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不再遇上-有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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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毕业以后,纪凯文就再也没有同方竹有过任何联系和瓜葛,方竹也从不认为她和纪凯文会有再次面对面交流的机会。所以,当纪凯文打电话到报社寻方竹时,她既惊讶又很复杂。

    因为李晓的关系,她对李润一干人等都充满了嫌隙之感。这着实不能怪她心胸不够宽广,她代李晓抱着这把冤屈,偶一细想,就心潮起伏,不能平静。

    纪凯文在电话里约她:“方竹,有没有空喝杯下午茶?”

    方竹想了一想,才问:“有什么事情吗?”

    纪凯文声音里有笑意:“我们是校友,叙叙旧是应该的吧?”

    方竹又想了想,答:“好吧。”

    纪凯文同她约在闹市区的咖啡馆,衣衫革履的商务人士都喜在下午在此地商磋事务,闹得本该氛围幽静之地也变得功利而嘈杂。

    方竹抵达的时候,纪凯文早已到达,一身款式时髦的名牌套装,一头一丝不苟的长卷发,还有一脸浓淡得宜的妆容,面前放着一只商务笔记本,手指如飞地打着字。

    方竹认她认了好一会儿。

    上一回看见她,是在何之轩的车里头,车子开得快,灯光又很暗,她没有把这位老相识看个清楚。今次在大太阳底下,她把她细细打量好了,才慢慢走了过去。

    纪凯文手指飞快地敲打着键盘好一会儿,才停了下来,把头抬起来,对着面前的方竹一笑。

    方竹在上大学的时候就知道纪凯文比自己长得漂亮,尤其笑起来更加妩媚。此刻重见她的笑容,仍是服气地在心内赞了一句“佳人”。

    她笑着点头:“你好。”

    纪凯文站起身伸出手,可见客气的商务动作是做的多了,非常流畅熟练地说着“请坐”。

    她也在细细打量着方竹——短发、无妆、黑眼圈阴影浓重、白衬衫、哈伦裤、斜背着宽大的可放电脑的帆布包。时间仿佛在方竹的身上停止,永远定格在大学校园的阴影内。

    纪凯文落座后,不禁笑了出来:“方竹,你怎么一点都没变?”

    方竹低头瞅瞅自己的一身衣裤,然后指指自己的脸:“哪儿有,现在黑眼圈重的像熊猫。”

    两人都笑了起来,玩笑也没有让她们各自感觉自在。

    方竹唤来服务员,要了一杯清咖,纪凯文说:“真清苦。”

    方竹说:“得提精神,今晚要赶稿子。”

    待服务生离开,纪凯文才说:“方竹,我得谢谢你。”

    方竹想,怎么同何之轩说同样的话?她的笑容开始变得不自在了。

    纪凯文继续说:“你这么捧我们的场,姐夫看了报纸说,一定要好好感谢你。”

    方竹哂笑:“不客气,有好的卖点的新闻,我们总是关注的。”

    对方讲:“是啊,我也和之轩讲了,他们少了你们的一份媒体费是他们失职,回头得好好说他。”

    服务生把咖啡端了上来,方竹却因为纪凯文对何之轩的称呼略失了失神,怔忪地看着服务生把咖啡端到她的面前,同她躬身说:“请慢用。”好半晌还回不过神。

    这一会儿功夫,已经被纪凯文看在眼内。她待服务生离去以后,把话题岔开:“晓晓的事情,我们都很难过。我姑姑很内疚很难过。都说后娘难为,各有各的难处,她的心情,别人没法了解——”

    纪凯文对姑姑的体谅说辞,不是方竹想要听到的讯息。她心中虽存恶感,但也自知无立场评判他人家事内务,方竹也把话题岔开:“我们外人的确很难体会当事人的感觉,而且这些年我和李总他们都没怎么接触的。”

    纪凯文了然微笑。

    方竹直爽率真而又原则坚定,彬彬有礼而又立场鲜明,把好恶摆在脸上而又在态度上满不在乎给足无关紧要的人颜面。这便是一份教养,让她与她势均力敌。

    纪凯文再次岔开话题:“是的,所以我们才感谢你的捧场。大家相交一场,对不对?”

    方竹跟着点头。

    纪凯文说:“不知道何之轩有没有提醒过你史密夫这个人?”

    方竹愣住。纪凯文再次岔开来谈的话题,令她错愕。

    她说:“这个洋鬼子一直视我们‘孔雀’为劲敌,和李总素来不对付。当初李总从他手上回购‘孔雀’护肤品牌,是走了寻求政府帮助的路子,让这个洋鬼子在上司面前扫了面子,他一直很记恨。他——”纪凯文顿了顿,说,“我们知道你最近在这事情上头也很上心——”

    纪凯文又把话停住了,用一种颇为为难的表情望住方竹。

    方竹暗忖,自己查访李晓过往的事情一直进行得极为私密,虽然是忍不住写了关于史密夫的新闻稿。不过区区一篇稿子,引得何之轩和纪凯文先后寻上自己,是否在李润那方过于兴师动众?

    她这么一想,心内又自一沉。

    何之轩同纪凯文这么同心同气地站在李家的这个阵营内。

    方竹又发了呆。

    纪凯文则是侧首沉思片刻,继续讲道:“我们——不,我猜你一定想为晓晓做些事情。”

    方竹问:“你们都知道晓晓的那些事情?”

    纪凯文迟疑了,没有点头,但也没有摇头。

    方竹冷冷一笑:“原来都是知道的,但是都是无能为力的。”

    纪凯文有几分尴尬,但很快将表情收敛,恢复正常,讲道:“方竹,我们都很感激你对晓晓的关顾,只是有些事情,晓晓的家人不太想太多人晓得,这样对过世的孩子不大好。”

    方竹闻言立时就把眉毛拧住:“你们以为我去查那些事情是为了什么?”

