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红云下太清[1]，如花巧笑玉娉婷。凭谁画出生香面？对俺偏含不语情。”小生自遇春容，日夜想念。这更阑时节，破些工夫，吟其珠玉[2]，玩其精神。倘然梦里相亲，也当春风一度。（展画玩介）呀，你看美人呵，神含欲语，眼注微波。真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3]。
【香偏满】晚风吹下，武陵溪边一缕霞，出落个人儿风韵杀。净无瑕，明窗新绛纱。丹青小画，又把一幅肝肠挂。
小姐，小姐，则被你想杀俺也。
【懒画眉】轻轻怯怯一个女娇娃，楚楚臻臻像个宰相衙。想他春心无那对菱花[4]，含情自把春容画，可想到有个拾翠人儿也逗着他？
【二犯梧桐树】他飞来似月华，俺拾的愁天大。常时夜夜对月而眠，这几夜啊，幽佳，婵娟隐映的光辉杀。教俺迷留没乱的心嘈杂[5]，无夜无明怏着他[6]。若不为擎奇怕涴的丹青亚，待抱着你影儿横榻[7]。
想来小生定是有缘也。再将他诗句朗诵一番。（念诗介）
【浣溪沙】拈诗话，对会家[8]。柳和梅有分儿些[9]。他春心迸出湖山罅，飞上烟绡萼绿华[10]。则是礼拜他便了。（拈香拜介）傒幸杀[11]，对他脸晕眉痕心上掐，有情人不在天涯。
小生客居，怎勾姐姐风月中片时相会也。
【刘泼帽】恨单条不惹的双魂化[12]，做个画屏中倚玉蒹葭[13]。小姐啊，你耳朵儿云鬓月侵芽，可知他一些些都听的俺伤情话？
【秋夜月】堪笑咱，说的来如戏耍。他海天秋月云端挂，烟空翠影遥山抹。只许他伴人清暇，怎教人佻达[14]。
【东瓯令】俺如念咒，似说法。石也要点头，天雨花[15]。怎虔诚不降的仙娥下？是不肯轻行踏。（内作风起，生按住画介）待留仙怕杀风儿刮，粘嵌着锦边牙[16]。
怕刮损他，再寻个高手临他一幅儿。
【金莲子】闲啧牙[17]，怎能勾他威光水月生临榻[18]？怕有处相逢他自家，则问他许多情，与春风画意再无差。
再把灯剔起细看他一会。（照介）。
【隔尾】敢人世上似这天真多则假。（内作风吹灯介）（生）好一阵冷风袭人也。险些儿误丹青风影落灯花。罢了，则索睡掩纱窗去梦他。
（生睡介）（魂旦上）“泉下长眠梦不成。一生余得许多情。魂随月下丹青引，人在风前叹息声。”妾身杜丽娘鬼魂是也。为花园一梦，想念而终。当时自画春容，埋于太湖石下。题有“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谁想魂游观中几晚，听见东房之内，一个书生高声低叫：“俺的姐姐，俺的美人。”那声音哀楚，动俺心魂。悄然蓦入他房中，则见高挂起一轴小画。细玩之，便是奴家遗下春容。后面和诗一首，观其名字，则岭南柳梦梅也。梅边柳边，岂非前定乎！因而告过了冥府判君，趁此良宵，完其前梦。想起来好苦也。
【朝天懒】怕的是粉冷香销泣绛纱，又到的高唐馆玩月华[19]。猛回头羞飒髻儿髟查，自擎拿。呀，前面是他房头了。怕桃源路径行来诧，再得俄旋试认他。
（生睡中念诗介）“他年若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我的姐姐啊。（旦）（听打悲介）
【前腔】是他叫唤的伤情咱泪雨麻，把我残诗句没争差。难道还未睡啊？（瞧介）（生又叫介）（旦）他原来睡屏中作念猛嗟牙[20]。省喧哗，我待敲弹翠竹窗栊下。（生作惊醒，叫“姐姐”介）（旦悲介）待展香魂去近也。
（生）呀，户外敲竹之声，是风是人？（旦）有人。（生）这咱时节有人，敢是老姑姑送茶来？免劳了。（旦）不是。（生）敢是游方的小姑姑么？（旦）不是。（生）好怪，好怪，又不是小姑姑。再有谁？待我启门而看。（生开门看介）
【玩仙灯】呀，何处一娇娃，艳非常使人惊诧。
（旦作笑闪入）（生急掩门）（旦敛衽整容见介[21]）秀才万福。（生）小娘子到来，敢问尊前何处，因何夤夜至此[22]？（旦）秀才，你猜来。
