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难拼一个信，人情常带三分疑。”杜老爷为小姐创下这座梅花观，着俺看守三年。水清石见[5]，无半点瑕疵。止因陈教授老狗，引下个岭南柳秀才，东房养病。前几日到后花园回来，悠悠漾漾的，着鬼着魅一般，俺已疑惑了。凑着个韶阳小道姑，年方念八，颇有风情，到此云游，几日不去。夜来柳秀才房里，唧唧哝哝，听的似女儿声息。敢是小道姑瞒着我去瞧那秀才，秀才逆来顺受了。俺且待他来，打觑他一番[6]。
【前腔】（贴扮小道姑上）俺女冠儿俏的仙真样。论举止都停当[7]，则一点情抛漾。步斗风前[8]，吹笙月上[9]。（叹介）古来仙女定成双，恁生来寒乞相？
（见介）（贴）“常无欲以观其妙，（净）常有欲以观其窍[10]。”小姑姑你昨夜游方，游到柳秀才房儿里去。是窍，是妙？（贴）老姑姑这话怎的起？谁曾见来？（净）俺见来。
【剔银灯】你出家人芙蓉淡妆，剪一片湘云鹤氅[11]。玉冠儿斜插笑生香，出落的十分情况[12]。斟量，敢则向书生夜窗，迤逗的幽辉半床[13]？
（贴）向那个书生？老姑姑这话敢不中哩。
【前腔】俺虽然年青试妆，洗凡心冰壶月朗[14]。你怎生剥落的人轻相[15]？比似你半老的佳人停当！（净）倒栽起俺来。（贴）你端详，这女贞观傍[16]，可放着个书生话长？
（净）哎也，难道俺与书生有账？这梅花观，你是云游道婆，他是云游秀才，你住的，偏他住不的？则是往常秀才夜静高眠，则你到观中，那秀才夜半开门，唧唧哝哝的。不共你说话，共谁来？扯你道录司告去[17]。（扯介）（贴）便去。你将前官香火院，停宿外方游棍。难道偏放过你？（扯介）
【一封书】（末上）闲步白云除[18]，问柳先生何处居？扣梅花院主。（见扯介）呀，怎两个姑姑争施主？玄牝同门道可道[19]，怎不韫椟而藏姑待姑[20]？俺知道你是大姑他是小姑，嫁的个彭郎港口无[21]？
（净）先生不知。听的柳秀才半夜开门，不住的唧哝。俺好意儿问这小姑：“敢是你共柳秀才讲话哩？”这小姑则答应着“谁共秀才讲话来”，便罢；倒嘴骨弄的说俺养着个秀才[22]。陈先生，凭你说，谁引这秀才来？扯他道录司明白去[23]。俺是石的。（贴）难道俺是水的[24]？（末）禁声，坏了柳秀才体面。俺劝你：
【前腔】教你姑徐徐，撒月招风实也虚？早则是者也之乎，那柳下先生君子儒[25]，到道录司牒你去俗还俗[26]，敢儒流们笑你姑不姑[27]。（贴）正是不雅相。（末）好把冠子儿扶水云梳，裂了这仙衣四五铢[28]。
（净）便依说，开手罢。陈先生吃个斋去。（末）待柳秀才在时又来。
【尾声】清绝处，再踟躇。（泪介）咳，糁东风穷泪扑疏疏[29]。道姑，杜小姐坟儿可上去？（净）雨哩。（末叹介）则恨的锁春寒这几点杜鹃花下雨。（下）
（净、贴吊场）（净）陈老儿去了。小姑姑好嗻[30]。（贴）和你再打听谁和秀才说话来。
（净）烟水何曾息世机？温庭筠（贴）高情雅淡世间稀。刘禹锡
（净）陇山鹦鹉能言语，岑参（贴）乱向金笼说是非。僧子兰[31]
评析：
旁疑，旁人猜疑。本出剧情是：石道姑发现柳梦梅自后花园回来后，“悠悠漾漾”，又听到夜里柳秀才房里“唧唧哝哝”，有女子说话声，便疑心小道姑私会柳生，遂与之厮闹，被陈最良劝阻。
汤显祖不仅写了一个令人怜爱的杜丽娘，而且创造了一个与杜丽娘神灵相通的石道姑。石道姑在剧中是作为一个丑角出现的。徐朔方先生将其和陈最良一样喻为“鬼蜮一般的人物”，其实这并不符合这一人物所具有的美学特征。在戏曲中，丑角常被观众戏谑，含有某种滑稽成分，石道姑便是这样一个人。虽然她言语粗浅，确有村野俗气，但善解人意、心地善良。本出写她在梅花观看守三年，“水清石见，无半点瑕疵”。
《牡丹亭》塑造石道姑这一人物还有汤显祖在情节上的考虑，石道姑是剧中将杜、柳两条线索合二为一的关键人物。本出及《欢挠》、《秘议》、《诇药》、《回生》、《婚走》等几出戏，都活跃着石道姑的身影。这出戏看似“节外生枝”，实际是为以后的剧情发展作铺垫。只是后来的情节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原来怀疑柳梦梅的石道姑，成了柳梦梅掘坟、开棺的同谋；原来对柳梦梅深信不疑的陈最良，倒认定柳梦梅是掘坟贼，成了他的告发者。”（赵山林《〈牡丹亭〉选评》）剧中所设置的相关情节可谓波澜迭起，妙趣横生。
本出是过场戏，为下出《欢挠》结扣。从语言上看，石道姑与小道姑相谑，用的是道家经语；陈最良相劝，用的是儒家典故，都符合人物身份。正如吴吴山三妇合评本所云：“游戏‘四书’，正合腐塾文理。”
