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桃源]（旦）“不经人事意相关，牡丹亭梦残。（贴）断肠春色在眉弯[3]，倩谁临远山[4]？（旦）排恨叠，怯衣单，花枝红泪弹[5]。（合）蜀妆晴雨画来难[6]，高唐云影间。”（贴）小姐，你自花园游后，寝食悠悠[7]，敢为春伤，顿成消瘦？春香愚不谏贤，那花园以后再不可行走了。（旦）你怎知就里[8]？这是：“春梦暗随三月景，晓寒瘦减一分花。”
【刷子序犯】（旦低唱）春归恁寒峭，都来几日，意懒心乔[9]，竟妆成熏香独坐无聊。逍遥，怎刬尽助愁芳草，甚法儿点活心苗[10]！真情强笑为谁娇？泪花儿打迸着梦魂飘。
【朱奴儿犯】（贴）小姐，你热性儿怎不冰着，冷泪儿几曾干燥？这两度春游忒分晓[11]，是禁不的燕抄莺闹。你自窨约[12]，敢夫人见焦[13]。再愁烦，十分容貌怕不上九分瞧。
（旦作惊介）咳，听春香言语，俺丽娘瘦到九分九了。俺且镜前一照，委是如何？（照介）（悲介）哎也，俺往日艳冶轻盈，奈何一瘦至此！若不趁此时自行描画，流在人间，一旦无常[14]，谁知西蜀杜丽娘有如此之美貌乎！春香，取素绢、丹青，看我描画。（贴下取绢、笔上）“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15]。”绢幅、丹青，俱已齐备。（旦泣介）杜丽娘二八春容，怎生便是杜丽娘自手生描也呵！
【普天乐】这些时把少年人如花貌，不多时憔悴了。不因他福分难销，可甚的红颜易老？论人间绝色偏不少，等把风光丢抹早。打灭起离魂舍欲火三焦[16]，摆列着昭容阁文房四宝[17]，待画出西子湖眉月双高[18]。
【雁过声】[19]（照镜叹介）轻绡，把镜儿擘掠。笔花尖淡扫轻描。影儿呵，和你细评度：你腮斗儿恁喜谑，则待注樱桃，染柳条，渲云鬟烟霭飘萧；眉梢青未了，个中人全在秋波妙，可可的淡春山钿翠小。
【倾怀序】（贴）宜笑，淡东风立细腰，又似被春愁搅。（旦）谢半点江山，三分门户，一种人才，小小行乐，捻青梅闲厮调[20]。倚湖山梦晓，对垂杨风袅。忒苗条，斜添他几叶翠芭蕉。
春香，起来，可厮像也？
【玉芙蓉】（贴）丹青女易描，真色人难学。似空花水月[21]，影儿相照。（旦喜介）画的来可爱人也。咳，情知画到中间好，再有似生成别样娇。（贴）只少个姐夫在身傍。若是姻缘早，把风流婿招，少什么美夫妻，图画在碧云高！
（旦）春香，咱不瞒你，花园游玩之时，咱也有个人儿。（贴惊介）小姐，怎的有这等方便呵？（旦）梦哩！
【山桃犯】有一个曾同笑，待想象生描着，再消详邈入其中妙，则女孩家怕漏泄风情稿[22]。这春容呵，似孤秋片月离云峤，甚蟾宫贵客，傍的云霄[23]？
春香，记起来了。那梦里书生，曾折柳一枝赠我。此莫非他日所适之夫姓柳乎？故有此警报耳[24]。偶成一诗，暗藏春色，题于帧首之上何如？（贴）却好。（旦题吟介）“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放笔叹介）春香，也有古今美女，早嫁了丈夫相爱，替他描模画样；也有美人自家写照，寄与情人。似我杜丽娘寄谁呵！
【尾犯序】心喜转心焦。喜的明妆俨雅[25]，仙佩飘飖。则怕呵，把俺年深色浅，当了个金屋藏娇[26]。虚劳，寄春容教谁泪落？做真真无人唤叫[27]。（泪介）堪愁夭，精神出现留与后人标[28]。
春香，悄悄唤那花郎分付他。（贴叫介）（丑扮花郎上）“秦宫一生花里活[29]，崔徽不似卷中人[30]。”小姐有何分付？（旦）这一幅行乐图[31]，向行家裱去。叫人家收拾好些。
【鲍老催】这本色人儿妙，助美的谁家裱？要练花绡帘儿莹、边阑小，教他有人问着休胡嘌[32]。日炙风吹悬衬的好，怕好物不坚牢[33]。把咱巧丹青休涴了[34]。
（丑）小姐，裱完了，安奉在那里？
【尾声】（旦）尽香闺赏玩无人到，（贴）这形模则合挂巫山庙[35]。（合）又怕为雨为云飞去了。
（贴）眼前珠翠与心违，崔道融 （旦）却向花前痛哭归。韦庄
（贴）好写妖娆与教看，罗虬 （旦）令人评泊画杨妃。韩偓[36]
评析：
