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不再遇上-情自困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快要到年关时候,方竹将援助交际少女的采访稿全部整理撰写完成,提前交给了老莫。

    老莫总是要赞赏一句:“你的效率,你的质量,我总归是放心的。”他老人家望望日历,也难免关心一句,“你看,这过了年又大一岁了。”

    方竹托了个借口溜出去采访,留下老莫直摇头。

    她在这一年被托办的最后一桩私事——帮杨筱光同莫北牵红线,似乎也进展得意外地顺利。同莫北通电话了解情况时,不免得意:“看来我还是有几分眼光的。”

    莫北笑她:“你就是乐于助人,有时间想想你自己吧!”

    又要把话题扯到老生常谈的问题上,方竹赶紧回避。

    她知道莫北也好,杨筱光林暖暖也罢,表哥也好,勤务兵张林也罢,每每同自己讲起这个问题,都是源于对自己的一份关爱。

    她很感激,但是不宜深谈,便沉默下来。

    莫北却在那头说了一句:“上个月田西和她丈夫回来过了,留的时间很短,所以没约大伙出来聚。”

    方竹低呼:“真意外。”

    是意外,意外此去经年,莫北能用这么淡然的口吻谈论这段伤感往事和曾令他伤感的人。

    莫北说:“他们夫妻都快有孩子了,打算生在加拿大。”

    方竹不由说:“真的好多年了。”

    莫北说:“过去的事情总会过去的。”

    她能明白莫北的意思。好友们旁敲侧击,将劝慰的话全部说尽,都是怕她仍未走出来。

    仍未走出来吗?也许。她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回家,就是铁证。这是无法否认的。再怎么勒令自己重新生活,仍旧有自己无法面对的过去。

    她怅怅地挂了莫北的电话。

    除了莫北,最近旁敲侧击劝慰她的还有杨筱光同林暖暖两位发小。

    林暖暖是方竹尤为羡慕的,她的爱情是方竹一路看着走来,终于能修成正果,值得大大庆贺。

    方竹偕杨筱光一起给林暖暖贺喜,问她:“要多大的红包?”

    林暖暖说:“你们俩半个月工资。”

    杨筱光马上装腔反对:“我是一广告民工,你这是压榨民工。”

    大家都笑了。

    林暖暖说:“我多盼着你们也快快来压榨我。”

    这是有点难度的,方竹和杨筱光两人都不约而同扯了扯唇角。她问林暖暖:“结婚以后怎么打算?你家汪亦寒会不会回国发展?”

    林暖暖点头:“已经面试了科学院的助教,起步工资总是不高的。妈妈说给我们买房子,他不要。”

    若要在本城安身立命,是就要靠小两口搏命打拼的。方竹有感而发地深深叹息。

    林暖暖笑着说:“世界上哪里有神仙眷侣?统统都是柴米夫妻。我们能够生在大城市,衣食丰足,生活安定,不用漂泊,已经很幸福了。”

    方竹把她的话在心里回想了一番,平朴生活,不过如是。她曾经也拥有,可是最后失去了。

    不是不寂寞的,不是不羡慕的。

    林暖暖见她不做声,便起新话题,问:“你们谁做我的伴娘?”

    方竹婉拒:“我一离婚妇女,真不适合。还是杨筱光靠谱,她酒量好,笑话多,能替你挡酒。”

    杨筱光大大方方应承:“公主,小人随叫随到。”

    林暖暖说:“到时候我会请我爸爸把医学院的单身帅哥们都请过来,组成一个伴郎团让你们随便挑。”

    方竹笑,想,她才给杨筱光做的红娘,这么快就轮到别人热心给自己当红娘了。

    这时林暖暖的未婚夫汪亦寒走了进来,林暖暖奉了一杯热茶过去。汪亦寒卖力将垃圾桶取到门外。还拿出了苹果洗干净端过来切成片,第一片塞到林暖暖口里。

    相亲相爱,体贴关怀,方竹同杨筱光一样看得眼热。杨筱光叫:“汪亦寒,晚上吃水煮鱼,你请客。”

    汪亦寒走进来,说:“林暖暖不吃辣,改本帮菜,我请你没问题。”

    方竹伸个懒腰:“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林暖暖说:“一起吧!多难得。”

    方竹还是摇头,但是对着杨筱光却笑了起来:“暖暖你放心吧,也许你的婚礼阿光不会落单。”

    杨筱光撇撇嘴:“八字没一撇呢!我现在要淡定。”

    大家又笑起来。

    方竹同大家告别,有些歉意,并非她存心扫兴,而是实在不方便。

    她回到亭子间,从书架子上摆正一张相片,又拿了一炉香炉,燃了两支香,袅袅升起一股青烟。

    她怔怔看着相片里穿着马海毛外套,巧笑倩兮地抱着婴孩的女人,轻轻说:“妈妈,我很想你。”

    母亲逝去的那个春节来得很早,冬寒一月,才是一个新年的开始,她就失去了挚亲。后来好多年的春节都在二月,倒是好事,留下不甚热闹的一月供她祭奠先母。

    方竹静静地等一炷香燃烬。

    相片上的女人永远保持着初为人母的少妇姿态,眉梢眼角的幸福,连相机都遮不尽。不管结果如何,最初的母亲,总是快乐的。为自己爱的男人生儿育女,是至大幸福。

    方竹撑着额,站了好一会,直到腿脚麻痹,才稍稍醒转。这间斗室,实在太小,窗门一关,她只觉得气闷。她决定出去散散心。

    街上的车和人都比平时的少,她默默沿着光秃秃的梧桐树走,一棵一棵,好像渡过的萧条岁月。偶尔的热闹是百货楼前挂上的年末打折大横幅,提醒人们新年即将到来。

    方竹想,从这个月开始,这个城市里的很多人都要陆续背起行囊踏上归乡之路,回家团聚。

    团聚团聚,人只有团团坐在一起,才叫聚。

    她一个人一条影,还有天上的白月光,与这萧条梧桐倒相称,与这一两声势单力薄的炮仗声相称,但是离开团聚有多么远?

    酒店门口有络绎不绝的客人涌入。虽然城市里的人渐渐少了,但逼近年关,各样的聚会却渐渐多起来。人人都爱热闹的生活。

    又是这家酒店。

    方竹愕然。

    她竟然又走到了“君远”的楼下,这么鬼使神差地。方竹站在酒店门口,面向办公大楼失笑。

    果真她才是那场感情里的至大输家,始终无法摆脱出来。这全部全部都是她的咎由自取。

    方竹仰头,数着楼层,数到十七层,在想,何之轩在不在里面?

    才这么一想,就瞥见大厦的停车场出口驶出一辆车。是她看一眼就已经记牢的奥迪A4。车子正面开出来,又拐了个弯,但她已经看清楚里头坐的人——除了何之轩,还有一位女士。

    车子开出来时,仿佛就是慢镜头,一寸一寸地挪动。方竹站在车的对面,近乎贪婪地往里探究——何之轩很认真地握着方向盘。

    上一回她坐在他车的后座,没怎么看到他开车的样子。他们分手的时候,他还只骑自行车,没考上驾照。现在的他,已经不需要自行车了。

    过去应该从他身边远离。

    而她还眷恋着那辆自行车。

    坐在他身边的女士说着话,有白皙的面孔,妥帖的发型。方竹认出她来,是纪如风的侄女纪凯文。认出来以后,她慌忙往后退一步,转个身,背对着马路,一直等那车驶远。

    这是何苦?她对自己说,还是赶紧回家,不然再往街上晃来晃去,真的要晃出毛病来了。

    只是在路过大厦附近的一间东北菜馆时,她还是停了下来,这时已是晚饭时分,里头传出饭菜香气,让她腹饿。她干脆就走进菜馆,寻了一张靠角落的四人位坐下。

    年轻的老板娘走过来把菜单递给方竹,询问:“几个人?”

    “就我一个。”

    老板娘怪异地望她一眼,有点不悦,怪她一个人占四个人位。

    人情有多势力?

    方竹能明白,解释:“就要一份饺子,芹菜馅,我很快吃完会帮你把位子空出来接下拨客人。”她把菜单还给了老板娘。

    被说破的老板娘却生出了些许不好意思,忙敷衍:“没事儿没事儿,您慢慢吃。”她转身招呼新进来的客人,“您好,几位?”

    客人走到方竹这桌来,对老板娘说:“两位,有人已经到了。”

    方竹同老板娘一起讶异地望过来。

    何之轩在她的对面拉了凳子坐下来,说:“方便吗?”

