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不再遇上-从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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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不到过去,只有维持现状,才得安然。不动妄念,不说妄语,也就不会再有交集,更不会再次失去。

    方竹这样同自己的内心对话。

    也许何之轩也会这样想。

    他在他们片刻混乱激情的早晨,恢复到正常状态,如常地问她:“吃什么?”

    方竹答:“泡饭吧!”

    泡饭最易,可减少他开火的麻烦。

    可是,方竹想了起来,他们同居以后最常吃的就是泡饭。那是现实之下的无奈之举,本城人做泡饭是为了把隔夜饭消耗,减少浪费,最初是温饱阶段的不得已的选择。当年也是方竹同何之轩节俭生活的选择。

    他们都曾经为彼此而心甘情愿地付出和苛待自己。

    何之轩原本是吃不惯这些南方人的吃食的,无奈屈从现实之后,渐渐也就习惯了,后来发现做起来相当方便,他学会以后,还触类旁通,学会了怎么做菜泡饭。

    偶尔一个念头,又会不知不觉回到过去。方竹发现无论如何都不能控制自己的思绪。这样不好。她静定下来,令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房内很安静,她可以听到何之轩在厨房忙碌的动静。他开了排风机,又关上排风机,也许泡饭做好了。然后客厅里响起他的脚步声,电话铃跟着响起来。

    每天早晨差不多这个钟点,都会有电话拨入。

    他答电话的声音很低,低得她几乎听不见。鬼使神差地,方竹从床上爬起来,靠在门边。不过也能偶尔听到一两句。

    “恢复得不错……没什么大问题了……我最近又和警方沟通了一次。”

    他在和谁讲话?是关于工作?还是关于——她?她不知道,她听到了他提了几次“警方”。

    民警在她这里取了证据后,就一直没有再同她联系过,那么他同警方接触是为了什么?

    很快地,何之轩挂上了电话,包姐到了。他们在外面简单交接以后,他回房内换衣服。

    他的衣服还是挂在房间的大橱里,款式不多,数量也不多,全部都是商务型的西服衬衫。他也不嫌单调。抑或他的日子本身就过得这样单调,除了工作,没有其他。

    方竹的目光在衣橱内扫过那些西服和衬衫。有登喜路这样的大牌,也有一两件G2000。

    她头一回看到他拉开橱柜,把她的衣物放进去时,她一眼就瞥见了挂在一堆西服中的一件黑色的G2000。她能一眼看见它,因为她记得这是她获得报社实习资格那年送给他的二十五岁生日的礼物。那时她还决心再多攒些前,再买一套登喜路送给他。

    那时她并不知道,他为了让她能安心在待在报社,也为了赚更多的钱,决定离开他所热爱的新闻行业。

    在后来,她有足够的时间痛定思痛时,她才恍然觉出他虽然从不同她讲些什么,但是一步步为了她做了这么多。惟其之前的从不知,才让之后的她更加愧憾。

    如今已过而立的何之轩再也不需要她为他买的登喜路,她也不能再为他做任何事情了。她想。

    何之轩从橱柜里挑了一套西服出来,然后抽了一条领带,转过身就看到怔怔望住他的方竹。他手里的领带是黑底带斜条纹的,配黑色西服颜色太沉,方竹说:“换一条蓝色的吧。”

    何之轩就真的换了。

    门外的包姐听到门内的他们的对话,笑着说:“何太太眼光老对的,听老婆的话才会发财。”

    何之轩系好领带,拿好公文包,并没有应答或反驳包姐的话,只照例简单叮嘱几句就出门上班。

    包姐对方竹说:“有这样的老公真是好福气,什么事情都想得很周到。你们在浦东的房子要装修好了吧?上一次看到何先生和装修队的人打电话说要漆房间,还要从美院里请人来油漆。乖乖,装修房子还要画画啊!”

    方竹讶然。

    她不知道这些事情,也没有资格知道,所以依旧选择沉默。

    包姐拿来一只红色信封递给方竹:“好像是你们的朋友的结婚请柬。”

    信封上写着“何之轩收”,于是方竹说:“放在茶几上吧。”

    晚上何之轩回来,看到茶几上的信封,他没有立刻拆开,问洗漱好准备入睡的方竹:“杜日晖的婚宴在下月六,去吗?”

    “杜日晖?”方竹问。当然,她记得何之轩的这位室友,在他们离婚以后,如仇雠地质问过她,质问得她无地自容。如今他也要结婚了,但是是和谁呢?她想到了当年和杜日晖谈学生恋爱的叶嘉影。

    何之轩说:“新娘是杜日晖在香港的同事。”

    当年男生寝室的上下铺和女生寝室的上下铺恋爱,经年以后俱都没能有个圆满结局。这让方竹黯然:“我和他们都不太熟。”

    何之轩却问她:“为什么都不和大学同学联系?”

    同何之轩离婚之后,方竹陆续同大学的同学们失去联系。仿佛她和他们都同样心有此意,把彼此联系断开,帮助她加速把这段过往埋葬。

    他们是她同何之轩这段经历的直接见证人,面对他们,她会有她的难言之隐。这实在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出来。方竹回避了何之轩的问题。

    “都挺忙的。而且,你晓得的,我在大学里就跟他们不太熟。”

    何之轩说:“方竹,和我一起去参加婚礼?”

    他望住她,是非要她答允的神情。

    方竹回避不开他的眼神。

    他说:“我希望你去。方竹。”

    方竹垂下眼眸。

    最后方竹还是被何之轩带去了杜日晖的婚礼。

    她是无奈地屈从的。

    何之轩这个人,倘若当真想要她顺从他的意思,她最终是拒绝不了的。

    杜日晖的婚礼就在当年大学附近的五星级酒店内举行,场面盛大而又温馨。新郎新娘在宴会厅门前迎宾。在此之前同方竹的最后一面并不甚愉快的新郎官似乎早已不把往事萦绕心头,见到何之轩同方竹一同出现也丝毫没有惊讶的神色。他笑容满面地同方竹寒暄:“老同学,好久不见。”

    他的新娘落落大方,对方竹讲了一句:“原来你就是方竹。”

    可见老同学们还是常常会谈起她,只是不知道会怎么样说她。方竹是尴尬的。这些年每每触及过往,尴尬就成为她的常态。她说:“恭喜你们。”

    杜日晖同何之轩拍肩搭背,乐呵呵地站在一处合影。看得出来他们常常联系,维系着很好的感情。这说明何之轩在那之后的日子不至于孤独得没有倾诉对象。方竹如是宽慰地想。

    他们落席之后才发现,其实来参加婚礼的当年同学并不多,勉勉强强凑成一桌,还空出两个位子。但是另外三对男女中的男方都是当年方竹同何之轩婚礼上的宾客,也是何之轩当年的室友。