写真即画像。本出剧情是：杜丽娘自游园惊梦之后，寻梦不得，从春愁到秋，“春梦暗随三月景，晓寒瘦减一分花”，顿成消瘦，笑颜难展。为留住青春，杜丽娘为自己精心地画了一幅肖像，形神兼备，妙若天仙，并在画上题诗赞咏，又吩咐花郎裱画收藏。
从情节而言，《写真》一出上承第十出《惊梦》、第十二出《寻梦》，并为后来的《拾画》（第二十四出）、《玩真》（第二十六出）预作铺垫。对于杜丽娘相思成病而不起，作者用了较多的篇幅。从《写真》起，紧接下来的《诘病》、《道觋》、《诊祟》、《闹殇》等四出都有充满人情味、风俗画的细致描写。按作者《牡丹亭题词》所云：“如丽娘者，乃可谓之有情人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这五出戏就是交代“生者可以死”的全过程。
《写真》也是意境深邃、词曲皆美的一出戏。看着自己花容月貌，丽娘不由感慨：“【尾犯序】心喜转心焦。喜的明妆俨雅，仙佩飘飖。则怕呵，把俺年深色浅，当了个金屋藏娇。虚劳，寄春容教谁泪落？做真真无人唤叫。堪愁夭，精神出现留与后人标。”病到这种地步，丽娘仍在思念梦中的情人，担心的是自己的春容不能被情人发现，不能像传奇中的画中美女真真，昼夜被心上人唤叫。
行将离去的杜丽娘对人间充满留恋，只不过她留恋的不仅仅是生命，而是“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在爱的火焰即将燃尽生命时，她没有忘记把自己鲜妍的春容留在世上，又在画帧上题诗一首，以寄寓自己的一片深情。【雁过声】、【倾杯序】两支曲子倾吐了她心底的呼唤；这一描一画，倾尽了杜丽娘最后的生命与感情，而“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的绝笔更寄托了她对人世的最后一丝幻想、一点企盼。吴吴山三妇合评本曰：“丽娘千古情痴，惟在留真一节，若无此，后无可衍矣。”
注释：
[1]“径曲”五句：指杜丽娘从牡丹亭梦中醒来，情人远去，深闺孤寂，朦胧迷离，心生无限情思。径曲，指梦中柳梦梅自园中送杜丽娘回房时所走的曲折路径。杳（yǎo），远。
[2]伯劳：又称“（贝鸟）”，鸣禽类，最早见于《诗经·豳风》“七月鸣（贝鸟）”。成语“劳燕分飞”中“劳”亦指“伯劳”。
[3]断肠春色在眉弯：这里指伤春的悲情皆在眉宇之间。宋周邦彦《诉衷情》：“一段伤春，都在眉间。”
[4]倩谁临远山：请谁来为她画眉毛呢？倩，请。临远山，画眉毛。远山，眉毛的一种式样。《西京杂记》载：“（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卓文君秀丽妩媚，眉如远山，一时成为时尚，称为“远山眉”。
[5]红泪：指花枝上的露水。这里是杜丽娘以花自喻，以露水写自己伤心的泪水。红泪，又指美女的眼泪。晋王嘉《拾遗记》载，魏文帝（曹丕）所爱的美人薛灵芸离别父母登车上路之时，用玉唾壶承泪，壶呈红色。及至京师，壶中泪凝如血。后世称女子的眼泪为“红泪”。
[6]蜀妆：指巫山神女。故事见本书第一出注释[14]。巫山在四川，古为蜀国。杜丽娘是四川人，故其妆称“蜀妆”。
[7]寝食悠悠：吃睡时都无比忧愁。悠悠，忧愁状。又如“悠悠我思”、“悠悠尔心”。
[8]就里：内情、底细。元无名氏《渔樵记》第四折：“若不是哥哥说开就里，你兄弟怎么知道。”
[9]“春归”三句：指暮春天气犹寒，近日来心懒无聊。都来，算来。心乔，心情不好。
[10]“逍遥”三句：意思是怎能铲除心中的愁思而得到一份逍遥自在呢。刬（chǎn），铲除。芳草，比喻愁思之盛。
[11]忒分晓：太清楚了。
[12]窨（yìn）约：宋元方言俗语，暗自思忖、琢磨的意思。
[13]敢夫人见焦：恐怕夫人焦心。焦，焦急、焦躁不安。
[14]无常：死的讳称。本剧第二十出《闹殇》“先他一命无常用”也是这个意思。
[15]一段伤心画出难：伤心的情态难以描画。金元好问《俳体雪香亭杂咏》十五首之十四：“赋家正有芜城笔，一片伤心画不成。”
[16]“打灭起”句：消除肉身的欲念。离魂舍，佛家语，躯壳。欲火三焦，中医认为三焦是人的消化系统和运气系统，这里指佛家所说的三欲，即饮食欲、睡眠欲、淫欲。