    纪凯文忙道:“你别激动,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方竹端起咖啡喝一口,是自己失态了。然而,纪凯文,抑或是何之轩,来找自己谈话的目的,难道不都是在试探自己是不是在查李晓之死的原因吗?

    咖啡在口里异常苦涩,她的心头又开始郁结。

    他们代表的是李晓的血亲,有立场,有理由。而她呢?坚持做这件事情的理由是什么?是老莫夫妇的社会报导?是要为李晓讨回一个公道?还是——她能想到的每一个理由都似乎不那么充分,让她不具备足够的底气来应对李家的问询。

    李晓的家人代表们表达的态度已经十分明确,他们有多么不想李晓的往事被披露,他们有多么防备被她这样一个熟人究根问底。

    是的,她是外人。原来李晓的不堪,她的家人不仅全部知晓,而且他们更有权利要求外人不予插手。来表达这样的讯息的有眼前的纪凯文,还有前几日的——何之轩。

    方竹的千思百转让她产生深深挫败,她没有再开口同纪凯文争辩下去。

    纪凯文见方竹似是平静下来,才又开口:“方竹,我们很感谢你的好意,我们也知道你对晓晓的好。看到你帮助我们的品牌做的那篇报导,我们是很感激的,当然,也会有一些其他的担心。姐夫一直很后悔晓晓的事情,晓晓出事以后,他的身体一直很不好,他——他找过晓晓以前的朋友,所以知道你也找过她们。”

    方竹的心绪是真的平静了下来。

    至少,她知道了李润在李晓去世以后,是有一份对女儿的悔恨,促使他做了一些事情,这恐怕也是一直想要父亲关顾的李晓所需要的。

    方竹对纪凯文点点头:“我明白了。你们放心吧,我和晓晓是朋友,所以不会做出你们担心的事情。她不会成为报导中的典型。而且,我也不知道她的全部事情,我不会随便猜测就下结论写报导。”

    纪凯文也点点头:“姐夫一直想约你吃顿饭。”

    方竹站起身来:“不用了,我最近挺忙的。关于史密夫的报导,你们不用放在心上,正好是选题需要,所以才这么写的。我也很感谢你们,特地来提点我。不过没事儿,写报导总是会得罪这样那样的人,我会应付好的。”

    纪凯文从随身的公文包内拿出一只信封,信封上头没有任何字迹,她递到方竹方面:“我也是念新闻的,知道江湖规矩,不管怎么说,那个报导给我们打了广告。”

    方竹并不意外地盯着那只信封,她能意料得到那只信封里装的是润笔费。她甚至在想,如果那晚的何之轩向自己递出这只信封会是个什么情形?可又哂笑,如今纪凯文约自己商谈的目的同何之轩又有什么两样?她递信封同何之轩递信封又有什么两样?

    这个想法如同利剑,一把刺穿她心头防罩,她甚至恨自己会有这么犀利的结论。

    方竹还是把信封推回到了纪凯文面前:“你不用客气,这报导不是你们事先约稿的。如果下次有合适的合作机会再说吧!”她站起身来,“我还得回去赶稿子,下回有机会再聊吧?”

    纪凯文没有强求,姿态优雅地收好了信封:“好的。方竹。很高兴和你谈这番话。”

    方竹笑了笑,返身的刹那,她明白自己一脸的笑容迅速僵硬,几乎是动作仓皇地出了咖啡馆,钻进了马路上的人山人海。

    街边的百货橱窗十分明亮,照亮熙攘路人,好像让每个人都无所遁形。方竹恍恍惚惚地往前走。

    这么多的陌生人和她擦肩而过,速度快得让她的脑壳犯晕。原来她这么害怕面对陌生的人,更加害怕面对熟悉的陌生人。

    前头十字路口红灯亮了起来,方竹在街头站好,看到交通灯那上空一轮明月挂在黑夜里,兀地黑白分明。一切就是这样的巧。

    从月亮往下看,对面停着的那辆车那样扎眼,她看了一眼就记得那么那么牢的宝马。

    交通灯一个轮回结束,对面的车河淌了过来,方竹立在原地未动,她冷冷地看着那辆宝马迎面而来,经由自己走过的路而去,停在了咖啡馆的门口。咖啡馆内有熟悉的窈窕身影走出来,很快钻进了宝马车内,那车载着那车内的人也很快消失在这条路的彼端。

    交通灯又是一个轮回,方竹仍在原地没有动,有路人怪异地盯着她瞧,但也只是瞧瞧,很快地路人还是匆匆走着路人的路。

    方竹慢慢地慢慢地将自己从马路的这头挪动到马路的那头,再仰头看向明月,明月仍在前方。她想,连月亮都不断往前行,自己怎么能够还让自己固守原地?

    想一想,头又“轰轰”地疼起来。手机在包里震了起来,把她震醒过来,她掏出手机一看,是报社娱乐版主编的来电,而且都一连打了两回,不知是什么公事,但她此刻实在没有心思接起这公事电话。

    是的,她在原地,仍旧不曾走出来。

    这一回,她就任性一次,把手机放回了包内。

    然而,头痛事件总是出了一桩又会跟着出一桩出现。

    就在次日,方竹外访结束才回的报社,遇着娱乐版的同事,对方玩笑一句:“小方,你最近频频到我们这儿赚外快啊?”

    方竹一头雾水问道:“什么?”

    对方正好手里握着今日出版的报纸,把报纸往她面前一展,方竹大吃一惊——那页面用了四分之一的篇幅报导了选秀热门选手偕疑似圈外女友的女孩看演唱会的新闻,刊登在报导前的照片清晰可辨俊俏选手的面容,他的圈外绯闻女友半张脸若隐若现,但是熟人一眼就能辨出那不是杨筱光是谁?

