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纠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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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猫郎君

    他看似安静地坐在角落里,身体里的杀意却像阴云在聚集。

    实验室里有点冷,瓷砖和仪器的不锈钢外壳在日光灯下闪烁着清冷的光,有些不太像人间。

    近十年来,他都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度过的,有时候他甚至觉得,在中国和美国大学的这十几年读书生涯如同一场流放,等到毕业回国,在同学与亲属的艳羡中进入这所国内一流大学的量子物理实验室,他开始不时产生一种强烈的感觉:实验室实际是一间变异的牢房,那些智力低下的领导和同事都是乔装打扮的狱卒,负责看押和折磨他。如果让他自己选择,他可能宁愿去做一个厨师或出租车司机。当然,他从没同母亲说过这些,父亲早早死去,母亲用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强悍地为他设定了详细的人生,这三十五年来从未偏离她的计划,他也被按部就班地培养成一个公认的物理天才,说到底,他不愿意看到已经衰老的她哭泣。

    他看着研究所主任张广智在忙碌。

    张广智站在仪器旁,身边是他的三个助手,两女一男,都穿着印有实验室名称的白色大褂,他们的脸上浮现出一些焦灼、忧虑与期待。这让他觉得有些好笑,这些人看上去不像搞量子物理的,倒像是几个赌徒在赌桌前等待着色子开出的最终点数。

    那台被张广智遮挡住一半的仪器就放在操作台上,主体部分是一个旅行箱大小的立方体玻璃钢箱,顶上是一个扁平的黑色盒状仪器,一束白色的光柱从盒中射出,自上而下垂直射进玻璃钢箱,在经过箱顶一块菱形的冰洲石后,被劈成均匀的两束,分别投向两个小碟子大小的圆形玻璃器皿,两个器皿里都注有清水,水中各漂浮着一个大约一厘米长的褐色的条状物,肉眼几乎难以分辨它们的样子,但它们一直在光束中扭动,说明是活物。旁边的计算机显示器上,有这两个褐色物体放大25倍后的实时图像,从这里看就十分清晰了,它们看上去有些像珊瑚,又有点像水母,柱状的身体顶端伸出七八条乳白色的触须,不停地蠕动着。它们叫水螅,一种低级的单细胞腔肠生物。

    张广智按下试验台上的开关,玻璃钢箱中的光束瞬间消失,实验室里似乎因此暗了一些。他打开玻璃钢箱的侧盖,取出两个玻璃器皿,把两只水螅用镊子小心翼翼夹出,一左一右放在两张透明的玻璃载片上。另一个助手递过来一把小巧的手术刀,张广智接在手里,把手术刀朝左边那只水螅拦腰切下,计算机屏幕上,水螅被刀锋慢慢斩断,但与此同时,右边那只水螅在没有任何触碰的情况下,竟也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刀刃切割,步调一致地断为两截。张广智再次挥刀,左边的水螅残躯变成四段,而另一只水螅随即发生同样的变化,也断成相同的四截。

    三个助手紧张地目睹这一切,齐齐愣了一下,继而爆发出一片欢呼,他们兴奋地转向张广智,笑着朝他拍起手来。张广智如释重负地丢下手术刀。

    角落里,男人冷眼看着张广智和几个助手边脱掉大褂边兴高采烈地走出实验室,没有人看他一眼,他感到胸腔里跳动的不再是心脏,而是一团不断膨胀的冰冷愤怒。

    他站起身,独自走出门去,深夜的寒气透过走廊的玻璃窗侵入进来,他竖起了衣领。他看着走在前面的张广智拐进办公室,他跟过去,推门进入。

    十分钟后,他拎着一个沾有血迹和脑浆的铜质奖杯走出了张广智的办公室,走向三个同事所在的另一间办公室。三个人走掉了一个,但还有两个在,这令他没感到太失望。

    做完他想做的一切,已经将近午夜12点,他感到有些疲惫,坐在洗手间的水池上思考了一下,有些拿不定主意。他在暖气管的高处系了一个绳套,但在把头探进去时,他又改变了想法,他觉得这么死掉似乎太轻易了。他返回到办公室,把三具尸体拖进文件柜锁好,又取了拖布,耐心将血迹清理干净,将房间整理得井井有条。半个小时后,他抱着一个纸箱乘电梯来到了停车场,驾车离开。门口的保安丝毫没有察觉到异样,像往常那样开门放行。

    直到三天后的周一,办公室里的档柜才被强行撬开,但制造这些尸体的人却像是从人间蒸发了,的确,三天一夜的时间,足够他到达四面八方任何一处边境。

    当地警方一直没有放弃追查他的下落,这个连杀三人成为公安部A级逃犯的天才物理学家当年轰动一时,风头不亚于十几年前枪杀美国多名科学家的中国留学生卢刚,但不为外界所知的是,这个人带走了实验室、也是国内唯一一台钍放射激光脉冲器,以及张广智的笔记本计算机,里面有他大部分的研究资料,国内这个领域的研究随之停滞不前。