    同样地,对方都是大大方方同方竹打招呼,同何之轩叙旧情。

    每个人都把礼节做得有尺有度,不敢轻易尝试怕被误伤的只有方竹。

    婚礼准时开始,新娘被自己的父亲送到新郎的手上,这时候,这一席最后一位客人抵达了。是方竹几乎是在最近才想起来的老室友叶嘉影。

    叶嘉影着一身端庄的旗袍,也有一脸端庄的妆容,明艳照人地出现在老同学群中。都很彬彬有礼的老同学桌终于有了些窃窃私语别有意念的骚动。

    也许谁都没有想到杜日晖结婚会把当年的旧爱请过来观礼。

    叶嘉影欠身一一招呼好,说了一句:“真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因为儿子醒了要哄好一会儿才能睡着,耽误了耽误了。”

    于是骚动渐次平静。

    叶嘉影看到了同何之轩坐在一处的方竹,她笑:“很久不见你们了。”

    她简直和杜日晖的反应一般式样,把方竹同何之轩当年的一页就此翻将过去,绝口不谈。

    只有方竹还在小心地答:“一直很忙,没同老同学联系了。”

    叶嘉影笑笑:“我可是知道你的,你的大名时常在报纸上的大新闻下。相比你这么热忱地投入我们的专业,我这样一毕业就嫁人的可就是荒废了学业。”

    方竹低声说:“怎么会?”

    叶嘉影问大家:“这桌上还有几位是留在新闻界的?”

    大伙儿面面相觑,而后俱都笑道:“恐怕没有了吧?”

    叶嘉影拍拍方竹的肩:“那我们寝室应该骄傲,还有一位坚守岗位。”

    她依然是当年善于交际,利利落落组织寝室联谊的爽朗女子。她能让她的旧日恋人把她当做贵宾请来今日的婚礼。

    同她相比,方竹倦缩在固步自封的世界,不敢昂然地探头往这些往日之人的脸上望去。甚至于何之轩就坐在她的身边,她都不敢轻易地去碰触,说话动作都是加倍小心加倍谨慎,只有蒙顿的半梦半醒之后,才会不争气地意乱情迷一把。

    方竹讪讪地笑着,手上的杯子不慎倾斜,饮料洒到裙上。

    何之轩低声问:“怎么了?”

    他拿起桌布想要为她擦拭,她则侧身后退:“我还是去洗手间弄一下。”

    何之轩隔着方竹对叶嘉影说:“她的手不方便。”

    叶嘉影闻言起身,对方竹说:“我跟你一道去。”

    宴会场内灯光全灭,只有舞台灯照着台上新人交换戒指,甜蜜亲吻。叶嘉影趁黑扶着方竹起身,走到灯火通亮的盥洗室。

    盥洗室内只得她们两人,这时候方竹才看清楚叶嘉影,叶嘉影也才看清楚方竹。对方同方竹讲:“老同学,这几年你一点都没变,连穿着都一样。”

    因为何之轩的坚持,她不得已地来参加这场婚礼,临时只能翻出大学期间买的绉纱长裙穿出来。大学毕业以后,她鲜少再着裙装。无怪老同学一眼就认了出来。

    但是老同学变了很多,头发养得乌光水滑,皮肤养得白皙透亮,比大学时代青涩模样圆润了不止一点半点。

    叶嘉影自嘲:“我是不是胖了?”

    方竹摇头。

    叶嘉影说:“好在我结婚比他早,不至于让自己太难堪。”

    原来心头到底有着疙瘩。

    方竹说:“你们都有了自己的生活,这样真好。”

    叶嘉影拿出餐巾纸,沾了一点水,替方竹擦拭裙上的一点污渍。

    她说:“正好,我不想看到他和别的女人最后修成正果的那一瞬间。”

    方竹不由问:“你还?”

    叶嘉影晓得她想问什么,她没有等她问出来,便抢来话头:“当年是一定爱过的,不然谈什么恋爱呢?最后也一定是不再爱了,才会分手分得彻底,不再有情感瓜葛,另娶另嫁才能坦然。”

    “那么——”

    叶嘉影又抢着答:“对往日的不甘心而已。我依旧相信旧爱很难成为朋友,除非双方都有足够的肚量。成为不咸不淡的朋友,已经是对双方人品最大的肯定了。我当年没有瞎眼看错人,对吧?”

    方竹笑。

    叶嘉影继续说:“接受不了这个瞬间,是有一点不甘心吧,这都是人之常情。但也只是有一点不甘心而已。如果他和我都对对方有很大的执念,也不会有我们各自今天的结局了。”她终于将方竹裙上的污渍清理干净,为方竹掸了掸裙子,“看,都干净了。”

    方竹说:“谢谢你。”

    叶嘉影问:“你和何之轩准备复婚了?”

    方竹苦笑,恐怕今日每一位老同学在心内都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嗫嚅道:“没、没有。”

    叶嘉影说:“方竹,你变了很多。可是我在报纸上看到你写的报导,没觉得你变得这么多。”

    “何之轩是——”方竹想着解释道,“最近才回来的。我正好不巧发生了些事故,手上受了伤,拖赖他照顾我了。”

    叶嘉影想了想,仿佛是回忆,也果真是回忆。她说:“我记得当年你倒追何之轩的时候,总是一副明明很有勇气,可又没什么底气的样子,除此以外,你的说话办事都有板有眼,很有你自己的一套的。”

    方竹轻叹:“原来你们都看得这么清楚。”

    叶嘉影说:“所以你后来也不跟我们联系了?”

    方竹这一次点头承认下来了:“那——那个过去,不是很愉快。”

    叶嘉影轻轻扶住方竹的肩:“那说明你们分手还分得不够彻底。”

    方竹抬头,光亮太盛,她的眼前发虚。

    “何之轩还是像老早的时候那样照顾你,如果他也放下了,他就该像杜日晖一样另找如花美眷成全美满婚姻。”

    方竹的肩膀本能地缩起来:“他的人品很好。”

    叶嘉影反问:“你不正是因为这个才爱上他的吗?但是,有一点你要晓得,照顾恋人或妻子是男人的责任,照顾前女友或前妻就是男人的旧情了。只有舍不掉旧情,才会舍不得离开,抛不开过去。”

    方竹想要摇头反驳,然而对方直指入她的心底,把她心内模糊的想法说成了语言。于是,她想不到可以应答的词汇。

    叶嘉影同她不一样,整个人更爽利,快人快语,直探人心。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对自己认识得这样犀透,才能坦荡地参加旧爱的婚礼吧?

    叶嘉影继续讲道:“你们当年的事情我不是很了解,只从别的同学口里听说你们结婚半年后就离了婚。我当时很为你们感到可惜,因为方竹你当年坚持了我所不能坚持的。而我的不能坚持,你可以当它是借口也好,是我世故也罢,我没有爱杜日晖爱到可以为他坚持,爱到索性放弃我所拥有的一切。为了爱情放弃是需要勇气的,只有真正深爱的人才会办的到。方竹,你当年是办到的呀!”