    方竹抢过报纸仔细地把报导看了一遍。虽然报导的字里行间并没有对选秀选手有任何诋毁的意思,但是炒作意味却是十分浓厚,且对杨筱光这位疑似新人圈外女友的真实身份做了一番揣测。

    这篇报导不止是出现得十分奇怪,目的也十分的奇怪。方竹的头又“嗡”地一下大了。

    同事见方竹行动怪异,不禁问:“有什么问题吗?”

    方竹忍不住就要脱口而出:“这篇鬼报导关我屁事!”可是面对不明就里的同事,还是将此话暂且吞下,她问:“你们老编在吗?”

    对方答:“刚回来。”

    方竹握着报纸便直奔娱乐版主编办公室,对方刚好在喝茶,见她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笑眯眯道:“小方,我这两天正找你呢!”

    方竹把报纸往对方桌上一摊,口气毕竟还是不能修饰得太好:“领导,我可不记得写过这个稿子。”

    对方从抽屉里拿了一只信封出来,递到方竹面前来。

    不过两日,就两次见着这刺眼的信封,方竹按住太阳穴,拼命把胸中浊气压下去。

    对方见她气急败坏模样,也讶异起来,问:“你不是接过‘孔雀’的代理公司的活吗?”

    方竹忍不住说:“我什么时候接过他们代理公司的活儿?”

    对方一副“你就不要骗我”的表情,说:“前几天写史密夫的那稿子不是你发的?当年‘孔雀’向史密夫他东家回购品牌的官司可是轰动业内的,大伙都晓得史密夫从此和‘孔雀’的老李不对付。你那稿子倾向性这么明显,别跟我说其中没有别的内情。”

    方竹顿时哑口无言。

    这教她怎么解释才好?本该坦荡的事情被他人说得这样的市侩。其实她大可回一句:“你这么说纯属扯淡,我同‘孔雀’有什么干系?”但是到底底气不足,立场不稳,她确实带了别有内情的私心,被人戳破后,其情之难堪,令她绝难解释清楚。

    对方见方竹不语,自然自认自己一语中的,且续道:“这回有别的公司,是对方把稿子发我们娱乐版,指名道姓同我讲跟你是谈好的,我昨天找了你好几次,你又不接电话,对方催得急,我们就先发了。怎么?你和客户闹矛盾了?”

    方竹终于忍不住瞠目拍案:“这是胡扯!”

    对方被她惊到,忙作安抚:“小方,你不要激动。”

    方竹霍然立直,把面前的信封又推了过去,把声音放得尽量平缓,说道:“老编,我想这其中一定有误会。我和‘孔雀’那儿没有任何的发稿联系,上一回的稿子纯属我做选题的时候碰了个巧。也许他们是卖我这个面子,不过无功不受禄,我也不是娱乐记者,跨界搞这样的三产于情于理都不合适。老编,您看您方便的话,帮我把这个信封交还给他们吧?多谢您,麻烦您。”

    她一字一句把话讲清楚讲完整,再朝对方微微鞠一躬,缓步退出了对方的办公室。

    不过才几分钟的对话,对她而言,仿佛是经历了一场令她筋疲力尽的战役。这莫名的事件和奇怪的矛盾令她头大如斗,心脏“突突突”地急促地跳动着——她在害怕。

    方竹走到茶水间,寻了把椅子坐下来,整个人靠着椅背支撑着。

    是的,她在害怕。她在怕什么呢?这一切的事件都同何之轩有关。方竹甩头,她是怕,真的同他有关。

    可是,他有必要这样做吗?

    方竹咬着唇摇摇头。发出这样奇怪的稿子,对“孔雀”本身的营销计划来说,并没有任何好处。而且——方竹把一直捏在手里的报纸摊到台面上,又把报导看了一遍。

    适当的媒体曝光对娱乐圈新人来说,并不是坏事,甚至很多新人会亲自放料兼派红包让记者写稿。“孔雀”或者“君远”或者这位新人所属的经纪公司采用这样的做法都可以说是无可厚非。但是,被曝光的无疑还有杨筱光这位圈外人,这样情况就有些复杂了。

    方竹的头脑慢慢冷静下来了,她轻轻敲击桌面,把所有的线索理了一遍——新人还未大红,充其量只能算个热门,读者以及粉丝们对新人的圈外绯闻女友不会维持有很大的兴趣,如果要炒作个绯闻提升人气,该寻个圈内女艺人配合才是。除非——她挺了挺腰,想,杨筱光可是“君远”的员工,何之轩可是操盘这一次“孔雀”新产品营销的项目,这报导将新人和“君远”莫名地就联系在了一起……

    几乎是立刻地,方竹拿起手机,翻出前几日通电话的电话记录,翻到那个陌生的号码。那个号码虽然陌生,可是自从接了一次,她就能记住号码是属于谁的。她摁了通话键,可是又立刻挂断了。

    她把手机放到了桌上。

    此时打电话给何之轩能讲什么呢?询问他?提醒他?这一切都是她在猜测,没有任何证据,也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方竹把手机拿了起来,手机响了起来,屏幕上亮起来的是她刚才不敢拨出去的号码。

    她迟疑着把手机接了起来,那头的背景声音听起来十分嘈杂。

    “方竹?”何之轩唤她。

    “是我。”方竹吸一口气。

    他说:“我看到了今早的报纸。”

    方竹笑,他是这么了解她一举一动的人,明白着她的一言一行,她莫名就有些安慰了。她问:“方便讲话吗?”

