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小满在绣着并蒂莲花的枕头上醒来,梦中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景象仍然在脑海,嘿嘿直笑,在床上滚来滚去,想起抢走湘湘的混球,好一阵咬牙切齿,从枕下抓出一本《七侠五义》对准空气里不存在的敌人乱抽——就因为那天得罪了那小人,那小人竟然从中作梗,湘湘写的信里头从来没提自己,真是可恶。打过之后,他的心情舒爽许多,听到院子里有声音,丢下书一跃而起,冲着院子里“自制防空洞”里的奶奶嘿嘿直笑,在旁边转来转去,简直像在看猴戏。
原来,从去年冬天开始,鬼子又加紧了轰炸长沙。军队都驻扎在前线汨罗江一带和衡阳一带,长沙城里一没有重兵,二没有对空的炮火,三没有防空洞,所有机关都迁走了,哪里有东西给它炸,要炸也没办法,只能苦苦捱着,听天由命。
有人想出了自制防空洞的办法,很快在长沙城里流传开来,自制防空洞就是在家里院子里挖个土坑,上面盖些木材等乱七八糟的东西,飞机一来就跳下去猫着。
看他转来转去不肯帮手,奶奶来了脾气,铲起一堆土扬向他,小满跑得飞快,哈哈大笑,“奶奶,别挖了,这玩意不起什么用,炸弹丢下来,轰隆一声,咱们连坟和棺材都省了,到时候要后人在坑里栽点树,还能做肥料,多好!”
奶奶若有所悟,停下手苦笑连连,喃喃自语道:“活了一大把年纪,这么怕死,还要小辈的人来教,丑不丑啊!”
奶奶一边从坑里气喘吁吁爬出来,一边冲正在看书的胡长宁叫道:“你快点去打听打听湘君到了没有,她根本没出过什么远门,这次千里迢迢带那么多孩子去乡里躲灾,别出什么事才好啊!”
话音刚落,她一连呸了自己几声,自顾自笑出声来,小满挑着箩筐出来,笑道:“奶奶,您想想啊,有您的宝贝重外孙聪明伶俐的薛平安在,大姐就是漂洋过海去美国都不怕!”
“那当然!”奶奶对毛毛倒是充满信心,一边撑着铲子往后院走,一边嘟嘟囔囔,“别出事就好,她一去好多天,我心里慌,慌得不得了……”
“奶奶,您老人家就试一下嘛!”小满拉住奶奶,拖着长长的哭腔哀求。
“兔崽子,当我老人家是小猪仔啊,用担子挑着走,亏你想得出来!”
“奶奶,我跟湘湘小时候表哥不也是这么挑我们的,哪里敢当您老人家是小猪仔,真是冤枉啊!”
看到小满急得满头是汗,胡长宁实在不忍心,只好过去打圆场,“妈,就让他试下吧,挑不动我再叫小秋他们来帮忙!”
奶奶说不过他们,往台阶上一坐,嗷嗷干嚎,“你们走啊,不要管我这个快死的老家伙,还走什么走,你们就做做好事,让我死在自己的家里头吧……”
楼上的胡刘氏被吵醒了,迷迷瞪瞪出来,从奶奶的吵闹声里却捕捉到另外一个压抑的哭泣,登时浑身发软,扶着栏杆大叫,“妈,不要出声,外头有人,快!”
苏铁正好刚刚起来,显然也听到什么动静,径直冲过去打开门,果不其然,毛毛正缩在石狮子脚边,满身泥泞,瘦弱不堪,眼睛肿得在污黑的脸上几乎找不到了。
苏铁心头咯噔一声,迅速镇定下来,也不开口,轻轻将他拉起来,在众人惊恐万状的目光下径直把它带到后院。奶奶扶着门框痴痴凝望,只是街头空空荡荡,哪里还有第二个人的影子?小满似乎明白了什么,越过她往外飞奔,一边跑一边甩自己耳光,眼睛又热又疼,只是什么都憋不出来。奶奶慢慢抬起了手,所有的声音都堵在喉头,轻轻吐了口气,声音没有出来,一抹红色倒是沿着嘴角缓缓流下,她赶紧擦干净,摇摇晃晃往后走。
秀秀从厨房探出头来,对上毛毛惊恐绝望的眼睛,一跤跌倒在门口,地上顿时见了红。不过,她似乎毫无知觉,迅速起身,默默打好热水送到苏铁面前,回去的时候再次跌在原地,作势要起来,撑了两三次,终于放弃努力,这一次真的是没有力气起身了。
苏铁拧好毛巾,以做内科手术般的小心为毛毛擦脸,一边尽力拍着他,想让他停止颤抖,然而,他的努力完全没有作用,毛毛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鲜血,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奋力睁开红肿的眼睛,转身冲着小满嘶吼,“快去报信,我们在浏阳的山路上遇到鬼子了,好多好多人,还有马还有炮,妈妈说他们是从江西萍乡来的,要包围我们……”
胡长宁听个开头,把牙一咬,迅速去拨电话,那方听了这些话,并无回应,让他稍等一会。
这一次,他没有等多久,电话铃响了,赵子立嘶哑的声音从那方传来,犹如隔世。
“浏阳已经在打了,听情报处的说,有个姓胡的女孤儿院院长在带着孩子转移的路上跟鬼子狭路相逢,胡院长……以身为饵,引开鬼子,保住了……所有孩子。”赵子立哽咽片刻,用颤抖的声音道,“胡先生,您胡家的孩子……不论男女……都是好样的,我代表国家谢谢您!”
电话垂落下来,胡长宁眼睛发了直,后面的话,什么也听不到了。
后院,毛毛的话还没说完,只听砰地一声,胡刘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
奶奶赶来救人,苏铁仍然冷静如山,为毛毛一点点擦干净脖子里的淤泥,细细辨识孩子几乎语无伦次的话语,什么妈妈带了好多孩子,宁肯自己饿着,把东西让给孩子们吃,什么妈妈让他和另外两个孩子分头报信,妈妈说他回家要孝敬太外婆和外公外婆……
苏铁一边做事,一边告诉自己,决不能慌,决不能垮,女人身体弱,遇到这种事情靠不住,胡长宁不是做大事的人,小满只会瞎胡闹,而毛毛还这么小……
奶奶打了温水过来,用颤抖的手放下,苏铁无法面对那惨淡的容颜,对这位老人家的敬意油然而生,用呓语般温柔的声音道:“您去歇会,我来!”
小满不知何时回来了,跑得满头大汗,脸上略微肿起,更显得目光呆滞。奶奶突然发了怒,抄起一个火钳砸了过去,喝道:“快把你妈妈和秀秀背去躺着,快去!”
小满仍没回过神来,只是身体已经木然开始行动,先将胡刘氏背到客厅,放在沙发上躺下,瞥了一眼犹如雕塑的胡长宁,又来背秀秀。
秀秀打开他的手,他仍然固执地将她抱起来,感觉到那轻飘飘的分量,不觉手臂紧了紧,秀秀突然狠下心来,死死抱住他的脖子,咬着他的衣领低低呜咽,整个身体重了许多,似乎要炸裂开来。
小满脚步一顿,在她耳边咬着牙道:“还有我!”
他把秀秀同样放在客厅沙发上,转头扑通跪在胡长宁面前,哽咽道:“爸爸,姐姐曾经说过,要跟姐夫合葬。我知道,胡家的儿女死在外头的太多了,可是,姐姐胆子小,恋家,不应该孤单单留在那么远的地方,我想……想把姐姐带回来。”
胡长宁仍然是一副木然的表情,眸中水花翻滚,一点点抬起右手,以极小的幅度挥了挥。
小满扶着茶几艰难地起身,一步步挪出客厅,看到梧桐树下一个风尘仆仆的高壮身影,喉头无数个声音涌动,唯有一个犹如削尖了戳出喉咙,“表哥,姐姐没了!”
刘明翰显然已经在院子里站了许久,泪水在脸上冲出几道黑色痕迹,眸中已经全无光亮,仿似两汪幽幽的深潭。
听到声音,大家齐齐涌来,连胡刘氏也在胡长宁搀扶下出现在客厅门口。
明明分别多年,却无人有重逢的惊喜,刘明翰一张张脸看过去,把这些脸孔与记忆里的笑脸重合,咧了咧嘴,露出几颗白白的牙齿。
他不咧嘴还好,一笑之下,哭声轰然而起,他一点点把嘴角收回来,垂下头对自己说:“对不起,妹妹,我回来晚了!”
“好消息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小穆欢欢喜喜的声音由远及近而来,大家还没看到人,就听他在外头高声叫道:“小满,快弄点好吃的犒劳我,你家湘湘有喜了!”
无人回应。小穆冲进家门,看到大家都在,颇有几分诧异,不过很快释然,眼珠一转,夸张地摇晃到奶奶面前伸着手讨赏,“奶奶,你有重外孙了,大喜大喜,表示一下吧!”
无人回应。小穆这才感觉到诡异的气氛,悄然瑟缩一下,赔笑道:“鬼子打过来了,我家老哥说让大家都去乡下躲躲。”
仍然无人回应。
小穆惊惧莫名,迅速扫了一眼,看到少了一个人,登时明白过来,还是有点不敢置信,轻声道:“湘君姐不是带着孩子撤走了吗?”
奶奶擦了擦泪,终于颤声接口,“湘君遇到鬼子,没了。对了,湘湘怎么样,那里吃得不好,又没人招抚,还是让她回来养吧!”
想到那女子温柔美好的面容,小穆心中骤然收紧,再也笑不出来了,轻轻道:“顾家听说了,立刻派了人来接,我怕她吃亏,所以才来找你们想办法。”
小满暴跳起来,“他们到底要不要脸,上次是谁害湘湘的,他们是不是想母子都弄死算数!”
“话不能这么说!”小穆缩缩脖子,嗫嚅道,“老哥坚决要断绝关系,顾伯父亲亲自赔礼道歉,不但支持两人的工作,还很感激湘湘肯到衡阳照顾老哥,这一次应该不会出问题的!”
“你说不会就不会么?”苏铁冷笑道,“他们那些人可没几个好东西,都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吃人不吐骨头!”
胡长宁和胡刘氏交换一个眼色,突然收敛黯然之色,挺直了胸膛走到小穆面前,郑重其事道:“湘湘现在情况如何,你说真话,我知道她的脾气,总是报喜不报忧,怕我们着急。”
情况确实不妙,如何说得!小穆手心登时出了汗,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家已然明白过来,胡长宁看了看苏铁,想起顾清明和他有芥蒂,而且他又是外人,不好开口,转而对小满道:“你快去收拾东西,带点干粮跟小穆一起去衡阳,等湘湘平平安安生了孩子再回来,湘湘要有什么事,你自己看着办吧!”
毕竟还是活人比较重要,小满心头百转千折,深深看了秀秀一眼,不知道该不该托付家人,不过,她明明已是胡家的人,哪里用得着托付,是他自己一直被猪油蒙了心!
大姐梦里说得对,他确实不懂事,一直让所有人操心。他突然想起梦中无比清晰的容颜,终于承认,大姐最不放心的还是自己,以至于走的时候也不安心。他只觉心中的狂躁慢慢平息下来,一瞬间成长,无比痛苦地成长。
秀秀哪里舍得,拼命咬住下唇,泪流满面。小满看到这个情形,一阵烈火烧心,终于做出人生中最重大的决定。然而,再耽搁下去,只怕这个院子都出不去。小满狠下心肠,钻进厢房里好一通折腾,将包袱绑在身上匆匆出来。
军中油水寡淡,小穆原本想捞点好吃的,没想到遇到这事,一直强忍泪水,接过奶奶包好的东西和小满迅速出发,出了门就憋不住了,一边走一边抹泪。
没走两步,小满浑身一个激灵,猛地冲回家门,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跑到秀秀面前,笨拙地将她抱了抱,又松开她跪倒在奶奶面前,哽咽道:“奶奶,我错了,你们好好的,一定要等我回来,到时候您亲自操办我和秀秀的婚事,秀秀是好姑娘,我对不起她,以后我会一辈子对她好!”
话音未落,秀秀捧着脸蹲了下去,嘤嘤哭泣。
等奶奶应下,小满又走到刘明翰面前,轻声道:“大哥,你打我吧!”
刘明翰轻轻捶了他一拳,猛地把他抱住,重重拍了拍他的背,在他耳边沉声道:“放心去,我去接湘君回来!”
小满泪又落了下来,泣不成声道:“大爷说了,胡家的儿女,乃至村子里的外姓人,只要是打鬼子牺牲的,都可以进祠堂永世供奉……表哥,姐夫也在那里,你不要计较,让姐姐跟他团聚吧!”
刘明翰重重点了点头,将他推出门外。随后,他连口水也没喝,跟奶奶父母亲磕过头,交代了秀秀几句,和来时一般,走得无比匆忙。胡长宁拨了个电话,叫人给老家送信过去,捧着一杯茶坐在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看太阳一点点爬上来,一时犹如被掏空了五脏六腑,身体空得发冷,还伴随着阵阵剧痛,自始至终,茶水没有少过半分。
秀秀第一个回了神,一头钻进厨房,熬药做饭忙得不亦乐乎。饭菜做好,她放下锅铲蹲在熬药的小炉子旁边,不由自主地伸出双臂,以笨拙的姿势慢慢拥住自己,紧了又紧,直至无法呼吸,终于怔怔落下泪来。
苏铁也不嫌麻烦,给毛毛擦了一遍又一遍,终于让那张略显秀气的脸变回本来颜色,在他这枯燥的动作里,毛毛慢慢停止哭诉,在他怀里沉沉睡去。
胡家的人来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胡家原本就要来长沙接人,东西都准备好了,只是一直忙于转移物资,人手不够,这一次听说出了事,大家悔不当初,都放下手里的活计匆匆赶来。
这一次胡家浩浩荡荡来了大队人马,三台轿子,由常来常往的胡小秋领着。轿子抬到院子里一一排列,胡小秋也不问姐姐们的事情,满脸堆笑,第一个就朝奶奶打躬作揖,只是不开口。
也用不着他开口,奶奶叹了又叹,径直收拾了东西坐上轿子,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一句都不肯多说。
奶奶有了行动,一切都好办了,胡刘氏第二个上了轿子,第三个轿子稍微有点争议,胡长宁抵死不上,要让给秀秀,秀秀如何肯,最后还是苏铁出来圆场,秀秀带着毛毛一起坐轿子以便照顾。
忙乱一气,终于得以成行,胡小秋和两个汉子在墙角和屋子里转了一圈,看来做了不少埋伏,以防盗匪。
苏铁早就听说湘潭胡家的林林总总,见到这个阵势,不得不承认,大家族到底是大家族,如此妥帖周到。把秀秀和沉睡不醒的毛毛放上轿子,苏铁前前后后走了一圈,突然有种错觉,他跟胡家,跟这栋公馆的缘分已尽,这一走,也许就是永诀。
在黄昏明暗的光影里,他捂着胸口蹲了下去,眸中一片赤红。
衡阳有东西两站,往南走的坐粤汉路车,往西走的坐湘桂路车。六月十八号,方先觉和顾清明又一起过来视察,车站连续多日超负荷运转,到处都是一片混乱凄惨景象,大人的哭喊和孩子的嘶嚎此起彼伏,满地挤落的行李和垃圾,满地的屎尿,人们不顾危险,在路轨旁守候,等待列车到来。
顾清明跟辎重团派出帮助转移百姓的一个副连长寒暄两句,挥手让他赶紧去做事,走回车中对里头闭目养神的方先觉轻声道:“还要半月的样子才能疏散完!”
“加快速度!”本已呼吸匀长的人立刻做出回应,挥挥手道,“形势不等人,让他们加派人手!衡阳一定要空城!”
列车带着凄厉的声音进了站,顾清明远远看去,一瞬间车顶上已经爬满了人,车顶尚且如此,更不用说车厢内了,顾清明满心不忍,钻进车里徐徐离开。
工事仍然在加紧修筑,即使组织撤离,百姓捐献木料石料的仍然络绎不绝,并不见战前的紧张气氛,请来的民工跟他们大声开着玩笑,有的匠人还嫌民工做事不稳当,捋着袖子就下场帮忙。
顾清明看得眼热,低头看着掌心的厚茧,一时竟不知如何面对那一张张笑脸。车子走了一气,方先觉打个盹醒来,恰巧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示意司机停车,拍拍顾清明肩膀,轻笑道:“你家小舅子!”
顾清明不禁有些恼火,那家伙老毛病还没改,哪里像个做正经事的样子,整天满城乱钻,上蹿下跳,一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顾清明的小舅子,二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跟顾夫人是双胞胎,真不知道他得意个什么劲!
方先觉笑道:“这长沙小哥还真是好玩,对了,还没恭喜你呢!”
“谢谢!”顾清明腰杆一挺,豪气顿生,也是做爸爸的人了,扭扭捏捏像什么样子!
小满正在抬木料,这些都是上好的杉木,看着真是喜人,他一边走一边夸还一边直唤心疼,一起抬的中年汉子不耐烦了,冷冰冰甩下一句,“我们捐的都不心疼,你嚷什么嚷!”
小满这才想起他是竹木板业同业公会的副会长,登时没了言语,放下东西准备溜,正好看到顾清明的车子,乐呵呵跟他们招手,冲过来用大家都可以听到的声音笑道:“姐夫哥,是不是来接我回去的呀?”
顾清明差点一拳头砸过去,咬牙切齿朝他使眼色,小满看到方军长,那还了得,眼睛一亮,笑得跟朵花一般,只差没拿个喇叭在街上吼,“方军长……大哥!什么时候去我家吃饭!我奶奶一直在念叨你呐!”
顾清明被他气得倒没了脾气,赶苍蝇一样挥手轰人,“你瞎跑什么,快回去看着湘湘,别让她累着!”
小满炫耀完毕,自然知道这人不是那么好惹,给他像模像样行了个军礼,拔腿就跑,引得顾清明好一阵低声咒骂。
方先觉扑哧笑出声来,“别生气,他还是孩子心性呢!”
顾清明尴尬地笑,在心里把那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小穆骂得狗血淋头。
“赶快把弟妹送走吧!”沉默半晌,方先觉突然幽幽说了这么一句,再不曾开口。
顾清明也是许久才反应过来,虽然那句“她不肯走”已经到了嘴边,最后出口的却是另外两个字,“明白!”
车到中央银行,方先觉自行下了车,示意他先安排好一切,然后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进去。事不宜迟,顾清明迅速调转车头,风驰电掣般来到住所。
算来湘湘怀孕已近七个月,只是一直奔忙,营养跟不上,肚子根本看不出来,小满带着一身汗水飞扑而入,腆着脸凑到她腹部,自然什么都听不到,顺便在她衣服上擦了擦脸,湘湘哭笑不得,作势要掐他脖子,小满伸出舌头装死,嗷嗷叫得惊天动地。
正在闹腾,小穆装腔作势的咳嗽声唤醒了两人,小满猫到窗户边一看,撇撇嘴道:“气死他!”
湘湘无奈地笑,这小满简直生来就是克顾清明的,两人斗来斗去,没一天消停。见顾清明脸色不太对劲,她摸摸肚子,迎上前去,柔声道:“不要紧的,我身体好得很,晚一点走也不怕!”
“都说回长沙啦!”小满还没死心,愤愤不平道,“湘湘,你别听他爸爸的,哥哥带你回长沙,吃香的喝辣的,家里肯定会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回什么回!长沙陷落了!”顾清明忍不住了,冲小满低吼一声。
空气仿佛一瞬间凝固了,连呼吸都难以为继,小满只想得到伸手扶住湘湘,张了张嘴,拼命想说什么来调节气氛,只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什么也不想说,甚至连湘湘几乎用五指勒进自己手腕的疼痛都无法察觉。
顾清明何尝不是揪心地疼,上前拥住两人,颤声道:“真的,今天清晨,岳麓山失守,长沙没保住!”他咬牙切齿道,“那些蠢材,我们苦苦守了那么多年,他们随随便便将长沙送了人,通通该死!该死!”
确实该死,湘湘和小满面面相觑,湘湘只觉眼前的脸颠来倒去,只能将全身的重量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子分担,紧紧地闭上双眼,泪水潸然而下。
小满瞪圆了双眼,心中一时冒出无数个念头,仿佛有杆秤在长沙的亲人和靠在自己肩膀的妹妹之间反复称量,准星滑来滑去,根本无法选择。最后,还是顾清明帮他做了决定,“小满,收拾东西,马上送她走!”
到底跟从顾清明多年,屋外的小穆咬了咬牙,拔腿就走,很快就跟衡阳飞机场的同僚联系上,安排好一切,只等两人出发。
这时,一阵尖锐刺耳的电话铃响起,真正让人惊心动魄,顾清明接过电话,没听两句就额头青筋暴跳,对那头怒吼道:“这个时候还想要金条,做他们的春秋大梦!让他们通通去找老蒋要,看他给不给,一群王八蛋!一群没廉耻的东西!”
摔上电话,他立刻拨了个电话给军部,按捺着怒火,冷冷道:“你跟方军长说,这件事我来出面,办不好毙了我!”
那边似乎在赔着笑哼哼哈哈,顾清明啪嗒挂掉,又拨了个电话,牙齿磨得嘎吱直响,冲那头挤出无比森冷的一句,“我军要求调拨武器弹药,衡阳管理后勤的官员跟我们要条子,你自己看着办!还有,我的命抵在这里了,你要是亏待我的妻儿,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湘湘身体晃了晃,栽倒在小满的怀里,小满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显然被这事给弄糊涂了,嘴巴张得老大,却什么也不敢问。
顾清明视若无睹,把电话用力挂上,恶狠狠道:“到这个时候还想搂钱,这种仗怎么打!一群王八蛋!小满,湘湘,到了重庆你们尽管把听到看到的到处宣扬,告诉那些达官贵人娇小姐阔太太,第10军官兵是如何勇猛顽强,百姓是如何帮助我们抗敌,我们自己的官员是如何腐败龌龊!”
感受到他的悲愤和痛苦,小满也满心激动,用力点头,顾清明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一点点挪到湘湘身上,又迅速调转,深深看向小满,仿佛在评判他的分量。
小满被他看得毛骨悚然,大气也不敢喘,顾清明慢慢将手探进怀里,摸了许久才摸出一把木壳枪,郑重地放进他手里,垂下头来,用无比冷硬的声音道:“小满,以后的事,不用我教你了吧!”
小满这才知道他让小穆百忙之中教自己打枪的意思,犹如捧着一个绝世珍宝,满心欢喜,又如同捧了一枚炸弹,无比恐慌。
湘湘怔怔看了一会,嘴角扯了扯,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斩钉截铁道:“你要是不回来,我就不让孩子认你!”
顾清明哈哈大笑,笑得眸中水花翻滚,还朝她调皮地挤挤眼,“别犟啦,你要是舍得不认我,只怕咱们连孩子都没有呢!”
他猛一低头,将一大颗泪收入袖口,嘿嘿笑道:“Darling,我突然觉得苏铁那小子还不错呢。”
湘湘脸一沉,只觉他几近谄媚的笑脸无比刺眼,掉头就走,很快拎着自己的行李出来,小满接了过去,连跑带颠走了,让两人说说悄悄话。
分别到了眼前,无数的话要说,却无人能开口,湘湘摸了摸腹部,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柔声道:“想好名字没?”
“想好了,夫人吩咐,小的哪里敢不从!”顾清明一边往外走一边笑道,“叫念亲吧,让他永远记得长沙湘潭的亲人!”
湘湘还有满腹话要说,一转头,他已经出去叮嘱小满各项事宜,不知哪里来的脾气,咬着唇就往外冲,也不再招呼他,径直上了车催促小满。
小满哪里清楚两人之间的波澜,左看看右看看,挠挠头,歪歪嘴,眨眨眼,顾清明乐了,一巴掌拍过去,将他一下子拍懵过去,笑容满面地转身上了自己的车,又引来湘湘好一阵痛骂。
两辆车同时启动,朝完全不同的方向行驶,街道明明十分钟就可以走完,两辆车却犹如蜗牛,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然而,仍然是两个不同的方向,不同的目的地,不得不渐行渐远。
眼看到了转角,顾清明拍拍小穆的肩膀,颤声道:“快点,军部还有事!”
那辆车以慢得不可思议的速度转了弯,终于在两人的视线里消失无踪,小穆却还是没有踩油门,趴在方向盘上,浑身剧烈颤抖,低声嚎哭。
顾清明抹了把脸,扯着嗓子喝道:“我的夫人走了,我都没哭,你小子什么意思!”
小穆忍不住了,回头看了一眼,断断续续道:“老哥,湘君姐没了,上次张营长闲谈时提起一个巾帼英雄,记得不,那个引开鬼子派人去报信的巾帼英雄,就是她,就是她啊……小满不敢说,一句都不敢说,湘湘一张脸白得快成鬼了,他不敢说,天天往外跑,假装高高兴兴……”
顾清明闷吼一声,打开车门冲了出去,疯狂地跑到那头的转角,对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怅然远望,心脏一阵一阵缩紧,突然很想大吼数声。
一辆车风驰电掣而来,带着尘土在他身边停下,军后勤部部长冲下来急吼吼道:“快快快,委员长刚刚打了电话给军长,这次总算重视了一回,竟派了后勤部长余飞鹏来衡阳处理补给事宜!你面子大,赶快带人去附近兵站探探底,别让他们藏私,咱们这次要通通把他们搜刮干净,看谁还敢管咱们要条子,一群王八蛋!”
顾清明二话不说,立刻应下,朝自己的车狂奔而去,后勤部长扶着帽子大叫,“不要急,不要急,你先送你夫人……”
他的声音很快隐没在汽车声里,小穆早已擦干眼泪,挺直了胸膛整装待命,神情前所未有的肃然,仿佛出征的勇士。待他上了车,小穆欲言又止,迅速踩下油门,离弦的箭一般射了出去。
离开顾清明的视线,湘湘的怒容转瞬没了踪影,只是脸色更白,神情更显恍惚,那,并不是活人应有的颜色,连司机都抿着嘴反复观察,生怕她出什么状况。
小满似乎预感到什么危机降临,悄然缩了缩,瞥了她一眼又一眼,不得不承认,岁月和战火摧残容颜,她已经不是自己花朵般的妹妹,脸颊深深凹陷,眸中死水一般沉静,下巴从未这么尖过,像挂在屋檐的冰棱。
他看向她绞缠的十指,不由得一阵痛心,那跟鸡爪子有什么区别,这个姓顾的果然不是东西,根本没把她照顾好,幸亏自己来了!
他冲着窗外努力活动活动面部肌肉,转头冲她挤出笑脸,小心翼翼戳她的手背,见她没反应,颇为丧气,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重新跟自己的手比较,将嘴巴瘪了又瘪,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肉换给她。
湘湘轻轻抽出手,幽幽道:“说吧,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小满干笑两声,突然觉得自己的声音无比刺耳,连忙紧紧闭上嘴,将脸上的肌肉拼命揉,明明很想继续笑,笑得自然一些,一声呜咽却从心底最深处冲出,泄露了他的秘密。
湘湘将十指又绞起来,一字一顿道:“别瞒我了,你不是能瞒事情的人,你越这样,我越难受。说吧,这次是奶奶还是妈妈,妈妈身体不行了,我看就这两年的事情,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小满脆弱的心脏已经不能接受另一个坏消息,突突直跳,不由自主地捂在胸口那个位置,愣怔无语。
湘湘目露忧色,慢慢松开手,强自镇定心神为他按摩。小满回过神来,早已忘了要说什么,顾左右而言他,“孩子叫什么?猜猜是男孩女孩?”
“念亲,念着我们的亲人!”湘湘回过神来,抚摸着仍然不太凸出的腹部,露出焦灼之色,她何尝不知道一直在医院忙,十分疲累,且饮食不定,这个孩子能否保住还是问题,可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两家一直盼着的孩子,她豁出命也要保下来!
机场遥遥在望,她轻轻吁了口气,克制着自心中发出的颤抖,极小心地护在腹部,试探着开口,“是不是大姐没了?”
小满被问个措手不及,泪水犹如滔滔洪水,猛地冲垮了苦心铸就的堤坝。湘湘已然明白过来,只觉得浑身发冷,更加用力地抱在腹部,一口咬在唇上,让血腥唤醒自己。
因为醒着,才更加痛。
小满也知道坏了事,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车没停稳就将她抱下来,急急道:“你怎么样,有没有事,你说话啊!”
湘湘颤巍巍指着机场,将头颓然靠在他肩膀,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别让他担心,快走!”
“夫人,要不要回去找医生瞧瞧?”司机在一旁手足无措,小满恶狠狠瞪住他,“别跟姓顾那家伙说,小心我毙了你!”
有枪在身,到底底气足些,他挺了挺胸膛,将几近昏迷的湘湘抱稳了些,拔腿朝机场狂奔而去。
二
天气无比闷热,毛毛在乡下住了很久,根本不用看天就知道今天要下雨,一溜烟跑进侧屋,气喘吁吁地搬斗笠蓑衣,胡大爷正好从外面回来,绕进来一看,抄起长长的烟袋敲他屁股,笑道:“瞧你,糊涂了吧,人家苏医生是城里人,哪里用得惯这种东西,快去跟你大奶奶拿伞!”
毛毛摸摸屁股,到底还是拿着一双木屐出来架在门槛上,转头去找胡大奶奶,却见她和自家太外婆坐在窗边说悄悄话,正想嬉皮笑脸凑上去听,看到两人不约而同抹泪,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什么也没拿就慢慢走出来。
胡大爷正蹲在屋檐下吧嗒吧嗒抽烟,似乎在跟谁生闷气,满脸纠结的纹路。而苏铁已经戴上斗笠,换了双草鞋,毛毛小心翼翼地抱着柱子偷窥,从他青黑的脸色感觉出不同寻常的意味,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看出小家伙的畏怯,苏铁放下心事,摸摸他的头,轻笑道:“怎么,又想跟我出门,这次可不能带你去。”
毛毛龇牙咧嘴地笑,就势蹲在他脚边,为他整理裤脚,笑容一下子没了影子。
苏铁没来由地心酸,自从这个孩子孤零零回来,大家都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无人能分心理会他,孩子一天天瘦下来,也一天天更加黏自己,仿佛自己成了他救命的稻草。
他理解大家,却怕这个早慧的孩子由此毁掉。他仍然记得,两人走的那天,大家都乐呵呵地交代,让孩子照顾母亲,如今母亲永逝,大家骤然冷淡下来,孩子幼小的心灵要承受怎样的压力和痛苦,不言自明。
苏铁下意识看向胡大爷,却见对方也在看自己,烟雾迷蒙中,那双眸的泪花如此明显,几乎让人忘记呼吸。
愣怔良久,苏铁轻咳一声,赔笑道:“大爷,听说山里野兔子很好吃,我来了这么久都没吃上,能不能请……”
话没说完,胡大爷已经起身径直进了侧屋,从里头闷闷道:“毛毛,喊你秋叔家的秋宝一起跟我上山。”
毛毛惊喜交加,飞奔而去。苏铁慢慢走到侧屋门口,听到大奶奶几近凄厉的声音传出来,“叫他不要回来,我看不得那些畜生!”
苏铁满肚子话说不出来,垂着头苦笑连连,沿着田埂信步往白塘走。从塘基上看去,小村确实美得惊人,黛色的山峦连绵起伏,仿似延伸到天边。明明山都不高,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慷慨悲壮,如同父兄坚强的臂膀,又温柔妩媚,像这些失去儿女后把泪流在心里的母亲,让人很想冲着它们大吼和痛哭。
身后,一个清冷的声音幽幽响起,“我们回长沙吧。”
苏铁没有被声音吓到,却被胡长宁憔悴的模样吓到了,这些天一直四处奔波,上门给大家看病,倒没留意胡长宁夫妻的情况,现在看来,胡长宁暂且如此,胡刘氏只怕……
他已经不敢想下去,定下心神,柔声道:“干爹,长沙太乱,你们又没人照应,还是待在乡下比较妥当。”他干笑两声,“要是没顾好你们,小满和湘湘回来肯定第一个找我麻烦,我可不敢冒这个险!”
果然,提到那对心头肉,胡长宁又失了神。苏铁也是久经考验,心硬如铁,却有些不敢面对这似乎转瞬间白头的老人,借故离开,这一次走得迅疾如风,泥水竟然甩到斗笠上,发出砰砰的声音,愈发惊心动魄。
胡长宁想起什么,连忙叫住他,飞跑过来,压低声音道:“叫你大伯赶紧回来,那些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啊!”
苏铁的头又垂了下来,斗笠没戴稳当,差点掉了。他摘下斗笠拎在手里,一字一顿道:“大伯说,你们就当不认识胡长泰这个人,以后不要把他抬进宗祠!”
胡长宁一口气堵在心口,疼了半天才悠悠吐出,猛一转身,定定地看着修葺一新的宗祠和宗祠外数不清的白花香烛,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黯然离去。
苏铁旋即戴上斗笠,目光死死盯在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上,强忍回头的冲动,逃跑一般和他分道扬镳,及至最后,他甚至真的跑了起来,以幼时在鞭子和棍棒下苦练出来的非凡耐力跑向县城。
苏铁没有料到的是,刚走出村子,一辆吉普车迎面而来,陈翻译满脸堆笑地冲他扬手,不用说就知道出了什么状况,苏铁眉头一拧,朝他微微点头,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湖南天气闷热,山多水多,传染病特别是肠道传染病也多,现在全城的药铺都关了门,或迁往安化桥或者干脆不经营了,鬼子不免有些发愁,想必也找不出有效的方法遏止。
等陈翻译诉完苦,苏铁并不接茬,不动声色道:“我大伯要是干不好,还请陈先生多费心!”
陈翻译点头称是,大喇喇道:“胡先生只是撑撑场面,真正管事的也轮不到他,放心好了!对了,我叫人弄来好些你说的那种草药煲水洗,身上舒服多了,真没想到,你一个留过洋的医生还精通中医,佩服佩服!”
“哪里哪里!”苏铁也显得热络起来,笑吟吟道,“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入乡随俗罢了!”随着车进了城,苏铁一边笑着一边撇开脸,笑声之中,眼里的光芒更显凌厉,有如刚出鞘的凛凛刀锋。
湘潭县城早已成了地狱,日军占了之后,疯狂地烧杀抢掠了三天才暂时消停,把目标转向周边地区。而后,潭宝、潭衡公路和湘江边所有码头都派了重兵把守,严加盘查,连杀带掳,人人自危,枉死无数。
早在战争开始前,湘潭县城里能跑的都跑得差不多了,店铺一概大门紧闭,满城萧条。青年人不是当兵打仗就是去山里“躲兵”,日军抓不到民夫,连老人都抓来抵用,架桥修路,搬运粮食和其他物资,路边倒毙的不计其数。
人们都说蝗虫过境颗粒无收,鬼子兵过境那真比蝗虫还可怕,所过之处,家里抢得干干净净,强奸杀人,无恶不作,畜生都不如!
县城里的血迹已经洗净,四处贴满了治安维持会发出的征粮征夫告示,表面上说得冠冕堂皇,还真有鬼子兵当自家人的意味,然而,人们偶尔走过,无不朝告示狠狠地吐唾沫,咬牙切齿地痛骂。
鬼子自然也知晓,经常派人出来巡逻,抓些“暴民”杀一儆百,苏铁的车缓缓经过,正看到告示牌前一道喷涌的血柱,只觉眼睛瞪得都要暴突出来,用全身的力气拧在自己大腿,才不至于发出不合适的声音。
来到维持会,胡长泰早已守候多时,仍然挂着面具一般憨厚的笑容,在门口不停搓手转来转去。苏铁一个大步向前,用力将他愈加佝偻的身体扶住,笑呵呵道:“大伯,您什么年纪了,别老想着跟年轻人争功吧!”
感觉到怀中身体的战栗,苏铁悄声道:“大家都很好,放心!”
胡长泰终于放松下来,对陈翻译点头哈腰道:“陈先生,求您帮帮忙,还是上次那个事,我侄女的男人这次真的把侄女的棺材带回来了,被皇军拦在码头,硬说我侄女婿是当兵的,天晓得,我侄女婿是湖南大学的高才生呐,拿笔杆子的,哪里拿得动枪杆子……”
陈翻译颇为不耐烦地挥挥手,径直上了车,撇撇嘴道:“又不是什么大事,你一次一次跟我们念,耳朵都听出茧子了,难怪太君不想搭理你。上来,这次办好就别唠叨了,小心皇军朝你们村打一炮!轰隆!”
