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不再遇上-分飞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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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竹翻个身就醒了过来,整个身板都僵硬得无法立时转折。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盯牢天花板深深三个呼吸,浑身的肌肉终于才放松开来。

    她伸手捞过床边书桌上手机,不过才清晨六点半。

    这一夜的梦仿佛是过尽了半生,梦中情景还历历在目,细细一想,都是那时候的影像。

    方竹甩甩头,用手揉了揉脸,脸上一片冰凉的湿润感,原来在梦里真的落了泪。

    过去以此种形式又回来了。

    她翻身下床,掀开窗帘,昨日的雨已歇,今日的晨阳灿烂。

    新的一天开始了,毫不留恋旧的生命流逝。

    方竹扯了张餐巾纸擦干脸上泪水,把昨日换下的牛仔裤白衬衫灰色毛衣丢入亭子间一角向阳处的洗衣机里头,又从柜子里拿出一条牛仔裤一件蓝衬衫一件白色毛衣,穿戴整齐。再把随身三四年的耐克双肩包拿出来,将里头出差专用的洗漱用品整理出来,里头就只剩下11寸的笔记本电脑、钥匙包、餐巾纸了,一如既往的穿戴装束简朴到极致。

    然后,方竹去公用灶间洗漱。此间石库门人口不多,加上她只有四户人家,加上她有三户是租房的小青年。这个时刻把灶间挤得满满当当,吃早饭的,刷牙洗脸的,热热闹闹。

    她同人和气地打招呼,再规矩地站在划定给自己的专用水龙头前刷牙洗脸。

    住在亭子间对门厢房里的一家三口中的年轻妈妈,一边给要去上学的儿子做早饭一边和方竹闲话:“你总是不画个妆,这花不了你多少时间的?”

    方竹吐掉口里的牙膏沫子,笑说:“干我们记者这行,风吹日晒,画了妆也没人看啊,一到下午全化了,更像个鬼。”

    灶间里的大家都笑了。

    方竹喜欢公共生活的热闹。她洗了脸,简单涂了润肤水,上了面霜,就回亭子间背上双肩包准备出门。

    年轻妈妈又问:“早饭也不吃?我早上煮了饺子,要不要吃一点儿?”

    方竹笑着摆手,谢绝他人好意。

    这位年轻妈妈是从东北来本城做小生意的,认得本城老公后,安心在老旧石库门内落居,相夫教子,拼搏事业,只盼有朝一日能买上中环附近的房子真正安家。她也有一手包饺子的绝活儿,每每会诚心邀请方竹品尝,但方竹总是婉拒。

    她走出门外,思考今日第一个问题:早饭吃什么呢?

    她的代步工具——有多年工龄的捷安特折叠自行车停在天井的梧桐树下。轴轮处已锈迹斑斑,昨夜又淋了雨,形象颇为惨不忍睹。

    方竹对它有愧,因此车甚老甚旧,她有时候忙起来,骑车回家后,忘记折叠起来带进屋,往往就往树荫下一搁。这回是出差前就搁在了树荫下,昨日回来时得知李晓自杀,又心绪不宁,忘记把它搬回灶间内避雨。如此没有办法,只好又折回灶间拿出抹布,好好地将自行车擦干抹净,才又推去弄堂口的修车摊上油紧螺丝。

    修车师傅对她讲:“小方,这车性能不错,可是也旧了,你看这链条这轮胎都换了两回了。该换辆啦!”

    方竹摇头:“还好还好,不换不换。”

    修车师傅拿她没有办法。

    自家至报社也就十五分钟自行车程,这是方竹当初选择此地居住的另一个原因。

    如今她生活的重心在工作。

    抵达报社,一向把报社当做另一个家的主编老莫已经到了,正坐在茶水间慢条斯理吃早饭。

    方竹的办公桌离开茶水间不远,她先把双肩包放下,拿出电脑手机等物,再拿了自己桌上多日未洗的白搪瓷杯子去茶水间和茶叶罐子进了茶水间。

    老莫冲着她仔细瞅了瞅:“气色不好,在东莞累到了吧?”

    方竹道声早,说:“还好吧!”心想,这就是整天素面朝天的坏处,脸色稍有风吹草动,转眼人人知晓,她解释,“昨晚下雨没睡好。”

    她扭开水龙头洗杯子。杯子底部脱了瓷,露出锈斑,她洗得小心翼翼。好在杯身上烧的那句“芳草句,碧云辞,低徊闲自思”的黑体红字依旧赤色如新,毫无脱落。

    老莫说:“老用这样的杯子喝乌龙茶,你可以换个杯子了,再喝下去底都要穿了。”

    方竹“嗨”一声:“就这么用吧!”

    她洗干净了杯子,泡好了茶,老莫问:“早饭没吃吧?”

    方竹这才发现老莫面前在桌上放了两只饭盒,一只打开的里头已经空空,应该都祭了他的五脏庙,另一只还合着盖子。老莫热心地打开盖子——又是一盒饺子。

    “我爱人特地擀的皮子,是荠菜肉馅,可好吃哩!”

    这盒饺子方竹是推却不了了,只好坐下,接过老莫好心递来的一次性筷子,吃了起来。

    其实口味不如方竹记忆中另一个人做的。她拼命快速吃完,避免再去回忆。

    方竹三下五除二吃完饺子并麻利地洗好了老莫的饭盒,才开始例行汇报工作:“东莞的采访很顺利,但是——”她的声音低了下来,“李晓自杀了。”

    老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有一点震惊。

    自从当日十岁的李晓在师大观景湖畔闹自杀后,就被他的父亲李润送入浙江姥姥家寄住,那之后方竹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了。

    这样匆匆过了六七年,方竹万万没有想到,与她再次相遇后的成年的李晓,会变成老莫那位在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社会工作研究中心做资深研究员的爱人程女士组织的“在校女学生援助交际问题研究小组”的指定暗访对象。

    这个课题由从事教育工作几十年的程女士早在几年前就开始立题,收集资料,选择暗访对象。老莫的加入则在今年年初,他用颇为痛心疾首的口气同社里的几个记者讲:“正是成人社会的不良影响,才会让部分青春期的孩子迷失方向。现在日本AV女星苍井空在国内得到非正常的吹捧,甚至一些企业家也趋之若鹜,这说明中国主流社会精英层中部分人的道德意识下滑到了需要人们警醒的地步。”

    彼时方竹手头刚好忙完一个选题,对老莫夫妻的社会研究课题很感兴趣,主动请缨成为特约记者加入研究小组,做暗访和文字工作。

    老莫挺高兴爱徒方竹对这项公益研究的积极,就把妻子整理好的一份在校女学生援助交际的名单给方竹。

    方竹在上面看到了李晓的名字,她以为这也许是同名同姓,直到程女士真的为她约到了李晓。

    就在碰头的咖啡馆里,她见到了这个多年不见的小友。

    当年穿着邋遢的十岁李晓已经长到了十八岁,把头发染成了深栗色,披在肩头,当年稚气的小脸已变得很成熟,眉毛修得恰到好处,唇彩的颜色也选得恰到好处,脚上穿了一双红色的榔头皮鞋。

    她已经长成了一个明媚的大姑娘,虽然还是穿着蓝色的高中校服,斜背着一只阿迪达斯的书包。

    方竹大惊失色地站起来,碰翻了桌上的咖啡杯。

    李晓同样大惊失色,下一刻就用手捂住面孔,返身跑了出去。

    方竹当时没能追上她。

    那已是半年前的事情了,方竹现下想起来,心痛难抑,对老莫说:“老编,如果能早一两年找到李晓,也许她就不会自杀了。”

    老莫拍了拍方竹肩头:“小方,你不要自责,这和你是不相干的。”

    方竹捧着搪瓷杯,咬了咬唇,说:“老编,我想继续查下去,晓晓生前,我为了到处找她,倒是找到一些线索。继续查下去,报导出来,是对她最后的负责了。”

    老莫点头:“我和老伴商量过,今年是准备让这份报告刊登出来的。”他问方竹,“李晓的家长都知道她的事情吗?”

    在和李晓重遇之后,方竹就放弃了把李晓作为暗访的对象,老莫夫妻亦表示理解。

    重新再找到李晓,让方竹费了不少功夫。

    十八岁的李晓早已不是当年十岁的李晓,只会怯怯地跟在母亲齐老师身后,看到穿着时髦的大学生姐姐才肯主动去同对方交流。当年太过热衷一身光鲜包装的小小的女孩儿在十八岁时有了时髦的资本。她染发;戴夸张的耳环;听老莫的爱人说,小姑娘的红色榔头皮鞋不过是学校内的装束,她有四双PRADA的皮鞋,都是八厘米的细高跟;她接客时,把阿迪达斯的书包换成了coach的晚宴包;校服里面换上“维多利亚的秘密”。

    年轻的女孩有一身价值不菲的外包装,身披灯红酒绿的霓虹灯影。

    原来的她不是这样的。

    方竹永远都记得和她最后一次拥抱,她们在同样的时间失去了母亲,失去了依靠。她以为女孩儿的父亲会恪尽职守,将这个孩子好好抚慰,可是谁能知道就在第二年李润就和纪如风结婚,把李晓送去外婆家。

    十八岁的李晓已经不是她年迈的外婆能管得住的了,她的父亲又不肯关顾她,所以方竹亦无法完全将她从那个世界拉回来。

    方竹千方百计,好不容易找到李晓一回,强硬把她带回了自己的亭子间。

    李晓一进门,低低呼一声:“啊,和小何哥哥的家好像。”

    方竹的鼻子立刻就酸涩起来了,差一点在当场落下热泪。原来遇到当年的人,就会想起当年的事,就会翻出当年的情绪。

    这天李晓同她说了分别后的种种遭遇,在外婆家无人看管,十分寂寞,便结交了一些朋友,她知道那些朋友并不都是很好的朋友,可是她喜欢同他们一起的热闹。上了高中以后,她被李润和纪如风接回同住,发现家中多了个弟弟。李润对弟弟千依百顺,并不关心李晓,对李晓的零花钱也很苛刻。他用的理由是这个年纪的女孩,不应该有这么多钱花。

    李晓是发现李润为了带儿子钓鱼买了十种不同的鱼竿后,又回到了那些不靠谱的朋友身边。他们吃穿用度非常铺张,也很喜欢互相攀比。李晓每月的零花钱抵不了三天的玩乐,过了三天,他们便不再陪伴她。

    他们中年纪最大的一个女孩说可以介绍李晓赚外快的机会,于是李晓认得了一些成年人,正式步入这个圈子。

    方竹听了以后,简直痛心疾首,几乎是摇撼李晓的肩膀:“晓晓,你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

    李晓迷惘地瞪牢方竹:“小方姐姐,我现在一个月要用几千块,我爸爸不给呀!可是,虽然,我晓得做这些事情很无耻很无耻。小方姐姐,你一定很鄙视我是不是?”她忽而用一种神秘的得意的表情,对方竹说,“小方姐姐,你知道不知道?有时候会有跟我爸爸年纪一样的客人,我就想让我爸后悔去吧!”