[17]昭容阁文房四宝：指宫中嫔妃用过的文房四宝，意在说明极其珍贵。昭容，妃嫔之类的女官。文房四宝，文书工具，即笔、墨、纸、砚。
[18]“待画出”句：指画出杜丽娘自己的美貌。西子湖，指美人。宋苏轼《饮湖上初晴后雨》：“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眉月，指眉毛，这里代指美貌。
[19]【雁过声】：整支曲子叙写杜丽娘对镜描画自己的容貌。擘（bò）掠，揩拭。评度，评论。腮斗儿，颊。恁，如此、这样。注樱桃，画朱唇。染柳条，画眉毛。烟霭飘萧，形容头发蓬松飘逸。个中人，此中人，这里指画中人。秋波，秋水清澈明亮，泛起一波又一波水光，用它形容美女之眼。可可的，恰好。钿翠，用金翠珠宝制成的首饰。
[20]“谢半点江山”五句：意思说自己不如小户人家的女儿行动自由，可以和异性少年游玩行乐。谢，不如。半点江山，三分门户，均指小户人家。小小行乐，捻青梅闲厮调，指男女之间的自由交往。捻青梅，唐李白《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21]空花水月：镜花水月，真色难以捉摸。比喻虚无缥缈的东西。
[22]“再消详”二句：再慢慢地把他的神情描入画中，但是描入画中又怕泄露风情。邈，描。
[23]甚蟾宫贵客，傍的云霄：谁能和画中的美人挨在一起呢？蟾宫贵客，即本剧第二出所写的折桂人，指新考中的进士。
[24]警报：预兆、先兆。
[25]俨雅：整洁端庄，恭敬庄重。唐裴铏《传奇·陶尹二君》：“忽松下见一丈夫，古服俨雅。”
[26]“则怕呵”三句：只怕这张画老是藏着，年深月久，连色彩也褪了。金屋藏娇，典故源于志怪小说《汉武故事》，指汉武帝幼时说如果能娶到表姐陈阿娇做妻子，会造一个金屋子给她住。后以“金屋”代指华丽的闺房，以“金屋藏娇”指夫妻恩爱的生活。
[27]做真真无人唤叫：意思是她的画像以后无人顾怜。真真，唐传奇故事中的画中女仙名。唐进士赵颜曾连续一百日呼唤其名，真真即自画中走下来，与赵颜结为夫妇，见《太平广记》卷二八六引《闻奇录》。
[28]标：品题、鉴赏的意思。
[29]秦宫一生花里活：唐李贺《秦宫》：“皇天厄运犹曾裂，秦宫一生花里活。”秦宫，东汉大将军梁冀的监奴，得于内舍，官至太仓令，极一时之骄焰。这里借用作花郎自指。
[30]崔徽：唐歌妓名，曾与裴敬中相爱，既别，托画家写其肖像寄敬中曰：“崔徽一旦不及画中人，徽且为郎死矣。”后抱恨而死。事见唐元稹《崔徽歌并序》。后多以崔徽指美丽多情或善画的少女。
[31]行乐图：指自己画或别人为自己画的像。清袁枚《随园诗话》卷七：“古无小照，起于汉武梁祠画古贤烈女之像。而今则庸夫俗子，皆有一行乐图矣。”
[32]“要练花绡”二句：意思是装裱时要用漂白的生绡，裱好后画幅上方要留空白，边栏要留小些。绡，原本作“销”，今据文林、朱墨本改。练，把织物煮熟漂白叫“练”，这里作形容词用。帘儿，裱好的画幅上方的空白处。胡嘌（piāo），胡说。
[33]好物不坚牢：唐白居易《简简吟》：“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34]涴：玷污、弄脏。
[35]巫山庙：借用巫山神女典故，与下文“为雨为云”均出于此。出处见本书第一出注释[14]。
[36]眼前珠翠与心违：崔道融《马嵬》：“万乘凄凉蜀道归，眼前珠翠与心违。重华不是风流主，湘水犹传泣二妃。”
却向花前痛哭归：韦庄《残花》：“江头沉醉泥斜晖，却向花前恸哭归。惆怅一年春又去，碧云芳草两依依。”
好写妖娆与教看：罗虬《比红儿诗》之八十三：“三吴时俗重风光，未见红儿一面妆。好写妖娆与教看，便应休更话真娘。”
令人评泊画杨妃：韩偓《遥见》：“悲歌泪湿澹胭脂，闲立风吹金缕衣。白玉堂东遥见后，令人评泊画杨妃。”评泊，指评低。泊，同“薄”，此处是轻的意思。作者借用此诗说杜丽娘比杨贵妃更美，人们看了她的画像后，就会对画中的杨贵妃给予较低的评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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