陈翻译自以为说了个很好笑的笑话,趴在车窗笑得前仰后合,苏铁一口牙几乎咬碎,将近乎瘫软的胡长泰艰难地送上车,仍然笑眯眯地看着维持会上的字迹,渐行渐远。
胡家生意做得很大,码头还是胡家全盛时期为方便卸粮食货物所建,胡家立的碑仍在,上面的字迹已模糊不清,也不知道是不是别人有意破坏。胡长泰下了车,踉踉跄跄扑向那黑漆漆的棺木,嚎啕痛哭。
苏铁和陈翻译去交涉,因为是胡家的人,看码头的鬼子又得过胡家的好处,刘明翰倒也没受什么罪,苏铁虽然从胡长宁口中听过他许多次,却和他只有一面之缘,第一眼竟然没认出人来,看到那瘦削苍白的模样,一身冷汗终于悄然消退,戴上眼镜,这明显就是斯斯文文的知识分子,难怪能活到现在。
刘明翰十分乖觉,见到苏铁,立刻作势嚎哭。苏铁拍拍他肩膀,黯然道:“姐夫,节哀顺变!”
不说还好,刘明翰跺脚直骂,“你说这女人到底心里头在想什么,跟我过得好好的,非嫌我这个嫌我那个,好好地跑出去把命送了……”
苏铁哎呀一声,一脸家丑不可外扬的尴尬神情,赶紧岔开话题,什么孩子还好,大奶奶伤心、奶奶哭得不成人形、某某婶婶天天骂人、某姨要找他麻烦等等,大家开始还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还有人兴致勃勃地要陈翻译解释,不过很快就都听不下去了,赶苍蝇一般将人赶出来,连陈翻译都受了点气,似笑非笑地跟苏铁邀功,要他去给某太君看病。
刘明翰拖曳着脚步走到胡长泰身边,重重跪倒,垂泪不语,胡长泰一巴掌打飞了他的眼镜,捋着袖子跳脚,“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家侄女哪点对不起你,我们胡家哪点对不起你!你的女学生就那么好,让你抛妻弃子,你的书读到哪里去了?”
听到呼唤,陈翻译连忙跟鬼子解释,大家笑成一团,见胡长泰要找刀子杀人,赶紧把人轰走。陈翻译被他们烦得要死,一边赶人,一边恶意地朝刘明翰背上踢了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胡长泰花大价钱雇了两个人抬棺材,一路骂骂咧咧领着大家往回走。陈翻译看来对同样留过洋的苏铁颇有好感,缠着他寒暄一阵,见他频频看向棺材离去的方向,笑眯眯问道:“你跟他们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怎么会在一起呢?
苏铁苦笑道:“还能为什么,胡家的女人个顶个的漂亮!”
陈翻译作恍然大悟状,“我就说嘛,到湘潭的时候我还打听过,胡家有一对漂亮的双胞胎,从小到大一直是胡家的宝,十分风光,到城里来大家经常围着看,你中意的是不是她?不过,她不是嫁给一个很厉害的国民党军官吗?”
“我不正在等那家伙战死嘛?”苏铁恶狠狠笑道,“仗打得这么凶,上次没死成,我就不信他一直打不死!”
“有志者事竟成!”陈翻译听出磨牙的意味,朝他伸出大拇指,大笑连连,“胡长泰两个儿子都是死在日本人手里,他会甘心吗?”
这一句,绝不是笑话!苏铁心尖微颤,皱眉道:“我一家人也是战祸里死的,不甘心也没办法,他们回不来了,还不如好好过自己的小日子。”他顿了顿,笑道,“再说了,有钱人都怕没钱,更怕死,胡家家大业大,你没事吓唬吓唬他,包准服服帖帖!”他拍拍他肩膀,半真半假地笑道:“拜托你手下留情,千万别这么快整死了,我还等着接收这偌大的家业呢!”
“这还用你说!”陈翻译眼中掠过一道精光,嘿嘿直笑,终于开恩让他离开。苏铁刚一转身,陈翻译又叫住他,笑吟吟道:“苏医生,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我也想助你一臂之力。你说说,你那女人的丈夫叫什么名字,我到时候跟同僚说一声,让他们盯准,不让他有丝毫机会跟你抢人。”他忽而又志得意满地笑起来,“不瞒你说,衡阳马上就要打下来了,你就等着听好消息吧!到时候美人在怀,千万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听到胡长泰的呼喊,苏铁急忙应下,拔腿就走,陈翻译盯了他的背影一气,冷笑道:“梦倒是做得不错,可惜你的命也不一定长!”
转身上了车,他满脸怅然,自言自语道:“胡家的美人到底什么样子,我一定要好好见识见识!”
苏铁一边跑一边在心里把小满骂得狗血淋头,要不是他如此爱出风头,胡家哪里会有这么多把柄落在别人手里,他也不得不佩服胡长泰的明智,如果不是他率先出面当汉奸,白塘村早已成了死村。
回到白塘村附近,三人浑身汗水淋漓,苏铁摘了斗笠,和刘明翰一边一个扶着薄棺,面上渐渐凝起一层霜花,刘明翰没了眼镜,那喷火的眼神再也挡不住,让人望而生畏。请来的两人嬉笑一阵,到底知道今日这趟差使不好放肆,不由得眼观鼻鼻观心,只听喘气如牛。
送了一段,胡长泰掉头就走,刘明翰和苏铁也像没见过这个人,埋着头疾步向前,犹如战场上冲锋陷阵。请来的两个人有点受不住,一人借故回望,大声道:“胡大老板走了,谁付我们工钱?”
苏铁只好停下歇息,见刘明翰神色脸色不对,知道他已是强弩之末,全靠一口硬气支撑,将随身的锡制酒壶递给他,刘明翰也不推脱,一口灌下,抬脚又走。
幸亏有这壶酒,从两山的豁口绕进通往白塘村的小路,刘明翰的脚步才有些虚浮,苏铁打声尖尖的唿哨,胡小秋和一个汉子从两边高坡上分头冲下来,顺势接过棺木。苏铁把工钱结了,打发走两人,胡小秋已经抬着棺木走出老远,而刘明翰无人理会,正坐在路边一个树墩上发呆。
苏铁抬着如灌了铅的脚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右手。刘明翰视若无睹,冷冷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平白无故到我家来凑热闹?”
苏铁笑得脸涨得通红,遥望着美丽的山峦,轻声道:“如果可以,我也不想认识你们。那样的话,我现在就已经舒舒服服待在美国的医院,根本不用担心被杀死炸死,不用担心亲人的安危!”
听到“亲人”两个字,刘明翰浑身一震,定定看了他半晌,突然握紧他的手,一字一顿道:“家里的事,拜托了!”
不等苏铁开口,他竟然转身往外走,苏铁急了,横眉怒目地拦在他面前,刘明翰苦笑道:“不要拦我,他们把我养这么大,我一直没有尽到责任,甚至还一度怨恨他们,恨他们没坚持把湘君嫁给我,恨他们和薛君山同流合污,我真的不是东西,没脸见人。麻烦你帮我带一句话回去,我不能尽孝,但是我一定不会让小平安、湘君夫妻和胡家的兄弟们白死,鬼子要轻轻松松占了湖南,那是做梦!”
苏铁让开路,见他孑然一身,连忙将布褡裢取下来给他挂上。刘明翰并没有接,从褡裢里拿出那个酒壶,朝他咧嘴一笑,大步流星走出那豁口。
“大儿子,明翰……”远处,胡长宁气喘吁吁跑来,大声喊刘明翰的名字,而后,一个清晰而悲壮激越的花鼓调从山那边传来。
“爷老倌哎,莫追莫赶,你大伢子嘞,再不会走他乡。山里挖个眼呐,等哒我嗳,等我来世再孝敬爷娘……”
歌声很快被震天的哭喊声淹没,又如削尖的竹子,一下下戳在苏铁心头,苏铁茫茫然回望,看到胡家山后的累累坟茔,想起祠堂里那么多年轻的笑脸,想起那个温婉美丽的女子,浑身轻颤,扶着一棵树慢慢蹲了下去。
也许是跑得太急,胡长宁一直到声音消失在山风里才算听明白,一头栽倒在泥坑里,一手揪着胸口,拼命捶地,溅得满身满脸泥水。毛毛带着胡小秋家的秋宝从山坡猛冲下来,两人合力将他扶起,胡长宁猛地推了毛毛一把,低喝道:“快去把你大舅叫回来,叫回来,叫回来啊!”
他的声音无比凄厉,带着长而发颤的尾音在山谷里久久回响,和女人的哭声遥相呼应,苏铁只觉耳膜几乎破裂,揉了揉额头,慢慢站起。
毛毛一跤跌倒,泥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无比狼狈。秋宝跟他年岁相当,颇为亲厚,飞快地将他扶起,拉着他掉头就走。
毛毛打开他的手,也不顾自己满身泥水,仍然固执地去扶胡长宁。胡长宁这一次没有发作,紧紧拥抱他一下,扶着两个孩子步履蹒跚地往家里走。
苏铁一步步紧跟在他们身后,不过,看到祠堂一瞬间长出的一树树白色花朵,他的脚步一顿,突然坚定了许多,改变初衷,飞快地走向胡长宁的家。
胡长宁和胡大爷两家紧挨着,双胞胎在这里住得最久,留下的印记最多,除了满墙的双胞胎照片,还有颇为女性化的窗花等等,虽然剪得都是四不像,大家都珍而重之地用镜框装好,不用说也知道,这些都是谁的杰作。
胡刘氏最近精神不太好,总是睡一会醒一会,她也不想麻烦别人,醒来就靠在窗边坐一坐,晒晒太阳,困了就眯一会。
到底还是害怕,秀秀和村里的年轻男女都进山躲兵,村里只剩下老人家。胡刘氏苦笑一下,听到隐隐的哭声,心里咯噔一声,趴在窗口往外看了一眼,外头白花花一片,也没看出什么名堂,抖抖索索走了两步,踏出门槛时瘫软在地。
苏铁及时赶到,把胡刘氏救醒,轻声道:“不要给大家添麻烦了,一切有我们!”
胡刘氏哽咽道:“我家大儿子呢?”
毛毛扶着门框露出半边脸,泪流满面道:“大舅打鬼子去了!”
“好!”胡刘氏只说了一个字,颤巍巍起身,苏铁还想制止,她将头发捋到耳后,用哄孩子一般的轻柔声音道:“我的女儿,我要守着,我什么都不做,就守着!”
果然,胡刘氏到了祠堂,半句不曾多说,一滴泪也没有流,连棺材都没碰过,只是坐在椅子上怔怔看着棺材,背脊挺得笔直,满面肃然,犹如进行一场庄严的仪式。
村里的老人都来了,胡大爷气势从容,指挥若定,听过胡长宁转述刘明翰的话,朗声大笑,“这还不容易,这本来就是我定的规矩!”说着,他立刻吩咐胡小秋,“听到了没有,赶快给你大表哥找个容身的地方,要风水好点!”
胡小秋一口应下,摸摸秋宝的脑袋,压低声音道:“去给山里的人送信,都来给湘君姐姐磕个头,记得,要他们注意一点,分批来!”
秋宝怕好伙伴一家人不放心,一本正经冲胡长宁道:“山上都挖好了,长庚叔和湘宁哥的坟都有。有的说我们胡家疯了,老人的坟不挖挖小孩的,不过也有的一说起这事就哭。”
坟虽然挖好了,又有几个能完完整整回来。胡长宁不敢再看女儿,找人要了一根水烟袋,不再理会任何人,慢吞吞上了墓园。
几个孩子的墓果然都修好了,一家家排开,有如站着保卫山头的士兵。胡长宁一个个看去,在胡湘君和薛君山夫妻的墓碑前站定,只觉天旋地转,山风也成了呜咽,抱着墓碑一点点坐倒在地,泣不成声。
胡大爷安排好一切,循着小路也上来了,见他刚点了一口烟,呛得泪水纷飞,不由得笑出声来,手把手教他抽,两人咕嘟咕嘟抽了一阵,都不想开口,也无力开口。
朱沛和胡小秋一前一后走来,胡大爷敲了敲烟灰,指着身后的墓碑沉声道:“我百年之后,这里就归你们管,我没有别的要求,至少在你们这代不要让这些好孩子受委屈。”
两人面面相觑,齐齐跪倒应下,胡长宁轻笑道:“你们给我在湘君旁边挖个坑吧, 能装上两个人的,听我家湘湘的口气,我妻子也差不多了。”
胡刘氏的身体状况大家有目共睹,两人慌忙答应下来,胡小秋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道:“听说这个月二号湘乡组织了抗日自卫团,闹得很大,大表哥只怕是去投奔他们了。”他攥紧了拳头,愤愤道:“只要有点血性的,这次只怕都上去了!你们知道吗,前几天鬼子在湘乡城外晋德堂的茅山里头杀了两百多,两百多啊,当靶子排开打的,那些杀人不眨眼的畜生,千万不要落在我手里!”
他实在按捺不住,一拳头砸在墓碑上,留下点点红痕,胡大爷紧盯着那点痕迹,吧嗒吧嗒用力抽烟,目色渐渐发赤。
朱沛对他天生有种畏怯,小心翼翼道:“大爷,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
胡小秋回过神来,悄悄拉了他一把,作势要走。胡大爷将烟袋取下来,冷冷道:“你赶快去跟湘乡那边的人取得联系,要钱要粮随时开口。”
两人精神为之一振,面面相觑,都有点跃跃欲试。胡大爷心头轻松些许,横了两人一眼,戏谑道:“这还要问么,难道走大路去!”
只有胡小秋才是山里的霸王,朱沛顿时蔫了半截,胡大爷嘿嘿笑道:“朱沛,你要是不怕死,就仍然到城里做生意,跟长泰保持联系,咱们来个里应外合,打不死这些畜生?”
这可比挨打挨骂还令人难受,朱沛涨红了脸,掉头就跑,留下带着呜咽的余音,“湘水和湘君姐都不怕死,我怎么会怕?”
胡家的生意曾经遍布湖南各地,人脉还算不错,听说湘君出了事,胡长泰立刻联系当地的熟人帮忙,很快得到消息,湘君投河后很快就被好心人捞起来,还砍了树订了口薄棺,算是对这烈女的敬意。就在入土之前,胡家请的人和刘明翰先后到了,给尸体稍作处理,从水路回到湘潭。
天气太热,一路行来,尸体已经腐化,一群女人轮番上阵,终于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利索,将人送进新打的棺木,用香烛开路,鞭炮相伴,随同遗像引进祠堂。
年轻人都走光了,老人家们挑起大梁,鞭炮之后,锣鼓随即开场。适逢战乱,可怜这些铁骨铮铮的好孩子,大家远走他乡,各自奔忙,却难得见马革裹尸还。
屡屡白发人送黑发人,曲调一声比一声悲愤与凄厉,孩子们听不下去,纷纷走避,仍然各就各位,一瞬间隐没在连绵的山林里。连胡大爷也不得不承认,小秋从小的训练确实有效,这些几岁的孩子都能顶大人用了。
苏铁在祠堂走了一圈,虽然一次次看过那些年轻的脸,这一次面对自己熟悉的温柔笑脸,真有些透不过气来,便转进隔壁的小院休息。
恍恍惚惚之间,苏铁看到奶奶的泪眼,已经躲避不及,知道这老人家要强,只得硬着头皮装没看见,轻轻唤了一声,挪到石椅坐下,第一次知道如坐针毡是什么感受。
奶奶将脸一抹,冷冷道:“胡长泰到底在忙什么?”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苏铁也是修炼过的,淡淡道:“这事只怕要问您老人家啊!”
其实,他并不知道两人之间的过往,全凭一手打太极的功夫,再加上看出奶奶对湘潭胡家有心结,没想到正戳中奶奶死穴,还当胡长泰在避着自己,羞愤交加,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跳起来冲了出去。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苏铁打死也不敢承认那是七八十岁的小脚老奶奶,瞠目结舌一气,捏了捏下巴,突然怅然叹息。
三
安静了多日,大榕树上守望的孩子突然有了动静,一阵欢快的竹哨声响彻整个山村,胡大爷烟袋也没来得及拿,赤着脚从屋子里冲出来,笑声惊得鸟雀呼啦啦逃窜。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家孙女婿那么厉害,怎么会打输呢,你们瞧瞧,鬼子打跑了吧!他们肯定马上要打回来啦,打跑湘潭的鬼子,打跑长沙的鬼子,全部打跑,这些畜生,这些畜生……”
胡刘氏绷着神经一路听过来,似卸下全身的重负,长长吁了口气,还没收拾利索出门,胡大爷中气十足的吼声很快又响起,“我家湘湘也生了,是个带把的,我家外孙就是了不起,别人怀十个月,他九个月就要出来,晓得我们等不及……”
衡阳打成这样,哪里会有好消息送来,这明明就是他们打的马虎眼啊!胡刘氏手里的梳子无声无息落了地,晕倒在镜子前。
胡长宁不知何时走进来,竟也不去救人,默默抚摸着妻子的白发,惨白的脸上不见悲喜。
有了喜事,自然就该庆祝,胡大爷陡然生出几分豪迈之气,打扮得十分齐整,叉着腰到处吆喝。不过,稻谷刚熟,老老少少都在抢收,也没几个理他,胡大爷颇为没趣,左看右看,瞥见奶奶这个“仇人”,脑子一热,老远就笑开了花,凑上去讪笑道:“十奶奶,恭喜啊!”
奶奶到乡里住了两个月,一直当对方瘟神一般,这还是第一次跟他正面相对,不过,他既然有心讨好,她也不能伸手打笑脸人,点点头算是回应,径直去问苏铁有关情况。
苏铁暗道不妙,脚下如同抹了油,带着毛毛和秋宝上了山,奶奶气不过,硬是追到山脚,到底腿脚不行,坐在树墩上喘粗气,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
自己的孙子她心里最清楚,这哪里会是喜事,湘湘身子一直没养好,到重庆还要成天受气,孩子早产,能不能保住还不知道,顾家再有权势,哪里能从阎王爷那里抢人,哪里能还她一个健健康康的孙女!
朱沛报了信,立刻下田帮忙,胡大爷看得眼热,真是恨不得从坟里把自家的孙子都挖出来,一瞬间就没了刚才的劲头,耷拉着脑袋回到祠堂,犹豫半晌,硬着头皮进了门,捞起一块抹布将孩子们的脸擦干净,自言自语道:“我知道对不住你们,日本鬼子太凶残,到处杀人放火,那不是人能做出来的事情啊,也难怪你们拼了命要打,我要是还年轻,也会去扛枪打鬼子!我也是怕胡家几百年家业就这么没了,你们不要骂我,我没几年好活了,到了下面,随便你们处置吧!”
这些脸实在太年轻稚嫩,他盯着自己枯枝一般的手,将皮拉得老长又弹回去,自嘲地笑笑。胡长宁慢慢走来,靠着高高的门槛站定,赔笑道:“大伯,我想跟你商量件事。”
胡大爷冷冷道:“不用商量,都在这里好好待着,你要做事就去教私塾,胡家快死绝了,要赶紧把这些小的都培养出来!”
“话不能这么说!”胡长宁从不知要如何跟人争执,尴尬地笑道,“大伯,现在时局稳定了,我们怕长沙的房子给日本人占了。”
“房子重要还是人命重要!”胡大爷将抹布砸在地上,恨恨道,“你家老的糊涂,难道你也糊涂,在这里好歹能保你一家平安,长沙那是个火坑,你懂不懂!”
胡长宁说不下去了,左右为难。胡大爷最见不得他这个懦弱的样子,直后悔当初没把这孩子强留下来,让他被那泼妇教成这个样子,想起刚刚还冲那泼妇赔了笑脸,一股无名之火直冲头顶,骂骂咧咧走了。
听到胡大爷的骂声,奶奶本就打碎的自尊被人一脚揉成了泥,更是一秒钟也待不住了,毕竟长沙才是她的家,放着那么好的房子不住在乡下受气,连她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她是个心里有事就没法安生的脾气,立刻来了精神,召唤毛毛。苏铁能跑,毛毛却不能跑,乖乖地下山,听她说要回去,心里老大不乐意,男孩子都贪玩,在长沙他只能在胡长宁压制下读书,而且有读不完的书,他为了讨大家的欢心不敢说什么,其实早就有些抗拒,回到乡下才算如鱼得水。更何况现在妈妈没了,整个家里都是她的影子,提醒自己的愚蠢,他如何敢去。
奶奶精明得很,看出他的小情绪,正憋了一肚子火出不来,破口大骂。苏铁看出她无理取闹的意思,连忙让两个孩子去田里玩,好声好气道:“奶奶,我正好要去长沙帮人看病,哪天一起走吧!”
奶奶求之不得,也有些不好意思,转头就去收拾东西。胡刘氏到底还是想回家看看,连忙帮她收拾行李,柔声道:“妈,他们待我们不薄,有话还是好好说吧!”
这事如何说得清楚,而且谁开口都不合适,胡长宁是个软趴趴的性子,胡大爷一贯强硬,奶奶把头一拍,突然想到被刻意遗忘的那个人,打发胡刘氏自己收拾东西,想起刚才太丢脸,连忙从门后摸出拐杖,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出来了。
果不其然,毛毛还是不计前嫌跑来扶她。看着他红通通的眼睛,奶奶一颗心犹如在油锅里过了一遍,连头也不敢抬,生怕山里头的湘君跑出来骂人。
奶奶找到朱沛时,大家正催促他回县城。村里的事情用不着他管,看好城里那一摊事情才是正经。在塘里好好洗了把脸,朱沛嘻嘻笑道:“奶奶,下来,沁凉的呢!”奶奶看水清得喜人,正在跃跃欲试,只听胡大爷遥遥唤道:“老女人不要下水啊,破坏风水!”
胡大爷是个老封建,看不起女人,规矩多得要死,村里人生了女娃别人都不会叫他,反正叫他也不会去。奶奶气得眼前直发黑,朱沛连忙上来扶住她,正色道:“奶奶,城里太乱了,到处看到杀人啊!”奶奶浑身一个激灵,垂着头往回走,朱沛吁了口气,满脸黯然。
旁边的田里,水兰和秀秀正将割好的稻穗堆在一起,水兰看了朱沛一眼,压低声音道:“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奶奶已经念了好久要回去了,你得空去长沙打听打听,看家里怎么样了。”
在鬼子眼皮底下,朱沛自然做事稳妥,如何没去打听过,听她这么一说,不禁生出几分怨气。两人看出名堂,也不好再说什么,水兰看着奶奶的背影,长叹不已,而秀秀恶狠狠地把手里的稻穗砸在地上,径直追了上去。
胡刘氏从奶奶脸色看出不妥,还当回长沙的事情不成,正要把行李归原,奶奶按住她的手,眸中掠过奇异的光亮,咬牙切齿道:“你们别走,我一个人回去瞧瞧,看看鬼子兵把长沙折腾成什么样子!”
“那怎么行?”胡刘氏急得脸色煞白。奶奶瞪她一眼,“怎么不行,我做事还要跟你报备吗,我跟小苏去!”
胡刘氏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等她出去找人,只得赶紧去找胡长宁商量,果然在祠堂的小院里找到人,看到他满脸憔悴,毫无生气的样子,心疼不已,也不好拿这种小事来烦他,陪着他坐在院子里,默然无语。
胡长宁何尝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只是自己力量微薄,哪里能对付那帮老人家,她不开口,他正中下怀,两人挨在一起坐着,突然都觉得人世到此若是尽头,不啻为一种幸福,而湘君夫妻就在山里,现在去与他们作伴,还省了晚辈颠簸之苦。
然而,时光怎么能停止在这一刻,一阵凄厉的唿哨响起,田里的青年人和孩子瞬间没了影子,只剩几个老人家收拾残局。很快,一辆吉普车缓缓开到村口的晒谷坪,朱沛仗着跟县城的人熟,怕他们动手,连忙从藏身之地出来,挥舞着双手相迎。
苏铁交代毛毛看好奶奶,也笑眯眯地迎了上去,胡大爷跟上来,闷闷道:“什么人?”
“陈翻译!”苏铁话一出口,看到陈翻译恭恭敬敬伺候着下车的日军军官松本,脚步一顿,恶狠狠道,“还有好多畜生!”
胡大爷心一沉,正眼一看,可不就是,陈翻译这辆车只是打头阵的,后面军车里那些不是畜生是什么!
人已经来了,胡大爷如何能跑,只是冷汗太多,腿肚子直打颤,真是一步也走不动了。苏铁暗暗叫苦,连忙去扶,看到车上慢腾腾下来的胡长泰,手上不知不觉用了几分真力,胡大爷正发懵,这下倒被他掐清醒了,看到自己的儿子,突然老泪纵横。
从头到尾,胡长泰犹如行尸走肉,毫无表情,陈翻译冷眼看着,和军官说得愈发兴致昂扬,军官显然十分高兴,频频点头,高高举起手。
只听齐刷刷的闷响,后面的十来个鬼子端起了枪,胡长泰终于结束梦游,赔笑道:“陈先生,太君这是哪里不满意?”
陈翻译和他嘀咕一阵,两人哈哈大笑,苏铁在远处高声道:“松本桑,什么事这么高兴,是不是看到野兔子呐?”
军官仰头大笑,用发音怪异的中文道:“苏桑,恭喜如愿以偿!”
苏铁心头一紧,好在早有准备,强笑道:“多谢关心!”
陈翻译高高抱拳道:“苏医生,不得不说,你真是我们的福星。我们的病刚好,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就从衡阳传来,方先觉抵挡不住,投降皇军并接受改编。”陈翻译斜了胡长泰一眼,见他面如死灰,真有说不出的痛快,大笑道:“他们抵抗了四十七天,害得皇军费了那么大的劲,要活下来可没那么容易,且不说皇军不会放过他们,蒋介石的飞机天天轰炸衡阳,那可没管他们会不会被炸死!”
苏铁的手在长袖里抖个不停,拧着眉头作沉思状,嘴角习惯性地上扬,看起来真正心情愉悦,而且为了自己的好事还在努力筹划。陈翻译这时候倒给他留面子,挤眉弄眼地笑道:“赶快把人弄回来吧,到时候别忘了请我喝喜酒!”
苏铁笑道:“说定了,到时候不管你公务有多繁忙,一定要去长沙喝酒!”
“长沙?”陈翻译愣住了,又立刻恍然大悟,“长沙是省城,确实机会比较多,聪明!”
“小秋,叫女人做饭!”胡大爷看着那明晃晃的刺刀,什么念头都没了,一心要早些送走这些瘟神。胡长泰点头哈腰请松本进屋上座,胡大爷亲自倒了芝麻豆子茶过来,松本眼睛一亮,颔首道:“早就听说这是本地招待最尊贵客人的东西,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果真很香很好!”
有了茶,自然要有点心,胡大奶奶抖抖索索一样样摆出来,松本看得眼睛发直,连声叫好,态度也和缓许多,向胡大爷询问了许多风土人情,胡大爷一一作答,真是其乐融融。
里面如此,外面那些鬼子可没那么客气,大家三三两两一队,本来要将老人家带走做民夫,被陈翻译好声好气拦了下来,继而一家家闯进去,从米缸到床铺翻个底朝天,收获颇丰,除了陈翻译交代过的胡家主屋,家家都遭了殃,整个村子鸡飞狗跳,闹得不可开交。
苏铁拉着陈翻译站在胡家主屋外说话,一边紧盯着鬼子的情况,陈翻译笑道:“别担心,即使是皇军,他们这些当兵的也不容易,他们出来也没有白跑的道理。我早就说了,这里是胡先生和苏医生的家,动粗大大的不好!”
苏铁敷衍着应了一声,担心奶奶那个烈性子会闹,赶紧往邻近那间屋子跑,看到奶奶被毛毛死死抱住,一颗心不由得悬了起来,冷冷道:“你想害死全村,就拿刀上去给人当靶子,自己先被戳成蜂窝!”
毛毛知道利害,抱得更紧,呜呜直哭。奶奶也是一时被怒火蒙了心,很快平静下来,软软坐在门槛上,又迅速被毛毛拉进屋子里。
苏铁朝毛毛比个手势,示意千万不能出去,关紧房门转身就走,听到坪里一声惨叫,惊得魂飞魄散,飞扑而出。
“疯婆子!疯婆子!你不想活了是不是!”陈翻译捂着额头,一边躲避胡三奶奶疯狂的追打,一边痛骂不休,胡三奶奶满头白发飘散,眼睛瞪得铜铃一般,面目无比狰狞。
松本和两个卫兵率先冲出来,身后跟着满脸恐慌的胡大爷和胡长泰,胡三奶奶见到鬼子,眼睛红得似要喷血,抄起棍子疯狂地扑来。松本并不躲避,眉头拧成一条线,手一直按在腰间,而他身后的卫兵早就端着枪瞄准,松本瞥见浑身瑟瑟发抖的胡大爷,嘴角一勾,微微抬手,两人又同时把枪放下来。
朱沛和苏铁几乎同时扑上去,同时夺过胡三奶奶手里的棍子,为了棍子两人还发生了小小的争抢,面面相觑一阵,同时松手,棍子哐当掉在地上,苏铁缓缓拾起,当着松本的面折断扔开,大步流星钻进堂屋,端起茶盘里一杯香喷喷的芝麻豆子茶,也不管烫不烫,一口喝了下去,呛得咳声如雷。
朱沛制住胡三奶奶,连声道:“她是个疯子,她是个疯子,疯了好多年了……”
“滚开!”陈翻译追上来一脚踢开他,将两人一起踢倒在地,又追上来一连踢了她好几脚。他穿的是皮靴子,一脚下去只听到身体的闷响,一群女人全都哭了出来,捂着孩子的眼睛,再也无人敢看。
胡三奶奶在地上滚出老远,惨嚎震天,根本爬不起来了。陈翻译仍然不解恨,飞起一脚,正中她的心窝,见她吐了一大口血,张着嘴发不出声音,心里算是畅快些许,拍拍手冲胡长泰喝道:“这次是碰到我,要是打了皇军,你们全村人的命都不够抵!”
胡长泰唯唯诺诺,哪里还敢做声,胡大爷横下心来,厉声道:“长泰,胡汪氏打伤客人,恶意挑起干戈,胡家容不得这种女人,动家法!”
松本眉头一挑,悄悄退了一步,陈翻译连忙乐呵呵来跟他解释什么叫家法,松本连连点头,笑得无比开怀。
无人应对,胡长泰匆忙转身,被胡大爷一烟袋锅子敲在后脑勺,再也不敢动弹。胡大奶奶扑通跪下,明知无法讨饶,旁人怎么拖怎么劝都不肯起身。
晕厥过去的胡三奶奶终于醒过来,一改往日的恍惚之态,朝胡大奶奶遥遥露出笑容,继而将目光挪开,从人们脸上一一扫过,继而从屋舍到闪耀着金光的山峦,从山峦到清幽的白塘,从白塘又转到金色的田野,重又回到屋后的巍巍高山,便一直定在那里。
那里,是墓园的位置,有她的所有亲人。她吐了口血,长长透了口气,似终于从重重困厄中解脱。
胡大爷疾步走到祠堂,因为太过恐惧,实在没办法进去,在门口拜了拜,大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将胡汪氏捆起来,赶紧活埋!活埋!”
两个老长工终于挪动脚步,一人在胡三奶奶鼻下探了探,差点嚎啕出声,这哪里还用动家法,耽搁一会就没救了。听到胡大爷近乎凄厉的吼声,两人抬着她小心翼翼放进棺木里。她不哭不闹,犹如真正的死人,然而,在盖上棺木那刻,两人清楚地看到,胡三奶奶用血红的手从怀里掏出一把同样血红的梳子,颤巍巍地打理白发,满面笑容。
两人闷头钉上棺材盖,一人将手指头敲得鲜血喷溅,一人将唇咬出了血。
祠堂的小院里,秀秀跪在两人面前,堵在门口不肯挪开,胡刘氏呜咽道:“我没剩多少日子,去送送她没关系,你让开,你让开……”
秀秀哪里肯让,抱着她的腿直掉泪,胡刘氏看向胡长宁,跟他讨主意,见一向斯文的胡长宁目赤如火,朝石桌疯狂地打,登时什么也顾不得了,扑上去死死捉住他的手,抱头痛哭。
这地方哪里待得下去,胡长宁拿定主意,唤秀秀去收拾东西,胡刘氏突然醒悟过来,脸色骤变,将秀秀拉住,捞起泥水抹在她脸上,直至看不出本来面目才罢休。胡长宁狠狠甩了自己一巴掌,搬来石头将院门堵住,胡刘氏柔声道:“不要怕,只要门关了,从祠堂里看不出来这里有院子。”
这是自己的家,胡长宁何尝不知,只是知道一回事,真正有事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见他不肯停手,秀秀也来帮忙,两人忙得满头大汗,颓然坐倒。
胡三奶奶已经送上了山,陈翻译得到苏铁的精心治疗,又得了不少好东西压惊,当没事发生一般,笑得实在大声,连松本都连连侧目。
有了胡大爷的倾力合作,松本此行十分愉快,不但尝到了最地道的芝麻豆子茶和乡里野味,胡家灶台腊肉坛子里的菜也搜了个干净。临别,松本看着满满的箩筐,颇有几分不好意思,力邀胡大爷前往县城做客,原来,松本早就准备在湘潭大宴宾客,和当地名流搞好关系,避免冲突流血事件,不过大家也许不肯相信他的诚意,百般推脱,如今从胡大爷身上,他终于又看到中日合作,共同维护湘潭和平的美好前景。
宾主尽欢,依依惜别,还是胡长泰出马,陪同一行人返回县城。陈翻译见过胡大爷的雷厉风行,对这个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窝囊废越发看不上眼,一路冷嘲热讽,好好发泄了一顿。到了县城,他摸摸脑门,灵机一动,哼哼唧唧叫疼,胡长泰果然又是满脸惶恐,陈翻译随手一指,“那里给我,今天的事才算完!”
他指的是胡家在县城里最大的米铺子,胡长泰抖了半天,嗫嚅道:“我……不敢做这么大的主,算……算入股行吗?”
陈翻译大喜过望,连道这棍子挨得值,自认还算有良心,朝他伸出三根指头,果然没见他摇头,头也不疼了,一路哼着小曲回家,开始计划借着伤势跟上头请假,好好跟苏铁去长沙玩一圈,听说胡家在长沙也有公馆,说不定嘿嘿……
送走鬼子,胡大爷烟也不抽了,冷着脸唤回所有人在祠堂里开会,叫胡小秋调整人手,安排三道关口,除了入村的豁口和村口,将第一道关口设在路边的山里,争取更多的时间做准备。
家家户户都是一团乱,人手自然不够,连女人都派了任务。胡大爷也顾不得嫌女人没用和碍事,亲自指定做事最利索的水兰等三人帮忙各家各户清理东西,第一重关口的任务最为艰巨,仍然由胡小秋等三人接手。
一贯唯命是从的胡小秋一直闷着头不说话,听胡大爷讲完了,突然霍然而起,咬牙切齿道:“大爷,我想问你,我们之前安排了这么久,还是被他们闹成这个样子,连三奶奶都活生生被整死了,报信到底有什么用!”
短暂的宁静后,祠堂犹如被煮沸,大家义愤填膺,摩拳擦掌要讨说法,正闹得不可开交,奶奶在毛毛的搀扶下迈进来,目光定在胡大爷苍老的面容上,逼着他正视自己,冷笑道:“这就是你保住胡家的方法,让儿子脱离胡家去做汉奸,儿子不行就自己上,甚至不惜动用家法,你也算是个人么?”
祠堂一瞬间又安静下来,只有压抑的啜泣久久回响,空气中充满泪水的味道,无比苦涩,像山里熟透的苦楝,苦得让人内里已肝肠寸断,却哭不出声。
胡大爷垂首不语,一脸的皱纹凝成一团,更显凄楚。良久,他慢慢抬起手,指向门外,不等他开口,奶奶突然开口,“不用劳驾你赶人,我们一家马上就走,我刚才听到了,衡阳陷落了,我孙女婿没了,我家双胞胎马上就会回来,我要去长沙等他们,亲口告诉他们今天的事情,让他们看清楚这个大爷的真面目!”
