湘却不听她的,径直走到她身后,扑通跪了下来。那一声实在太重,大家都听出些惊心动魄的意味,满面惶然。

    奶奶话没出口,已是老泪纵横,“我是个老不死的家伙,做不得你们年轻人的主,你不要跪我,你爷爷肯定饶不了我,你起来,你起来……”

    在她近乎凄厉的声音里,胡刘氏身体悄悄晃了晃,颓然坐倒,秀秀和毛毛过来要扶她,她温柔而坚定地把两人推开,忽而又一边拉住一只手,泪如雨下。毛毛慢慢将自己小小的身体塞进她怀里,默默看向顾清明,突然很讨厌这个人。

    从头到尾,胡长宁垂着头不发一言,始终不敢相信,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己的女儿都是顶顶漂亮顶顶乖巧的,怎么可能会听他的蛊惑,跟随他上战场,去闯那枪林弹雨,她明明最怕打仗,一直想避开这场战争。当年他和薛君山花了多少冤枉钱,费了多少心思,不就是舍不得让她吃苦,她怎么能如此践踏父母的一片苦心!

    她学了护士,有了本事,他真的很自豪,但是,她怎么能这么伤他们的心,顾清明去的是战场,不是重庆啊!

    小满一拳头砸在大腿上,霍然而起,厉声道:“顾大哥,你在重庆怎么待我家湘湘的,你给我们说清楚!”

    见他发难,毛毛眼睛一亮,挣开胡刘氏的怀抱,故作天真道:“是啊,小姨夫,小姨回来哭得可厉害呐,为什么啊?”

    小满找到同盟军,一下子有了底气,将毛毛拎到身边,冷冷道:“姓顾的,你自己摸摸良心,我们胡家是怎么待你的,你们顾家是怎么待我们湘湘的,你要是觉得良心上过得去,就在离婚协议上签了字,湘湘好找别人。跟你说实话吧,只要等到你的签字,我们胡家已经准备好好办次酒,风风光光把湘湘嫁给苏大哥!跟了你,湘湘真是太亏了!”

    怕他不相信,毛毛连声附和,小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

    顾清明满脸凄然,并不回应,苏铁倒没想到小满会把话说得这么明白,颇为尴尬,在这家人脸上一一扫过,连满脸紧张的毛毛也没放过,心头渐渐掀起万丈狂澜。虚度了二十多年光阴,他第一次懂得了家和家人的含义,对于能走进这个大门,成为这个大家庭的一份子,与他们一起生活,感到由衷的欢喜。

    然而,此时此刻,事情成了僵局,湘湘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胡家不会松口,顾清明不可能放手……苏铁心中百转千折,慢慢踱到顾清明面前,无视他怒火熊熊的眼神,压低声音道:“你真要带她走?”

    顾清明咬牙切齿道:“不带走,难道让给你?”

    苏铁摇头苦笑道:“她喜欢的是你啊!”

    湘湘的后背无比挺直,多年来始终线条优美,让人不知不觉失了心神。顾清明定定看向她的方向,悄然吁了口气,带着几分懊恼自言自语,“这可怎么办?”

    苏铁轻轻叹息,“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是个男人,就不该让她一个人面对!”

    顾清明若有所思瞥他一眼,摸摸几近痊愈的伤口,看到苏铁嘴角的冷笑,不禁心头火起,大步流星走到湘湘身边,同样重重跪倒。

    身后,苏铁仍然在笑,只是眸中愈发冰冷。

    湘湘恍若未闻,背脊又挺直了些许。顾清明深深看了她一眼,正色道:“奶奶,如果不能把她好好带回来,我拿头给你!”

    “我们要你的头有什么用,你算什么东西,湘湘没了,你就是一千个头都赔不起!”小满生怕事情生变,跳脚痛骂,“你跪什么跪,你不是一直看不起我们家的人吗,有本事跪你爸爸去,我们不吃你这套!全世界就你姓顾的最不要脸,在我家吃我家住,到头来还嫌弃我家没权没势,配不上你们这些名流,我呸,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一群垃圾!祸害!卖国贼……”

    眼看他已经语无伦次,毛毛悄悄摇了摇头,走到苏铁身边拉住他的手,苏铁冲他挤出一个笑脸,毛毛张开手臂,苏铁就势把他抱起来,将他泪水涟涟的脸按在肩膀,顿时心乱如麻。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鲜血淋漓的结局,却想不出办法阻止,不禁扪心自问,难道真要逼得他放弃仅存的良心,不择手段抢人?一时间,他心头转过无数个念头,将怀里的人抱得越来越紧。毛毛仿佛感受到他的痛苦,也箍紧了他的脖子,哀哀哭泣。电光石火间,他突然明白了毛毛的用意,不得不感叹这孩子的聪颖,将脸贴在那湿淋淋的脸上,长长叹息。

    话说到这个份上,胡长宁已经无力再说什么,僵持良久,慢吞吞踱到奶奶身边,强自定下心神,颤声道:“妈,算了吧,别为难孩子们!”