    “可以。”

    “是的,这篇报导不是我写的,但是是你们公司里的人委托我们报社发的。”

    “我知道。”

    “那就好。”方竹一转念,问,“是不是你在你们公司有些不妥?”言毕之后,她又后悔心直口快。他是那种绝不将自己的难处同她分享的人,才会造成过往重重的误会。

    果然何之轩是没有正面答她,一直没有开口讲话。

    方竹说:“不好意思,是我多嘴了。你们公司的同事这样做,我想总是有些缘故的。选我作发稿对象这事情做得很奇怪。”

    何之轩那头的背景声音听起来安静了很多,他说:“方竹,我们公司香港总部董事会成员有更替,我从香港调来上海分公司时间很短,但是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解决董事会成员更替产生的问题。”

    方竹怔住。

    何之轩的坦率,让她一下无所适从。她不知如何作答。

    “这个过程中产生了一些让你感到困惑的麻烦,我会解决的,你安心做好你的事情就行了。最后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她想了想,唤:“何之轩,这些事情,你不用给我交代的。”

    他清楚地说:“我想你知道。”

    他的清楚交代,在她的心头掠起波澜,阵阵击打,无法停歇。或许自君归来之后,那掠起的波澜就从未停止震荡。

    不平静的那个是她。

    方竹将手机关上。

    已经过去的,她无法挽回;即将到来的,她无法预计。最后她还是得在原地,不管经过多少的风浪,多少的波折。

    这样的想法教她认命。

    手机又响了起来,杨筱光在那头急急火火地嚷:“我说你怎么能这样?人家为朋友两肋插刀,你为旧情人插朋友两刀。”

    方竹无奈摇头,老友单纯,是点火就炸的爆竹。何之轩不这样,处理一切情况都会游刃有余,只是除了那一回——她又想岔了。她敛回心神,老友如此发飙,她也有些苦恼。

    何之轩坦陈地同她说了这事情背后的隐情,事关他目前任职公司的内务。报导中提到了杨筱光,自然背后那种种的办公室纠葛也会和杨筱光有些干系。按照杨筱光不够沉得住气的性格,想必何之轩也不会让她凭本能冲动行事。

    如果今日的事件是有人存心而为,这几乎可以算是一个阴谋了,难保在今日事件之后还有其后的一系列手段。职场之内,市场之内,运用媒体暗箱操作恶性竞争的事件不胜枚举。她既不想杨筱光受到牵连,更不想何之轩因此为难。

    念及此,方竹一转念,同杨筱光这样解释:“稿子是娱乐版的主编亲自拿来发的,说有人给他这条新闻,说我们报社就同我相熟,可以署我的名,让我赚这个红包。那主编看有卖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发了,今早发刊了才同我说。”

    “他们太不负责任了,太没有人权了!”杨筱光愤慨。

    方竹继续说:“娱乐版主编认为这是一个顺水人情,我最近写选秀的娱评稿子多,他认为无伤大雅,而且这应该是业内炒作,不是我们报纸发,也会是其他的报纸发。所以还不如我们先发了。”

    把事实隐瞒一半袒露一半,并非方竹的本意。可是,她若是如实讲出何之轩同她说的那些话,好友又是事件中被无辜牵连的人,于公于私在情绪上都会有影响,平白就会生出不快,这又何苦来哉?

    于是方竹决定还是不同杨筱光把这件事情讲得太明白。她转眼望到报纸上的好友同选秀新人并肩的照片,心内微微一动,想要问些什么,却是终究没能问出口。

    那头的杨筱光还是气呼呼地,可见真的是气得不轻,直抱怨:“你们做记者的,怎么可以这样?”

    方竹对好友确有些愧疚的,真心实意道:“真抱歉,阿光。”她顿一顿,叹了口气,说,“自从做了记者,我想要一切凭自己的实力。这些年来,我起早贪黑,抢新闻做报道,还要进修课程。我不吸烟,不喝酒,不吸毒,我不收红包做软文,也不挂靠广告部捞外快。我想要光明正大,公平公正干这行,可千防万防,还会出这样的事,不管怎样,我的名字挂在这篇报导旁边,是我对不住你。”

    她这样一说,反而那头的杨筱光抱歉起来:“唉!算了,你也别往心里去。算我们倒霉呗!”

    方竹闻言更为愧疚,说道:“我晚上请你吃饭赔罪吧!”她又望一眼报纸,“叫上莫北?”

    杨筱光没有反对。

    只是晚上饭局气氛仍旧凝重,此次风波对方竹也好,对杨筱光也好,均有不小的影响。看着老友颇为消沉的模样,方竹再次确定自己没有和盘托出所有内情的做法是正确的。

    幸好将莫北叫到现场调和气氛,同杨筱光玩笑几句,冲淡不少暗淡情绪。杨筱光大而化之的性格也是方竹的安慰,餐毕之后,她拍拍肚子,大呼:“愉快的晚餐,体贴的朋友,人生还是很美好的!大伙放轻松。”

    方竹这才把一颗心结结实实放下来。

    莫北驱车将两个女孩送回家,先下车的是杨筱光,在她下车后,方竹才试探地同莫北说:“我这个媒人还算合格吧?”

    莫北托一托眼镜,说:“八字的一撇得问她。”

    方竹有几分失望:“你们真不在状态。”

    莫北说:“我们是合适的相亲对象,但确实缺点儿油。”

    方竹说:“那你得加油。”

    莫北说:“方竹,你介绍的不错,我在尝试。这样的女孩,耿直又可爱,一张白纸,自惭形秽的那个倒是我。”

    方竹点头,认同莫北对杨筱光的看法,可是她说:“莫北你不要这样讲。”

    莫北耸一耸肩:“我这个人的好处在于往事随风,我把灰尘擦干净,过去也就过去了。前几天约了田西夫妇吃了一顿饭,往后她儿子得叫我干爹。”他又问,“你今天约我过来,不单单是要探探我和阿光的进展吧?”