“滚!”胡大爷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毛毛和奶奶正要出门,毛毛惊得一个趔趄,栽倒在地,爬了几步,冲祠堂里重重磕头。
与来时的热闹不同,胡长宁一家走的时候,村里除了秋宝,竟无一人相送。毛毛扶着奶奶,秀秀扶着胡刘氏,苏铁和胡长宁拎东西,一行人一步一捱走到村口,奶奶转身要往回走,嘟嘟囔囔道:“不知道这世还能不能回来,应该跟三奶奶告别,还有湘君,她孤零零在山里头,会怕的……”
胡长宁满脸纠结,猛地推了毛毛一把,毛毛第一次会错了意,就势跪在她面前,哽咽道:“太外婆,我们不走行吗?”
奶奶脚步一顿,朝墓园的方向呆呆看了一会,转身拉住胡长宁长长伸出的手,步履愈发显得蹒跚。
千辛万苦来到县城,胡长泰早已在码头等候多时,亲人相见,却如同陌路,奶奶一颗心猫抓一般,恨不得敲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不是稻草,胡家跟鬼子那么大的仇,他怎么还做了汉奸!
将大家送上船,胡长泰也许看出今日一别,再会无期,不停地转身擦泪。见他作势要走,奶奶实在忍不住了,扑上去扣在他手腕,尽量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你疯了是不是!”
这,也许是两人一生最亲密的接触。胡长泰斜眼看着她的手,此时此刻还有闲心想这种无聊事,连自己都觉得好笑,无力转身,肩膀不停地抖。
奶奶急得直喘粗气,又加大声音问了一句,胡长泰豁出去了,转身附耳道:“你有没有对我动过心?”
奶奶猛地松开手,只觉脸上心头火辣辣地疼,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回头看看滔滔的湘江,终于醒悟到永诀的事实,把心一横,用力点了点头,无心追问其他事情,拒绝毛毛的扶持,一步步挪到船上。
身后,胡长泰眸中掠过璀璨的光亮,有如烟花,转瞬即逝。
一路行来,船经过好几批日军盘查,旅客损失了不少东西,好在胡长泰打过招呼,一家人没什么事。
看到长沙码头,大家悬着的心才算落了下来,惊魂之行并未停止,船上有个来长沙投靠亲戚的年轻女子,即使打扮粗陋,还是掩不住小家碧玉的娴静气质,十分引人注目。女子跟随大家上了岸,闷头就走,还是迟了一步,两个嬉皮笑脸的鬼子兵看见,将她后颈一掐,无比迅速地拖上了巡查船。
奶奶满脑子乱哄哄的,一刻都待不下去了,顾不上节省,东跑西颠叫齐了车子,梗直了脖子催促车夫快跑,近乎疯狂地在心中念叨两个字,“回家”。
公馆遥遥在望,石狮子依然非常威严,奶奶由得他们付账,打起全部精神,朝那红漆大门猛扑而去。
出乎意料,门应声开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挤出来,冲她眯缝着眼睛嘻嘻一笑,“奶奶,你们终于回来了!”
四
八月十日,也许是拾掇得太累,日上中天,胡家才算有了动静。
苏铁提起皮箱走到门口,满心不安,这一步怎么也跨不过去。一只纤细的手伸过来,接过皮箱径直拎到台阶下,苏铁不得已,只得默默跟出来,吞吞吐吐道:“秀秀,家里的事你多费心。有什么事叫人送个信,我保证随叫随到。”
秀秀苦笑着看向门内,并未做声。他明明有机会离开,却随他们一家愣往这个火坑跳,即使真正的血亲都不敢担保有这种情义,再连累他委实说不过去。
苏铁也没指望从她口里听出什么,接过箱子回头看了看,眼眶一热,连忙坐上一直等候的吉普车,风驰电掣而去。
伫立良久,秀秀正要进门,胡长宁急匆匆冲出来,抹了一把汗,探头看了看,跺脚骂道:“死小子,跑这么快,我还有话没交代呢!”
秀秀心头明镜一般,抿嘴一笑,闪过他进了门。胡长宁尴尬地笑了一声,悄声道:“其实你这个干哥哥的人品我信得过,他哪里会真心替日本人做事,接受这个职位也是没有办法,长沙这么大,总要有人看病吧。你不要瞧不起他,我骂过就算了,以后有什么好吃的记得给他捎上。”
人是他骂走的,如今最舍不得的也是他!秀秀忍俊不禁,又心酸不已,连连应下,胡长宁有些赧然,听到小满的厢房有响动,拎起笤帚冲过去一看,毛毛正瘫在床榻上揉脑门,一本《七侠五义》躺在地上,翻得残破不堪。
胡长宁捡起书怅然而叹,小满最喜欢看这种打打杀杀的书,房间里正经书一本也没有,难怪这《七侠五义》一直躲在他的屋子里。
毛毛一直小心翼翼打量他的脸色,见他没有发怒的意思,终于放下心来,贼心不死,哼哼唧唧道:“外公,我们回湘潭吧,不理那个坏人!”
秀秀扑上来捂住他的嘴,顺势将他拥在怀里,果不其然,一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人贼头贼脑在门口打量一阵,笑眯眯道:“胡先生,中午想吃什么,我让陈奶奶做!”
“我自己会做!”眼看胡长宁要骂人,秀秀挺身而出,冷冷道:“你不要自作主张,我们的事不要你管!”
“那怎么行?”那人还是一脸谄媚的笑容,“陈东家吩咐过,以后你们才是我老王的东家,怎么敢不管你们呢,我可不想陈东家拖去给日本人捅死!”
“有什么敢不敢的,有什么事叫陈楚那畜生来跟我说!”秀秀红了眼睛,抢过笤帚,冲出去赶人,老王丝毫没当回事,一路喔嚯喔嚯跟她玩闹,陈楚请的两个佣人陈奶奶和刘婶也来看热闹,加上两个穿着同款黄皮,假模假样的护院起哄,沉寂多日后,胡家终于热闹起来。
秀秀追了一阵,也看出其嬉闹之心,目色渐渐赤红,将笤帚一扔,钻进库房找东西做饭——对付这种东西,生气一点用也没有,先保住活人才要紧。
楼上,胡刘氏静静看了一阵,抄起握得发热的剪刀对准自己喉头,在跳动的那处比了半晌,却想起还没给湘湘的孩子戴上长命锁,还没看到小满回来和秀秀成亲,怎么也刺不下去。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奶奶拄着拐杖一步步走进来,胡刘氏满脸羞愧,手软软垂下,剪刀咣当落了地。
出乎预料,奶奶像个睁眼瞎,对她的动作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她面前,扶着拐杖重重跪下,胡刘氏惊得差点失声大叫,连忙扶住她,话未出口,已经泣不成声。
奶奶满脸肃然,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媳妇,你千万不要想不开,要死,也是我这个老东西!这一次我真的错了,就是死一百一千次也不为过,我要脸不要命,害得你们吃苦受累,连命都捏在别人手里,我该死!我看你老实,硬要你嫁给我儿子,毁了你一辈子,我该死!你先放开,听我讲句心里话,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你,我知道,你从小身体很好,是硬生生被胡家拖垮的。你从来没有半句怨言,但是我不能不记得,要不记这些,我就是畜生不如。我没什么好说的,今天,我胡十奶奶在这里给你磕三个头,立个誓,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偿还你的恩德!”
胡刘氏一口咬住衣领上的盘扣,呜咽着执意不松手,奶奶抄起剪刀对准自己喉头,胡刘氏惊叫一声,终于放开。奶奶跪正了些许,整理好衣服,恭恭敬敬磕了两个头,磕到第三个,胡刘氏如梦初醒,扑通跪下来,低吼道:“妈,您这是折我的寿啊!我怎么敢当,怎么敢当……”
奶奶用力推开她,犹如完成一个庄重的仪式,将三个头磕完,扶着拐杖艰难地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将剪刀量衣尺通通收走,又如来时一般,一步步走出门,对着满院子的闲人咧嘴一笑,笑得鬼气森森。
毛毛张开双臂抱住胡长宁气得颤抖的身体,两人四目相对,毛毛换上满脸不合年纪的凝重,朝他用力摇头,胡长宁轻轻点头,将他拉到床榻坐下,附耳道:“交给你一个任务,你先想办法跟秀秀一起回去,让你大伯想想办法,就说姓陈那畜生占我家占定了,连苏医生都斗不过他,要大伯打点一下关系,看能不能赶走他。这个畜生肯定眼红我们家房子好久了,我偏生不让他如愿!”
胡长宁恶狠狠地挥着手,仿佛这样就能把那畜生赶走,毛毛很想提醒他一个事实,姓陈的不单眼红房子,连人也要。话到嘴边,看到那不到两天就突出的颧骨和深深凹陷的眼窝,心一横,用力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秀秀在库房转了一圈,双手空空而归,库房里满得不像话,根本不像战乱物资匮乏时期,而且什么坛坛罐罐都满满当当,各种肉和菜一样不少,如同薛君山和湘君刚结婚搬进公馆那阵。那时虽然大家心头都有疙瘩,看到这些,都算松了口气,薛君山手段下作,待胡家倒是没话说,对全家老少都上了心关照,事事妥帖。如今看来,这些东西太脏,胡家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她哪里敢吃。
奶奶迎面而来,似乎看出她的心思,轻声道:“别管那么多,这两天大家都没吃什么,熬点鸡粥,炒两个小菜。”
“大虎,去买只鸡,要大一点的!”在转角偷听的老王如得到圣谕,一路嚷嚷而去,奶奶和秀秀目光交会,又同时撇开脸,奶奶钻进厨房拾掇,秀秀看着自己手掌的茧子发了好大一会愣,幽幽长叹。
毛毛换了身扎实的青布衣服,一路叫饿,引得大家哄笑连连。毛毛在后院找到秀秀,不等他开口,秀秀连连摇头,包了几个油饼塞到他怀里。毛毛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秀秀狡黠一笑,趁左右无人,将他推到水缸边,一脚朝水缸后的墙壁踹去,踹出一个狗洞大小的门,压低声音道:“想办法去八角亭找到苏医生!”
毛毛毫不迟疑,迅速往外钻,好在这些天饿瘦了许多,颇为艰难地钻了出去。
把门封好,秀秀回到灶屋,和奶奶再次目光交会,释然而笑,奶奶点点头,欲言又止,开始淘米煮粥。
秀秀转身就走,扶着门站了三秒,怔怔道:“奶奶,不用担心我,我不会连湘水也不如。”
她的声音无比温柔,却有说不出的坚定,更藏着隐隐的狠厉,哪里像一个双十年华的少女。
咣当一声,胡十奶奶的水瓢落了地,秀秀心头一颤,却没有回头。
老王提着鸡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熟人。比起前几年,小陈真是一脸的春风得意,头发梳得油光发亮,身体发福了一些,不过从脸上不怎么看得出来,肉都在肚子上囤着。显然,他以这个微微凸起的肚子为傲,时不时要摸上两把。
他一进门,请的护院和两个帮佣才算有了干劲,两个帮佣抢着去接鸡,男人则搬椅子搬小桌,端茶送水,忙得不亦乐乎。
小陈给两人一人扔了包香烟,大喇喇坐下,下巴一扬,示意两人报告情况。逼走苏铁是他授意,湘雅医院的医护人员全部撤走,剩下一个苏铁,上头真是如获至宝,他就是不走也不成了。
老王去后院搜寻一圈,白着一张脸出来,讷讷道:“那小的不见了!”
小陈充耳不闻,若有所思,那两人也有点惶恐,垂着头不敢吱声,小陈摆摆手道:“那小子本来就不是胡家的人,跑了也不出奇!”
两人松了口气,小陈使个眼色,老王指指厢房,小陈掏出一支驳壳枪指向他,怒道:“老子请你来做什么的!”
老王吓得屁滚尿流,慌忙冲到厢房外面,对里面坐在床榻上看书的人赔笑道:“胡先生,东家有请!”
胡长宁翻过一页,见书页有些折损,连连叹息,小心翼翼将书页捋平。老王不耐烦了,冲过来将书抢走,虽然仍然赔着笑,话语里已有咬牙切齿的意味,“胡先生,东家有请!”
“小陈,你进来!”胡长宁躲不过去,只得高声叫人。小陈听到召唤,颇为高兴,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又懊悔不已,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摆出平常的唬人面孔,抬头挺胸,迈着八字步走进厢房,还是掩藏不住心中的欢喜,弯着腰笑呵呵道:“岳父,您终于想通了么?”
小陈急着邀功,丝毫没看到胡长宁瞬间铁青的脸色,还架势十足地抽出一根烟,让老王点上火,腰杆挺了挺,叼着烟斜眼看人,蛮有派头道:“不是我唬人,这次要不是我力保,您这漂亮房子早就被皇军占了。您也不用谢我,一来我要叫您大女婿一声大哥,二来您也知道我的心思,这么多年,我虽然在乡下买田置地,有了女人,正妻的位子还是给秀秀留着。您只要点了头,你们的日子还是跟我大哥在的时候一样,我来负担一切开销,你们尽管享福,如何?”
胡老师不怒反笑,“陈楚,别忘了,我女婿是保卫长沙牺牲的,你连我女婿的一根毫毛都比不上,别一口一个大哥,糟蹋了他的名声!”
小陈微微一怔,不由得眯起眼睛打量他,确定此人还是那个被欺负惨了也做不得声的书呆子窝囊废,心下大定,再次挤出笑脸,好声好气道:“岳父,您气归气,总得认清现实吧。长沙已经不是五六年前的长沙,如今是皇军做主,咱们家出了那么多人跟皇军作对,只有赶紧拉拢关系才能生存下去,我不是跟你诉苦,为了保住你们,我真的腿都快跑断了!”
见胡长宁没有反应,小陈唉声叹气走到他身边坐下,苦笑道:“不求您赞我一声好,您成全我这份痴心不行么!现在兵荒马乱,秀秀反正也找不到好人家,她一个弱女子照顾三位老人也不容易!”
“谁说我找不到好人家,我是胡小满的妻子!”秀秀不知何时走到门口,并没进屋的打算,靠着门槛迎着阳光而立。阳光柔柔地倾泻,将她的脸染成带着胭脂色的金黄,使得眉目间刘氏的影子更加突出,温婉而柔和,如带着露珠的花,即使眼下青黑浓重,也丝毫不减半分鲜丽。
胡长宁突然有些失神,家里有那么漂亮的姐妹花,他一直忽略了这个瘦削苍白的毛丫头,记忆里,她总是低垂着头,怯懦平凡,一句多话也没有,闷头把家里照顾得妥妥当当。他心头剧痛难当,决心突然有了松动,手不由自主地抓在腿上,一时更加惶惑,没了主张。
小陈自然也看到她的姣好容颜,像第一次碰女人的毛头小子,心头怦怦乱跳,一下子蹦到她面前,腆着脸直笑。
秀秀正眼都不看他,冷笑道:“小陈,你也是聪明人,要我说多少次才明白?我从小就喜欢小满,一直当自己是胡家的媳妇,胡家的人和远近邻居都知道,你怎么会不知道呢?”
她不知道想到什么,扑哧一笑,“要嫁你也可以,等小满回来,你派漂亮姑娘诱惑他,让他跟我离婚,反正我是不敢提出离婚,家里老人满街邻舍都看着呐!”
这一笑,更加给她添上了七分好颜色,像苍白画布上浓墨重彩的牡丹花。看得出来,她十分得意,像真正的千金小姐,隐隐有了湘湘目中无人的样子,果然是吃一个锅里的饭,进出一个家门,果然是他胡长宁的女儿……
他一直忽略,却始终以自己坚韧的方式成长起来的女儿,他最对不住的女儿。
胡长宁掌心已抓出血来,短短的指甲里血肉模糊,那种痛,又以摧枯拉朽的态势一路蔓延,一直痛到心里。所到之处,有如狂风卷过,片物不留,寸草不生。
小陈自诩心思活泛,看她足足笑了两三分钟,才终于回过神来,顿时一把火从胸口烧到全身各个角落。他自问没有对不起他们一家,他们凭什么看不起他,当初仗着薛君山的势力看不起他,一家人拿他当笑话,连个成天在灶台转的养女都舍不得给,累得他白白献了那么多殷勤。他们现在一无所有,连小命都捏在他手里,凭什么!凭什么!
他认识薛君山多年,看着他由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混混爬到后来的位置,不说能呼风唤雨,在长沙城里也算人人都卖几分面子。薛君山拿下那骄傲的胡家大小姐,将眼高于顶的胡家整治得服服帖帖,简直就是他一生中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以至于后来赖着认上了这位大哥,以他为目标,凡事都想想薛君山会怎么干。
他脑海里一片电闪雷鸣,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胸膛一挺,将代表他富贵生活的肚子顺便也鼓出来,无端端多了几分气势。
他自认把薛君山的手段学得十分纯熟,这个时候,发怒并不能压倒他们,猎物就在口里,要有耐心慢慢地吃,才能品出其味道。
他嘿嘿冷笑,抄着手慢腾腾踱到门口,再次发出由衷的赞叹,胡家一门书香,养出的女人就是不同,连围着灶台转的女人浑身都有幽幽清香,岂是浑身头油雪花膏味道的那些女人能比!
弄到手,一定要剥了她衣服仔仔细细瞧瞧,看看她身上是不是装了什么机关。他顿时浑身燥热难当,恨不得立刻就动手,将她拆吃入腹。
他的目光早没了以前的遮掩,色迷迷赤裸裸,看得人浑身发冷,秀秀背脊上无端端生出一股寒气,心头的战栗一阵紧过一阵,几乎夺路而逃。
然而,此时此刻,她不能逃!她憋足了一口气,斩钉截铁道:“我的话听明白了吗,要人没有,要命就拿去!”
随着一声闷响,胡长宁刚起来的身体又重重跌了下来,双手在袖子里剧烈颤抖,连拳头也无法握成。
小陈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岳父,秀秀的事情不急。我前天跟你提的那件好事你记得不,你再好好想想,千万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用想了!”胡长宁厉声打断他的话,“我的女儿讲的没错,要人没有,要命就拿去!”
秀秀浑身一震,泪已盈眶。
小陈来来回回看看两人,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秀秀权当他是疯子,话既然已经说清,再没有跟他纠缠的必要,转头就走,手甩得老高,好似他小陈不过是只阿猫阿狗,随便赶赶就滚蛋了。
“带走!”小陈一声令下,情势大变,两个护院似乎早有准备,拿出绳索将秀秀绑好,秀秀骂声不绝,老王偷偷看看他面色,将一块干净的布塞到她嘴里,逃也似的弄了出去。
两个女人气势汹汹冲上楼,搀着胡刘氏下来。小陈跟胡刘氏打个照面,不由得也吓了一跳,前天她一进门就上楼休息,没怎么注意,现在一看,怎么只剩下一把骨头,跟垂死之人差不多!
奶奶不请自来,拄着拐杖站在梧桐树下,竟也不去劝阻行凶者,定定地看着胡刘氏的眼睛,古里古怪地笑。胡刘氏垂下眼帘,脸色更加惨白,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无,倚着两人有气无力道:“小陈,我们哪里错待过你?”
“废话那么多做什么!你留口气行不行!”奶奶突然生了气,将拐杖重重敲在地上,胡刘氏当即噤声,露出一丝同样诡异的笑容,身子全然失了力,被两个女人径直送进门口的车里。
无人哭闹,无人拦阻,几个帮手都听说过胡家人特别是胡十奶奶的厉害,显然没想到会如此顺利,显然小陈也没想到,靠在厢房门上看着梧桐树发呆,一时半会也想不出来要如何开口。
奶奶倒是想得开,扶着拐杖冷笑道:“小陈,我老人家要不要绑起来?”
小陈猛地醒悟过来,到底还记得吃过她做的无数好菜,曾经被她真心实意照顾,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讪讪道:“哪里哪里,我哪里敢绑您老人家!奶奶呐,跟您老人家讲句老实话,我也是没有办法,岳父两个女婿都是大官,他还主持过抗敌后援会,写过不少好文章,德高望重,名声在外,皇军非要请他出山,说请他当什么维持会会长。”见她毫无所动,他回头看看厢房阴影里那人,大声道:“岳父,这个会长不过挂个名头,什么事情都不用管,你也是有大学问的人,做人别这么呆板,弄得大家都不好过!”
奶奶突然软了口气,指着大门口叹道:“这么大的事,你也先跟我说一声吧!你先把我媳妇和秀秀带回来,我跟儿子再商量商量,如何?”
小陈装模作样长叹一声,赔笑道:“奶奶,实在对不住,这我可做不得主,只要岳父去打个转,人马上就回来了,要不你先劝劝我岳父,我们等你的好消息?”
他用的是商量的口气,行动起来可没见半点客气,交代老王一声,飞快地上车,又将秀秀口里的布条塞紧了些,顺手在她脸上掐了一把,一路招摇而去。
天刚亮,老王叼着烟在院子里转悠一圈,大摇大摆走到厢房门口,看母子促膝长谈一夜到底谈出了什么名堂。不过,他也并不着急,除了东家看上的那个女人,这家上下都是一群老不死的,哪里能兴风作浪,怎么谈都没用!
一夜没睡,奶奶并不见一丝疲色,倒是长宁脸色灰仆仆暗沉沉,如行将就木之人,皱纹更显得深了几分,仿佛难以跨越的重重沟壑。
说是促膝长谈,不过是相对坐了一夜,其间奶奶盹过去几次,睡得真正心安理得,嘴角还流着涎水。倒是胡长宁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心惊肉跳,听到老王的声音,差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
奶奶睁开眼睛,瞄到胡长宁的脸色,冲他咧嘴一笑。胡长宁愈发惊惶,也不知是不是坐得太久,脚上半点力气也提不起,就势扑倒在胡十奶奶脚边,仿似跪了下来。
奶奶并未看他,回头去捞拐杖,一边在心头感叹,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拐杖成了必不可少的东西,不服老还真是不行。没有几个小的在,她没必要打肿脸充胖子,自己遭罪。
探了几次都没有拿到,胡长宁一手撑在地上,一手慢慢伸过去够。奶奶似乎从一场噩梦中惊醒,猛地推开他,将拐杖牢牢握住,手指紧了紧,脸色一缓,淡淡道:“你跟我四处看看吧。”
胡长宁艰难地爬起来,扶着她一步步往外挪,看到老王那谄媚笑容,真恨不得一巴掌把他打出门去,偏生老王正着急回话,笑得更加热闹,还想凑过来扶奶奶。
奶奶打开他的手,冷冷道:“老王,你让那些懒女人出去,我老人家辛苦一辈子,看不得她们死懒好吃的样子。还有,你去叫车,等下带大虎他们送我儿子去,都穿称头点,样子搞气派点,不要让小鬼子看不起我们!”
胡长宁眼前一黑,不知她到底是什么心思,落在她脸上的目光更显焦灼。不过,奶奶视若无睹,径自将他往后院引。
老王大喜过望,根本不用她说,早就想把那两个懒女人轰走。到底是乡里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什么都不会做,算盘珠子一样,拨一次动一下,而且做出来的饭菜简直是猪食,胡家几个随随便便做出来的都比她们做的精致好吃。
奶奶把粥熬上,找了洋姜、猫鱼豆腐、辣椒萝卜等几样小菜,用小碗装好放在灶台,引着胡长宁从厨房开始一一看去,也不开口,看到院墙墙角的杂草就弯弯腰,和胡长宁一起清理。老王来看过一次,更像吃了定心丸,后来也懒得来看,一门心思想着如何邀功请赏。
来到楼上书房,胡长宁拿起一本翻卷了边的《红楼梦》看了看,满面哀恸,有满肚子的话想问,却生怕一开口就是错。奶奶怔怔看着书皮,突然忆起某个久远的画面,身体难以察觉地晃了晃,笑道:“要是能瞧瞧念亲该多好!”
“是啊!”胡长宁随口应了一句,随手一翻,正看到湘湘娟秀的字迹,眼睛一阵刺痛,慌忙将书放下来,却是一秒钟也待不下去了,急匆匆走出书房,往楼下狂奔。
奶奶也不阻挡,对着空气里柔柔地笑道:“宝贝孙子孙女,你们要好好保重呐!”
粥熬好了,胡长宁将母亲按在椅子上坐下,第一次自己动手为她盛了一碗粥,恭恭敬敬送到她手里。她浅浅一笑,也不管粥还有点烫嘴,唏哩呼噜喝完,撇撇嘴道:“伺候你这个讨债鬼一辈子,都不晓得你来世如何报答我老人家!”
“那也没办法,来世我还给您做儿子,到时候再好好侍奉您老人家,好不?”胡长宁笑出了一脸花,眸中水光闪闪。
她这才满意,将碗交给他,看着他一口气喝了两碗,颔首微笑,走进房间里翻找了一气,从箱底找出一件手工绣花的青色缎面长袍,拿到他眼皮底下嘿嘿笑道:“这是你父亲的宝,好料子,你穿去撑撑场面,别让儿女看不起我们!”
胡长宁心事被她说中,腿一软,重重跪了下来,真正跪了下来。
他自己的命可以不要,却不敢拿亲人的命去赌,秀秀那么年轻,到了胡家什么福没享过,妻子为了胡家操劳了一辈子,还有守寡多年,含辛茹苦将他养大的母亲,他不能那么自私,连累她们。
他甚至做好了将人领回来后自尽的准备,只要保住她们,只要……
来不及了,知子莫若母,他一句话都没说,母亲已经知道他的打算。他满心羞愧,走出这一步,重庆的湘湘和小满会被人瞧不起,湘君一家三口九泉之下不会瞑目,他的得意弟子刘明翰会丧失斗志,甚至被人赶出游击队伍,而胡家那么多好孩子的冤魂,通通会来找他算账!
他们年轻人拼死拼活打鬼子,老的反倒怕死,一个个投降做汉奸,要他们情何以堪!
奶奶面色丝毫不变,将衣服在他身上比来比去,看起来颇为得意,笑嘻嘻道:“你今天是发什么疯,老跪我做什么,我一个快死的人,有什么好跪的呢,要跪就跪后头那些亲人!湘君可以跪,君山可以跪,你亲家可以跪,还有湘水、湘泉、顾清明,还有那么多的好孩子,全都可以跪!”
她被自己诡异的声调吓了一跳,压低了声音,哑着嗓子道:“去看看他们吧,我知道……你舍不得!”
胡长宁低低应了一声,犹如放下了千斤重担,慢慢起身穿好衣服,颤声笑道:“不用了,我是他们长辈呢,到时候他们要来拜我!”
奶奶仰天大笑,笑出了满面水迹,赶紧抹了抹脸,朝他狡黠地眨眨眼睛,轻声道:“算起来,我的辈分最大,是你们都要拜我吧!”
胡长宁心肝俱碎,疾步走了出去,再没有回头。
穿上父亲的好衣服,胡长宁看起来确实派头十足,加上老王等人在后头叫嚣,一路行来,颇为招摇。
街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女人在街边洗衣,男人挑水做事,孩子们蹦蹦跳跳玩耍,老人家有的抽烟,有的眯缝着眼睛等太阳,有的缝缝补补,大家看到胡长宁一行出来,不约而同停下手里的活计,目不转睛看着胡长宁,满脸不敢置信——从他家里走出来那么多打鬼子的英雄,还有宁死不屈跳河的大女儿,救治伤员累倒的漂亮女人,怎么有一天会冒出鬼子兵,简直不可思议!
胡长宁无视老王的催促,让他们等在街口,闷头走了两步,忽而一点点挂上了笑容。
脸上的重重沟壑冲开了,让他整张脸乃至整个人在晨曦里熠熠发光,让人几乎挪不开视线。紧走两步,他脚步一顿,缓缓抬起双手,对着乡邻高高抱拳,粲然而笑,朗声道:“等我儿女回来了,麻烦各位邻居多多关照,多谢!多谢!多谢!”
伸手不打笑脸人,大家慌忙随口应下,各自忙碌。突然,一个老奶奶一针扎进了手指,疼得呜咽出声,一个老爷爷手里的烟袋咣当落地,在众多忙碌的人们中整理衣服,肃然而起,对他高高抱拳,还顺手将自己小孙子按着跪了下去。
终于走出这条街,老王等人都有些不耐烦,见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在汽车边玩耍,大虎一巴掌拍开,两人哇哇大哭,一边跑一边回头不停咒骂:汉奸!不要脸!断子绝孙……”
胡长宁心满意足地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突然有些懊悔,皮鞋还没擦呢!丢人!
大虎张牙舞爪准备追上去打人,老王连忙拦下来,低喝道:“正事要紧,以后慢慢跟那帮小兔崽子算账!”
临上车前,胡长宁回头看着家的方向,如释重负,长长吁了口气。大虎满脸不耐,用力将他推上去,胡长宁并不见怪,双手紧握放在膝上,闭着眼睛自言自语:“难怪这些孩子不喜欢看书,书房应该改在楼下,随时可以把桌椅搬出来,憋在房间里确实不舒服。”
老王和两人交换一个眼色,大笑连连,更加看轻这书呆子。大虎兴致上来,带着几分猥琐之色嘿嘿笑道:“胡老东家,听说你家尽出美人,你觉得你家哪个女儿最好看?”
胡长宁似乎并没看出他的意思,还一本正经想了想,嘴角高高弯起,仰着脸傲然笑道:“我的女儿当然好看,知书达理,做事有分寸,真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姑娘!”
几人再次证实了书呆子的呆,同时爆笑出声。胡长宁愣了一会,像微风拂过一潭静水,也跟着清清浅浅地笑,一次次将双手握紧,直至两手几乎绞在一起,骨肉难分。
到了治安维持会,小陈正在门口张望,看来已经等候多时。看到车子,小陈急急忙忙冲了上去,对住老王劈头就是两巴掌。老王被打懵了,见他脸色不对,知道事情坏在哪里,唯唯诺诺不敢出声,一个劲把胡长宁往下请,催促他赶快进去。
从头到尾,胡长宁犹如置身事外,闲庭信步一般抄着手踱步子,眯缝着眼睛看看太阳,也许是觉得那带着朱红的金色特别好看,不住颔首轻笑。
低着头跟到大门口,小陈生生出了身冷汗,见他被翻译迎了进去,这才松了口气,照准老王又是一巴掌。大虎终于按捺不住,压低声音道:“东家,事情已经办好了,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能这样呢!”
小陈眼睛一翻,低吼道:“胡家那女人昨天晚上自杀了!臭X!臭X!她藏了把剪刀在身上,你们为什么没发现,害死人!”
“呸!你们别做梦了!我怎么可能会跟你们合作!你们害死我外孙,打死我大妹子,害得我们胡家家破人亡,我要是年轻一点,早就上了战场跟你们拼命!共荣?你们也配!你们杀死那么多中国人……”
胡长宁中气十足的骂声悠悠传来,在早晨宁静平和的气氛中极其不真实,小陈眼前一黑,飞起一脚踹向大虎,低喝道:“快把秀秀送到乡下!”
话音未落,一阵密集的枪声应声而起,随后,门开了,一个浑身血洞的老人被扔了出来。
真是难得地静,从未有过的静,就像胡铁树走后的那些日子,天天静得让人恐慌,特别是夜晚,四处黑漆漆一片,似乎永远看不到头。
不是已经到头了么?奶奶对着太阳幽幽地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拐杖一丢,大步流星走回房间,径直跪在菩萨老爷面前,无比郑重地拜了三次,喃喃低语,“菩萨老爷,求求你显灵吧,赶快把这些祸害收走,保佑我的孙子孙女一世平平安安,保佑念亲无病无痛,保佑打鬼子的几个孩子平安回来。求求你,你老人家就少造点孽,收了我就算了!”
她趴在地上低低呜咽,哭得浑身瘫软,无力起身。良久,她又对自己的软弱生出几分后悔,狠狠捶了自己胸膛一记,咬着牙扶着神龛起来,先去将大门上了锁,摸到厢房,一眼就看到那本小满的《七侠五义》,不知道想到什么,咧嘴一笑,将书夹在腋下,还是找到拐杖,从库房里找出一大壶火油,从灶屋开始浇,一路浇到楼上。《红楼梦》还躺在书架上,湘湘的字迹已有些模糊,她凑过去仔细瞧了瞧,看不出什么名堂,撇撇嘴道:“有什么好看的,都是你们这些人整天夸,把好好一个女孩子夸坏了!”
她仿佛看到湘湘得了表扬趾高气扬的模样,像个恶作剧的孩子,咯咯直笑。大家都以为她重男轻女,不喜欢湘湘,其实谁都不知道,她心里最喜欢的就是这个孙女。湘湘一出生,大家都说这个孙女像她,她就特别上心。果然,湘湘越长越好看,特别是扎着两个大辫子,简直跟她当年一模一样。
一样风光无限,一样死心眼,她笑容一僵,刻意回避与男人相关的念头,又笑微微地回想。湘湘长得好,加上后来家里的条件也好了,被大家娇惯出一副无法无天的脾气,要不是她压着,经常泼点冷水,还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想到湘湘的本事,奶奶愈发觉得自己英明神武,腰杆陡然挺直了几分,笑容更加灿烂。
“头发剪了做什么,真可惜!”她抱着两本书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一句,再度把拐杖扔了,提着火油浇了一圈,直到每个角落都没漏过,这才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一级一级挪下楼。
走进湘湘的房间,她强抑许久的泪珠终于断线般落下来,对空气里某张虚幻的笑脸柔柔地笑:“孙女啊,男人死了不要急,好好把念亲带大,到时候记得带他来给我磕头,我下去一定会看顾你们,不像你们那死鬼爷爷,什么事都不管,什么都不管……”
她说不下去了,捂着脸嚎啕痛哭,迅速擦燃火柴,丢在油壶上。
火苗猛地蹿起,以迅猛之势吞没了厢房,她随之点燃两本浸透了火油的书,将书抱在怀里扑入火中,朝朗朗青天大吼一声,“天老爷,你睁开眼看看吧!”
余音悠悠,随着火苗席卷整个胡家公馆,又迅速消失在烈烈燃烧声里。
看到浓烟滚滚,大家纷纷呼救,抬着水前来扑火,只是门落了几重锁,怎么也撞不开,刚刚向胡长宁抱拳相送的老爷爷慢慢走来,不顾那阵阵热浪袭人,在大门口扑通跪下,泣不成声。
远处,苏铁拖着板车慢慢走来,毛毛咬着牙在推,板车上的麻布已经染成暗红色,浑浊的暗红液体挂在车轱辘上,许久许久才落下一滴。
半夜,胡大爷被一阵急促的狗吠惊醒,猛地推了胡大奶奶一把,趿拉着鞋子冲了出来。
秋宝迎面而来,呜咽道:“大爷,快去啊,长沙的一家都回来了,都回来了,被苏医生用板车拖回来了!”
“一家……”胡大奶奶失声尖叫起来,被胡大爷厉声喝止,将手塞进嘴里,捂着胸口低低干嚎。
胡大爷绷着脸将鞋子穿好,出门的时候却始终提不起脚,扑在门槛处起不来。秋宝慌忙将他扶住,胡大爷终于变了脸色,明明很想将这小看人的兔崽子打开,却没有一丝力气,而且胸口似压着一块巨石,只剩一口气吊着,上不去下不来,做声不得。
大榕树前的小路上,朱沛和胡小秋一左一右拖着板车走来,车上放置着一口薄薄的棺木,两人皆是举步维艰,摇摇欲坠。苏铁肩膀上渗着血,却似乎毫无知觉,将半个身体撑在毛毛肩膀,毛毛下唇全是血,眼睛有如被人挖去,剩下两个黑黑的大洞,空空茫茫。
胡大爷遥遥停住脚步,冲秋宝喝道:“去请周围所有的木匠来,要他们带上东西,快去!快去!”
秋宝抹了把脸,二话不说,拔腿就往山上跑,旁边八九岁的孩子听到,赶紧跟了上去,秋宝一边跑一边双手在空中乱舞,“大头去牛栏山!小松去长岭!赶快!”
更多的孩子揉着惺忪睡眼起来,加入他们的行列,山里立刻热闹起来,山风尖啸,树影婆娑,如同有天兵天将降临。
胡大爷恍恍惚惚走了两步,只觉天旋地转,往小路边一个树墩上一坐,突然很想就此死去。
死了多好,可以长眠在山中,与亲人团聚,与树木鸟兽为伴,遥遥看着田里绿了又黄,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多好!
胡大奶奶披头散发踉踉跄跄而来,就势蹲在他身边,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强忍泪水道:“我如果先走一步,你让你两个妹妹来管家吧,你不要看不起女人,她们都是很能干的角色,不会搞垮胡家!”
