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不再遇上-再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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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怎么说,方竹仍旧鼓起了勇气,在下班后去医院看望父亲。如果父亲醒着,她就在门外看一眼就走,如果父亲睡着,她就会进到病房的小客厅里,把自己亲手煲的海参汤放在桌子上。

    张林虽然希望她能更主动一些,但方竹始终没有办法更进一步。好在她选择夜里去医院,那时候父亲多半是睡着的。

    她回避着张林的问询,把汤一送,说:“我问了医生,爸爸可以喝这个。”

    张林说道:“方竹,你以前不会干这个的。”

    方竹笑笑:“我现在做的很拿手。”

    张林的目光停留在方竹的双手上。

    自给自足的这几年,只信双手去苦拼,保留一双白皙无暇细嫩的青葱双手几乎是不可能的。方竹把手举起来:“相信不?我以前一碰洗洁精洗衣粉就过敏的富贵病也没有了。”

    张林怪怪地说了一句:“也许师长是对的。”

    这都是一些小进步而已,方竹知道自己还不够。就如上一回让何之轩进了她的小亭子间,室内稍微的杂乱让她在何之轩的面前坐立不安。

    她一直希望进步,在他和他的面前。

    老莫似乎是听说了方竹偶尔去探望她父亲的事情,有一回特意说:“是该好好陪陪家里的人,年纪大了更加希望孩子们在身边,天伦之乐是过一天少一天的。”

    老莫的话敲到方竹心头,震到她的神经。

    全部的心结,在时间面前不堪一击。

    她没有同老莫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把最近又新写的几篇援交少女的稿件拿出来交过去。她说:“这些稿子差不多了,您爱人那里的数据整理好,我想就可以报了。”

    老莫问道:“你还在查李晓的事情?”

    方竹如实答:“是的,可惜线人失踪了,我去了西区好几次都找不到他。更可惜——”方竹把牙咬紧,松开后,才说,“我们不能报那些买春的客人。”她问老莫,“我们应该报警。”

    老莫点头:“我和爱人商量过这事情,在暗访的过程中我们几乎快要接触到组织小女孩卖淫的中介,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是有责任和公安机关接触一下。这事我来办,你把你收集好的资料给我。我这两天就去公安局跑一趟。”

    方竹把手头的资料整理好,交给老莫,但是迟疑着说:“可是——晓晓——”

    老莫深知她的心意,说道:“我会把李晓的资料抽出来,她应该平静地离去。”又不免叹息,“这些孩子如何失足,在失足之后,他们的家庭,我们的社会都没能及时对他们进行疏导和干预。李晓这样的悲剧——唉——”

    这是方竹最无能为力的地方,她默然。

    老莫看到眼中有悲戚的方竹,不想自己将负面情绪传播,便说:“本周五有个慈善晚宴,好吃好喝好表演,请了报社一帮记者去捧场,报导归娱乐版那边发,我把邀请函当员工福利派,你有空去凑凑热闹。”他不由分说把一封邀请函塞到方竹手上。

    方竹推辞:“你知道我对这种应酬最不习惯。”

    老莫没有强求她:“随你,但是年轻人需要一些社交让自己快活起来,就当多认识点未婚男青年也是好的。”

    方竹自嘲:“我一直老气横秋的,和快活绝缘,未婚男青年都不愿意靠近我了。”

    老莫故作生气状:“这孩子!”

    方竹最后还是拿着邀请函笑着离开了老莫的办公室,她知道被人关怀是多么的宽慰和快活。她走到娱乐版的编辑室,里头的同事正在讲话。

    “今晚是市政大楼里办的活动吧?承办方是哪家呀?拿的下这个单子。”

    “那家香港人的公司,叫什么来着?哦,想起来了,叫‘君远’吧?”

    方竹的脚不听使唤地停下来。

    这么巧,她的心脏又如有鼓点急促敲打起来,本能的愿望伸张出来。她翻开邀请函,看了一眼上面的地址。

    方竹最后还是跟着娱乐版的同事抵达了慈善晚宴的现场。

    在去之前,娱乐版的时髦记者们建议方竹在着装上面多加注意,这对方竹是个难题。

    她入行以后,基本谢绝各色应酬酒会,整日价灰头土脸跑社会新闻,衣橱里全部都是恤衫仔裤,出门一定是个中性打扮。

    当年初入大学穿着牛仔裙的女性温柔已经离她远去,连带那条levis牛仔裙都不知失踪到了哪里去。她也不曾见她面露难色,同事慷慨说道:“你是万年朴素人,还是跟我回家翻一套穿吧!”

    娱乐版记者出入交际场所频繁,衣橱内琳琅满目皆是各色艳丽颜色,让方竹挑花了眼。

    同事拿出一件桃红色小礼服,方竹摇头,太艳丽太扎眼;同事又拿出一件湖绿色小礼服,方竹又摇头,款式过于暴露。她已经普通了这么久,不适合一下子在人群中出挑。

    同事说她:“这年纪才应该穿得招摇。”

    方竹说:“我是真的不习惯。”

    于是同事最后塞给她一套淡青色的连身裙。裙身是保守的A字裙,在腰间打了褶皱,褶皱做成花枝缠绕的模样,既不惹眼也不失礼,还有意外暗藏的优雅。

    这很适合她。

    同事看着方竹穿好,建议道:“小方,你皮肤白,穿明亮一点的颜色肯定更漂亮。”

    方竹敬个礼:“多谢您的意见,以后我有机会实践。”

    同事拿她没有办法,只得随便她去。

    方竹在进宴会厅前,在女厕中对着镜子把自己打量。

    淡妆,短发,素色的衣裙。

    曾经飘扬不羁和自己完全无关。这就是现在的自己。

    于是,自己又为什么要来呢?

    她心底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话。

    “你想见他。”

    有任何的机会,她都没有放弃去见一见他。

    方竹望着镜中的自己,自己的眼中有微弱的火焰,火焰燃烧着的是渺茫的愿望。在她还年轻的时候,她为这愿望辗转反侧,用尽全部的气力去追寻,去握紧,最后还是失去。

    往日不可追,来日亦不可期待。

    这就是她目前的现状。

    方竹终究还是垂着头进了热闹的宴会厅,寻一处热闹之中的僻静处,把自己安置。如同这些年一般样。

    何之轩同他的同事们走进来的时候,她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他。

    他分明穿着绝不高调的黑色西服,在明星名人扎堆的人群里,就如一般商务人士。可她的视线不受控制,仿佛有如指引一样,透过人群,就看到了他。

    他同“君远”的总经理并肩站在一起,方竹记得那是一个香港人,叫菲利普,她给他做过一个专访。从何之轩上一回给她的电话里,她还知道那个人是何之轩的障碍。但他们表面上都是那么彬彬有礼,在社交场合谈笑风生,几乎看不出任何暗流。

    何之轩心无旁骛地听着菲利普讲话,时不时点个头,行走之时,他总让着对方半步,遇到前来打招呼的商务伙伴,他也总让菲利普先说话。

    她牢牢地望着成熟的他,风度和涵养、隐忍和礼让已经培养到一流境界,他做任何事情都会非常专注,非常拼搏,直到成功。她知道他一定会成功。

    她不能再将目光在他的身上停留,调转目光以后,就看到了杨筱光。

    杨筱光今日是细意地打扮过了,穿着浅浅的米色的洋纱小礼服,在腰间扎了个蝴蝶结,挽了发髻化了美好的妆容。

    女孩真漂亮,方竹想。

    女孩这么漂亮,是想漂亮给别人看的。

    方竹看到了选秀节目的主持人领着正当红的秀星出场,那个同杨筱光上过报纸闹绯闻的男孩从明星堆里退了出来,走到她的身边。

    方竹晓得自己此时上去打招呼是不合时宜的。

    她转个身,决定换个地方立壁角,偷偷瞧着这些她想瞧的人。就那么一转身,何之轩迎面走了过来。

    他也看到了她,他过来打个招呼是正常的寒暄。方竹对自己说,但是,心神开始不听使唤地晃动起来。她决定先开口说话:“真巧。”

    何之轩对着她微笑。他微笑时,有时候薄薄的唇会稍稍往右斜,颇带点嘲讽的意思。方竹看不得他这样的表情,把目光调开,朝别处看。

    他说:“跳个舞,好吗?”

