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社已经消失很多年了。
但是熟悉南师的人都知道,在太湖大学堂,还有一个人民公社每天人聚人散,热闹非凡,这就是南师的餐厅。
无论在台湾、香港地区和美国,还是现在的太湖大学堂,南师的生活起居是很有规律的。晚上9点钟以后从饭厅回住处看书;深夜到凌晨禅坐;上午七八点钟睡觉,中午12点钟后起床;下午到办公室处理公私事务,审阅书稿,答复来自四面八方的书信;晚上6点钟到饭厅接待访客,在饭桌上和大家谈天说地,也是他一天中唯一一次进食。据魏承思先生讲:南师数十年如一日都是这么过来的。饭桌成为南师了解外部世界的一个窗口。
南师对我说:我这个人民公社是有来历的。
原来,南师居台时,寓所门口经常停着一二十辆高级轿车,一批文官武将听课之余,便在这里谈天说地,碰到晚饭时分,大家就围坐成一桌或两桌,无拘无束地边吃边聊。有一次,总政战部主任王升上将称南师寓所像大陆的人民公社,于是,人民公社流传了下来。南师走到哪里,人民公社就成立在哪里。
南师将自己的餐厅称为人民公社,意思是说,凡来访宾客,无论男女老幼,地位高低,均可留下就餐,就是送货的伙计、收账的先生,南师也要让他们吃完饭再走。统统用好酒好菜招待客人,常常席开两三桌。就像1958年大陆开始的人民公社体制,全村的人都在人民公社的食堂里胡吃海喝。难怪我第一次来太湖大学堂时,南师就说:我这里是人民公社,不吃白不吃。
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是人民公社的生动写照。
南师总是笑着说:欢迎大家来到人民公社,我在台湾时就是这样,每天都有好多学生来我家里吃饭,每天都高朋满座,最少两桌,多的时候好几十个人。
南师在台湾的人民公社地址多变,经常在那里吃饭的人有王升、杨管北、马纪壮、刘安琪、阮成章、崔之道、萧政之、苏志诚、刘雨虹、李传洪、古国治、李淑君、史济洋、杜忠诰、尹衍梁、李慈雄、首愚、王金平、朱文光、蔡淑敏、李素美等。
南师在美国的人民公社位于华盛顿的兰溪讲堂,经常在那里吃饭的人有朱文光、包维廉、艾德,殷曰序、黄恩悌、刘宗民,包卓立、李素美夫妇及林毅夫、何伟凌等一批当时的留学生,当时的人民公社成为两岸中国人隔绝四十年后第一个彼此交流的私人空间。
南师在香港的人民公社位于坚尼地道,经常在那里吃饭的人有林正杰、魏承思、王启宗、林美年、永会师、袁明等。
现在太湖大学堂的人民公社,经常在这里吃饭的人更多。如果没有客人的话,主桌上有相对固定的位置,从南师的右边开始,分别是马宏达、李慈雄、王洪欣、王国平、李传洪、李素美、郭姮妟、刘雨虹、牟炼、乌慈亲等。第二桌主要是宏忍师、永会师、阿俊、欧阳等,另外魏承思、杨麟、向子平、彭嘉恒、马有慧、登琨艳、崔德重、冒瑾辉、黄平章、吕松涛夫妇、戴卫东夫妇、林德深夫妇等也常来,而更多的是从四面八方前来拜访南师的客人们。
依我看,南师的饭桌已成为太湖大学堂的中心与灵魂。
当然,要来拜访南师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每天南师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他真的太累了。联络与接待工作主要由马宏达兄负责,能推的客人都尽量推,实在不能推的客人,也要告诉他们尽量少占用南师一点时间,让南师多休息一下。
二
每天晚上六点,南师准时来到餐厅。
他穿一袭灰布长衫或者白色衣裤,拄着拐杖,面带微笑,步履轻盈地走进来,跟大家一一打着招呼,在这一瞬间,我相信所有的人都会被这位和蔼、安详、平静、慈悲的老人所感染。
南师的座位做了一些改造,主要是为了让南师坐得舒服,专门在椅子的两侧和底部添加了一些垫子。
南师与大家一起晚餐。总是不停地招呼大家挑菜,然后说这个菜不错,大家尝尝,生怕没有把大家招呼好,照顾好。
南师吃东西,几乎都是自理,他虽然九十多岁了,但是不喜欢麻烦别人。偶尔有学生为他拈菜或者剥虾皮、剔鱼刺,南师总是很客气地道谢。但是,我看得出来,他更喜欢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南师偶尔也喝点酒,因为是江浙人,所以对黄酒情有独钟。南师一生足迹踏遍千山万水,对菜肴的优劣那是舌尖轻轻一尝,高下立判。但是,我每次都只听到南师表扬厨师:这个鱼味道不错!这个茄子烧得很好!羊羔肉做得很嫩!