注释：
[1]女冠：亦称“女黄冠”、“女道士”。唐代出家的女道士戴黄冠，故称。唐王建《唐昌观玉蕊花》：“女冠夜觅香来处，惟见阶前碎玉明。”
[2]无对向、没生长：没有配偶没有生育。
[3]三清：道教对玉清境洞真教主元始天尊、上清境洞玄教主灵宝天尊、太清境洞神教主道德天尊的合称。明凌濛初《初刻拍案惊奇》卷十七：“知观与同两个道童火攻道人，张挂三清，众家铺设齐备，动起法器。”
[4]走方娘：指游方的小道姑。
[5]水清石见（xiàn）：比喻事情清清白白。汉乐府《艳歌行》：“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清，清澈。见，同“现”，显露。
[6]打觑（qù）：探看。
[7]停当：妥当、合乎规矩。
[8]步斗：常说“踏罡步斗”或“步斗踏罡”，道士礼拜星宿、召遣神灵的一种动作。其步行转折，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故称。罡，北斗七星之柄。斗，北斗星。明无名氏《李云卿》第四折：“书符咒水，全无作用，步斗踏罡，专一胡。”
[9]吹笙：神话传说，西王母的侍女董双成，本在杭州西湖妙庭观修炼，后来吹笙骑鹤飞上天去。见《浙江通志》卷一九八。唐李白《桂殿秋》：“仙女下，董双成，汉殿夜凉吹玉笙。曲终却从仙宫去，万户千门惟月明。”
[10]“常无欲”二句：见《老子》。窍，原作“征”，“妙”的意思。这里有意改动，作调谑用。
[11]湘云鹤氅（chǎng）：素雅的道袍。湘云，形容衣服淡雅。鹤氅，羽衣，道家服装。
[12]出落的十分情况：显得十分漂亮。
[13]幽辉半床：唐元稹《会真记》中本用来形容崔莺莺到张生那里幽会时的月景。这里暗示道姑到柳梦梅那边去幽会。
[14]冰壶：比喻心地清净，恬淡。唐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15]剥落：本义是脱落，这里是奚落、诋毁之意。
[16]女贞观：道观名。明高濂传奇《玉簪记》中书生潘必正与道姑陈妙常在女贞观幽会。
[17]道录司：明代管理道教事务的官署。
[18]白云除：白云深处，指道观。除，台阶。
[19]玄牝（pìn）同门道可道：“玄牝同门”、“道可道”都是道教所崇奉的经典著作《老子》中的句子。这里作调谑用，与原来意义无关。牝，雌性的禽兽。
[20]韫椟（yùndú）而藏姑待姑：《论语·子罕》：“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余待贾者也。’”韫椟，藏在匣子里。这里引用原文而有意改动，调谑用。
[21]“你是”二句：这是语意双关的话。江西彭泽县有大姑山、小姑山，旁有彭郎矶。后人把彭郎矶附会作小姑山的丈夫。这里指石道姑和小道姑。
[22]嘴骨弄：即“嘴骨都”，宋元方言俗语，多言多语。元乔吉《金钱记》第二折：“锁春愁杨柳烟，对着的都是些嘴骨都乳莺娇燕。”
[23]明白去：评理去。
[24]水的：水性，轻浮、不端正。与“石的”相对应。
[25]柳下先生君子儒：柳下先生，指柳下惠。春秋鲁国的儒者展禽，家居柳下，死后私谥为“惠”。传说他夜宿郭门时遇到一个没有住处的女子，怕她受冻，抱住她，用衣裹住，坐了一夜，没有发生非礼行为。见《荀子·大略》。这里指柳梦梅。君子儒，见《论语·雍也》。这里指规规矩矩、有君子风范的读书人。
[26]牒（dié）：古代诉讼的一种。这里作动词用，告状。
[27]姑不姑：《论语·雍也》：“觚不觚。”这里为谐音，意思是道姑不像道姑。
[28]裂了这仙衣四五铢：意思是把道袍扯破了。仙衣，指道袍。四五铢，古代的重量名，一件道袍仅重五六铢。见《类说》卷二十四引《博异志》。
[29]扑疏疏：即扑簌簌，泪流的样子。
[30]嗻（zhè）：旧时仆役对主人或宾客的应诺声。
[31]烟水何曾息世机：温庭筠《渭上题三首》之三：“烟水何曾息世机？暂时相向亦依依。所嗟白首磻溪叟，一下渔舟更不归。”烟水，散淡的人，这里指道姑。
高情雅淡世间稀：刘禹锡《赠东岳张炼师》：“东岳真人张炼师，高情雅淡世间稀。堪为列女书青简，久事元君住翠微。”
陇山鹦鹉能言语：岑参《赴北庭度陇思家》：“西向轮台万里余，也知乡信日应疏。陇山鹦鹉能言语，为报家人数寄书。”
乱向金笼说是非：僧子兰《鹦鹉》：“翠毛丹嘴乍教时，终日无寥似忆归。近来偷解人言语，乱向金笼说是非。”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