“算啦!”胡大爷撑着她慢慢起身,老泪纵横道,“胡家气数已尽,垮不垮都无所谓了。我以前错了,胡家的女人不会输给男人,都比我强,都比我强啊!”
两人互相搀扶着走了两步,毛毛看到他们,眼中终于有了光亮,推开苏铁,饿狼一般扑上来,重重跪在他们面前,却什么话也不说,背脊渐渐挺起,脖子渐渐梗直。
“你年纪还小……”胡大爷幽幽长叹,也不问长沙发生了什么,也没有问的必要,当知道胡家被汉奸占了的时候,他已经预料到这个结局。
胡十奶奶是怎样的个性他一清二楚,胡长宁是胡家的儿孙,有那么烈性的女儿女婿,更加不用问。他们不像他,瞻前顾后,凡事求全,连老脸也不顾,就是为了重庆的一双儿女,他们也不可能当汉奸走狗!只是他也没有办法,这里已经被鬼子盯上,他不能让胡三奶奶的惨剧重演。
“太爷,我不小了!”毛毛似乎一夜之间长大,眸中两团火焰剧跳不已,用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道,“胡家怎么收养我,怎么养我到现在,我都记得!”
胡大奶奶将他小小的身体拥在怀里,不敢痛哭出声,将手上生生咬出几个血洞。
“把后事办好,随便你去做什么!记住,这里是你的家!”胡大爷用力拉开妻子,横眉怒目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快去准备!”
胡大奶奶终于发了急,瘫坐在地上嚎哭不止,“老头子,你干脆打死我算了!有什么好准备的,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出去,一个个抬回来,坟地里一家家都团聚了,我还活着做什么!老倌子,你就做点好事吧,将我钉到棺材里算了,我也是七八十岁的人了,要我怎么受得了啊,生不如死啊……”
人们纷纷从家里冲出来,衣衫不整鞋子没穿也都顾不得了,争先恐后地来拖车,最后,男男女女几乎把车子抬到祠堂,胡小秋一声令下,将棺木小心翼翼撬起。
看到焦黑莫辨的一团和两个血人,周围的男人发出撕心裂肺的闷吼,接着,哭声如滔天的浪,随着这阵吼声一层层蔓延,一层比一层来势凶猛,惊得鸟雀凄凄哀鸣,猛兽东奔西逃,山林呜咽声起。
胡大爷丝毫没有看的欲望,脑子里轰隆作响,一步一挪走到祠堂,往门槛上一坐,犹如老僧入定,面上无悲无喜。
胡大奶奶听出端倪,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一连跌扑了三步,竟然就势起了身,跌跌撞撞冲向祠堂。胡小秋回过神来,赶忙命人拦阻,只是此时此刻,哪里还有清醒的人,让她迅速突破重重阻挡,得以近前。
一声恐怖的尖叫以摧枯拉朽之势从她胸口发出来,随着洪水般的哭声回响在天际,胡大爷终于醒转,倚着门口挥手喝道:“别叫了!别叫了!赶快把我的寿木搬出来,先收殓胡长宁夫妻!把十奶奶包裹好送进十爷的坟里,不要停棺!赶快送上山!赶快!赶快!”
无人动手,胡小秋和朱沛面面相觑,同时跪了下来。
即使是普通人,也会有一场哀悼的夜歌送行。他们一家三口轰轰烈烈而死,不该如此草草安葬,山上的亲人不会答应,远方的亲人更不会答应!
苏铁听在耳里,浑身一个激灵,狠狠呸了一声,转头就走。毛毛拔腿就追,苏铁停下脚步,头也不回,“你家胡大爷这么有本事,你留在这里还能保住小命!”
毛毛摇摇头,并不出声,等苏铁一走又跟了上来,苏铁急火攻心,抡起手臂要打人,毛毛毫无避开的打算,竟还把头仰起来等他打,苏铁朝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恶狠狠道:“不想活了是不是?”
“不!”毛毛终于开口,抹了抹唇上鲜血,一字一顿道,“想活!但是还想找小姨,更想报仇!”
“有种!”苏铁看到他血淋淋的双脚,眸中掠过野兽般凶狠的光芒,抓着他回头朝祠堂跪下,两人一起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苏铁将他抓到背上,似发狠一般迈着大步离去。
胡大爷怒喝过之后,许多女人都不敢再大哭,憋得满脸通红,一个个无力站起,东倒西歪,泪如雨下。出乎意料,胡大奶奶这次真的发了疯,并未理会他的话,仍然尖利地惨叫,在夜空里传得老远,引出回声隆隆,犹如百鬼夜哭。
“不要叫了!”胡大爷怒不可遏,抄着门后大大的竹扫帚朝她劈头盖脸打来,胡小秋惊呼一声,连忙挡在面前,胡大奶奶尖叫声不止,突然聚起全身的力气,朝旁边的柱子撞了过去。
血花四溅中,胡大奶奶软软倒下,嘴角噙着一抹笑,用最后的力气轻声道:“打跑鬼子,记得给我们报信啊……”
苏铁带着人回到湘潭,胡长泰就在等日本人的到来,他们的速度比他想象的要慢许多,估摸着苏铁他们到家了,陈翻译才引着松本等人姗姗来迟。
胡长泰突然很想笑,这一次来的人着实不少,看来陈翻译盯了不少时日,还一副成竹在胸瓮中捉鳖的架势,倒是松本还算客气,还用新学的湘潭话道了声好。
躲不过去,那就走吧,胡长泰二话不说就钻进车里,松本微微一怔,冷笑道:“胡先生,你不想解释什么吗?”
“没什么好解释的。”胡长泰垂着头看着手掌上深深的痕迹,淡淡道,“我堂弟大女儿一家都是死在你们手里,小女婿在衡阳城里生死未卜,即使他答应进维持会做事,我二婶婶是个烈性子,她老人家也不会答应。”
“你家不是还有两个在重庆么?”陈翻译嘿嘿直笑,“胡家真是满门英烈,女人一个比一个厉害,长沙的皇军这次要不是看苏医生的面子,早就将那一家三口挫骨扬灰,哪里还有全尸送回来!”
胡长泰心脏一阵剧烈收缩,将双手猛地握紧,深深吸了一口气,仍然面无表情道:“出去了,就算死了,没指望他们能回来。”
这一次,连松本都有些动容,轻轻叹了一声,转头看向黑沉沉的天际。陈翻译小心翼翼看了看他的面色,用力冷哼一声,闭着眼睛盘算怎么将胡家的财产全部接手,心里乐不可支。
白塘村仍然一如既往的宁静,年轻人仿佛一瞬间人间蒸发,留下帮忙的人全是老人家,王四媳妇跟胡大奶奶关系最为要好,在门口哭得死去活来,一边为几人整理遗容,不时发出凄厉的嘶嚎。其他人有的折纸钱,有的裁衣,有的准备祭品,两个老木匠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徒弟打着赤膊挥汗如雨,正拾掇一副新的棺木。
剩下的年轻人只有朱沛一个,他一早就换了一身麻衣,将两根粗大的香烛点燃,插在门口的香案上,再将细细的香点燃插在路边,听到秋宝气喘吁吁来报信,朱沛连忙示意木匠赶紧避一避,两位老木匠冲他直摇头,挥手让徒弟去山里,徒弟走了两步,回头看了看柱子上的斑斑血迹,慢慢收住脚步,回来继续干活。两位老木匠也不再赶,手下更快更急,犹如在拼命一般。
车声轰隆而至,鬼子兵的叫嚣响彻山林,众人仿若未觉,朱沛打量一圈,握着一把香迎了上去。
松本跟他打过几次交道,知道他办事最为利索,在本地算是难得的人才,凝神一想,挥手示意众人噤声,朱沛将香高高举起,低低抽泣。
接过香则有祭奠之意,松本后退一步,绕过他径直走向祠堂,朱沛向胡长泰递个眼色,不动声色地将香插到路边的泥土里。
看到祠堂的坪里整整齐齐停着四副棺木,胡长泰有些回不过神来,王四媳妇指着柱子上的血迹冲他呜咽道:“你娘早就不想活了,说这辈子活够了,你快去换身衣服来跟她磕头吧!”
胡长泰浑身一震,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断了,腿一软,扑在地上,哭也无声。
松本似乎看到惨烈的一幕,轻轻摇头,示意陈翻译带人先去祠堂看看,灯火通明里,陈翻译一眼就看到刚挂出来那诸多年轻的脸,不禁心惊肉跳,大怒道:“胡长泰,你家里疯了不成,通通取下来!”
松本斜了棺木一眼,大步流星走进祠堂,看到那密密麻麻的牌位,差点一脚踏空,陈翻译慌忙来扶,他嫌恶一般甩开那只手,慢慢地一个个看过去,眉头似打了结。
陈翻译心头一喜,气哼哼道:“长官,这家人是皇军的敌人,通通该死!”
松本停在湘君的笑脸面前,嘴角一弯,“跳河的就是她?”
“就是就是!”陈翻译忙不迭道,“您看,连女人都这么可恶,还有,她男人就是前几年守长沙的时候战死的!”
松本并没接腔,转而走到薛君山面前,看到那身军装,不由得笑容一僵,挺直身体肃容而立,缓缓抬手敬礼。
身后的两名鬼子兵齐刷刷立正敬礼,陈翻译傻眼了,几乎将脑袋缩进脖子里,跟上来的朱沛也傻眼了,猛一低头,将两行泪没入尘土。
松本转身就走,在门口又停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低语,“难怪!难怪!”
他强自镇定心神,一步步走到棺木前,虽然很想鞠躬拜一拜,这腰犹如被定住,怎么也弯不下去。他转头看着黑漆漆的山林,分辨出重重山峦的影子,无数个念头在心头闪过,又一一被他否决,最后却只逸出悄无声息的轻叹。
死者已矣,让其入土为安又何妨?
“胡先生,节哀!”他留下最后一句话,扬长而去。
大家仍没回过神来,都呆若木鸡,两位老木匠这才知道后怕,一屁股坐到地上,看着他们的背影发呆。
走到村口的晒谷坪,松本突然停下脚步,冲陈翻译和身后的人冷冷道:“以后看住胡家,不要让他们有机会作乱!”
有这种英雄儿女的家庭、乡邻乃至整个民族,绝不会在刺刀下成为日本人的朋友,而且,这种仇恨,只会旷日持久,不死不休!
五
“今天清晨六点,全体官兵为衡阳殉国守军默哀三分钟,向第10军致敬!”
胡长庚的声调没有任何起伏,似乎在谈及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然而,顾老先生从他颤抖的拳头看出端倪,心中某处僵硬的部分悄然松软,披衣而起,随同多年的杨秘书担心他的身体,连忙上前拦阻,顾老先生挥手让他出去,拄着拐杖颤巍巍走到胡长庚面前。
听说衡阳陷落,顾老先生一病不起,却仍在病榻日日操心湘湘母子,生怕底下人照顾不周全,连一日三餐都要过问,让胡长庚深为感动,因此一改往日的态度,趁着就近的便利天天前来探望。
看到那满头白发,胡长庚挺直了胸膛,拳头握得更紧,带动全身都在微微颤抖,顾老先生一手搭在他肩膀,喟然长叹,“你知道了?”
胡长庚眼眶一红,重重点头,“湘宁说过,喜马拉雅山麓埋了那么多青年的尸骨,多他一个不嫌多,他上了驼峰航线,就从没打算回去!”
他字字铿锵有力,敲得老人心头疼痛不已,愈发悔恨难当,恨自己老糊涂,竟然错待胡家的女儿他的儿媳,到了地下,他有何面目见那些铁骨铮铮的胡家男女老少!
门口传来一阵孩子的啼哭,胡长庚在打开门的瞬间换上笑脸,小满手忙脚乱抱着孩子凑上来,挂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哀嚎,“他到底哭什么哭个没完,我家湘湘快被折腾疯了!”
要说以前对双胞胎有什么幻想,经历过湘湘生子这一次,顾老先生亲眼见到小满在产房外头痛得满地打滚,终于认清现实,绝口不问两人成长的趣事。
这种感应如此诡异,如果其中一人出了事,另外那一个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湘湘饱受打击,早产之后,拖到现在还起不了床。也怪顾家自作孽,连他都不敢放心,何况小满,念亲出生到现在基本上是小满看着,确实难为了他。
奶妈显然刚起身,披头散发冲过来,赔着笑脸来接孩子。顾老先生闪身挡在面前,狠狠瞪住她,老管家会意,慌忙将她拉回来,轻声道:“你先收拾一下,一会去账房领工钱。”
奶妈僵在当场,老管家拉着她走出老远,才爆发出哭声。杨秘书转眼就送来几个新奶妈的资料,顾老先生摆摆手道:“你自己做主,挑个老老实实的就成。”
杨秘书连忙应下,看了看满头大汗的小满,欲言又止,顾老先生斜他一眼,双手拄着拐杖站稳当,那些话却始终开不了口。
老管家飞快地走来,朝小满伸出手,笑眯眯道:“少夫人醒来了,想自己试着喂喂孩子。”
“喂什么喂!”小满第一个发了急,转身不给,气咻咻道,“她就剩一把骨头,拿什么喂,让她先起床再说!”
念亲停了不过几口气工夫,哭声又起,小满顿觉眼前发黑,眼珠滴溜溜扫了一圈,还是决定把孩子扔给胡长庚,抱着头往沙发一扑,转眼变成一副奄奄一息的可怜样子。
顾老先生心里抽痛得更加厉害,杨秘书瞥见他脸色,满心不忍,连忙将他往椅子上扶。老管家走到湘湘房间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突然老泪纵横。
门开了,湘湘自己推着轮椅过来,果然只剩了一把骨头,头发稀疏,眼窝深陷,颧骨高高突起,脸上全无人色。
两人打个照面,湘湘双手不自觉地抓在轮椅扶手上,急道:“清明有消息了么?”
老管家很想挤出笑脸,可哪里管得住泪水,用袖子狠狠抹了抹脸,也不回答,急急忙忙将她推出来,让其他人去应付。
顾清明和方先觉等人关在一起,并无生命危险,胡长庚只道大家都在为湘宁的事情痛心,连忙走过去接手,将湘湘扶到小满身边坐下。小满一下子蹦起来,拿了个枕头出来给她当靠背,顺手扒拉两下她枯草般的头发,撇撇嘴道:“丑得要死,你快点好啊!”
湘湘瞪他一眼,摸摸脸颊,倒也知道自己脸色不好,用力揉了揉,只是再怎么揉也不见血色,小满哈哈大笑,摩拳擦掌要来帮忙,被念亲又一声响亮的哭声惊到,再次蹦起来扑过去。
“小叔,抱小孩不是这么抱的,要兜住他的屁股!真是的,一点忙也帮不上!”胡长庚被他数落一顿,气得满脸通红,抡圆了巴掌要打人,小满怎么会给他打到,抱着孩子哧溜一声就跑了,围着顾老先生打转。
这么一闹,孩子还真不哭了,顾老先生伸出手要抱,小满下意识闪开,又很快醒悟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送到他手里,讨好地笑道:“老爷子,您看念亲像不像我姐夫?”
装腔作势的时候顾清明就是他妹夫,拍马屁的时候顾清明就成了他姐夫,顾老先生早了解他的猴子脾性,每次听到还是哭笑不得,看到湘湘眼巴巴的样子,狠下心肠,正色道:“你先坐好,我有事跟你们说!”
小满看出几分不妥,心跳得全然没了章法,回头看看湘湘,愣怔无语。胡长庚不忍老先生再为难,连忙将他拉到湘湘身边,哽咽道:“湘宁牺牲了!”
湘湘和小满同时张大了嘴巴,那声惊呼却发不出来,顾老先生满腹的话堵在胸口,将求救的目光投向杨秘书,杨秘书猛一低头,大步流星走进书房,很快拿了一封电报出来。
杨秘书经过老管家时,老管家顺势跪了下来,泪如雨下。经过胡长庚时,他看了一眼,顿时脸色惨白,抖如筛糠,一瞬间又扑通跪下,双拳重重砸在地上,血流不止。
不知何时,湘湘眸中的光亮转瞬即逝,犹如死寂的深海,全身慢慢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双手死死抱住了小满的手臂,似乎还嫌不够安全,十指如锁,紧紧扣在一起,骨节高高突起,全成了死白。
小满犹若未觉,目不转睛盯着那小小纸片,双目渐渐染成一片赤红,像两汪血海,两丛刀山。
杨秘书满面哀恸,将颤抖的手伸过来,顾老先生突然抬手制止,用全身的气力憋出声音,连自己都不忍听的声音。
“你们的父亲不肯接受维持会职务,他们抓走你们母亲和妹妹来威胁。亲家母夜里自尽。亲家公辞别邻里,痛骂鬼子,被乱枪打死。亲家奶奶点燃了公馆,葬身火海。”
不过寥寥几句,他仿佛用了一生来讲述,累得浑身瘫软,却不得不再续一口气,轻轻道:“胡家大奶奶不堪忍受,在祠堂撞了柱子。”
亲人的故事说完了,他的生命也似乎到了尽头,顾老先生慢慢泄了这口气,突然明白胡家大奶奶的心情,若是听到顾清明的死讯,他自己此时此刻就是一个死人。
念亲不知察觉到什么,哭声轰然而起,将他那口气再次吊了上来。他抱着念亲小小的身体艰难地哄着,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来,浸湿了那柔嫩的脸颊,念亲吧嗒吧嗒嘴巴,反倒平静下来,咧着嘴无声地笑。
不知道想到什么,胡长庚闷哼一声,慢慢起身,将湘湘和小满的脑袋用力抱在怀里。当他重重拍在两人背上,湘湘才有压抑的哭声传出来,小满不肯接受这种安慰,撇开脸循着声音将赤红的目光投在湘湘身上,却因为脑子里一片茫然,根本无法指挥动作,怎么也站不起来。
不过啜泣了几声,湘湘将下唇一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奋力推开胡长庚。胡长庚没料到会被她推得一个趔趄,脸色一沉,转身大步流星走到顾老先生面前,深深弯下了腰,用颤抖的声音道:“亲家公,请帮我最后一个忙!”
把“亲家公”都搬出来,此事自然非同小可,众人都变了脸色,顾老先生抱着念亲的手一紧,颤巍巍起来,并不回应,转身就走。
扑通一声,湘湘不知何时冲出来,软软跪在顾老先生面前,尚未开口,已泣不成声。
顾老先生用颤抖的手指住她,却说不出任何斥责的话语,满面悲怆,闭着眼仰天长叹。
老管家是看着胡家这些血性儿女风风雨雨过来的,何尝不知道他们的心思,真是左右为难,连忙开口,“胡家小叔,你放心,顾家一定不会亏待少夫人和舅老爷!”
杨秘书会意,正色道:“少夫人,你不考虑自己的身体,也该想想念亲吧。念亲刚一出世,父亲生死未卜,要是母亲也丢下他,日后要我们如何同他解释!”
念亲仿佛听明白了这一席话,哭声大作,顾老先生发了急,将他扔在湘湘面前,气冲冲进了门,将门重重砸上。
湘湘根本不似一个真正的母亲,并没去将他抱起,怔怔看着念亲的脸,目光闪烁不定,泪水流成了潺潺小溪。
关门的闷响惊醒了小满,他目光定在湘湘脸上,大脑终于恢复了控制力,将拳头紧了又紧,默默无语,似乎和另外两人在什么事情上僵住了。
念亲的哭声渐渐有了声嘶力竭的意味,一场僵局最后由胡长庚打破,他上前几步,将念亲笨拙地抱在怀里,一手将湘湘拉起来,冷冷道:“你父母和奶奶的心思你们难道不明白么,要是保不住念亲,你有什么脸面见他们,有什么脸面见顾清明!”
湘湘甩开他的手,歪坐在地上愣怔无语,良久,刚刚凝聚的力气一点点消失,近乎瘫软在地,努力睁着一双茫茫然的眼睛看向念亲的方向,眸子里像住着无数哭泣的亲人。
小满伸出颤抖的双手,沉默着将念亲接过来,念亲已经哭不出来了,闻到熟悉的气息,将脸贴在他胸膛,小手在他颈上一通乱抓,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
无人开口。杨秘书不忍再看,悄然而去,只有老管家担心他们做出愚蠢的决定,在三人脸上看来看去,忧心忡忡。
这一对双胞胎是众人宠出来的,都是天不怕地不怕而且无比执拗的脾气,别说是开不了口的念亲,就算顾清明回来也未必拦得住两人。胡长庚哀恸未定,不得不操心这两人的事情,又急又气,暗暗打定主意,就算自己不走,在此看牢了两人也不能松这个口,胡家三位老人不能白白牺牲!
小满深吸一口气,猛地跳上茶几,将念亲高高举起,冲湘湘阴森森一笑,“你不要就算了,我送他去陪奶奶,好不好?”
“不要啊!”老管家惊呼出声,猛扑上来抢人,胡长庚闪身挡在他面前,冲老管家递个眼色,老管家突然反应过来,拿那爱胡闹的小满一点办法也没有,急得直跺脚,见胡长庚还比出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怒不可遏,径直去敲顾老先生的房门。
门开了,顾老先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将老管家一把揪了进去,又迅速将门关上,背靠着门坐到地上。老管家想要扶,被他狠狠打开,只得就势蹲下来,一个劲朝外头指。
顾老先生轻叹道:“他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解决。湘湘和念亲是我顾家的人,清明生死未卜,他们应该不至于这么糊涂。”
没听到动静,管家还是不放心,将门开了一条缝,果不其然,湘湘已经接过念亲坐在沙发上喂奶,小满围着她红着眼睛红着脸团团转,胡长庚背对着两人站在门口,脸上血泪交错。
老管家长长吁了口气,顾老先生不知道想到什么,突然扶着门艰难起来,踉踉跄跄朝电话扑去。老管家连忙赶了上去,将听筒交到他手里,悬着一颗心轻声道:“先生,听说胡家几房只剩下这两个了。”
“还用你提醒!”顾老先生瞪他一眼,冲电话那头急急道,“胡长庚的事情先缓一缓!”
听到对方的回答,顾老先生怒不可遏,下意识冲外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吼道:“不能留下吗?平时要你们办事也没这么快,怎么这次转了性?”
管家听出端倪,一股郁闷之气直冲头顶,他还当胡长庚经常性的拜望讨回了顾老狐狸的欢心,没想到老狐狸身在病榻,还没忘记算计人,真是不可理喻!这样一想,老管家的心也淡了下来,默默将电话放好,根本懒得再看他的泪眼,悄然退了出去。
看湘湘的情况稳定,胡长庚中午时分就走了。这天大家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几人粒米未进,连念亲也吵翻了天,抵死不肯吃新奶妈的奶水,哭到最后,念亲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趴在湘湘的胸口,只有从偶尔的抽噎里看得出来还有一丝活气。
天色渐晚,饭菜热了几轮,却都是原封不动,老管家只得再次进房间求顾老先生,只是杨秘书比他还快,早就在房间门口坚守,原来医生刚刚来过,顾老先生的病又恶化了,情绪不能波动,至少三天之内不能见人,自然也包括哭闹不休的亲孙子。
老管家叹了又叹,正好胡长庚又来了,只得巴巴地赶上去让他劝劝,杨秘书生怕他来闹事,也赶紧对顾老先生的病情夸大其词。不过,胡长庚似乎对顾某人一点兴趣也没有,点点头算是听过,径直进了湘湘的房间。
果不其然,两人还是如他离开时那般,手臂交缠地坐在床榻上,犹如连体同生,而念亲满脸狼狈,已然昏睡过去,小手还死死抓着湘湘的衣襟。
胡长庚将门关上,慢慢蹲在两人面前,如护佑自己幼仔的母鸡,张开双臂将两人紧紧拥住,听到心中有人嚎啕痛哭。
这一次,两人没有拒绝他的护佑,同时将头搁在他宽厚的肩膀,同时问道:“小叔,我们该怎么办?”
两人的声音从未有过的茫然和怯懦,仿佛失怙的小小孩童,胡长庚脑海里浮现出无数张亲人的笑脸,浮现出无数个热闹的场景,心如刀绞,一口气透不过来,双臂更加用力。
“你们先吃点东西,我一会跟你们说点事情,重要的事情!”良久,他放开两人,从湘湘怀里接过孩子,也不管两人眼巴巴看着,用新奶妈挤出来的奶水涂在孩子的唇边,不知道涂了多少遍,孩子开始吧嗒吧嗒嘴巴,又嗷嗷直哭。
奶妈接走孩子,一边哄着一边将奶头一个劲往他嘴里塞。见小祖宗饿狠了,迷迷糊糊中终于肯开口,大家都松了口气,胡长庚看了看菜式,端着两个菜亲自下厨加工,加了不少辣椒,试过味道之后,用两个大碗把饭菜装好,连筷子一起送到两人手边,搬了凳子虎视眈眈看着。
在乡下时两人经常犯事被胡大爷罚跪,这个小叔就是如此招呼,两人面面相觑,抱着大碗开始扒拉,一边吃一边掉泪。
老管家不放心,从门缝里偷窥一阵,看到胡长庚端坐如山的背影,顿时安心了几分,眼睛一眨,又看到他垂下的拳头和从拳头缝里滴下来的血,差点惊呼出声,迅速将门掩上,失魂落魄走到顾老先生房门口,对着杨秘书那张正经得有些讨厌的脸无声落泪。杨秘书微微失神,将他扶到椅子上坐下,轻声道:“等他们吃完饭,你就说军统局戴局长已经责成军统局在湖南的金远洵全力营救方军长等人,他们已经立下军令状,明年元旦前完成任务。”
“什么意思呢?”老管家抹了抹脸,长长叹息。
“好歹让他们有点盼头。”杨秘书说完,又恢复了正经得可憎的脸,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看书,双手颤动不停,久久都没翻动一页。
仿佛时光倒流,吃完饭,胡长庚倒了热水来给两人擦脸,与往日不同的是,两人不再打闹吵嘴,静静地犹如木雕泥塑。擦完脸,两人又坐回床榻,湘湘捂住耳朵,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不知道在逃避什么。
胡长庚红了眼睛,终于按捺不住,一巴掌甩了过去,打飞她捂耳朵的手,在她脸上留下长长的血痕。小满还当她的脸被打破了,一下子成了发怒的公牛,摆出干架的模样,一边瞪他一边给她擦脸。
血迹很快擦去,只是并没有发现伤口,小满这才醒悟过来,悔恨难当,将目光挪向他的右手,又红了眼眶。
失去亲人的痛都一样,他们也是这么大的人了,凭什么要人伺候要人劝慰,他默默放开湘湘,即使极力压抑,呜咽声还是断断续续逸出喉咙。
湘湘发疯一般冲出房间,提着药箱进来,给长庚包扎好双手。长庚也不多说,将两人按在床榻上,郑重其事道:“我马上要回湖南……”
“我也要去!”两人急不可待地同时开口,小满眸中登时有了明亮光芒,抓着他的手不放。长庚哭笑不得,在两人头上重重敲了一记,又道:“第10军的老军长李玉堂正在收编部队,我奉命前去效力。”
“我也要去!”两人再次同时开口,以同样坚决的神情抱住他的手臂,湘湘脸上骤然生出几分久违的血色,看起来更显凄惶。
“我是去郴州,不是回湘潭,你们胡闹什么!”长庚将缠着白纱布的手掌一收,又从掌心渗出点点鲜红,两人扑上去掰他的手,长庚来了脾气,猛地甩开两人,掉头就走,冷冷道:“我没法看着你们了,你们自己保重,不要让老人家在九泉之下还不得安宁!”
门开了,老管家适时冲进来,和长庚打个照面,不由得被那张布满泪痕的脸惊吓到,心头狠狠抽了抽,冲湘湘激动万分道:“前方来了消息,军统局的戴局长已经下令营救衡阳的将士,少爷很快就能回来啦!”
湘湘浑身一个激灵,脑子里立时转了无数个念头,克制住喷薄沸腾的某些情感,茫茫然怯生生道:“派谁去救呢,救去哪里?”
老管家还没出声,小满立刻跳了起来,一溜烟冲回自己房间。老管家吓了一跳,看着他的背影怔怔道:“第九战区司令部在郴州,应该是救去那里吧。”他回过神来,换上斩钉截铁的口气道,“少夫人,放心吧,军统湖南站的站长金远洵立了军令状,不惜一切代价,明年元旦前一定要救回来!”
长庚还当她太过担心,略一思索,蹲在湘湘身边,附耳轻声道:“这事应该没有假,衡阳失守前,方军长给蒋委员长来了最后一电,说明与衡阳共存亡的决心,蒋委员长深为感动,今天还让全军默哀,以他们为楷模,誓死杀敌。”
砰地一声,小满拎着箱子重重撞进来,也不管几人虎视眈眈看着,疯了一般上蹿下跳,从柜子里挑出换洗衣服和保暖的衣裤塞进一个空的手提箱,三两下就装得满满当当,径直拎到门口。
老管家回过神来,无端端出了身冷汗,张开双臂拦住他,赔笑道:“舅老爷,少夫人还在坐月子啊!”
话音未落,湘湘已经颤巍巍起身,径直走过来,两人根本不用交流,小满转身蹲下,湘湘趴在他身上,小满起身站定,还颠了一下试她的轻重,两人再一次同时开口。
“要是我路上死了,把我烧了送到山里陪他们!”
杨秘书偷听了一会,有点慌了神,敲开顾老先生的门,刚要开口,见顾老先生已经做出噤声的手势,不觉有些气闷,丢下一句“您去看看少夫人他们吧”,垂着头静默以待。
顾老先生回头走到书案,拿着一封信看了看,黯然道:“你愿不愿意送他们一程?”
杨秘书傻眼了,急道:“他们不要命了!”
“不愿意,你就叫大小姐家的柳副官来,我让他去吧。”顾老先生倒也不勉强,挥挥手让他出去。
杨秘书这才知道事情已成定局,慌忙道:“我愿意,什么时候动身,这封信交给谁?”
“交给李军长,我跟他有点交情,希望能保住胡家最后一点血脉。”顾老先生重又躺到卧榻上,将锦被盖在胸口,闭上眼用呓语一般的低柔声音道:“跟胡长庚一起动身,若是有人死在路上,回来再不要跟我提起。如果我能撑到那个时候,自会去湘潭白塘村祭奠他们一家,给他们赔罪!”
六
一声鸡叫惊破了白塘村的宁静,胡大爷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冲着左手边嘟哝道:“今天怕是中秋吧?”
无人回应,狗叫声一阵紧过一阵,胡大爷当家半辈子,最见不得别人忽视他的话,一股无名之火陡然而起,喝道:“今天是不是中秋!”
仍然无人回应,远处孩子的哭声倒是应声而起,胡大爷烦躁不已,一巴掌扇过去,却打了个空,不但脑子里空了,胸口那个位置也似乎被人掏了个大洞,空得几乎提不起这口气。
睡在房间门口的秋宝猛地惊醒,一骨碌起身,脚下一软,跌进半个身子,生怕又挨骂,奋力睁着双眼认认真真道:“今天是中秋!”
奇怪的是,床上的人睡得正好,根本就没问什么。秋宝缩缩脖子,不得不承认自己经常被胡大爷吓唬,做梦都是他在发脾气,赶紧缩到小床上准备睡觉,又有点尿胀,赶紧披了衣服出门。
回来时,胡大爷床上已没了人,秋宝将脑门一拍,冲进灶屋拿了几个温热的红薯粑粑拔腿就跑,最近胡大爷胃口不好,他妈妈交代过,随时带点东西给他吃,能吃多少是多少。
如果是中秋节,这会胡大爷自然在山里头。秋宝多了个心眼,先跑回去跟胡家目前的管家婆妈妈说了一声,胡大奶奶过身后,胡家的几个姑奶奶要回来帮忙,却都被臭脾气的胡大爷轰走了,还是胡小秋出头,把自己的妻子水兰推上这个风口浪尖。
听到秋宝的声音,胡小秋睡眼惺忪从屋子里出来,随意漱漱口,接过秋宝手里的红薯粑粑,一声不吭就往山上走,秋宝有点傻了,磨磨蹭蹭往屋子里钻,还想睡个回笼觉,水兰推他一把,压低声音道:“快去跟你大奶奶他们磕头!”
这会秋宝不醒也不成了,他接过水兰塞过来的酒壶,恋恋不舍地回头看了看,指望妈妈心软收回成命,只不过他才回了一次头,水兰就没了踪影,只得赶紧去追爸爸,好在胡小秋脾气还算好,丝毫没训斥他来得慢,在他丑不拉叽的光脑门上摸了一把,又摸摸自己的光脑袋,嘿嘿直笑。
趁着今天过节,而且他心情不错,秋宝大着胆子憋出一个藏了许久的问题,“爸爸,毛毛什么时候能回来?”
胡小秋微微一愣,用力敲了敲他的头,笑道:“要是我被日本鬼子打死了,你会怎么办?”
秋宝哪里敢想象这种事情,眼眶立刻红了,挺直了腰杆道:“报仇!”
“不就是啦!”胡小秋用手在眼前搭个凉棚眺望村口的方向,笑吟吟道,“他不报仇怎么会回来呢!”
“可是,他的仇那么大,猴年马月才能回来啊!”秋宝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下意思抬起双臂在空中画了个圈,比出一个大的意思,谁知手伸到一半就被胡小秋打了下来,嘴巴一撅,不敢吭声。
胡小秋看着他直叹气,两个孩子年纪相当,却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是一样读私塾,人家毛毛坐的样子都比自家的兔崽子好看,学问更是了不得,难怪胡家当成心肝宝贝,长沙湘潭一堆老人家抢。
走到半道,朱沛披着满身雾水迎面而来,两人遥遥相视而笑,疾走两步,也不嫌路窄,勾肩搭背走到一起,窃窃私语。
看来是有好消息!秋宝立刻来了精神,支起耳朵捕捉两人的只言片语,果然听到打鬼子的消息,乐不可支,将酒壶子挂在肩膀,从怀里掏出弹弓练眼法。
墓园里,胡大爷坐在胡大奶奶墓前正在抽烟,头顶上的烟雾萦绕不去,无端端生出几分凄凉之意。朱沛脚步一顿,撇下胡小秋走上前,将一张报纸送到他眼皮底下。看到《精忠战报》几个大字,胡大爷立刻来了精神,将烟袋一扔,粗略看了一遍,脸上的千山万壑都被笑容撑开,低声道:“这帮孩子,还真成了气候,不错不错!”
“何止是不错!”胡小秋乐呵呵道,“前不久东凤乡下来一队鬼子兵,你猜猜怎地,全歼!通通死啦死啦的!”
“还是打游击对路!”胡大爷若有所思道,“打得鬼子兵不敢下乡作乱,让他们尝尝湖南蛮子的厉害!”
树林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几人笑容一敛,严阵以待,还是胡大爷最为清醒,挥挥手道:“别怕,是胡家的人!”
从树后走出来的人果然是胡家人刘明翰,他穿着一身毫不起眼的破衣服,戴着一个大大的斗笠,斗笠上满是树叶,伪装得非常巧妙。和几人打过招呼,他径直拜在胡十奶奶墓前,匍匐在地上低低呜咽。
胡大爷慢悠悠走过去,在他肩膀轻轻拍了几下,刘明翰恍若未觉,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转而挪到旁边的胡长宁墓前,泣不成声道:“爸爸,我来晚了,你别怪我,我会给你们报仇!”
朱沛抹了抹脸,轻声道:“表哥,你自己小心,鬼子吃了游击队不少亏,最近风声很紧。”
刘明翰怔怔看着墓碑上的名字,回头看看胡大爷,撑着地起身,咧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爷,如果我被捉了,千万不要管我,胡家撑到今天不容易,不要连累你们。”
胡大爷一个烟袋锅子敲了下去,厉声道:“你这个傻孩子,你叫得胡长宁一声爸爸,就是我胡家的子孙!你到底在做什么,跟我透点口风吧,让我也高兴高兴,讲老实话,我做梦都在跟日本鬼子打仗,打不赢就用嘴巴咬,真是笑死人!”