    莫北一贯察事入微,方竹只得点头:“今早我们报纸发了一篇报导。照片上有阿光。这事情和他们公司有点儿关系,和她没什么关系。”

    莫北笑:“就猜到你不省油。那报纸上的报导对我没什么影响,这是阿光的工作。”

    方竹把心放下来。

    莫北说:“倒是你,为这事情操了不少心吧?这报导不是你写的吧?我多少听阿光讲过她单位里的一些情况,何之轩新官上任,有些情况纯属必然。”

    方竹又把心提起来,苦笑:“你们可真够了解我的情况的。”

    莫北说:“这事情我不来问你,早晚你表哥也会来问你。”

    方竹叹口气,看莫北是要认真追问的态度,就简明扼要地把何之轩同她讲的事情简述了一遍。莫北听完以后,点点头:“他那边的工作看起来也不轻松,只有杨筱光这种性格的人才会在那种复杂的环境里还只顾着埋头做事。”

    “这不正是她可爱的地方吗?”

    莫北又笑:“你很爱护朋友。”

    方竹也笑:“你们也是,你们一直这么照顾我。”

    隔了一会儿,莫北说:“你真是上辈子欠了何之轩的,为他想的这么多。”

    方竹默默低头,把话岔开:“你们真是上辈子欠了我爸的。”她抬起头,“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刚进报社那会儿,你和表哥没少去打招呼,让我轻松不少。”

    “多大的事儿,记得这么清。这事情不过就像你为杨筱光考虑的那些一样吗,朋友之间计较什么呢?”莫北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你回去看看你爸,往后我们就轻松了。”

    “我好像一直在麻烦你们照顾着,这样说起来,我根本没有独立过。”方竹仍是坚持着顾左右而言他。

    “又别扭了。”莫北正色起来,“这两年你爸身体越来越不好,前几天北京回来以后就住了医院。”

    方竹轻轻搓了搓手,指节骨泛白,她咬咬唇,忍住不说话。

    莫北说:“凡事都得有个什么结果吧!一家人老这么耗着没意思。”

    方竹夜里睡的并不踏实,翻来覆去,半夜还爬起来喝了一杯凉水。

    石库门里的邻居小男孩又调皮,他的妈妈半夜起来喝骂,男孩“哇哇”大哭,在黑夜里,能量惊人。

    方竹把自己蜷在床上,抱着膝盖。

    她小时候捱父亲的揍,从来不哭。父亲揍她的原因,无外乎是她没有完成应该完成的功课,或者他安排的补习或兴趣班。他安排的一切,都命令她照样做得踏踏实实。

    幼时记忆中的父亲,甚至没有自己所唾弃的李润那样对待女儿时应有的温柔。

    还有一件事情,她一直存在心底。

    初三的时候,她因为贪看动画片荒废了功课,模拟考试成绩不算很理想。但她心里琢磨,这成绩还算过的去,下半学年能够赶上去。

    但父亲觉得过不去,甚至担心她因此考不上已评为市重点的本校。

    方竹觉得父亲的担心是多余的,她一直是十项全能的好学生,父亲根本就不了解学校里的评分制度,只管看表面的分数。

    但是父亲用了一个极端的办法,保她免除所有障碍进了高中。她的名字上了学校的直升名单,她替下的名额是那一年参加市作文大赛拿奖的好友林暖暖的。

    这件事情让她自我愧疚和自我不齿了很久,可又无可奈何。父亲为她安排的轨道,她必须不偏不倚地走下去。这是父亲的期望,也是母亲的期望,她没有理由,更没有勇气来违背。

    但是在考大学的时候,她平生头一回有了想要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欲望。父亲是希望她能够去考军校或者军医大,以便今后在他熟悉的领域为女儿安排好之后的道路。

    但方竹不,她填报了师大的新闻系,在让父亲过目之前,就把志愿表交了。交了以后,惴惴不安了很久,不知父亲会如何向她发难。然而意外的是,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这是她第一次忤逆父亲的意思,违背了父亲的意愿,而父亲妥协了。

    她第二次忤逆父亲,就是同何之轩结婚。她知道这一次父亲是绝对不会妥协的,她无疑是挑战了父亲的底线。

    其时二十二岁的方竹莫名就有一种叛逆后的洋洋得意,或许是因为母亲的去世,让她的心内有一股气恼无处可泄,便变本加厉地做出自己也没有办法完全控制的事情。

    这样的冲动近乎是一种成长——“自以为是的成长”,这是方竹在很多年后,为自己下的结论。在那个时候,她没有这么冷静的头脑来分析自己的情绪,判断自己的道路。

    当时的她同何之轩拿了结婚证以后,根本是坚持着不去正式通知父亲。

    一直到表哥徐斯亲自来寻到她,令她直面这个现实。

    徐斯见她就劈头骂:“疯的家都不回了,你可真够好样的。”

    方竹拧着说:“哪里是我家?以后欢迎你来我新家。”

    徐斯朝她冷笑,笑她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且一语就中的了:“难道你想让别人以为你是无家可归的孩子?”

    表哥徐斯口里的这个“别人”指的是何之轩的父母。

    何之轩的母亲去世以后,父亲又找了个当地的女人结婚,夫妻俩一直没有再生孩子,家中经济条件虽然非常一般,但是对独生子何之轩还是寄予了相当高的厚望。

    承载了父亲和后母厚望以及亲母遗愿的何之轩,凭着高考重新回到生母出生的城市,正该是大刀阔斧劈开一条全新人生之路的时候,方竹闯入了他的生活。

    方竹在很久之后也曾想过,自己当时冲动的决定是不是为当时尚年轻的何之轩带来了百上加斤的负重。但是何之轩从来没有同她讲起过这些。

    他是在和她领证的那个下午,打了电话给家里的父母,他和父母亲说了很多话。她一直没仔细听,一个人在床上铺床单。刚买好的蚕丝被,又轻又软,抱在怀里,都是轻松的,可是花了她一个月实习工资呢!虽然轻软,但也是沉重负担。

    何之轩放下电话,过来轻轻抱住她,吻她的颈。他说:“我爸爸想要来看看我们,他希望请你爸爸吃顿饭。”

    方竹心烦意乱,说:“他会不会怪我们?”