    方竹迟疑着点了点头,举手对老板娘:“再拿一下菜单。”

    一来一去,谁都不落势。

    方竹想,他走了进来,她是不好多想的,多想了就会想入非非,过头以后,会更难过。不管怎么样,她暂且就用一个友好的态度同他相处,不再无端回避了。

    她说:“我就点了一份饺子。”

    何之轩自然地就把菜单接了过来,加了锅包肉、地三鲜、东北大拉皮、砂锅鱼头。

    方竹听着,又想,这么些年他的口味倒是没有变。他们当年谈恋爱的时候,大多时候用泡面和路边小饭馆打发饮食。后来结婚了,都知道要更加节俭,她就特地想要学学做菜,问过他的口味。他把他爱吃的几样讲出来,然后手把手教她做。

    有一段时间,她把这几道东北菜做的很像个样子了,还为此得意过一番。但是——又不是不能再回忆下去的部分。方竹深深呼吸,找了托词问何之轩:“工作忙不忙。”

    何之轩答:“比在香港好一些。”

    “我感觉你们公司的菲利普和你不对付?”

    何之轩笑。

    上一回她来他们公司采访菲利普,还存心避着她走,他是看到的。

    那时他才回到这个城市没有几天,不料这么快就会遇上她。

    他站在办公室内,往菲利普那间玻璃间望过去,可以隐约看到她碎短的发,挺直的背。自认识她开始,她就没有留过长发,一直不曾改变。自认识她开始,她一直这么随意地打扮,也一直不曾改变。

    他记得认识她的那天,她穿着Levis的牛仔短裙,很朝气,也有点小时髦。后来不知为何她就再也没有穿过了。一直到他们住在一起,他为她整理衣衫时才又看见这条小裙子。当时他问:“没见你再穿过几次啊?”

    她答:“太短了,多不方便?我现在要骑自行车。”

    其实,她多聪明?别人一点点眉头眼额,她就能识别清楚。包括她为什么就再也不穿levis小短裙,包括她为什么就一眼看出来菲利普同他的嫌隙。这是她的精明和敏锐。

    何之轩答方竹:“如果公事公办的话,不会有太大问题。”

    方竹点点头,不再深问下去,那毕竟是他的职场私事。

    第一道上来的菜是她最先点的饺子。

    何之轩望一眼厚实饺子皮内若隐若现的饺子馅,笑问:“芹菜虾米,没有错吧?”

    方竹微笑,他还记得,但是鼻子酸,不知道应该如何答。

    顿了一会儿,两个人都快要沉没在周围的喧嚣里,方竹又起声问:“这次回来有什么新的计划?事情难做吗?”

    何之轩仍保留以前的习惯,先把饺子往她的骨盘里搛,以照顾她为先。

    方竹小声说:“谢谢。”

    他为她安排好了,才说:“这次是想做一些实在的项目。我接了‘孔雀’的护肤品的项目。”

    方竹被热乎乎的饺子烫了口,就把咬了一口的饺子放在盘子里:“李总这些年把老厂老牌重振起来,有他的不容易。”

    她的口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隐怒和鄙弃。

    何之轩知道她的怒意从何而来,他说:“晓晓有抑郁症。”

    方竹骇异地抬头。

    何之轩说:“晓晓事发后,警方在她随身的物品里找到‘丙咪嗪’,药已经吃了一半。他们查了她的医疗记录,她一直到医院治疗抑郁症。警方初步判定自杀的原因是抑郁症。”

    方竹低语:“她什么都没跟我讲过。”

    “李总也什么都不知道。”

    方竹咬牙:“这样的父亲!这样的父亲!”再也不能说出其他的词汇来。

    何之轩没有继续说话。

    菜陆续被端上来,此间东北菜馆做菜十分地道,锅包肉地三鲜都是方竹的手艺远远达不到的水准,饺子倒是做得不如何之轩。

    两人静静地吃着菜。方竹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将李晓的事情向何之轩全盘托出。故人的荒唐事,说多了只会让人泉下不安,这是她对女孩儿的名誉最后的守护了。

    方竹整顿了一下情绪,说:“当然,李总对‘孔雀’还是贡献很大的。以前念大学的时候,他们只做一支牙膏,现在的沐浴露洗发水的销路都跟着铺开了。”

    她摆明了态度,但是又这么快就理清情绪,晓得一是一,二是二,该说什么话,该怎么说话,长进了许多。何之轩望着她微笑。

    他说:“李总想重新包装‘孔雀’的护肤品。”

    方竹点一点头:“他的雄心很好,想跟国际大牌争国内市场是吧?”她想了想,又问他,“其实如果想要拿国际名牌,你应该也有些路子的。”

    他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孔雀’不一样。”

    方竹咬着筷子,想着他的话,想到他车里的纪凯文,也想到纪凯文如今仍是“孔雀”的市场总监,于是就冲动地问了一句:“有旧情?”问得有点儿咄咄逼人了。

    何之轩只是随和地笑笑:“倒下去的东西重新树立信心,并不容易。”轻轻皱了皱眉头,又解释,“‘孔雀’的护肤品产品是年前才从国际日化那儿赎回来,现在需要重建渠道。”

    他说得很有道理,她如今也并没有什么立场让他解释清楚一切的行动,是她在刚才时刻失态了。方竹低头吃菜,又把饺子吃了好几个。饺子虽然没有何之轩包的好吃,但是既香且鲜,还是很好吃的。

    何之轩看着方竹吃东西,她吃东西的时候很仔细,速度不慢,但是很文雅,很可爱,一看就是受过良好的家教的。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着她吃东西了。这副情形至为怀念。

    方竹吃得很饱了,才发现何之轩面前的饺子几乎是没有动过。她问:“你不饿?”

    他却问:“感冒好了一点了?”

    方竹说:“板蓝根万试万灵。”

    她想她终于能在他的面前,把话讲得稍微活泼俏皮一些了。她又问:“我以前一直有计划要采访‘孔雀’,这次倒是好机会。”

    何之轩说:“好的,非常感谢。”

    方竹又说:“这里的饺子没有你包的好吃。”

    何之轩浅浅笑一笑,才开始吃了起来。他一向不挑嘴,不像方竹,饺子只吃芹菜馅。三两口,他吃毕,要拿餐巾纸,方竹已经递了过来,他接的时候,手指一触,方竹猛地就缩了手。

    最后是何之轩付的账,然后两人一起肩并肩走出菜馆。方竹始终没有问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而是客套地同他讲:“谢谢你的晚饭。”

    何之轩说:“方竹,早一点睡觉,让你的妈妈放心。”

    只这一句话,方竹的鼻子又开始泛酸。

    他是知道的,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多想上前拥有他有力的拥抱,甚至轻轻的额吻。那一个吻,把她心里的伤口一一安抚。

    但是他只是说,他没有行动,他的指尖都没有动一动,就这样临风站立。

    不管他因为怎样的理由进的东北菜馆,流逝的时光告诉她,一切都在变化,从前不可能再回来。

    月光照下来,方竹看清地上自己的一条影子,和他是分离的。她被风一吹,稍微清醒。刚才才说过的,什么叫做物是人非?都过了这么些年,哪里还有可能旧事重演?

    她往后退了一步,说:“车站就在旁边,这里回家很方便,不用麻烦你送了,再见。”

    说完一转身,还是改不掉的仓仓皇皇地离去。每一次的结局都只是世间独留她一个。

    方竹又回到自己的小亭子间,书架上母亲的相片前的香已燃尽,母亲一如既往望着她颔首微笑。

    她趴在母亲相片面前,像小时候那样撒娇:“妈妈,我该怎么办?我以为我一个人是OK的,可是我看见了他,看见了他以后,我就变得不像我自己,总是做出这样那样愚蠢的事情。妈妈,没有你在我身边,我把一切事情都做的很糟糕。妈妈,我好想你。”

    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

    但是次日,依然得准时起床,打扮清爽,面临全新一天。昨日的忧郁和犹豫,被今日的忙碌压迫到昨日,这就是都市生活的现实。

    方竹晓得不该容许自己这般矫情。

    她赶个大早抵达报社办公,社内很多异地户口的记者已请假回家过年,唯有主编老莫每日准时蹲守现场。

    老莫把爱人那个研究组写的七七八八的报告拿给方竹过目,里面没有关于李晓的部分,方竹十分感激。她说:“我听说李晓是得了抑郁症。”

    老莫叹息摇首:“这个女孩子选择这样的道路,心里不知道承受多大的压力。如果能早点找到她,进行心理干预,就不会有这样的悲剧了。”

    方竹低声喝:“这都是她的爸爸的责任。”她是有些恨的,是为了李晓而生出的恨。

    老莫拍拍方竹的肩膀,“小方,作为记者的职责首先是真实记录,在没有把全部真相搞清楚前,不要轻易地下判断。不是我是非不分,在我们没有搞清楚全部真相前,不要无端地肯定一个人,也不要全盘否定一个人。”

    方竹听完主编的话,把浮躁心情暂时撸平,然后才汇报:“我问线人要过她的客户名单。”

    老莫沉吟片刻,才说:“小方,找这些女孩子的有一般的人,也有不一般的人。”

    方竹坚决地讲:“我明白的,我知道得了抑郁症,最后选择这条路也可能是病发。但是晓晓所处的环境到底是怎么样的,她和她的客人有怎样的交流,她怎么想的,她的爸爸到底为她做过什么,我都想搞明白,为了她搞明白。”

    她有一口气憋在心口,为了李晓,也为了自己。且,箭已发出,已无收回可能。

    线人阿鸣最近缺钱,又寻上了她,她提出交换条件,阿鸣表示尽力去弄,这几天可能就会有眉目。她对老莫讲:“如果拿到晓晓客户的名单,是不是可以加上中介的资料,一并交到派出所去?”