    方竹一把攥牢李晓的手:“晓晓。”她狠狠地逼视她,她简直不敢相信李晓说出那样的话,她厉声斥责,“晓晓,你这么作践自己,伤害的是你自己。”

    李晓拼命摇头:“小方姐姐,你不要再说了,你说什么都没有用的,你又不是我爸爸。”

    方竹的手松了下来。

    她又不是她的爸爸。女孩儿讲的对,可是女孩儿的爸爸又不肯管她,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糟糕的爸爸?

    李晓趁她手一松开,就甩脱了她的手,起身转移到门口,才对她说:“小方姐姐,我们现在是不一样的人,你不要来找我,这让我很烦。”讲完,就推门而出。

    方竹醒觉,紧跟着快跑出门,李晓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后来几个月,她又去过她的学校,她的外婆旧屋寻过她,甚至去过李润和纪如风的新居附近等候,但是再没有碰见李晓,一直到李晓出事。

    如今想来,方竹真真痛悔和李晓沟通得太少。

    女孩到底是怎么想的?走上一条黑道,一路抵达无底深渊。当着她的面,是无悔的,还有点青涩的得意。

    方竹同老莫说:“我回到家里,收到晓晓的一封邮件。”

    她打开电脑,打开邮箱,里头列表的最上方的邮件,被她标注了重要邮件,发件人的姓名是“晓晓”,发出时间是李晓出事的当日。

    老莫把眼镜戴了起来,把电脑屏幕正了正,凑过去看了起来。

    李晓的邮件写得很简短——

    “小方姐姐:

    我做错了,我很后悔,我想回家,但是我回不了家。一开始没有人逼我,后来我没有办法摆脱我自己惹上的麻烦。我爸爸一定恨死了我,纪如风那个贱女人一定很开心我走了这条路,不会再烦她了。小方姐姐,我好恨,我不能怪谁,我是自作自受。但是他们太恶心太恶心太恶心了,我怎么会惹上这些麻烦?我很害怕,我要去找妈妈,也许妈妈并不想看见我吧?不过到了那个地方就安全了。”

    方竹看得死死咬住唇,这是女孩最后的悔悟,还有一丝求救的意味,然而,她终是无能为力。这一重无奈令她挫败,气馁,而后痛心疾首。

    她抽了抽鼻子,答老莫:“我和她的爸爸联系过几次,但是没有把晓晓做的事情说透,我希望他们能接晓晓回家,他们和晓晓的沟通是失败的,他们没有照顾好晓晓,这个世界上怎么有这样的父亲?放任女儿的堕落而坐视不理!”

    她越说越激动,老莫给她泡了一杯绿茶,帮她镇定。

    老莫说:“不管那些孩子因为什么原因选了这条路,最后要拔出泥河,一要靠自己,二要靠家庭,外力能干涉的都有限,你已经很尽力了。干咱们这行,会看到很多无奈又无能为力的事情,唯一能做的也许只有记录。”

    方竹抿一口茶,把心静下来:“不,我至少在最后得帮一帮晓晓。”

    这样才不辜负一场相识。

    老莫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接起电话。陆续有编辑和坐班的记者进了办公室,气氛热络起来,把方竹心内的伤逝冲淡了些。

    老莫挂上电话,同大家打了招呼,问:“同志们,帮我留意适龄未婚女青年啊!我的兄嫂逼着我给侄子介绍对象呢!”

    有编辑问:“老编,就是你那个律师侄子?”

    方竹也问:“是莫北啊?”

    老莫笑:“可不就是他?”

    方竹也笑了笑:“莫家妈妈前一段时间也托了我了。”

    “那正好,你帮着留意留意,你的同学多。”老莫讲,忽然又问,“莫北跟我说,你今年十一还是没回家?”

    方竹苦笑。

    当年曾以为大学毕业踏入社会就是一段全新人生路的开始,找到新的工作之后就能名正言顺摆脱父亲羽翼。到头来不曾想面试自己的《新闻日报》报社主编会是军区大院内一同长大的发小莫北的叔父。

    自然,这位老莫主编同父亲也是认得的。世界如此之小,她怎么扑腾都离不了父亲的金鸟笼。

    当年的她也是讲过气节的,她在老莫主编发来offer的时候婉言谢绝过,老莫对她微微一笑:“小姑娘,你怎么不战而败呢?”

    一句话把方竹讲得面红耳赤,自觉被对面的师长活生生看轻了。

    志气一立,她仰一仰头,硬着脊梁把offer收了下来,从此踏踏实实干了这几年下来,很得老莫这位老报人的赞许和赏识。

    但也不好,同老莫一道共事,便会时不时被父亲那边传来的讯息打搅。

    自从踏出那道门,她就发过誓再也不回头。父亲在她正是离家的那天把收藏的紫砂茶壶全部摔个粉碎,就如他们的父女关系已裂成片片无法弥补的碎片。

    不能再想下去了。

    方竹微微仰头,看窗外被撒上阳光的参天梧桐,光影斑驳闪烁,是个忽明忽暗的世界。她忽然有点寒意。

    一周以后,李润邀请方竹参加李晓的葬礼。方竹在殡仪馆门口,看到了何之轩。

    因为李晓,他们相识,因为李晓,他们再遇。

    方竹望着李晓的遗像苦笑。

    晓晓,未能为你做些什么,你却总在冥冥之中指引我——遇到他。她默念。

    可是结果仍旧是他归他,她归她,晓晓归晓晓,各样桥归桥路归路各归各的人海。

    方竹站在那个悲怆的门口,无法鼓起勇气再往前踏一步。

    何之轩站在李润身后,背对着门口,根本不会看到她。李润对住李晓的遗像痛哭流涕,伤心欲绝的模样绝不掺假。他的二婚妻子纪如风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手里牵着六岁大的儿子——李晓同父异母的弟弟。

    方竹果断地转了身,她必须离开此地。

    此地没有一个人是她想要主动上去招呼一声或讲上一句话。

    事实上,她晓得的,只要何之轩一转身,瞧上她一眼,她恐怕会就地无地自容。她不能让自己停留在这里,面对李晓的那些亲人,再面对他。

    这太艰难了。

    方竹闭目,返身,风也似地撤离。

    很久很久以前,是她任性地踏入他的生活,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只消她退离,他们将永不交集,她也不用再次面对他。

    对,是永不!

    可是方竹想错了。

    有的时候,巧合会彻底倒乱一个人已经安排好习惯好的普通生活。

    她又是怎么也想不到,在重遇何之轩后,再次听到何之轩的消息,竟然会是在好友杨筱光的口里。

    这算不算老天对她热心的回报?

    她不过是好心地遵照了老莫的托付,当了一回红娘,将那位同田西分手后感情一直无着落的莫北介绍给大龄未婚的杨筱光。讲起这桩她管过来的闲事,她就想自嘲自己——她这种婚姻失败的反面教材,难得还被双方的长辈拜托去做一回感情的牵线人。

    但既然双方长辈再三拜托,她也慨然应允,就必当将这桩事情尽心尽力做完。

    自从一脚踏入社会后,她对自己的要求同以往不一样了,力求事事做得有始有终,才不会辜负别人,也不会辜负自己。

    当然,意愿总是美好的,意外的情况也会时有发生。杨筱光同莫北的第一次相亲就不顺利,莫北因为突发公事,没能赴约,让方竹生好大一顿气。

    幸而杨筱光素来豁达开朗,同方竹讲这件事情时半点责怪意思也没有,倒是令方竹自觉未能组织好这桩事,当下先挂了杨筱光的电话,致电莫北就想兴师问罪,但对方电话转到秘书台,这时候已到晚上十一点,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什么。

    她不免有丢了面子的小小气愤。

    待要再往莫北家中拨电话,杨筱光的电话又打了进来。这回来来去去扯了些关于服饰餐饮美容等没有营养的女人话题,扯了很久都没有挂电话的意思。

    这不像老友作风,方竹干脆地问:“阿光,你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话?你放心,莫北还做了什么让你难堪的事情,我帮你去说他!”

    杨筱光一听,竟然结巴起来:“不——不是。不——不关人家的事情。”然后,她在电话那头好像是深深吸了口气,用极快的语速把话讲了出来,“我们单位新来一个副总姓何是你们大学毕业的。”

    好友声音是小心翼翼地溜过电话线再传到她的耳朵里,可是却好像一条导火索,这条导火索已经暗暗埋了好几天,连着早就欲盖弥彰的炸药包,这时终于“轰”地一声在心头炸开一条裂缝。

    裂缝原来源自心底,好不容易在心头并合。她以为可以就此回避一切,将过往掩埋,当作往事从未发生。

    可是——

    这间小亭子间真真不好,临着大马路,隔音效果太差,马路上车来车往,“嘀嘀叭叭——”的噪音喧嚣扎耳。

    方竹沉默在喧嚣里,世间的声音一声一声让心脏上的那条缝隙根本无法再次并合。

    她只能束手,待心底的一切再次敞亮在这个世界上。

    杨筱光叫:“竹子竹子,你没事?”

    方竹定神:“我没事,我晓得了。”

    她轻轻挂上了电话。

    这一夜,方竹又做了梦。

    她追着他走,他越走越快。她跌跌撞撞,知道自己就要摔倒,就在摔倒那刻,她伸向他的手停在半空。

    方竹在梦境里清晰地想着,她何曾有这样的脸面,期望他的转身伸手?

    幸而夜短,幸而还能从梦中醒来。

    这时天已经蒙蒙亮,方竹半坐在床上大口喘气。

    一个人坐在单薄的床上,她觉得冷。一看,原来窗户没关紧。

    方竹吸吸鼻子,有淤塞的征兆,她狠狠吸了口气,终于通畅。

    今天不是休息日,她有约访对象,她有待发稿件,她的事务很多,多到足以让她无暇再细想其他。

    也幸而事务很多。

    方竹快速地穿好衣裤,准备去灶间梳洗,才一开门,正见门外来的不速之客。方竹拍拍自己额头,大大叹气。

    表哥徐斯大大咧咧走了进来,脸上笑嘻嘻地,讲:“别用这种表情看着我,我不会押着你回家。”

    他每月必定光临亭子间一回,对屋内家什熟悉得不得了,边讲话边把叠放在四方桌下的长脚圆凳拖了出来,搬出一只自己坐了下来,优哉游哉翘起二郎腿。

    方竹靠在门边,往表哥面上一瞅。表哥向来是紧跟时尚的潮流人物,今日戴了一副平光眼镜改变造型,真正斯文败类的模样。她忍不住嘲笑过去:“Safilo上月在意大利Pescara做Guglielmo Tabacchi眼镜展才摆出来的威尼斯货色?”

