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做事兴，全靠主人命。主人不在家，园树不开花。”俺老驼一生依着柳相公种果为生。你说好不古怪：柳相公在家，一株树上摘百十来个果儿；自柳相公去后，一株树上生百十来个虫。便胡乱长几个儿，小厮们偷个尽。老驼无主，被人欺负。因此发个老狠，体探俺相公过岭北来了，在梅花观养病，直寻到此，早则南安府大封条封了观门。听的边厢人说，道婆为事走了，有个侄儿癞头鼋小西门住。找寻他去。（行介）“抹过大东路，投至小西门。”（下）
【金钱花】（丑扮疙童披衣笑上）自小疙辣郎当[4]，郎当。官司拿俺为姑娘，姑娘。尽了法，脑皮撞。得了命，卖了房。充小厮[5]，串街坊。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为。”自家癞头鼋便是。这无人所在，表白一会。你说姑娘和柳秀才那事干得好，又走得好！只被陈教授那狗才，禀过南安府，拿了俺去。拷问：“姑娘那里去了？劫了杜小姐坟哩！”你道俺更不聪明，却也颇颇的[6]，则掉着头不做声。那鸟官喝道：“马不吊不肥，人不拶不直，把这厮上起脑箍来。”哎也，哎也，好不生疼！原来用刑人先捞了俺一架金钟玉磬，替俺方便，禀说：“这小厮夹出脑髓来了。”那鸟官喝道：“捻上来瞧。”瞧了，大鼻子一[7]，说道：“这小厮真个夹出脑浆来了。”他不知是俺癞头上脓。叫松了刑，着保在外。俺如今有了命，把柳相公送俺这件黑海青摆将起来[8]。（唱介）摆摇摇，摆摆摇。没人所在，被俺摆过子桥。（净向前叫揖介）小官唱喏[9]。（丑作不回揖，大笑唱介）俺小官子腰闪价，唱不的子喏。比似你个驼子唱喏，则当伸子个腰。（净）这贼种，开口伤人。难道做小官的背偏不驼？（丑）刮这驼子嘴，偷了你什么？贼？（净作认丑衣介）别的罢了。则这件衣服，岭南柳相公的，怎在你身上？（丑）咳呀，难道俺做小官的，就没件干净衣服，便是岭南柳家的？隔这般一道梅花岭，谁见俺偷来？（净）这衣带上有字。你还不认，叫地方。（扯丑作怕倒介）罢了，衣服还你去啰。（净）耍哩！俺正要问一个人。（丑）谁？（净）柳秀才那里去了？（丑）不知。（净三问）（丑三不知介）（净）你不说，叫地方去[10]。（丑）罢了，大路头难好讲话。演武厅去。（行介）（净）好个僻静所在。（丑）咦，柳秀才到有一个。可是你问的不是？你说得像，俺说；你说不像，休想叫地方，便到官司，俺也只是不说。（净）这小厮到是个贼。听俺道来：
【尾犯序】提起柳家郎，他俊白庞儿，典雅行藏[11]。（丑）是了。多少年纪？（净）论仪表看他，三十不上。（丑）是了。你是他什么人？（净）他祖上、传留下俺栽花种粮。自小儿、俺看成他快长。（丑）原来你是柳大官[12]。你几时别他，知他做出甚事来？（净）春头别，跟寻至此，闻说的不端详。
（丑）这老儿说的一句句着。老儿，若论他做的事，咦！（丑作扯净耳语）（净听不见介）（丑）呸，左则无人[13]，耍他去。老儿你听着：
【前腔】他到此病郎当。逢着个杜太爷衙教小姐的陈秀才，勾引他养病庵堂，去后园游赏。（净）后来？（丑）一游游到小姐坟儿上。拾得一轴春容，朝思暮想，做出事来。（净）怎的来？（丑）秀才家为真当假，劫坟偷圹。（净惊介）这却怎了？（丑）你还不知。被那陈教授禀了官，围住观门。拖番柳秀才，和俺姑娘行了杖。棚琶拶压[14]，不怕不招。点了供纸[15]，解上江西提刑廉访司[16]。问那六案都孔目[17]，这男女应得何罪？六案请了律令，禀复道：但偷坟见尸者，依律一秋。（净）怎么秋？（丑作按净头介）这等秋。（净惊哭介）俺的柳秀才呵，老驼没处投奔了。（丑笑介）休慌。后来遇赦了。便是那杜小姐活转来哩。（净）有这等事？（丑）活鬼头还做了秀才正房，俺那死姑娘到做了梅香伴当。（净）何往？（丑）临安去，送他上路，赏这领旧衣裳。
（净）吓俺一跳。却早喜也！