【红衲袄】（生）莫不是莽张骞犯了你星汉槎[23]，莫不是小梁清夜走天曹罚[24]？（旦）这都是天上仙人，怎得到此？（生）是人家彩凤暗随鸦[25]？（旦摇头介）（生）敢甚处里绿杨曾系马[26]？（旦）不曾一面。（生）若不是认陶潜眼挫的花[27]，敢则是走临邛道数儿差[28]？（旦）非差。（生）想是求灯的？可是你夜行无烛也[29]，因此上待要红袖分灯向碧纱？
【前腔】（旦）俺不为度仙香空散花，也不为读书灯闲濡蜡。俺不似赵飞卿旧有瑕[30]，也不似卓文君新守寡。秀才啊，你也曾随蝶梦迷花下[31]。（生想介）是当初曾梦来。（旦）俺因此上弄莺簧赴柳衙[32]。若问俺妆台何处也？不远哩，刚刚在宋玉东邻第几家[33]。
（生作想介）是了。曾后花园转西，夕阳时节，见小娘子走动哩。（旦）便是了。（生）家下有谁？
【宜春令】（旦）斜阳外，芳草涯，再无人有伶仃的爹妈。奴年二八，没包弹风藏叶里花[34]。为春归惹动嗟呀，瞥见你风神俊雅。无他，待和你剪烛临风，西窗闲话[35]。
（生背介）奇哉，奇哉，人间有此艳色！夜半无故而遇明月之珠，怎生发付！
【前腔】他惊人艳，绝世佳。闪一笑风流银蜡。月明如乍，问今夕何年星汉槎？金钗客寒夜来家[36]，玉天仙人间下榻。（背介）知他，知他是甚宅眷的孩儿，这迎门调法？
待小生再问他。（回介）小娘子夤夜下顾小生，敢是梦也？（旦笑介）不是梦，当真哩。还怕秀才未肯容纳。（生）则怕未真。果然美人见爱，小生喜出望外。何敢却乎？（旦）这等真个盼着你了。
【耍鲍老】幽谷寒涯，你为俺催花连夜发[37]。俺全然未嫁，你个中知察，拘惜的好人家。牡丹亭，娇恰恰；湖山畔，羞答答；读书窗，淅喇喇[38]。良夜省陪茶，清风明月知无价[39]。
【滴滴金】（生）俺惊魂化，睡醒时凉月些些。陡地荣华，敢则是梦中巫峡[40]？亏杀你走花阴不害些儿怕，点苍苔不溜些儿滑，背萱亲不受些儿吓，认书生不着些儿差。你看斗儿斜，花儿亚，如此夜深花睡罢。笑咖咖，吟哈哈，风月无加。把他艳软香娇做意儿耍，下的亏他？便亏他则半霎。
（旦）妾有一言相恳，望郎恕罪。（生笑介）贤卿有话，但说无妨。（旦）妾千金之躯，一旦付与郎矣，勿负奴心。每夜得共枕席，平生之愿足矣。（生笑介）贤卿有心恋于小生，小生岂敢忘于贤卿乎？（旦）还有一言。未至鸡鸣，放奴回去。秀才休送，以避晓风。（生）这都领命。只问姐姐贵姓芳名？
【意不尽】（旦叹介）少不得花有根元玉有芽[41]，待说时惹的风声大。（生）以后准望贤卿逐夜而来。（旦）秀才，且和俺点勘春风这第一花。
（生）浩态狂香昔未逢，韩愈（旦）月斜楼上五更钟。李商隐
（旦）朝云夜入无行处，李白（生）神女知来第几峰？张子容[42]
评析：
幽媾（gòu），深夜幽会欢爱。本出剧情是：柳梦梅的满腔痴情感动了杜丽娘的游魂，其魂夤夜而至，使柳生喜出望外。丽娘自荐枕席，托身于如意郎君，平生之愿足矣，柳生又岂敢忘情？于是，丽娘与柳生相爱的梦境顿时转变为人鬼之间的奇异婚姻。
《牡丹亭》是一部充满生死梦幻奇情异彩的浪漫主义剧作，作者对于杜丽娘和柳梦梅爱情生活的描绘具有巨大的创作空间。丽娘的魂魄和柳生相会时，两人相互试探、吸引：丽娘没有告诉他自己是鬼，只说是西邻女子；柳生夜半开门见一绝色妙龄女郎，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配偶，虽然有些疑惑，但没有多问，即使不知名姓，不知来历，也愿以身相许，真正是痴绝之人。
从全剧而言，《惊梦》写的是杜丽娘与柳梦梅之梦会，《幽媾》写的是杜丽娘鬼魂与柳梦梅之冥会，关目上又是照应。如果说在《惊梦》里，杜丽娘遇到了丰姿俊美的柳梦梅之后，在半推半就的情境下与柳梦梅发生性爱，那么在《幽媾》里，杜丽娘毅然决定“趁此良宵，完其前梦”。变成鬼魂的杜丽娘再次见到柳梦梅之时，依然深切地回味着牡丹亭畔的温存：“牡丹亭，娇恰恰；湖山畔，羞答答；读书窗，淅喇喇。良夜省陪茶，清风明月知无价。”《幽媾》（以及第三十出《欢挠》）“实际上是杜丽娘花园性梦的现实延续，是对花园性梦的重温、回顾和再现。”（谢雍君《〈牡丹亭〉与明清女性情感教育》）