    徐斯扶了一扶眼镜,稀奇道:“上个月你到意大利出差了?报社好任务很多嘛!”

    “做奢侈品的产业链报导,跟着江苏考察团去的。”

    “我也去了,怎么没见你?”

    方竹嗤之以鼻:“我是去做正事儿,又不想你们这些企业家跟着领导打转。”她想把话题岔开,“再说了,我一个月工资都买不起你鼻子上的古式铆钉,跟着你们逛这些店简直遭罪嘛!”

    徐斯笑起来:“你是存心躲着我,怕我唠叨是吧?”

    方竹不想接表哥话头,跑去灶间把洗漱工作做了,擦干净面跑出来,说:“正好我得找你,你说说你的好朋友莫北,我介绍女朋友给他,他见都不见。”

    徐斯说:“莫北早上给我电话呢,昨晚看到你给他打电话了,他再回电话过来你都关机了。你屋里又没座机,他知道今天我来找你,拖我给你道个歉,他保证是带着端正的态度接受这个相亲任务的,不会丢你面子。”

    方竹点头:“那就好。”她越过徐斯,在桌上寻到自己的手机,真是关机了,也忘了充电,这可糟糕。

    徐斯叹气:“你这只GD92用了多少年了?竟然还能正常用下去,堪称奇迹。松下都算是退出中国市场了。”

    方竹翻着双肩包寻出另一块电池板装上,一摁按钮,手机屏幕过了二十秒才亮起来。她小心把手机收进包里,才对徐斯说:“又没坏,换什么换?3G时代,才更显GSM的珍贵不是?”

    “都是歪理。”徐斯说,“小猪,你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瞎热心,我真是没想到你会给莫北介绍女朋友。”

    “你这样一叫,虽然不雅,但是我感觉瞬间年轻了。”方竹笑起来。

    徐斯却说:“哼,你是小,都说父母在不远行,你倒是有没有做到?”

    方竹拉他起身:“走走走,请我去吃早饭,哥哥的竹杠不敲白不敲。”

    徐斯说:“舅舅明年三月要做六十大寿了。”

    方竹充耳不闻,领头出的门。

    他们到弄堂口的“新亚大包”,方竹点了豆浆和粢饭包油条。徐斯吃不惯,他是喝咖啡吃三明治的人种。

    但方竹吃得欢。她想她的适应能力绝对比表哥徐斯强一筹。喝完了豆浆,她从钱包里拿出钱给徐斯。

    徐斯说:“买礼物得自己去买才诚心。”

    方竹说:“我没空。”

    徐斯瞅着她冷笑。

    “我真没空。”

    “好,不勉强。”徐斯把钱收下。

    方竹说:“他也就好那口,我家那块‘百达翡丽’纯属摆着做摆设,他老人家用的‘闪电牌’都老了,斯大林像磨个精光。前两天在‘亨德利’看到‘闪电牌’有新款出来——”她说一半就住口了,因为徐斯在微笑。

    “大白天的笑什么?”

    徐斯把大碗的豆浆一推:“你是心里清爽的,我每个月总要来这么几次。”

    方竹“嗤”地笑倒:“什么每个月来几次,说的好像那啥啥。”

    徐斯无奈:“败给你了,果然大记者会讲话。”

    方竹安抚:“好啦好啦,你就是太白金星转世。”

    “太白金星”可不管,再三两下一撺掇,拉着方竹就先去了南京路的钟表行。

    方竹看中的是无盖彩绘列宁像的怀表,看时间方便。遂叫了售货员放进了黑丝绒盒子里,又要了礼盒包装纸包了一层,扎好礼花,递给徐斯。

    徐斯叹:“真不回去?”

    方竹说:“他不是蛮好的?”

    “那不一样。已经四年多了,总不见得一辈子都不回去吧?”

    方竹摇摇头,又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现在——我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毕竟是你爸爸。”

    方竹推着徐斯:“行了行了,我今天还有采访任务呢,不能跟你磨叽了。”

    表哥说不过他,只好离开,只是离开前同方竹讲:“这些年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该过去的总要让它过去,你不能活在过去啊妹妹。”

    方竹面向朝阳,朝表哥笑得神气活现,说:“你瞧,我现在活得很充实,工作很努力,一切都很好。你们都放心吧!”

    是的,活得很充实,工作很努力,一切都很好。这就是她的现状。

    同何之轩离婚以后,能够拼搏到如今的现状,她是心满意足的,也自觉做的很好。

    方竹整顿精神,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她不住对自己讲。这种心理暗示近乎催眠。

    真的能够就此催眠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可惜不能。她拼命回避的未必不是她拼命想要再接近的。

    接到“君远咨询”的人物采访任务是在两周后。这本来不是方竹的工作,是社内另一个助理记者接的软文广告,连摄影记者都约好了,这助理记者突然因为失恋喝多了不能来。

    因为“君远咨询”的客户中有好几个是报社的广告大户,广告销售总监特特跑来同老莫打招呼,再派一个资深的记者去,好让对方老总有点面子。

    老莫一贯民主,问在办公室内的几位:“谁有空跑一趟?”

    马上有人咕哝:“这助理记者的工作态度太不靠谱。”

    “家里靠谱不就行了?人家明年就要去哥伦比亚念新闻了,你这老行尊宽容点。”

    “是啊,反正人都快走了,要烦恼也就一两趟,担待担待。”

    方竹没有做声。自己不好多说人家,谁又比谁更清白呢?她曾经也做过这样“讨嫌”的事情。

    只是——“君远咨询”这个名头,她实在熟悉。以前知道这间公司,因为是好友杨筱光任职的企业。如今——因为杨筱光那晚的一个通知,这间公司变得同以前不再一样了。

    这个名头变作吸引她的漩涡,她知道该离得远远的,可是,心内挣扎又挣扎,最后忍不住说:“老莫,我去吧。”

    同事们都侧目。谁都知道经济记者出身的方竹可以跑社会新闻跑娱乐新闻跑两会跑世博会,就是从来没有接过企业的软文。

    老莫也意外,不过见是方竹应承,倒也放心,说:“报导也简单,是个广告人专题,那公司也算业内老牌企业了,老总出来做个专访很正常。”

    只是在去“君远”的路上,她就后悔了。

    她到底想怎么样呢?在李晓的葬礼上连往前踏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却在今日接下了去他公司采访的任务。

    那天的葬礼上,他没有回头,他不知道她就远远地站在他的身后,就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吧?可是,他进了那间公司,他一定遇到了杨筱光,他知道杨筱光是她的至交好友。

    这个城市还是太小,命运之线弯弯绕绕就会又交缠在一起。

    方竹站在十字路口犹豫了。

    呼呼的一阵冬风就吹过来。这几天她晚上都睡得不好,又总忘记关紧窗户,早上起来受了凉,鼻子本来就上下不通气。好了,这下猛地涩滞,感冒病毒全线发作。

    她呼吸困难,心跳加速。想的是,过了这些年,她半点的长进都没有。

    她掏出手机,想要给杨筱光打个电话,问一声今日那个人在不在。那头的杨筱光接起来,气喘吁吁说:

    “我要迟到了,到单位给你电话。”讲完就挂断电话,用脚趾头都知道她又睡迟了,现在正在路上奔波去赶考勤钟的最后一秒。

    方竹只得收回手机,硬起头皮,把头一抬,吸吸鼻子,转一个身,往车站走去。

    她是在“君远咨询”的办公楼大门口远远望见了何之轩的背影。他正提着公文包往办公楼内走,一身挺括西服,姿态优雅。

    这已经是标准金领的卖相了。

    距离太远,她并不能看出他的西服是什么款式和牌子,但是从他身上的版型来看,必定是制作精细,出身名家。

    老早以前,她一个礼拜兼职三份家教,就是为了在情人到来的这天,给何之轩买一套上点档次的西服。

    因为杨筱光这个追星族曾经和她分享张国荣在香港登喜路旗舰店剪彩的照片,用粉丝喜滋滋的口吻讲:“能把这个牌子的西装穿成这样的男人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方竹正努力备课,拨冗一看,并不服气,她说:“如果何之轩穿登喜路,也不会差到哪里。”

    杨筱光立刻就泼她冷水:“你准备为他度身定制一套?那得做多少小时家教啊?”

    两人埋头一起查了价格,合计算出来,方竹要做六千五百小时的家教才够定制一套西服。杨筱光惊呼:“恋爱成本好昂贵。”

    后来她用了半年的家教报酬,退而求其次给何之轩买了一套G2000的西服,塞到何之轩手里,用女朋友的命令口吻讲:“以后你去那些什么高档年会采访就穿这个,不准再穿衬衫牛仔裤了。”

    何之轩什么都没说,只是俯身过来吻住她。

    他身上有清新的山石气息,能让她安定下心,管自沉迷。

    方竹醒醒鼻子,不能再回忆了。

    远处的他早已焕然一新,此地的自己仍旧一副旧时模样,仍旧带着无法面对的内心。想着,她几乎痛恨自己的矛盾。

    “君远咨询”在十七层的高楼,同方竹一起合作采访的摄影记者人还未到。她在公司标牌下又停留了会儿,等到摄影记者,才一齐进去寻前台小姐讲明来意,而后被领进总经理办公室。

    路过会议室的时候,方竹瞥见磨砂玻璃房内熟悉身影。她把头一低,匆匆行去。

    菲利普是位香港绅士,待人接物有力有礼有节。采访大纲早就拟好,菲利普回答得相当流利,将公司发展历史和光辉业绩如数家珍。

    好友杨筱光在此公司任职多年,方竹从未向她仔细打听过她的公司背景,这基于她本来不过是一个好友的公司而已,只是这一次,她把此间公司的过去将来,有意识地记录下来。

    菲利普回答公司发展新目标时,把话锋一转,突然讲:“我们的企业精神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再怎么做,都有个基本性的东西。虽然今年安排了新项目,由我们团队的新成员主要负责,不知是否能超越以往的成功,所以还请媒体朋友们届时多多捧场。”

    方竹闻言心中一凛,颇体味出一种不太和谐的气场,竟忍不住没有按照采访提纲,冒昧发问:“您是否能介绍一下新项目的计划呢?”

    菲利普不妨她这样发问,把眼睛都快瞪出来,摄影记者见状朝方竹猛使几个眼色。

    看来这位香港人总经理并不是那么好相与的人,而自己的确是冒犯了。方竹立刻补救:“如您不方便的话,我们可以等项目开展起来,再过来做深入报导。”

    菲利普才把脸色缓和下来。

    结束采访后,方竹又照原路退出,路过一间颇大的玻璃隔断的单人办公室。

    她侧首望去,正好能看见何之轩临窗而立,落地玻璃窗外可见一片淡薄的天空。他好像凌云之上,而且泰然自若,只是望窗外望得出神,仍旧只留背影给她。

    犹恐相逢如梦中,一梦醒来,所有人都在变,就她在原地没有变。方竹发了点狠,加紧步伐退出此地,连同杨筱光打个招呼都没有。

    摄影记者在她身后快走几步跟上,叫:“小方,这么着急干嘛?”