    她想说“当然不好”,但是开口讲出来的是:“好吧。”很泄气,平白就气弱了。最后还是把手交给他。

    他牵着她,走进舞池。

    他们自恋爱开始,一起跳舞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在念大学的时候,他已经进入社会,为生计为前途奔忙。等到结婚后,他们俩一起为生计为前途奔忙。很多浪漫情侣该做的事情,他们都几乎没怎么做过,譬如一起跳舞,一起烛光晚餐,一起游山玩水,一起花前月下讲甜蜜情话。

    浪漫同他们的爱情从来无涉。

    而唯一一次的跳舞,至今仍是方竹的心结。

    至大的裂痕就源于那一次,记忆奔涌而来,她就必须面对。她把一切都记得很清楚。

    那个下午,她托同事买了Josh Groban的《Vincent》,预备回家用表哥送的FM Acoustic试试音。

    那个下午,何之轩获得了一家外资广告公司的offer,薪酬很不错,他很高兴,提早完成采访,去菜场买了很多菜,准备做一顿大餐同父母和妻子庆祝。

    这几乎可以算是他们一个全新的开始了。她听到了何之轩的好消息,搂着他又蹦又跳。

    这时候音乐响起来,她抓着何之轩的手说:“何之轩,我们跳个舞。”

    在这么一个狭小的静谧的小空间,互相拥抱,带着迎接世俗生活的小小满足。

    何之轩情不自禁低头辗转吻着她,直到两个人气息都不稳。他们就靠在小小的五斗橱旁边,两人都有片刻迟疑。

    方竹红着脸说:“白天哎!”

    可是何之轩情动了,他一般不会多话,直接用行动表示。

    缠绵的音乐,湿润的吻还有身体。何之轩的进入沉着而有力,他的拥抱炽热而凶猛。方竹昏昏沉沉抓着他的发,荡漾在激烈的情欲中。

    结婚之后,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过夫妻生活,两个人每日都忙于工作,加班属于家常便饭,他们都希望在能拼搏的时候,多拼搏一刻,为今后的美好生活打个坚实的基础。他们是一对城市里辛苦的小夫妻,能耳鬓厮磨在一起的时间没有那么多。

    工作和生活的压力,足以消磨人的天性。

    这一天的激情和浪漫不但纯属偶然,而且格外宝贵。

    他们都是在这一天才体会到身体结合的快感和幸福,只是这样的幸福感觉太过短暂,短暂到他们激情的喘息尚未平复,小亭子间的门就被人敲得震天价响。

    何之轩要起身开门,方竹死命拽着他,不让他起来。

    何父何母在城里待了四个月,何父一股拧劲儿坚持要见到方竹的父亲,何母则累积了一肚子的抱怨和挑剔,和方竹小冲突不断。

    会在这个时候,用这样霸道的方式敲门的,必定是傍晚时分例必出现在小亭子间,教育和逼迫方竹做家务的何母。

    方竹从小到大,从没有应付过这么霸道又粗俗的女性长辈,更不用提此时才同何之轩一起从浓情蜜意中清醒,根本不愿意接受第三人的打搅。

    她拽着何之轩不松手,可是门外敲门声不绝耳,再这样下去会惊动邻居,方竹没有办法丢这个面子,终于还是松了手。

    何之轩草草地穿好裤子,披了衬衫,才把门开一条缝,就被外面的人用力推开。

    何母在门口大声惊骇地叫:“你们大白天的在干什么?”

    何之轩低吼:“妈妈你出去。”

    方竹根本就被何母的大嗓门吓傻了,她忍不住大嚷:“你干什么呀?”

    这是噩梦的开始。

    方竹永远忘记不了何母恶狠狠地站在大门口这样说她:“你这丫头怎么这么浪荡?大白天勾引大老爷们,还把不把男人身子骨当回事了?”

    这样的话方竹闻所未闻,连其后赶来的何父都尴尬得不知怎么劝说。她又羞又气,冲着何母嚷:“我和我自己老公做结婚该做的事儿,我们怎么了我们?”

    何母就指着何之轩说:“之轩啊,你就这么宠着你媳妇儿?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带大,这么光荣的一个名牌大学大学生,你瞧瞧你现在整天都在干什么?你媳妇儿的内裤和胸罩都是你在洗啊!一大清早在灶上生火做饭,这街坊邻居里里外外有哪个年轻小伙子像你这么遭罪?咱家条件是不好,可你在家时,我什么时候让你干过伺候人的事儿?说的好听的是娶了个千金小姐,千金小姐她爸眼里有你吗?有你爹妈吗?嫁妆一分没有不说,连亲家的面都见不上。你说你受这委屈干啥呀?回家咱找哪个姑娘不比这个好啊?你亲妈在天有灵知道我把她儿子养大了给人当上门女婿人还不要,还不劈道雷下来劈死我呀?”

    方竹气的浑身颤抖,何母还指着她鼻子说:“合着你这样的就是官家千金啊?我还真不知道之轩是哪只眼睛瞎了看上了你,家务活一样不会干,洗碗洗衣服统统都不会,倒是能想着白天干那勾当。你爹还真有脸。”

    方竹“霍”地站起来,对何之轩说:“我走,我出去,我要冷静一下。”

    何之轩把她的手握住,不让她走。

    何父斥何母:“越说越不像话,对着小辈,你好意思说得出口。”

    何母冷笑:“她都做出来,我还不能说?你一大把年纪跑人爹屋门口吃了几个小时闭门羹,你倒是乐意啊!你愿意赔了儿子又赔脸,我还不乐意呢!我是养儿防老,为了这么个娃,看他从小就是个出息孩子才没要自己的娃,要是我有个贴心贴肉的,我替你们委屈什么呀?”

    她说完,盘腿往大门口一坐,就嚎啕大哭起来。

    石库门里的邻居陆续都下班了,见着这热闹,都探头探脑往这边瞧,有几个还围了上来想要劝解。

    这番情形和这番侮辱,都是方竹从未经受的。她浑身战栗,气息急促,再也忍不住眼泪,摔开何之轩的手,说:“何之轩,她就这么说我呀?你说,你说,我错哪儿啦?我让你洗内裤?我让你做饭?我还让你遭罪?你告诉我呀,我错哪儿啦?是我害了你吗?”

    何之轩只能对着何母说:“妈,我送你回招待所。”

    何母偏偏就坐那儿,她不动:“好小子,你真是有了媳妇忘了娘。我这后娘当的苦啊,对你打也不好骂也不好,生你个在媳妇面前这么没种的,是我亲生的我不扇俩耳巴子上去。我明天就找她老子理论去。”

    何之轩铁青了一张脸,他不能说,说不出来。何父被气得不住咳嗽,他拉着何母,说:“走,什么都别说了,明天跟我回去。”

    何母耍无赖,瘫坐在地上就是不起来:“走什么走?我白给他们家一个儿子啊?又当保姆又当老公,我们就这样认栽?他家嫁个女儿一分钱都不用出?”

    方竹已经听不下去,推开何之轩,夺门跑了出去。

    她当时极度怨恨何之轩的不言不语,也极度怨恨为什么美好的一切还没完全开始,就被这样始料未及的世俗毁灭掉。

    方竹微微闭一闭眼,这里的灯光摇曳,她的眼前缭乱。桩桩旧事,让她觉得眼前的何之轩一会儿熟悉一会儿陌生。

    她忽然问他:“何之轩,如果你妈现在还像以前那样说我,你还是一句话都不会说?”