    被探到心底深处的方竹怔住了,她所回避的,她所不敢探究的,一切快要呼之欲出。但是念头转折,差一点点就要忽略的幢幢阴影冷不防地又笼罩住她。是的,这些日子,在何之轩的悉心照料下,在老莫、杨筱光和叶嘉影的言语鼓励中,她几乎都快要忘记让她龟缩但又不能宣之于口的理由。

    理由令她心痛,但正因为此,她的现状才无法逆转。

    方竹对叶嘉影诚挚地说:“老同学,多谢你的这番话。”

    看方竹的表情,看方竹的态度,识人眉头眼额的叶嘉影便晓得自己的一番话等于白讲了。她不免遗憾,说道:“你不必谢我,我想我说的这番话起不来良性的作用,也等于是白说。”她放下手来,挽住方竹的手,“我们回去吧。”

    方竹跟随叶嘉影走出通亮的盥洗室。

    其实她又回到她的一方灰暗天地,她感激每个尝试拉出她出来的手,是她没有勇气再出来真正去面对。

    婚礼现场依旧热闹,新人已经开始敬酒,被每一桌的客人戏弄。

    回到座位上的方竹看到面前的骨盘里已经放了不少菜。东星斑是最厚实的背脊肉,盐焗鸡的鸡腿被拆了骨头,烤鸭的皮和肉兼大葱被卷入薄饼,薄饼也沾好了甜面酱。

    在座的旧同学望住她笑得颇暧昧。叶嘉影见状也掩口微笑。

    方竹无奈地望向何之轩。

    何之轩总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而立之后的他,比之当年的沉稳,更多了不动声色的悠然风度。他说:“握筷子的时候小心点儿。”

    她在上周尝试自己握筷子,恢复得很迅速,不用再劳烦包姐喂饭。虽然同居着但是从没有跟她同一桌吃饭的何之轩却是知道的。

    方竹的眼眶一红。

    她对不起他,从过去到现在。

    她低下头,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力量握住筷子,一口一口把他为她细心打理的菜肴细吞慢咽。眼泪也就一点一点又逼回肚内。

    杜日晖同他的新娘被簇拥到这一席来,伴娘伴郎前来挡驾,同这一席的三位男士喝上了。没有笑闹的最后一位男士是何之轩,他同几位女士一齐端起酒杯,向新婚夫妇祝贺。

    杜日晖已经喝了个面红耳赤,人摇摇晃晃站得不稳,偏偏一转就到了方竹的面前。新郎官仗着点微醉,口齿模糊地对住她讲:“方竹,之轩在这个世上没有别的亲人了啊!”

    一言就让方竹往后退半步。她知道自己的面孔一定顿时煞白。

    何之轩扶住老友:“老杜。”

    杜日晖仍是对住方竹:“你要记得对他好,知道吗?对他好!”

    新郎官被新娘拽了回去,被友人们拥在正中,又开始一轮友情的罚酒。

    方竹手上的酒没能够敬出去,她端着酒杯,失魂落魄地站在圈外。

    “方竹,之轩在这个世上没有别的亲人了啊!”

    这句话言犹在耳,嗡嗡作响,她乱掉方寸。

    有人拿掉了她手上的酒杯。

    “敬完酒我们就能走了。”

    方竹抬眼望住面前男人。

    对方面色平静,态度温文。

    方竹说:“我们走吧?”

    她说罢,转身就想走,被他轻拉住。

    他同新人打了招呼道了别,又同在座老同学们道了别,才转回身,脱下身上的西服,盖在方竹的肩头。

    他把什么都做到有条不紊。

    方竹拢了拢披在身上的属于何之轩的西服。他的气息又笼罩住她。

    走出饭店,何之轩预备去车库拿车,方竹叫住他:“何之轩,可以——去附近走走吗?”

    夜风拂面,拨乱人们的发,但是月色很好。

    何之轩把掏出口袋的车钥匙又塞回了口袋内。

    他们走到了月色下。

    方竹一定会回想到当年,她知道自己忍不住。

    曾经谈恋爱的痴傻日子,何之轩下班后会来校园为她打开水,他们一人拎着一只热水瓶,在校园里漫不经心散着步,她傻乎乎地同何之轩讲着上课时的八卦,打工时的笑话,何之轩默不作声地听着,偶尔说一两句指点她的课业或是她的工作,然后再告诉她,他在这一天中发生的比较重要的事情。

    这就是谈恋爱的无忧日子,零零碎碎的事件组成彼此的人生,往对方的人生渗透。

    零碎的事情讲不完,他们会提着热水瓶走到校园外。

    方竹记得,就是现在正走着的这条林荫道。只能并排驶两辆车的单行道,在夜里车很少,路很静,树枝繁茂,月色朦胧,很多校园情侣会选在这里压马路。

    她开了腔,问何之轩:“你,最近那个,工作方面,还顺利吗?”

    简单的问句,她讲得期期艾艾。这是早就该拉的家常,她拖拖拉拉,到现在才问出口。事实上,她与他重逢至今,她连正面的问话都没有同他讲过。

    何之轩答她:“不算顺利。”

    方竹没有预料到他会这么坦率。

    何之轩翻出了香烟,取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燃。一星火花在黑夜亮起,她看到他修长的手指笼着这微光。火花的微光照在他脸上,她看到他疲惫的眼。

    重逢以后,她没有见他抽过烟,她几乎都快忘记了他会抽烟。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只有在工作压力很大的时候,才会避开她抽烟。他对抽烟很克制,顶多抽个一支的样子,然后嚼片口香糖再回到她身边。

    现在,他没有避开她,但让把烟稍稍拿开了些。

    方竹问:“是菲利普?他还做了什么给你造成困扰的事情吗?”

    何之轩走到垃圾箱前掸了掸烟蒂,没正面答她,只说:“我都能应付,你放心。杨筱光那儿也不会有麻烦。”

    他教她放心,她便真的放心,他连她的朋友都关顾到,这便没有辜负她为了他的难处而未能对老友如实和盘托出全部情况。

    方竹莫名地安慰。她问:“在香港的时候,你一直在‘君远’做事情吗?”

    “第一年在另一家,后来跳槽去的‘君远’。”

    “其实,你——不做新闻,是——可惜的。”方竹说,她偷偷地留恋地觑一眼何之轩,“何之轩,你这样照顾我,我是很感激的。”

    何之轩转过头来看牢她。

    方竹说:“你什么都比我强,成绩比我好,工作能力比我好,办事能力也比我好。如果那个时候我没有冲动的要跟你结婚,你的今天也许会更好,比现在更好。你妈妈说的是对的,是我害了你。”

    何之轩的脸慢慢扳起来:“方竹,你在说什么呢?”