    方竹答:“当然急,还有个采访呢!”

    其实并没有什么其他的采访了,今日应该安排两三个采访才对,这样才好平稳度过让她心内起伏的时光。

    她只得退回到自己的小亭子间里去。

    那是一个壳,呆在壳内的她才会有被遮挡的安全感。只是心内还有气闷,她猛地推开窗户。

    这里望出去只有一小格蓝天,往外探探,头顶上横七竖八架着衣杆,湿嗒嗒的衣服正滴着水,那底下必定是一个又一个水塘,她前面进门时候就踩了一脚水。

    何之轩老早以前说,这个城市,只有石库门弄堂才有点人气。

    为了在有点人气的弄堂石库门生活,方竹常常会踩一脚水回家。她原本喜欢穿高跟皮鞋,经常弄的很脏,后来把深色运动鞋穿习惯了,惹上污渍都能视而不见。

    习惯是一个非常可怕的东西,人们可以以此为借口,用习惯去遗忘另一些习惯。

    对面石库门里的东北小夫妻的儿子又叫嚷起来,似乎是闯了什么祸事,被父母活捉。方竹在这头看得清清楚楚,年轻的妈妈拿着鸡毛掸子追在小孩屁股后头,演一场典型的家庭武侠片。

    最初方竹见到此景,还会隔着窗户叫:“阿姐,小朋友不好老打的,好好说。”

    年轻的妈妈可不管,照打不务,还教育方竹说:“妹妹你怎么懂?小混蛋不打不成器,要打成你这样的人才才算功德圆满。”

    方竹哭笑不得,不好再说什么,就是想,这样的情形可真眼熟,父母是否都是如是想?不允许子女忤逆,不然必觉需要教训?

    又是一个不能深想的念头,想下去又要回到过去,重新再鼓一遍勇气。

    已是到了不可再如此的今日了,她在过去的枷锁里兵败如山,不可再辜负现下该负担的责任了。

    方竹把窗帘重新拉上,从床底拽出一袋已折叠成元宝状的银色铂纸又出了门。

    她去了李晓的墓地。

    没有能完整地参加李晓的葬礼,是方竹心内至大的遗憾,也有一重对李晓的深深的歉意。事关临头,她还是自私了。

    走至李晓墓碑前,方竹先预借了通道上摆着的铅桶,把带来的铂纸烧化了。

    最古老最庸俗最迷信的祭奠方式,反而给人以真的带给死者什么纪念的错觉。方竹望着烧化的铂纸冒出的青烟出了会儿神,青烟渐散,她才面对墓碑,凝视亡照上的女孩。

    亡照应该是李晓学生证上的照片,梳着乖巧的马尾,把眉角吊得高高的,就像她小时候那样。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前方。底色是黑白的,让她的脸庞显得很孤独,很没有依恃。

    女孩儿自小有一副任性个性,在宠爱中长大,在寂落中离开。其实心智没有长成,正如亡照上的影像,又懵懂又纯朴。女孩从来都没有看清前方的路。

    方竹蹲了下来,用同墓碑一样的高度,望着亡照上的李晓,就像多年前她蹲下来,望着小学生李晓一样。时光无法倒流,她的心内痛不自抑,不由闭上双目,合着双手,默默祷祝,让心敞静下来。

    墓地清风悠悠,身后有人脚步沉沉,敞静下来的心笼里随着渐走渐近的脚步声起了微小的挣扎。

    方竹把眼睛微微睁开,那个人立在了她的身边。阳光披泻下来,沐浴在他们身上,把他的影子交叠在她的影子之上。

    在李晓的面前,他们又相遇了。

    方竹又狠狠地闭了闭眼,怎么可能回到很多很多年以前?这样的想法暴露在光天化日,在他的面前,是那么滑稽、可笑、无力。

    可是,他们的习惯仍旧是很多很多年以前那样,一起关顾着那个女孩。

    她仍执念的很久很久以前,那个以前,有他陪着她在月光下不紧不慢地走。他终于走到她的身边,她以为这会是一个开始,是她意外获得的一份能够抚平她的伤痛的幸福,是母亲对她的庇佑。

    可是幸福还是将自己抛弃。猝然地,模糊的念头都被扫荡了。方竹想了起来,不是幸福将自己抛弃,而是自己作了恶,将幸福抛离。

    能够怨恨谁?不能怨恨谁,才是一切怨恨的尴尬。

    这念头这么明晰地、准确地、时隔这么多年又撞入她的脑海。方竹模糊地想,这么些年,不再去想,原来是承受不起想起前因后果后的自我鄙弃。

    她永远都忘不了,当年她对他说:“何之轩,我们离婚吧!”她没有哭,没有吼,装作平静,装作坚决,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了出来。

    她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他双目失神,胡子拉碴,精神疲惫。那几乎是他这辈子最狼狈的一刻,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他问她,也是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问:“方竹,你想好了吗?”

    她说:“想好了。”

    他默默无言,转过身去,如她所愿地就此离开。

    方竹几乎鄙弃自己。这教她如何再次面对真正站在她身边的这个人?

    所以她才回避若干年后的重逢,一次、两次。能有几次应该回避几次,才能把往事彻底荡涤成往事,不再纷扰如今的内心。

    方竹把头垂了下来,目光触及他的皮鞋,是黑色的小牛皮还是羊皮?在她的记忆里,直到他们离婚,他也只买过一双皮鞋。多年以前的他习惯穿球鞋,多是回力的,她曾经花了打工的钱,给他买过一双耐克,他出去跑采访一直穿着。后来为了配她给买的西装,他去买了一双男式皮鞋,没有穿过几次,他们就离婚了。

    此去经年,必然的改变告诉她今时和往日的不同。她不能蹲在原地,永不面对。

    方竹站了起来,面对着何之轩仍需仰头,这是没法改变的。她很努力地让自己面部的表情尽量自然,让自己的声音尽量淡然,说:“何之轩,你好。”

    从这么近的距离望着他,是在分开最初的时候最常做的梦。那发,那眉,那眼,分明应该是熟悉的,因为曾经深深刻画在脑海中,以为自己永不会忘记。但现下细细一瞧,发觉他已同梦中不同,讲不出来哪里不同。何之轩蹙眉,是望了方竹好一会儿,才说:“方竹,你好。”

    幸好,他的声音还是她记忆中的那样,低沉,稳重。方竹幽幽地暗暗地吁一口气,多年以后狭路相逢,原来不过是从最熟悉的人变作了陌生的人。他,是真的不同了。

    自己,也应当有所改变。

    可是心内无端端的酸楚呼啦啦一下冒上心头,方竹慌慌忙忙把头低下掩饰,一低头,又望见李晓的亡照,心中的酸楚凝结成泪,不由自主落下。

    何之轩递来一张餐巾纸,动作好像多年以前。可是她存心避开,伸手在裤兜里摸出自己的餐巾纸,将泪擦净,说:“看到晓晓这样,我很难过。”

    何之轩收回递出去的餐巾纸,就同以前一样宽容她的任性。

    隔了这么些年,还是她落在他的下风。她本就不该同他来争什么胜,她本来就欠了他这么多。方竹猛地把思绪刹车,不能再想这么多了。

    她在这段日子里想的比过去几年想的都要多,回忆根本就是一种病魔,开始来纠缠她了。她本来以为自己将往事掩埋,就可以让心情平静的。谁知往事竟然这么容易就破土而出?

    她望住李晓的亡照,唯有她不用再作人世烦恼了。

    何之轩隐隐叹一口气:“我很多年没见她了。”

    方竹差一点问出口:“这几年你在哪里?”毕竟忍住,没有问出口。她怎么来的立场问出这样的话?当初若不是她,他又何至于离开奋斗多年的城市?

    她望着李晓,心内默念:“晓晓,我们都犯了错。”她对何之轩低声说,“我也很多年没见她了,再次遇到她是在半年前。”忽地,她又噤声。

    李晓做的那些事情,应当随着她的亡故而逝,不应当再有人知晓她的茫然和难堪。她应得到灵魂的安息。

    方竹顿了顿,扯出一抹算得十分得体的笑容,说:“何之轩,很高兴你能回来。我还有采访,好几个呢,我得走了。”

    她欲转身,被何之轩叫住:“你还在《新闻日报》社?”

    方竹点头,他说:“你忙吧!”

    方竹望牢他,一时没有动。他的话里有无端端苍凉意味,让她难受。但这些都无济于事,她必须离开,再停留片刻都会磨损背了许久的保护壳。

    她扭头匆匆离开墓地。

    与何之轩再次的相逢,就这么匆匆擦肩地结束了。人海中的相逢,大多是不起波澜,遇见之后,再各行各路,该过去的总要过去,不是吗?

    方竹并非存心矫情,回避往事,而是目前状况千头万绪无法厘清。

    都是因为李晓。这个女孩,实在同她牵扯太深,羁绊太重。不能为她伸张冤屈,教方竹的心神不能安宁。

    她最近常常在西区这间夜总会蹲点。

    这是一栋有点年份的大楼,最顶层的是餐厅,下头两层是夜总会。每到华灯初上,就会有衣香鬓影的繁荣。

    她穿着低胸性感小洋裙,装成来买醉买轻松的小白领。

    方竹已经来了好几回了,把这里大堂内的落地钢窗,红丝绒窗帘,真皮沙发旁的晚香玉,正中央的裸女戏水雕像看了个熟。门口的停车场内,兰博基尼,英菲尼迪一字排开,进进出出的客,都有一副暧昧面容和一身出色行头。

    她在想,李晓这样的孩子,用一双涉世不深的双目看这一切,只怕是又美丽又刺激,是个精彩大世界吧?