    何之轩望牢她,他是诧异的,是没有想到她会想到这么久以前的事情。他没有想太久,就说:“是的。她是我的后母,我没有立场指责她。”

    方竹叹了气,依他的性格,他的脾气,他的立场,他也只能这样做。只在当时,她无法体会,不能理解。

    何之轩轻轻地说:“她已经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方竹再度闭上眼睛,眼前一切的光线一寸一寸暗下去,她看到了她和他关系最冰点的那一寸。她再也无法克制,唯一能克制的是自己颤抖的声音。

    “我知道,何之轩,我知道。那些事情——你并没有原谅我。你为什么要回来呢?你没有回来有多好?你归你,我归我,我就不会觉得原来在你的面前,我根本没有立足的地方。”

    她睁开眼睛,往后退一步,说:“我们还这样跳舞,太虚假了。”

    何之轩放开了她,定定看住她,眼神认真,甚至有微蕴的怒意,但是他的口气清淡:“方竹,你总是这样自说自话。”

    有人走近他们。来人窈窕的身段,明艳的妆容。走到何之轩身边,停了下来。他们看起来更加般配。

    纪凯文对住方竹说:“方竹,你也在啊?我来找何之轩,那儿有熟人要跟她打招呼。”

    方竹又往后退一步,把手一伸:“好,不打搅了。”

    她看见何之轩下巴抽紧,但是什么都没有说,就跟着纪凯文离开。

    方竹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人群,才落寞地转身。

    既想靠近,又怕靠近,矛盾的自己都快要裂成两半。方竹想,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她不能做出这个结论。

    或者是因为累积了长久的渴望,却又深知有着无法逾越现实的障碍,以至于她不敢。

    方竹悄无声息地从宴会大厅退了出来,此时月已高,天气有点凉,她抱着双臂,觉着冷。

    这里离开自己的亭子间不远,走二十来分钟就能到家。回到那里,自己又能蜗居起来,也许可以将今夜遗忘,再整顿思绪,还是把过往摒弃在记忆之外才好。

    她过了马路,从大马路拐到小马路上,从这里走,人少路近,她可以让自己完全静定下来。

    就在一处街心花园处,突然有两个人影接近了她,一前一后拦住了她。

    面前的那个人背着路灯,用高领遮住了半张面孔。

    对方来者不善,方竹立刻能够感觉到,她下意识就捏紧她的包,想要吞一口气大声呼叫。

    但是更快地,她的手被抓住了,另一个歹徒在身后捂住了她的口。她的包被他们用力丢在了地上,包里的手机掉了出来,不知摔在哪里。

    两个歹徒合力把她拖进了街心花园。

    方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双手扭动,试图从对方手中挣脱。抓着她双手的歹徒忽然用一只手把她的手扣在腋下,另一只手不知摸出了什么,片刻之间,方竹感觉双手掌心一阵刺痛。

    那歹徒开口道:“方小姐,夜路走多了要当心摔跤!多管闲事是没有好处的。”

    方竹身后一直捂住她口的歹徒也似乎是用手握着一柄什么放在她的脸颊旁。冰凉的触感,让她的皮肤起了一层战栗。她知道那是一柄怎样的利器。

    挟制住她双手的那个歹徒说:“犹豫什么?快动手!都是你小子惹的祸!”

    脸颊上的利器被缓缓地加重了力道。

    方竹惊骇得闭住双目。真正的危险临近,她的脑中突然就在想,她还有很多话没有勇气对何之轩讲出来,如果今晚都讲了出来,该有多好?

    就在这个时候,有手电的光亮晃了进来,有人叫:“干什么的?”

    方竹被重重推倒在地上,刚才还抓着自己的两个人跃入草丛,她扭头,模模糊糊看见两条黑影。有人跑了过来,问:“小姐,你没事吧?”

    方竹摇摇头,下意识就摇摇晃晃站起来,挣开扶着她的人,从小花园内跑到人行道上,就着昏暗的路灯,在她刚才走过的路上先找到了她的包,然后看到包的旁边已经被摔碎屏幕,电池板脱落出来的松下GD92。

    偶然帮助了她的是三个附近小区做深夜巡检的物业管理员,他们莫名其妙看着这个刚才疑似被抢劫的姑娘走到人行道上蹲下来,想要试图把地上摔坏的手机捡起来。

    事实上,方竹并没有成功地把手机捡起来,她的手碰到手机,她看到手指缝里渗出的鲜血,终于感觉到由疼痛而生的麻木感由手掌延至两条手臂,让她没有办法捡起手机。

    好心解救她的人帮她把手机和电池捡了起来,在她的指示下,放进了她的包里。

    对方奇怪地问她:“这么老的手机?快看看包里有没有东西被抢。”

    方竹混乱地摇头,心口的跳动激烈,她急促地喘气,极力令自己镇定。

    她很快就被好心人叫来的救护车送进了医院,同行的还有随之赶来的民警。

    民警在医院没有立刻给她录口供,先关切地问:“小姐,把你的家人先叫来照顾你吧?”

    方竹正在被医生清洗伤口,在一片的混乱里,她的情绪逐渐稳定,刚才激烈的挣扎和极度的恐慌让她的胃里空虚得难受。她想了想,点点头,请民警帮忙拨了杨筱光的电话。

    好友接到电话吃惊不小,立刻心焦火燎地往医院赶。

    在等待杨筱光到来的时候,方竹接受了医生进一步的检查,她的双掌被割开的口子伤势十分严重,需要立即缝合。

    在等待手术时,方竹对民警说:“他们应该不是抢劫。”她又仔细回想了当时的情形,“好像其中一个人给我有点熟悉的感觉。”

    她早已养成的记者思路一旦清晰起来,就会力求在第一时间进行记录。

    民警说:“记者小姐,明天我们队里的同志会来帮你做记录,你目前最大的任务是做好手术。”

    方竹被送进手术室,出来时,杨筱光已经抱着一袋的食物等在外面。

    她歉然一笑:“这么晚还把你叫来。”

    杨筱光盯住她缠着纱布的双手:“怎么回事?要不要紧?还有没有其他伤?疼不疼?”

    方竹苦笑:“我想我的手伤的没这么重,谁知道小刀片力道这么大。”她抬头问医生,“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写字了?”

    医生说:“你要恢复的好,这几个月不能用力,尤其不能碰水。”

    方竹问:“以后能打字不?不能打字我可就要失业了。”

    医生又提醒:“你要想能打字,这几个月洗头洗澡也得让人帮忙的啊!”

    方竹冲杨筱光笑,自嘲:“要死,我回到了托儿所阶段了。”

    她被护士送进大病房。

    病房里有八床病人,方竹是临时加的第九床,只能靠在临近走廊的门边。

    杨筱光缠着医生:“能不能换个病房?”

    医生不耐烦:“这么晚了,病房都满了,哪儿给调去?”

    杨筱光气呼呼对方竹说:“我找莫北来,给你换个单人间或者人少一点的病房,这间怎么能睡人?你几乎算睡在走廊上。”

    方竹笑着阻止:“又不是大伤,还开什么后门?”

    民警随后进来,方竹请杨筱光记下民警电话,说:“民警同志,今天麻烦你们了,你们辛苦了,明天我再麻烦你们。”

    民警笑起来:“记者小姐,你好好休息吧。”

    民警离开后,杨筱光问方竹:“是不是你做报导做出来的仇家?”

    方竹答:“可能是。”

    杨筱光拍胸口:“真的吓死我了,看你写一些边缘新闻就头疼,你以为你的笔是刀?最后别人来砍你的手。”

    方竹笑:“不是砍,是用刀片划的。我还以为是要抢我的包,结果是划我的手。”她不想好友再担心,就问,“带什么好吃的给我了?”

    杨筱光往随身的塑料袋里一阵乱翻,翻出一罐八宝粥来:“得,我来喂你。”

    方竹望望自己的双手,缠着白绷带,粗粗笨笨,忽然无力。她说:“拆了线以后,这双手就要变得恐怖了,大约和鬼丈夫的手有一拼。”

    杨筱光建议:“这几天我住你家?你不能洗头不能洗澡不能做饭,还不得脏死饿死。”

    方竹讲:“让你帮我洗澡我也不好意思的,而且你老加班,我不好影响你。”

    杨筱光知道方竹不想麻烦自己,只好再提议:“找你们家的保姆行不行?”