【尾声】去临安定是图金榜。（丑）着了。（净）俺勒挣着躯腰走帝乡[18]。（丑）老哥，你路上精细些。现如今一路里画影图形捕凶党。
（净）寻得仙源访隐沦，朱湾 （丑）郡城南下是通津。柳宗元
（净）众中不敢分明说，于鹄（丑）遥想风流第一人。王维[19]
评析：
仆侦，仆人打探主人。本出剧情是：老仆郭驼到梅花观寻找主人柳梦梅，遇到癞头鼋，打探到了柳生的行踪。
《仆侦》本是个过场小戏，借癞头鼋交代柳梦梅的来去行踪。昆曲演出本易名《问路》，改成一出颇有趣味的小喜剧。出场的两个人物郭驼与癞头鼋，一为白面（副净），一为小面（丑）；在形象上，一个是驼背老头，一个是癞痢头疙童；在语言上，一用“老苏白”，一用苏白（苏州方言）；在表演上，一个静，一个动。郭驼举动迟缓，行履蹒跚，说起话来慢吞吞的，一字一句，着着实实。癞头鼋则完全相反，言语行动快捷利索，一刻不停地在动，由他追叙往事，往往要扮几个人物，或倏立，或倏跪，或倏起，动得不亦乐乎。一静一动，相映成趣。正是由于汤显祖原著提供了丰富的喜剧材料，舞台演出才能更加淋漓尽致地发挥，遂使《问路》一折成为昆曲净、丑戏的代表作之一。对于原本《仆侦》，吴吴山三妇合评本云：“宾白皆有科段，斗笋亦佳。若老驮、小癞作庄语相见，岂非笨伯。”可谓道出其宾白科范的妙处。
郭驼作为依附柳生的家仆，主人离去后无以为寄，出来寻访柳生，自然合乎情理；但郭驼远在岭南，一向无柳生音讯，柳生也未派人告知消息，郭驼怎能得知柳生远在南安，而且住在梅花观养病呢？这显然是剧情安排上的漏洞。郭驼早在第二出《言怀》已被提及，第十三出《诀谒》正式出场，至于本出终场转赴临安，则为第五十二出《索元》埋下伏笔。
注释：
[1]翰墨人：读书人。家长：家主、主人。
[2]无营运：没有别的营生。营运，犹营生、生计。明郑若庸《玉玦记·改名》：“不如归家，寻些营运，有暇再来，免得误你。”
[3]好没主量：没有主意、不经商量。
[4]疙辣郎当：疙辣，方言为“疥癞”，此指癞头。郎当，潦倒、颓唐的样子。汤显祖《邯郸记》第二十九出：“出入中外，回旋台阁，五十余年。……贵盛赫然，举朝无比。圣恩未报，一病郎当。”
[5]小厮：僮儿、仆人。
[6]颇颇的：还行、差不多。
[7] （diū）：甩，抛掷。
[8]黑海青：黑色的宽袖长袍。
[9]唱喏：古时人见面给人作揖，并扬声致敬，说“喏，喏”。
[10]地方：指地保，旧时在地方上为官府办差事的人。
[11]行藏：出处。这里指举止、风度。
[12]柳大官：对柳家管家、仆役的尊称。
[13]左则：反正，横竖。
[14]棚琶拶（zǎn）压：刑名。棚琶，当作“绷扒”，古代一种刑罚，剥去衣服，用绳子绷捆起来。拶压，也是酷刑，几根小木棍串在一起，套在犯人的手指上，绞紧木棍，使之疼痛难忍。
[15]点了供纸：在供状上画了花押，表示认罪。
[16]提刑廉访司：主管一省（或一路）监察、司法的长官。
[17]六案都孔目：主管公文案卷的官员。古代中央机关设有六曹，即后来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称“六案”。《宋史·徽宗纪二》：“（崇宁四年）令州县仿尚书六曹分六案。”孔目，原是衙门里的书吏。
[18]勒挣：振作、挣扎。
[19]寻得仙源访隐沦：朱湾《寻隐者韦九山人于东溪草堂》：“寻得仙源访隐沦，渐来深处渐无尘。初行竹里惟通马，直到花间始见人。”
郡城南下是通津：柳宗元《柳州峒氓》：“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青箬裹盐归峒客，绿荷包饭趁虚人。”
众中不敢分明说：于鹄《江南曲》：“偶向江边采白苹，还随女伴赛江神。众中不敢分明语，暗掷金钱卜远人。”
遥想风流第一人：王维《同崔傅答贤弟》：“衣冠若话外台臣，先数夫君席上珍。更闻台阁求三语，遥想风流第一人。”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