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唐]“铸时天匠待英豪谭用之，引手何妨一钓鳌李咸用？报答春光知有处杜甫，文章分得凤凰毛元稹[4]。”下官苗舜宾便是。圣上因俺香山能辨番回宝色，钦取来京典试。因金兵摇动，临轩策士[5]，问和战守三者孰便？各房俱已取中头卷[6]，圣旨着下官详定。想起来看宝易，看文字难。为什么来？俺的眼睛，原是猫儿睛，和碧绿琉璃水晶无二。因此一见真宝，眼睛火出；说起文字，俺眼里从来没有。如今却也奉旨无奈，左右，开箱取各房卷子上来。（众取卷上，净作看介）这试卷好少也。且取天字号三卷，看是何如。第一卷，“诏问：‘和战守三者孰便？’”“臣谨对：‘臣闻国家之和贼，如里老之和事[7]。’”呀，里老和事，和不得，罢；国家事，和不来，怎了？本房拟他状元，好没分晓。且看第二卷，这意思主守。（看介）“臣闻天子之守国，如女子之守身。”也比的小了。再看第三卷，到是主战。（看介）“臣闻南朝之战北，如老阳之战阴[8]。”此语忒奇。但是《周易》有“阴阳交战”之说。以前主和，被秦太师误了[9]。今日权取主战者第一，主守者第二，主和者第三。其余诸卷，以次而定。
【一封书】（净）文章五色讹[10]。怕冬烘头脑多[11]。总费他墨磨，笔尖花无一个[12]。恁这里龙门日月开无那，都待要尺水翻成一丈波[13]。却也无奈了，也是暖浪桃花当一科[14]，池里无鱼可奈何！（封卷介）
【神仗儿】（生上）风尘战斗，风尘战斗，奇材辐辏[15]。（丑）秀才来的停当，试期过了。（生）呀，试期过了。文字可进呈么？（丑）不进呈，难道等你？道英雄入彀[16]，恰锁院进呈时候。（生）怕没有状元在里也哥。（丑）不多，有三个了。（生）万马争先，偏骅骝落后[17]。你快禀，有个遗才状元求见[18]。（丑）这是朝房里面。府州县道，告遗才哩。（生）大哥，你真个不禀？（哭介）天呵，苗老先赍发俺来献宝[19]。止不住卞和羞[20]，对重瞳双泪流。
（净听介）掌门的，这什么所在！拿过来。（丑扯生进介）（生）告遗才的，望老大人收考。（净）哎也，圣旨临轩，翰林院封进。谁敢再收？（生哭介）生员从岭南万里带家口而来。无路可投，愿触金阶而死。（生起触阶，丑止介）（净背介）这秀才像是柳生，真乃南海遗珠也。（回介）秀才上来。可有卷子？（生）卷子备有。（净）这等，姑准收考，一视同仁。（生跪介）千载奇遇。（净念题介）“圣旨：‘问汝多士，近闻金兵犯境，惟有和战守三策。其便何如？’”（生叩头介）领圣旨。（起介）（丑）东席舍去。（生写策介）（净再将前卷细看介）头卷主战，二卷主守，三卷主和。主和的怕不中圣意。（生交卷，净看介）呀，风檐寸晷[21]，立扫千言。可敬，可敬。俺急忙难看。只说和战守三件，你主那一件儿？（生）生员也无偏主。天下大势，能战而后能守；能守而后能战；可战，可守，而后能和。如医用药，战为表，守为里，和在表里之间。（净）高见，高见。则当今事势何如？
【马蹄花】（生）当今呵，宝驾迟留，则道西湖昼锦游[22]。为三秋桂子[23]，十里荷香，一段边愁。则愿的“吴山立马”那人休。俺燕云唾手何时就[24]？若止是和呵，小朝廷羞杀江南。便战守呵，请銮舆略近神州[25]。
（净）秀才言之有理。
【前腔】圣主垂旒[26]，想泣玉遗珠一网收。对策者千余人，那些不知时务，未晓天心，怎做儒流？似你呵，三分话点破帝王忧，万言策检尽乾坤漏。（生）小生岭南之士。（净低介）知道了。你钓竿儿拂绰了珊瑚[27]，敢今番着了鳌头。