    方竹说:“我爸生病了,她要照顾我爸爸的。”

    杨筱光说:“唉,如果你和你爸爸住在一起该有多好?不用一个人被人家这样欺负,他万一不是划你的手,是划你的脸,或者做别的流氓事怎么办?”

    这是方竹在若干小时前可能面临的最危险的后果,她差一点就可能遭受最大的伤害。

    每一次因为记者的工作经历危险,在事后她都不会去细想,深怕由此恐惧就会擒住孤单的自己。

    她对杨筱光说:“饿,再让我吃点儿。”

    杨筱光一边喂她喝粥一边叹气:“你就死撑。”

    杨筱光还穿着晚宴的小礼服,但是披了一件男式西服,看起来是直接从晚宴赶过来的摸样。方竹说:“我今晚得待在这儿了,你穿成这样也不好陪我一夜,快喂饱了我回家去吧!”

    杨筱光皱眉。

    方竹晓得老友担忧自己,不情愿离开,她劝道:“医院里人来人往,又有值班护士,你放心吧!只是缝合的小手术,在医院待不了多久。”

    杨筱光折中了一下:“要么我给你请个保姆?”

    方竹同意这个主意:“找个四十岁左右的阿姨,年纪再大点我也不好意思让她给我干活。我那里不好住人,你就帮我订一个每天来六小时的吧!”

    杨筱光点头,记下来了,她把手边的塑料袋一股脑都放到方竹身边。方竹一看,内容丰富得足能撑足一个月,呼一声:“有好朋友我此生足矣。”

    杨筱光摇摇手指头:“绝对不够。”下定决心似地坚持道,“我回家换套衣服再过来。”

    她转过身替方竹把零食都收在病床旁的柜子上,一样一样摆好。在她弯腰的时候,方竹看到了她裙子上的不妥来。

    她说:“阿光,你还是回去吧!你今天不适合在医院过一晚。我真的不会有事儿,这里这么多病人,还有陪夜的家属,能出什么事儿?”

    见她如此坚持,杨筱光也就没再同她再坚持,她今日不巧大姨妈造访,弄得裙子上一塌糊涂,确实该回去休整的。只是仍旧十分担心方竹,她转了转脑子,避开方竹去走廊上打了个电话,随后再进来照料好友吃好八宝粥才告别。

    杨筱光离开时,方竹看着她的背影,其实恋恋不舍。本来伤痛时候最希望有人在身边陪同安慰,可她又想,这些年自己已经经历惯了,尤其在现时不能多烦老友。这一夜咬咬牙就能挺过去的。

    这一晚的病房内又凉又阴,病房内躺着的大半是老人,有儿女陪着。可老人和儿女又没什么共同语言,只是各自沉默,昏昏欲睡。

    方竹病床的对面就有一对父女,他们时不时说两句闲话,只是父亲和女儿的思路明显不在一条路上,各说各的,说完以后没有什么好说,陪床的女儿就把手搭在父亲的病床床沿上打盹。

    方竹看到那个老人用没有吊点滴的一只手轻轻拂了拂女儿的发。

    她扭开头,闭上眼睛,想着快快熬过这一晚再说。

    半睡半醒之间,好像有人走了进来,就停在她的身边,轻轻摩挲着她的头,气息中含着冷,可又感觉温暖,还那么熟悉。

    她翻身醒过来,以为眼前是虚幻。

    何之轩拨开她额前的发。他就坐在她的面前。

    他眼中的她,小小的脸,凌乱的碎发,睁开了眼睛,眼睛里都是寂寞。他在许多年前见过这样的她。

    她望着他,仿佛他不是真的,她甚至不敢开口说话,就怕一切仍是梦境。

    于是他轻声对她说:“方竹,睡觉。”

    于是她安然地闭上了眼睛,很快地,呼吸重了起来。她累了,睡得极沉。

    他披着西装,就坐在她的身边,陪着她一块儿入睡。

    方竹在分明伤痛着的夜里,睡得格外安稳,没有做梦,也没有失眠,醒来时,天已经光亮了。

    她环目四周,晓得昨夜不是梦境。何之轩就坐在她的身边,穿着昨夜的西服,发很乱。床头柜上放着冒着热气的白粥。

    迟疑着,她道了一声:“早。”

    何之轩把她的床摇起来:“先刷牙洗脸?”

    这是清晨必须要做的,方竹举起缠着纱布的双手。

    何之轩说:“我带你去。”

    方竹为难地看着他。难道不得不让他来伺候吗?

    何之轩已经站起来掀开她的薄被,拿了一双医院发的拖鞋放在床下。他在等她下床。

    他们是病房内最年轻的一对,其他的老年人中年人含笑看着这对年轻人。男人细致地照顾着女人,在他们的眼里,以为是恩爱的情侣或夫妻。

    方竹不欲被人这样瞅着,都是陌生人,更不便于解释,她不能同何之轩在这种小事情上僵持。

    她翻身,先把双腿挪下床。何之轩蹲了下来,把拖鞋穿到了她的脚上。

    她孩子一样举着双手,不知所措。

    她曾经娇气地让何之轩为她穿过鞋,享受作为他的妻子的福利。现在的她没有资格再享受这项福利。

    但是何之轩已经把她扶下床,随手把床头柜上的水杯牙刷牙膏毛巾和洗面奶拿好。

    他准备的真是齐全。

    病房区的中段有个公用的U形盥洗室,供病人和家属洗漱。环境不是很好,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地上还有水渍。唯一的优点是水槽上方安了一圈镜子。

    何之轩牵着她的臂,引她站到一处空出来的水龙头处。他用水杯接了水,把牙膏挤在牙刷上,站在她的身后。

    方竹从镜子里看到身后的何之轩,他抬着手臂把水杯送到她的面前:“我帮你。”

    方竹下意识伸出双手,想要自己动手,但是镜子里的自己双手上的白纱布让她放弃。她认命地张开了嘴。

    在何之轩的帮助下,方竹好像回到幼儿时期,刷牙洗脸都必须由别人帮助完成。

    进进出出的人们好在因为在医院待着,看到类似的情景太多,已经见怪不怪。这减轻了方竹的羞窘。

    他帮她洗脸时,她低着头,对着水槽。他的手抚摸到她的面上,揉着洗面奶,小心翼翼地,轻轻地为她做面部按摩。

    熟悉的掌心的温度再度烙在自己的面颊上,久违了的情景和气息,她紧张的肩膀无法放松,但是不得不把整个人的重量都托付给他。

    整个过程十分十分折磨人。

    终于一切结束。他们回到病房里,何之轩端起那碗白粥:“张嘴。”

    方竹避开:“你得去上班了。”

    他没有答,把盛了一勺粥的勺子递到她口边,她没有办法,只好一口一口被他喂着吃了。等到一碗粥见了底,何之轩才说:“出院后,你去我那边住。”

    方竹想要开口反对。

    何之轩的眼神有点冷:“这种时候你别多废话。”

    她还是怕他,最早认识他开始,他的眼神一发冷,她就怕他。他们初相遇的时候,他就是这样的态度,他让她话都差点说不出来。

    方竹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那样不方便,你也是要上班的人。”

    “我请好了保姆,今天会到我那儿报到。”

    方竹把嘴张成o字,诧异的样子有点儿傻,就像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模样。

    何之轩忍住没有把手抚上她的发。

    “警察还要来找我了解情况。”

    “他们今天上午会办完手续的,对吧?”