    随着时间流逝,卷宗渐渐被蒙上尘土,除了死者的家人,那些血腥的伤痛更与其他人无关,渐渐沦为街头巷尾夸张走形的谈资,再慢慢被风化掉。

    当再次有人追寻有关这个人的过往时,已经是八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那座北方城市里,一些人已经以一种令人费解的方式死去。

    北城几十年前有两座钢厂,在全国以钢铁闻名,但钢厂现在只剩下一座,另一座则沦为废墟,断壁残垣的厂房冬天被灰黑色的积雪掩盖,夏天则被爬山虎包裹,巨大的塔吊和横七竖八贯穿厂区的铁轨先是锈蚀,接着被蚕食般拆除投入熔炉。同时被抛弃的还有几千名工人,他们早晚不再喧闹着摇着自行车铃穿过那扇令他们骄傲的铁门,而是开始匍匐着在城市的沟缝中寻找一条谋生的新路径。他们的身姿越来越低,响亮的笑声也被沉默取代,生存这件事耗费了他们极大的精力。

    黎明前天空零星飘了一阵雪。

    关军早早就起了床,他赶在下午四点前送完了一车液化气罐。五点半,他在铁东小学门前的人流中发现了女儿纤细的身影。上一次见到女儿时,夏天还没有结束。他觉得女儿似乎比三个月前长高了一点,也更瘦了一些。他走过去,摸摸她的头,这时他发现女儿的眼睛略微有些红肿,有哭过的痕迹。

    他有点急,问女儿是否有人欺负她。女儿低着头不说话,只是盯着那双干净但破旧的红色小皮鞋的鞋尖看,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说,妈妈已经两天没有回家了,这两天根本没有人管她,她一共只有一元钱,因此只吃了一个烧饼,现在她很饿。听了女儿的话,关军鼻腔里一阵发酸,一股怒火在身体里升腾起来,他很想对着什么狠狠挥出拳头,即便手骨折断。

    他看着女儿把一碗牛肉面吃得精光,小小的额头上沁出了汗珠,这才问她是怎么回事,女儿说,前天晚上,继父又出去打牌,可能是输了钱,回来就打妈妈,妈妈的头都被打破了,还被推出门外。外面很冷,她听到妈妈在楼道里哭,她就在门里哭,哀求继父开门放妈妈进来,但继父根本不理会,还说她不闭嘴就把她也扔出去。后来门外安静了,妈妈不见了。这两天妈妈都没有回来。

    她说,继父几乎每天泡在麻将馆里,妈妈的钱都被他拿走了,不高兴时就会打她。说到这里,女孩哭起来,她哭着对关军说,如果可以选,她宁愿让他打妈妈,因为他打得不那么重,妈妈不会那么疼。关军静静地听着,感到脸上的肌肉一阵阵发僵,他连抽了三根烟,却丝毫没有抽出味道。他拿出手机拨打了颖的电话,能接通,但是无人接听,连续打了四次,都是如此。

    他不禁有些担心,任何人的承受能力都是有限度的,他担心她会一时想不开做出过激的举动。他想起她年轻时的模样,那个年轻时总是笑吟吟的姑娘,是他用了八年的时间,让她成为了一个可能会去自杀的女人。想到这些,他觉得胸口一阵阵发紧。

    八年前,在熔炉旁挥铲的关军还不到二十六岁,肌肉结实,他有一些工厂里的朋友,他喜欢和他们喝酒。他话不多,通常都是听别人说,别人笑的时候他也会应景地笑一下,如果朋友中有人需要他帮忙打架,他也乐于前往。那时他刚刚结婚,妻子颖说不上漂亮,但也不能说丑,她是个勤快的女人,喜欢笑吟吟看着他,即便吵架的时候声音也不尖厉,他们互相都很满意,虽然没有告诉过对方。

    但在他三十岁的时候,钢厂的大门关闭,荒草开始在厂区蔓延,也开始在他的人生蔓延。离办厂后,他尝试了一些不成功的事业,和朋友合股跑长途运输,从南方往北方运输海蜇和皮鞋,在一场翻车事故后险些死掉,也耗尽了家里的积蓄。康复后他东拼西凑借了一些钱,一意孤行想要通过鹿茸生意翻本,结果被骗得精光,就在那时,他感觉身体里一些坚硬炽热的东西像玻璃一样粉碎了。

    他三十二岁那年,女儿妞妞四岁,这个刚刚对这个世界有模糊认识的小女孩看到的是一个酗酒如命的父亲,那年冬天,他第一次动手打了颖,此后一发不可收拾,每次他都会后悔,但又不愿意让她看出这种后悔,他故意表现得强硬与蛮不讲理。他心里很清楚,驱使他这样做的并不是酒精,酒精只是一种掩饰而已。颖以沉默来面对一切,那些笑吟吟看着他的日子,似乎已经遥远得掉出了记忆的边缘。

    他三十四岁时,颖带着妞妞离开了他,他还记得那天,他躺在床上,听着颖收拾东西的声响,他的心想让他做点什么,但被酒精麻木的大脑却不愿动弹,他十分清楚,阻止他留住颖依旧不是酒精,而是羞耻,他还有什么资格强留她守在一堆无望的垃圾身边呢?