    方竹拳了拳手,发觉因为有伤口而无法拳住,她挫败地,落魄地,正对着他,说:“何之轩,真的,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拖累的你,我受什么样的惩罚都是应该的。你不要对我这么好,这样下去,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管我了——我情愿——”她想说的是“没有再遇到你”,可是说不出口,还在想,总不能一直自欺欺人下去,于是继续说,“这样的我是不应该再麻烦你的,你本来就不欠我什么。作为老朋友和校友的情份,你已经做的很到位了。”

    她活动活动手指。最近拆了线,可以做些轻微的小动作,可以不再倚靠。她对何之轩说:“过一阵我这手就没事儿了,就能搬回去的。”

    何之轩只管抽着烟,没有答她。

    他一贯如此,锯嘴闷葫芦地来对付她,然后她就会不知所措。

    何之轩把抽了半支的烟在垃圾箱摁灭,双手插到口袋里,俯望方竹:“方竹,你有这样的想法,让我说什么好呢?”他转一个身,“再说吧!”又突然问她:“你想不想见见李润?”

    方竹哑然,不知为何话题会被何之轩突然扭转,提到了李晓的父亲。

    他继续说:“他前一阵进了医院。”

    方竹讶然。

    “是肝癌。”

    她看看他,他正认真看着她,他是认真在讲这桩事。

    “会不会有事情?”

    “晚期。”

    他走近她,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晓晓生前不知道她爸爸的病。”

    “她爸爸也不想她知道吧?”

    他没有做声,她说对了。她有感同身受的苦痛,她会明白的。他想。

    方竹问:“我还没有帮晓晓找到公道。”

    她总让自己是活在自责里,从来没有钻出来过。何之轩叹气:“方竹,在你的能力范围内,你已经尽力了。”

    “没有。”

    何之轩扶住她的肩膀:“我们回家。”

    他说“回家”,这么自然,她没有注意到,她在恍惚,想到李晓,想到李润。

    她决定去见见李润,看在李晓的份上。

    上一次见到李润,是在李晓的葬礼上,到了今日,也有快大半年的时间了。

    李晓葬礼上的李润,仍如往常那般身高体阔,声音洪亮。方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只有半年多的时间,他就迅速从从前的体积缩水到现在的瘦、干、黄、下肢肿、肚子大。

    他的女儿已经死亡,他正在面临死亡。

    只有那双眼睛炯炯有神,李晓的眼睛像他。他们是血亲,有斩不断的关系。

    在病房内照顾着李润的纪如风也没有了从前的光彩——曾经大学时代的方竹所推崇的职业女性的自信神采,那样的神采荣光到方竹知晓李润同她不道德的关系后,都会因为一份敬畏之心而不忍多加苛责。

    时过境迁,李晓去世了,她的亲人也衰老衰弱了。多可怕?

    纪如风淡淡地同方竹打了招呼,何之轩说:“方竹想和李总谈谈。”

    纪如风点点头,没有见怪,也没有说什么,同何之轩一块儿走出病房。

    方竹站在李润对面,对方精神不错,虽然吊着点滴,还是勉力抬手,给了方竹一个请坐的姿势。企业家风度依然。

    方竹在李润病床对面的两只座椅中选了一只离开李润稍远的坐下。

    李润干涩的嘴唇动了动,似乎在哂笑。

    方竹有点儿不好意思。

    “看到你和小何一块儿,我真高兴。”

    对方开口说的头一句话就令方竹无法应答。她没有做声。

    “晓晓一直很喜欢你们俩,她甚至觉得在这世界上最关心她的只有你们俩。”李润的双眼黯了一黯,然后向方竹投射过来一束恳求的目光,“能给我说说晓晓最后都和你说了些什么?她从小就爱麻烦你。”

    方竹艰涩地斟酌字句,但翻心一想,面对如今的李润,是没有这样的必要了。她直言道:“她不喜欢那种生活。她自己都知道她的想法和做法很偏激,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她还是个孩子。”

    “她是个孩子。”李润喃喃地,眼神黯然下去,说道,“我还记得她很小的时候,我带她在师大的湖边钓鱼,花老半天才钓上来一条鱼,她会笑一下午。”

    “你想念那时候的她?”方竹问。

    “我想念她成长的每个阶段。”

    方竹说:“可你缺席了她最重要的阶段。”

    “小方,我晓得在你心目中,我是晓晓不负责任的父亲。”

    李润的声音恳切,以及凄凉。方竹无法回答。

    “晓晓小时候经常找你一块儿吃晚饭吧?”他问。

    方竹答道:“是的。”

    “她是不是老吃荤的?”

    “她特别喜欢吃鱼和肉。”

    “这都是她爱吃的。吃完饭了她不会立刻做作业吧?”

    “是的,她喜欢在学校的湖边玩儿。”

    “钓鱼?”

    “我只跟她钓过一回。”

    “她是不是一直觉得学校的功课很难?她成绩一直不好,我才会让她上私立中学。”

    “她小学的时候数学成绩很不错的,期末考试考过一百分。”

    “那时候她看什么电视剧?”

    “她看动画片,《灌篮高手》和《樱桃小丸子》。在我寝室里看。”

    “她放在家里的笔记本电脑里只有一堆韩剧。”

    方竹说:“她已经长成大姑娘了。”

    “是呵,爱穿漂亮的衣服,鞋子,还喜欢名牌包。”李润继续讲道:“我以为我以为——我以为不给她钱,她就不会有学坏的条件。她小时候偷过你的手机,这事情我晓得,我骂了她,但是小何和你教育了她。我太忙了,忙着搞事业,忙着拼业绩。我没有空好好教育她关心她,我甚至没多少空管她,她在干什么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管住她的经济不让她乱花钱,她就不会出格。我对不起她的妈妈,更对不起她。任何理由也不足以解释这些。”他以手扶额,并覆住双眼。

    企业家消失了,羸弱的病人不堪一击。方竹看见属于父亲的眼泪从衰弱的男人的脸庞上流下。

    “你调查过她干的那些事情,是吧?”

    方竹缓缓地点头。

    “我知道了她干的那些事,就把她找回来骂了一顿,收了她的信用卡,然后我又出差了。你给我电话的时候我刚出差回上海。如果我能早一点回来,如果我那天不骂她,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她吃的那些药……你看看,小方,我这个年过半百的人还在想吃后悔药。”

    年过半百的男人在方竹的面前哭泣得像个孩子。他没有再追问方竹所知晓的关于他的小女儿不堪的往事,这些于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爱他的女儿。

    方竹很难过。

    她曾经以为李晓没有得到过父爱,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虽然李晓的父爱是不及格的,但是仍拥有那份不及格的追悔莫及的爱。

    纪如风也许听到些许动静,推门进来,看到仰面遮脸痛苦的丈夫,没有上前安慰,她对方竹做了个手势,请她出来。

    这也是方竹此刻正准备做的,她已经不适合呆在室内。

    何之轩并没有在病房外。方竹有些奇怪。

    纪如风说:“我请之轩帮我去缴个费。”

    纪如风请方竹在病房外廊边的座椅坐下。

    “老李最近很喜欢找晓晓生前的朋友聊天。可惜晓晓生前没几个朋友。他一直想跟你聊聊。谢谢你能来。”

    “他——什么时候病倒的?”