    她是在那段到处找寻李晓的时候,寻到这栋大楼,又兼查了很多线索,寻到合适线人。但,她没有立时动手查访,这事关李晓,她不能将女孩的不堪兜底捅出。

    再一次接近这里,是在李晓亡故之后。这一次不仅仅是带着新闻人的责任,还有对李晓的责任。

    很多女孩走进深渊的起点,就在这里二楼的一间“host club”。表面上看,这是一间男公关吧,招待女客。里头却有个神秘包厢,专放年少女孩儿们的资料。

    方竹几次想寻机会进包厢一探究竟,线人直言无能为力。

    线人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卖相俊俏,专门服侍女客。每回都是由他领着一个女孩,同方竹约在附近的旅社里碰头。

    女孩们都很年轻,长相都很好,都穿着校服,都是收了方竹的钱,才肯回答她的问题。

    她们说,十七岁下海,二十四岁就能赚足二百四十万就能收山,大好人生可以重新开始,行内有着先例。

    她们说,她们是兼职,有的选,不像卖淫是全职,没的选,她们可以挑顾客。

    她们觉得做这样的事情很有范儿,可以拥有很多同龄人没有东西,可以被人喜欢被人尊重,这是在父母那儿得不到的。

    方竹把这些语言记录得十分辛苦,采访到第五个的时候,她决定放弃继续采访。她想问线人阿鸣要李晓的客户名单。

    阿鸣斜睨她一眼:“方记者,虽然我想赚外快,不过我还是守业内规矩的,这不是钱的问题。”

    方竹写了个五位数在纸上,塞到阿鸣手里说:“你考虑几天,我再找你。”

    阿鸣一直没给她讯息,直到这一天,她自己忍不住,亲自跑来夜总会蹲守阿鸣。

    阿鸣十分无奈,把她当做客人,领到角落边,讲:“方小姐,做事情不要太过分,你采访到了资料就赶紧收手,有些结果不是你能负担的。”

    “多谢你好意提醒。”她笑。

    阿鸣叹气:“这些女孩扒钱太狠,自寻死路怨不了他人。”

    “那么这间店里的老板是不是最大的中介?”

    阿鸣瞪眼:“我什么都没有讲过。”

    “好,我不问了。”她想了想,又说,“那么能不能告诉我一些关于李晓的情况?你知道的,她已经自杀了。”

    阿鸣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想了想,然后说:“她脾气古怪,喜欢接年纪大点儿的客人。”

    “什么?”方竹瞪起眼睛。

    “专门接有钱的四五十岁的男人。其他女孩儿专门捡年轻客人接还来不及呢!”阿鸣问,“记者同志,你怎么这么关系这个丫头?”

    方竹把这次的线人费塞入阿鸣手里:“没什么。我走了。”

    转身时,阿鸣在后头叫:“喂喂,下次别再来这里找我了。”

    方竹头也没有回,就摆了摆手。她找了消防通道的楼梯下楼。

    她在这段日子里,暗访了很多同李晓在一个世界里的女孩儿。她们虚荣,她们不自信,她们渴望被爱,她们渴望被尊重。她们明明可以被关怀被拯救,她们却被所有的亲人放弃在黑暗里。

    方竹扶着墙,摇摇晃晃走下楼,推开消防通道的门,从黑暗走到光明处。

    大堂里的晚香玉的香气愈晚愈浓,进进出出的人也渐渐多了,这份光明也不过是个浮华世界,华丽得让她晕眩。

    方竹在大堂里的皮沙发上坐了好一会儿,缓解采访后压抑疲惫的精神。

    有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方竹睁开眼睛,转过头。坐在身边衣冠楚楚的男士正蹙牢眉头望着她。

    她知道自己目前衣冠不整,筋疲力尽,脸色苍楚。这不是最好的状态,尤其是面对这么神清气朗的他。可是,何之轩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出现?

    何之轩问:“怎么穿成这样?”

    明明白白怪责的语气,明明白白地让她的心头跟着跳了一跳。这是隔多久都没有办法免疫的习惯了。方竹想要对自己叹气。

    她不知该如何作答,其实他该明白的。跑新闻的三教九流的地方都得去,还要乔装,还要掩饰。这不但是个智力活儿,也是个体力活儿。他应当都明白,她来这里的理由也许都会比他高尚。

    是的,他出现在这里的可能性的理由,让她憋住了一口气,转回头问:“真巧,竟然在这里遇到你,商务宴请还是朋友饭局?”

    何之轩又蹙眉,他也许在生气,没有即刻答她。

    仿佛是自己讨了个没趣,方竹别扭起来,只好老实回答他的问题:“记者跑新闻还不得这样?”

    可是何之轩的眉头蹙得更紧。

    应该是他的朋友出来了,走过来招呼:“何总,怎么在这里?”转眼看到方竹,看到她一身装扮,暧昧地笑说,“原来你有旧识,来来来,一起一起。”

    方竹忽然起身,往前走了两步,同何之轩说:“我不打搅你们了,我得回家了。”可是一转身,膝盖一阵发软,差点就栽倒在地上,何之轩不知何时站了起来,一伸手就搀扶住她。

    她摆脱他的手,好在她的熟人也走近过来。线人阿鸣自电梯内出现,怪叫:“方小姐,你怎么还没走?”

    方竹忽而妩媚地朝阿鸣招招手:“送送我。”

    阿鸣不明所以,但职业素养一流,待女士极为体贴,真将方竹护送出门。

    门外又是遇见熟人,喝得半醉摇摇晃晃的杨筱光正同一个年轻男孩起争执。

    不知为何,方竹忽地就吁出一口气。杨筱光也在此处出现,可见何之轩是真的在办正事。她想要回头看一看她,可是忍住了,不回头。

    她上前扶住杨筱光,杨筱光见到是她,就软软地靠了上来。同杨筱光争执的男孩为他们招来了出租车,和她齐力将杨筱光塞入车内。

    半醉的杨筱光还晓得问方竹:“你怎么在这里?”

    “做个暗访。”

    “那男孩是谁啊?”

    “线人。”

    她还想对方竹说什么话,可是意识总是不能明晰,把头一歪,身不由己进入了黑甜乡中。

    方竹管自望着车窗外无尽的黑夜,真的是无尽的。这条路本是林荫小道,两边都是梧桐,如今在冬季,梧桐萧索得只剩孤单只影。远处的影子比这处的影子高,影子和影子也在比着谁高谁低。

    她撑着额,头又沉了。

    是不是重逢以后,她要一次次在他的面前这样恃强?真是万事皆变,本性难移。

    种种执念应该都在黑夜里烟消云散,只留下心底的一点难堪。

    她扭头看睡得香的杨筱光,也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用多想,简单才是福。

    方竹毕竟是没有追问杨筱光为何会同何之轩在这里出现。虽然后来酒醒后的杨筱光总是会给时不时给她一个电话,欲言又止。

    她讲得话总是意有所指地提到何之轩,譬如何之轩支持杨筱光帮助解决了公司做的项目中因工受伤的民工的医疗保险的事情。

    她小心翼翼讲:“何领导可能还会帮我善后也说不定。我就赌他正直不阿。”

    方竹能理解老友的好意,可是有的时候自家门前的雪,还是得自己努力去扫,扫不了,也活该被雪封门,活活冻死。

    她想,这叫千言万语怎么说才好?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虽不至于一败涂地,可也差不了多少。

    这些事这些年她都没有同任何挚友谈起过,一直存在心中,决定带入坟墓。她的人生已经被自己处理得乱糟糟,她不能够再去烦劳他人为她解决问题,况且他们也解决不了。

    方竹只得把话题岔开:“还是谈谈你的相亲。”

    这是电话那头好友的一等头疼大事,她立刻叫糟,压低声音讲,“你晓得吗?我妈现在是恨不得把我打包处理大甩卖,她自从知道对方的身家背景很不错,就一直激动到现在。上礼拜给外公扫墓,她竟然都念叨这件事,大呼外公保佑。天知道八字都没一撇呢!”

    “她在为你精挑细选。”方竹说。

    “我压力很大。”

    “世上只有妈妈好。”

    这倒是。两人都承认,心底难免唏嘘一阵。妈妈的爱也是负担。

    杨筱光又说:“我实话实说啊,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的道理一直是对的,最近才看了一本言情小说,平民女和高干男活生生被高干男的妈给拆散了,太血泪了。当俺娘做了辛蒂瑞拉老妈的美梦,最后落个空,她还不把我劈死?”

    方竹苦笑:“你没事看那些干什么?话说回来,你总不给自己和人家一个进一步接触的机会,怎么可能有会进一步发展?别乱七八糟想一堆。”

    但毕竟对老友的相亲还是上了上心,她给杨筱光的相亲对象莫北去了电话,先问:“你还会不会第二次约人家?”

    莫北说:“会啊。”

    方竹差一点笑出来,她觉得这真是一个良好的开始,是杨筱光想太多了。她说:“对头对头,你不小了呀!”

    莫北叫:“我还以为自己多了一个小妈。”

    “说真的,阿光人不错的。”方竹不理他。

    “我也很不错。”他顿了一顿,说,“我试试看,过日子到最后都是细水长流。”

    这何尝不是一种妥协?方竹又担心了:“我想,如果你觉得那壶水没有烧开,就不要倒出来喝了。”

    莫北笑:“我们好坏从小哥哥妹妹叫大的,这么隔阂真让我难过。”

    方竹说:“莫北,我相信你是好人的。”

    当年谁都认为和田西分手又遭逢家变的莫北会消沉,谁能知道他只是在两个月里跑去爬山,爬完黄山爬泰山,后来又去爬了峨眉山,同猴子合了不少影,寄给几个兄弟的信里夹着的照片,一总笑得一片阳光灿烂。

    她一直觉得莫北这一点强过自己百倍。

    好动的人,比驻死在一个地方腐朽的人,更能给自己找一个新起点。

    她希望她能帮助杨筱光学会“欢喜”,能给莫北找到一个新起点,解决了杨妈的心头大患,还能给莫家妈妈一重安慰。这样做媒人就真的做到位了。

    末了,莫北挂电话之前,又说多一句:“今天还听我家老爷子提起,几个老战友准备给你爸爸做大寿,等他三月份回来就筹备。”

    方竹打了一个喷嚏。

    莫北说:“不讲了,你早点睡觉,保重身体。”

    方竹收了线,揉揉鼻子,一扭头,朝南的窗果然是半开的。一个人住也有一个人住的不好,总有忽略到自己的地方,要亏旁人来提醒。

    她以前睡觉前就经常忘记关窗,每一次都是何之轩来关的。

    那时候同何之轩结婚时,租住了两层高的石库门阁楼,天窗太老旧,铁边翘起来,会勾住窗外的老梧桐。何之轩就在春天借了锯子,坐在窗台上将梧桐修剪一番。他用的手法极巧,能够令树体很美观,又不会影响到自家的窗户。

    方竹把窗户关上,心里想着,三月三月。她又想回到那个地方了。

    她每隔一段时间采访得晚了,就会回到儿时熟悉的街区,在那儿四处徘徊,当然不是抚今追昔,只是在干净整洁的街道上静静踩着自行车,兜几圈。

    小时候,每到父亲即将归来的那段日子,母亲会牵着她沿着这里的林荫道散步。这里有上海最古老的梧桐树,每到春夏,枝繁叶茂,绿荫成片。

    连绵的还有母亲的思念。她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在这里散步,其实不过是为了同爱人的一场久别之后的偶遇。

    母亲这样的情怀,一直到方竹爱上何之轩之后,才能慢慢体味出来。

    离开这个家之后,她并不是不会回来,只是仅仅在此处的林荫道踩着自行车,趁着夜黑,趁着人少,当自己是过客路过。此时冬风呼呼,梧桐枝叶零落,只有满目物是人非的凄凉。

    她不能逗留太长时间,军区门口的岗哨会觉着奇怪,大铁栅的后面也会可能有熟人出现。每次都是这样,她狼狈潦草地把这条路骑完。转个弯,再寻热闹处去。

    马路上车河流动,她随波逐流,经过各样热闹,但样样都不属于自己。

    她前所未有地感到孤寂。

    再往前,不知不觉就骑到了一间大酒店门廊前。有人举办婚礼,新人出行正热闹。

    方竹停了下来,用脚撑着地,定定朝那儿望去,望着那边的人如何聚如何散,看着新娘伸手揽起曳地的婚纱,被新郎抱进了加长的劳斯莱斯。亲众一齐欢笑,把花朵撒向天空,然后就下了一场幸福的花雨。

    多么圆满!