秀才，午门外候旨[28]。（生应出，背介）这试官却是苗老大人。嫌疑之际，不敢相认。“且当清镜明开眼，惟愿朱衣暗点头[29]。”（生下）（净）试卷俱已详定。左右跟随进呈去。（行介）“丝纶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漏长[30]。”呀，那里鼓响？（内急擂鼓介）（丑）是枢密府楼前边报鼓[31]。（内马嘶介）（净）边报警急。怎了，怎了？（外扮老枢密上）“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32]。”（见介）（净）老先生奏边事而来？（外）便是。先生为进卷而来？（净）正是。（外）今日之事，以缓急为先后，僭了。（外叩头奏事介）掌管天下兵马知枢密院事臣谨奏俺主。（内宣介）所奏何事？
【滴溜子】（外）金人的、金人的风闻入寇。（内）谁是先锋？（外）李全的、李全的前来战斗。（内）到什么地方了？（外）报到了淮扬左右。（内）何人可以调度？（外）有杜宝现为淮扬安抚。怕边关早晚休，要星忙厮救。
（净叩头奏事介）臣看卷官苗舜宾谨奏俺主。
【前腔】临轩的、临轩的文章看就，呈御览、呈御览定其卷首。黄道日传胪祗候[33]。众多官在殿头，把琼林宴备久[34]。
（内）奏事官午门外伺候。（外、净同起介）（净）老先生，听的金兵为何而动？（外）适才不敢奏知。金主此行，单为来抢占西湖美景。（净）痴鞑子，西湖是俺大家受用的。若抢了西湖去，这杭州通没用了。（内宣介）听旨：朕惟治天下，有缓有急，乃武乃文。今淮扬危急，便着安抚杜宝前去迎敌。不可有迟。其传胪一事，待干戈宁辑，偃武修文。可谕知多士。叩头。（外、净叩头呼“万岁”起介）
（外）泽国江山入战图，曹松（净）曳裾终日盛文儒。杜甫
（外）多才自有云霄望，钱起（净）其奈边防重武夫。杜牧[35]
评析：
耽试，耽误考试。本出剧情是：柳梦梅赶赴考场，无奈试期已过。柳生再三恳求，甚至以死明志，终于获得补考机会。此时正逢金兵入寇，朝廷传旨延期发榜。
在《牡丹亭》中，汤显祖对腐败的科举制度也时有抨击。考生柳梦梅本误了试期，但凭着主考官是从前在香山岙就赏识他的苗舜宾，不仅允许补试，而且状元及第。这种侥幸取巧的科考简直近于荒唐的儿戏。
科举乃是为国家选拔人才的头等大事。苗舜宾却自称：“俺的眼睛，原是猫儿睛……因此一见真宝，眼睛火出；说起文字，俺眼里从来没有。”原来皇帝钦取来京典试是因为他在“香山能辨番回宝色”。人物代作者立言，亲口说出缘由，更显得这种考试何等荒诞。当时朝廷边关形势紧急，考题正是根据国情而设“和战守三者孰便”。这么重大的论题，考官所取三人均把国事当做滑稽可笑之事，并揣测圣意以定名次，根本不看考生有无真知灼见。待柳梦梅来时，答曰：“生员也无偏主……可战，可守，而后能和。”柳生对情固然执著坚守，令人可钦可敬，但对国事的见解却不过如此，仅仅符合中庸之道。实际他的回答跟什么也没说一样，而最后他居然得了个头名状元！主试官如此昏聩无知，而又徇私舞弊，科举制度腐败的严重性也就可想而知了。
徐朔方先生指出，本剧对考场策论题目的描写，原为影射时政，剧中考官苗舜宾出的策论和柳梦梅的回答，实以万历二十四年（1596）明朝对朝鲜战争政策的争论作背景（《〈牡丹亭〉和当时的政局》，《汤显祖评传》）。
本出结尾处叙李全南侵，军情告急，杜宝奉旨前往迎敌，又给柳梦梅、杜丽娘故事的发展制造了新的矛盾和挫折。从关目看，悬念还在继续，高潮尚在后头。
注释：
[1]九边烽火咤（zhà）：意思是边境起了战火。九边，明代北方的边境设有辽东、蓟州、宣府、大同、山西、延绥、宁夏、固原、甘肃等九区，称为“九边”，后泛指边境。咤，愤怒、吆喝。
[2]秋水鱼龙怎化：鱼龙，古代传说黄河鲤鱼跳过龙门（今称禹门口），就会变化成龙。后以“鲤鱼跳龙门”比喻中举、升官等飞黄腾达之事。见本书第三十九出注释[3]。这句意思是，边境战火燃起，科举考试无法进行，士子们怎能跳过龙门呢？
[3]殿闱深锁：殿试前三日，试官到学士院锁院，然后陪同考生赴殿对策。
[4]铸时天匠待英豪：谭用之《古剑》：“铸时天匠待英豪，紫焰寒星匣倍牢。三尺何年拂尘土，四溟今日绝波涛。”铸时天匠，铸造万物的老天爷，这里指主考官。
引手何妨一钓鳌：李咸用《陈正字山居》：“绕枕泉声秋雨细，对门山色古屏高。此中即是神仙地，引手何妨一钓鳌。”钓鳌，比喻抱负远大或举止豪迈。