    “前年体检的时候发现了病灶,一直不肯住院,采用保守治疗。开始的时候效果不错。”

    李晓的死才是至大的打击。

    纪如风受的打击也不小,坐在她的身边,能看见她头发里的银丝有眼角的鱼尾纹,松弛的双颊将唇角拖累得耷拉下来。

    在葬礼上的惊鸿一瞥,以为这对男女俱都风采依然,不过是方竹的错觉。

    纪如风对方竹说:“我知道你们心里对我有意见。”

    就算再有成见,方竹仍旧认为自己没有立场向这个家庭内的成员表达这样的意思。她选择沉默。

    纪如风说:“我半辈子都在扮演讨人厌的角色。当年从新闻系毕业进了报社,为了追求事业跳槽,跳槽后为了追求爱情坚守在濒临倒闭的老厂里,为它呕心沥血,争了半辈子,忙了半辈子,结果李晓纵身一跳,把我永远钉在耻辱柱上,这辈子都洗刷不掉。”

    “你从来没有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想过吗?”方竹问道。

    纪如风冷笑:“谁又站在我的立场上想过?我为了这个家尽心尽力,她还是不谅解我,离家出走是家常便饭,我们只能把她送回她外婆家,可是老人老人,管不住她。我管她太严别人会说后妈虐待,管得太松,又——又出这样的事情。她一次次在家里大吵大闹,骂我骂她的弟弟,问我拿钱,拿不到钱就偷——她——”

    方竹听不下去,站起来:“晓晓已经去世了。”

    “方竹,你是追求过爱情的人,你应该明白情之所钟情不自禁,为了爱情的圆满,谁都可能变成自私的魔鬼。”

    方竹回身望了纪如风一眼。

    此人亦在自己的壳中,瑟缩不前。当年的神采当年的抱负当年对爱情的憧憬都是她的层层枷锁。

    方竹感到恐怖,磨损之后的灵魂竟会如此鄙陋。她会不会也变成这般模样?她低声说:“所以我觉得对不起很多人,因为我的自私让很多人痛苦。我没有立场让他们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我做过的事情。”

    她别过头去,看见何之轩自走廊的那一端缓步走来。

    她说:“我该走了。”她几乎是逃避似地,快步离开纪如风的身边,只是往前几步,她又停下脚步。

    纪凯文跟在何之轩的身后。他们一起走过来。

    纪凯文对方竹说:“我要跟你们走一趟,去‘君远’开会。”

    这是她同何之轩的公事。方竹没有开腔。

    何之轩问方竹:“可以走了吗?”

    方竹才答:“嗯。”

    他走到她的身边。他们身边还有另一个人。她有尴尬的意思,但是没有不悦的权利。方竹对自己说。何之轩需要全新的人生。

    上车的时候,方竹主动钻进车后座,何之轩也没有阻止。纪凯文坐在副驾座上。

    一路上纪凯文同何之轩简单交流着公事。方竹听了个大概,如今在“孔雀”掌事的是纪凯文,支撑摇摇欲坠的李家的也是纪凯文。

    她真难得,也真有实力。方竹想。也的确有代表“孔雀”塞她红包的立场和权力。

    这段插曲教方竹心底不是滋味。

    纪凯文却适时地扭扭过头对坐在后头的方竹说:“谢谢你肯来看我姑父。”

    方竹说:“不要这么客气。”

    “最近发生的事情多,我姑姑精神很不好。”纪凯文不好意思地讲道。

    “我知道的。”方竹忙道。

    “姑父非常爱晓晓,也许方式发放不对头。晓晓出去胡混的时候,姑父对她的关心是不够。那时他常驻香港,跟五百强谈‘孔雀’的护肤品品牌回购的事情,谈来谈去谈不拢。幸亏又遇到了何之轩。”

    方竹眼皮一跳,抬眼往前看,正巧看到后视镜反射出何之轩透过后视镜看向后座的她的眼。她慌忙把目光调开。

    “那时候何之轩就帮我们策划这个项目了,从回购,到重组,到新产品的研发,和这次的市场推广。姑父这两年憋着一口不肯输给洋人的气忙得底朝天,没有想到晓晓会出这样的事情。我们大家都很伤心,他的身体也垮了,体力智力透支。但是我不想‘孔雀’就此完蛋。”

    纪凯文语气平缓语调坚定,眼内有火焰燃烧,意志和智慧一样都不缺。她同何之轩是真正的并肩作战。

    方竹说:“你们一定会成功的。”

    何之轩又从后视镜里望了望她。她知道。

    就如纪如风一样,犯过的错误铸造的不幸,已经存在,不能抹消,只能一辈子自己吞掉。她不能像纪如风那样,抓住旁人哭诉自己的委屈,那很难看,更加难堪。

    何之轩将方竹先送回公寓,而后又载着纪凯文驱车赶回公司。

    包姐正在打扫卫生,见她回来,忙提醒:“先坐沙发上,我把卧室里的地拖了,有点儿滑。”

    方竹依言坐下,电话铃响起来,在拖地的包姐来不及过来接。方竹动动手指头。她的手指可以做一下简单的动作,譬如摁下免提键。

    她说:“喂。”

    电话那头是物业,通知缴物业管理费,方竹答应好,挂上电话,动作不够流畅,拨到电话盖面的按钮上。电话的显示屏显示出最近来电。

    方竹一瞥,微微吃惊。

    她又摁住按钮往下翻几页,几乎每一天的清晨都有同一个电话号码的来电或者去电记录——她记得这是张林的手机号码。

    她受伤以后,就没有同张林联系,不想张林担心,更不想另一个人担心。可是,张林的电话号码出现在了这里。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方竹一直对着电话机发呆。直到窗外夕阳西斜,包姐问她晚上想吃什么,她才回了神。最近因为伤口渐愈,何之轩放开她的忌口,总是让包姐问她的意思。

    她说想吃芹菜,又说想跟着包姐一块儿去菜场买小菜。其实不过是想走一走,她的心头乱得很,走一走会好一点。

    傍晚的阳光很好,空气湿热,气候渐渐转入热烈的夏季,走两步就会冒汗,一切都变得浮躁了。

    走到菜场门口,包姐手机响了,她接起来说话。方竹就往菜场门口的书报亭转悠了下,卖晚报的老头孤零零坐在报亭前喃喃自语:“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啊!”