通观《牡丹亭》全剧，将杜丽娘向往自由及追求与柳梦梅的幸福爱情，表现得最淋漓尽致的就在梦幻与冥境之中。究其原因在于，只有在这种非人间的环境下，杜丽娘才得以摆脱封建枷锁，无拘无束、全身心地投入与柳生炽热的爱。这种貌似虚幻、荒诞的情节，其实表现出很强的合理性：这种自由奔放、情投意合的爱情原本就是合乎人伦、合乎天性、合乎自然的，它在现实中被无端地禁锢和限制，只有在梦里、冥间才能够存在。梦境、幽冥自然是假的，但唯有其假，才有其真。正如作者所言：“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牡丹亭·题词》）
注释：
[1]红云：指杜丽娘的画像。红，隐喻女性。云，形容飘逸、轻灵。太清，指天空。《楚辞·远游》：“譬若王侨之乘云兮，载赤霄而凌太清。”下太清，从天空降下。
[2]吟其珠玉：吟诵她的诗文。珠玉，比喻诗文佳作。此指杜丽娘的题诗。
[3]“落霞与孤鹜”二句：唐王勃《滕王阁序》中的句子。这里引用，着重在后一句“秋水”与“秋波”一词的语义关联。
[4]“楚楚臻臻”二句：娇柔纤弱得像宰相的千金小姐。楚楚，娇柔纤弱的样子。上句“轻轻怯怯”也是形容女子娇弱的样子。无那，无奈。菱花，镜子。见本书第十出注释[9]。
[5]迷留没乱：宋元方言俗语，指迷离烦乱、心绪芜杂。元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四折：“着小生迷留没乱，心痒难挠。”
[6]无夜无明怏（yàng）着他：指日日夜夜地强捧着它（指画）。怏，勉强、强求。元关汉卿《拜月亭》：“怏他一路上汤风打浪。”
[7]“若不为”二句：如果不把画擎举着，很害怕抱着它横躺下来，会把画弄脏压坏。擎奇，擎举。涴，弄脏。亚，通“压”。
[8]拈诗话，对会家：意思是杜丽娘的诗是为他这个知心的人写的。会家，行家。宋无名氏戏文《张协状元》第五十三出：“正是打鼓弄琵琶，合着两会家。”
[9]有分儿些：有些儿缘分。
[10]飞上烟绡萼绿华：好像仙女飞上了绢幅，化成画像。萼绿华，传说中道教女仙名。见南朝梁陶弘景《真诰·运象》。
[11]傒幸杀：宋元方言俗语，烦恼，折磨。杀，煞，很。
[12]单条：狭长的独幅字画。
[13]“做个”句：恨不得自己也化成画中人物，和她在一起。蒹葭，芦荻和芦苇，常见的水草，比喻微贱。蒹葭倚玉，表示地位低的人依附地位高的人。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卷十七：“小女娇痴慕学，得承高贤不弃，今幸结此良缘，蒹葭倚玉，惶恐，惶恐。”
[14]佻达：挑逗、戏谑。《明史·张昭传》：“生徒亦往往玩愒岁月，佻达城阙，待次循资，滥升太学。”
[15]“石也要”二句：石也点头，《事类统编》卷六十三载，梁高僧竺道生在苏州虎丘讲法，立石为徒，石皆点头。天雨花，南宋王象之《舆地纪胜》载，梁高僧云光法师在南京雨花台讲经，感天而下起雨花。
[16]锦边牙：在裱好的画幅的上端系上丝带，供张挂用。
[17]闲啧牙：说空话、说闲话。
[18]威光水月生临榻：威光水月，指水月观音，这里是画中美人。生临榻，活灵活现地来到床上。
[19]高唐馆：传说中巫山神女与楚怀王梦中欢会之处。出处见本书第一出注释[14]。杜丽娘此次来梅花观是与柳梦梅欢会的，故称梅花观为“高唐馆”。
[20]“睡屏中”句：睡梦中想念着嗟叹着。作念，思念。嗟牙，嗟讶、嗟叹。
[21]敛衽：整饬衣襟，表示恭敬。元以后亦指女子的拜礼。明高濂《玉簪记·假宿》：“我把秋波偷转屏后边，何处客临轩，敛衽且相见。”
[22]夤（yín）夜：深夜。元王实甫《西厢记》第三本第三折：“谁着你夤夜入人家，非奸做贼拿。”
[23]“张骞”句：张骞，字子文，汉代名臣，曾出使西域。晋张华《博物志》载，张骞乘水上浮木（槎）曾到了“西天”的黄河源头，会见牛郎和织女，带回了天马。槎，浮槎，木筏。