    他对什么都了如指掌,方竹垂首认输。

    何之轩就这样在病房里陪着方竹,他随身带了笔记本电脑,在方竹躺在床上发呆的时候,他打开电脑,处理公事,时不时到走廊上打个电话。

    昨日的民警在十点多的时候又来一趟医院,请医生提供了一间无人的办公室,给方竹做详细的笔录。何之轩跟着他们进了办公室,一直站在一旁听着,根本不回避。

    方竹把最近跟进的几件颇有些危险性的报导一一交代,说到援交少女暗访的事情的时候,她的心一沉,补充道:“这是我目前手头在做的一个报导,找到了一些淫媒中介的资料,我们主编已经报案了。”

    民警表示需要方竹提供一些书面资料,何之轩代替方竹说:“可以,我来安排。但是今天有点困难,她要先出院回去休息一下。明天我和你们联系。”

    他又替她做下决定,方竹想要争辩,不能无端端被他夺去她的一切主动权。不想昨晚和她打过交道的民警开玩笑:“记者小姐,你不要再操心了,就让你老公办掉吧!这时候不靠老公靠谁呢?”

    方竹满脸通红,欲辩不得辩。

    送走民警,回到病房,老莫正在等她。

    老莫看到了方竹身边的何之轩,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

    他记得这个器宇轩昂的年轻人,在他更年轻的时候曾在自己的报社实习过。如今的方竹就像那时候的他,一丝不苟地去记录真实。就在方竹来到报社实习,何之轩去了另一间报社任职,从社会版调入经济版,回避和自己的爱人选择同一个单位同一个新闻领域发展。

    年轻人非常的职业化,他的职业化证明了他的正直。

    后来他和方竹离婚,老莫也有耳闻,但那是年轻人的人生选择,旁人不宜多问。如今见到他们又在一起,他感到很高兴。

    老莫对方竹说:“你这几天不要一个人住回去了。这事情有点麻烦,是我疏忽了。我这两天会去派出所跟他们再把情况碰一碰。”

    方竹说:“老编,你不要这么说,我们都想不到会碰上这样的事情。”

    老莫看看何之轩,问:“你能把小方照顾好对吧?”

    何之轩点头。

    老莫说:“小方,你就当我给你放个大假,好好休息一段时间,把伤养好最重要。”

    老莫走后,何之轩对方竹说:“医生说你的伤势可以回家休养,今天就能出院,医院病床也紧张,住在这里反而影响休息。我帮你办了手续,但是得先去你家拿些东西,顺便把你需要给警方的资料整理好,你看怎么样?”

    他用着询问的口吻,和不容她反驳的表情。

    方竹只得说:“好吧。”

    他们一起回到了她的亭子间。

    何之轩才来过一回,就已经清楚她会将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大橱内必定有五层抽屉,春夏秋冬的衣衫自上而下地一层层放好,最底下一层放的是内衣裤。柜子内必定有横条架子,一共四条,由外向内挂着春夏秋冬四季换穿的裤子裙子。木床必定是两用的,床下会有两格暗屉,一格放着用鞋盒子装好的鞋子,一格放着用真空袋封存的棉被床单和席子。书架连着书桌,所有就近所需的文件资料必定用文件夹夹好,用便签写着文件名,贴在文件夹的背脊上,一摞摞垒在笔记本电脑旁。最常翻阅的书籍就在离书桌最近的一层书架上。书架旁会有个老式的毛巾脸盆架,有一个人这么高,最上面两层横架分别挂着洗脸和洗澡用的毛巾,下面支着脸盆,脸盆下有两层横板,洗漱用品和护肤品一股脑都放在那儿。在脸盆架旁边就靠着门了,放着个半米高的消毒柜,里面只有两只碗两双筷子两只盘子,消毒柜上摆着微波炉。微波炉顶上是最乱的地方,横七竖八放了一叠报纸。

    何之轩记得这种在狭小的空间里井井有条的摆放家具收纳物品的方式是自己的习惯。方竹学得很好,把一切都规整得很好,虽然仍有瑕疵。

    方竹坐在床上,看着何之轩根本不需要她任何的提点,就能把她目前所需要的物品准确地找了出来,一样样放入旅行箱内。

    他们在这一刻彼此熟悉得好像根本没有分开过。她有片刻的恍惚,直到看到何之轩把她的内衣裤拿了出来,塞入口袋中,折好袋口,再放入旅行箱内。

    她的脸红起来。她想,她当年怎么会那样坦然地就让他洗着她的内衣裤呢?

    哦,那时候他们是夫妻,有这样亲密的权利。现在呢?她想着,不由叫:“何之轩——”

    何之轩抬头看她。

    她嗫嚅道:“我——”却又不知该怎么把一些话讲出来。

    他问:“我有什么东西拿错了?”

    她忙说:“没有。”又道,“你还要上班的——吧?”

    他说:“我下午进公司。”他已经把方竹的起居用品和衣衫鞋袜收拾完毕,问:“有哪些文件需要带走?”

    方竹想,最后还得听他的指挥。她只好一一指示,再经由他一一整理。

    最后,他看到书架上摆着的方竹母亲的相片,他不知怎么从方竹的抽屉里找到一条全新的毛巾,把相片叠入毛巾内,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在行李箱的最上层。

    他一直就是这样细心细意地照顾着她,她怎能忘记?

    出门的时候,何之轩把她放在天井里的折叠自行车折叠起来,一起拿了出去。

    方竹忙叫:“这个不用带了。”

    何之轩把自行车放入车的后备箱:“你以后用的着。”

    方竹怔住,不知他是何意,然后嗫嚅道:“何之轩我就是暂时往你那儿,麻烦你一段时间,等伤口好了我不会再麻烦你的。”

    何之轩把副驾座的车门打开:“上车。”

    方竹闭嘴乖乖上车。

    一路上何之轩没有说话,方竹坐在他的身边忐忑难安。

    长久的分离,她已经丧失了在他的身边找到自己合适的位置的勇气,不论她的本能不断地提醒着她,她是如何对他心心念念的。

    两个人的情感世界里,她一直是站得比较低的那一个,当年是,如今更是,几乎差一点就要低到尘埃里。

    方竹对自己的真心叹息。她没有办法欺骗自己,也没有勇气鼓励自己,更没有办法遏制那一丁点的奢念。

    他从昨日到现在的所作所为,在催化她老早就埋到心底去的那一丁点的奢念,让它从心底再度萌芽。那是脆弱的,小心翼翼的,慌慌张张的。

    何之轩把车开进了内环高架旁的一处高级住宅区,终于在一栋高楼前停下,下车给她开了车门,扶她出来:“你这里下车等我。”说完把她的行李箱提出来放在她的身边。

    他一个命令她一个行动,在这里立定,看着行李箱。

    此处好位置,好楼盘,只是小区十分小,不过五栋高楼,入住率却很低——阳光正好,却不见有几家阳台上挂出洗晒衣物。可是左近紧紧挨着的几十年历史的石库门群却是异常热闹,方竹透过小区的铁栅栏,可以望见那边的弄堂里横七竖八架着许许多晾衣架,一面一面晒着凡人朴素的衣。

    何之轩在地下车库停好了车走上来,远远看见方竹望向左方挨在高级住宅小区旁的石库门。

    午后阳光下,那儿比这儿更有生活气息。她的眼睛望着那边,却站在这边。

    他走到方竹身边。方竹说:“住这儿挺方便的。我记得离你们公司不远。”

    他说:“公司给租的房子。”

    果真是公司给租的房子,方竹进了门才知道何之轩把此处就当成一个睡觉的地方——一百平米的两室一厅,客厅空空荡荡只有一座沙发,沙发前摆了茶几,茶几前连个电视机都没有;卧室空空荡荡只有一张床和一排衣橱;书房空空荡荡,书架上不但没有一本书,连写字台上都没有安置台灯。她能想象他就把衣服往橱里一挂,洗漱用品在卫生间一放,就这样过他的生活了。

    太过简单清洁,好像热闹石库门旁的高级住宅小区一样没有人气。

    方竹的心里微微酸起来。她不知道这些年他怎么过来的,是不是把每个住的地方都只当做驿站。

    何之轩又把方竹的物件一样一样理出来,于是大橱里他的衣服旁又有了她的衣服,卫生间里他的毛巾旁有了她的毛巾,她的资料摆在了他的书架上。

    然后,方竹发现这么大的房间,只有一张床。

    这很尴尬。

    何之轩发现了,说:“沙发可以展开当床垫用。”