    他的膝头撂着一摞晚报,一阵晚风吹过,“哗哗”作响,画面颇凄凉。方竹就多事地问:“老伯伯,怎么了?”

    老头低着头数报纸,说:“报纸卖不掉,太阳要落山了,晚饭来不及吃了。”

    这或许是一位孤寡老人,因为子女的不孝顺而沦落在此卖报糊口。这种猜测让方竹同情心泛滥,问:“还剩多少份?”

    老头说:“五六百张哪!”

    方竹把钱包拿出来,小心翼翼地用手翻一翻,一共有两张百元现金一张五十元现金,全部拿出来给了老头:“报纸都给我吧,老伯伯您快点回家吃晚饭。”

    老头茫然地把报纸推给她,那样重,她不好拿,也不能当着老头的面当场销毁,不禁犯起愁来。这时一个中年妇女匆匆跑过来,叫:“小姐,钱你拿回去!”

    她从老头手里把钱抢过来,老头不肯给,两人争争抢抢地僵持着。

    方竹说:“我买报啊!”

    中年妇女哭笑不得:“买什么报啊!这些是直送后面小区订户的。”

    方竹傻了。

    “对不住啊!我爷爷有点老年痴呆,让你误会了。”

    原来如此,方竹失笑。

    中年妇女终于从老头手里抢出钱,原封不动还给方竹,连连道了几个歉。那头包姐通好电话,走到她身边见到这情景,讲:“何太太,你良心太好来。不过以后要问问清楚再给钱!这个老头坐老是坐在这里,很多过路的以为他们家虐待老人,其实不是这个样子的。”

    方竹面红。她是真武断,就在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她反而不问青红皂白,不求事实真相,不理性直面,任由所见的“真相”蒙蔽双眼。

    包姐问她:“晚上做什么给何先生吃呢?”

    她心头紊乱,无心细想。

    包姐看出来她有心事,也不劳烦她,按照这两个月摸索出来的经验管自买了菜。

    这晚何之轩很晚才归家,照例是打了电话嘱咐包姐照顾方竹早睡。

    方竹却失眠了。

    她一整晚地瞪着窗外白月光,想了很多事,又仿佛什么都没有想,想到了很多人,念头一转,所有的人又模糊了。

    她不是头一回对自己产生怀疑,也不是头一回心内充满了矛盾。交织着的难以排遣的情绪教人辗转反侧。

    方竹想,在我的背后,他们——他到底为我做了多少事情?就像在李晓的背后,李润的父爱虽然不合格,但不是不沉重的。

    我知道吗?她自问。我是知道的。她自答。可是——她想——李晓知道不知道?她知道不知道她的爸爸爱她?

    她在疑问之间睡睡醒醒,醒醒睡睡。约莫朝阳初起,第一缕阳光洒落进房间时,她的门被人轻轻推开。

    方竹翻一个身,看到了何之轩。他穿戴很整齐,只有领带微斜,他的眼里有血丝,像是一夜未睡。方竹半坐起来,看着他坐在自己的床畔,眼中只得一个他,他的眼中也只有她。这样四目相映。

    何之轩伸手过来,掠过她的发,他说:“方竹,我们复婚吧!”

    方竹动了动唇。她也一夜没有睡好,现在耳壳嗡嗡地响,心跳也噗噗地快。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样的清晨,外间的万物都未醒,有人也会做糊涂的事。

    她想要说话,被何之轩打断了:“你不用急着说话。我知道对你来说也许突然了。不过这几年我们好像都已经不会再爱别人,也没别人好爱。不是吗?也许——”他笑一笑,方竹不能辨他的深意,“我习惯管着你。”

    方竹低叫:“何之轩——”

    何之轩收手正好领带:“我昨晚加了一夜的班,现在还得去上班。你好好想一想,不急。”

    他起身,方竹想要抱住他的手,又怕压疼自己的手,她收回自己的手。何之轩替她掖好被子,虽然天气逐渐热起来,但她天生怕寒凉,不到七八月绝不抛弃被褥。

    这些习惯,他都记得。

    方竹忽然感觉自己无所遁形。

    何之轩最后说:“方竹,一切在你。”

    他为她关好房门。

    方竹一直维持半坐在床上的姿态。他最后说什么?怎么会说“一切在你”?她早已没了主动权,甚至连从前的勇气都丧失了。

    怎么可能在自己?

    她虚软无力,甚至连转个念头再思考的气力,不,勇气都没有,甚至不敢轻易回想。

    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的白天,她承受情感的起伏不定,思想的亦步亦趋。很辛苦。方竹恼恨这样的辛苦。但是又会企盼黑夜降临,他能回到他的身边。

    他告诉她,他习惯管着她。在很多年前的她来说,是最幸福甜蜜的告白,在今时今日的她来说,有受之有愧的怯懦。

    她很想找个人倾诉。

    方竹把电话拨给了杨筱光。

    一向快人快语的杨筱光接起电话反而率先抢过话头:“竹子,我们的广告剧本终于通过了。我一定要跟你说,这个剧本是何领导定的,昨晚我们改剧本定方向加了一夜的班。你一定要听我讲,广告是三个短篇故事,其中有两个故事很特别,一个是知青上山下乡的爱情,还有一个是校园爱情——”

    方竹怔住。杨筱光用快活的语调想要告诉她两个故事,她明白其中的深意。她把杨筱光的话截了过来,说:“阿光,何之轩今早说要和我复婚。”

    杨筱光显然也意外了,隔了会儿,小小心心地问她:“你不愿意?”

    方竹无法作答。

    杨筱光说:“这些年你不是一直想着他吗?他心里不是一直也有你吗?他肯提复婚,不是挺好吗?”

    方竹深深吸气,又深深呼气:“不,不是的。”

    杨筱光疑惑:“竹子,我真的不懂你在想什么。你明明很爱他,为了他你都做了这么多事,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前一段时间你给‘孔雀’写稿子难道不是为了他?好多年前你又离家出走又拼命打工不是为了他?你为什么要想的这么复杂?这难道不是单纯的爱吗?”

    方竹叫:“是的,我爱他,我从来没有回避过。可是——”她咬紧牙关,这些死死咬住的不能回首的,在此时此刻,几欲脱口而出,而她,也终于脱口而出,“这些都抵不了我的错,偿不了我欠他的。”

    杨筱光问:“我不懂了,你这么说我听了真难受,但是到底怎么回事啊?”

    方竹拳一拳手,稍微完全,手心就微微地疼,往事令她心弦颤动,薄痛难抑,不忍回想,不愿回想,又不得不回想。

    “我欠他的,我甚至不奢望这辈子他会原谅我。”

    “为什么?”