    方竹看得累了,就斜斜坐在车上,全身重量放下,踮着脚。可还是不想走。

    不知过了有多久,身后有人在叫她。

    “方竹。”

    她想,这声音多熟悉啊!

    好多年前,在她觉得这个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这个声音叫她:“方竹。”

    这个声音现在在问:“方竹,你怎么在这里?”

    方竹一扭头,酒店的对面是何之轩心在工作的办公楼。她的脑袋“轰轰”地就炸了,想,是啊,我怎么在这里?我怎么就发了神经病会到了这里?

    好像从十八岁开始,她就养成了在他的附近晃悠的坏习惯,过了这么多年,仍旧没有改善。

    方竹慌忙掩饰,但是说出的理由却又拙劣:“我只是下了班随便骑骑车,路过而已。”

    何之轩站到了她的身边,他静定地看着她。

    刚才在十七层的高度,他从自己的办公室的落地窗看下去,一眼看到这样熟悉的身影。

    其实看到的身影朦朦胧胧的,他不十分确定,所以他下了楼,然后看到她骑着车靠在那边人行道的栏杆上,看着对面酒店的方向。

    车,是他熟悉的车。他怎么忘得了?

    那一年她刚争取上报社的实习生名额,靠她自己的实力。他就给她买了这辆可以折叠的小巧的捷安特自行车做代步工具,把她乐得飞飞的。那时候——真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他望着车发了一二刻的呆。

    方竹把自行车正好,说:“我走了。”

    可是车后座被他拉住,他还伸手拉住了她的手,感觉出她微高的体温,问:“你感冒了?”又不容她做任何的辩驳,说,“我送你回家。”

    方竹想要挣扎推辞,可是他正色说:“在这里等我。”

    他说出这样的话,这么不容置疑的语调和态度,她就真的站在原地等着了。

    何之轩放开了她的手,快步再走回对面的办公楼。

    方竹在原地软软地靠着自行车,想,她怎么不自己先走?想一想,腿脚却是软的,头脑也是晕的,没有办法移动半分,也许是心内一点蠢蠢欲动的渴望。

    这教她羞愧。她对自己说,争气一点,确实不该久留,已经了断了的往事,再继续没有任何意义。

    何之轩已经把车开了出来,开到她的身边,他开门下车,示意她也下车。然后他熟练地把自行车折叠起来,打开后备箱,正正好好就塞了进去。

    方竹瞅一眼他的车,是一辆奥迪A4,也要三十来万了。如今的他确实混的很不错了,她忽然就感到欣慰。

    何之轩打开副驾座的门,示意方竹上车。

    方竹略一踌躇,还是上了车后座。

    “咔哒”两声,两人同时关上了车门。

    一路上都没有什么话,方竹报了自己住的地方,就靠在座位上闭目养神,辗转反侧,浑身上下都闷闷地痛。

    何之轩能从后视镜里清楚看到方竹。

    现在的她,是半分惶惑,半分迷茫的。在白月光的夜晚,她就像流浪的小孩,不知道该去向何方。曾有一晚,他面对过这样的她。那之前他以为她住在黄金城堡,后来但却发现她和他同样一无所有。

    他一直没有同她说过,当年高考结束,背着行囊来到这座繁华之城,他也有过惶惑。

    他们曾带着这份惶惑,在现实面前匆忙携手启程,最终都跌得很惨。他想,如果其中一个人有了更好的准备,也许一切也将不一样。这需要时间,而激情往往令人忽视时间。

    两个人都默然,都想了很久,最后还是何之轩先开的口,问:“为什么不回家?”

    方竹开口,声音有一点儿哑,她清了清嗓子才说:“那里离单位近,每天能多睡一个小时呢!”

    他“嗯”了一声,专心开着车,没有接着问什么。

    车子驶到了大马路上,他开得很稳,方竹丝毫不感到颠簸。后座的空间很大,她无所适从,手脚都不知道要怎样摆才好,只好沉默,只好静坐。

    能说什么呢?她想,她总不能问他,这些年混的好不好。这又与她有多大关系呢?问出来倒是显得自己多事了。

    可又是何之轩开的口,他问:“工作怎么样?”

    方竹闭一闭眼睛,憋了憋气,才说:“如你所见,干着记者干的事儿。一切过的还不错,兼职给杂志做特约撰稿人,在这行里算是有了些声名,能够立身了。”

    何之轩扬了扬眉,这是他年轻时候最神气的表情,他说:“你一直能做的最好。”

    方竹扭头看窗外,她想说,你才做的最好。

    看看他的着装和他的车就能明白了。可她,绝对不是做的最好,这样的灰头土脸。几次重逢,仓皇失措的那个一直是她。

    做的最好,也许她曾经能做的最好。可是自从失败了第一次,后来也绝对不会做的最好了。

    离婚的时候,她说:“何之轩,我没有想到我们这么失败。走到这个地步,你输了我也输了,我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做。”

    他依旧什么话都不说,站在她的对面望定她。

    那时,她是真的以为,在他们两个人的感情里,他们是一起失败的。她最后选择了一个解决方式,而他没有异议。两个人的过去,定格在那一个瞬间,此后你好我坏,永不相干。那样,她至少还剩着快刀斩断乱麻的骄傲。

    直到再一次见到他,她发现,他可以站得比她高,而她却仍旧无法坦然。呵!这可真令人丧气。

    方竹的精神状态不好,神情又萎靡不振,就这样坐在他的车里,看着他的背影,一直到视线模糊。调开视线,忽然就看见自己脚上灰尘扑扑的耐克鞋,如同她整个人,都是灰蒙蒙的。

    再次见到他至今,她就一直这样低着头,灰蒙一片,恨不得自己模糊成一个休止符。

    方竹悚然一惊,她原来是害怕看到他再看她一眼,可是——又有渴望,渴望休止符绝再变成省略号。

    但,绝不能如此。

    前头到了一个地铁站,旁边还有一家便利店,方竹突然就说:“我正要买东西,你放我在这里下就成了,我们那儿都是小弄堂,大车开不进去。”

    何之轩没有拒绝她的提议,把车停在了路旁,但也没有马上打开车门。

    方竹舔了舔嘴唇,那儿有些干燥。她又说:“何之轩,谢谢你送了我这段。”

    过了一会儿,他才松开安全带,起身下车,先帮她把车门开了下来,又回到车后开了后备箱,把她的自行车拿了出来,松开装好,推到她的手上。

    风呼呼一吹,方竹头发就乱了。她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冲着他摆摆手,转一个身,直往便利店冲。他在她身后说:“别忘了买板蓝根。”

    她本可以回头朝他微笑,说“我知道”,但步子一顿,笔直地就往灯火通明的便利店跑去。

    方竹把车在店外停好,再走到店内。店里开着暖气,温暖如春。鼻头又一酸,方竹的眼睛又红了。她站在玻璃旁的“关东煮”边上,偷偷瞧着他的车,他在那儿停了好几秒,然后缓缓动了起来,直到离开这里。

    她想,他毕竟还是没等她。

    这又是委屈的,让她又矛盾又委屈。她是自困的,看不透的,所以无法洒脱做人。

    自己和何之轩,千言万语,只有一本乱帐。怎么都是说不通的。

    方竹买了一包纸巾,鼻子却突然通了,原来是酸了。她以为自己会因此流下眼泪,谁知竟没有。用力吸了两下,终于能呼吸新鲜空气。

    何之轩坐在车里,望着方竹的背影好一会儿,才踩下油门。

    车子慢慢驶入车河,她的背影在便利店的霓虹灯箱下模糊不清起来。

    刚从香港的“君远”总部调入上海分部,工作上的千头万绪很令人烦恼。但是,一切都比不上重新遇见方竹。

    他想不到的是,她的好朋友会在他的公司内任职。原来天涯海角的距离,一下缩短到透过一个人就能得知对方的讯息。

    其实他早就有了方竹新居的地址,就在前几日的部门活动后,他把几位同路的女同事一一送回家。杨筱光的家同方家所在军区离得很近。他把那里的道路记得很清晰。那边的大马路上有连绵的梧桐,有时候长岔的枝桠会把红绿灯阻挡。

    他开到这个路口,把车停了下来,摇下窗,往外看了一眼,又一眼,再一眼,直到后面有车摁了喇叭,他摇上窗才又把车再往前驶去。

    再往前,就会慢慢靠近森严的军区,红墙大院,把里外严密阻隔,在正门外,更安了红绿灯指挥车辆行驶,方便里头的人通行。

    他开过这扇大门时,是放慢了速度,所以如愿地被亮起来的红灯阻止了。

    他有点觉着热,松了松领带,又将车窗摇下来,风吹了进来。他望了望庄严的大门里,另有幽深的林荫大道,不知通往何处,只有门前的站岗的士兵,百年如一日地挺拔,好像一切都未曾改变。

    这一刻过得十分慢,杨筱光坐在他身边忍不住偷偷望了他几眼,然后憋不住了,说:“她不住这儿了,后来再也没有回过家。”

    他在黑暗里沉默,紧紧握住方向盘的手指,慢慢地一节一节松开,问:“是吗?”

    杨筱光“腾”地坐起身:“你干嘛不找她呢?”