    门铃响起来,他请的保姆来报到,是个四十来岁的本城妇女,面容和善、举止妥帖、衣着干净,自我介绍姓“包”,热情地告诉他们,请他们称她为“包姐”。她唤何之轩为何先生,转个头对住方竹叫了一声“何太太”。

    何之轩没有做任何纠正,方竹应也不是、不应更不是,只好选择沉默。

    何之轩对包姐说:“我要去上班了,接下来的事情麻烦你了。”

    包姐说:“放心吧,何先生。”

    何之轩洗了脸换了衣服,临走时候又对包姐嘱咐:“吃完午饭后,她需要洗澡,然后再让她补个眠。”

    他走后,包姐询问方竹:“何太太,我先做个中饭,你是不是喜欢吃清淡一点的东西?然后再帮你洗澡,这个你不用不好意思,你现在不方便,就把我当护工吧!我以前是做过护工的,医院培训过我们。”

    刚报到的保姆,就把他的话当做金科玉律,用客气而又专业的口气来询问她。何之轩选择的人很不错,选择的方式也很不错。免去了她的尴尬和担忧。

    方竹把手抬起来,如今手不能动,她处处都要仰仗别人,把整副身体交托给别人打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没有第二个选择。

    如今再推脱就是真矫情,她别无他法,只能接受。

    方竹很久未曾被人全面地照顾至此,样样事务都无需操心,仿佛回到幼儿时期。

    包姐行事果真专业,不论是家务还是护工工作,样样做得一丝不苟,流程明确,减少了方竹的心理压力。

    她吃了饱饭,洗好了澡,睡了一个异常黑甜的一觉。

    醒过来时,房间内已经黑透。

    方竹翻个身,房门就被打开了,顶灯被开下来。

    突如其来的亮光让方竹的眼睛不太习惯,慢慢适应之后,看到何之轩坐在她的面前。

    她问:“几点了?包姐回家了吗?”

    他说:“九点半了。她睡在书房里,这个月她做全日工。”

    方竹把心放下来。

    由包姐照顾她日常起居,比让何之轩照顾这些会让她心安很多。

    包姐端着餐盘进来:“何太太,吃晚饭。”

    何之轩退出了房间,他没有当着外人的面再喂她。这很好。

    方竹对包姐说:“谢谢您,我今天睡得很舒服。”

    包姐问:“何太太,你以前睡得不好吗?”

    方竹说:“也不是不好,只是没有今天睡得这么实。”

    包姐说:“那就好,何先生提醒过我,要我在你睡觉的时候不要吵醒你,他说你很累,需要好好休息。”

    方竹在想,她睡了他的床,包姐睡了书房,那么他睡在哪里?

    她说:“我想起床去洗把脸。”

    包姐扶她下床,开下门来,方竹看到何之轩坐在沙发上,把笔记本电脑放在面前的茶几上,正在翻阅资料。

    沙发上放着被褥枕头。

    他的身体坐的很正,背挺得很直,神情很专注,心无旁骛。

    他以前专注作业或工作时就会保持这样的姿势,她在学校的阅览室偷瞧的时候就瞧熟了。这副姿势一直未曾改变过。

    方竹停了下来。她很久没有看到这样专注的他了。

    包姐问她:“怎么了?”

    何之轩转过头来。

    方竹把目光调开:“没什么。”

    方竹再次回到房内时,何之轩正从她的房间走出来。他说:“刚才忘了把新的手机给你。”

    方竹望过去,放在床头柜上的是一部新款的智能手机。

    何之轩说:“旧的手机就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已经不能用了。”

    方竹低声道:“谢谢你。”

    何之轩问:“明天我要去派出所一趟,你方便的话,现在把需要提供给警方的资料给我?”

    他用着有礼有节的礼貌态度,又是客气得生分的。

    真遗憾,她至此时此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在乎他的一言一行,他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她放进心内揣摩。

    方竹把头垂得很低,说:“就在那些文件里,写好的稿子都已经交给老莫了,他应该交给警方的,卷首标着XX的两个文件夹是我收集的原始资料,可以交给警方。”她心中一凛,又说,“其中有关于晓晓的。”她把声音放低,“我知道你们都不想晓晓的事情被太多的人知道,让她走得有点儿尊严。所以,那些资料——”

    正在整理资料的何之轩把头抬起来:“你有权力决定怎么做。这是你对晓晓的责任,和其他人无关。”他温和地笑了笑,“晓晓一直很听你的话。”

    方竹想,你一直能说到我的心里去,了解我懂得我,让我醍醐灌顶,让我如沐春风,隔了这些年依旧如此。再这样想下去,她的心防不堪设想。方竹潦草地点点头:“也许我应该和李总再沟通一次。”

    何之轩赞许地望住方竹。

    她的成长毋庸置疑,老早就有了直面问题症结的觉悟,只是自病不能医,她还需要时间。

    何之轩将资料整理妥当,为方竹掖好被子,拉灭了灯,出了房间。

    夜里,方竹躺在何之轩的床上想,她躺在床上,占了他的床。他就睡在客厅里,离开这里一墙之隔,他们又回到了同一屋檐下的最初岁月。想着,她的心安稳下来。

    真好,又离得这么近,她不是一个人。

    然后,她就安然入睡了。

    她在回到何之轩身边的这几晚都能睡得香甜。这是这几年从未有过的踏实。以往她虽然能睡熟,但醒来总有一片茫茫然然的空落落。现在再醒过来,听到了他的声音,逐次把心内的空隙填满。

    她甚至是用怀念的心来度过和他在同一间屋子里的每一天。

    再这样下去,她又会开始依赖。这就是不堪设想的结果。

    于是,方竹并不会太过放任自己同何之轩交流。

    但是,何之轩会天天准时下班,回到家先给包姐搭一把下手,把晚饭做好。菜单是前一日他同包姐商议好了的,四菜一汤,营养均衡。

    包姐协助方竹在客厅吃饭,何之轩会独自在厨房用餐。

    这样也好,她不愿意他看到她被人当个儿童那样进食,他不在现场,反而减免她的尴尬。

    包姐会感到很奇怪,但是绝对不会多嘴问。

    吃完了饭,何之轩就开始用公司的笔记本工作。他给方竹买了床上桌,下载好很多电视剧存在她的笔记本电脑里,包姐会及时地放给她看。

    他下载的片子都是喜剧,不论电影还是电视剧,剧情轻松有趣,看得她忍俊不禁。以往忙碌的她是绝对抽不出闲工夫看电视剧,现在养一次伤,倒是把前头几年落下的当红电视剧补习了一遍。

    一边补习,一边留意客厅里他的动静。

    他的电话很多,于是把手机调至震动状态,不至于吵闹到她,他讲电话也会压低声线,不让稍微的杂音打搅到她。

    她在房内心不在焉地在看一部TVB老剧,叫做《我的野蛮婆婆》。情节很轻松,讲的是婆媳矛盾。她发觉真不该看这样题材的电视剧,但又忍不住一路看下去,看到大结局,一路矛盾不断的婆婆和媳妇握手言和。戏里戏外都应该开心的,她却落下眼泪,手又不方便,只得笨拙地往脸上蹭。

    何之轩不知为何走到房门口,看见她没有及时擦干净的脸,他去卫生间绞了热毛巾为她擦脸,问:“是悲剧?”