    何之轩认真瞅着她,没做声。

    他们根本就是算私奔的两个人,拿了证还是没有名正言顺的底气。盲目的牛郎织女,以为槐为媒就能作一家,浑不觉家同家之间,是要有牵扯的。结婚不只是两个人的事情,世界也绝不是两个人的世界。

    何之轩的不语,让方竹第二回感受到了他内心的压力。

    不知他答允和她结婚是不是存在着和她一样的冲动,结婚之后需要面临的这些压力会不会让他开始后悔?

    方竹害怕起来。

    何之轩看了出来,对她说:“你最近也才找到工作,我们俩都挺忙的,等我们忙好这阵再说?”

    方竹松了口气。

    但远在呼玛的何父仍是很坚持,甚至私下给方竹打了电话。他说:“之轩是个耿脾气的闷葫芦,请你多包涵,有得罪亲家的地方也要你拾掇拾掇,小两口既然结婚了,咱们两家就是一家,不向亲家赔个罪,我这张老脸过不去。”

    方竹还在电话里听到何之轩继母的声音。

    “这事情不好就这样办了,一声不吭就领了证,在亲戚朋友面前我们怎么做人?怎么说也要办酒席,还有聘礼该怎么算?之轩这一走,多半得留那儿了,每年才能回来两回,不能让她白捡一个女婿去。”

    方竹只有沉默,何之轩在她身边握握她的手,说:“妈妈说话直,你别介意。”

    她望向他,他也正望牢她。

    他们都知道自己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压力,这是一个家庭组合后所必须面临的,不容逃避的。他们不能再逃避下去。

    何之轩说:“我再找你父亲一次。”

    方竹握紧他的手。何之轩决定不逃避的,她也就不能逃避。

    他们商量什么时候回去,买些什么东西,一直商量到很晚。

    但是何之轩的第二次上门,父亲依旧避而不见,连他的跟班张林都没有出现。

    没过几天,方竹被姑姑叫了回去。姑姑有着同父亲一样严厉的面孔,看着方竹直叹气:“傻孩子,你都胡闹了些什么事出来?你爸爸得多为难?”

    方竹不服气,说道:“这有什么为难?难道我丢了他的脸?”

    “女儿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说结婚了,你还想怎么丢脸?你随便找了一个小子,还是外地来的,身家背景都不清楚,换谁的爸爸都不会乐意,更别谈你们这样的家庭。”

    方竹嚷:“你们不就在乎身家背景吗?”

    这话同长辈说得相当无理,但姑姑并没有怪责她的意思,还是同她耐心地讲:“你还真是个孩子,娇生惯养大的,受的磨难挺不过去,一失足就会成千古恨,看的长辈多担心?你不好乱来的,要吃亏的。你爸爸这一次是伤透心了,除了你妈妈刚去世那会儿,从没见你爸爸饭都吃不下去,整天板着脸。”

    方竹只凭胸中一口气,讲:“他又要想妈妈做什么?妈妈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又不在。我已经成年了,未来的路怎么走,我自己去走。”

    她当时说得豪气干云,但是父亲仍旧没有松口要见他们。他这样做法,十足打她同何之轩入冷库,有冤无处诉,讨个说法的地方都没有。

    方竹想,爸爸毕竟是军队出身,干了这么多年政治工作,铁腕作风,迂回手段,让她被冻到心生畏惧了再来一把收拾光。

    那时候是堵了气的,从母亲去世后的桩桩件件,她越想越不甘心低头。

    可办法还没想出来,同父亲僵持了几个月,那头何之轩的父母却坚持跑来了上海。

    何父何母来的这一天,正赶上表哥带着几个人来送礼,大件小件的摆在她的家门口。

    徐斯说:“我妈说你结婚都没送礼,太没亲戚样子了。我见你这小屋少一件听音乐的,正巧有朋友手里有好货,你瞧这套FM Acoustic怎么样?”

    看着这套瑞士顶级的HI-END品牌音响,方竹实实在在被吓住了。

    “姑姑不必这样吧?”

    徐斯笑道:“你不是早想买了?早几年考上大学的时候就敲我竹杠要我送你一套。”

    这些儿时往事,难得表哥还记在心头。方竹自当是感激的,但是对方的礼实在送得不合时宜。她擦擦额头的汗:“那是开玩笑的。”往自己和何之轩的小亭子间瞧上一瞧,“你看都没地方放。”

    这可难不倒徐斯,他指挥若定,几个搬运工挪出一块地方把大家伙给搬了上去。收拾好才刚走,何之轩就带着何父何母进来了。

    方竹把训练了许久的笑容摆在面孔上,恭恭敬敬地叫“爸爸妈妈好”。

    何母把眼睛往屋里一觑,就说:“之轩,这就是你们的窝?将来有了孩子准备往哪儿搁置?”

    何之轩说:“会租一间大的,等这几年存好首付的钱就可以买房了。”

    何母怪叫:“那你还不得苦死?听说上海一间厕所就抵我们那儿一幢小楼。你说你受这份洋罪干什么哦!”