报答春光知有处：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江深竹静两三家，多事红花映白花。报答春光知有处，应须美酒送生涯。”
文章分得凤凰毛：元稹《寄赠薛涛》：“锦江滑腻峨嵋秀，幻出文君与薛涛。言语巧似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凤凰毛，珍稀物，这里指出色的文章。
[5]临轩策士：即金殿对策，御试。天子不坐正座而坐在平台上叫“临轩”。
[6]各房：科举考场中设有主考官、分考官。分考官分看某一部分考卷。这里指所有的分考官。下文“本房”，指某一分批阅卷的考官。
[7]里老：指里长，又称“里尹”、“里宰”等，地方上的老年人，常调解民事。元无名氏《陈州粜米》第三折：“那官人里老安排的东西，他看也不看。”
[8]老阳之战阴：《易经·坤卦·文言》曰：“阴疑于阳必战。”孔颖达疏：“阴盛为阳所疑，阳乃发动，欲除去此阴，阴既强盛，不肯退避，故必战也。”指男女阴阳之调和。
[9]“以前主和”二句：秦太师，指南宋宰相秦桧。他投降卖国，陷害抗金名将岳飞。
[10]讹（é）：错误。
[11]冬烘头脑：即头脑冬烘，指头脑糊涂、没有学问。冬烘，迂腐、浅陋。五代王定保《唐摭言·误放》载：唐郑薫主持考试，误认颜标为鲁公（颜真卿）的后代，将他取为状元。当时有无名氏作诗嘲讽云：“主司头脑太冬烘，错认颜标作鲁公。”
[12]笔尖花：妙笔生花，指有才学的人。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梦笔头生花》载，诗人“李太白少时，梦所用之笔头上生花，后天才赡逸，名闻天下”。
[13]尺水翻成一丈波：尺水，浅水。汉桓谭《新论》：“龙无尺水，无以升天；圣人无尺土，无以王天下。”这里指才识短浅的人也想考取功名。
[14]“却也”二句：虽然没有好文章，也总算考了一科。黄河春汛叫“桃花汛”，这时鱼可以乘浪登龙门，比喻进士登第。一科，一次、一届科举考试。
[15]辐辏（còu）：车轮的辐条内端聚集于毂上，引申为人或物集中、聚集。
[16]英雄入彀（ɡòu）：英雄受到笼络。彀，射箭的命中范围，比喻圈套、牢笼。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一载，唐太宗看见新进士从宫门内鱼贯而出，高兴地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17]万马争先：明高明《琵琶记》：“骅骝方独步，万马敢争先？”骅骝，赤色的骏马，周穆王八骏马之一。泛指骏马。《荀子·性恶》：“骅骝骥纤离绿耳，此皆古之良马也。”杨倞注：“皆周穆王八骏名。”亦比喻人才。
[18]遗才：有应考资格却因故没有参加考试的叫“遗才”。遗才可以补考，叫“录遗”。下文“告遗才”是要求参加补考。
[19]赍（jī）发：赠给人钱财，打发其上路，如“赍发路费”。
[20]卞和：春秋时楚人。相传他在荆山得一璞玉，两次献给楚王，都被认为是石头，以欺君之罪被砍去双脚。楚文王即位后，他怀抱璞玉坐在荆山下痛哭。文王令工匠剖雕璞玉，果是宝玉，遂称此玉为“和氏之璧”。此璧后传入赵，再转于秦，因献玉而闻名古今。《史记》卷八十一所说的“完璧归赵”故事中的“璧”，即是卞和所献之宝玉。
[21]寸晷（guǐ）：片刻。晷，日影移动一寸，时间非常短暂。《宋史·朱台符传》：“太宗廷试贡士，多擢敏速者。台符与同辈课试，以尺晷成一赋。”
[22]“当今呵”三句：皇帝在杭州逗留，错把这个地方当做自己的故乡了。有如南宋人的诗句所说“直把杭州作汴州”。当今、宝驾，都指皇帝。昼锦，衣锦还乡。《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羽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