    老莫仰头揉了揉老花眼镜:“凭我们的微薄之力,能做到什么程度就做到什么程度吧!”他对方竹关切地讲,“这几年你做了很多深入细致的报导,方方面面的人得罪了不少,自己要当心。”

    方竹笑:“人生攻击我是不怕的,被派出所找进去喝茶我也不怕的。”

    这几年她做报导很搏命,确如老莫所言,得罪过白道黑道上的不少人。最凶险的一回是她卧底报导浙东一条上下勾结成型的假药产业链。当时不慎暴露身份后,被一群不明人士包围在旅社内,报警也无用,她在旅社内以缺粮少水的状态同外头的人僵持了两天,才有上海报社的外援和警方过来解围。从旅社出来见着阳光时,人差点虚脱过去。

    但,真实记录和如实报导,是记者的天职。方竹当初选择了这项事业,就绝对不会后悔。只是——可惜,何之轩如今已经不再是记者了。

    又思及他,她对自己拼命摇头。不可不可,怎好任由自己又开始放纵这样的情感?明明一切都已过去,往日之事不可再来纷扰内心。

    然则,不得不面对的寂寞春节又临面前。这几年,方竹认为自己已习惯渡过这些难耐的团圆节日。在漫漫长假里,她会申请外派做报导,也会选择忙碌的选题混掉十来天的假期,把这个寂寞节日平安渡过。

    今年自然也不会例外,方竹顺便将春节的选题提给老莫。

    老莫对着她报的选题直摇头,她率先把老莫要讲的话讲掉:“老编,您看春节期间在服务场所坚持打工的外来务工人员的心情是不是更值得探究?春节期间服务业的用工荒问题是不是应该正视?”

    老莫叹气:“倔脾气,难讲通。和你爸一个模子刻出来。”

    方竹收好选题材料,没把这句话听进耳朵内。还是工作是一等一的大事。

    她先是选了一间曾做过报导的餐厅沟通春节期间做一天服务员体验生活。老板姓梅,人很客气,听了方竹的需求,说:“我们欢迎记者同志来了解行业人力资源大难题啊!虽然我们的酸梅汤也是酸梅膏冲出来的,不过我们可绝对不用地沟油的啊!”

    方竹不由笑起来。

    若干年之前,何之轩同她分享记者经验,讲过当记者最不作兴不了解行业操作,把常态当做非常态报导看来吸引读者眼球,完成版面内容。要报导一个行业的情况,非得做足功课,别写下惹人笑谈的报导。

    她还在当报社实习生那会儿还在当行业新人时,每日最头疼的便是找到有意思的新闻点,有时候需要搜肠刮肚地想新闻。

    譬如她想起在快餐店打工时,看到快餐店内是用可乐雪碧糖浆同纯净水通过饮料机调和成饮料,并不是销售超市出售的饮料,便觉着也许算欺骗消费者。当下便写出一稿来。

    晚上何之轩跑完新闻回到家,像家长一样审核她的新闻稿,看完以后,用手指扣扣她的脑门。

    她抱牢他的腰,撒娇辩驳:“干嘛干嘛?我写的难道没有道理吗?我身边的很多人都以为他们店里的七喜雪碧都是饮料公司原装的,批发了饮料直接倒进饮料机再倒出来的。都不知道是糖浆加水冲兑出来的,没有标明具体的成分,肯定涉水很深。”

    何之轩说:“我们都在快餐店打过工,管理严格的快餐店都有糖浆和水的配比,是饮料公司给的。”

    方竹认真听讲,诚实地说:“我倒是真没注意到这个,我以前在店里只干收银,你晓得的。”

    “快餐店用的配比是严格按照饮料公司给的,糖浆没有过期,用的水是纯净水,他们最多是个没有及时通告消费者饮料是现场调和饮料,没有把用料公示。如果他们没有按照这些标准来做,那才值得报导,也是报导的重点。新闻人也要讲究个公平公正。”

    方竹听何之轩分析下来,想一想,慎重地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我要搞清楚再写稿子。”

    何之轩揉揉她的发,倾身吻下去。

    后来,方竹亲自往快餐店内调查,查验到糖浆保存期限无过期情况,用的水也是严格从蒸馏水出口拉了管子。她回头就将稿子删除,虽然白忙一场,但自觉有所长进。

    这些全赖何之轩从旁提点。

    如今梅老板一句话,又令她回忆起当年。想起这样的陈年往事,人生之中,她所能抓住的点滴温馨也就这样几件,陈年的温暖和亲吻的温柔似乎还停留在唇上心间,想起就会不自禁地微笑。

    她同梅老板说:“这些专业知识我还是晓得的,大伙儿在家里冲麦乳精也是冲,冲阿华田也是冲,冲兑饮料实在没有什么新闻点了。”

    梅老板大笑,十分爽快地替她全程安排好工作,也深知她的行业工作需要,同餐厅里头的工作人员招呼好,只讲她是来体验生活的亲戚,隐去了她的记者身份。

    有了朋友关照,很多工作便好进行。

    因为在春节期间,餐厅的工作果真异常忙碌,几乎日日爆满,服务员同厨师更是忙得马不停蹄。

    第一日同方竹一块儿做接听客户订位电话的女孩儿说:“幸亏过来做前台领位,如果做传菜,我就不做了。”

    方竹问:“因为传菜很累?”

    女孩儿答:“是啊,我爸妈心疼。”

    女孩儿是九零后,红扑扑的脸蛋像脆生生的苹果,也许学历不高也许家境不好,才会做社会上头最劳累的服务工种,但有父母视如珠宝,便是矜贵的。

    方竹问:“不能回家过年,他们不怪你?”

    女孩儿换一副赌气嘴脸:“他们不愿意我找这里一起工作的男朋友,我才不回去。等我们赚好钱再回去,他们就没话说了。”

    方竹心上一滞。

    女孩儿叹口气,又说:“大家都认为当服务员是伺候人的工作,没出息,情愿去工厂吸毒气,像那个在什么厂的,都有人做的跳楼了,但是很多人还是喜欢进工厂。因为进工厂当工人比较体面呀!我爸妈都要我找个当工人的,是个电工木工也好,他们看不起当服务员的。”

    有电话进来,女孩儿不再同方竹聊下去。

    凡尘俗世,类似的烦恼总是在轮回。大太阳底下,绝无新鲜之事。方竹又要苦笑。

    女孩儿接完电话,又讲:“所以春节不回去了,春节翻三薪,老板还额外派新年红包,这里有钱客人多,还会给小费,划得来。”

    也是世俗的算计,带着平凡的快乐。

    方竹看着女孩儿同她的小爱人在忙碌的间隙都不忘互望一眼,彼此鼓励,她是羡慕的,也给与真心祝福。

    门外有客进来,是一位长者领着两位年轻人。

    方竹躬身立好,正要唤一声“欢迎光临”,抬起头的刹那,她生生往后退了一步。

    表哥徐斯冲她眨了眨眼睛,莫北客客气气地朝她点头致意。他们都恭恭敬敬跟着位长者。

    方竹把眼睛抬起来,不由自主地把背脊挺直了,光明正大望过去。

    她很久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这样望着这位长者了,上一回还是几个月前,在军区里头隔着小花园的假山假水远远望了一回。他正在打着太极拳,不紧不慢的白鹤亮翅,马步蹲得不够低,手摆的位置也不对,身姿刚正而不优美。

    他年轻的时候,身材颀长,身板健壮,动作灵活。年幼的方竹喜爱在他的背上享受女儿应有的父爱,奶声奶气地说:“爸爸是我的千里马,爸爸你快跑快跑!”

    “千里马爸爸”没有一般的爸爸那样娇宠小女儿,硬声硬气地斥方竹:“小丫头片子胡扯啥?”一边呵斥一边会抓牢女儿,真的就在军区的操场上跑了两圈。

    方竹张开双手迎着风,看到母亲就等在操场边,夕阳的余晖洒在一家人的笑脸上。她永远都记得。

    她也记得父亲以前没有打太极拳的爱好,这爱好是这两年才培养起来。

    张林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和方竹联系一次,聊的无非是师长最近吃的还可以,身体健康,爱好上了太极拳,脾气锻炼得比以前好了。然后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家?”

    仿佛方竹才离开家里没有几天。

    她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在张林的叹息里把电话挂上。

    爱好上打太极拳的父亲,没有年轻时候那样挺直的身板了,这些年愈加略略微偻,鬓发的白线也逐年地蔓延。

    方竹望着他的发,忖思着,不久之前在小花园里看到的他,似乎白发没有那样的多?