饭桌上,大多时候是南师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讲话,90%以上的时间都是他在说。因为南师知道,远远近近来看他的人,都是想听他说说话,有疑问需要解答,他不说话不行啊。对于这些来来往往的人,南师很无奈,常说自己是陪吃饭,陪聊天,陪笑脸的三陪老人,但他总是以佛家的慈悲语、和善语、柔软语使来客生喜乐之心。
因此,刘雨虹老师说:其实,这些年来,南老师没有吃过一顿合胃口的饭,因为十天之中九天有客人,有时生张熟李,前来的各方豪杰志士们同桌进餐,老师酬酢应对,哪有工夫吃啊!因为客人都是来拜望老师的。晚上九点多十点才回到自己的地方,发现有些饿了,吃什么呢?也只能胡乱将就吃一些作罢。
有一天晚上,南师也在饭桌上,刘老师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南师吃东西的事:说到南师吃东西的事,有一次真是太有趣了。老师是每天夜里工作的,有一天到清晨三四点钟,有点饿了,在冰箱中找到一包生水饺,他那个智慧的头脑,突然感觉水煮没有蒸的快,就在电锅中蒸。结果蒸了一个小时仍是硬的……怪不得爱迪生有两只猫,他就在墙上挖了一大一小两个洞,大猫走大洞,小猫走小洞。所以头脑极不平凡的人,做法就是特别。
南师后来吃的是什么,大家不得而知。第二天他在办公室自己说起这件事,大家都大笑不止。后来,刘雨虹常跟南师打趣说:老师啊!我的福气比你好,因为我自己会做啊。
怕在座的人误会,刘老师又说:我说这个话,大家不要误会,以为没人照顾老师的饮食。其实帮忙的有好几个人呢,只因为老师不愿意麻烦别人,所以问他想吃什么,他都是说随便吧。偶尔会说皮蛋粥或豆腐之类的,结果大家只好瞎猜了。
据王爱华说:老师晚上工作到深夜,饿了的时候,他也不忍心叫醒其他人,大多时候是一个人泡一碗方便面吃。
此时,我又想起了南师晚上回房前总不忘提醒一句:王国平,你每天从餐厅里拿一点零食到房间去,饿了就吃点东西。
三
宏达兄是在南师晚年一直追随身边的学生,他为了向南师学习,毅然辞去公职,来到太湖大学堂,成为南师秘书室的重要成员,随侍南师左右。在与南师朝夕相处的六七年时间里,每天陪南师在人民公社接待来访者,时时为南师的博大胸怀所感动。
宏达兄曾满怀感情地说:大学堂开办六年来,仅每天人民公社式的晚饭,耄耋之年的南师常常要应酬有缘来访的客人,这些客人三教九流都有,并非传言所说的非富即贵。南师有教无类,有缘能来见面的,他都慈悲平等相待,谈笑风生,希望人家不空来一回,希望对人家有启发、有帮助。说是吃晚饭,其实他都在照顾客人,答复客人的问题,寓教育于谈话中。南师以自己的身教言传,影响着有缘见面的人,借以影响群伦,影响社会。晚饭后,南师一般都会上课,这期间也常常答复学人报告。送走客人后,处理内部外部事务,常常到凌晨。从午后到凌晨,每天至少十二个小时,南师几乎马不停蹄,应对各种事务,却宁定空灵,简洁明了,干脆利落。偶尔有空就定一下,很快恢复精神。南师数十年如一日,没有休假,不肯空过一天,没有享清闲。以我们年轻人的体力,还远跟不上他这么大的工作量。他所做的一切,无不围绕着教化这条主线。你说他为名吗?他年轻时即已成名,后来逃名还逃不掉,也从不宣传自己或自己的书。人家给他跪下磕头,他同时跪下磕头还礼。你说他为利吗?他这些年讲课什么时候收过讲课费?都是财与法双手布施。他也极难接受供养,人家供养红包,他把空的红包留下,连说收到了,收到了,钱却马上换个红包当场供养回去。他说劝人布施如钝刀割肉,没见过有人布施了以后三轮体空的,大家都是以做生意的动机来供养,所求的更多。你说他为政治资本吗?他的确不是一般的清高,真的没把任何权势放在眼里,当然也包括了官与财,常常见他跟这类客人讲话直言不讳毫不客气。他对人是应机设教,有教无类,一视同仁。这么大的年纪,那样的只争朝夕,传道解惑,呕心沥血。古今中外,试问有谁见过或听过这样的长者、导师?这些给人说起,没有人会相信的。
我虽来大学堂日短,宏达兄的话,然亦深有同感。
有一天晚饭时,南师家乡温州和乐清的地方领导浩浩荡荡十余人来看南师。一见南师进餐厅,一个老太太立即抢上前去,掏出一个大大的红包,供养南师,南师推辞不了,只好说:那我收下。然后转身将红包交给宏忍师,让她取出钱,装进大学堂自备的红包,又回礼给那位老太太。
此时,一个十多岁的男孩走上前,大人说:快给南爷爷跪下磕头。南师说:不用了,不用了。