    红灯灭了,绿灯亮起来,他把车子又缓缓启动起来。

    杨筱光是个爽快个性,当下掏出了便笺和笔,写了一个地址,贴在他的驾驶座前。

    他看着地址,只能苦笑。

    原来自己表现得这样明显,丝毫瞒骗不了她的朋友。

    过了这么多年,他仍然把她最初的模样记得很清晰。

    在那个当年,他看着她自信洋溢地出现在他的面前,用认真的表情和严肃的口吻告诉他,她在追求他。

    他想,这个女孩,短短碎碎的发,常穿简单的白衬衫,看起来还是像个十六岁的中学生。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觉得她有种灵慧的漂亮,可是太冲动太直接。他看到过她住的寝室她穿的衣服,他在想,这样的女孩没有吃过什么苦,也许不晓得什么叫做讨生活。

    她曾经在专业课上同老师辩论,选一门讲铭文的选修课,都能够掘地三尺发扬考据精神,非要将老师讲义上的一个小漏洞驳倒。

    这个老师是位就要扶正的副教授,哪里肯同这样顶真的新生计较?可新生计较到了底,把自己写好的论文贴的布告栏里。

    如果是一般的学生,副教授必不会善罢甘休,但是方竹的家里人摇一个电话来,副教授也只好当学生淘气。

    他给副教授做论文助理,他接过她打电话过来同副教授论理的电话。那时候他想,骄娇女才有蛮横的才气。

    他同她正面交锋在那次学校选拔参加新闻大赛的筛选赛上。他当然认同她做的报导,但并不代表他认输。又是她家里摇一个电话来,他轻易地就输了。

    所以,当她走到他的面前,告诉他,她很喜欢他。他在想,他拿什么喜欢她?他的命运都不在自己的手里。

    她在看他打篮球,叫着他的名字,看他自习,坐着他的座位,在树叶上写着“芳草句,碧云辞,低徊闲自思”,树叶就飘落在他的脚边,她还为了他进了“孔雀”做兼职文案,当李晓的家教。他还知道,她选修他上过的课,跟着他的老师做报告,把他做的论文当案例。期末还争取拿他拿过的奖学金。

    她也许从不知道他知道她做过的那么多事情。

    有些事情她都没有在意,其实他一直都知道。

    她在“孔雀”任职的时候恪尽职守,努力进步,待李晓温柔有如亲姐。他曾经看到她耐心地将一道应用题向李晓解释了五遍,仍旧不厌其烦。

    这个女孩儿有善良的心地,良好的家教。而且,她这么坦率,这么热情,她向他大胆地表白他的心迹。

    不动心吗?骗鬼去吧!

    同学纪凯文从大一开始就对他有好感,他知道。

    纪凯文是自强自立的女性典范,爽气利落,也曾向他表白。

    他不愿意辜负同学一片好意,明白拒绝。本来他以为,这是因为他要以大学为起点,准备开始在这个城市里的奋斗,不能随便拖累他人,也不能让他人成为自己的负累。纪凯文发现无法打动他,便收起了自己的情感,退回到朋友的位置。

    但是,直到遇上方竹,他才明白,不是冠冕堂皇的这副理由,而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方竹这么强硬地进入到他的生命里。

    他也曾留意过她的许多事情。

    譬如,他知道她心情烦闷的时候,会乱走,走到她熟悉的地方,或者她想去的地方,也许是散步可以解她忧。她以前经常会在他的宿舍区转悠,又不敢接近。宿舍里的同学们都知道有这样一个低年级的女生在暗恋他,杜日晖揶揄过他,教育他不要辜负一片青春爱恋。

    后来他毕业了,搬出了学校宿舍,在闹市区租了很小的亭子间。她亦曾来过好几次,他有几次都远远地看见了她。但是她就是不敢进来。他没告诉过她的是,他也不敢请她进来,里头逼仄的空间,就是现实的写照。她这样的女孩儿是不该直面的。

    最后她还是进来了,她带着对他不回应的抱怨,对他说出一如既往的那些话。她还在坚持着对他的爱恋。这女孩儿是真心爱他,并没有因为任何环境的改变而转变。他领着她进亭子间的那刻,是受感动的。

    譬如,他知道她经常带着李晓到校外的麻辣烫小店吃晚饭,一般都是她付的钱,学着他做过的那样,给李晓点很多蔬菜。性情乖张的李晓同她很要好,晚饭跟着她吃,作业跟着她做。

    她的班级他们专业里的同学们都在传说她很会拍辅导员的马屁,为辅导员家的孩子当保姆。但是他知道李晓家里的情况,齐老师的情况,他知道这是因为她确实全心全意待人好。可是她对一切的误会都不做任何的解释,任人评说。

    后来,她的母亲过世,她一个人独自伤心痛悔,他才发觉他一直认为住在象牙塔内的她,有着同自己一样的孤独和无助。就在那一刻,他有了想要同她在一起的念头。念头来得汹涌,他阻挡不及,唯有接受,才能不辜负她的一片真情。也唯有接受,才不会辜负自己的人生。

    其实,他也藏了许多知道在心间,不曾对人语。

    更多时候,他的回忆还在他当初的那间小小的亭子间内。那时候他才刚毕业,还是个小记者,每天跑新闻回来,她就替他整理稿子。她的文笔比他好,所以就会做一些润色工作。

    虽然是有大抱负,但是做小记者不容易,只能跑小新闻,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街坊琐事,她写着写着也会感到无聊。他则在她背单词的六级词汇表里检查进度,写心得。

    这样互相帮助相濡以沫。

    他往往做着教导她的工作,告诉她:“非常时期做新闻,要有非凡胆识和非凡正义,还要随时搏命。抗战时期的战地记者即是如此,拿搏命态度做新闻,也是振邦之举。如今没有那时代的艰苦,但我们仍需记着中国人的脊梁。”

    她听了他的大道理,不由就笑,不由就说:“我明白我明白,所以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他也笑起来,说:“选了这专业,爱这职业,不干这行,心有不甘。”

    她点头,他们都是好强的人。

    可是谁都不可能一步登天进了新华社去阿富汗做战地记者,本城小报社,又是外地户口,他只能跑社会线,拿两千出头的最低的薪水。到了情人节,两人不过开一下洋荤去老牌子的德大西餐馆浪漫一回。

    方竹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但不会在父亲在家时回家。她回家只干两件事,一件是拿自己换季的衣服,一件是整理父亲的衣橱。

    这份工作原本是母亲的专职,但母亲不在了,方竹想要做得如同母亲在世一般。何之轩知道方竹的父亲和方竹一直电话有联系,但是交流的结果却不甚好。她父亲总是口气严厉地命令:“每个人任性都要有个限度,方竹,你别挑战你老子的容忍限度。”

    丝毫不容转圜的口吻,让方竹赌气将它遗忘。

    勤务兵张林也曾跑来劝说:“没有见谁家的女儿避开自己的爸爸。”

    方竹对他说:“小张,这是我们家里的事儿。”

    张林说:“你是孩子,要体谅父亲的特殊身份。那时候正和俄罗斯谈一项重要的军事技术合作,这是国家大事。”

    张林只比方竹大三岁,说起话老气横秋又爱学她父亲不容辩驳的口吻,方竹当时只觉得讨厌,说:“我只知道我的妈妈在病床上的最后几天没有见到她丈夫最后一面。”

    何之轩亦曾劝说方竹:“做女儿的的确不该任性。难道你想一辈子避而不见?”

    她咬唇不语,他说:“我陪你回去。”

    她是考虑了很久,才答应的他。

    其实他知道,同父亲的冷战,已让她感到疲惫不堪,毕竟是父女,这样的冷战不可能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再过一年,她也将毕业,总得回家的。她的父亲是她在这个世界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他陪着她走进军区大院,警卫朝她立正敬礼,她认得当班的警卫,就问:“我爸爸在不在家?”

    警卫说:“师长这个星期休假,今天没见他出去。”

    她知道父亲休假了,这个提前问过张林。她望望他,他握紧她的手。

    那时他多自信?人长的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有前途的记者,没有一样比人差。他说陪她来,不但是她的靠山,也是他自己的争取。他这样有担当,而且果断。

    她也是这样认为的,心里还半分赌气地想,有何之轩这样的男朋友,面子上市很光彩的。

    但是他们都想错了,她的父亲竟在知道她要回来的这天没有出现,勤务兵成了传声筒。

    “师长说,你还是好好学习为重,马上要毕业了,不要乱用心。”张林用词很谨慎,他知道何之轩比自己还大一点,又是个高材生,自己说话不能造次。但是他把意思表达的很明确,师长的想法是对的,他也是这么认为,所以还加了一句:“小竹,你别糊涂!我也觉得这样不大好。”

    是什么不大好?方竹想要辩驳,可是知道对着张林撒气,是不应当的。

    何之轩没有干听着,他是买了极品的茅台和黄山毛峰一起来,花了不小的一笔钱。看到方竹家里,诺大的厅堂只留一个张林,就找了个借口在外面等着她。

    方竹垂头丧气走出来时,他刚刚好抽完一支烟。

    她说:“对不起。”

    何之轩说:“下次吧!”

    但要找一个“下一次”多少难?方竹的父亲在方竹的恋爱问题上没有如以往那样咆哮如雷,而是直接冷处理了。方竹寻了好几次时间,父亲都没有空,她也终于火气上来了,在大三的暑假发誓不回家。

    他自然是不愿意她这样做的,但看着她一个人住在宿舍里也不放心,不得已只好说:“住我那儿吧!”

    方竹就收拾了行李搬到何之轩临时租的小亭子间。

    那段岁月真是美。

    亭子间很小,要多装进一个人就需要对空间重新整合。

    何之轩教方竹怎么收纳物件。

    原本何之轩单人用的大橱被他换成了大一倍的,里面带五层抽屉,他教方竹将春夏秋冬的衣衫自上而下地一层层放好,最底下一层放内衣裤。柜子内有横条架子,一共四条,由外向内挂好春夏秋冬四季换穿的裤子裙子。

    他们奢侈地换了一张大床,床下会有两格暗屉,一格放着两人换用的鞋子,一格放着用真空袋封存的棉被床单和席子。

    书架和书桌也少不了,他教她怎么把要用的文件用文件夹装好,用便签写好文件名贴在文件夹的背脊上,整整齐齐垒在书架的一角,紧接着文件夹放的是就近要用要看的书籍。

    亭子间的煤卫是公用的,所以洗漱用品得放在房间里。何之轩去买了个老式的毛巾脸盆架,最上面两层横架分别挂着洗脸和洗澡用的毛巾,下面支着脸盆,脸盆下有两层横板,洗漱用品和护肤品就可以放下来了。

    他们还买了微波炉,捡了个离开床较远的地方搁着,微波炉直接放在地上不便于操作,于是何之轩又到弄堂口的私人家具店里请人打了个小小的木柜,这下碗筷调味品米面也有地方放了。

    唯一的问题是小亭子间内放不下两张单人床。于是何之轩把自己的单人床卖了,再买回一张双人大床,往亭子间中间一放,屋子就更小了。

    方竹捂着脸看着双人床,脸通通红,她想到了更亲密的关系。同何之轩在一起,是早晚会有这一天的,她不是没有幻想过两个人相拥而眠。

    可是,何之轩毕竟是何之轩,在床的正上方天花板上上了两颗铁定,拉起一根铁丝,挂上一幅奶白色的纱帘,纱帘上画着青翠的竹子,笔直凌霄,清隽雅洁。

    他是这样细致周到。

    晚上睡觉的时候,方竹睡在竹子的左边,何之轩睡在竹子的右边,同在一张床上,但却并看不到对方。

    方竹能感受到身边自己所深爱的男人的气息,她心神轻轻激荡,终究还是面红耳赤,于是没话找话讲:“衙斋卧听萧萧竹,一枝一叶总关情。”