    方竹只装着没有听见,忙进忙出给何父何母烧水泡茶。动作太忙乱,还被铜铞烫了一下。

    何父瞧见了,忙说:“别忙别忙,都是自家人。”

    他同何之轩有七分相像,只是眉眼慈祥,少一些严肃,多几分宽容。方竹只觉得自己笨手笨脚不好意思。

    这时何母看见了徐斯刚送来的音响,还没把塑料纸全部拆干净,全新蹭亮,一看就是价值不菲,搁在狭窄的小屋子里显得特别突兀。

    方竹马上解释:“这是我表哥送的结婚礼物。”

    何母笑起来,她是细长的眼,笑起来像两把刀子,方竹的心跟着颤了颤。她说:“表哥倒是先送了东西。这东西也太不实用了吧?不能吃不能穿,就是看着高级。”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何父给喝止了。何之轩淡淡说:“我们结婚匆忙,什么都没准备。”

    那天方竹头一回因为家务而忙碌。她在公用的灶庇间做菜,是对着菜谱练习了一个礼拜的。菜单也是仔细研究了,有地三鲜、锅包肉,还有自己拿手的本地小菜开洋芹菜和番茄炒蛋。她还特地去东北菜菜馆里买了韭菜盒子和东北大拉皮。

    何父踱步出来,看着她忙碌的模样,又瞧瞧她那双一看就是自小就不沾阳春水的手指头,点头说:“孩子,你们不容易。好好地过日子,会好起来的。”他叹口气,“你们的事儿我都知道了,是之轩这小子犯浑,撺掇你一个年轻姑娘就这样没前没后和他结了婚。他打小就傲气,外头看起来是个好脾气,里子头拧着呢!亲家那边我去说和说和,不能让你委屈了。”

    老人家这样一说,方竹全部的委屈都被纾解了,就像孤立无援的人终于有人肯为她撑腰。她一个劲儿点头,死死忍着没有红了眼睛。

    当晚何之轩把父母安置到弄堂口的招待所,回到亭子间,方竹坐在床上不住搓手。他走过来,捧起她的手在台灯下仔细看,两只手红彤彤,还有些肿起来。

    他皱眉:“怎么回事?”

    方竹没同他说过,其实她的手一碰洗衣粉洗洁精就会过敏。此前的二十二年,她从来都不会碰这些活儿,何之轩也不知道她有这样的毛病。她今天又刷碗又把何父何母换的衣服拿去洗了,活干多了,这症状终于发作出来。

    何之轩知道之后,就小心握好她的手。

    她把自己埋在何之轩的怀里,说:“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买房子呢?三室两厅最最好,不但以后有儿童房,你爸妈来这里也有地方住,不用挤招待所。音响可以搁客厅里,放在这儿都不能听。一开隔壁好婆就要吵相骂,真不知道莫北干什么要送这样不顶用的。不过我第一个要自己买的就是全自动洗衣机和洗碗机消毒柜,我不能老让我老公替我洗碗洗衣服呀!”

    她转个身,越说越兴奋,指着挂在屋子中间的熊猫塑料帘子,“我们可以把这个图画在儿童房里,多有创意?”

    何之轩轻轻吻着她。

    她回应着他的吻,可还是说:“但我们的麻烦也真多。何之轩,你妈妈对我有意见,今天一顿吃下来她都没一个笑脸。洗碗的时候,她说我洗碗的手势不对,洗不干净还浪费水。洗衣服的时候,她又说我衣服绞得不够干,明天干不了。”

    何之轩堵住她的嘴,深深吻下,不让她再发牢骚。

    临睡觉前,何之轩说:“你说的对,我们的麻烦很多,你爸爸我妈妈,我们要一步一步来,早晚让他们舒心,我们也放心。”

    方竹紧紧抱住他,不住问:“我们真的做的对吗?你后悔吗?你才工作不久,负担对你来说是不是过重了?你妈说往年你寄万把块回家,今年你才寄了几千块。”

    何之轩翻一个身,头一回用命令的口吻跟她说话:“方竹,睡觉。”

    也许他烦了,但他毕竟没说出来。方竹赌气翻个身,背对着他睡。

    可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的脑海里反反复复都是姑姑的话,她说“受的磨难挺不过去”。她原先并不知道什么叫磨难,后来想,住漏雨的亭子间是磨难,吃方便面是磨难,自己做家务也能算磨难,计算着工资付水电煤还是磨难。

    熬过这些磨难,她的路可以自己走出来。但如今一听何母的话,念及父亲的态度,又发觉人生有太多自己没有办法磨平的磨难。

    她在那一夜彻底地失眠,一整夜都在计算到底每年得给何父何母寄多少钱才不算少,又在想如何协调父亲和何家两老的关系。

    清晨,方竹一觉醒来,她坐在写字台前对着镜子梳好头发,一丝一缕都理干净了,才拨电话给表哥。

    徐斯很是意外,不过挺高兴的,把她父亲住的医院和病房号给了她。

    方竹问:“我爸到底什么病?过年的时候见他还挺好的。”

    “你自个儿干嘛不去问问?”

    她咬牙,说:“哥,你好——”

    表哥笑了,说:“我是挺好。”可是又说,“看来昨晚莫北敲打过你以后有些效果。小竹,你爸的好你从来不仔细想想。莫北这样的外人都这么照顾你,全赖你爸当年对他爸的仗义。当年他家老爷子被冤了,你爸为朋友两肋插刀,整整奔波了大半年,最后莫家伯伯沉冤得雪那是靠他。光是这点,就是大丈夫所为。”

    方竹叹气:“他对外人都挺好,就是对自家人不大好。这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事情。”

    她又哪里不知道?父亲的口碑好,他对亲戚对朋友对部下都好,连张林都当他自己父亲般的待。前些年张林的哥哥得了肝癌,父亲为这样不相干的人治病都出力不少,让小张感激涕零。

    张林劝她最常说的话就是:“方竹,你多幸福啊!有这样一个爸。”