    只有他的面容表情还是如旧,方正的国字脸,深刻的法令纹,不怒自威的气势永远不变。小时候她多怕这样一张脸?又多想见到这张脸?

    离开家的很多日子,她对镜自照,想要从自己的面容上发现一丝一毫同这个男人相似的地方,但是结果却是徒然。她的眉眼,她的唇鼻,无一不肖似亡故的母亲。看着这些相似,她就会深刻地想念母亲,感恩着这些肖似。

    方墨箫把目光停留在身着工作服的方竹身上好一会儿,才开的口:“三位,最好包房。”

    九零后女孩儿查阅了电脑上的订位系统,为难地说:“都满了。大堂四人座也满了。”

    方墨箫点点头:“我们等一会儿。”

    九零后女孩儿领着他们坐到等位区的沙发上,过来经验老道地嘱方竹:“上茶和点心。”

    方竹惶惶地快步走到点心间拿了点心,又从酒水吧拿了茶,端出来时,那边一行三人围坐一处,已开始交谈。他们没有一个人主动同她打招呼,好像都是不认识她的样子。

    方竹端着托盘,用尽量标准的服务仪态走到他们的面前,把托盘内的点心碟子和茶水一一奉上。动作有些凌乱,但是幸未将茶水洒出。

    从这么近的距离看着父亲,是方竹这些年的第一次。

    距离近了,才能看清他的鬓边真的是已经霜白了,离开家的时候,还只是斑白而已。

    他以往但凡去餐厅里头吃饭,就很会摆些领导派头,非包房不用,更遑论要坐在公众等位区等位。这在越长越大,越来越有自主思想的方竹眼内,是搞特殊化的官僚作风,是大男子主义的臭脾气,是不可理喻的。

    但是此刻,他落座在等位区的沙发上,就像这里普通的顾客一样。

    徐斯说:“先拿菜单过来吧!”

    方竹横了表哥一眼,对方嬉皮笑脸,一副存心模样。

    她将菜单递给徐斯,手从父亲面前伸过去。父亲的目光在她的手上停留了一会儿,忽然说了一句:“锻炼出来了,很好。”

    方竹把手缩了回来,背在身后,小学生似的。

    她自小手上皮肤就对很多化学用剂过敏,尤其是洗衣粉洗洁精,所以父母从不让她沾家务,真正的洋葱十指不沾水长大的。后来同何之轩相恋结婚,她渐入人世,再也回不去洋葱十指不沾水的生活,那一双会过敏的手,在经历一层一层生活磨砺之后,竟然也将过敏的毛病戒掉了。

    现在她的手,比彼时在父母身旁做掌上明珠时要粗糙,要暗淡,多了茧皮,少了细嫩。但是,双手却更有力,刚才端牢托盘,也能做得一板一眼。

    这些落在父亲眼中,他是看了出来的。

    方竹将眼一垂,将心中涌起的脉脉情绪压了下去,想要即刻退下,可是口舌不受自己控制地说了一句:“您要注意身体。”

    坐在沙发上的方墨箫,身躯微微一倾。

    方竹扭过头,退开两步,怕自己伸出双手。

    九零后女孩儿上来招呼:“那边位子空出来了,请随我来。”

    方墨箫是用手在沙发上撑了一撑,才支起身子来,徐斯本意要扶,但是瞅见了方竹微微伸出的手。

    方竹还是悄悄地伸出了手,这是本能的动作,迟疑着,犹豫着,可是看见了父亲鬓边的发。她伸手扶住了要站起来的父亲。

    方墨箫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借力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也讲了一句:“你也注意身体。”然后放开了她的手,跟着女孩儿走进餐厅大堂。

    徐斯路过方竹身边时,说:“舅舅今天想出来吃饭,听说你在这里做暗访,就专门来了。老爷子还不明说,就跟我说什么找个饭店吃饭,要上海菜做的最好的,要在淮海路上的地铁旁边的,他要动动腿骨坐地铁来。这说来说去不就是这家吗?绕这么大的圈子。”

    方竹垂头,眼角开始湿润。

    徐斯说:“你们父女何必呢?明明都关心对方关心的不得了。”

    方竹抬腕看表:“都这么晚了,你们快去吃饭吧!我一天的工作都快完了。”

    她退到前台处,佯装收拾物件。徐斯偏偏跟着走过来:“都四五年了,父女没有隔夜仇,你们倒是很好——”

    方竹无奈抬头:“哥哥你别再讲了,每隔一段时间就给我来一次魔音穿脑。”

    徐斯忽然问:“何之轩回来了对不对?”

    方竹一怔。

    “你们见过了?”他又问。

    方竹尽量装作无谓地笑笑:“蛮巧的,他现在是我好朋友的上级领导。”

    徐斯点点头:“我知道你怨我当年揍过他一顿,对我的话总归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方竹叹气:“都是陈年往事了。”

    徐斯说:“你也说都是陈年往事了。”

    方竹停下手上的工作,正色看牢徐斯:“你让我再好好想想。”

    徐斯也正色看牢她:“小竹,你爸爸年纪大了,虽然脾气还是一样固执,但是这几年他一直很想念你,你也经常偷偷跑回来看他——”

    方竹打断徐斯:“哥哥,你真的可以去吃饭了!”

    徐斯拿她没有办法,说:“小竹,任性是不能过一辈子的,困住自己,伤害的是爱自己的人。”

    方竹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后会是这个结果,也许性格决定命运,个人自食其果。就像刚才,我不知道应该和他——”她顿了顿,说出了在心内默默存放很久的名词,“和爸爸说什么才好。”

    徐斯骂了一句:“不孝子。”扭头就走了。

    大堂内宾客尽欢,方竹站在热闹的边缘,愁绪又满心头。

    她仍有着她的犹豫。

    很多年前,她和父亲剑拔弩张,言语不和,终至于关系破裂而绝门而出。过了这些年,种种的前怨早已化去,只是当年执意迈出的这一步,和这一步之前的重重山壑隔阂,让她难以回头。

    原来她一直停留在那一天之后的原地,从不曾有决绝的心迈开步伐逃离现场,也绝没有勇气回头跨过这山壑。

    方竹的心头被轰轰地炸裂一道缝隙,埋葬在最深处的最不愿意承认的情绪一样一样跑出来要她清点清楚。她稍微一深想,就会头痛欲裂。

    她对折回来的九零后说:“我头痛,先走了。多谢你一天的照顾。”

    九零后坦率地说:“你们真幸福,有这么好的背景,还能来体验生活,真不知道我们的苦。”

    是啊,她有多幸福?方竹想。曾经她很幸福。她以为那是不幸福,其实是她错了。

    她收拾了属于她的物品和她的情绪,迅速逃离了现场。就好像很多年前一样。

    这天以后的几次采访,诸如进保姆中介当中介,进便利店当店员,去美容美发店做店员,都在方竹的魂不守舍的状态下做完。

    到这个年过去,她把写的七零八落的稿件一拼凑,犹豫采访不够深入,资料不够完整,选题又没有定好位,自觉实在难以交给老莫,所以在春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向老莫低头认错。

    老莫宽宏大量予以原谅,还说:“大春节做什么深入调查?真要让你搏命写出来,还不得算我一个劳累员工的过错?”

    方竹忽然地感动,说:“老编,多谢你。”

    “你真应该放放大假,这几年太拼,外头看起来还是不错的样子,但是我知道你的体力和精神是受不住连轴转的。好好的姑娘,不要搞得自己这样累。”

    方竹低着头,望着自己灰扑扑的耐克鞋,这双鞋陪她走过很多地方,很多年月。她勉励自己,说:“是的,我知道我该休息。不过年轻人要争朝夕。”

    老莫在这上头总是讲不过她,也只好由她去,不过还是细心嘱一句:“那就多约朋友聊天吃饭,开开心心聚聚会。”

    这是一个很好建议,方竹转念,自春节前到春节后,林暖暖同未婚夫准备婚礼忙不开身,自己又在佯装投入地做报导,杨筱光肯定同父母四处跑亲戚,友朋之间是真的许久又没聚会了。

    她拨电话给杨筱光,没有想到一向有约必赴的杨筱光拒绝了,且唉声叹气曰:“我这个月要把渠道的调研报告搞定,中外十来个牌子,我想死。”

    方竹听到心里,转一转念,问:“是关于‘孔雀’这个项目的?”

    大大咧咧的杨筱光不疑有他,说:“可不是?我被操劳死了。这个项目还得和选秀节目合作,我们英明伟大的何领导看中的代言人年后要参加选秀了,到时候倒是一场硬公关账。”

    方竹咕哝:“‘孔雀’手笔倒是很大。”

    “厚积薄发呀,所以有钱之后要雄起呀,民族品牌在争气呀!”