    何之轩问:“还没睡呢?漏了两句啊。”

    方竹来了劲儿:“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

    何之轩说:“老郑得哭了。”

    方竹“哈哈”笑起来:“何之轩我很高兴,很高兴很高兴。”

    她把手伸到帘子的那一边,一阵乱摸,摸到了何之轩的手,紧紧握牢。

    何之轩也反握她的手:“方竹,你高兴就好。”

    方竹很想越过纱帘,抱住她的何之轩。

    房租、水电煤,那样小的房子,加上方竹这口要吃饭的人,日子开始捉襟见肘。他们像一对小夫妻一样斤斤计较过日子,日日吃方便面,或者街口三元一碗的炸酱面。

    方竹从没这样苦过,也从没这样甜过。

    只是一日比一日更亲密,他们如果一般情侣那样热吻抚摸,但他始终没有做到最后。他说:“你搬出来已经招人口实,我也不能让人看扁了。”

    他的声音轻淡,态度冷冽。

    其实他知道她有些彷徨,虽然他们夜夜依偎在一起,他仍不能令她感到全心的安全。

    在白日里,他要跑他的小新闻,她要做她的毕业论文,依然算计着钱过日子。她也在快餐店打工,给小学生当家教,拿了薪水累积起来,给他买了运动鞋和西装。

    在黑夜里,他们一起搬着椅子到天井里乘凉,室内没有空调,也没有电视机。他没有多余的积蓄可以买这些大件,她也不以为忤,高高兴兴同他一起躺在躺椅上看满天的繁星。那样的天空里,星星都充满了情意,颗颗都是牛郎织女。

    她对他说:“我以为这就是我要的天长地久。”

    他也这么认为。

    方竹毕业的那年,他开始额外接一些广告软文,有了些额外收入,给她买了一辆折叠自行车。她开开心心骑着新的自行车,跟着他骑的老自行车参加自行车春日游活动。

    活动是报社举办的,带着城市里的文艺男女青年踏青赏油菜花摘草莓。他们俩各自忙得没时间约会,正好趁着活动假公济私来约会。

    在青浦的草莓田里,她摘下草莓,塞入口中,幸福地抿嘴品尝,像只容易满足的小猫儿似的。他忍不住为她拍了好几张照片。

    她笑咪咪地扒着他的手,对他低声讲:“何之轩,我晓得你不喜欢为几张老人头写肉麻广告词,不想写就不要写好了。”

    他笑笑,她这么了解他,是他的欣慰。可是他有他的难处,也许不应当即刻说给她听,让无忧的她平白地担忧。

    报社工作的繁忙和晋升的艰难,还是让他倍感生活的压力,他需要为他们的将来积累更多。他该思考的,该承担的,必须比她早一步,早多担待。

    这些现实的艰苦他都没有同她说,只是在跑完新闻回来还帮着她修改简历。

    方竹四处面试报社,有了何之轩的辅导,事半功倍,很快在时尚周报觅到工作。她有了薪水,两个人之间的生活就更有了一些富余。

    他们买了一台海尔二十寸的电视机,回来发现亭子间线路老化,没有闭路电线。晚上看着满是雪花的《新闻坊》,听里头正采访老式城区老房子漏雨问题。两人相视而笑,笑得都有点心有戚戚焉。

    这间小亭子间也会漏雨,何之轩只好拿洗澡的木桶放在房间的中央接水。这样他就不能睡地板了,方竹让出一半床,睡着睡着,两人就靠在一起。

    雨点入水的声音缠绵悱恻,小亭子间里就是一处爱的天堂。

    方竹的新工作也算不得太累,领导都还体恤。她每天就学校、报社、他的亭子间三个地方跑。只有心口堵着的一口气,郁郁结在正中,不上不下,越来越难受。

    拿好毕业证书,她对他说:“他那样不尊重妈妈,现在更不尊重我。我也不需要事事都靠他!凭什么我做的选择要通过他?他甚至都没有见妈妈最后一面。我绝不回家。”

    那天,他终于下定决心,向现实妥协,暂时抛开新闻专业,去一直向他伸出橄榄枝的4A广告公司碰碰运气,寻一个薪水更高的工作。面试的过程中遇上一些意外得事情,回来后就格外劳累,可是认真地听完了她的牢骚。

    他突然说:“你和我住一块儿,那是我应该担的责任。”

    他说:“我能租一间稍微宽敞点儿的房子,以后结婚有了孩子,带儿童房的房子。”

    她屏息听着。

    “就这两年吧,以后一切会好起来。”

    “接着就会有积蓄去首付,咱们可以买得靠近市区点儿,你早上也不用那么早起床。”

    “以后还能买车,送孩子上学,念你念过的小学,中学,还有我们的大学。”

    她听着听着,忍不住有泪往上涌,但还是用平静的口吻说:“何之轩,我们结婚吧!”

    那一年,她二十二岁,大学刚刚毕业,人生似乎才正式开始。同龄人们都开始忙忙碌碌开始自己的社会人生活,她却对他说:“何之轩,我们结婚吧!”

    她以为一贯冷静的他也许会理智地加以委婉拒绝,可是没有想到,他说:“方竹,你想好了吗?”

    当时的何之轩二十六岁,他们都年轻,向往美好生活,拥有无尽幻想,认为只要有一个支点就能撬动整个地球。

    谁能知道现实的转盘那么快。

    她那时说:“这样一个家,正是我所期待的。”她的念想很简单,她的家不完整了,可是凭借双手,还能再造一个。

    如今何之轩再回想,当时的她和自己都太单纯。

    他是在大学毕业那一年学会抽烟,因为寻工作压力大,后来同她在一起,也抽得凶,因为压力更大。

    她说“我们结婚吧”,他当时没有反对,只是抽了一支烟,一支烟以后,他问:“什么时候去领证?”

    方竹趁着父亲去北京开会的时候,偷偷回家拿了户口本,同他手拉手去了民政局。那天大约是宜婚嫁的黄道吉日,领证的人相当多。排队等候的时候,他又摸出了香烟,被她一把抢过去。

    “有害健康,不利民生。”

    他就笑一笑,说:“好的,老婆。”

    这话说得真是甜蜜,那个时刻,方竹直觉得他们的爱情可以直到山无棱天地绝。

    在等着民政局阿姨敲章时,他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全部都是汗,他的表情拘谨严肃又认真。她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气息,心慢慢就平静了。

    阿姨看了看她的户口本,还有他的户口辖区开的户籍证明和未婚证明,望望穿着朴素的他,无心地打趣了一句:“是本地媳妇外地郎啊,不容易不容易。”

    他是不自禁地瞬间就变了变色,被她发现了,捏了捏他的手臂,有些担忧地瞅着他。

    他反应过来,对她说:“那得谢谢你嫁给我。”

    民政局阿姨都笑出声来。

    领完证的那天下午,方竹对何之轩说:“你同我都是独生子女,我们可以生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我怕冷清,这样最好。”

    他说:“你说好就好。”

    那晚他们叫来了在这个城市里最亲近的朋友们,在一个人均不过一百块的饭店里订了个包房摆了一桌。她的挚友杨筱光和林暖暖都才参加工作,但是包了一个月薪水的红包给他们。方竹抱着两个好朋友哭成一团。

    他的朋友兼上铺的兄弟杜日晖特地从香港赶回来参加他们的喜宴,不住对他讲:“兄弟,还是你能坚持,我祝你们白头到老。”

    他知道杜日晖和方竹宿舍的叶嘉影最后还是迫于现实分的手,这一番话是好友带着由衷的感佩和祝福讲的。其时,他想的是,他应该能做得更好,不会落到杜日晖和叶嘉影那样的结局,岂知后来他和方竹是做得更糟。

    这晚,一席的年轻人热热闹闹吃完了饭,又转去KTV唱唱着“少年人,洒脱做人”直到天明。

    回到他们现实的亭子间,两人都已经累的不行,倒头大睡。

    他在新婚的早晨起了早,挽了袖子淘米,准备为她做早餐。他知道唱了一夜的歌,她饿了。但她从他的身后轻轻抱住他,整个人腻在他的背上。

    他说:“方竹,别淘气。”

    她对着他的背脊呵气:“我没——”

    她没有说完,他已经转过身,手还是湿嗒嗒的,只能用手臂环抱住她。

    她小声说:“我们结婚了呀!”

    两枚红章,两本证书。他们已经转换身份,什么都要学习去做,有一个新开始等着他们。

    他转个身吻她,话语在唇齿之间:“谢谢你提醒了我啊!”

    那个早晨似乎应该很热,他们扯掉了大床中间的纱帘,纱帘掉落在他们的身上,碧莹莹的竹子下面,是他们汗流浃背的身体。

    他很紧张,她也很紧张。他们调整、尝试、配合又挫败。她吃疼,不知道该怎么做,身体承受的冲击,那么陌生,但血液渐渐沸腾,要冲破那一点。

    这是大胆的莽撞的,成就这样一个全新的人生。

    他们的脸都红得要滴血。

    但其实那个早晨是带着一点儿春夏交界的奇异寒凉的。

    当他们将被子盖在身上时,才发觉热血之后有点儿冷。她枕在他温暖的胸膛上,望着天窗外蒙蒙的天空。她只觉得全身侵染了他的气息,就像婴儿脱胎换骨,站在这个起点,重新成长。

    那时候并不知道凡是成长,都会有代价。

    那时候所知道的成长,不过是她跟着他学习包饺子。他们俩在一起之后,天天方便面、炸酱面吃到厌弃,方竹终于挑食,但绝不会无理要求去下馆子。

    两人琢磨会打理些什么菜。

    方竹苦恼地说:“我会番茄炒蛋,芹菜炒肉丝和冬瓜汤。我妈妈没把好手艺传给我,不然我们可以吃火腿。”她没想过那时没有多余闲钱买特级火腿。她转而要求何之轩,“要不你教教我包饺子?我可以做你喜欢吃的。”

    他买回面粉,从教她和面和擀皮,但她对此真是不精通,每每不得要领,最后把面粉往脸上一抹,大叫:“太难啦!”但还是坚持包出了歪歪扭扭的饺子。馅料还是她亲手拌的,是她最爱的芹菜,放了虾米,还放了很多调味黄酒。

    后来烧好的饺子又咸又涩,他们两个人一个不落全部吃掉。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发生,可是到如今,面对面,已非当日枕边的呵欠。

    何之轩终于还是加快车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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