[24]小梁清：神话中女仙名，或织女的侍女梁玉清。相传她和太白星相爱逃往下界，生一子，后被天帝惩罚。见《太平广记》卷五十九引《独异志·梁玉清》。
[25]彩凤暗随鸦：指女子嫁给了才貌不如自己的人。《事文类聚》卷十六《武人置妾》载，杜大中当兵出身，他的爱妾才色俱美，抱怨嫁不到好丈夫。她作《临江仙》一首，说自己是“彩凤随鸦”。
[26]绿杨曾系马：曾下马去看过她。宋姜夔《月下笛》：“曾游处，但系马垂杨，认郎鹦鹉。”元乔吉《两世姻缘》第三折：“何处绿杨曾系马。”
[27]认陶潜眼挫的花：找情郎看错了人。陶潜，晋代诗人，《桃花源记》的作者。桃花源和刘晨、阮肇的故事附会在一起以后，陶潜有时也和刘、阮一样，被用作情郎的代称。眼挫的花，眼花看错了。
[28]走临邛（qióng）道数儿差：私奔走错了路。走临邛，指私奔。卓文君，四川临邛卓王孙的女儿，寡居在家。一天，听司马相如奏琴，爱上了他。后来她偷偷地离家，和相如同居。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29]夜行无烛：《礼记·内则》：“女子出门……夜行以烛，无烛则止。”
[30]赵飞卿旧有瑕：赵飞卿，指汉成帝的皇后赵飞燕。《赵飞燕外传》载，她贫贱时，曾和射鸟者私通。旧有瑕，当指此事。
[31]蝶梦：指梦。《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
[32]弄莺簧赴柳衙：莺簧，乐器名，一般常用簧声来形容莺啼。柳衙，柳成行。衙，排衙，原指长官排列仪仗，接受属官的参谒。清周亮工《书影》卷十引《中朝故事》：“曲江池畔多柳，亦号柳衙。”这里指柳梦梅住房。
[33]宋玉东邻：宋玉，战国时楚国人，辞赋家。他的《登徒子好色赋》载：宋玉东邻有一女子，姣好为楚国之冠，她登墙窥视宋玉三年，而宋玉不与之交往。所以，后人以“宋玉东邻”或“宋墙”喻指貌美而多情的女子。
[34]“没包弹”句：指无可指摘的闺中少女。没包弹，无可批评，没有缺陷。
[35]“待和你”二句：唐李商隐《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36]金钗客：头戴金钗的女子。唐李贺《残丝曲》：“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王琦汇解：“金钗客，指女子。”
[37]催花连夜发：唐武则天《腊日宣诏幸上苑》：“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38]淅喇喇：形容风吹窗纸声。
[39]清风明月知无价：李白《襄阳歌》：“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这里用意相反，“无价”，极言珍贵。
[40]“陡地荣华”二句：荣华，草木茂盛、开花。《荀子·王制》：“草木荣华滋硕之时，则斧斤不入山林。”巫峡，此指巫山，喻男女欢会。元乔吉《两世姻缘》第三折：“莫不是梦儿中云雨巫峡。”
[41]花有根元玉有芽：有根有芽，有来历、出处的意思。
[42]浩态狂香昔未逢：韩愈《芍药》：“浩态狂香昔未逢，红灯烁烁绿盘笼。觉来独对情惊恐，身在仙宫第几重？”
月斜楼上五更钟：李商隐《无题四首》之一：“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朝云夜入无行处：李白《巫山枕障》：“巫山枕障画高丘，白帝城边树色秋。朝云夜入无行处，巴水横天更不流。”
神女知来第几峰：张子容《巫山》：“巫岭岧峣天际重，佳期宿昔愿相从。朝云暮雨连天暗，神女知来第几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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