    方竹被杨筱光逗笑。

    放下电话,鬼使神差地,不由自主地,她又做了一桩自己没有预料到的事情——她给昔日采访过的一位任职营销数据分析公司的友人拨了个电话,对方很是卖她面子,很快就发了一份日化行业的数据报告过来,她随手转发给杨筱光。

    把邮件发完以后,她对着发件界面发了好一阵呆。她问自己,方竹,你又在发什么神经?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杨筱光立刻就打来电话:“老友,这把炭太火热太及时了。”

    她笑:“小事一桩,改天请我吃饭。”

    杨筱光加多一句:“我跟何领导说了是你发的数据报告。”

    方竹无奈:“阿光。”

    杨筱光说:“是你帮了我们做报告,我当然要如实汇报。”她把“如实”二字拖得老长。

    好友心意方竹能够心领,只是她有太多难以为情能讲出口来,只得默默将电话挂了。

    她在做什么?她想。他如果知道她做的这件事情,又会作何感想呢?

    自从他回来后,她整个人又开始不对劲了,情绪不对劲,想法不对劲,身体不对劲,连行动都要不受控制。做着老早以前做过的那些蠢事,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可是,忍不住,她忍不住就把这些事情一桩一桩做下来。

    甚至连整个客观环境都是不对劲的。

    老莫也许真的是个会体恤下属的好领导,在年初这段时间很少给方竹派新任务,只嘱她专心写好援助交际女生的专题报导。只是方竹素来闲不住,又想自动自发去寻个跑外地探查问题奶粉的报导做,被老莫拦住了,老莫说:“娱乐版的几位骨干跑好莱坞做专题了,今年我们的大导演发誓要拿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可惜本市的选秀没人跟。我看你礼拜六有空,就去跟一跟。”

    方竹瞪眼睛:“老编,我不是娱乐记者。”

    “代班的情况也是有的,正好你带个实习生去学习学习。”

    方竹一时无语了许久。这份关怀来得过分莫名,她顿生了些怀疑,给表哥去了电话询问。

    徐斯一问三不知,直说:“你别疑神疑鬼,你们主编关心你,你倒是疑心我们帮你打招呼。你多大了还需要这些招呼?”

    “真的没有?”

    “绝对没有。”

    “不是——不是我爸爸?”

    徐斯便说:“你怎么自己不去问你爸?”

    方竹赌气:“行了,不问你了。”

    她闷闷地同要带的实习记者聊了聊,对方才从大学毕业,很年轻,对工作也很热情。就像当年的自己。

    方竹不想在新人面前消极,便很认真地同对方研究了一下这场选秀,没有想到对方把功课做的十足,把第一场秀的每个选手的资料都寻了来。

    实习记者指着其中一个选手的资料说:“我有个很靠谱的幕后消息,这个男孩年前给一家广告公司拍过广告,那家公司的新客户是这次选秀的冠名广告商,所以这个男孩很有可能是内定的前三甲。”

    方竹把冠名广告商的资料拿过来,资料上赫然“孔雀”二字。

    她的心思转了转,还是同实习记者说:“现在是小道新闻到处飞的年代,不要把没有核实的消息随便说出去。”

    实习记者还想坚持己见,但见方竹已经看其他选手资料,并没有同她继续八卦的闲心,便只得作罢。

    到了周末,方竹领了实习记者奔赴选秀现场。

    实习记者看什么都新鲜,尤其还是选秀比赛现场的知名男主持的粉丝,一见人就老师长老师短地叫开了,提问比谁都积极。

    方竹见实习生挺勤劳,便跟在人群后头不做采访的排头兵了。

    她从舞台后走出来,外面阳光很好,她很不意外地看见了人群里的杨筱光。

    杨筱光很意外地在人群里看到她,拨开人群,钻到她身边,一脸纳罕的表情:“难道你被调到娱乐版了?”

    方竹白她一眼:“怎么说话呢?就不兴我来看看本城帅哥的风采?”

    “真难得。我一直以为你看不上娱乐事业。”杨筱光做个鬼脸。

    方竹以手覆额,遮一遮照射过来的阳光,也挡了挡自己脸上的表情。她问杨筱光:“你们接的那个护肤品公司的资料什么时候整理一下给我?”

    杨筱光一脸小促狭。

    方竹忍不住解释:“我对洋人占有国有品牌渠道深感愤慨,想做一个报导。”

    杨筱光笑咪咪地说:“你哦,我就知道你给我资料也是有私心的。”

    方竹把手拿下来,板牢面孔:“想什么呢!不给就算了。”

    杨筱光马上拉住她说:“过两天就给你。”忽忽又叹一口气,讲,“你这是何必呢!”

    方竹别转过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面上神情。

    是的,这又是何必呢?这么的隔靴搔痒般地接近着,名不正言不顺,不光明不正大。自己怎么会一而再地容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情?

    她就要恼恨起自己来了。

    同杨筱光同来的一位模特经纪走过来寻杨筱光,被杨筱光一番介绍,得知方竹是记者,马上笑容满面地一个红包塞过来。方竹要推让过去,坚持还给了对方。

    对方颇为讶异,不过胜在见多识广,也不见怪,仍旧招呼道:“多关照多关照我们家的小朋友。”眼一转,又瞧见几个本城著名娱记在另一头,便又转换现场。

    方竹手里掂着红包,哭笑不得,问杨筱光:“这是何之轩选的合作商?”

    杨筱光讲:“你放心,这种女人他看不上的。”

    方竹又对牢杨筱光要沉下脸了。

    杨筱光转过头,往着候场区的一个方向,对方竹努了努嘴:“何领导看中的是最后那排中间那个正太。”

    方竹看过去时,坐在那边的男孩儿恰巧把眼睛睁开了,于是她惊叹一小声,赞:“这双眼睛适合在聚光灯下吸魂摄魄。”

    “瞧你这形容。”杨筱光忍不住笑起来。

    坐在那儿的男孩望了过来,杨筱光也望了过去,同方竹说:“我去去就来。”

    她挤过人群,走到他身边,同他讲着话,一副很是开怀的样子。

    方竹不禁意外,朝向他们望了好几眼。

    她知老友乃本城典型剩女性格,干物女得不得了,对男性这种动物从未有过轻易的姿态,此时面对那位年轻男孩,却有异样眼波流转。男孩笑得淡淡的,态度大方自然,长得那么好,却没有帅哥常有的乖张表情,望住杨筱光的眼神很是专注认真。

    方竹寻了个位子坐好,主持人依次上台,比赛要开始了,杨筱光又折了回来。

    方竹说:“那男孩很个性,也许会让观众受落。”

    杨筱光没有做声,她的眼光落在他的身上,方竹看得出来。

    一轮一轮无聊的演出持续进行,舞台上的人次第亮相,演他们的一出折子戏。

    方竹看得无聊,竟坐着打着盹。

    她听到似乎有人在唱歌。

    在她青春的岁月里,她听过一把极好听的男声唱过歌。

    他唱过《一无所有》,他唱过《有谁共鸣》。她不想他一无所有,她想做他的知音。可是怎奈现实风吹雨打,把不够牢固的心房砸到坍塌?

    方竹一个哆嗦醒过来,春日的微风略带着寒意,她把外套紧了紧。

    舞台上头,何之轩看重的那个年轻男孩正在唱歌,已经唱了一半。

    “现在的选秀门槛不高其实挺好

    我坐在角落发着明星梦听着小道

    我梦想的大世界迁移到一边

    这里又多了上海大剧院演歌剧和舞剧

    小小弄堂的反面是钢筋铜骨的森林

    谁能从这里翻越过去

    我记得第一次吃肯德基就在这附近

    如今它已经开得遍地都是

    年少时候流连的田园水洼黄花菜地

    它现在变成精品高楼在出售

    电视里立波啤酒那首歌是我喜欢上海的理由

    可是城市越大小世界越来越吵

    地铁开了好几条

    广告越来越多班次还是那样少

    人依然那样多

    金茂大厦已经不是第一高楼

    东方明珠还在他的对面

    日本人说要盖高楼它一定要高过金茂

    陆家嘴终于从荒芜草地变迁成了一片绿地是我们的骄傲

    上海不断的改变改变

    我却不断怀念很久以前

    时间不停的走远走远

    我的记忆却停在

    却停在最初的那个年代”

    多好的句子?停在最初的那个年代。

    时间走远,城市改变,她的记忆却一直停在最初的那个年代。

    方竹甩开遐思,同杨筱光讲:“好了,明日偶像诞生,你们公司绝不蚀本。”

    杨筱光也很高兴,直对方竹说:“我要请你吃饭!”