[23]三秋桂子：宋柳永《望海潮》：“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桂子即桂花。
[24]燕云唾手：像唾手那么容易地收复失地。燕、云，五代晋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给契丹，在现在河北、山西北部一带。
[25]请銮（luán）舆略近神州：请皇帝由临安迁都到比较接近中原的地区。銮舆，皇帝的座车，也代称皇帝。神州，中国，这里指中原地区。
[26]垂旒（liú）：治理天下。旒，古代帝王礼帽前后悬垂的玉串，“冕而前旒”。
[27]钓竿儿拂绰了珊瑚：取得珊瑚比喻科举考中。唐杜甫《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钓竿欲拂珊瑚树。”
[28]午门：紫禁城正门，是颁发皇帝诏书、百官候旨待朝的地方。
[29]朱衣暗点头：指科举中选。明陈耀文《天中记》卷三十八引宋赵令畤《侯鲭录》：“欧阳修知贡举日，每遇考试卷，坐后尝觉一朱衣人时复点头，然后其文入格……始疑侍吏，及回顾之，一无所见。因语其事于同列，为之三叹。尝有句云：‘唯愿朱衣一点头。’”后因称科举中选为“朱衣点头”。
[30]丝纶阁：翰林院，主管诏敕。《礼记·缁衣》：“王言如丝，其出如纶。”因此称帝王的诏书为“丝纶”。这两句诗引自唐白居易《紫薇花》：“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
[31]枢密府：即枢密院，主要管理军事机密及边防等事，与中书省并称“二府”，同为最高国务机关。
[32]“花萼”二句：杜甫《秋兴八首》之六：“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花萼，即花萼楼，唐玄宗时长安宫殿名。芙蓉苑，在长安曲江池。唐代由从天宫到曲江有夹城相通。
[33]黄道日传胪祗候：在吉日宣布殿试名单。黄道吉日，旧时以星象推算吉凶，谓青龙、明堂、金匮、天德、玉堂、司命六个星宿是吉神，六辰值日之时，诸事皆宜，不避凶忌，称为“黄道吉日”。泛指宜于办事的好日子。元无名氏《连环计》第四折：“今日是皇道吉日，满朝众公卿都在银台门，敦请太师入朝授禅。”传胪，殿试揭晓时皇帝宣布登第进士名次的典礼。祗候，恭候、等候。
[34]琼林宴：皇帝赐予新科进士的宴会。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之前，皇帝在琼林苑（今开封城西）宴请新及第的进士，故该宴有“琼林宴”之称，后又改称“闻喜宴”、“恩荣宴”。宋朝状元文天祥《御赐琼林宴恭和诗》描写琼林宴盛况：“奉诏新弹入仕冠，重来轩陛望天颜。云呈五色符旗盖，露立千官杂佩环。燕席巧临牛女节，鸾章光映壁奎间。献诗陈雅愚臣事，况见赓歌气象还。”
[35]泽国江山入战图：曹松《己亥岁二首》之一：“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曳裾终日盛文儒：杜甫《又作此奉卫王》：“推毂几年惟镇静，曳裾终日盛文儒。白头授简焉能赋，愧似相如为大夫。”
多才自有云霄望：钱起《送裴迪侍御使蜀》：“锦水繁花添丽藻，峨眉明月引飞觞。多才自有云霄望，计日应追鸳鸯行。”
其奈边防重武夫：杜牧《重送》：“爬头峰北正好去，系取可汗钳作奴。六宫虽念相如赋，其那防边重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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