难得听胡大爷讲笑话,秋宝第一个笑出声来,只不过很快被胡小秋一个眼刀子逼了回去,实在没搞明白为啥不能笑,悻悻然退出老远,缩在一个墓碑前看着几个大人发愣,见几人都沉默不语,顿觉无趣,回头一看,赫然是被活活钉进棺材的胡三奶奶的墓碑,整个人如坠入冰窟窿里,下意识拔腿就跑,绊到什么东西扑倒在地。
“你怕什么怕!”胡小秋回头一看,额头青筋直跳,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来,将他拎到墓碑前按倒,厉声道:“这里都是你的长辈,你拜都来不及,跑什么!”
秋宝作势要哭,被他一巴掌打了回去,捂着脸浑身颤抖,再也不敢出声,抱着脑袋恭恭敬敬跪在胡三奶奶墓碑前,一边磕头一边啜泣。
被他一打岔,胡大爷忘了要问的事情,拉着刘明翰就走,刘明翰倒还记得,赔笑道:“大爷,别拉,我还要去跟打游击的张鹏飞联络。要是把湘潭和长沙的几支队伍联合起来,一定能把鬼子打成缩头乌龟!”
“也不差这一时半会!”胡大爷拉不动他,有些急了,甩开手闷闷道,“你们打鬼子不容易,缺什么尽管跟我说,只要我胡家有,随便你拿!”
朱沛顿时来了精神,笑道:“我知道缺什么,听说有个叫马福和尚的用竹篾刀杀了一个鬼子,弄来一杆枪成了事。粮食咱们不缺,只要是打鬼子的队伍,到哪里都饿不着,缺的只有枪弹。”
“马福和尚我们也争取过来了,确实是条硬汉,一身武艺,敢打敢拼!”刘明翰连连点头,悄声道:“张鹏飞上次就是接了我们送出的情报,在易俗河抄了人家的弹药仓库才弄到枪,只是这几杆枪还远远不够,我们只有辛苦一点,四处打探情报,只等鬼子一下乡就动手抢,积少成多。”
胡大爷一直紧蹙的眉头终于松了,回头冲胡小秋笑眯眯道:“你不是一直想动手吗,机会来了,你多提点钱跟你大表哥走,让游击队吃好喝好,好好打鬼子!”
胡小秋脚下似装了踏板,立刻就跳了起来,很快不见踪影。刘明翰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闷闷道:“也不知道小满和湘湘怎么样了,最不省心的就是他们两个。”
朱沛轻笑道:“放心吧,听说他们已经到了郴州的第九战区司令部,说不定哪天就从这个树林里冒出来呢!”
“千万别冒出来!”刘明翰连连摆手,苦笑道,“我就知道他们不会乖乖待在重庆,这两个做事没头没脑,千万别出事才好。”
“别担心,有小叔看着他们,谅他们也不敢乱来!”朱沛不知想到什么,笑容渐渐收了,瞥了胡大爷一眼,吞吞吐吐道,“大爷,湘……湘宁的事要怎么办?”
胡大爷将烟袋拿起来抽了两口,仰天大笑,“能怎么办,在三奶奶旁边再挖个坑,给他立个衣冠冢,让他们一家团聚!真好!真好!”
他狠狠抽了一口,呛出了满脸水迹,抄着手一本正经地在胡大奶奶墓前转了转,指着左手边一棵松树道:“你马上去找人,在这里再挖个坑,给我小儿子立个衣冠冢吧,我胡大爷一家也快团聚了,真好!真好!”
他说了那么多“真好”,旁人却听得背脊发寒,秋宝怎么也不敢相信笑容满面的湘宁和长庚会变成两个轻飘飘的“坑”,挠着脑袋在三奶奶和大奶奶之间走来走去,突然醒悟过来,再也不管胡大爷会不会骂人,抱着松树呜呜直哭,小心翼翼地在胡大爷和朱沛脸上看来看去,希望他们能改变决定,别把活生生的人变成两个“坑”。
刘明翰听得手足冰凉,茫茫然回头,在一片墓碑林里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努力逃避的那个,也许因为连日辛劳,顿觉头晕目眩,一下子坐到地上,悄声自言自语,“我会在哪里?”
朱沛听到了,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对着墓碑上“湘君”两个大字凄然而笑,死死握住拳头。
不过一会工夫,胡小秋一手护着一个褡裢呼啸而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水兰,朱沛见她跑得辛苦,强笑道:“兰姐,别担心,秋哥一会就回来!”
自从水兰升职做了管家婆,大家都不叫她“兰妹”或“嫂子”,老老少少都改口叫“兰姐”。听到这个称呼,她还是有点不适应,微微一愣,停下脚步扶着一棵树喘气,笑骂道:“担心个鬼,我是来看大表哥的。大表哥,难得来一趟,跟我们过完节再走吧!”
胡小秋一转眼就有了杀伐决断的气势,腰杆一挺,赶苍蝇一般朝她挥手,“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我们过节,鬼子也过节,就是要提早行动,让他们过不了这个节,知道不!”
水兰被他气得直翻白眼,随手抄起一根树枝朝他丢去,恶狠狠道:“知道个屁,一天到头在屋里团团转,就没听你说句好话,要走快走,别碍我的事!”
胡小秋接下树枝,深深看她一眼,半真半假地笑道:“走就走啦,我要是回不来,你要挑个聪明点的男人嫁,别又生个笨儿子出来!”
“秋宝,跟我回去,省得讨人嫌!”水兰冷哼一声,甩手就走。秋宝还当自己真讨人嫌,慌慌张张追了上去,斜眼看到她脸上泪痕遍布,顿时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握住她的手,给予无言的安慰。
目送妻儿远走,胡小秋斜眼看到地上的酒壶,从肺腑间生出一股豪气,抄起酒壶送到刘明翰面前。不过,他个头比刘明翰矮了不少,颇有些气势不足,他灵机一动,袖子一撂,将黑黑壮壮的腱子肉亮出来,自我感觉比刘明翰那瘦猴威武不少,不会让他瞧不起,这才乐呵呵道:“今天中秋,你既然不愿留下来,那就一起喝完这壶当过节,从此我跟着你打鬼子!”
不过让胡小秋去送点钱而已,很显然,他的理解出了问题。只是一来不好打击他的积极性,二来他们肯定明里暗里已经跟游击队通了气,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胡大爷眉头拧了又拧,蹲在大奶奶坟前生闷气,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能管事的只剩下他一个,他要走了,田里的活计还不知怎么办。
刘明翰倒也痛快,抄着酒壶灌了几口,转瞬就满眼鲜血一般的红,回头对着一片墓碑笑得白牙森森。
酒壶很快从胡小秋手上转到朱沛手里,他只喝了一口,转头默默跪在胡大爷面前,一字一顿道:“大爷,城里的铺子快保不住了,陈翻译和维持会会长曾奎甫都想抢,大伯被他们联手打压,什么话都说不上,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假手于我暗中撤资,他则在城里继续坐镇,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胡大爷并没回答,懵然伸长了脖子,四处寻找大儿媳的墓地。晨风带着沁凉的水汽扑面而来,使得眼睛无比酸涩,几乎无法睁开,而这一片冷冰冰的墓碑森林全成了一个模样,哪里能分辨出谁是谁。他低头用力敲了敲烟灰,只确定了自己死后的位置,终于心满意足,放弃了找寻的努力,瓮声瓮气道:“撤出来的钱不用交给我,直接往游击队送吧,你去打听能不能买点枪弹,老抢鬼子的也不是办法。还有,小秋你有空上长沙一趟,帮毛毛他们找到秀秀,再把两个都带回来,小满也快回来了,我还要让他们热热闹闹成亲呢!”
刘明翰心头一动,目光定在胡铁树夫妻的墓碑上,冲着芬芳的空气轻轻道:“大爷,秀秀是我的妹妹,本来就该我去找。您先不要着急,小秋就待在湘潭不要乱跑,我把湘潭的情报人员安排好,马上就要去长沙见金友松,他们几支队伍不和,已经打了好几次。等把长沙的事办好,我再领他们回来,小满应该也快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好好庆祝庆祝。”
“也好!”胡大爷本来就不舍得让人再去冒险,他既然愿意出这个头,肯定再好不过。
“我也听说了。”朱沛注意的却是另外的事情,恨恨道,“都到了什么时候,还在窝里斗,老百姓都骂死了,说他们是一群废物!”
胡大爷一想就明白了,气闷不已,狠狠敲着烟袋锅子怒道:“你们到底什么意思,什么都知道,都瞒我一个,当我是老糊涂对不对?”
胡小秋赔笑道:“您最近精神头不好,这不是怕您担心嘛!您的身体要是垮了,谁来跟小满主持婚礼,您说是不是?”
放眼望去,确实只有自己能做好这件事情,完成胡十奶奶他们的心愿,胡大爷终于没了脾气,只是这口气堵在胸口,几欲窒息,挺直胸膛大声咳了咳,也无力跟胡小秋和刘明翰再交代什么,叫上朱沛,抄着手慢慢悠悠走了。
太阳将火红的脸一点点隐没在连绵山后,留下漫天的朱红和金色纱线,让秋收不久的田地无端端褪去几分苍凉。白塘也变成一潭血色,村里的人们听着各种小道消息,竟无人忍心多看一眼。
吃过晚饭,辛劳一天的人们就齐聚村口大榕树下,和几个打听消息的十来岁半大孩子扯谈,几人无非是说一些游击队打鬼子的事情,因为寥寥几件事要来来回回地讲,不得不添了许多细节,一个个说得口干舌燥,却乐在其中。
大家关注最多的还是胡小秋,没人说,并不意味着人们心里不知道,他这趟不是好差使,不然也不会一走这么多天没个信。虽然问不出个所以然,大家听孩子胡扯两句也算聊以安慰。
胡小秋做事麻利,头脑灵活,待人更是没话说,在胡家多年辛苦操持,已是胡家实际上的掌舵人,也成了方圆几十里各个村子百姓的主心骨,这么多天没个信,也难怪村里人心惶惶。
不过,最应该关注的水兰倒跟没事人一样,天天吆喝来吆喝去,忙得脚不沾地。村里的女人们问起,她总是不咸不淡地回不知道,着实令人有些诧异。
胡大爷带着秋宝回到家,水兰已经把饭菜端上桌子,笑道:“大爷,走完了吗?”
胡大爷嗯了一声算是回答,坐在门口抽了袋烟才进来坐下,秋宝内心欢呼一声,有气无力扑上桌,小小声道:“走完了!”
中秋过后,胡大爷身体渐渐好起来,突然发了心,带着秋宝把胡家的田地走了个遍。今年收成很好,只不过一想起要上缴给鬼子兵,胡大爷心头就一阵火辣辣地疼,真恨不得湘江发场特大洪水,将田地全淹了,来个颗粒无收,断了鬼子的念想。
说起来胡家也是风头太劲,来往的都是十分气派的大官,还有那对喜欢出风头的双胞胎,遭人觊觎是避免不了的事情。虽然早有准备,当新任维持会会长曾奎甫径直将白纸黑字的征粮布告发到胡大爷手里,胡大爷还是气得差点一病不起,由己推人,更加心疼大儿子,对自己下的这步臭棋后悔不迭。
同样的饭菜,胡大奶奶偏生能做得色香味俱全,让人胃口大开。胡大爷坐在饭桌上一门心思挑刺,又不好说水兰什么,闷在心里越吃越不是滋味,一顿饭草草结束,拎着烟袋佝偻着背出门了。
看着他的背影,水兰苦笑连连,慢慢放下筷子,秋宝正狼吞虎咽,从饭碗里露出两只可怜兮兮的眼睛,见她横眉怒目,顿感不妙,哭丧着脸扒拉了两口,又塞了两大块腊肉才跟出来。
才往村口的方向走了两步,后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胡大爷无比烦躁,寻思着自己过去不过是给人家添堵,在前面磨刀石上磕了磕烟袋锅子,转身走向祠堂,坐在一条靠背椅上,就着夕阳绚烂的光亮看那张《精忠战报》。
薄薄的一张纸已经毛了边,却看一次多出一分好滋味,胡大爷兴致顿起,摇头晃脑地念,也不知道念给谁听。
秋宝还当终于可以到村口凑热闹,没想到这臭脾气老头连这点心愿都不肯成全,看着大榕树下黑压压的人头发了会呆,腹诽不已。妈妈真是要不得,给他安排这么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使,每次吃不好睡不好,还要跑老远的路,也不想想他才多大……
秋宝垂头丧气走回来,水兰已经收拾好碗筷,更没了想头,钻进灶屋灶下翻了翻,果然翻出几个煨好的大红薯,赶紧用冷水过了一遍,抱着几个连蹦带跳冲到祠堂,仍然没忘记看好胡大爷的职责,坐在台阶角呼哧呼哧吃开了。
正吃得痛快,一只像松树皮的手伸过来,抢走他留给妈妈的最大那个,秋宝一下子蹦起来,对上一张皱巴巴的脸,吓得一个哆嗦,赔笑道:“大爷,你也喜欢吃吗?”
胡大爷冷哼一声,“我带你几个爷爷在山里煨红薯的时候,你都不知道在哪里吃兔子屎!”
那一瞬间,他眼前似乎闪现无数个熟悉到深入骨髓的画面,却什么都看不清楚,抱着红薯颤巍巍坐了下去,猛一抬头,山林间赫然就是他的几个弟弟,他带着在山里田间煨红薯的弟弟,他们齐攒攒地沉睡在山里,只等他一人。
他手一抖,红薯掉了下去。
村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秋宝再也按捺不住,飞奔而去。几乎在同一时间,水兰从灶屋里冲出来,一转眼就到了田埂上,齐耳的短发在风中猎猎而舞。
太阳下了山,霞光骤然织出绚丽的纱幕,将村庄重重包裹,也将她满脸的泪光辉映得闪耀夺目,秋宝一直混沌的心头突然清明,怔怔停下脚步,回头冲着紧跟而至的胡大爷幽幽道:“大爷,我爸爸如果回不来,我也去打鬼子!”
“笨蛋!”胡大爷准备敲他一烟袋锅子,只是手实在抖得太厉害,抬不起来,秋宝朝他挤出一个笑容,从高高的田埂跳进田里,收势不及,正坐在一个稻草茬上,捂着屁股嗷嗷鬼叫。
听到榕树下女人们响亮的哭声,秋宝沉默下来,仰着头和田埂上的胡大爷遥遥对望,远处,水兰脚步一顿,扑通跪了下来。
胡大爷已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颓然坐在田边,面对山林上团聚的亲人,突然想起胡大奶奶说过的那些话,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出去,一个个抬回来,他活了一把年纪,活到生不如死的份上,还活着做什么呢……
直到看到胡小秋野豹子一般精壮的身影,水兰才算回过神来,低着头轻轻一笑。这时胡小秋已经跑到面前,将她一把拎起来,急得声音都成了炮仗,炸得她脑子里再次乱作一团。
“大表哥在城里被抓了,我得去找人想办法,家里的事情交给你了,不要给我丢脸!”
眼睁睁看他几个纵跳冲到胡大爷面前,水兰才把那句回话说出来,“你放心!”
就她一个发懵的工夫,村口的人已经散了,男人都行动起来,冲回家抄着斧子柴刀出来了,孩子们则翻山越岭去报信。见秋宝还在发愣,水兰一咬牙,冲上前拧住他耳朵,低喝道:“快去跟姑奶奶家里打个招呼,问他们能不能收留村里的小孩。”
秋宝好久没看到爸爸,哪里想走,水兰见他眼睛一直往胡小秋那边瞟,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凶巴巴道:“快走!”
秋宝噩梦重演,再次扑在一个稻茬上,扎得掌心都见了红,见胡小秋说得拳头乱舞,知道此时无法打岔,恋恋不舍地看了爸爸两眼,钻进祠堂后的山里,很快不见踪影。
听胡小秋比划完,胡大爷悬着的一颗心却重重落了地,冲着山上吧嗒吧嗒抽了几口烟,慢悠悠道:“他已经被抓了这么多天,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说?”
胡小秋还当他责怪自己,抬手朝远方的屋舍一指,急道:“我要先给游击队送信,我们都赤手空拳,去了还不是送死?”
胡大爷一点也不着急,吧嗒吧嗒吸着烟。胡小秋虽然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这人真正心硬如铁,对外姓人的死活根本没放在心上,犹如被泼了身冷水,一边庆幸自己早早找到游击队报了信,刘明翰不至于没了活路,一边在心里将这个老不死的骂得狗血淋头。
两个十七八岁的青年穿过稻茬遍布的田地,跳上跳下往这里会合,听到这句,两人停下脚步,同时拿起手里的菜刀看了看,面上一片黯然。枪的威力他们没见过也听说过,纵有一身本事,纵然菜刀绝顶锋利,哪里能和枪炮对抗,还真的只能去送死!
刚做完五十大寿的刘七爷两手空空越过两人,乐呵呵道:“怕鬼啊,被鬼子抓去做工是死,被鬼子活埋也是死,被鬼子枪毙还是死,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拼了算了,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赚一个,十八年后不又是一条好汉?”
说话间,他抬着手指向墓地的方向,还略带玩笑地挥挥手,不知是在跟谁打招呼,两个青年随着他的手看去,眼中立刻一片赤红,要是连几位老奶奶都比不上,他们就不用做男人了!
经过塘基的时候,刘七爷被那红艳艳的水光耀得眼前直发晕,一个趔趄,若不是两人扶着,差点跌倒在地。刘七爷苦笑着摇摇头,嘟哝道:“老了老了,要是年轻二十岁就好了!”
两人刚想损他两句,只听胡大爷扯开嗓门大叫,“你们别慌,叫上所有人到祠堂里集合,我有话说!”
胡小秋只道他又要大放厥词,说什么“忍一时风平浪静”、“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之类混账话,根本懒得再听,加上忧心刘明翰的事情,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见水兰迎面而来,脸色平静如昔,心没来由地疼痛,嬉皮笑脸道:“老婆,我不在家,你不要偷人呐,要是实在想得很,就拿根棍子蹭一蹭……”
水兰能管这么大的家,自然不是好惹的,脱了鞋子就一只接一只砸过来,胡小秋哦嚯哦嚯跑出老远。胡大爷见他的方向不对,怒喝道:“小秋,去祠堂!”
胡小秋笑容一收,停下脚步低着头默不作声,水兰鞋子也没捡,赤着脚穿过田间,拉着他径直往祠堂走。走了两步,胡小秋挣开她的手,将鞋子捡起来,就势蹲在她面前,无比肃然地为她穿上,轻轻地,轻轻地,将脸贴在她脚背上血淋淋的划痕处。
“你放心!”此时此刻,水兰终于找到机会,将这简短的回答说给他听。
不过一会工夫,祠堂里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只不过与平日的热闹不同,除了襁褓里的婴孩,无人出声。
胡大爷命人从自己房间抬出一个铁箱子,敲开有些生锈的锁,将所有地契一张张捋平放在供神的案几上,朝着祖宗牌位拜了拜,瓮声瓮气道:“胡家没了,不过都是打鬼子打没的,老祖宗不要怪我!要怪就怪我脑袋发昏,晚节不保,要长泰去做汉奸!我对不住老祖宗,对不住胡家子孙,更对不起长泰,来世就罚我做白塘村的一条狗,看子子孙孙怎么打跑鬼子!”
胡小秋已然明白过来,拉着水兰的手重重拜下,胡大爷指着他郑重其事道:“小秋,你把地契分给大家,谁在种哪块就分给哪个,其他的就都归你吧!”他随之躬身一拜,颤声道:“胡家还剩下长庚长泰和那对双胞胎,我没指望他们能回来,只是如果有那么一天,还请各位乡邻多多关照!”
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但众人却毫无喜色,嚎啕不已。一团混乱中,一人疾风一般冲进来,大吼道:“大表哥被砍头了!”
胡小秋一直在外奔走,收到的消息稍有出入,刘明翰确实是去长沙,但并不是走湘潭县城,而是在湘乡的公路上被抓。湘乡的抗日自卫团在共产党领导下已形成规模,在侧水和东凤乡打了好几个大胜仗,让鬼子闻风丧胆,龟缩在城里不敢出来,自然对他们恨之入骨,防备严密。刘明翰联络过张鹏飞归队复命,在出发去长沙的路上被鬼子兵截住,若是他一人也许就蒙混过关了,怪只怪同去的侦察小兵在明晃晃的刺刀面前吓得有点哆嗦,引起鬼子的怀疑,当即被逮,而侦察小兵的一声“队长救命”出卖了他,刘明翰也没逃脱。
当鬼子轻易撬开了小兵之口,得知他们是侦察人员,如获至宝,只是侦察队伍人少,机动性强,居无定所,小兵连侦察队都找不到,哪里知道游击队的去向。而刘明翰外表斯斯文文,其实也是一条硬汉,任凭鬼子如何用刑,死活没有开口,鬼子无可奈何,决定将他游街之后砍头示众,杀一儆百。
如果有可能,朱沛宁可好好拼杀一场也不想守在县城里等游击队。但是,自从刘明翰被抓,县城就被重兵封锁,游击队插翅难入,所有人只能干着急,他每日如在烧红的铁板上徘徊,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满嘴都是疮,随便一动就疼入心肝。
十月十五号上午游街时,朱沛也藏身人群之中,从鬼子驻地出来,刘明翰已经不成人形,在青砖路上留下一路血迹,押送的鬼子兵由驻守湘乡的金井亲自率领,一边鬼子兵把人们赶过来看,一边则是几个汉奸叫嚣着开道。到底还是不敢接近人群,汉奸在队伍前面上蹿下跳,无比滑稽。
两个不懂事的孩子来得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遥遥指着汉奸拊掌大笑,被旁边的大人打得栽倒在地,再抬头看到血人,到了嘴边的哭声硬生生憋了回去,直到血人走出老远才起身,再不敢做声,在家人怀里瑟瑟发抖。
朱沛双拳握得嘎吱作响,全身几乎炸裂般地疼,几乎不知如何控制沸腾到要冲出脉管的血。也不知为何,旁边一个年轻媳妇将三四岁的孩子塞到他怀里,默默站到他身后。
孩子颤抖着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他的头,遮住他赤红的眼睛和满布泪水的脸,也阻挡了来来往往巡视的鬼子兵视线。
砍头时,压抑的呜咽在人群中此起彼伏,大人死死捂住孩子们的眼睛,满面悲愤,许多老人当场晕厥,而汉奸叫嚣得更加厉害,“看到没,谁敢勾结游击队,这就是你们的榜样!”
为了让远近的乡邻都看得清清楚楚,达到威慑的目的,那辨不出面容的头颅很快被高高挂在杆子上,金井等人环视一周,看到众人畏畏缩缩的模样,这才满意,挥手命人将头颅一直挂下去,来收尸的一个也别放过!
年轻媳妇将朱沛拉进旁边的香烛铺子,伙计只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问,将一杯滚烫的芝麻豆子茶送到他手里,泪如雨下。
自始至终,他没有跟别人说上一句话,憋着口气回到白塘村,只有一个念头。
报仇!报仇!报仇!
胡家那么多兄弟,一个又一个死在鬼子手里,他要是再忍辱偷生,跟鬼子赔着笑脸打交道,那他简直猪狗不如!
不过,对朱沛送来的消息,胡大爷似乎并没放在心上。平息了祠堂里的骚动和呜咽,喝止了几个青年的凄厉怒吼,他命胡小秋将地契一一发了下去。朱沛在门口呆若木鸡,支撑自己的信念轰然倒下,扶着门框摇摇欲坠。
咚地一声,刘七爷将地契朝刘七奶奶手里一塞,转身走了。刘七奶奶腿脚不灵便,颤颤巍巍跟了一步,手长长伸出,又在他回头的那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收在身后,紧紧攥成拳头。
咚地一声,所有青壮年都起来了,陆陆续续走出祠堂,无人回头,也无人出声。
咚地一声,胡小秋将最后一张地契放在王四手里,王四扔给媳妇,咧嘴一笑,“我把小儿子带走,你舍不舍得?”
王四家一连生了五个女儿,最后才生了个儿子,平时当宝贝一般。如今独子不过十四岁,因为养得娇贵,身体也不太好,王四媳妇咬了许久下唇,用颤抖的手推了儿子一把,小孩早就摩拳擦掌,登时如蒙大赦,箭一般冲了出去。
朱沛终于回过神来,对着密密麻麻的牌位粲然而笑,霍然转身,犹如出征的战士,大步流星而去。
“朱沛!”听到胡小秋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咬牙切齿道,“秋哥,没打跑鬼子,我绝不会回来!”
胡小秋哽咽道:“跟我一起去给大表哥挖个坟,再把大伯母和大奶奶坟上休整一下,好让老人家夫妻团聚。”
胡大爷连连颔首,终于露出今天最舒心的一个笑容,冲着瞠目结舌的朱沛狡黠地挤挤眼睛,带着几分自豪掩着嘴轻声道:“胡长泰不但是我的儿子,也是真正的胡家人啊!”
刘七奶奶软倒在地,泣不成声道:“胡大爷,胡家的人差不多了,您老人家别拿子孙的命不当回事,有什么事让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去吧!反正鬼子一来,随随便便就捅死了,还不如给这些好孩子做点事情,到底下也有脸面见先人!”
“是啊是啊!”老人家齐声响应,胡大爷将烟袋一敲,厉声道:“凑什么热闹!死的人还不够是吧?”
话音刚落,他一阵昏眩,扶着香案冲大家跪了下去,顿时老泪纵横,“如果我家小儿子和双胞胎回来,请大家千千万万赏口饭吃,别跟他们计较。是我老糊涂,想跟十奶奶抢人,把我家双胞胎惯出不少坏毛病,我敢拿脑袋担保,他们的的确确没有什么坏心……”
众人愣了许久,纷纷拜倒,有的慌忙答应,有的咒骂天地神灵,一时哭嚎震天。
水兰踢了胡小秋一脚,胡小秋回过神来,将胡大爷用力扶起,朱沛见这个阵仗,赶紧上来帮忙,和胡小秋一起将老人家抬回床上。
七
十月十八号清晨,比鸡叫更早的是山里石匠的叮叮敲打声,鸡叫过后,狗吠声并未响起,村子陷入诡异的宁静之中,只有山里的叮叮声一阵紧过一阵,敲得人心头战栗不安。
天还没亮,水兰就在灶屋里忙活开了,胡大爷早上喜欢喝熬得稠的粥,她特地跟王四媳妇讨教过,虽然饭菜还是不怎么对他胃口,粥倒能喝上三大碗,偶尔还得他一声夸赞。她颇有几分成就感,毕竟胡大爷最是挑剔严厉,除了他心尖尖上那对双胞胎,能得他笑脸的还没几个。
报信之后,胡小秋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立刻挖好坟,连夜去了湘乡,朱沛则负责盯住四里八乡和湘潭县城的动静。水兰这颗心再次悬到半空,既怕自己的男人莽撞行事,白白送死,又生怕他不莽撞,没胆和鬼子拼,被满山的亲人嘲笑。
做缩头乌龟毕竟不是他的本性,水兰深深知道,如果不是为了偌大的胡家,为了他们母子,早在湘水进祠堂之时,胡小秋就同那两个兄弟一起离开,也许也跟他们一样,变成了空空的坟。
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出去,一个个抬回来或者尸骨无存,或者长眠他乡,胡家人骨子里有与生俱来的烈性,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愈是逼迫,愈是要抗争。
她不敢再想下去,挑了几个大红薯扔进灶膛,对着火光柔柔地笑。不管走到哪里,她都能感受到乡邻真心的敬佩拥戴,管家以来,每件事都办得顺顺利利,不得不说,她真是沾了他们的光。
胡大爷在窗口瞥了一眼,看到她脸上的笑容,还当看花了眼,用力揉了揉,到底没敢进门,佝偻着背脊走了两步,只觉今日的步履无比沉重,做贼一般瞄了四周一眼,天色尚早,自然没人看见,赶紧钻进侧屋,左挑右拣,拎了把锄头出来当拐杖。
听到声响,水兰探出头来,赔笑道:“大爷,有什么事让我们去做吧!”
“我去坟上随便看看!多管闲事!”胡大爷老脸一热,瓮声瓮气堵了回去。
“顺便叫石匠回来吃早饭吧!”水兰迅速把头缩回来,不给他骂人的机会。
前两天朱沛带人来接走了所有孩子,村子一下子冷清下来,胡大爷颇为怀念有人跑腿的时光,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屋子背后的山上,从那里翻过去可以通往他的两个嫡亲妹妹家,她们没扯上胡家,真是天大的运气,可惜朱沛从小在胡家长大,跟胡家几个孩子颇为亲厚,不知道能不能在这场劫难里活下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握着锄头把,将头搁了上去,眺望雾蒙蒙的山村。活了一辈子,他还从没见过这么凄凉的景象,村里空了,四处一片死寂,连狗都跟着孩子们走了不少,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他最瞧不起的女人,现在一个个威风八面,打望作田种菜挑水等等全部揽下,根本不比男人差,这么多年,他确实对不住她们。
他不知想到什么,猛地惊醒过来,锄头轰然倒地,急匆匆冲回灶屋,厉声道:“你赶快把人带走!所有人!”他生怕她不理解自己的意思,拼命朝外头指,“村里的人你通通带走,山里留几个打望的,遇到鬼子也别慌张,就地躲好!”
灶膛的火映红了水兰的脸,也灼痛了胡大爷的眼睛,水兰仍然柔柔地笑,悠悠然道:“大爷,我早就说过了,可老人家们不肯走,我也没办法,小秋走的时候要我照顾好村里,我可不敢不听他的!再说,我们要是全部躲了,隔壁村子的就会遭殃,他们没有跟鬼子打过交道,一点情面也捞不到,到时候死得更惨。您放心吧,胡家粮食还没缴,他们不会怎么样!”
叮叮声停了,两个石匠从小路冲下来,都熬得眼睛通红,满身皆是雾水,胡大爷只得暂时先放下跟水兰的事情,遥遥迎了上去,一边道谢一边要水兰拿工钱。
两人连连推辞,老石匠叹道:“胡大爷,就冲你家打鬼子的那些好孩子,我们也不敢收你的钱,何况这个刘队长我也见过,我们村里也去了鬼子打掳,他带人去打埋伏。他指挥得好,打得真痛快……大家都喜欢他……可惜啊……太可惜了……”话到最后,两人都已泣不成声。
不收工钱,那就拿些菜吧。两个石匠满载而归,走到山顶,不约而同地回望,老石匠哽咽道:“胡家这些老老少少真是可惜,太可惜了,天杀的日本鬼子……”他突然话题一转,正色道,“我们找几个人给他们打块大碑吧!”
送走石匠,粥也熬好了,胡大爷用瓦罐子提着,捞起锄头优哉游哉往山里走。这一次,他选择了刚刚重新加工的自己的墓碑,将锄头打横放在墓碑前,凑近细细摩挲着自己的名字,颇为满意地咧嘴一笑,这才舒舒服服坐在锄头把上,背靠墓碑享受美味的粥,突然想到一个很烦心的问题,到了地下,肯定会被先人责怪,喝不到这么好的粥。
今年人手少,人们也无心上山砍柴,草和灌木都没来得及拾掇,都长疯了,看起来颇为厌烦,胡大爷的操心病又犯了,一边喝一边盘算,等下要水兰叫上一批人上来砍柴,特别是墓园旁边的要收拾干净,草里容易躲鬼,别吓着这帮孩子才好。
一阵簌簌声过后,朱沛去而复返,从草丛里钻出来,红着眼睛拎出一个缩成一团的小家伙,喝道:“不是你自己要回来的,怎么,不说了!害怕了!”
秋宝胸膛一挺,却来不及辩解,抹着泪冲胡大爷道:“大爷,大伯被抓走了!”
胡大爷猛地将背贴紧墓碑,注意力一下子就被背上的冰冷感觉吸引,一本正经感受着字迹的凹凸不平,再次确定了自己的位置,心口的疼痛也不再像往常那般强烈。
就这样吧!他只想起这轻飘飘的四个字,在充满草木香气的空气里深深呼吸,用力闭上眼睛。
秋宝知道他脾气乖戾,非常冷血无情,却没料到他竟然对自己儿子的死活无动于衷,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喝道:“大爷,你又发什么疯,快找人去救大伯伯吧!”
一声闷响后,一个瓦罐子砸在秋宝面前,秋宝溅了满身的粥,仰着头悲悲戚戚看向朱沛,想要他为自己做主。只是朱沛同样毫无反应,定定地看着几块崭新的墓碑,以无比缓慢的脚步走过去,都走得这么慢了,竟然还被草绊倒,而且也不想起身了,一路膝行而去,辨出齑粉犹存的胡长泰三个字,匍匐在坟上全身颤抖,发出压抑的呜咽。
秋宝惊诧莫名,也不想讨说法了,用袖子将脸上的东西随意擦了擦,捧着脑袋蹲了下去。
“滚!”胡大爷突然大喝一声。
“好!”朱沛不知哪里不对劲,这种话也恭恭敬敬地应,转头遥遥对胡大爷磕了三个头,摇摇晃晃起身,拎着秋宝踉跄而去。
山村又平静下来,风从林间呼啸而过,将柔弱的秋草吹得全低了头。胡大爷烟瘾上来,下意识摸摸腰间,没摸到烟袋锅子,心中一沉,垂着头看着自己枯枝般的手掌,扶着墓碑想起身,只是腿脚颤抖得太厉害,这种微小的动作都无法完成。
他放弃了努力,再度审视自己的墓地。墓地正对着村口的大榕树,若不是杂草太多,从他这个角度完全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终于放了心,只要长庚、小满和湘湘回来,他一定第一个看到。
到时候,长庚和小满的亲事干脆一起办了,小满太调皮,讨个媳妇收收心正好,秀秀吃了那么多苦,也正好如她的意……
炮仗声轰然而起,惊破了这方的宁静,他脑中轰隆作响,眼前闪现出小满披红挂彩的身影,再次证实自己的宝贝孙子真正风流倜傥,无人能比,咧着嘴无声地笑,慢慢地,慢慢地,垂下白发苍苍的头……
炮仗声由远及近而来,在山谷里隆隆回响,仿佛惊雷阵阵。村里的人都冲了出来,以前胆小的女人们突然成了勇士,也不管会不会炸到手,拎着鞭炮一路放过去,迎接回家的亲人。
果真是亲人回来了!送行的人寥寥,两人挑着箩筐走在前头,不停地将箩筐里的鞭炮点燃。而棺木是柏木所制,工匠打得极其用心,不过看起来年代久远,不知是湘乡哪个豪富之家的老人给自己备下的寿材。
水兰第一个迎上前,在硝烟弥漫里眯缝着眼睛在各人脸上瞧了瞧,没有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登时天旋地转,扑倒在地,对众人连连磕头拜谢。
挑箩筐的一位老人见无人回应,只得将她扶起,颤声道:“刘队长是为我们湘乡人而死,我们送他回来是应该的,只是连累了你们胡家大伯,真是对不住!”
水兰一肚子话说不出来,用力擦干泪水,回头冲人们叫道:“大表哥回来了,大家引路!”
水兰将湘乡的老人送走,不想让胡大爷看了难受,没有要人去找他,召唤大家准备香烛纸钱,快八十岁的王奶奶自告奋勇要将他的头缝上,让他能完完整整入土。
水兰毕竟年轻,并没有想到这一点,也不知脑子里怎么转的,见面前有道黑影晃过,手一伸,随手揪住那人的衣襟,茫茫然看着王奶奶,直到她把什么从棺材里拿出来,突然瞪大了眼睛,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几人同时上前,将她囫囵抱住,低低哀嚎。
尖叫声几乎持续了两分钟,水兰回过神来,一巴掌将自己打醒,拖曳着脚步走进小满的房间,找出一件城里人最时兴的呢子大衣,又找齐了所有衣服鞋袜,交到跟随而来的一双皱纹遍布的手上,浑身再提不起一丝力气,瘫软在门槛上,眼睛发直。
湘君送回来时,她无法靠拢,什么也没看到,胡十奶奶一家三口送回来时,她同样没敢看,刘明翰她只是偶尔见过,到底是城里人,跟小满一样,天生有种英俊潇洒的派头,让村里的女人舍不得挪开视线。
那么英俊潇洒的男人,怎么会变成一团模糊的血肉?
对她来说,什么战争什么鬼子兵在各地的屠杀从前只是让人难受的传闻,痛不在自己身上,刀没有架在自己脖子上,不会有太大感觉。
这一次,她终于明白那些看过胡十奶奶一家三口的男人为何会发出野兽般的闷吼,也终于理解了胡小秋和胡家那些男男女女为何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也要好好拼他一回。
她为自己的无知羞惭不已,扶着门槛颤巍巍起身,下意识朝村口看去,真希望胡小秋带着天兵天将出现,打回县城,救出大伯,为大家报仇!