    方竹的手机震了震,她从裤兜里掏了出来。每回杨筱光看到她还在用十来年工龄的GD92就要打趣一句:“松下的质量这么好,怎么就退出中国市场了呢?现在人家都用iphone了,你还停在GSM蓝屏机时代。”

    方竹晃晃手机:“停在最初的那个年代嘛!”她瞄一眼手机屏上的短信,同杨筱光说,“工作先占第一,同行里通气多,正有一手资料。回头我请你。”

    她同老友道别,转个身,把短信翻开来看。

    短信是阿鸣发来的,上面有李晓生前最后一段时间的几个客户姓名。方竹赶紧和实习生告别,骑着车赶回报社,在电脑前查了一下午的资料,不知不觉就近傍晚,心情就同即将要落山的太阳一样沉重。

    她感到疲累。

    手机又震了一下,杨筱光发来一条自嘲短信:“你说我当年怎么就没去念心理学?我是多爱关怀他人一雷锋式人物啊!”

    雷锋?方竹翘翘唇角,不知杨筱光遇到怎样的事情做出这样的感慨。可是,关怀他人,何其不易?

    方竹把短信上的名字一一写下来。

    其中有一个老外的名字吸引了方竹的注意力,她觉着眼熟,就把最近为“孔雀”找的一些资料翻出来,一一比对,资料里头有一位叫做史密夫的老外,是收购过“孔雀”护肤品品牌的那间国际日化集团的大中华区高层,李晓的客户名单里也有一个叫史密夫的。

    方竹在这个名字上做下重重的记号,邮箱内有新的邮件进来,实习生已写完今日的报导。方竹浏览一遍,感觉问题不大,只是又动手加了一段专门介绍那位唱“最初的那个年代”的男孩的描述。

    她这样写道:“这个男孩,一片赤诚,绝好的相貌和淡然的气质,真少见。我们希望有这样的心智的选手出现在秀场添加光彩。”

    根本就是不啬笔墨了。写完以后心想,署名还署了实习记者的名字,应该不会有很大的问题。

    这份报导刊出后,杨筱光很快就给方竹拨了电话,啧啧称奇:“没想到你也给潘以伦写软文,赞得太肉麻了。”

    方竹含含糊糊地答:“自古嫦娥爱少年。”

    杨筱光一个劲儿使促狭,说:“不寻常,真不寻常。”

    方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不过也只准你肚子里想想,别给我打歪主意。”

    她把这样的话说给杨筱光听,也是说给自己听。已经把事情做得一而再了,这是无法停止的犯傻。

    方竹甩头,把最近研究史密夫的资料拿出来,决定还是动起来,让自己停止胡思乱想。

    她向老莫提了一份采访史密夫的方案,他最近组织的并购方案在中国市场很奏效,又一举拿下好几个成熟的中国品牌。采访还是值得采访一下的,但对方把地点定在郊外的高尔夫球场,而且只接受群采。

    方竹告知老莫:“这个史密夫,极有可能是李晓最后接过的几个客人中的一个。”

    老莫叮嘱:“夹带私货的采访,更要小心为上。”

    方竹点头。

    老莫说:“说起最近的并购品牌的事情,莫北倒是手头处理过好几个案例,你可以从他那儿也拿些资料过来。”

    这是个很好的建议,方竹当下就给莫北电话请求帮助,莫北一听她要去采访史密夫,倒是有了一些兴趣,要求与她一起去。

    方竹说:“你只要把资料email给我就成啦!干嘛要去现场呢?”

    “史密夫供事的那家集团我最近也在研究,正好现场看看情况。时间允许的话,顺便和你一块儿吃个晚饭。”

    凡是莫北,凡是表哥对她有这样顺便的饭局,方竹就能想到他们想要干什么说什么。这些年她根本从未摆脱掉他们时不时就来的顺便的饭局和顺便的照顾。

    她只好说:“随你便吧!”

    及至到了采访现场,没有想到的是莫北领着杨筱光一同来的,还挤在采访的人群里朝着方竹摇摇手。

    方竹正在向史密夫提问,无暇顾及两位老友。

    这位史密夫虽然彬彬有礼,但自然流露的一副不可一世的自大态度教方竹实在不能好受。

    她问:“最近有间本国老牌护肤品公司赎回了自家的品牌,不知道史密夫先生如何看待这样的举动?”

    史密夫斜乜了下在场的中国记者,用极为正宗的伦敦腔不紧不慢地答道:“这是一种相当愚蠢的行为,我们带来的是国际化的品牌理念、设计理念和管理模式,但中国泥腿子企业家并不领情。”

    语气是礼貌的,用词是无理的,也有记者愤慨了:“可我在五年前处处都看见这个品牌,五年以后基本已经看不到了。原先的超市货柜上换成贵司的品牌,请史密夫先生解释一下。”

    这人问得好,是方竹想问的。且听洋人这样答:“从来不是任何模式都能够即刻生金蛋,我们带来国际市场,搏杀必然更激烈。斗兽场里孰赢孰败是见真章的工夫,因此奉劝某些中国企业,千万不要将国际资本当作万试万灵的保命丹,那也可能是未料生死的百慕大。”

    方竹咬咬唇,听得很扎耳,也失去了再深访的兴趣。

    这么个耀武扬威的洋鬼子,她很难想象如果真的同李晓那样蒲弱的小姑娘有那种牵扯,是怎样不堪的一种情形。

    她退出了人群,走到莫北和杨筱光身边,笑了笑:“约会约到郊区来了?”

    杨筱光涨红了脸:“乱讲。”

    莫北也笑:“好了,不乱讲,我们找地方吃饭?”

    一行三人寻了球场内设的餐厅落座,方竹才发出感慨:“日日看这起洋鬼子的优越感,还是做明星家门口的狗仔队强些。”

    莫北说:“所以中国人要自强。”

    方竹接口说:“因此国货更需自强,还以颜色方显本色。”

    这话说的好,一下点透杨筱光。她惊呼:“我这样倒是能理解何领导的作为了。”

    莫北不动声色接下话茬:“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美国某奶粉牌子把过期产品销到国内,被检查出来以后启动大型危机公关,招呼到的记者人手一笔超乎寻常的车马费,偏何之轩把钱退了回去。这都成了当年业内的一桩美谈。”

    方竹喝茶,只两口,说:“是啊,方显本色。”

    莫北说:“你把他学个十足十。”

    方竹望住茶杯:“他是一个值得学习的榜样。”

    “这回他回来,看来也是想要大展宏图的。”

    方竹冲莫北皱眉:“你——”但又不再说下去。

    莫北继续说:“没人能阻止如今的何之轩。我想,这是一个好时机。而你是不是更该用积极一些的态度处理各项事件,包括你的家庭?”

    方竹只是低头继续喝茶。

    在莫北借故去洗手间的时候,杨筱光竟也说:“我觉得莫北说的有道理,你是好人,我们领导也是好人,可你们为什么会闹到现在这样?”

    方竹在好友面前,才显出了她的脆弱和无奈:“你们不了解的。”

    杨筱光没有追问下去,但是说:“我觉得莫北说的对,你是不是应该回家看看?你爸爸年纪还比我爸爸大个三四岁呢!”

    方竹叹气:“你真机灵,这样接他的翎子,当他的说客。”

    杨筱光笑起来:“我本来不知道他干嘛带我来这里,这么看来,其实他带我来是想找你来着。我发觉他是个够义气的朋友。”

    方竹无奈:“你也是。”

    莫北再度回来后,方竹和杨筱光已经将点心吃了个七七八八。莫北买了单,然后驱车送她俩回家。

    杨筱光在车上挥挥拳头,说:“真想同史密夫一战,好教他不能小视中国人。”

    莫北笑起来:“你有一个现成的机会,而且进可攻退可守。”

    方竹把这句话听了进去。

    何之轩如今接下从史密夫手里买回来的“孔雀”护肤品的品牌重塑项目,可不正是同那位不可一世的史密夫的一场硬仗?又何其不是李润同史密夫的一场硬仗?

    回到家里,方竹一气呵成将采访稿完成,末尾记上一笔——“我们的企业并未因此气馁,他们正用百折不挠的进取态度应对市场强敌。他们可以令我们相信,中国企业经过三十年的洗礼,正慢慢与国际市场接轨,也正开始在改革开放第四个十年,划下时代的意义。我们期待另一场的企业革命。”

    “期待”是个多么好的词汇?方竹想。

    就在这篇稿件刊登后没几日,方竹没有想到何之轩会亲自给她打了电话。

    这日她正巧在外跑采访,这头采访刚刚结束,她风风火火正从采访对象的办公楼内走出来,突然手机上就亮起一个陌生的号码。

    何之轩的声音这么远又那么近,这么亲切又那么疏淡,说:“方竹,有空吗?”

    方竹下意识扭头,望向旁边玻璃幕墙映射出的自己,随随便便的蝙蝠袖毛衣里套着穿旧的白衬衫,随随便便穿了好几年的小脚牛仔裤,脚上的耐克鞋幸亏不久前擦洗过,不再灰扑扑。再往上看,头发有点儿乱,她下意识先捋一捋发,想让自己爽净些,之后才开的口:“什么事情?”

    何之轩说:“我想跟你谈谈,你看哪里方便?”

    谈谈?谈什么?她想不出来。

    她没有立刻回答,他便说:“要不就在你报社下面的小馆子喝下午茶,你看行不行?”