    方竹拼命摇头。

    他转过她的电脑,换了一部周星驰演的《唐伯虎点秋香》放起来。

    对她可以算是无微不至了。

    包姐毕竟是四十岁的女人,不经意就把些许唠叨漏出来:“何先生虽然不是上海男人,倒是比大部分上海男人细心。”

    方竹忽而想到,父亲虽然是上海男人,却不如大多数男人细心。她又开始想念母亲。一个人的岁月里,她习惯想念母亲。

    何之轩将她母亲的相片放在她的床头柜上。

    母亲每日含笑看着方竹。方竹会对着母亲的相片默念:“妈妈,我又要他照顾了,好像这几年我进步得没有他那么多,再过一阵我自己单独过的话,又要有个独立适应的过程了。”

    自她经历过,她深知这个独立适应的过程有多艰难。

    这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在何之轩将资料交付警方以后,老莫又同方竹电话沟通过几回案件进展。

    何之轩买的智能手机有声控功能,他为她全部设置好,用起来很是便利。

    老莫告诉她:“你的线人阿鸣失踪了,警方怀疑他的嫌疑很大,阿鸣打工的那家夜总会也被警方盯着。他们可能还涉嫌贩毒。”

    方竹并不意外,且异常关心案件的进展。

    老莫劝她:“既然已经休息了就好好休息。小何帮你请了三个月的病假。你这手上的伤看起来是得养几个月才能好利索。”

    方竹想,何之轩固然周到,然后对她的事情样样插手,这一下全天下都会误会他们的关系,他们明明离婚都好几年了。

    为什么又要重复来时同样的路?当她已经放弃,他又会给她一线希望,教她无法轻易放弃。

    方竹的矛盾,是自己全凭一副蛮勇去爱,却从来无法把爱的方向看清楚。

    这些都是不能宣之于口,甚至不愿意去深想的。

    她对老莫另择话题:“这回受这么重的伤,是我大意了。以前做过比这回更凶险的报导,也没出这么大篓子,给领导添麻烦了。”

    老莫咳嗽几声,讲:“小方啊,那时候那些事情没出篓子不一定是运气好。很多人都很关心你,你是个聪明人,心里应该清爽,你经历的那些事情那些危险是谁帮你渡过的。这回你借着养伤好好定定心想想,想想过去,想想将来,想想你的家人。一个人过日子是很寂寞的。一个寂寞的人就会有缺失的遗憾,表面上好像逃离了樊笼,但是这是一种无所适从的可怜。而且你还让别人跟你一样寂寞,一样有缺失的遗憾,这样好不好呢?按理说这些话我这个外人是不合适说的,但是年轻人看事情看不透,前辈提个醒是应该的。你说对吧?”

    同老莫共事许多年,向来公事公办不同她多讲私话的前辈头一回同她把私话讲得这么透。方竹不是不感激的。她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善意地照顾她提点她协助她。或许在今次之前,她封闭自我过甚,将这些人说的这些话排斥在内心以外,然后这些日子经历太多,现时的遭遇和过往的影像碰撞,她生活和工作中的细节,被渐次展现。老莫的话有如微凉的清风,撇去她心头的残土,留下一块明镜。

    真是三分汗颜三分心酸和三分惆怅,照得自己无比惭愧。方竹久久不能言语。

    老莫没有要她立刻回答,讲话这番话后,说道:“你安心养病,争取早日回来上班,我们很需要你。”

    方竹的眼圈情不自禁就红起来,她真心实意诚恳地说:“谢谢您。”

    原来她的寂寞已经成为她的标签,人人都能看得晰透无比,唯她不自知,把头埋入沙子内。

    她一直都是傻瓜,如今更缺乏当年的勇气。

    连杨筱光都看出来了。

    好友是在她受伤一个月后才打来的电话,小心翼翼问她:“你在哪儿?”

    方竹沉默一阵,才说:“你领导家。”

    “啊!他新房没装修好呢!”

    “他的酒店公寓。你们公司福利真好,一个月给他万把块在内环线旁边租房子。”

    或许杨筱光发觉方竹心情不错,她的语气也开始活泼起来,开起玩笑:“我们这种改革开放一开始就进来的香港人公司总归有一套留住人才的策略的嘛!恭喜你们又同居了。你们现在同居多好呀!领导有房有车,还住在内环线旁边,以后正式的新房子也在世纪公园小资金领区。房子大空气好,你们养了小囡直接送到浦东的双语托儿所,学学English,小朋友往你老爸面前‘Grandfather’一叫,你老爸什么气都能消了。”

    直把方竹听得啼笑皆非,“你又瞎扯。不说了,我手不好拿手机,夹在脖子上怪酸的。”

    杨筱光笑:“领导既然在家,我就不大方便过来看你了,不过我的心与你同在。他周末要去苏州出差,到时候我过来陪你吧?”

    “八卦精,晓得了。”方竹笑。

    何之轩要出差的事情,方竹并不知道,何之轩从不主动同她谈起过他目前的工作情况,现下反而由杨筱光来通知她,她不免失落。

    这样的失落实在没有道理,方竹自知是没有资格再有类似的情绪的。

    这天何之轩回来得很早,又是和包姐一起合作做了晚饭,然后一个人在厨房里吃了。

    他吃完了饭,走进卧室,对方竹说:“周末我要出差一天,去苏州,需要在那儿过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回来。”

    他交代得很清楚,她却口不对心地答:“你忙吧,实在是——不用同我——讲这些的。”

    何之轩站在卧室门口,不知缘何忽而一笑。

    他对她无可奈何的时候就会发笑,是自哂的,也是无奈的。在她眼里,有时候会认为那是一种轻微的嘲笑。

    方竹把自己缩进被褥中,蒙住脸,当自己想要睡觉了。

    他为她把灯关上。

    一个人的黑魆魆的房间内,她很孤独。但是这的确是她自找的。

    所以当周五上午,杨筱光又打来电话,问她:“今晚我去看你好不?”

    方竹立刻就答了一声“好”。

    杨筱光下班后没有加班,马不停蹄就赶了过来,手里拎着塑料袋,里头装了好些熟菜。

    包姐笑道:“你们这帮子小姑娘呀,不好好学烧菜,天天买这些不能吃的,以后怎么照顾老公哦!”

    杨筱光嘻嘻一笑:“老公会烧菜就可以了呀!”

    包姐点头:“也对也对。你们都是享福人,找的老公是又会赚钱又会烧菜。”说完拿着菜品去厨房忙碌了。

    杨筱光促狭地问方竹:“领导还天天烧菜啊?”

    方竹笑笑:“有时候。”

    杨筱光在公寓里转了一圈,讲:“租金要万把块,欺负老百姓嘛!”又东看看西看看,发现书房是保姆睡的,卧室是方竹睡的,于是不禁问:“领导怎么办公的?”

    方竹指指客厅内的茶几,那下头塞了插座和笔记本电脑。

    杨筱光望望卧室里头,里头是张单人床,问:“你来了,他睡哪儿?”

    方竹指指沙发。

    杨筱光点点头,又见方竹虽然双手还缠着纱布,但是头发衣服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人也算精神,就说:“他真的挺会照顾人的。”

    方竹点头,表示同意。

    杨筱光坐到她的身边,问:“竹子,这里虽然没有家的环境,可是有家的气氛。”

    方竹斜斜靠在沙发靠肩上,何之轩日日睡沙发,好像这儿也有他的气息。她怅怅地对杨筱光说:“他一直比我会打理房间,收拾得可干净了。这点我拍马都追不上。”她回神见老友神情也似是心事重重,问,“你怎么了?有什么事?”

    杨筱光长叹一声:“以前你和何之轩吵架闹别扭,你痛苦你彷徨,我都不大能理解。因为我不了解谈恋爱原来这么麻烦。”

    方竹审视地看住她。从来乐观的老友,脸上开始有了心事,这可不像她。她福至心灵,问:“找到令你膝盖发软的人了?”