    是啊,她脾气这么犟,又心意已决,哪里能留得住?奶奶顿时泪如雨下,回头抱住两个孩子,一遍遍地说:“你们要好好的,一定要活着回来!”

    小满豁出去脸面不要闹腾一场,却还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悲从中来,一路踢踢打打往后院走,留下断断续续的呜咽,“你们这些老糊涂,姓顾的是去打仗,不是去菜市场,湘湘是个女人,怎么能去那种地方,我去还差不多……要不得,你们都老糊涂了……”

    秀秀默默跟了上去,洗了一块手帕递给他,小满被她看了笑话,更加难受,将脑袋藏在双膝间不说话。秀秀也不理会,径直走进厨房,握着菜刀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手心已条条红痕,呆了半晌,听到心里有人哭得歇斯底里。

    公馆门外,伫立良久的湘君回过神来,咬了咬唇,转身冲一个面容憨厚的军官强笑道:“方军长,让您见笑了!”

    方军长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并没做声,倒是他身边的女士咬着手帕,泪水潸然而下。

    小穆听到动静,飞快地把门拉开,不禁惊呼出声,“方军长,您怎么来了?天啊,孙夫人!”

    “是孙明瑾师长的夫人!”顾清明率先爬起来,冲身边的人低声说了一句,踉跄着冲上去相迎,胡长宁和奶奶交换一个眼色,却听湘湘黯然道:“孙师长殉国了。”

    不用她提醒,大家早从小穆口中听说详情,不觉肃然起敬,又牵起了隐藏多时的哀恸。抗战打到现在,他们屡次经受失去亲人的伤痛,如今胡家还有两个要上战场,加上顾清明和湘湘,如何能不感同身受!

    湘君把孙夫人搀进来,故作轻松道:“奶奶,今天您来配菜,我们做点好吃的吧,方军长和孙夫人还有事情,吃了饭就走!”

    孙夫人红着眼眶走到奶奶面前,深深鞠躬,哽咽道:“老人家,谢谢您!”

    方军长也凑过来,憔悴不堪的脸上出现一丝尴尬之色,赔笑道:“奶奶,真对不住,这会才来探望您。我这次来是要跟您借人,既然你们答应了,我就直说了吧,我想请顾夫人,也就是您孙女作陪,和孙夫人一起去常德。”他顿了顿,不忍看孙夫人的表情,正色道:“我们要把孙师长……孙师长的遗体迁到衡山山麓的忠烈祠,让他和将士们团聚!”

    奶奶直觉心脏骤然收缩,猛地拉住孙夫人的手,垂泪不语。孙夫人反倒安慰道:“他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您家里也出了那么多英雄,真正让我敬佩!”

    两双泪眼相望,一切尽在不言中,奶奶心头一动,连忙招呼湘君和胡刘氏来陪客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迈着大步走到后院,叫小满抬香案出来,小满已经偷窥到方军长和孙夫人来了,倒没二话,不但香案抬出来,连香烛和果盘一并摆好。

    湘湘朝顾清明递个眼色,迅速和小穆去收拾行李,方军长握住顾清明的手,皆怅然长叹,一场战下来,第10军失去如此多的悍将,犹如剪断了左膀右臂,哪个不是痛心疾首?

    很快,香案在院子里设起,秀秀把煮好的白肉和一条大鱼摆出来,点燃香烛,小满立刻点燃鞭炮扔了出去,一边吼起为亲人送行的夜歌:

    孙将军哎,

    你慢点走嘞,

    带起你的兵伢子啊,

    打鬼子呀。

    孙将军哎,

    你回头看呐,

    来的是你的父老乡亲嘞,

    跟你送行哪。

    孙将军哎,

    你莫担心喇,

    四万万同胞齐上阵,

    都是一条心哇……

    声调凄怆,却字字铿锵有力,孙夫人终于明白过来他们刚刚在忙活什么,再也无力强撑,捂着脸嘤嘤哭泣。湘君想起自己失去的爱人,也与她一同痛哭起来。

    周围的邻居听到歌声,一家家不约而同摆起香案,一时间鞭炮声此起彼伏,惊天动地。毛毛拉着苏铁出来,在街上一家家探视,看到了无数双泪眼,听到无数声咒骂,渐渐地,苏铁好似明白了什么,又宁愿自己什么都不懂,脚步如同灌了铅,一步也挪不动了,坐在街边喘息,眼眶通红。

    毛毛也不去催他,双手叉着腰站在街心,仰天大吼,“日本鬼子,你还我爸爸妈妈,还我薛爸爸,还我湘泉舅舅,还我湘水舅舅,还我孙师长……都还给我,统统还给我,你们滚回去!”

    “滚回去——”无数个稚嫩的声音从街头巷尾钻出来,汇成汹涌的洪流,直冲云霄。

    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方军长和顾清明倒是始料未及,听到街头的躁动,带着几分急切走出大门,只见满街都是鞭炮的烟雾,满街都是叫骂的孩子,方军长满面愕然,却又无比感动,顾清明似有所感,拍拍他的肩膀,慨然道:“这里,就是出湘军的地方!”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