    他征询的口吻,她无法拒绝,于是想了想,只好说:“好吧。”

    挂上电话,方竹在原地站了会儿,才迈开步子走出了办公楼,在楼下的自行车停车处取出自己的捷安特,一路飞快地骑了起来。

    待到了报社附近,她才惊觉自己骑得过快,这时不过下午三点多。

    报社所在的大楼旁有一栋改建过的石库门,里头开了家私人小餐馆,装潢得简约随意,门口只挂了个木头招牌。只有大楼内的熟人才能晓得这是一间小馆子在下午供应下午茶,在深夜又可以当做小酒吧经营。

    只有熟客才晓得经营得这么的随意的小馆子,何之轩竟然知道下午在这个小馆子里可以喝杯茶?

    方竹在小餐馆门口深深吸了两口气,把车在店门口停好了,才推门进去。

    餐馆里的掌勺,也是饭歇时分唯一的伙计正站在吧台后面擦拭玻璃杯。他从来不会主动招呼顾客,只抬抬眼皮望一眼来客是不是熟人,若是熟人的话,他也就点个头了事。这挺好,可以让客人自在地寻找店里最适合自己的地方。

    方竹是熟客,可以悄无声息地在店内四顾,看到何之轩坐在店内唯一的包房内。

    说是包房,也不过是个半敞开式的空间,做了隔栏,挂了珠帘。何之轩掀开珠帘,侧首望出来。

    屋内很暗,灯光又是方竹记忆中的那种明灭,那人就在明灭之间,回过头来。她看不清他。

    何之轩叫她:“方竹。”

    方竹垂下眼帘,钻进珠帘里。

    包厢的空间虽然不是很大,但也够十个人坐下,摆的是一张圆台面,圆台面上铺着碎格子的花台布,就像小时候家里妈妈爱铺的那种台布。

    扑面的家的温馨,还有靠坐在门边的人,让方竹心中酸意涌动,差一些就化作水汽盈眶出来。

    她选了离开他最远的位子坐过去,随后跟进来,手里端着茶壶的掌勺愣了愣,说:“还有人来吗?”

    何之轩说:“没有。”

    掌勺当方竹熟人一样地说:“那坐这么远干什么?倒茶不方便。”他又对何之轩说,“你要的乌龙茶。蒸饺很快就好。”他瞥一眼仍旧固执坐在另一端的方竹,“芹菜开洋馅的。”

    方竹慌乱地抬起头,掌勺对她微笑:“我记得你每次来吃夜宵,都是要这个口味的东北水饺。不过,汤汤水水不适合下午吃,我今天做蒸饺给你尝尝。”

    他说完,放好手中托盘内的茶壶和茶杯,也不给他们俩倒茶,朝何之轩点个头,就掀了珠帘出去了。仿佛他们是很熟悉的样子。

    方竹看向何之轩。

    何之轩指了指身边的座位:“坐过来点儿,这样倒茶都不方便。”

    方竹有点儿尴尬,好像她坐得这么远是刻意了,反倒没了意思。她只好起身移动了一下,但还是同何之轩保持了隔着两个人的距离。

    何之轩将斟满茶水的杯子推到她的面前,茶香扑鼻,氤氲的水汽里,方竹硬生生把眼内的水汽逼迫回去。

    她开始喝乌龙茶,还是写毕业论文那会儿。

    那时她的毕业设计导师是出了名的刁钻难搞,她的论文改了十来遍还是害怕过不了,不得不加班加点开工,把雀巢咖啡当白开水喝来支撑一夜。

    何之轩那一年忙着在外地跑新闻,回家后看到桌子上堆了好几盒雀巢咖啡,就要说她:“别老拿咖啡提神,有害健康。”

    方竹为论文焦急得直想扯头发:“一到十一点就想睡觉,不靠咖啡我靠谁呢!”

    何之轩就给她买了乌龙茶回来,还顺便送了个搪瓷杯子给她。他前不久正好采访了一家亏损严重寻求转型的搪瓷厂,厂里即将下岗的老师傅同他谈的来,就帮他做了个杯子,在杯身上烧了“芳草句,碧云辞,低徊闲自思”几个字,绕着杯身一周,老款杯子被老词句一衬,倒显得新颖起来。

    何之轩就随口建议老师傅可以做做定制个性化搪瓷杯的小生意,后来老师傅果真自力更生开了网店,生意意外红火,把当初给何之轩做的那只杯子当做店内的限量版来供应。

    再后来,方竹做选题,又采访到这位老师傅,看到他那间三百平米的作坊里摆着同自己用的杯子一模一样的杯子,看得竟然痴住。

    如影随形的记忆竟然这样难以摆脱。她仍旧保留当初拿到搪瓷杯子时候的鲜亮记忆,记得自己笑咪咪的模样,对何之轩摇头晃脑说:“师兄给的茶就是好,师兄给的杯子就是好。”

    何之轩逗她:“嗯,拿什么谢我啊?”

    她就小猫儿似地凑到他身边,在他唇上啄了一下。

    何之轩总喜欢揉她的发,当她是个小姑娘,他会叹气:“你总是这么主动,把我想干的都干了。”

    方竹叉腰:“我要是不主动,怎么能把你抢到手呢?你这么难追的人,我多不容易?”她当时想,追他追的那样辛苦,在一起的日子得尽他的呵护,可总是怕这是一个泡沫,一戳就破。

    日日抱着那样的隐忧,终于成为现实。

    而今想来,方竹也只能幽幽一叹,眼角觑着那人。

    那人依旧沉稳,依旧内敛,看多一眼,都忍不住心内深深的悸动。她从未曾忘记的悸动。她只能把目光调到茶杯上,装作不在意,也只能不在意。其实,她是惴惴的,坐立不安的,她是真怕自己现场表现稍逊半筹。想着,她的面孔又会开始青红不接起来。

    方竹清了清喉咙,决定先发制人:“你找我是什么事?”

    何之轩望了她一会儿,才说:“我看过你采访史密夫的那篇报导了。”

    方竹捧着杯子,没有说话。

    何之轩又说:“谢谢你,方竹。”

    这么一击即中,他原本就是个坦率的,从来不去回避任何人和事的人,只除了她最初的追求。

    方竹感觉相当糟糕,好像明星曝光恋情,非得找一些理由来解释来掩饰。她说:“怎么这样说呢?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

    她说话的时候没有去看何之轩的表情,她不想从对方的眉头眼额多加揣测。

    何之轩笑了,他笑的很轻声,还是那样好听。他的声音原本就是可以当男主播的,他不知道当年她多么喜欢他在讲台上侃侃而谈的声调。

    他讲:“方竹,你总能为自己做的事找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这叫什么话?他在抱怨?还是讽刺?他的声音这样平缓,她听不出来,可她还是不由自主继续添油加醋:“很多人分开了,老死不相往来,那样真不好。你瞧,我们还能是朋友,多好?我正好接了这样的一个采访,我很看好你们目前进行的事业,你真的不用谢我,我是公事公办,又能帮朋友一个小忙,何乐而不为呢?我是个有责任心的记者,你以前可是教会我很多的,我觉得你说得都对。我们要客观,要真实,还要有民族情操。何之轩,你说我讲的对不对?”

    何之轩在微笑,方竹听他的声音就知道他在微笑。他说:“你说的都对,没有错。”

    方竹拨弄着手指头,他们总是这样,她寻来各样理由讲上一大堆,他只消说一句话,就能把她拿捏住。她不服气的时候就会逞强,直到他果真就此放弃她。

    掌勺的适时送进来一只蒸笼,揭开笼盖,包得姣好的蒸饺只只如玉,垒得整整齐齐,正好八件。掌勺的对何之轩说:“用你教的方法和的面。”

    看起来何之轩也是熟客了。

    掌勺说了句“慢用”就退了出去。

    何之轩为方竹布菜,方竹细意品尝,掌勺手艺很好,比何之轩的手艺好。

    何之轩只是看着她吃。她没有看到他正专注地望着她,只顾埋头把餐盘内的食物解决,一连八只全部吃光,才发觉自己忙碌一天,午餐未进,是真饿了。

    自己老早以前一忙起来就会忘记吃午餐,回到家里把鞋子一甩,往床上一躺,呼呼睡去。等到何之轩归家已经老晚。自己睡得迷迷糊糊,醒过来,就能看见餐桌上或放一盘饺子或放一盘炒饭,香气扑鼻,让她立刻抓过饭碗吃个狼吞虎咽。

    待她吃完,何之轩再把碗筷一一洗净。

    她知道他工作很累,可还是照顾自己照顾得无微不至。惭愧的她只会抱牢他的腰撒娇撒痴:“又麻烦你照顾我啦!”

    他无奈地说:“方竹,你得学着自己照顾好自己。”

    这个毛病经年未改,她其实总忘记日常生活上细意照顾自己。

    何之轩坐在那一头,问:“午饭没吃吧?”