    往事的闸门一旦打开,往日的洪流必将滚滚而至。方竹最最骇怕的终不可避免。她的这些年,不过是自欺欺人自我安慰的逃避。

    她说:“我刚结婚的时候,他的父母来看我们,我和他的妈妈闹得很不愉快。他的妈妈要找我爸理论,我怕给我爸丢脸,我逼他,我想要他的妈妈快回去,不要再给我们的生活添麻烦。我瞒着何之轩求他的爸爸,一切的事情等我们回东北再说。他的爸爸答应了我,当晚就买了火车票——”

    那个她永不能忘怀的夜晚,她被何母指着鼻子骂,她跑出了亭子间,何之轩一直在她后头追着她,一路追到马路对面才捉住她的手。

    她对何之轩嚷:“你一定要让你妈回去,我受不了了,再这样下去我要疯了!”

    何之轩沉声说:“方竹,你给我时间。”

    她拼命摇头:“不行不行不行,我一刻也不能看见她,一看见她我就想起刚才——太可怕了,何之轩,太可怕了!我爸虽然管我管得紧,可也没有这样侵犯我的隐私权!我以后怎么在你妈面前做人?”她跺脚,气愤冲昏她的头脑,“不行,她一定要走,她不走我就不能回去。我没法看见她,我看见她有心理障碍!”

    何之轩从不会轻易激动的人,声音也不禁高了一度:“方竹,我没办法在没有任何交代的前提下就让他们回去。你给我时间。”

    “那好,那我到别的地方住一段时间。我真的不能想象你妈天天在我们家门口坐着耍无赖,邻居们会怎么想!”

    何之轩的脸色变得铁青,可是,他还是松开了她:“你住哪儿?”

    “我会找我表哥安排。”方竹脱口而出。

    何之轩苦笑:“我没照顾好你。所以你爸不待见我是对的。”

    方竹绷住脸:“何之轩,一码归一码,别扯上我爸。”

    他的声音淡下去:“方竹,这两天你照顾好自己,所有的问题让我来解决。”

    当时的方竹气未消,心未定,满腔委屈无处诉说,她没有耐心再同何之轩把这个问题争论下去。

    她伸手招来出租车,直驱表哥的公司。车子启动时,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站在原地的何之轩。

    她只知道自己很失败,不知原因的失败,回过头来还是要找亲戚倚靠。

    徐斯不巧正出差公干,他的秘书认得方竹是他的表妹,看她失魂落魄地寻过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当即要给徐斯打电话,方竹慌忙阻止。

    她想,她的生活出了问题,头一个反应是找有钱势的亲朋来倚靠,切皮不离肉,她永远都摆脱不了那个金鸟笼,当初离家的时候对张林对父亲说的那番要独立的话在此刻全部都像是笑话。

    后来徐斯的秘书还是偷偷给徐斯打了电话,徐斯吩咐秘书请公司的司机把方竹送到徐家在闹市区的一间公寓,随后保姆就来报到了。

    方竹没什么气力再坚持她的坚持,她关掉手机,在公寓里睡了一觉。醒过来才想起来这天是周六。桌上摆着保姆煲的汤做的饭,可口得她几乎怀念起母亲的手艺。

    手机上,何之轩发来好几条短信,问她在哪里,有没有照顾好自己。

    他用词很冷静很安静,可见并没有在生她的气。

    方竹喝了点儿汤,回了何之轩一条短信:“我在表哥家里。”接着,她忽然起了个念头。

    她去了上海火车站,站在售票处咨询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原来上海到呼玛的路程遥远,要坐火车坐三十个小时先到哈尔滨,再从哈尔滨坐火车到黑河,然后在黑河坐客车到呼玛。

    太辛苦了。

    她和何之轩谈恋爱结婚的几年间,他每年的春节都会回去。早几年她念书时没有离家,春节不可能抛开父亲陪着男友回家过年,后来她要死要活要同何之轩在一块儿,同父亲大吵后离家,同何之轩两人的生活顿时开始拮据起来。

    方竹这才想起来,自从她搬出自己家同何之轩同居后,何之轩春节时候就没有回家。所以他的父母就来了上海。

    三十个小时只是她概念里的数字,她从来没有尝试过,更不知道其中的艰辛。

    她惶惑地,回避地,狠心地,把这个真相抛诸脑后。

    她仍旧是赌气,翻出自己的工资卡,到银行把所有的余钱取出来,找了个机票点想要买两张从上海到哈尔滨的机票,但是待要付钱时,她却交不出何父何母的身份证号码。

    她对她的周遭真可以讲是一无所知了。但人的愚蠢就在于并不自知。她还是赌气,折返到火车站售票处,买了上海到哈尔滨,哈尔滨到黑河的四张软卧票。

    然后,她偷偷地回到了小亭子间弄堂口的招待所门口,徘徊和观察了许久,终于看见何父走了出来。

    这是一次艰难的谈话,就在弄堂口的小点心店里,油腻简陋的环境,吵嚷的人声,都教方竹心烦意乱。

    何父叫了小笼包和鸡鸭血汤,说:“你们上海人都爱吃这个吧?之轩的妈妈——我是说他去世的妈妈,一直很想念这些小吃。很好吃。”

    何父慈祥的表情鼓励了方竹。

    他说:“我们不请自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方竹如坐针毡地不知怎么答话。她畏畏缩缩地把捏在手心里几乎都快捏皱的火车票放到了桌面上。

    何父仍是温和地笑着,看到了火车票,顺手就拿了过来,放进衣兜里。

    何之轩能有那么好的脾气、涵养和风度,全赖于这位父亲的教育。方竹想。

    方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颤抖着嘴唇叫了一声:“爸爸。”

    何父仍是笑着,对她说:“孩子,你别为难。我们做长辈的应该体谅小辈。”他叹着气,“我们,和你的爸爸,都没做好准备。你们啊!太冲动了。”他拍了拍方竹的肩,“昨天的事儿让你们很难堪,我没做好之轩妈的工作,向你赔礼道歉。”

    在小点心店门口分手时,何父同方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孩子,你们要好好的,我们做父母的才能放心。没有爹娘是不爱自己的子女的。你要好好和你爸爸说和说和,不要跟他怄气了,知道吗?”

    方竹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她捏紧手机,手在疼,但也顾不上。

    那头的杨筱光听得心慌,低声小心问:“后来呢?”

    方竹咬住唇,几乎快要咬出血来。

    “他们当夜就坐火车回去了,在哈尔滨转车,到黑河坐上了客车。但是——但是——大巴遇上车祸翻车了。”

    杨筱光听得骇住了,这是她从未能想象出的纠结复杂悲惨的往事,她只能安慰地唤:“竹子,你当初都没有跟我说过这些事情。”

    方竹说:“我怎么有脸和别人提这些事情?”