    颖离开半年后,他听说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多岁的男人。从那天起,他戒了酒。一个过去的邻居帮他找了一份送煤气罐的工作,他开始每天驾驶着一辆破旧的小货车拉着液化气罐穿梭在城市边缘。到处都在拆迁,城市仿佛同时经历着死与生,一些搬空的旧楼形单影只地站立在路边,他觉得自己同那些千疮百孔的楼房有某种相似的地方。

    关军把女儿送到母亲那里,开车去了几户颖可能会去的人家,但一无所获。他做了最坏的打算,找遍了铁路边的树林,北城公园,以及城南的水库,同样没有任何颖的踪迹。此时天已经黑透,关军放弃了寻找,把车停在一个没有任何灯光的路口,他拿出电话,第八次拨打了颖的号码,没想到这次居然打通了。

    邬娜娜醒来时,首先感到的是头疼,然后是寒冷。她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她木然地瞪着这片黑色看了一会,渐渐从黑暗中分辨出了房间的轮廓,有风声在耳边响亮地叫,皮肉似乎已经麻木了。她感到后背下面有些硌得慌,摸了一把,虽然看不到是什么,但从手感就可以知道,是沙土和碎玻璃。这感觉很糟糕,同每次在客人床上醒来时完全不同,这令她有些发蒙。

    她伸手朝身边摸,先是摸到了一个啤酒瓶,她厌恶地丢开去,再摸,摸到了她的包。她坐起来,摸索着拉开拉链,从里面找出手机,按亮了屏幕,在手机的微光下,周围亮了一些,可以看出,这是个没有竣工的毛坯间,门窗没有任何遮挡,冷空气正肆无忌惮地涌进来,水泥地上散布着沙石、塑料袋和矿泉水瓶等垃圾,墙角处伸出一些枯黄的草,但房间里并非只有她自己,离她不远处,地上还躺着两个人。

    她挪到那两个人身边。手机分别照亮了她们的脸,是两个女人,都双目紧闭,像是睡着,又像死了。其中一个三十多岁,皮肤粗糙,穿着件廉价的红色棉服,另一个则年轻很多,二十岁出头,大学生模样。邬娜娜学着电视剧里的样子试探了一下两人的呼吸,还有气,这让她放下心来。她走到窗台前朝外看,外面是一片散布着建筑垃圾的空地,看样子这应该是一个废弃的工地。为了搞清楚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努力回忆了一下醒来前的情景,想起了一些,但并不足以解释她被丢在这里的原因。她决定先离开这里,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两个陌生人,她考虑了一下报警的后果,权衡是否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正犹豫间,黑暗中响起一阵手机铃音,循着声响,她从那个中年女人的衣兜里摸出一部老款的诺基亚手机,来电显示是一个男人的名字:关军。

    邬娜娜接起了电话。

    关军开车赶到城南的钢管厂大门口,一个化着浓妆的年轻女孩正等在街对面的路灯下,她穿着一件亮红色的短款皮衣,手包抱在胸前,看上去不大高兴。对于这个季节来说,她的胸露得有些过于多了,黑丝袜也丝毫起不到保暖的作用,关军大体猜到了她的职业。见关军站在马路另一边迟疑地看她,她喊道:“你是打电话那男的吗?”

    关军快步穿过马路,走到她面前,急切地问道:“人在哪儿?”

    邬娜娜伸出手指着他身上的棉服:“脱下来,我都快冻硬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关军脱下棉服递给他,她穿上后,立竿见影的温暖令她开心起来,她大大咧咧地对着关军笑起来,“里边的是你媳妇?知道吗,出来我就后悔了,还不如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她看了看马路对面的货车,“你是送煤气罐的?有烟没?”关军摇摇头,说自己不抽烟。

    “她在哪?”他又问了一次,邬娜娜朝钢管厂后面那栋未完工的楼房指了指。

    十分钟后,关军抱着颖走出来,远远看到货车边停了一辆白色桑塔纳2000,邬娜娜坐在车里,隔着车窗朝他招手。关军把颖放在副驾驶座位上,走过去,开车的是个一脸菜色的男人。邬娜娜摇下车窗,“罐哥,你要报警的话,记得别跟警察提起我,就说你自己找到这来的啊。”她朝关军豪放地笑笑,“最近抓得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要是给我惹麻烦,我就把你煤气罐全点了。”

    桑塔纳发动起来,邬娜娜发现自己还穿着关军的棉服,脱下来从车窗塞给他,“味是味了点,不过还挺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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