王四媳妇扛着锄头经过门口,揉着红肿不堪的眼睛,朝山上指了指,水兰会意,赶紧去侧屋找锄头,这才想起锄头被胡大爷扛上了山,心头咯噔一声,猛扑出来,惊叫道:“下面闹了这么久,大爷怎么可能不知道!”
话没说完,她拔腿就跑,而王四媳妇发出嘶哑的惊叫,朝山上狂奔而去,一位老奶奶察觉不对,也颠着小脚追上来,两位老爷爷遥望着累累的坟茔,竟然一点也不着急,一边拿出水烟袋咕嘟咕嘟抽,一边慢腾腾跟住几个女人的脚步。
果不其然,水兰凄厉的尖叫再次响起,两位老爷爷脚步一顿,回头走进祠堂,掀开正中一块油布,对着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怆然泪下。
村里能跑的都派出去送信,剩下的都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家,除了王四媳妇能帮点忙,谁都指望不上。水兰忙得哭都没时间,恨不得胡小秋和能干的朱沛插着翅膀飞回家里主持大局。
她的愿望自然落了空,太阳下山了,除了送信的回来两个,他们仍然音信全无。看着空荡荡的山村,她欲哭无泪,用最后的力气将锣鼓搬出来,才想起自己今日滴水粒米未尽,整个人似乎二胡断了弦,再也维持不下去,瘫坐在祠堂门口,手搭着凉棚痴痴看着村口,还盼望出现奇迹。
奇迹没有出现,鬼门关却开了,放出一群小鬼。看到几辆军车徐徐开到大榕树下,水兰已经不想也没有力气再躲,回头看了看众人,一个老爷爷犹若未闻,将锣鼓重重敲响,扯开嗓门用夜歌的调子开始唱《湖南少年歌》。
我本湖南人,唱作湖南歌。湖南少年好身手,时危却奈湖南何?湖南自古称山国,连山积翠何重叠。五岭横云一片青,衡山积雪终年白。沅湘两水清且浅,林花夹岸滩声激。洞庭浩渺通长江,春来水涨连天碧。
……
天风海潮昏白日,楚歌犹与笳声疾。惟恃同胞赤血鲜,染将十丈龙旗色。凭兹百战英雄气,先救湖南后中国。破釜沉舟期一战,求生死地成孤掷。诸君尽作国民兵,小子当为旗下卒。
他比较年纪大了,忘性大,气力也有些不继。他稍一停顿,立刻有另外一位老人接了上去,一口气唱到最后,将最后几句反复地唱,因为声音太过沙哑,已有了声嘶力竭的意味。
唱到第四遍时,两个鬼子兵用一根长长的锁链将一个头发半白的老者拖到祠堂门口,老者手脚都已经断了,手上几根指头全被砸碎,成了两团小小的血肉。
“大伯!”水兰和王四媳妇同时扑了上去,被两个鬼子兵踹翻在地。跟在胡长泰身后的松本朝她们一指,冲着胡长泰厉声道:“胡桑,我再问你一遍,游击队在哪里?”
金井要给同僚面子,没有要胡长泰的命,但并不意味着松本不要,也并不意味着陈翻译等人不想邀功。游击队打得这么狠,除了城镇,其他地方基本都被游击队控制,上头三令五申要铲除,可湖南人这个“蛮子”真没叫错,一个个都发了疯,有杆枪有把刀都敢跟日本驻军叫板,让人防不胜防。
得知刘明翰被捉,松本暗道自己当初果然没看错,胡家明里进了维持会跟皇军合作,暗里勾结游击队,只怕还不止勾结这么简单,胡家能出几个军官,难道出不得一个游击队的领导!
没有料到的是,他用金钱权利诱惑也好,用火钳锤子威逼也罢,一向懦弱可欺的胡长泰自始至终没有开口,用了一天刑,审讯的几人都疲惫不堪,还是陈翻译聪明,让大家将他带回白塘村,中国人一向自诩重情义,总不可能看着他死!
听到压抑的哭声,胡长泰果然有了反应,血淋淋的身体轻轻动了动,似乎尝试起身,陈翻译心头暗喜,生怕错过什么有用的消息,慌忙凑了上去,却只讨得一口带血的唾沫。
松本咒骂一声,唰地一声抽出军刀,恶狠狠地扎在他的大腿上。
惊呼声中,胡长泰却猛地昂起头,奋力睁开被血糊住的眼睛,怔怔看着祠堂里两口黑黝黝的棺材和棺材前方同样流着泪的白烛,嘴巴大张,泪水和血水混在一起,成了涓涓的小溪。
“游击队在哪里!说!”陈翻译从他大腿拔出军刀,一边挥舞一边冲所有人叫嚣。
村口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听到一个女声,王四媳妇疯狂地冲了出去,大吼道:“大姑娘,快走!快走啊!”
来不及了,她远嫁株洲的大女儿抱着刚过完周岁的孩子过来给父母看,就是怕鬼子打掳,还特地挑了快到晚上的时候,谁知一到往白塘的大路就被鬼子兵逮住,而她最小的女儿正在山里负责打望,慌乱之下哪里顾得上自己,拼命叫姐姐快跑,也被鬼子兵捉住。鬼子在山里搜索一遍,没发现其他人,这才收队进了白塘村。
母女被押到祠堂坪里,孩子吓得哇哇直哭,将所有人的视线都引过去,胡长泰再次试图拱起身子,陈翻译心头一动,将孩子夺过去送到他面前,将孩子打得哭声一阵响过一阵,笑眯眯道:“胡先生,怎样,还是不想说么?你不开口,他的小命就没啰,你可不要成为白塘村的罪人!”
他自认拿捏到胡长泰的命脉,将孩子高高抛给旁边的鬼子,鬼子抬了抬眼皮,伸手接了过去,只不过仅仅抓住了孩子一只手,手腕一转,将这只手生生拧了下来。
孩子嚎了一阵,已经哭不出声来,王家大女儿和妈妈抱成一团,痛哭不止,最小的女儿挡在两人面前,拳头紧握,眸中似乎藏着两只猛兽。
松本高高扬手,他身边两个鬼子兵举起了枪,对准刚刚唱歌的两位老人。手落下时,枪声也同时响起,两位老人死死抱着锣鼓,佝偻的背脊一瞬间挺直,即使鲜血染红了锣鼓和脚下的土地,也没能撼动两人半分。
“还不说吗?”陈翻译一脚一个踹倒两位老人,再次凑到胡长泰面前,得到的仍然是一口带血的唾沫。
松本叹了叹,放弃撬开胡长泰嘴巴的努力,转头冲王四媳妇和和气气道:“你来说,游击队到底在哪里,胡家那些男人是不是游击队?”
“是!”水兰无视所有村人惊恐的眼神,一步步挪到光亮处,将短发很小心地捋到耳后,一字一顿道:“胡家确确实实满门英烈,胡大爷和胡二爷参加过湘军,打了不少漂亮仗;胡大爷的小儿子长庚毕业于黄埔军校,正在打鬼子;胡大爷的长孙也是黄埔军校毕业,北伐时牺牲;第二个孙子湘泉死在鬼子第一次打长沙的时候;最小的孙子湘水把一队鬼子带入地雷区,跟十多个鬼子同归于尽;胡三奶奶是因为打你这狗汉奸而死,她的两个儿子都是共产党,孙子湘宁死在喜马什么山的驼峰航线上;长沙的胡十奶奶自焚而死;她唯一的儿子胡长宁因为拒绝进维持会,被鬼子乱枪打死;她的媳妇用一把剪刀自尽;她的重外孙因为避鬼子被大外孙女湘君亲手活活捂死;湘君在长沙陷落之前送孤儿出去,遇到鬼子,投河自尽;大孙女婿是军官,死在保卫长沙的战斗里;她的小孙女湘湘是战地救护队的骨干;小孙女婿也是大官,专门打鬼子!”
短短几句,她用了全身的力气和热情,犹如说了一生一世。说完,她长长吁了口气,斜眼瞥见地上那血人松弛了身体,静静沉睡过去,终于露出淡淡的笑容,将短发又捋了捋,奋力睁着眼睛,不敢让泪水流下来。
松本上次回去,把胡家查了个底朝天,自然很多东西还算了解,却怎么也没料到从这个女人平淡的叙述里会有惊心动魄的感觉,眸中闪烁不定。这时,陈翻译又想出奇招,用力踹了地上的人一脚,喝道:“再不说,这些女人统统抓走!”
怕他又吐唾沫,陈翻译赶紧闪开些许,只是这一次,地上的人再无动静,因为血已流尽,人已永远睡去。
一个鬼子兵走过去踢了两脚,叽里呱啦叫了两声,陈翻译探了探鼻息,一下子蹦了起来,鬼叫连连,“死了!这么快就死了!太便宜他了!游击队在哪里?快说!你们快说!”
松本皱了皱眉,走到祠堂门口看了一眼,果然看到黑漆漆的两口棺材,而旁边还有一个大家伙,用油布盖着,不知道是什么。他手一挥,两人连忙进去将油布拉开,一口同样黑黝黝的棺材露了出来。
果然是有备无患!这群蛮子!他心头火起,打翻了香烛气势汹汹冲了出去,朝两名鬼子兵高举右手,以手刃的姿势用力挥下。
一声令下,鬼子顿时一个个成了疯子,提着刺刀大摇大摆地在各家各户进进出出,连灶膛也要捅一捅。年轻漂亮的水兰第一个遭殃,两个鬼子兵淫笑着同时扑了过去,水兰撒腿就跑,鬼子兵在田埂上自然跑不过她,摔得嗷嗷惨叫,水兰冲到塘基上,前方又来了两个满载而归的鬼子兵,两人哈哈大笑,迅速将她扑倒在地,三两下就剥光了她的衣服。
当某个物事进入身体的那刻,水兰双眼紧闭,四肢死死缠绕住那人的身体,在心中闷吼一声,就势滚入池塘。
周围的鬼子兵顿时乱成一团,凄厉的叫骂声在山村久久回响。
叫骂声还未落下,披头散发的大女儿抱着孩子也冲了过来,池塘边的鬼子兵都傻了,眼睁睁看着她跳了下去。
当一个纤细的身影随之而至,鬼子兵才回过神来,哇啦啦一通乱叫,小女儿掏出一把利剪捅入面前那人的身体,飞快地投身那漩涡之中。
“疯了!这些人都疯了!”陈翻译遥遥看着这一幕,瞠目结舌,冲到松本面前拼命往后指,结结巴巴道,“这些人都疯了,通通该死!该死!”
其实,根本不用他废话,王奶奶已经拄着拐杖颤巍巍起身,另外两个小脚老奶奶连忙过去搀扶,三人一边朝池塘走一边哼歌,赫然就是刚刚那夜歌子的曲调。
这一次,输得实在太惨!松本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冲上去将几个老人踢进田里,命令众人救了人赶紧收队。
此时此刻,哪里找得到会水的人救命,不知道折腾了多久,几人终于打捞上来。水兰和身上的鬼子兵几乎成了整体,手怎么也掰不下来,松本怒不可遏,抽出军刀将她的手齐齐切下,将下属的尸体包裹好抬上车。
闹腾一场,丢下一条人命,只赚得一些破衣烂衫和吃食,着实得不偿失,松本头痛欲裂,看到陈翻译得意洋洋的嘴脸,心知他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怒气冲天,一脚将他踹进池塘。
陈翻译毕竟也是在乡里待过,扑腾了两下,以狗爬式艰难地游了上来,这一次他激起了众怒,一群鬼子兵冲了上去,无数只脚踹到他脸上。
松本叫人捞出那只落水狗,从田里一路拖到车上晾着,仍有些不甘心,检点收获的时候又看到下属的尸体,脑子里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断了,发出今日的最后一道命令。
你们喜欢到塘里洗澡,我让你们洗个够!
不出十分钟,村里剩下的十几人都被轰赶到祠堂,鬼子兵并不急于杀人,而是先排成队伍,用一根长长的麻绳将一个个人捆住串起来,吆喝着赶到塘基上。最边上的王奶奶作势要跳,看到身边的老邻居,这一步怎么也迈不下去。
鬼子兵嘀嘀咕咕,哄笑连连,一人面前站了一个,装好明晃晃的刺刀,在众人面前叫嚣着比划,却始终不造成致命的伤害。
比死跟可怕的,是看到死亡的威胁却无能为力。老人家们两股战栗,年纪最大的老人竟被吓得屎尿失禁。
松本终于出了气,命第一个人让开,遥遥瞄准,一枪打中王奶奶,在她落水的刹那,所有老人同时扑了下来。
一步之遥而已,并没有多么可怕!
其他人的子弹落了空,气得哇哇大叫,瞄准水中噼里啪啦放了一会枪,直到松本命令收队才悻悻然离开。
车声过后,村子鸦雀无声,真正一片死寂,祠堂门口粗大的白烛在风中奋力挣了挣,终于熄灭。
墓园里,朱沛从秋宝嘴里掏出血淋淋的手,松开掐在他后颈的另一只手,一个字一个字挤出声音,“你都看清楚了吗?”
秋宝没有回应,对于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也无法对这地狱里才有的一切做出回应。
他满嘴是血,眸中血泪交加,看起来无比恐怖,朱沛将他搂在怀里拍了拍,咬牙切齿道:“你去我家,把今天看到的听到的一字不漏地讲给大家听,他们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我要报仇!”秋宝嘴巴抖了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模糊难辨的字。
“你送完信,自然有人带你去报仇!”朱沛望着鬼子离去的方向阴森森地笑,“我却一刻也等不及了!”
秋宝抡起袖子抹了抹脸,用力拍了拍脑门,让自己变得更加清醒,拔腿就跑。
朱沛怔怔看着沉寂下来的小村,眼前闪现过无数欢乐的美好的画面,一直勉力支撑自己的某些东西突然坍塌,猛地扑倒在地,咬着唇凄凄哀鸣。
八
民国三十三年十一月十三日清晨,小满蹲在洗衣服的湘湘身边发愣,眸中灰扑扑的,湘湘实在看不下去,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幽幽地问了一句,“记得六年前的今天么?”
小满眸子里终于有了光亮,轻声道:“在船上的时候,我突然有种跟你相依为命的感觉,就像现在这样。”
确实如此,胡长庚到郴州没几天,就被调派去了广西宜山,向李玉堂将军重新编组的第10军报到,协助他重建功勋卓著的第10军。现在又剩下他们两个。
湘湘的逆反心理又上来作祟,狠狠啐他一口,“你这个倒霉鬼,我才不跟你相依为命!”
小满没有跟她斗嘴,将洗好的衣服清好一一晾在竹竿上,检查一下竹竿的三角支撑稳不稳当,看她一双手冻得通红,赶紧拿出毛巾擦干,敞开棉衣将她的手塞了进去。
“小满,我求求你,你不要走!”湘湘突然哽咽起来,小满低着头不敢出声,随军医院的老院长打着哈欠出来,乐呵呵道:“小满别老欺负妹妹,她昨天做了几台手术,实在太辛苦啦!”
“院长你偏心,我也辛苦!”小满梗着脖子叫道,“医院只有我一个打杂,您就不能多请几个人来帮忙么?”
“不让你忙得团团转,你又该到处乱跑!”湘湘撇撇嘴,从他怀里抽出手,不过当然不会干脆利落抽出来,末了还要在他胸膛戳一戳。
预料中和肌肉碰撞的感觉并没出现,她戳到的都是骨头,手指几乎折断,不禁叫嚣起来,“你倒是吃胖点呐,戳得我手痛!”
老院长见惯了两人的争斗,对她的蛮不讲理和他的忍让颇有几分好奇,扑哧笑出声来,“小满,我可以断定,你上辈子欠她的!”
终于有人做主,小满哀嚎得惊天动地,“就是就是,院长你要为我做主啊,湘湘老是看不起我!”
胖厨子被吵醒,冲出来准备骂人,看到老院长,脖子赶紧缩了回去,小满扯开嗓门叫道:“胖子,今天吃什么?”
胖厨子掐指一算,挠着头不说话,满面为难,医院不过十来人,伙食由他和小满一手操办,不过月中而已,伙食费已经寥寥无几,难不成月底要喝稀粥度日?
老院长看了看脸颊凹陷,满脸菜色的湘湘,再看看明显瘦了一圈的小满,笑容渐渐收敛。这些孩子身负血海深仇,精神压力和工作压力都大,本来就食不下咽,如果伙食还搞不好,岂不是要把小命断送在自己手里!
“不管怎样,吃饱饭要紧,钱的事我来想办法!”老院长强笑一声,慢慢踱出小院,看到两人打着土车过来,连忙喝道:“站住,别过来!”所有医生护士都住在这里,要是有个闪失怎么办!
“县长太太让我们送点吃的来!”一人将双手拢在嘴边高喊,欢快地摆手,“我们村长说了,以后你们的伙食由我们几个村子轮流包了,放心吧,今年收成好,大家都饿不着!”
大家面面相觑,都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感慨莫名。一路行来,只要说是抗日的军人,即使吃了败仗,百姓还是一样拥戴,坚持用家中最好的食物招待,甚至省出自己的口粮让他们带上,这种深情厚意,如何能回报偿还!
一听说有吃的,小满立刻蹦了起来,哦嚯哦嚯冲上去相迎,抱着最上面一袋子红薯扯着花鼓调鬼叫,“红薯妹妹啊,想死哥哥我也,我要蒸着你吃啊煮着你吃,煨着吃啊炒着吃,吃啊吃啊吃啊吃……”
喷喷香的红薯粥煮上,萝卜干刀豆洋姜等等美味的坛子菜盛上,大家的底气立刻足了,笑声歌声都在小院响起。湘湘难得吃了顿饱,脸上有了些许红润,加上被小满一直逗乐,眸中流光溢彩,医生护士们不免看得有些眼睛发直。
灶屋里,胖厨子往窗口一趴就不挪窝了,咧着嘴笑得春光明媚,小满纳闷地朝外看看,赫然看到湘湘在晨光里仰着脸轻笑,世上最美丽的景色莫过于此,愣了愣神,突然以猛虎下山之势飞扑而至,准备一顿好打。胖厨子练过两手,将他制住,贼笑道:“你妹妹真的嫁人了么,不会是你看我太胖,骗我的吧!”
“孩子都生了,难道还有假?”小满挣开束缚,趴在窗口看了看,抱着头拼命拉扯自己的头发,嘟嘟囔囔道:“那姓顾的混蛋怎么还没回来!老子受不了了!老子要杀回长沙去!杀回湘潭去!”
他们家的事情胖厨子也有所耳闻,不过他在外面闯荡多年,这种生离死别看得多了,并没怎么放在心上,安慰都懒得说上一句。乱世之中,热血男儿哪个不是被国仇家恨冲昏头脑,若有机会,断不会不想报仇!
没了念想,胖厨子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外面,不过一会工夫,湘湘已经没了笑脸,脸色煞白,朝外面疯狂跑去。
看来又出了什么变故,他猛地想起,有人送信来说他们老家被屠村,两人都病了好些天。他实在不忍心在那血淋淋的伤口抹上一把盐,从刚送来的腊鸡上割了条腿,丢到水里随意煮了煮,捞起来塞进那可怜的小子手里。
“哼哼,想收买我哦!”小满尾巴又翘上了天,挤眉弄眼道,“追我妹妹的人多着呢,我得看看你表现好不好!”
胖厨子又好气又好笑,将他一脚踹了出来。
好久没吃鸡特别是腊鸡,小满光闻到香味就流了几大碗口水,不过,想着湘湘也是好久没吃到,他很小心地撕了一点点肉放在嘴里含着过瘾,将鸡腿包好塞到怀里,得意洋洋地去献宝。
医院就是前面一排房子,因为年久失修,颇有些破败。相比之下,他们住的院子倒还能看,毕竟是县长大人亲自租的,不会差到哪里去。
从房子的优劣到路边小狗的美丑,再到刚刚经过的那个妹子羞答答的目光,小满一刻不停地想东想西,生怕有一秒的停顿,让某些事情乘虚而入。
医院里仍然一片宁静,台阶上七歪八扭躺着几个浑身狼狈不堪的兵,小满蹑手蹑脚走到护理室,探头一看,差点惊呼出声,那个头发蓬乱身上脏兮兮的家伙就是化成灰他都认得!
下一秒,某个念头削尖了脑袋冒出来:顾清明回来了,我终于可以走了!
他静静地在门口看了一会湘湘,一点一点回头,一寸一寸挪动脚步。
其实,只要把目光从那家伙身上稍一挪开,湘湘就能发现自家兄弟泪流满面的脸,能看到他用口型说出的话。
“再见,湘湘!”
“保重,我最宝贝的妹妹!”
此时此刻,湘湘一颗心都在久别重逢的爱人身上,捉着顾清明的手小心翼翼地处理各种各样的伤口,满面泪痕。顾清明脸倒还算干净,只是若非那炯炯有神的目光还在,丝毫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脸上的肉全没了,剩下一层暗沉沉的皮,紧紧附着在骨头之上,将脸上的轮廓勾勒得触目惊心。
难得遇到这种喜事,老院长一时兴起,又来展现自己的“高超”理发技术,一边咔嚓咔嚓一边笑道:“衡阳边上的几个县都在等你们,掩护的队伍随时候命,周师长和孙参谋长十月初就跑了,方军长十月底被救出来……不过,真没想到,你自己都能逃出来,果然是当年常德的铁血英雄!”
湘湘茫茫然抬起头,老院长狡黠一笑,“你不说,并不代表你哥哥不会说。说真的,大家对你夫婿都十分钦佩,自愧弗如,不然早就有人来追求你啦!”
顾清明为之气结,目光更显灼热,生生将湘湘的泪水逼退,染了满面嫣红。
老院长东扯西扯,想让他好好讲讲逃跑的经过,只是无论他如何诱导,顾清明一个劲和湘湘眉来眼去,嘴上像装了铁锁,顿觉无趣,恹恹地走了,临走时还好心地将门带上,在门口停驻片刻,笑容一瞬间消失无踪,不知在压抑什么,浑身微微颤抖。
处理完伤口,湘湘拿出剪刀,蹲在他身边无比用心地给他剪手指甲,顾清明胸膛起伏不定,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激情奋力压下,用哄婴孩般的轻柔声音道:“夫人,你好不好?”
湘湘泪落如雨,咬了咬下唇,无法撑住自己的身体,扑通跪了下去,小心翼翼地剪开他已经破得不成样子的布鞋。
“鞋子是老乡给的,可惜了!”他准备制止她,被她温柔而坚定地推开,轻轻叹息,“夫人,辛苦你了!”
脓血的味道扑面而来,令人作呕,湘湘刚刚吃得太饱,一下子胃里上下翻腾,踉跄着扑了出去,抱着柱子吐得一干二净。军部的勤务小兵正好提着一桶热水赶来,惊叫道:“长官,别动!”
两个男医生凑过来看了一眼,交换一个眼色,朝顾清明比出大拇指。顾清明腰杆一挺,带着淡淡的笑欣然接受他们的夸赞。
包扎好,顾清明指了指两只大粽子脚,唉声叹气道:“我瘸了,怎么办呢!”
湘湘终于从某种情绪中抽身,满心都是重逢的惊喜,眉梢眼角一片春意盎然,艰难地板着脸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勤务小兵仍然稚气未脱,蹲在一旁托着腮看完好戏,嘿嘿笑道:“夫人,长官孤身逃出衡阳,靠两条腿走到这里,已经很辛苦了,你千万别跟他生气!”
湘湘忍俊不禁,脑海里闪现另外一张同样稚气未脱的脸,笑容难以为继,迟疑着问道:“那个……小穆……”
“牺牲了!”顾清明拳头骤然握紧,咬牙切齿道,“他不是死在日本鬼子手里,却被美国人的飞机炸死了!都是一群混蛋!”
“别这样,你们投降了……”湘湘下意识想安抚他,未料到刚一开口,顾清明勃然大怒,“谁投降!你他妈的才投降!我们是停战!停战!懂不懂!”
没想到第一次被他恶语辱骂竟是在重逢之际,湘湘愣在当场,勤务小兵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边跑边频频回头,顾清明不顾脚上的伤,一脚踢翻水桶,喝道:“你跑什么跑!站住!”
小兵人小胆子更小,头也不回地逃命去了,顾清明哭笑不得,看她那目瞪口呆的傻样子,找回某种熟悉的记忆,伸手想摸摸她脸颊,瓮声瓮气道:“这事以后不准提!你又不懂!”
“你混蛋!”湘湘打开他的手,捂着脸冲了出去。
受了委屈,湘湘自然第一个要找小满诉苦。冲出医院,她在门口小路差点撞到老院长,顾不得跟他嘻嘻哈哈,一口气冲回小院,抻直了脖子高喊,“小满,出来!”
要是平时,小满一定人未出现声先至,乐呵呵地回应,这一次她连叫了几遍都没人回答,不觉有些懊恼。不过,没人安慰,哭也没啥意思,她悻悻然抹了抹脸,发现脸上被泪水冲洗太多遍,干得发痛,绕过晾着的衣服,准备去房间搽点雪花膏。
房门虚掩着,看起来又像是小满准备引诱她进去吓唬人,湘湘一把火烧到头顶,一脚踹了过去。
长庚猜到顾老先生使的绊子,再不肯接受顾家的好意,医院地方狭小,他们一家人只分到这么一小间。长途跋涉之后,她到郴州时几乎奄奄一息,小满和长庚将唯一的床让给她,两人找来门板打地铺,没日没夜地守着她,终于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出来。
都是一家人,自然不用谢,送走小叔,小满最先恢复了活蹦乱跳的本性,常常挑起战争,她干脆如他的意,和他再度交手,如同在家里一样。
踹开门,湘湘摆出干架的模样,双手叉腰堵在门口,大吼一声,“小满崽子,出来受死!”
小小的房间一目了然,两人享福惯了,不太会做家事,花布隔开的两块领地上,架子床上仍然是狗窝,另外一个用凳子和门板搭起的床上却空空如也,以前堆在床上保暖的衣服全都不见踪影。
湘湘立刻醒悟过来,一拳将摇摇晃晃的门打到一边,从衣服底下钻过去时,带得竹竿掉落,衣服掉了满地。
“别追了,他早就走了!”胖厨子堵在门口,将一个纸包塞到她手里,她用颤抖的手打开,看到一个撕了一小块的腊鸡腿,知道又是那家伙从口里省出来的,不知哪里来的火气,将鸡腿砸到胖厨子身上,大吼道:“我不要他假惺惺!家里的人都死光了!都死光了!他回去做什么!”
她试图绕开胖厨子,只是一贯好说话的人今天铁了心拦在她面前,她无法突破他的防线,急得脑子里乱了套,挥舞着拳头扑了上去,大骂,“走开!走开!好狗不挡道!”
胖厨子可没小满那么好的脾气,将她手腕一扣,顺势掀翻在地,双手抱在胸前,居高临下看着她,冷笑道:“大小姐,小满说得没错,你确实不太懂事。你们家的人都死在日本人手里,要是他只想着躲在这里当缩头乌龟,才真正会让人看不起!”
是啊,她怎么忘了,这就是胡家的男人,这就是湖南的男人。湘湘突然平静下来,胸膛变得空空荡荡。
她一直以为,她是亲人们心中的宝,他们永远不会抛弃她。姐姐没有了,还有奶奶,奶奶没有了,还有最疼她的爸爸姆妈,爸爸妈妈没了,还可以在大表哥粗壮的膀子上吊秋千,还有细妹妹秀秀……要是都没了,她唯一的兄弟小满,最亲最亲的小满,总不能让她一个人孤零零活下去……
世事难料,他们竟然都抛下她,连小满也不肯为她留下。没有了亲人,她被顾家欺负的时候找谁诉苦,又该去投奔谁?
顾清明的怒吼犹在耳际,她低头看着腕上的淤血,凄然一笑。没有了亲人,也没人会包容自己的任性和无心的错误,没有了亲人,她根本什么都不是!
她伸出手捡起鸡腿,用纸包好放进衣兜,从地上一点点撑起来,对胖厨子冷冷道:“不是男人才知道报仇,女人也会!”
既然这样,那就全家团聚吧!她见过太多死人,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眼睁睁看着亲人一个个离自己远走,从民国二十七年长沙大火到现在,不过短短六年,热热闹闹的胡家完了,她也仿佛把一辈子过完。
“你哥让你乖乖跟你男人走!”见她飞快地收拾东西出来,胖厨子气得跳脚,“你也太胡闹了!医院是你说走就走的地方么,那么多伤病员怎么办?”
“我没来的时候不也挺好?”能气到他,湘湘暗暗出了口冤枉气,朝他挥舞着小拳头,恶狠狠道,“你敢拦我试试,小心我说你对我意图不轨!”
“如果我拦呢?”门口传来顾清明的声音,湘湘正在气头上,冷笑道:“顾清明,我跟你没关系,别对我指手画脚,呼来喝去!”
顾清明拖着两只大大的草鞋,一瘸一拐走进来,像踩在两条小船上,看起来颇为滑稽,胖厨子在他脚上盯了一会,不知不觉站直了身体,敬意油然而生。
顾清明扶着门站定,一字一顿道:“我跟你没关系,那念亲呢?”
丢下吃奶的孩子一直是湘湘的心结,长庚和小满都不敢提,她就当没生过这个孩子。被戳中心事,她嗫嚅半天,低着头说不出话来,泪珠大颗大颗往下掉,顾清明见好就收,柔声道:“跟我回家吧,念亲在等你!”
“我家没了……”想到这个,湘湘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手里的箱子哐当落地,捂着嘴嚎啕痛哭,顾清明刚刚已经从老院长那里听说一切,克制着嚎啕和怒吼的冲动,一步一挪走到她面前,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咬着牙许下诺言,“你还有我!”
两人絮絮低语一阵,胖厨子已经做好了两个菜,热情地招呼他们吃饭。顾清明正好饥肠辘辘,也不跟他客气,就着温煦的阳光坐在院子里开动,湘湘将鸡腿过了道水,搬了条小凳子坐在他脚边,双手抱着鸡腿慢慢地啃,从那木然的神情来看,那根本不是鸡腿,而是石头,从那极其珍惜的模样来看,那又变成了天上有世间无的珍馐佳肴。
胖厨子看得难受,拿出珍藏多日的酒和三个杯子,给她倒了满杯,淡淡道:“小满一直想喝,不过他酒量不好,我一直不让,他自己也怕醉后失态,不敢喝。今天他走得匆忙,这杯酒你代他喝了,算我给他饯行!”
听到最后一句,顾清明把伸出去挡酒的手收了回来,深深看着她的眼睛。她垂下眼帘,避开他灼人的目光,抿了抿嘴,毫不犹豫地将酒灌进喉咙,一股灼烧感从口腔一直延伸到胃部,又迅速遍布全身,脉管里的血液渐渐沸腾,又尽数逼到胸腔,让人胸口胀痛得难以自抑,恨不得大哭一场,大吼数声。
饯行的酒,自然是好酒!如果她也是男人,一定比小满还要厉害,早就杀了陈楚那个畜生,杀了全长沙全湘潭乃至全中国的鬼子,为所有枉死的亲人报仇雪恨!
难怪那么多男人喜欢喝酒,也难怪小满不敢喝。湘湘捧着杯子仰天大笑几声,直直倒下,正落在一个温暖的怀中。
随同方先觉下了飞机,湘湘一眼就看到顾老先生手里包裹得红彤彤的婴儿,捂着嘴将惊叫堵了回去,朝那方狂奔。
顾清明和方先觉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色,方先觉怔怔看着她的背影,欲言又止,黯然垂下眼帘,顾清明随着他的目光看去,鼻子一酸,轻声道:“家父特意请了长沙厨子,有空来家里吃饭吧!”
方先觉似乎许久才把飘远的意识收回,轻轻摇头,苦笑道:“不瞒你说,其实我不喜欢吃湘菜,实在太辣。在长沙的时候你夫人的奶奶应该看出来,每次做菜都要做些清淡的汤菜,而且端到我面前的必定是加工过的,虽然看起来红彤彤的,真正吃到嘴里却不辣。”他再次追随湘湘的背影而去,看到她已经抱着孩子低低呜咽,慨然长叹,“在湖南打了这么多年仗,我却到现在才懂得湖南人,实在太遗憾,好好待你夫人吧,她真的不容易!”
话一说完,他也没有道别,径直上了接他的专车,绝尘而去。良久,顾清明犹如从一场大梦中惊醒,缓缓抬起手挥了挥,轻声道:“保重!”
湘湘满脸笑容,抱着孩子凑到他面前,将孩子的脸扒拉出来给他看。他想接过去,却不知从何入手,伸着双手比划两下,有些手足无措。湘湘大笑连连,将孩子囫囵塞进他怀里,以行家的架势手把手指点,“喏,兜住屁股,行啦!”
“念亲……”他迟疑着唤了一声,才发觉声音有些颤抖,心中酸痛难耐,将孩子抱紧了一些,喃喃道,“念亲,记得你妈妈是在这么艰难的时候把你生下来,记得湖南的亲人,特别要记得守护你的小满舅舅,记得……”
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将他的嘴封住,两人四目相对,他轻柔叹息,腾出一只手将她揽进怀中。
念亲一双酷似小满和湘湘的大眼睛在两人脸上看来看去,竟然毫无生疏感,挥舞着小手咯咯直笑。顾清明满脸疑惑,在小家伙和湘湘之间比较一阵,突然恍然大悟,发出懊恼的哀鸣,“怎么会像小满那混小子,为什么不像我呢!”
“像你有什么好,从小到大让人操心!”顾老先生还想摆摆架子,终于掩饰不住心中的欢喜,笑吟吟过来凑热闹。顾清明将孩子交到他手里,和他拥了拥,哽咽道:“父亲,让您担心了!对不起!”
顾老先生猛一低头,将一大颗泪落在包裹孩子的小棉被上,颤声道:“回来就好!辛苦了!”
他把孩子送到湘湘手里,索性豁出老脸不要,正色道:“你也辛苦了,以后别这么冲动,一家人好好在一起,我日子也不多了,让我安安心心过完这最后一段吧!算我求求你们!”说到最后,他已泣不成声,顾清明打一次仗他就如同死过一回,这次从衡阳开战到陷落被俘,他足足担心了半年,那是多少个不眠之夜,多少个噩梦组成的时光,如果再来一次,他宁肯先他们一步而去,省得活在世上备受煎熬。
第一次看到父亲的泪水,顾清明惊得说不出话来,随着湘湘一起跪倒,黯然应下。
回到家,顾老先生打发两人去收拾收拾,将自己关进书房,应付即将到来的挑战。
将孩子塞给奶妈,湘湘跟在顾清明身后进了房间,房间很暗,两人并不急着开灯,在门后的最黑暗处紧紧相拥。
休养了一段时日,两人都恢复了身型,不会像重逢时那样骨头撞骨头,两人似乎同时想到一个问题,幽幽的目光相遇纠缠,深情款款。
想到不得不面对的某些现实,湘湘再也忍不住了,战战兢兢道:“你还要打仗吗?”
“不打了!”顾清明附耳道,“我们在衡阳城里守了四十多天,弹尽粮绝,却怎样也等不到援军的时候,我就不想打了!”
湘湘终于知道自己当初那句话多么伤人,心中更加忐忑,顾清明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强笑道:“死者已矣,活下来的第10军官兵都必须先过自己这关。那天是我的错,你别怕,你不是说过吗,我们是平等的,我要是有什么不对直接骂人就是,千万别打其他主意,好吗?”
湘湘没想到自己的话他还记得一清二楚,满心感动,踮着脚尖去捕捉他的唇。他到郴州后,虽然住进了官邸,可来访的人络绎不绝,两人的心情都不好,沟通寥寥,她一颗心七上八下,始终没有落到实处。
毕竟是患难夫妻,他一句话就为她卸下所有包袱,她怎么能不倾力回报!
他微微一怔,接受了她的讨好,克制着心头的翻涌,用力捧着她的脸,近乎疯狂地吻了下去。
门外响起一声咳嗽,老管家高声道:“少爷,老爷让你去书房!”
他犹若未闻,吻得更加如痴如醉,倒是湘湘怕公公生气,拼命将他推开,他苦笑着揉揉她的脸,蜗牛一般慢吞吞踱了出去。
果然如他所料,一进门,顾老先生就摆出咄咄逼人的架势,冷冷道:“这次到底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告诉我,我好做打算!”