    杨筱光不知如何安慰。

    “我是在报纸上看到这场车祸的消息和死伤者名单。看到他爸妈名单的时候,我不知道我到底能做什么,我去找何之轩,他同事告诉我他请假回老家了。他什么都没跟我说就走了,我当时害怕极了,我想他一定恨死我了,他肯定是晓得我给他爸妈买的火车票的。”

    “阿光,那时候我真的觉得天都塌了,我干了一件十恶不赦的事情,我害死了我丈夫的父母。他会怎么看我?我逼着他去解决他爸妈的问题,我赌气离开他,我偷偷地去求他爸爸赶紧走,然后他爸妈就出了事。每一件我做过的事情都让我明白我没法请他原谅我。而且,他当时什么都没有跟我说,一个人闷声不响地就回老家办了后事。”

    “我真的受不了他讨厌我,甚至恨我。这样的可能性我只要一想就会心惊胆颤。他离开的一个月,对我来说好像过了十年,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只言片语,他和我谈了四年恋爱,结婚半年,从来没有这样过。我设想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最后我唯一能想到的是我不想让他恨我,可是我觉得他只要看到我,就会想到他的爸妈,想到他爸妈,他肯定对我有怨怼。这样的日子怎么过的下去?”

    杨筱光唤她名字,忧心地,关切地问:“竹子,那段日子你是怎么过的?”

    方竹说:“后来他从呼玛回上海,我在家里等他,是我先提的离婚。他并不惊讶,更没有试图挽回。他当时对我说,他从没有失败的这么彻底。我知道我这辈子欠他的怎么还都还不了,他也未必要我还,可是还不了他债的我实在没有脸再呆在他的面前。”

    杨筱光听得怔住,这是非她熟知范围内的复杂和纠结的往事,她无法给与方竹任何意见,只好问:“那你现在怎么办呢?”

    方竹说:“我是真的害怕见到他,他这次回来以后,我常常想,我宁愿他不回来,那些事情就只在我的回忆里吧,这样我就不用面对我的回忆和我的错误。可他还是对我这么好,他越对我好,我就越愧疚。他那种闷脾气,什么都不会外露,我不知道他怎么渡过那段失去父母的日子的,痛不欲生那是一定的,而我是罪魁祸首,他当时都不愿意我陪着他,在那个时候他一定很恨我。这么恨过我的他,我怎么去面对?又怎么好安之若素地享受他为我做的一切?”

    杨筱光却问:“可是他还爱你,你还爱他,不是吗?”

    方竹闭上眼睛,她忍耐太久,如今想要把真言发出声音讲出来,这需要抵御陈旧伤痕隐痛的勇气:“阿光,是的,我爱他。很久很久以前是我先爱上他的,一直到现在,直到我失去意识的那一刻,我都承认我的心一直爱着他。可是,我没有脸再和他光明正大走在一起,他的爸妈在看着,我不能,不能不想这些。那是我的自私犯下的罪,这简直是一把凶器,把他的人生划得支离破碎。我有多爱他,就有多恨我自己。”

    我有多爱他,就有多恨我自己。

    方竹想,这些年过去了,她终于能在第三人面前把这句话讲了出来,承认下来——这是她一直在回避的根源,回避离婚那天的何之轩和离婚那天及那天之前生活的一切。

    在今天之前,那一天发生的一切只以片段的形式在她的记忆中偶尔闪回,就像无意中擦过细小的玻璃碎渣,手掌被刮破,有一点点刺痛,但是不想去看流出的血珠子,就怕会有更大的伤口。

    那条伤口本来就在,深且至今未曾愈合。方竹由此时此刻,又回到彼时彼刻。

    同何之轩办离婚的那一天,他们没有大吵,但是冷战和伤势已经把双方气力耗尽,几乎像达成共识一般,他们匆匆去办理离婚手续。

    当时她快速签字,只想逃离。何之轩不声不响,他臂膀上戴的黑纱是她眼中的伤口。一场爱情的终结是两个不再完整的家庭,现实让方竹简直万念俱灰。

    何之轩没有开口挽留她,所以她一直在想,他是恨她的,他的恨她承受不起。她对不起他,她的莽撞和自私已经结出最不可挽回的恶果,而他,最终也是放弃了她。

    方竹走出民政局时,根本不敢回头看何之轩,只一路疾步快走,脚步踉跄,跌下了台阶,脚扭了。没有人能扶持,她身后的他都没有赶过来。她眼里汪了一眶泪,一抬手,一辆出租车停下来。

    “小姐去哪里?”

    “黄浦江。”

    司机同她一样茫然,最后她要求司机往南浦大桥上开,一路过去,天色暗下来,也无星辰也无月,只有路灯明明暗暗,像个无边的黑洞。

    最后方竹请司机把车开到了浦东的滨江大道。

    在她爱上他的最初,就在这里停留。她想起在这里听过何之轩和他的同学们唱着“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谁知道他们这段感情的结果真的使他一无所有。

    太阳陨落,温暖顿失,方竹前所未有地感到孤独,比母亲离世时更甚百倍。她用手捂着脸,泪从指缝里流出来。蜿蜒又怯懦的心事,随着江水一波一波击打堤坝的沉重声音把她淹没。

    方竹好不容易才把点点滴滴的细节重新拾捡拼凑,断断续续地叙述。

    杨筱光沉静了会儿,在她把所有的事情讲述完毕后,说道:“竹子,你太主观了,你以为你的选择是对他好,但是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这些是不是他想要的?当然,这是你们的事情,我这个不知道内情的外人没什么立场给你什么意见。”

    “刚才我想告诉你那个广告剧本的事情,你听我说完呀。那支广告的脚本故事说的是大学校园的爱情故事,女孩和男孩一起打热水、上晚自习、一起工作面试,情节很简单,是何领导拍板用的。”

    “我还想告诉一件小事情,前一段时间何领导在办公室里掉了皮夹子,被我同事捡到了,看到里面塞了一张照片,是你们的合影,在南浦大桥上拍的。我想,就算他什么都不说,他的行动起码也表示了他的心意。竹子,你为什么不试着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也给他一个机会呢?你明明暗地里为他做了这么多事情,这说明你根本放不下,既然放不下,既然应该到手的幸福,那么干吗让它跑了呢?”

    是的,她是放不下。方竹抽一下鼻子,没有哭,她想,因为放不下,她才走不出去。所有人的都知道。

    “竹子,我本来不了解何之轩这个人。这回这么巧他从香港调回来当了我们副总,共事了一段时间,我觉得他是一个正直可靠的人,作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把自己的未来交给这样的人。这是我的期望。”

    杨筱光把话说完,同方竹道别,挂断电话。

    至大的安慰是什么?身边的每个人都殷切希望她能幸福。

    至大的缺憾是什么?她还不能坦然正视他又向她伸出的双手。

    门外响起来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方竹匆忙地将手机放在床头柜上,拉灭灯,蒙上被。

    她房间的门被打开,他每次回来都会进她的房里看看,见她睡着,就会又关上门。

    “啪嗒”一下,一堵墙隔开她和他。

    方竹不由自主地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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