小孩子马上跪下磕头,南师也连忙跪下磕头还礼。
众人一见,连忙劝阻小孩子不再磕头,南师方才罢了。
四
晚饭后,就是自由交流时间。
工作人员刚把餐桌收拾干净,消夜的茶点就上来了,既有各种饼干、凤梨酥、花生、松子、糖果、糕点等各种零食,也有时令水果,偶尔彭嘉恒先生还要把他多年珍藏的红酒打开,邀请大家品尝,此时,很少喝酒的我也难却彭公子盛情,抿上一小口。泡茶是著名青年茶艺大师阿俊的主要工作,他已追随南师多年,深知南师对茶艺的要求。
人们一边吃着茶点,一边听南师继续谈天说地。时间大约从七点持续到九点,有时候甚至要延迟到十点过。这段时间内容很丰富,有时候观看视频,有时候读《金刚经》,有时候订正《成唯识论文释并记》,有时候跟大家讲一些趣事,有时候读一些手机段子,有时候读一些与南师和太湖大学堂或者国际太湖实验学校有关的文章,有时候读一读登琨艳的学员们的心得报告……总之,正如南师所说:每天晚上的节目很多,五花八门、花样齐全。最有趣的是读手机段子,大家争先恐后地阅读自己手机上的精彩段子,很多时候引得大家开怀大笑,而每当有些二黄二黄的短信时,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发给马宏达兄,请他代为阅读,宏达兄总会说:难道我看起来像坏人吗?
遇上南师讲课,工作人员便会抬进一个大黑板。因为南师方言极重,加上四处驻留,各地方言更是夹杂其间,尤以四川话为甚,一般人难以全部听懂。因此,南师所讲的重要内容、疑难问题、诗词歌赋都会由专人用粉笔择要书写在黑板上,抄写者主要是两人,都是长随南师的老学生,一为李素美姐,一为李淑君姐。她们对南师语言极为熟稔,又对南师所讲内容有所了解,因此,南师一讲,她们便能同步书写板书,然后,便听见餐厅里的听众间传来一片笔在纸上抄写的沙沙声。
闲谈时,南师的烟抽得很勤,几乎是一支接一支,南师抽烟的牌子比较固定,就是中华。南师告诉我:一天要抽三四包烟。很多人不能理解南师,一个深谙养生之道的人,怎么会抽烟盒上注明吸烟有害健康的香烟,因此当一个美国学生看到南师点了一根香烟惬意地吸起来时,竟难过得哭起来。
据刘雨虹老师讲,南师吸烟是有故事的。想当年,南师在四川峨眉山大坪寺闭关,习惯了清新的空气,无奈下山后顿感人味颇重,实在受不了,便燃起香烟,把人味赶走。其实并没有把烟吸进肺里。南师的吸烟与众不同,倒更像一种把玩,优雅得很,空气中也没有讨厌的烟气。而且,南师抽烟从不要别人点火,必须自己点,就连他最亲近的学生也无缘此事。
刘老师的香烟龙门阵后来得到了证实。7月12日晚上,南师跟我说:我每天抽多少烟?不知道,但是没有一支烟吞进肺里去了的,都从牙缝里溜走了,跟烧香一样。
熟悉南师的人总说,南师经常叹气,我也多次看见南师一边抽烟一边独自叹气。是有隐衷?还是有何心事未了,抑或是众生人味太重,实在难度?追随南师五十多年的刘雨虹老师认为:上述原因可能兼而有之吧。做名人难,做一个要无时无刻都为人师表、做人楷模的名人更难。正所谓曲高和寡,来参访南师的人可谓是三教九流,无所不包,难怪有人称南先生通天教主,南师也自称是大妓女,整天接客,迎来送往。但真正能登堂入室,惺惺相惜的却无几人,这份热闹中的孤独怕是别人不晓得;来访人中虽不少诚心求教者,也有许多附庸风雅者,或说些不干不湿的话,或提些难为之请,南师有感众生烦恼业力深重,又怎能不叹息?南师一生致力于国学及禅学研究和教学,门下学人亦无数,但真正能接南先生之棒的人却没有,这也是南先生最头疼的事之一,叹息也是一份无奈吧!
有时候,整个餐厅突然安静下来,南师就会问:牟炼,今晚安排有什么节目啊?牟炼就答:学习一篇修行心得吧。
九时许,厨房为南师和大家准备了小食,有时是抄手,有时是水饺、有时是面条、有时是八宝粥……南师总会吃上一小碗。
假如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消夜后,南师通常就该回主楼工作了,他总会说:今晚就这样了?然后站起来,从衣帽架上摘下帽子,取下手杖,施施然走出去。阿俊就会随手从桌上帮南师拿两块凤梨酥或是其他零食,小跑着跟上去。
南师在主楼又开始了一天繁忙的工作。
热闹了一晚上的人民公社又恢复了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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