他软软靠在门上,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默默无语。顾老先生也不催促,将瘦骨嶙峋的身体塞进藤椅,定定地看着书桌上一方砚台,好似在做什么重大研究。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清明终于开口,瓮声瓮气道:“父亲,我没有后悔!”
顾老先生将目光从砚台上挪开,只匆匆扫了他一眼,飞快地落在书桌上的镜框上,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会变成这般凄惨的模样,那些话再也问不下去,撑着桌面起身,正色道:“你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就不希望你后悔!”
“光凭一个军几个军的拼死抵抗,这仗根本没法打,父亲,您明白么?”
顾老先生不知想到什么,双手在袖子里紧握成拳,浑身悄然发抖,咬牙切齿道:“大战在即,他们敢欺上瞒下,对第10军处处掣肘;大敌当前,他们敢坐视不救,沽名钓誉;城陷之后,他们敢落井下石,推诿责任。你放心,要是蒋某人问罪,我一定问个清楚,这种仗他要我的儿子怎么打?”
顾清明显然没有料到一贯韬光养晦的父亲言辞会如此激烈,背脊下意识挺了挺,黯然道:“父亲,不必如此,是非自有公论,我就不信他能毙了我们!”
顾老先生似受到极大惊吓,眼睛一瞪,拍案怒喝道:“闭嘴!以后乖乖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
“正合我意!”顾清明仰头大笑,转身就走。
“日军已经打到贵州,有人准备放弃重庆,你作何打算?”
“你不是让我乖乖待在家里嘛,何必问我!”顾清明眼睛几乎喷出火来,走得更快。
“站住!”背后传来一声断喝,他脚步一顿,听到一个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你父亲一直以你为豪?”
他重重嗯了一声,大步流星走出来,径直回到房间,近乎疯狂地扑向正在床上跟孩子玩耍的湘湘,紧紧将她抱在怀里,仿佛放下了千斤重担,浑身轻飘飘的,仿佛要飞起来,泪水夺眶而出。看到念亲被惊吓得目瞪口呆的小模样,他又扑哧笑出声来,拎着小家伙衣领塞到两人中间,在两人脸上亲来亲去,宣泄郁积心内多日的各种情感。
湘湘身体一僵,又很快放松,由着他闹过一阵,搂着他的脖子柔声道:“我们再生一个吧?”他刚要热烈应对,念亲仿佛感觉到夺宠的危险,嘴巴一瘪,哭声震天。
顾清明这才知道小孩子的杀伤力,被他吵得脑袋几欲炸裂,见湘湘也哄不住,一下子蹦了起来,双手往念亲腋下一叉,从她怀里抢走了人,夺路狂奔。湘湘哭笑不得,一边追一边喊他放下,他有心逗她开心,举着孩子跑得更快,在花园里绕来绕去跟她捉迷藏,念亲似乎很喜欢这种游戏,大笑不止。
大家都惊动了,齐齐过来看热闹,还是老管家看她累得气喘吁吁,将念亲接过来交给奶妈。顾清明接过仆妇倒的热茶,一边吹冷一边送到她面前,嘿嘿笑道:“咦,脸色好看多了呢!我说夫人,赶紧养好身体,顾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双胞胎就靠你了!”
湘湘挥舞着拳头作势捶他,他不退反进,就势将杯子送到她唇边,湘湘脸红得几乎滴出血来,轻轻抿了一口,他手一收,咕咚咕咚喝完,哈哈大笑。
“《大公报》的王芸生来访!”这时,门房送来一张名片,顾清明接过名片看了看,又塞给老管家让他给顾老先生,拖着湘湘的手就走,经过杨秘书的时候,脚步一顿,淡淡道:“我带夫人出去有点事,要是跟我有关,你就说我只有一句话,‘败军之将不可言勇,负国之臣不可言忠’,随便他怎么写,我没有意见。”
杨秘书慌忙应下,急急奔去书房跟顾老先生商量,湘湘的手紧了紧,轻声道:“王先生是非常正直的人,写的东西很有见地。”
顾清明眉头一拧,掐着她脖子往后走,柔声道:“我也喜欢看他写的东西,怎会不知,他是真正为抗战着急,忧国忧民之人。可是你要知道,在父亲和你眼里,只要我活着,我做什么都是对的,而在某些人眼中,我就是喘口气也是错的!”
杨秘书很快去而复返,将两人引到后院,笑道:“刚刚顾老说了,长沙来了消息,小满舅爷已经到了长沙,跟小平安会合后在你家原址附近搭了个棚屋子住着,做点小买卖,日子过得不错。”
不说还好,湘湘脸色突然变得煞白,眸中似有无数碎片,顾清明意味深长地斜了杨秘书一眼,当机立断,也不想去逗念亲了,拥住她就往后门走。
顾清明原本只是想带她在附近随便走走,刚一出门,杨秘书开着轿车正停在两人面前,顾清明冷哼一声,将车门拉开和她一起坐进去,湘湘醒悟过来,悄声道:“别这样,父亲总是为我们着想。”
顾清明在心中轻叹,将她的小手温柔地包在手掌,对杨秘书似笑非笑道:“我也算壮志未酬,你今天想怎么说服我离开?”
看来今天的任务会很好地完成,杨秘书由衷微笑,正色道:“其一,重庆经过多次轰炸,已经破败不堪;其二,重庆人心惶惶,达官贵人逃得差不多了;其三,夫人从衡阳回来,几乎没过上一天安心日子,需要长期静养,调理身体。”他顿了顿,沉下脸来,竭力轻声道,“医生似乎说过,夫人短期内不宜再受孕,否则有生命危险。”
湘湘自恃懂得医学知识,熟知自己身体状况,只当他在吓唬人,将顾清明的手捧起来,轻轻用脸颊蹭了蹭,给予无言的安慰。顾清明好不容易克制那心惊肉跳的感觉,却根本不敢再看她微笑的容颜,他在前方杀敌报国,她何尝不是同样在鬼门关上走了几遭,短短一年间,她失去了那么多亲人,心力交瘁,身体如何会好!
杨秘书自认此番话说得十分漂亮,连忙岔开话题,笑道:“少爷不必担心,有王芸生这些耍笔杆子的在,衡阳之事很快就会被压下去。我还记得他在八月四日的社评里盛赞过你们,说你们以必死决心,作浴血战斗,抗住了敌人的凶锋,昂扬了国军的士气,安定了全国的人心,更坚定了上下一致的信念。这话流传盛广,你们肯定也看过……”
“别说了!”湘湘温柔地笑,一字一顿道,“现在说这个没有意义,他们打仗并不只是让人们赞扬。”
杨秘书这才发觉自己得意忘形,立刻噤声,换上无比肃穆的表情,真恨不得将嘴巴贴上封条。好在顾清明并未发作,只死死盯着虎口的枪茧,眸中一片赤红。
回来时,顾老先生正在客厅等候,听到两人说话声,竟满面喜色地起身相迎,顾清明慌忙疾走两步,将他搀上沙发坐下,苦笑道:“父亲,上头将我们安排好了么?”
“安排好了,肯定比你想象的还要好!”顾老先生哈哈大笑,“第一,我没想到蒋委员长如此重视你们,不但设宴招待,还有青天白日勋章和慰劳金;第二,我也没想到舆论界对你们这么厚爱,王先生说社评的题目都想好了,名为《向方先觉军长欢呼》,希望有空能和你们好好谈谈,表达了他对衡阳守军的敬意。”
“既不成功,也未成仁,父亲,你觉得我有脸接受这份‘厚爱’,去陪你们玩这种无聊的猴把戏吗?”顾清明冷笑连连,转头就走。
顾老先生的笑容僵在脸,用颤抖的手指住他,气得说不出话来。湘湘满心不忍,轻轻拉住他的衣袖,怔怔道:“清明,父亲将你送到美国,不是要你学‘不成功便成仁’!”
顾清明深吸一口气,淡淡一笑道:“湘湘,我再说一遍,你女人家不懂这些,我不想跟你吵架,以后我的事情你别管!”
湘湘也是火爆脾气,将手一甩,冷笑道:“你们敢打、敢降、敢逃,就不敢面对失败,重新再来么!上头既已不再追究,还辛辛苦苦送来梯子给你下,你要是不敢接受,当初何必千辛万苦逃回来?你要是死在衡阳倒好了,我把你尸骨带回老家,我们夫妻很快就会和亲人团聚,不也十分完美?”
顾老先生背脊一阵发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什么话都不想说,拄着拐杖慢慢往书房走,走不到三步,后面伸来一双有力的手臂,将他牢牢扶住,他身形微微一晃,突然老泪纵横。
顾清明垂下眼帘,哽咽道:“父亲,对不起!”
顾老先生摇摇头,当着他的面将书房门关上,顾清明在门口停了三秒,回头和湘湘遥遥对望,见她仍然像只好斗的小兽,胸膛高挺,下巴扬出优美而桀骜的弧度,突然想起初见时她娇俏的模样,没来由地心头一阵抽疼,恍然间,和她已经过了一生。
九
长沙大火之后,又屡次经历战火,等于在疮口捅上一刀,真正惨不忍睹。市民无力也无心重建,便就地取材,或者把废墟简单修缮居住,或者搭起简陋的棚屋,聊以存身立命。
民国三十四年元月一号清晨,长沙仍然一如既往地宁静,女人们纷纷出门,不顾刺骨的寒冷,在街边打水洗衣服,压低声音交换各自的最新消息,这无望的时刻,自然只有大大小小的胜利才能让大家添上些许笑容。
八角亭在几年前的大火里毁得十分严重,除了几个铺子勉力修缮维持,棚屋已连成了片,一片惨淡光景。听到外面的吵闹,小满从一个低矮的小棚屋里探出头来,不知嘟哝了句什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鼻涕眼泪横流。蹲在外面炉子前煮饭的毛毛撇撇嘴,从烟摊里翻出一支“岳麓”,就着火点燃随手塞进棚屋。
“这烟是乡下人抽的,我要抽‘曼丽’!”也许是外面太冷,小满缩头缩脑钻出来,冲他嘻嘻直笑。
毛毛气不打一处来,从烟摊抓起几包砸了过去,小满咬牙切齿朝他挥了挥拳头,蔫头蔫脑坐下来抽了两口,还是觉得抽起来没味道,准备掐灭扔掉,看他横眉怒目看着,赶紧将烟掐熄珍而重之收进一个梳妆盒里。
正在毛毛的眼刀子下硬着头皮优哉游哉洗漱,卖油饼的小姑娘气喘吁吁跑来,将两个热乎乎的油饼塞到他手里,羞红了脸叫了声“小满哥趁热吃”,又一溜烟跑没了影子。等他回过神来,油饼已经落到毛毛手里,只见小家伙一手拿着一个,以野兽撕咬猎物的架势左右开弓。
小满哭笑不得,拍拍那单薄的肩膀,轻声道:“别生气啦,舅舅今天动手行不?”
毛毛浑身一震,将两个油饼高高举起送到他嘴边,因为消瘦而显得愈发深幽的眼睛拼命地眨。
小满扑哧笑出声来,大大地咬了两口,囫囵不清道:“你以为就你聪明,就你着急,秀秀是我胡小满的媳妇呢!”
毛毛眼睛立刻红了,咬着唇说不出话来,小满就着他的手一口气将油饼吃得只剩下他拿的那小块,终于良心发现,握着他细细的手腕将油饼塞到他嘴里,哈哈大笑。
毛毛拿这没个正经的舅舅一点办法也没有,一边吃一边掉泪,小满用力抱抱他,附耳道:“别跟着我啦,跟着苏铁吃香的喝辣的多好!”
毛毛似乎感受到什么危险,张开双臂抱住他,小满嘴角勾了勾,却再也挤不出笑容,怅然轻叹道:“你应当知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说实话,我已经豁出去了,你跟着我,我很为难。”
毛毛蹭干净脸,仰着头痴痴看着他,希望他能改变主意,然而,小满眉头一皱,近乎粗暴地将他拽开,他扑倒在地又抱住他的腿,似抱住最后一根救命的浮木,咬着唇发出压抑的呜咽声。
小满在心中长叹一声,回头厉声道:“薛平安,起来!”
被他的气势吓到,毛毛不敢吱声,一边擦脸一边摇摇晃晃起身,低垂着头等他骂。
“你道理懂得多,不用我多说了吧,等打跑了鬼子,记得来找我,给我带孩子!”
毛毛习惯性地撇嘴,稀里糊涂点点头,不敢再纠缠,等他抬起头来,小满已经不见踪影,而烟摊里的好烟全被他搜刮走了。
毛毛提着行李卷来到苏铁的住处时,苏铁刚刚回来,显然忙了一晚上,眼中血丝遍布,脸色苍白。见到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苏铁并没有一丝诧异,将行李卷接过去扔了,用力掐着他后颈将他推到面前,肃容道:“想不想学医?”
他点点头,又迅速摇摇头,学医能济世救人,固然是他的理想,但现如今最大的问题不在济世救人,而在杀敌报仇。在长沙晃荡了这么久,他总有无所适从之感,一直痛恨自己为何不能快些长大。而苏铁一门心思让他读书,好不容易等到舅舅回来,舅舅又嫌弃他,一心将他踢给苏铁,实在令人沮丧。
见他不吭声,苏铁也不催促,自顾自倒了杯冷茶喝了,双手抱胸站在窗口发了会呆,从衣箱里拿出一块极其普通的蓝花布包袱皮,随手扔在床上,将毛毛的脸硬生生挪过来看那包袱皮,狡黠一笑,在他头顶拍了一记,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换上白大褂,戴上口罩,苏铁眼睛红得更加诡异,目光更加森冷,一起工作的护士似乎感觉出什么,纷纷避开他的目光,闷头做事。
等待的时光变得无比漫长,所幸还是等来了。不出半小时,喧闹声在简陋的医院门口响起,几个鬼子兵将两个昏迷不醒的男子抬进医院,骂骂咧咧轰走闲杂人等。懂日语的老护士长看了看,一边召唤人准备手术,一边跟领头一人交涉,那人满脸不耐烦的样子,挥挥手让她赶快滚蛋。
老护士长稍事准备,亲自来给苏铁打下手,其中那壮汉眼睛暴突,显然是在极度恐惧中死去,而昏迷那个还剩下一口气,若不抢救怕是来不及了,老护士长将那壮汉眼睛合上,压低声音道:“你等的就是他们?”
苏铁浑身一震,恶狠狠看了她一眼,似乎马上就要扑上来杀人,老护士长毫不在意,将那人的嘴封上,抄起手术刀戳在那人手掌。
那人身体颤了颤,终于醒转,看到一双血红的眼睛,眼珠子差点瞪掉下来。此时此刻,将他千刀万剐也难解苏铁心头之恨,只是时间紧迫,苏铁抄起手术刀,终于将无数个梦中才有的情景变成现实,将手术刀插在他心窝里,就势划开一道,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早该死了!”
陈楚睁开眼睛,两行泪流了下来,以难以察觉的幅度挣了挣,很快歪了头不动了。苏铁将手术刀拔出,牙齿磨得嘎吱直响,准备多补上几刀,老护士长慌忙抓住他的手腕,将他推到一边准备自行处理,苏铁平静下来,将这个手术坚持做完,唤人报信。
鬼子兵也没指望救活,叽里呱啦一阵,领头那人看了看尸体,见确实做过手术,在苏铁脸上冷冷扫了一眼,紧蹙眉头走了。
“保重!”苏铁随即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医院,恍惚间似乎听到有人说话,斜眼看向老护士,却发现她正埋头做事,并没有说什么。
日军占了长沙以来,汉奸走在街上经常被小孩子丢石头,或者被人围起来打,如此有计划的阻击倒是头一遭,鬼子兵颇为伤脑筋,维持会上下也有兔死狐悲之意,派出许多小队在街头巷尾搜查,苏铁冷眼看着这些人叫嚣,飞快地闪进租住的小屋。
果然如他所料,聪明过人的毛毛已经打好包袱,甚至背在身上等候。两人打个照面,苏铁嘴角一勾,小家伙已经扑了上来,激动得浑身颤抖,满面泪痕。
苏铁将他抱了起来,这才发现,不过几个月工夫,他已经成了一把骨头,在心里叹了又叹,将冰冷的手伸进他棉袄里,见他悄然抖了抖,丝毫没有推拒之意,胸口似堵了什么东西,涩涩道:“要不要跟我走?”
报了仇,小满只会更加疯狂,毛毛别无选择,将他的脖子抱得更紧,脑海中掠过似曾相识的画面,他抱住一个香喷喷的阿姨,开始了有饭吃有衣穿有人关心的幸福生活。他不敢再想下去,将一行泪灌入苏铁的衣领。
入夜,白塘村再度热闹起来,迎来了一批又一批客人。躲躲藏藏走了一天,毛毛已经在苏铁背上沉沉睡去,听到急促的狗吠,猛然惊醒,眼前赫然是熟悉到深入骨髓的画面,顿时呆若木鸡。
苏铁将他放下来,在他头上狠狠拍了一记,毛毛终于清醒过来,嗫嚅道:“你不是要走?”
苏铁这才明白他为何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哭笑不得,又有小小的得意,再聪明的人也有判断失误的时候,以后正好可以嘲笑他。
“毛毛!”听到熟悉的叫声,薛平安来不及跟苏铁理论,拔腿就跑,和小伙伴秋宝抱作一团,一会哭一会笑,简直成了两个小疯子。苏铁越过两人,和迎面而来的小满紧紧拥了拥,一前一后朝山上走去,身后跟着两个小花脸。
不过一年工夫,山间添了望不到头的坟墓,最大的一个合葬墓就在胡大爷的边上,一个巨大的墓碑上,密密麻麻刻着二十来个名字。
薛平安满脸震惊,就着清朗的月光凑到近前一个个名字看去,硬生生憋住惊呼声,扑通跪了下来。
“毛毛,男人流血不流泪!我们会找回来的!”秋宝大人一般拍拍他肩膀,在他身边跪下来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响头,一眼就看到自己和毛毛的名字,自己倒忍不住了,抱着他哀哀低泣。
一个温暖的怀抱将两人收入其中,薛平安看到那女子的面容,抱着她哇哇大哭,一遍遍叫着“小姨”。秀秀也不厌烦,将他一次次抱紧,一遍遍地应,水迹交错中,她那颧骨高耸的脸更显骇人。
小满听不下去了,将两个小子拎了开来,哼哼唧唧道:“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们哭个鬼!”
秀秀猛地低下头,默不作声,小满要去拉她,被她悄然避过,小满哭丧着脸叫道:“爹爹奶奶,爸爸妈妈,姐姐姐夫,你们自己看看,秀秀不跟我拜堂,你们要跟我做主啊!”
毛毛这才发觉两人都换上了红衣服,墓地周围的树上也扎了不少红绸带,确实是要成亲的架势,只是怎么看怎么令人恐慌。
树林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一阵紧过一阵,胡小秋最先冒出头来,满面肃容,朝苏铁高高抱拳。苏铁并不作回应,慢慢走到胡长宁的墓前,直直跪了下去,喃喃低语。
朱沛第二个冒出来,热热闹闹地打招呼,“小满,秀秀,恭喜恭喜!毛毛回来啦,真好真好!”
村里的人乃至邻村的人一个个冒出来,墓地很快就站得满满当当,被救后一直沉默不语的秀秀突然扬起头来,朗声道:“小满,今天当着大家的面你说句实话,你真心想娶我么?”
此话一出,互相问候的众人都安静下来,小满脸色一沉,一字一顿道:“秀秀,你难道忘了我走的时候说的话?”他像个真正欢天喜地的新郎,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你要忘了,我再说一遍也行。秀秀,嫁给我吧,以后我保证不搭理别的女人,一心一意对你好!”
“小姨!”毛毛生怕事情有变,急吼吼道,“街上好多漂亮姑娘喜欢舅舅呢,卖油饼的姑娘天天送油饼给我们吃,我都吃腻了!”
大家哄然大笑,终于有了喜庆的气氛,秀秀瞪他一眼,咬着牙冲小满高声道:“那好,我得说清楚一件事,陈楚那畜生没能近我的身,你信不信?”
“信!”小满以从未有过的严肃语气道,“你活着,我热热闹闹娶你进门!你死了,我照样把你的牌位迎进胡家的祠堂!”
迎着月光,秀秀再次仰起脸,让大家清清楚楚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只不过她脸上水光太过明亮,人们看不到欢喜,视线已经模糊。
胡小秋一声令下,两个女人为她盖上红盖头,搀着她送到小满面前。小满无比郑重地牵住她的手,摸到满手深深浅浅的伤痕,心头一阵巨恸,小心翼翼地牵着来到胡家太爷坟前,从他开始一个个拜过去。
这是他能给秀秀的最好婚礼,活着和死去的亲人都会明白他的心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不仅仅是他们和秀秀的心愿,也是他的,只不过在年少轻狂的时候,他一直懵懂不知,伤人害己,以致错过了一场最热闹的婚礼,错过了那么多亲人的祝福。
“大爷大奶奶,恭喜!”胡小秋脚一软,重重扑倒在地,也许因为连日疲累,再也无力起身,将额头抵在地面,身体微微颤抖。
随后,众人一个接一个跪倒,为了各自的亲人,为了某些刻在骨髓里一触即发的情绪,也为了这场特别的婚礼,都自顾自默默地磕头,跟小满和秀秀一样。
最后拜过最大的合葬墓,小满将秀秀牵到中间,深深吸了口气,用颤抖的手揭开红盖头。在众人的欢呼和祝福声中,压抑了几个月的痛终于喷薄而出,汇成巨大的洪流将他席卷,他将红盖头绞在手心,拥着她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十
“毛毛,腊八节为什么要喝腊八粥?”听到小满的问题,一向百事皆通有问必答的毛毛傻眼了,抱着一碗香喷喷的八宝粥眼睛滴溜溜看向苏铁,递出求救的信息,苏铁翻翻白眼,埋头研究粥里的配料,根本当他是空气。
“不知道就说不知道,有什么丢人的!”小满笑眯眯摸摸他的头,蹲在锅子边捞来捞去,挑选自己喜欢的核桃仁和莲子,秀秀被他气得肚痛,劈头夺过勺子,给秋宝添了满满一碗。
秋宝看小满的脸垮了下来,活像被欺负的孩子,非常好心地挑了两颗莲子出来放在他碗里。胡小秋扑哧笑出声来,一脚将小满踢开,冲秀秀轻声道:“山肚子里头藏了不少好东西,一会你跟我去认认路。鬼子要打,年也是要过的。”
小满斜他一眼,将碗往桌上一丢,大声道:“不吃了!”
大家对他的别扭劲习以为常,各自忙活,秀秀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捞了一碗莲子比较多的塞到他手里,小满如得胜回朝的将军,重重笑了两声,慢慢打量一圈,让所有人都注意自己受到的重视,这才开动。
毛毛两眼一翻,悄声说出两个字,“幼稚!”
小满浑身一震,仿佛回到某个时空,也不跟他计较,强笑道:“听说守衡阳的在重庆很受欢迎,还拿了青天白日勋章,姐夫哥和湘湘这回可长脸了,我们什么时候也去重庆沾沾光吧,让蒋委员长封我个官做做。”
大家再没客气,同时嗤之以鼻,苏铁吃完放下碗,对秀秀轻道:“辛苦了!”小满再度成了好斗的公鸡,警觉地看他一眼。不看还好,苏铁玩心顿起,凑到秀秀身边笑嘻嘻地问:“这腊八粥怎么做,怎么这么麻烦,我看你从昨天晚上忙到现在。你教教我吧,没人做饭的时候我也试试。”
“是啊,选好料要从腊月初七晚上开始煮。”苏铁一贯冷淡,秀秀哪里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又好气又好笑,再看看自家那个长不大的男人,没来由地心酸。也难怪他要争,如果不是这些变故,他根本就是所有老人捧在手心里的宝,哪里轮得到她关心,只怕到时候这别扭的家伙又要嫌她烦人。
见小满一张脸扭曲得不成样子,苏铁见好就收,冲胡小秋笑道:“难怪听说鬼子在湖南乡下没占到什么便宜,你们真厉害,果然是出湘军的地方!”
“别说了,要是真厉害,也不会让鬼子横行霸道。”胡小秋怅然长叹,将磨刀石搬出来,坐在台阶上无比用心地磨一把匕首。
很快,秋宝和毛毛也凑过来,大气也不敢出,认认真真地看他磨,胡小秋从怀里掏出把驳壳枪给两人看了一眼,打发两人打弹弓练眼法,两人目光几乎黏在枪上,恋恋不舍地离开,掏出弹弓来比赛。
小满虽然很想去看,又落不下这个脸,和苏铁大眼瞪小眼,悻悻然喝完粥,示威一般在秀秀屁股上拍了一记,拔腿就跑。
秀秀哭笑不得,追出来叫道:“别乱跑,一起去山里拜拜再走。”
原来,历经大难,白塘村几乎成了死村,只剩下一些女人和孩子看守,男人全投了游击队。以往腊八在村里是大日子,一般由胡大爷主持进行腊祭,胡小秋有意继承这个传统,在胡大爷等亲人走的第一个腊八节带着大家赶回来,不能大张旗鼓地祭奠,也要在祠堂里添些供品,在坟上烧柱香。
将匕首磨好,胡小秋去杂屋里找箩筐麻布袋装东西,苏铁慢慢跟了进去,轻声道:“我和毛毛马上要走,对不起!”
胡小秋微微一怔,瓮声瓮气道:“这话你应该跟小满说!”他突然觉出自己口气不对,轻笑道:“我开个路条给你,找人护送你们吧,路上实在不太平。要是毛毛真的能学出来,我们胡家上下都要感谢你!”
苏铁欲言又止,在门后的阴影里站了许久,直到他找齐东西离开才幽幽回答:“谢谢!保重!”
胡小秋脚步一顿,将匕首拿出来摩挲两下,用力塞到他手里,苏铁也不推辞,将匕首收好,慢慢走向正在瞄准的毛毛,将他的腰抱住,就势扛上肩膀。
苏铁难得跟人玩游戏,毛毛也不挣扎,哈哈大笑。突然,山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口哨,秋宝一下子蹦了起来,冲上去迎接朱沛,毛毛也想去,只是腰被苏铁扣得更紧,还当他跟小满一样别扭劲犯了,喜滋滋地抱着他以示忠诚。
小满乐呵呵来抢人,苏铁正满心纠结,一个闪身,脚下使了绊子,小满跌个四脚朝天,登时脸红脖子粗,将短袄脱了要来干仗。
苏铁却根本不是表面那般斯文,扛着个人身手还无比灵活,也没见他怎么用力,手搭在小满拳头上,轻轻一送,小满哎哟一声,扑倒在地。
这哪里是医生,分明是经过多年训练的军中高手,小满傻了,坐在地上都不知道起来。苏铁将薛平安放下来,忽略他的满脸仰慕,蹲到小满面前,沉声道:“平安跟我,好不好?”
毛毛终于感觉出诡异的气氛,走过去抱住小满的脖子,小满将拳头握紧在苏铁面前晃了晃,底气不足,自动自觉收了拳头,无可奈何,拖着长长的花鼓调干嚎起来,“堂客呐,我命好苦啊,有人要抢我外甥伢子呐,我打不赢啊抢不过啊起不来啊心里痛啊……”
“一大清早你嚎什么丧!”秀秀拎着锅铲从灶屋里气势汹汹冲出来,毛毛见势不妙,非常没有道义地将他出卖,拉着苏铁就跑。
好在秀秀并没有真正发飙,过来将小满拉起来,下狠手拍了拍灰,捡起棉袄给他套上。从头到尾,小满低垂着头看自己的脚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可怜。
秀秀自然知道他的心思,进了游击队到现在,众人看胡大爷的面子,都拿他当宝,什么事都不让他做,生怕他伤筋动骨。如今连苏铁都看他不起,要把毛毛带走亲自教养,虽然这对毛毛来说最好不过,对小满脆弱的自尊来说未免又是一次重大打击。
朱沛拉着秋宝的手从屋后绕出来,径直走到苏铁面前,正色道:“我受湖南抗日义勇军湘潭支队的林司令和罗副司令委托,来接你去支队迎春桥驻地,在那里有人会护送你去重庆。”
好大的来头!小满嘴巴几乎可以塞下一个大鸭蛋,秀秀怕他再纠缠,深深看了毛毛一眼,将小满往屋子里拖。
朱沛第二句话却是冲胡小秋所说:“秋哥,城里情报员刚送出消息,陈翻译带着一队鬼子出来打掳,应该是朝白塘村这个方向。”
话音未落,小满挣开秀秀的手,以恐怖的速度冲了出去,很快从侧屋拿出一面铜锣,跳到田埂上一边跑一边敲。小秋也没输给他,从侧屋挑出一把弯刀插在腰带上,朝秋宝的屁股踢了一脚,秋宝如离弦的箭,一转眼就跑上了山。
苏铁挡在摩拳擦掌的胡小秋面前,喝道:“别乱了手脚,我们有多少枪?”
胡小秋自然知道轻重,一五一十道:“我们抢了三挺机枪,八条步枪,手榴弹也有不少。”
苏铁手一抬,凛然道:“你和我带两挺机枪守在村口山坳,墓地的崖上守一个,等鬼子进来再关门打狗!再派几个眼法好的守在路边,逃出去一个干掉一个,瞄准再打,不要浪费子弹!”
秀秀丝毫没有迟疑,拉上毛毛就冲上了后山,胡小秋一边听一边目送他们,等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密林,对去而复返的小满沉声道:“你拿些手榴弹跟住苏医生!”
苏铁挑了挑眉,似乎不想当保姆,小满立刻蹦了起来,又在落地一瞬间蔫了,这并不是闹别扭的时候,他的本事确实不小,乖乖跟着学又何妨。
消息一个村一个村送了出去,远近的乡邻都悄然朝这方潜行,几个游击队员在山里腾挪跳跃,跑得无比迅疾,赶在第一批到达白塘村,接到任务后立刻散开,各自埋伏下来。没有枪,人们拿着磨得锃亮的弯刀柴刀赶来,在山里一层层埋伏,胆大的几个甚至藏在屋子里柴垛后,准备先下手为强,抢点好用的东西回去炫耀。
陈翻译带着一队鬼子兵出发时,松本听说是去白塘村,连说了两声“呦西”,陈翻译心领神会,当即立下军令状,要把胡家的老底掀开。
当知道辛辛苦苦得到的胡家铺子只是个空壳,陈翻译就一直在等这一天的到来。他不得不承认,胡家确实是生意人,精明过人,一点也不肯亏本。作为有“胡家熟湘潭足”之称的当地大户,征粮通告发下去,他们竟有胆子将粮食藏了,甚至干脆把地分给佃户。有他们带头,湘潭的大户有样学样,阳奉阴违,加上游击队闹得凶,征得的粮食尚未达到预计的一半。
去年十一月,中路铺维持会长黄坤吉带着二十多人去吟江街,被张鹏飞的游击队打了埋伏,全军覆没,维持会的人和日军自此都警醒了许多,轻易都不会出城。这次如果没有万全的把握,陈翻译自然不肯轻举妄动,钱财固然是好东西,没命享用也白瞎。
打听到白塘村热闹起来,他立刻将如意算盘拨得噼里啪啦直响。腊八节在乡里算是很大的节日,胡家死了那么多人,子孙后辈不可能不大肆采办来祭奠。再说年关将至,别的不说,鸡鸭鱼肉总要开始准备,无论如何也不会白跑一趟,如果能逼问出藏粮食的地点,岂不是大功一件!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为了一击即中,陈翻译这次做了充足准备,带了三十来人,两挺机枪,大家分成两排盯住路边的动静,马驮着几箱弹药跟在后头。
他对这次行动非常有信心,游击队都是一些乌合之众,他们一行声势浩大,也没人敢来送死。
一路上屡有“斩获”,有个老人家想抄近路,没留神从岔路口钻出来,刚一露面,走在头前的陈翻译反应迅疾,一枪将他撂倒,声都没出就送他见了阎王。
证明了自己的好眼法,陈翻译哈哈大笑,非常满意地摸了摸枪身。看到陈翻译得意洋洋的样子,几个枪法不错的好胜心起,一边走一边进行打靶比赛。正如陈翻译所料,腊八节确实在乡里是很大的节日,不时有人挑着担子带着孩子走亲戚,和他们狭路相逢,避无可避。
零散的枪声一路响过,留下两个抱着孩子尸身痛哭的女人,一个打中眉心的小脚老奶奶,几个打在小腿的男人,还有一个打中腹部的孕妇,跟孕妇一起走的十岁左右小孩骂了几声,立刻被几发子弹齐齐命中,成了血窟窿。
有了“消遣”,路途变得近了许多,看到进白塘村的豁口,大家的意见稍有分歧,陈翻译怕打草惊蛇,准备悄然潜入逮齐所有人,而为首的军曹思忖片刻,到底还是怕游击队,将大家拦下来,一声令下,几人对着那方放了一会枪,见毫无动静,这才让陈翻译带路进村。
进村子的路本就是从山里开挖出来,随着大队人马走动,两边赭色的土壤簌簌地落,几棵歪脖子松树上满满的白幡惊得飘摇不定。陈翻译看得难受,一边走一边扯下来,团成一团砸在地上,还要踩上几脚。
虽说两山夹峙是埋伏的好地方,好在山并不高,山间的情形个子高的一眼就能看见,众人并没放在心上,横冲直撞进了村,将马拴在大榕树上,三三两两一组分散行动,熟门熟路地钻进外表最气派的几家搜。
眺望着四周黑黝黝的山,陈翻译没来由地心惊肉跳,跟军曹嘀咕两句,要了四个人径直往对面的墓地走,村里这些人一个个神神叨叨,逃命的本事却不错,被军曹一惊动,此时肯定都上了山。
田埂不好走,四个兵东倒西歪,险象环生,一路骂个不停。陈翻译想起上次受的冤枉气,烦闷不已,加上看见四处鸡飞狗跳,就是没人出现,不消说又准备让他们扑个空,更加火气上涨,干脆在崖下形状歪七扭八的田里故意兜了两个来回,让四个混蛋多受点罪。
不知是不是山风太冷的原因,正准备从一条陡直的小路上山,陈翻译突然觉得背脊发寒,脚比大脑反应还要迅速,一转眼就从小路跳到田里。果然,枪声正响在刚刚那段陡直的山路上,又像催命一般追来。
“天要亡我!”陈翻译只想起这四个字,脑中瞬间一片空白,撇下四人夺命狂奔。田间稻茬遍布,磕磕绊绊,哪里跑得动,两人定下身形,刚举起枪就被打中脑袋,一个爬上田埂,被两块同时落下的大石头砸中,继而一人从崖上飞扑而至,将他一刀毙命,另外一人跌跌撞撞跑了一段,突然醒悟过来,不知吼着什么,回头反击,登时眉心出现一个血洞,缓缓倒地。
哀恸多日,沉寂多日后,喊杀声怒吼声轰然而起,重新让山林焕发勃勃生机,鬼子兵还当跟吟江街那次一样,几个游击队的大队人马又联合出击,吓得鬼哭狼嚎,仓皇逃窜。
知道很有可能遇到埋伏,军曹一挥手,两人背对背去开路,另外四人冲到两边山崖搜索。开路的两人非常顺利地到了拗口,搜索的四人也发出没有发现敌情的信号,军曹松了口气,将瑟瑟发抖的陈翻译提到自己面前,加快了脚步。走不到五步,轰隆一声,拗口被硝烟堵住,那两个守在拗口的鬼子兵当场炸死,一阵炮竹般的密集枪声后,在山中搜索的四人一个接一个被人扔了下来。
前有埋伏,后有追兵,陈翻译牙一咬,瞄准山崖上晃得最厉害的某处开了一枪,听到一声惨呼,小小得意一下,嘴角一弯,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带着那没来得及发出的笑高高飞起,正撞上山崖边一棵歪脖子松树,脸朝下扑在刚刚踩过的白幡上,很快没了声息。
打完鬼子,自然要到坟前报喜,拜谢亲人的保佑。为了避免鬼子凶残报复,胡小秋打扫过战场,让大家兵分几路撤退,自己则带着一队人马将战利品送到游击队驻地,也就是朱沛家后山。
清点战利品时,大家脸上才有些许喜色,朱沛火急火燎而来,还是晚了一步,没有赶上这场战斗,悔得肠子都青了,抱着缴获的机枪来来回回地看,恨不得时光倒退,亲自上阵打一回。
苏铁不想再耽搁,见毛毛正和秋宝热情洋溢地比划,毫不客气地再次将他扣在肩膀,绕进一个黑漆漆的小屋子里,秋宝起身要追,被胡小秋拎住领子按下来。
毛毛仍然沉浸在兴奋之中,手舞足蹈地跟苏铁说话,直到看到秀秀递过来的包袱才醒悟过来,迟疑着叫了一声“舅舅”,希望他能出面留下自己。
秀秀从黑暗里将一个缩成一团的人拉出来,柔声道:“毛毛叫你。”
毛毛这才发现,所有的人都平安无事,唯独小满的两只脚都包成了粽子,明明很惨的事情,配上他那满脸懊丧,突然又令人忍俊不禁。
知道舅舅脸皮薄脾气拧,毛毛聪明地闪到苏铁身后,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笑脸。小满气闷不已,一见他躲躲藏藏的架势,那还了得,怒喝道:“笑吧笑吧!我就是没用,怎样!来,我让你好好笑一场,我左脚是踩到石头自己摔的,右脚是被枪打的,笑!笑!你笑啊!”