    方竹拿起桌上的餐巾纸,抹抹嘴,点点头,望望桌上空盘子,如今已经不会再撒娇撒痴,但是还会惭愧。

    何之轩说:“怎么还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她想要辩驳,又不知从何辩起。他说的对,是自己时隔这么多年仍无长进。她只好问:“今天你找我——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何之轩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桌面上时,转了转。

    这是他在犹豫时候会做的动作。

    他问:“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史密夫和晓晓的关系?”

    方竹一愕:“你怎么会知道他们的关系?他们两个人真的有关系?”

    何之轩没有答她,他似乎并不想再提这些有关这个女孩生前不堪的故事。

    方竹认真思了一思,声音不禁尖利几分,问:“李润对晓晓做的事情,心里都有数?”

    何之轩答:“他毕竟是晓晓的父亲。”

    方竹问:“那么,史密夫和晓晓——”她翻心一想,这洋鬼子少说也有四十好几,看到他的名字就在李晓的客户名单上,她当下就反了胃,又想深入调查又怕深入调查,最后得知更多李晓不想为他人所知的不堪。

    她闭口不想再问下去,她也知道何之轩就算知道更多内情,恐怕基于对李晓的情分,基于他本人的为人准则都不会讲出来。

    那么,他来寻她讲这些话,又是所为何来呢?她一脸问号地望住他。

    何之轩果然未将话题再放在李晓身上,他说:“史密夫在中国市场收购中国的品牌,收并渠道,做淡产品,在商言商没有错。但是对本国产品打击太狠。他在大中华区任职七八年,是个地道的中国通,有很多不良嗜好和不良的朋友——”

    方竹听着,心中莫名一暖。他的关心一如既往,其中是否有她所无法忘怀的温柔?不好就此沉沦下去再细想,她抢着说:“我知道了,我这样写他们公司,他一定会记恨。不过无所谓,这样的情况我这几年遇到不少。”

    “他因为在大中华区业绩卓著,明年可能进美国总部董事会——”何之轩缓缓补充道。

    方竹耸了耸肩膀:“Who care?”

    在何之轩的眼内,她的洒脱、坚强、坦率一如既往,时光从未在她的身上流逝过,她好像仍站在那原地,怎么回事?

    方竹把蒸饺全部吃完,抽了餐巾把嘴抹干净,未曾抬眼多望何之轩一眼。只消多望一眼,一定又会有乱纷纷思绪扰心。他突然的邀约,他突兀的提醒,都会让她想入非非。但,该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她不能够再容忍自己停留在原地留恋,而后再次进入自己无法解决的循环困境。

    她站起身:“非常谢谢你的下午茶,这时候我得下班了,我先走了?”

    何之轩跟着站了起来:“我送你回去。”他叫来掌勺买了单。

    她嗫嚅:“不用。”

    掌勺对他说:“这里不刷信用卡。”

    他掏出现金买单,买完单同她说:“走吧。”似乎没有听到她的话,径自领着她走出门,又说,“在这里等我。”

    于是方竹便真的只能在原地等待,自一开始的开始,她就没有办法拒绝他的任何决定,除非她决然到让他来不及做决定。

    这样的傻事她做过一次,痛悔可能要蔓延一生。

    方竹眼睛酸涩,她轻轻揉眼,心内明白自己还是情愿在原地等着。

    何之轩从大厦的车库内把车开了过来,像上回一样,帮她把自行车折叠起来,塞入后备箱,再把副驾座的门打开。

    方竹没有再让何之轩的副驾座的门白开,深深吸一口气后坐了进去。

    好像又回到相识的最初,坐在他身边就足够让她心神不宁。而他一定是一定是老僧入定,从不起波澜的模样。

    闹市的马路在下班时分总是异常拥堵,车子行驶得不很顺畅,人的心思也不很顺畅。方竹一直不做声,分开这些年,她其实有些忘记怎么无障碍地同他交流,如今重逢了一两次,除了关于李晓,关于公事上的交流,她还是不清楚如何同他讲话,该怎么问他一句“别来无恙”。

    仿佛是人到了眼前,就卡了带子。卡了带子的方竹只好报了地址之后,选择垂首不语。

    还是何之轩开了口,问她:“感冒都好了?”

    这话令方竹心底轻轻一触,好不容易累积好的坚强防御瞬间就要崩塌。

    她扭过头来,望向他,点点头。

    前面到了一处十字路口,遭遇红灯,车停了下来。

    何之轩转过头,他望住正望着他的方竹。

    他们很久都没有这样直视对方,经年的分离,从未如此接近,眼神相交,似过千年。太炽热了,会出事。

    方竹想的没有错,确实如此。

    何之轩松开了握住方向盘的手,伸过来,在她尚未回过神的那片刻,按在了她的下巴上。

    那相触的是久违的体温,温柔地通过肌肤传递到心底,恰如这些年她午夜梦回所期许所怀念的。方竹的心,跳得匆促而慌乱,就怕一瞬之后,崩塌的地方会接着溃退千里。

    她咬了下唇,将身体往后撤了一撤。

    何之轩收回了手,他冷静下来。

    他知道,方竹又退了,她的面色那样怪,充满期待,又极力想要回避,还有一丝难堪。她退回她的防线内,防备着一切无法把控的现状。

    正如这个城市的性格,扭捏的,矛盾的,不坦诚的,防备的,不自信的,又从不认输的,自以为是地非要维持表面荣光。

    他们的步调还不一致,这些年各顾各的跑,也许彼此的跑道已成为乱麻线。他得理一理,便专心开车。

    后来一直没有多说什么话,一路到了方竹租住的石库门弄堂口,何之轩突然就问:“不请我上去坐坐?”

    这样直截了当的要求,让方竹白了白脸。

    何之轩话不多,人稳重,不代表他就是亦步亦趋的人。他的要求提出来,人也跟着下了车,还锁好了车门,打开后备箱,提出她的小自行车。

    方竹只得领着他进了石库门。

    何之轩把自行车靠在梧桐树下,动作带着久违的熟稔。方竹看着呆了一呆,有熟悉的片段闪回,她咬一咬唇,闭一闭眼,令自己不做深想。

    她将何之轩引到自己的小亭子间外,打开窄窄的木门,扭亮了电灯。

    这是一间九平米都不到的小房间,藏青色的窗帘,藏青色的床单,藏青色的被褥,桌椅书架和木床都是宜家最简易色调最单一的小型款。所有的家具都一尘不染,可见住的人常常打扫,只有书架上的书报杂志散乱放着。

    方竹的习惯,何之轩一直知道。

    她喜欢把最近常看的书报杂志都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所以书架临着写字台的那一端总是乱着的。

    方竹看见他盯着书架看,有些发窘,走过去略略收拾了一下。再指了一指书桌旁室内唯一的一张椅子,说:“你坐。”又问,“开水没有烧呢!你想喝什么?”又说,“我这儿还有啤酒,这倒不用等,要不要喝?”

    何之轩轻轻皱眉,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带着难言的尴尬,他今日强行踏入她的生活领地,是给她造成负担了。他叹气,点头。

    方竹的小亭子间一角放着小冰箱,冰箱上头搁着微波炉,微波炉上头堆了一堆陈年旧报纸,还没有处理的。不论她在家事上如何努力,总是会有马大哈地缺一处没有打理好。她因此生出许多烦恼,可还是改不了习惯。

    方竹蹲下来打开冰箱门。里头塞满了各种速冻食品,最多的是水饺,“湾仔码头”的,“思念”的,“龙凤”的,各样品牌都有。

    她是不挑牌子的,但所有牌子的口味一定都是同一种。何之轩想。

    也许方竹觉着冰箱太乱,也许她觉着暴露一次又一次,越来越气馁,就匆匆又关上冰箱门,站起来说:“找不到,我还是去烧水吧!”

    才转身,手就被何之轩抓住了。很紧,她要挣脱,两人角力。

    方竹的心口擂鼓擂成密集的鼓点,从分开那一年起,到此时此刻,她一直给自己擂着战鼓,不回首、不退缩、向前看、向前跑。可在这刻,鼓点乱了,她不想乱,拼命命令自己立定,但最后只能够气若游丝地无奈笑一笑:“何之轩,要不我去买饮料吧?你来我家都没什么好招待,怪不好意思的。”

    何之轩没有松开手,就这么待在她身边,靠近又靠近一些,让这气息更浓更近。这么些年,她还是那个她,站在原地,他靠近一些,就能闻到当年朝夕相处的气息。

    原来他一直在怀念。他对她说:“方竹,你的脾气还是这样。”

    他这么一问,让方竹自觉自己的坚强有些装模作样了,可是非要说:“何之轩,一切都过去了,我们都应该有个新开始,不是吗?”

    这么近的距离,是从越过了那么远的距离之后才得以重新接近,面对面,早已没有了当年枕边的呵欠呢喃,熟悉之中的陌生令人感怀。

    今日的明月同往日的明月已经不再一样,何之轩默默地放开了她的手。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