    杨筱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歪在沙发的另一边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敲沙发靠垫,问方竹:“竹子,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方竹把这个问题想了一想,才回答:“你是个认真又没野心的人。”

    杨筱光吁口气:“是啊,是不是挺惨?做什么事情都累,可又不上进。我昨天看到一句话,你听听像不像我。”她回忆片刻,开始复述,“我的梦想,是做个稻草人,站在稻田边看星星,闻得到稻花香,下雨时候披烟雨,有风时候看杨花,我还想晒着暖洋洋的太阳,让自己越来越轻盈丰盛。我就想做这样一个幸福的自由唱歌的稻草人。”

    方竹把她的话喃喃又复述了一遍,笑:“确实挺形象。记得你以前念书,花十分力学习,考试倒是随便应付。后来你工作,花十分力工作,对升职要求倒是无所谓的。”

    “我妈一直说我没出息。”

    “我现在能懂你的膝盖发软论了。”方竹笑。

    每个人都有难以挣不脱的情感桎梏,看不透的人生前路。

    杨筱光抱住方竹的肩:“有人理解可真好。我们相处十多年才有这样的了解,一个你才认识几个月的人都能这么了解你,会不会让你感觉恐怖?”

    方竹想了想,笑:“确实。”

    她想,她当年同何之轩谈了四年的恋爱,还不能把他的内心看个清楚。

    没有想到,杨筱光竟然也这样发问了:“你觉得你能看的透领导他吗?”

    方竹黯然下来:“他很少和我说心事,从过去到现在,他都是选择直接告诉我结果。如果说我有多了解他,我没有信心这么承认。”

    包姐做好了饭菜,摆好桌子,问方竹:“何太太,我今晚家里有点事,这个周末可以请个假吗?明天上午我回来。”她的眼光是看向杨筱光的。

    杨筱光就说:“好的好的,我来照顾何太太。”她说着笑嘻嘻看向方竹。

    方竹答了一声“好的”。

    等包姐走后,杨筱光嘻嘻笑道:“她都叫你何太太。”

    “我总不能说不能这么叫,别人一听会想歪的,这样不大好。”

    杨筱光想,老友就是心事重,现在更甚从前。

    方竹的手目前仍旧没办法活动,杨筱光便喂她吃饭。她发现保姆煮了鱼片粥、清炖的鸽子、白灼的芥蓝,都是清爽的,适合病人。她问方竹:“菜单是领导开的?”

    方竹说:“他和包姐商量的。”

    “我真的是服帖他,他是十项全能选手。你欢喜他是有道理的。”

    方竹同意:“他家务一向做的好,以前生煤炉洗衣服都是他做的,就是烧菜还差一点,不过也比我强多了。”

    她会想,会不会是自己过分的依赖,让何之轩有了百上加斤的压力?

    他们俩自开始同居,何之轩把一切该担负的都担负了起来,是没有令她受过丝毫的委屈的。

    那时候,他们住的小亭子间没安煤气,只能在天井里生煤炉。何之轩在大热天穿着白背心运动裤,在天井里放煤饼生火,火候控制得相当好,一忽儿就能烧水做饭了。看得隔壁好婆都对方竹夸道:“这样好的女婿你怎么找来的?没见过比本地男人还能做的人。”

    何母不比本地好婆,她看见何之轩忙了一天下班后还得在公用灶庇间洗菜做饭,身边和他干同样工作的都是女人。她忍不了,在吃饭时就撮着筷子对方竹说:“我们那时候哪里还等男人回家做饭给自己吃?男人干了一天的活就够累的,这事儿怎么做的出来?”

    方竹扒拉两口饭到口里,不是滋味。

    晚上,何母在招待所待的气闷,来他们这儿串门又看见何之轩在公用卫生间洗衣服,扭干的是一条粉色女用内裤,那脸色立刻变得比冻僵的茄子都难看。

    最初同居的时候,方竹是同何之轩约定好你干一三五,我干二四六的。可生煤炉的手法她怎么学都学不好,力气又没男人大,次次都弄得天井里都是烟。做不了饭就只能去做洗漱工作,可一碰水手上就会发疹子过敏。这些活儿在后来被何之轩一件一件都揽了下来。

    让何之轩洗内裤,她也是不好意思的。何之轩笑着吻她:“你害羞?认识你这么久,原来你字典里还有‘害羞’两个字?”

    他吻到她的耳垂,让她又痒又热,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不是没有努力过,学习收拾房间,拖地板擦家具,收拾家什,买菜做饭。她想只要给她足够时间,她都可以学好然后做好。只是一切都没有步入正轨,就蘧然划到终点。

    杨筱光陪方竹吃完了饭,洗好了碗筷,两人又聊了一阵才走,走之前不放心地问:“你一个人过夜没事?”

    方竹用手肘碰她:“我又不是真伤残了,接下去的事情就是睡觉,我还做不好?”

    可是,当杨筱光离去后,整个房内只剩下了方竹一人。

    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一个人的孤独,他用了一个月就颠覆了她的习惯。

    她望望自己的手,前几天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恢复情况不错,也许可以提早拆绷带。

    他照顾得她这么好,怎么可能恢复得不?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是他在照顾着她,而她依赖着他。现在开始的又是一轮新的依赖。

    方竹翻来覆去睡不着,抱着着被子回到沙发上,这里有他的气息,这里靠着门近一点。她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半梦半醒的时候,额头有了温柔的触感,好像抚摸,又像亲吻。

    方竹微微睁开眼,看见了何之轩。

    他的面孔背着光,她想她看不清楚他,那样正好。她有一段朦胧的思绪,动作比意识更快,是情不自禁地伸出可手,抚上他的脸庞。暌违已久的温暖触感,教她几乎立刻就要落泪。她主动吻到他的唇上。他的唇很冰,不过一会儿就热了。

    何之轩先是愣住,而后动作比意识更快速地伸手扶住方竹的后脑勺,让这个吻变得缠绵而深入。他的手也在上下需索,掀开她的睡衣,覆到了她的腰上,婉转而上。他的手很热,一直握到她热烈跳动的心房。他停留在那里,缓慢地抚摸,粗糙的拇指停留在她敏感的中心。

    他们唇舌交缠,相濡以沫,似乎再也分不开。他把她紧紧嵌入自己的怀抱之中。

    越过这些年,他们第一次离对方的距离这么近。

    方竹只觉得还不够,她还想再近一点,稍稍仰起了上身,这样整颗心都是能给他的。

    可是何之轩停住了,他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打横抱起她,回到房间里放她到床上,替她拉好被子,说:“以后别睡沙发,要是感冒了,伤口好得更慢。”

    方竹坐在床上,仰头看何之轩。他一夜没睡的样子,眼睛里有血丝,可头发很服帖,整个人很整洁。刚才的激情似乎丝毫没有带给他任何影响。

    这令她感觉面颊发热而且难堪。他刚才这样抚摸过她,转头就及时抽身,她却把这副情态摆在面孔上,无端端就弱了。

    方竹把头蒙进被子里,说:“我晓得了,你去上班吧!”

    这样说的时候,她感觉身边的床榻微微下陷,他好像坐了下来。他的双手应当撑在她身体两边,他应当是在看她。

    方竹把被子拉下来。

    “何之轩,如果现在你有女朋友,我有男朋友,那该多好?”

    何之轩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他问:“你为什么不找男朋友?”

    这叫她怎么答?她被激怒,说:“我是想找的,这个要看缘分,我一直在留意的。”

    何之轩摸摸她的头,好像在拍小孩子。他说:“嗯,那也得先把伤养好。”

    说完起身,让方竹身上的压力顿失,就像跌进了棉花里。

    方竹就这样直勾勾看他去了卫生间,他开始洗脸刷牙,刮了胡子。

    她想,她真傻,做什么要说煞风景的话。他和她的现状平和安稳,虽然各自存着心事,但不至于令到对方难堪,还有一段暧昧的温存,教她久久留恋。

    是的,她留恋,所以破坏这些许留恋,也许能让自己再次一个人上路时再多些勇气,可是又恨自己破坏这留恋。他会怎么想?他刚才拥抱了她,抚摸了她,吻了她。他会怎么想她?

    方竹颓然,自己从来没有猜透他的心事。虽然他总在她最困难的时候来到她的身边,她却总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他真心给予她的一个开始。从前不能,现在更不能,尤其那些不能化为过眼云烟的前尘往事横亘于前。

    她只消默默地一回忆,刚刚激起的一点点妄想一点点欲念一点点爱恋会全部化为乌有。

    他同她,应该是无法回到从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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