见他一直逼过来,苏铁怒不可遏,一手掐在他领口,冷冷道:“你难道不知道反省?”
小满立刻成了霜打的茄子,说来还真是自己的错,苏铁一再让他躲好,等鬼子到了近前再打,他贪功冒进,非要冲过去,谁知太过激动和紧张,脚下一滑,跌在草丛里,引来这无妄之灾,还过早暴露了目标,平白让苏铁他们花了许多力气。
吱呀一声,朱沛也挤进门来,看到这个阵仗,轻轻唤了苏铁一声,并不前来劝架,反而往后退了一大步,几乎贴在墙上。
朱沛的态度再度引发了小满的怒气,小满斜了他一眼,感觉到领口的手又紧了紧,回过神来,丝毫没有反抗之意,垂头丧气等他发落。这一次,他终于用血的教训得到一个认知,打仗不是闹着玩,光凭满腔热血和仇恨并不够,从刘明翰和顾清明乃至书上学来的知识虽然能让妹子们用热烈的眼神仰望,真正打仗的时候却一点用也没有。
苏铁慢慢松开手,冷冷道:“你知道错在哪里么?”
小满点点头,又摇摇头,梗着脖子道:“你就不能留下来教教我!湘湘都生孩子了,你还巴着她做什么!不是我不提醒你,顾家可不是好惹的!”
这回连毛毛也看不下去了,嘟哝道:“早做什么去了!”
小满恼羞成怒,低喝道:“闭嘴!薛平安,我忍你很久了,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苏铁听不下去了,猛地举起手,却被秀秀和朱沛拉了下来,小满却是不服输的脾气,将面前拦阻的秀秀拉开,挥舞着拳头叫嚣,“你打啊!你打啊!你打死我家漂亮湘湘也不会嫁给你!”
他还真钻这个牛角尖里去了!众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苏铁对他的自以为是颇为头痛,看到秀秀哀求的目光,决定改变方式,冷冷道:“小满,你不要胡搅蛮缠,你实话告诉我,你家出了三个会打仗的,你学到了什么?”
小满哑口无言,毛毛得到机会,自然不肯放过他,小小声道:“学会吹牛皮!学会吵架!”
小满无力辩驳,抱着头缩成一团,心头一阵阵抽痛。这么多年过去,他在长沙和湘潭街上四处招摇,炫耀双胞胎的漂亮湘湘,炫耀薛君山和顾清明是大官,炫耀新式单车,炫耀自家的英雄,炫耀胡家的财力物力,拿胡家的钱做善事……即使有三个那么好的老师,何尝学到了真正的本事!
终于有了效果,苏铁并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紧逼一步俯视着他,一字一顿道:“在长沙街上暗杀陈楚的时候,你知不知道你的子弹打在哪里,知不知道你的行为有多危险,如果不成功,会连累多少人?”
“我只是想亲手杀了他!”小满捂着脸低泣,他的枪法如何自己心知肚明,自然不敢跟他理论。
苏铁点到为止,猛一转身,牵起毛毛的手大步流星而去,留下最后一句话,“小满,你好自为之!”
配合屋外的喧声笑语,这句话显得更加讽刺。小满一颗心沉沉坠落,怔怔看着三人离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甚至对毛毛的频频回首也毫无感觉。
走出他的视线,毛毛终于绝望,攀着苏铁的手臂爬上去趴在他肩膀,闷闷不乐,竟忘了跟大家说再见。
送走三人,秀秀就着闪烁的水光摸到他面前,将他的头抱在怀里。小满猛地抱住她,低低呜咽道:“你为什么要嫁给我,我根本没你想象的那么好,我就是一个废物!”
两行清泪从秀秀脸上慢慢流下,和他的泪水汇在一起。秀秀深吸一口气,用了全身的力气,却只有他才能听清楚的声音道:“小满,我喜欢你,从小就喜欢,在我心目里,你就是世上最好的男人!”
十一
四月初八,秋宝从山里拎了一只鸡回来,径直送到胡小秋面前,胡小秋颇为满意,拧断鸡脖子,提了一个木脚盆出来把鸡扔了进去,从灶上拎来黑漆漆的水壶,将开水浇了下去。
秋宝捋起袖子来拔毛,顺便挑出最好看的几根出来玩。秀秀挑着担子回来时,鸡也处理好了,秋宝将漂亮的鸡毛献宝一般送到她眼皮底下,颇为大方道:“婶子,我们一人一半吧,你先挑!”
“别捣乱!”胡小秋将他拎开,接过扁担,朝山岭上指了指,秀秀会心一笑,就着秋宝的手喝了一杯冷茶,拉着他的小手朝山岭走去。
胡小秋一直以为城里的姑娘都像湘湘那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如今看到秀秀,不得不感叹小满真是有福气,别的不说,有秀秀在,一个村子办席都用不着找别人,办的菜比胡十奶奶的还要好,果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似乎感应到他的目光,走出老远,秀秀脚步一顿,迅速回头扫了一眼,果然看到他一边理菜一边看自己,将秋宝的手紧了紧,轻笑道:“我上次要你问的事情怎样啦?”
秋宝怯生生道:“爸爸说了,这辈子只要我妈妈一个。”
秀秀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话来,秋宝反倒小大人一般安慰她,“世道这么乱,不讨堂客也好,省得打鬼子的时候不安心。”秀秀扑哧一笑,抱着他的脑袋敲了敲。想起妈妈,秋宝眼眶一红,低着头不敢做声。
小满迎面而来,敞开的衣襟在风里烈烈飞舞,还是十足的英俊潇洒派头,只是这样一看身材结实了许多,也不再是白生生的脸色,满面黑里透红,眼睛熠熠发亮。
“秀秀,我打枪赢了朱沛!”看他扯着脖子喊,秀秀抿嘴一笑,也不戳穿朱沛的把戏。朱沛和胡小秋两个在山里打猎多年,练出百发百中的本事,小满即使最近非常勤奋,也只能望其项背,更何况两人一个跟了张鹏飞,一个跟了抗日义勇军湘潭支队的罗德钰,两位领导都是国民党军官,能文能武,本事通天,两人现在已经成了两支队伍里首屈一指的人物,胡家出来的男儿,除了从小娇惯的小满,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不过,正因为他不那么完美,才有今日的幸福生活,她心头一阵抽疼,暗暗将指甲掐进掌心,提醒自己不要在他面前表现软弱,让他分心。
听小满嚷嚷了几遍,秋宝还是当了真,欢天喜地跑上去献媚。小满瞥见秀秀含义不明的笑容,到底知道自己老毛病又犯了,用力挠挠后脑勺,挺直胸膛道:“我现在也是小队长,你不要笑!”
秀秀犹疑地看向朱沛,小满嫌他慢了,丢自己的脸,悄悄朝他踢了块石头过去,朱沛心头闷笑不已,慌忙证实,“是啊是啊,我们罗副司令委派胡湘江做第七大队的副队长!”
秀秀立刻明白过来,原来第七大队大多是胡家附近村子的男人,自然要选个说得上话的出来,见小满得意洋洋的样子,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将他在风中翻飞的衣襟合拢来,准备扣上。
“我不冷,这样子比较好看!”小满一边嘀嘀咕咕一边瞪旁边挤眉弄眼的秋宝,突然把脑门一拍,手长长伸向看热闹的朱沛,一本正经道:“我今天过生日,礼物呐!”
放眼望去,整个家族敢大大咧咧要礼物的也只得他一人,朱沛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知道他在打自己手枪的主意,而且依他的脾气,不弄到手绝不会罢休,只得从怀里掏出来忍痛交到他手里,扭头气哼哼地走了。
“要是湘湘在就好了!”小满摩挲着枪身,非常认真地发白日梦,“她也去要一把枪当礼物,我就变成双枪胡小满了,比张鹏飞还厉害!”
这回连秋宝也看不下去了,朝他做个鬼脸,冲去追朱沛,却见他跟胡小秋摆摆手算是打招呼,门都没进就走了,赶紧跑去跟胡小秋通风报信,“爸爸,你把枪藏好,刚刚他的就被抢走了!”
见他一个劲朝朱沛的背影指,胡小秋这才知道为何朱沛脸色不佳,差点爆笑出声,将秀秀做好的两包野兔子塞到儿子手里,打发他去追人。
一会儿小满和秀秀才从山岭下来,到底是新婚夫妻,根本不用任何动作,从一个对望和一个微笑就能看出无限柔情蜜意,也不知道小满凑近秀秀的耳朵说了句什么,秀秀捶了他两下,突然变得比天边的红霞还要艳丽几分。
胡小秋遥遥看着,不经意想起一张同样娇艳的脸,好似有人撕开胸膛拧住心脏,差点一口气透不过来,疼痛难忍。
小满乐呵呵走来,将刚夺来的“礼物”拿给他看,胡小秋回过神来,不得不感叹世上还真有一物降一物之说,这把手枪可是张副司令亲自拨给朱沛使用,他一直当宝,片刻离不得身,谁看也不给,谁知还有个大少爷小满等着要呢!
研究过枪,胡小秋这才想起今天过来的目的,笑道:“小满,恭喜你又大了一岁!”
“礼物礼物!以前我跟湘湘过生日,我家礼物都是买双份!今天湘湘不在,便宜你了!”小满毫不客气地朝他伸手,胡小秋可没想到这茬,在身上摸了半天,什么也拿不出来,尴尬不已。秀秀看不下去,将小满的手打开,笑道:“哪里有你这么厚脸皮的,准备桌子吃饭去!”
小满悻悻然收回手,嘟嘟囔囔道:“要是湘湘在就好了,我们以前都是两个人一起要,多有气势,谁都不敢不给!”
大家哭笑不得,胡小秋斜眼看到郁郁苍苍的竹林,眼睛一亮,笑眯眯道:“你想不想要竹刀,我给你做一把当礼物,行不?”
小满欢呼一声,得意洋洋地冲秀秀发出哼哼声气她,等胡小秋带着儿子走开,突然将脑门一拍,嗫嚅道:“奇怪,你什么时候生日?”
秀秀笑容一僵,突然沉默下来,小满看出端倪,只当胡家错待了她,赔笑道:“你告诉我哪天,以后我年年跟你过!”
秀秀眼眶一热,轻声道:“不用过,我也忘了,似乎那天鬼子空袭,把我家炸垮了。”
小满惊呼出声,轻轻摸摸她的脸,只是秀秀并不接受这种无言的安慰,扭头钻进灶屋,看鸡有没有炖好。
小满跟到门口,靠在门框上,仰望着漫天绚烂的霞光,柔柔地笑道:“秀秀,别伤心,听说德国鬼子已经投降,日本鬼子肯定撑不多久。等日本鬼子投降了,我们还是回长沙,你在家教养孩子,我做生意养你们,到时候我要建一栋比原来的公馆还要大的房子,把所有人通通接去,我们每天在一起,热热闹闹地……”
“别去了!”秀秀哽咽道,“我本来就是乡下人,喜欢住乡下,住着心里踏实。”
小满忙不迭点头,“对对,乡下舒服,勤快一点根本饿不着,城里连根青菜都要买!”
秀秀含泪微笑,开始准备下酒菜,好好犒劳他们。
见她露出笑容,小满终于心满意足,换上一副大少爷的派头,抄着手凑过来揭开锅看了看。果不其然,还是以前吃腻了的红枣蛋炖圆鸡,悄悄撇撇嘴,拿筷子叉了一个鸡蛋送到她嘴边,谄媚地笑道:“我决定了,以后我们一起过生日,正好一起要礼物!”
秀秀横他一眼,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突然有种幸福到了极致的恐慌,仿佛一切十分不真实。
小满把蛋送到自己嘴里,小心翼翼咬了一口,继续没有做完的白日梦,囫囵不清道:“要是湘湘在该多好,蛋黄噎死人,也只有她喜欢吃。我说秀秀,你肚子争气点,别着急生孩子,等我打跑鬼子再生,到时候我来带人。你不知道呀,在重庆的时候念亲都是我带,那臭小子在湘湘肚子里受了不少罪,一出来就闹脾气,没日没夜地哭,我没办法,就没日没夜地哄……”
秀秀静静听着,终于露出舒心的笑容,偶尔也凑上去咬一小口,吃到剩下蛋黄,她一口就吞下去,吃完狡黠一笑道:“你难道不知道,我一直喜欢吃蛋黄?”
吃完蛋,胡小秋的竹刀也做好了,在外面高声喊小满去看,小满又叉了个蛋给秋宝,喜滋滋地比划一气,正要开口道谢,就听一阵凄厉的竹哨,浑身一个激灵,和胡小秋同时拔腿狂奔。
秀秀追出来时,两人已经只剩小小的黑点,秋宝仍然维持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怎么看怎么傻。明明知道追不上,秀秀仍然下意识地朝两人离开的方向跑去,只是田埂很窄,她跑得太急,不时扑倒在田里。田里灌了水,她很快就成了个泥人,连短发也挂满了泥浆,一跑就甩了满脸。秋宝回过神来,在后面一边跑一边哭,大喊道:“他们马上就回来了,别追,别追……”
听到吉普车的声音,门房老早就把门开了,顾家顿时热闹起来,奶妈抱着念亲最先冲了出来,顾老先生生怕湘湘出事,人还没出门就在高声嚷嚷,“管家,找人伺候好少夫人!”
湘湘也是闷了好久,正要出去凑热闹,登时有些气苦,推开那壮硕仆妇的手,却没敢拒绝老管家拿来的披风。
自从怀上这个,一家人如临大敌,连念亲都不让她碰,若不是有顾清明提供胸膛给她发泄怒火,她只怕早就和家人闹翻了。
刚走出大门,她只觉今日的晚霞亮得有些诡异,眼睛还没适应,一个身影已经逼到面前,将手背在身后,笑吟吟道:“寿星婆,先说好,拿到礼物不准激动!”
她可不是有耐性的人,拽着他的手就要抢,顾清明不敢跟她闹,赶紧将一个红绢包的东西塞到她手里,似笑非笑道:“听说小满在游击队表现不错,升官了,恭喜恭喜!”
她呆了呆,拆包的手停了下来,轻声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德军投降了,胜利还会远吗?”顾清明大笑,将红绢轻轻拉开。
看到封面熟悉的字迹,湘湘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将这本父亲的教案死死按在胸膛,所有情绪拥堵在胸口,哭都无声。
多少个生日,胡长宁总是变戏法一般拿出两份礼物,奶奶开始的时候骂他糟蹋,他却说要让孩子高兴一下。
那么多的快乐时光倏忽而去,什么都没留下,让人如何能相信!
顾老先生拄着拐杖走出来,瞪了顾清明好几眼,径直走到大门口向外张望。顾清明后悔不迭,手忙脚乱将教案收好,拉着她的手慢慢走出来,将她安置在舒服的藤椅上,还风驰电掣冲进去抓了两个坐垫塞在她后背,赔笑道:“寿星婆大人,看在你肚子里的双胞胎面子上,今天千万别激动,拜托拜托!”
见他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大家掩面而笑,悄然散开。湘湘回过神来,摸摸挺得老高的肚子,不禁有些发愁,怀念亲的时候事情太多,没什么感觉,生的时候也稀里糊涂,第二胎怎么一转眼就这么大,怀胎十月这才过了一半而已,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不过,能看到顾清明紧张的样子,也不枉她辛苦一场,她很快就想开了,非常阴险地设计晚上的“余兴节目”,他现在不过将官班的闲人一个,每天还这么晚回来,看不折腾死他!
哄好湘湘,顾清明这才想起父亲,看他那引颈相望的架势,心里不禁有些发毛,慢腾腾蹩过来,探头看了一圈,恰恰看到两张熟悉的面孔,呆若木鸡。
毛毛穿着西装打着领结,打扮得像个小绅士,小小年纪就有长沙小哥的那股子风流派头,可是,重点不在他身上,他身边那个人不是情敌苏铁是哪个!
顾清明目光炯炯看向父亲,见他急于逃避,顿时恍然大悟,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牵上毛毛就走。
“毛毛!”听到湘湘的惊叫,毛毛再也装不出绅士派头,跳起来就朝她扑,还好顾清明手长脚长,在他扑到她怀里之前险险将他拎回来。毛毛看到她的肚子,吓得脖子一缩,小心翼翼地凑上去,抱着她脖子小小声地哭。
顾老先生和苏铁边走边低声说着什么,都是满面肃容。走到近前,湘湘连忙起身,被顾清明按了下去,顾老先生讪笑道:“清明,苏医生是你姐姐在教会的朋友,身手了得,学识渊博,有空好好跟他学学!”
“啊?”湘湘失声叫了出来,又慌忙把嘴捂上,一只手探到身后悄悄去掐顾清明,这一家子真是匪夷所思,竟然请男人来撬自己弟弟的墙角!
顾清明比她还气,连带看毛毛也不顺眼,按着他的头顶将他硬生生挪到苏铁面前,低喝道:“小叛徒,别让我见到你!”
毛毛傻了,在几个大人脸上看来看去,瘪着嘴欲哭无泪,还是湘湘看不下去,过来拉住他往屋子里走,柔声道:“跟我讲讲长沙的事情吧!”
“不准!”几人同时怒喝,湘湘和毛毛僵在当场,毛毛斜眼看看她的肚子,到底知道厉害,笑眯眯道:“小姨,小满舅舅跟秀秀小姨成亲啦!”
湘湘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慢慢松开他的手,顾清明见她脸色不对,旋风一般冲来,湘湘只当他大惊小怪,含笑相待。
突然,仿佛有人一刀戳进心脏,湘湘惨叫一声,捂着心口坐了下去,好在毛毛反应过来,扑上去抱住她,缓解了那下坠之势,只是他毕竟力气小,和她双双坐倒在地。
“啊……”那种痛来势汹汹,根本没让她有喘息之机,她发出前所未有的恐怖尖叫,胸膛几欲炸裂,痛得满地翻滚。
毛毛哪里见过这种事情,满脸惊惧,浑身颤抖,尝试着去拉她的手,却被猛地打飞,栽倒在地。
顾清明趁她蜷成一团,从背后扑上去将她死死抱住,在她耳边拼命呼喊她的名字,慌乱不堪。“少夫人小产了!”不知哪个仆妇叫了一声,大家齐齐看到她腿上长长的血迹,顿时惊叫声此起彼伏。顾老先生猛地想起湘湘生孩子时近乎同样的场景,眼前一黑,扶着拐杖摇摇欲坠,轻轻吐出两个字,“作孽!”
苏铁最为镇定,反客为主,召人来将她送去医院,一边过来查看,轻声安抚,然而她已经神思恍惚,除了疯狂地叫痛,根本不能回应。
惨叫声一阵紧过一阵,不知不觉间,顾清明双手被她抓得鲜血淋漓,已是泪流满面。她很快就精疲力竭,脑中恢复一丝清明,满脸绝望,用最后的力气大喊,“小满,你不要丢下我……”
顾清明忍无可忍,一个手刃将她砍昏,抱着她冲了出去。
苏铁脑子里一个激灵,浑身止不住地颤抖,慢慢抬头看向湖南的方向,喃喃低语,“小满,一路走好!”
十二
民国三十五年二月十六日,一行人从重庆启程飞到汉口,又从汉口来到长沙,湘湘在近乡情怯之外,多出心惊肉跳的恐惧,若不是有顾清明和活泼可爱的念亲陪伴,真不知该如何度过这痛苦的旅程。
鬼子投降后,顾家上下就一直在筹划回湖南一趟,了结众人的心愿,只是她自小满过世后不但失去了双胞胎,身体也垮了,缠绵病榻近一年,刚刚有所好转。
不顾父亲的反对,顾清明听说蒋委员长委派葛先才将军去衡阳搜寻阵亡将士遗骸,毅然决定带着妻儿同行。湘湘自然恨不得飞回家乡,苏铁和毛毛也想回长沙看看,顾老先生无可奈何,亲自带着一家大小出发,来长沙和湘潭拜祭亲家。
长沙仍然是一片破败景象,事隔多年,还能从焦黑的断壁颓垣看到当日大火的惨状,让人不忍多看一眼。熟悉的街道,熟悉的铺子招牌,熟悉的辣椒香,亲人的音容宛在,如今却阴阳永隔,湘湘不想让大家担心,悄然蜷成一团,抵御那潮水般的痛,毛毛眼珠一转,打着膝盖咿咿呀呀地唱,“小刘海啊,在茅棚哪,别了娘亲呐哦……”
听他捏着嗓子唱胡大姐,大家忍俊不禁,湘湘终于展颜,悄然松懈下来,痴痴看着车窗外,心头空空茫茫。
终于到家了!
大家都在街口下了车,清晨寒风料峭,顾清明都有几分哆嗦,何况大病未愈的湘湘。顾清明轻轻拉住她冰冷的手,却被她温柔地推开,两人四目相对,湘湘勉力勾起嘴角,朝他摇了摇头。
顾清明不再坚持,站在风来的方向,毛毛越过两人跑了两步,怯生生回头,将手伸向湘湘。
面对孩子无助的眼神,湘湘这一次没有拒绝。顾清明接过一身红彤彤的念亲放下来,轻声道:“这里就是你妈妈的家。”
念亲显然并不明白妈妈的家和爸爸的家有什么区别,对他来说,家只相当于好吃的和舒服的床,这是他第一次出远门,早就累坏了,听说回到家,撒开两条肥嘟嘟的小短腿就跑,越过湘湘的时候还冲她回头得意洋洋地笑了笑。
“小满……”湘湘脚步一顿,某个名字在脑海中以排山倒海的势头冲出来,一声又一声,凄厉哀伤,如百鬼夜哭,孤魂游荡。
念亲那臭美的模样,可不就是第二个小满!
也许是念亲长得太像年画里走出来的宝宝,念亲的笑声一路响过去,街边忙碌的人们突然安静下来,都停下手里的活计,遥遥张望。一位白发白须的老人家迎面而来,使劲揉了揉眼睛,颤巍巍朝念亲伸出双臂。
念亲现有的认知里,他就是所有人的宝,喜欢他才是理所应当,不过环境不同,他还是不敢冒昧,停住脚步,迟疑着回头讨主意,见湘湘微笑着点头,那还了得,咯咯笑着扑了上去,揪住长长的白胡子不肯放。
老人家龇牙咧嘴地笑,献宝一般将念亲送给街边的邻居们看,念亲愈发得意,对一个娃儿脖子上的长命锁产生了极大兴趣,挣扎着要下来,老人家被他闹得没法,只好把他交给一个年轻媳妇。
“吧唧”一声,念亲在年轻媳妇脸上重重亲了一口,趁她发傻之际,成功脱逃,直扑那娃儿的长命锁,把他吓得哇哇大哭。
娃儿的爸爸赶紧将长命锁取下来挂在念亲脖子上,念亲终于心满意足,撒腿就跑,准备去炫耀自己的战利品。
瞥见顾清明铁青的脸色,毛毛悄悄抖了抖,慌忙拦住念亲,冲那老人家高声道:“王爷爷好,我们回来了!”
街上更加安静,只有念亲的笑声在久久回响。
不知道是谁开了头,呜咽声渐渐蔓延,越来越多的人从各个门走出来,目光殷切,许多人满面水光,仿佛在迎接远游归来的孩子。
顾老先生用颤抖的手将拐杖握紧,慢慢回头,杨秘书前去搀扶,被他匆匆避过,不禁有些茫然,一直低垂着头跟到街口的车里。
“愧不敢当!”顾老先生用四个字做出解释,将车门关上,垂着头沉默不语。
受到这样的欢迎,念亲惊诧片刻,立刻习以为常,竟学着爸爸的样子将手背在身后,摇头晃脑地享受人们的关注目光,怎么看怎么可爱。
老人家扑哧笑出声来,弯弯腰去牵他的手,念亲生怕他抢走属于自己的隆重待遇,朝他认真地摇头,回头去拉薛平安当自己的保护神,表示有人照应,朝老人家歉意一笑,紧走两步超过了他。
这样一看,小家伙还真像小满那好面子的鬼精灵!大家忍俊不禁,见这个异乡男孩并不是表面那么难以接近,胆大些的孩子都跑了出来,跟着他们的脚步嬉笑打闹,刚刚悲伤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顾清明径直走到那送长命锁的父子面前,刚想开口,一个老奶奶堵在他面前,哽咽道:“别说见外的话,孩子喜欢,我们真的很高兴!”
那父亲把娃儿放下来让他去玩,一躬到底,颤声道:“鬼子打跑了,我们都要谢谢你们一家!”
顾清明哪里敢受,退后一步,匆匆去追湘湘。来不及了,湘湘在一群孩子簇拥下已经疾步走到胡家公馆近前,重重跪了下去。
公馆大门开着,门内门外香烛遍布,纸钱灰漫天飞舞,犹如人间鬼蜮。门口威风的石狮仍在,高墙仍在,只是里面已经成一片断壁残垣。
院子里焦黑的梧桐竟然还没有死,早早地在顶端发出绒绒的新绿,让人心头骤停,又在恢复跳动之后,暖意横生。
湘湘无力起身,更无力哭喊,一路膝行而去,趴在门槛上发出歇斯底里的惨嚎,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通通掏出。
念亲目瞪口呆,一边试图搀她起来,一边四处张望求救。只是毛毛不管不顾,自己也跪了下去,刚刚跟他玩闹的孩子都闪在一旁,满面不合年纪的严肃,而旁边的老爷爷老奶奶都成了泪人,丝毫指望不上。
最宠他的苏医生来了,念亲眼睛一亮,扑上去将他一直往妈妈身边拉,这一次他仍然失望了,苏医生就势扑倒在台阶上,匍匐在地上哀哀低泣,以头抢地,如同疯了一般。
念亲把最后的希望放在最讨厌的爸爸身上,知道爸爸不喜欢看自己哭,紧闭嘴巴仰望他,拼命朝妈妈那里指。他终于成功了,爸爸抱起他,将他送到妈妈怀里,将他们母子紧紧抱住,浑身颤抖。
顾清明已经设想过许多次,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却完全没有想过会烧得这么惨,几栋屋子全部烧成了黑壳,黑漆漆的瓦砾遍地,四棵梧桐树仍然高耸,却成了四根黑色柱子,几乎辨不出这里曾经住过人。
湘湘不知想到什么,轻轻推开他,跌跌撞撞冲进瓦砾里,从厢房的位置开始细细搜寻。念亲终于明白这一次的旅行并不是那么好玩,将整个身体塞进顾清明的怀里,再不敢多看一眼。
顾清明将他拎出来,一步步走到湘湘身边,见她状若癫狂,蹲下来对念亲柔声道:“这里是妈妈的家,也是你的家,千万记得!”
念亲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看不出来这里是“家”,还当被他们遗弃,甩手就跑,一边哭喊要爷爷。
顾清明气得额头青筋直跳,看到湘湘那个要死不活的样子,想起这近一年来的煎熬,真恨不得掐死她然后自杀,从此跟她家人一样,一了百了,不用再活着受罪。
鬼子打跑了,该是报答他们恩情的时候,亲人竟然都撒手尘寰,让人情何以堪!
墙角的香散发出袅袅烟雾,让空气里有了一种不真实的味道,犹如与黄泉只有一步之遥。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无端端打了个寒战,突然想起在这里的美好时光,悲从心起,颓然跪倒。
膝盖和瓦砾碰撞的声音此时听来颇有几分惊心动魄,搜索徒劳无功的湘湘悚然一惊,木然回头,呓语一般轻道:“我家没了。”
在这里听来,这四个字就如一把尖刀,捅进心里还不算,还要狠狠搅上一搅,非得让人胸口鲜血淋漓才罢休。听到这句,苏铁拉着毛毛迈进来,站在梧桐树下仰望苍穹,仿佛不知身在何方,眸中满是沧桑。重回旧地,毛毛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死死抱着他的手臂,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满面惊惶。
苏铁能留到今天,不仅仅因为湘湘日复一日的重病,还因为顾老先生十分看好他,让薛平安和念亲都认了他做干爹。顾清明知道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况且真正为胡家做了不少事情,而且苏铁的性格清冷,在同龄人中算是能说上话的,对他的态度也转变许多。
苏铁淡淡扫了湘湘一眼,对毛毛正色道:“我知道你一直想回来,现在回来了,你想留下来么?”
毛毛拼命摇头,将他抱得更紧。
看到湘湘闪烁的目光,顾清明慢慢伸出双臂,一字一顿道:“你的家在这里,走吧!”
他的目光无比坚定,让她的心渐渐被填满,她泪流满面道:“胡家的人都没了,我们的双胞胎也没了。”
第一次听到提起这件事,却是在这种情形之下,等于在顾清明心上的伤口再撒上一把盐,他深呼吸多次,才把那灼痛压抑下来,幽幽道:“我们还有念亲!”
医生没有说错,湘湘生第一胎没有调理好,落下了病根,加上小满牺牲时的影响,造成流产和大出血,人虽然救回来,以后却再不能有孩子。本来此事瞒着湘湘,谁知苏铁那混蛋开诚布公跟她谈了一次,湘湘饱受打击,再次大病一场。
自去年湘湘生日那天起,他何尝有一天好过,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湘湘流产后没几天,他得到确切的消息,小满带队去支援张鹏飞游击队,半路遇到鬼子伏击,身中多枪后不想被鬼子俘虏,跳了湘江,后来由朱沛打捞到尸体。秀秀一滴泪也没掉,埋了小满后立刻进了游击队,完全是豁出命来打,终于求仁得仁,一个月后就与小满团聚。
他们团聚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挣扎,他将垂落的手臂再次提起,无言地表示自己的态度。
死者已矣,无论如何,他和她以后再也不会分开。
湘湘定定地看着他的手,心中再次开始天人交战。他们以为自己缠绵病榻,对时事一无所知,却忘了还有聪明过人的毛毛通风报信。上头重用了方先觉等人,加上顾老先生是国民党元老,顾清明重新得到委派是迟早的事情,虽有国共双十协定在,这场内战在所难免,到时候该怎么办?
留在长沙么?即使在废墟上重建公馆,但孤孤单单守在这里,肯定生不如死!
留在湘潭老家?她什么都不是,谁会理她呢?
留在顾家跟姐姐们钩心斗角?她不能生育了,顾清明也许不在乎,顾老先生也许管不了,并不意味着她们不想管,到时候又该是怎样恐怖的情形啊……
她悄然颤抖,再也不敢想下去,这时,苏铁拉着毛毛走向大门,用足以让所有人听到的声音道:“好好活着,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报答!”
她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断了,身体一软,任凭自己落入他钢铁般的臂弯。
因为顾清明急着去衡阳和葛先才会合,早日开展工作,一家人离开长沙,马不停蹄往湘潭赶,准备在湘潭住一晚上,第二天再去衡阳。
从公馆出来,湘湘犹如活死人,再无任何声息。她一直盼着回家,到长沙走了一遍,却更加不知所措。她高估了对那个公馆的感觉,没有亲人,那里其实什么都不是。魂牵梦绕的长沙街巷,没有小满的嬉闹陪伴,跟异乡并无区别,念念不忘的长沙口味菜,没有奶奶的巧手,简直味同嚼蜡。
真的回不去了,她的人生断了,断在去年生日那天的阵痛里。最美好的一切一去不复返,这漫长的人生,该怎么办?
并不是只有她一人在沉默。愈靠近湘潭,大家的脸色愈发凝重,进白塘村的小路遥遥在望,大家纷纷探头张望,心跳如雷。
见杨秘书不停地瞄自己,顾老先生双拳一紧,苦笑道:“别担心,我不会避开,这是我欠他们胡家的!”
念亲睡了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睁开眼睛,听到这最后几个字,立刻来了精神,指着自己的鼻子骄傲万分道:“胡家!我的!”
顾老先生凄然而笑,连连点头道:“念亲是顾家的念亲,也是胡家的念亲!”
坐在前面的苏铁似乎从沉睡中惊醒,慢慢回头看了一眼,顾老先生避开他的目光,用近乎自言自语的轻柔声音道:“小苏,到了美国,还请你多多关照!”
苏铁低低应了一声,颤声道:“我欠了胡家的情,应该还的!”
顾老先生终于明白他尽心尽力照看湘湘和薛平安的原因,微微一怔,良久才吐出一口气,引出胸口一阵闷痛,再也说不出话来。
恐怖的静默中,车已经从山间穿过,稳稳停在村口晒谷坪里。守在坪里的秋宝最先点燃竹竿上的鞭炮,朝毛毛狂奔而去,两人紧紧相拥,哭成一团。
鞭炮声接二连三响起,响彻宁静的山村,胡小秋和朱沛大步流星而来,一个重重握住顾清明的手,一个站在苏铁面前垂泪不语。
湘湘下了车,第一眼就看到对面满山飘扬的白幡,什么都没想起来,人已经冲了出去。
人们眼睁睁看着一条黑影跳下晒谷坪,冲上一个田埂,一时竟无人能够做出反应,直到湘湘一脚踩进蓄了水的田里,才有人惊呼出声,只是湘湘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艰难地爬起来,近乎疯狂地向对面跑去。
念亲摇摇晃晃追了上来,只是人太小,趴在晒谷坪边上,怎么也下不去,他又急又气,望着呆愣的一群人嚎啕大哭。
毛毛和秋宝同时跳下晒谷坪,毛毛把念亲背好,念亲回头看了一眼,终于绝望,抱着他的脖子小小声道:“我要妈妈!”
毛毛没有辜负他的期望,跟着秋宝在田埂上绕来绕去,一会就到了山崖下。秋宝将念亲接过去,让毛毛先爬上去,自己背着念亲一鼓作气冲了上去,和从小路绕上来的湘湘近乎同时到达。
“妈妈!”
听到念亲的呼唤,湘湘终于恢复一丝清明,朝他招了招手,从最近那墓碑开始,一个个看过去。
刘明翰、胡湘君、薛君山、胡湘江、刘秀秀、胡长宁、胡刘氏、胡湘宁、胡湘水……除了她,所有人的名字都在,一个也没落下,大家在这里团聚,悠闲地看乡邻们作田,看草木枯荣,日升月落。
原来,这里才是她的家。她突然理解了秀秀的心情,抚摸了墓碑上“胡湘江”那冰冷的凹痕,只觉浑身脱了力,靠在墓碑上怔怔地笑。
他们都在这里呢,死有什么可怕?
看到她脸上苍白而诡异的笑容,毛毛和秋宝交换一个眼色,都吓得瑟瑟发抖。念亲不知察觉到什么,硬塞进她怀里,张开双臂将她死死抱住,低低呜咽。
山风呼啸而过,吹得树林簌簌地响,真像往日一家人团聚的热闹景象。湘湘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抱住念亲,一种恐怖的痛从心头散布到全身,几乎无法呼吸。
“妈妈……”念亲一遍遍地唤,拼命去亲她冰冷的脸,恨不得抹平那让人恐慌的笑。然而,无论他如何哭得撕心裂肺,她始终满脸木然,毫无反应。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清明抓着一把鞭炮过来,点燃扔在墓园高处,在震天动地的声响里一步步走向妻儿,湘湘终于回过神来,抱着念亲踉踉跄跄跑到墓园正前方,重重跪了下来,发出歇斯底里的呼喊:“你们看看!你们看看!这是念亲!我们回来了!”
山风阵阵呜咽,似乎带来亲人的回应。
“回来了!回来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