    在别人眼中本该是幸福的父女关系,怎么会变作今日模样?方竹一直不愿意去仔细厘清那些缘由。

    在最初的最初,她负气离家带着无限的怨言无限的恨,想要赌气想要争气,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情绪竟然逐渐淡去了,她再拼命回想最初的时候的情绪,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只剩下成长以后,留下的那些长年累月的分离带来的尴尬。

    她想,回家能干什么呢?父亲的生活自有小张料理,家里后来也是请了保姆的。自己回转去只会想起过往平添不快罢了,更何况在那个家没有了妈妈,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和父亲正常交流了。

    表哥和莫北是在她同何之轩离婚、一个人独居了半年后找上了她,时常会约她吃吃饭聊聊天,他们管的宽些的事就是为她在他们报社里打了招呼,还有在适当的时候干些扛煤气罐的男人活。

    这些瞧在邻居眼里,都当她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有体贴的哥哥照顾。

    她不是不知道哥哥们对她的那些无微不至的照顾的原因是什么,她只是没有勇气越过这些点滴的照顾,去探寻那之后的东西。一直到她重新遇到了李晓。

    李晓孤独地走在她的青春年少的迷茫中,背后没有任何人扶持,眼前只有一条黑洞洞的独木小桥通向不知名的远方。

    看到李晓,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她想要挽留无依无靠的李晓,最后却发现自己的徒然无力。

    方竹洗漱完毕以后,开了电脑收了下邮件,把近几日的邮件看过一遍之后,忽然发现线人阿鸣已经很久没有和自己邮件或短信联系了,最近的一次联系还是阿鸣给了她李晓的客户名单的那次。

    她拨了阿鸣的手机,对方一直在关机状态。这不是正常的情况,但从事夜店工作的人一般行踪都会漂泊不定,她亦不可枉断。不过现状如此,她是毫无办法的。

    方竹关了邮箱,决定还是去一趟西区找找阿鸣。她还想再具体询问关于史密夫和李晓的事情,阿鸣收了钱办了点事,但是并没有把全部的讯息告知她。这需要她花时间和技巧去追寻。

    这是为李晓追寻一个原因,或许,也是为了她自己。

    她给自己做下了个决定,走出了亭子间,取出小自行车,往徐斯给她的地址去。

    清晨的空气清新,她的头脑清晰,一边骑车一边思忖,是不是要买些什么去?但此时甚早,她找不出应当买的东西。

    这让她无端端又悲哀起来,不论是面对何之轩,还是面对父亲,她都一种无所适从的彷徨,隔了这几年,这彷徨有增无减。

    当初同父亲,同何之轩斩钉截铁做出各种决定的是自己,可如今在茫茫然然的人也是自己。

    街边的小店内飘出熟悉的老旋律,方竹放慢速度,仔细倾听,原来这首歌叫《爱的代价》。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啊,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她不知道她年少时的梦年少时的花算不算已经凋谢了。

    昨晚莫北对她说:“你真是上辈子欠了何之轩的。”

    是的,亏欠,是除了爱之后,她对何之轩最浓最重的情感。

    两人分开后的这些年,她无时无刻都在思念他,但是从没有妄想他会折返,再度同她牵手。牵手连着心,她怕她补不回当初破碎的东西,再面临一次失败。

    破镜重圆是一个很美好的成语,但她想,镜子上的裂痕永在,婚姻里的双方,怎么才能在裂痕里天长地久?离婚以后,何之轩远走他乡,一直没有再同她有过联系,一直到这次回来。

    她是忍了很久仍旧忍不住地去猜测,他对她的爱是否依旧如当初?几番相遇,她仍然抑制不住原本以为已经埋葬心底的情愫。

    只是被埋得太深,无法愈合那条遮不住的永恒的裂痕。

    她和何之轩在结婚之后最激烈的一次冷战,是她深深爱着的男人有整整两个星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在这两个星期里孤独和空虚几乎让她的心理防线崩溃,她拼命想要寻找一个坚强的盾牌把自己武装起来。

    何之轩在两个星期之后出现在她的面前,她说出:“何之轩,我们离婚吧!”

    然后她忘不了那时候他的眼神,没有神采、没有自信、没有淡然、没有愤怒,一切的情绪都消失不见了。他那时的眼神就成了她心上的伤口。

    他终于答允了她,就像父亲对她的离家出走最后的默许。在办理好手续的时候,他对她说:“方竹,不是你所想的就是当然的。你武断又冲动,我竟然一次次陪着你一起冲动,你说的没错,我们都失败了,我从来没有像这次败得这么彻底。再这样下去,我们或许真的会互相抱怨互相仇恨,确实没意思。”

    那时候几乎是他这辈子最狼狈的一刻,他的风度、他的姿态都变得不像原来的他。她一直想,真的是她把他折腾到这步境地。

    当年他的转身离去也是负气了的。

    方竹没有和挚友们说过那样的情景,她只是在最早的那几年,流下悔恨的眼泪告诉她的朋友们:“你们都想错了,当年错的那个是我,不是他。”

    这是在尘埃落定后的痛悔,一切都无法回到最初。她一昂头走了过去,就不能回头了。

    就像歌里唱的——

    “走吧,走吧,人总要学着自己长大。

    走吧,走吧,人生难免经历苦痛挣扎。

    走吧,走吧,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家。

    也曾伤心流泪,也曾黯然心碎,这是爱的代价。”

    这就如父亲所说过的,一切需要自负盈亏,不好埋怨他人的。方竹想,她还是能正视自己的。但路怎样走,这是一道论述题,她不能去多想,走到了今天,更加不能再去做任何的奢望。

    一路想一路把车骑到了医院,方竹没有费多大的功夫就打听到父亲的病房,值班的护士还多事叮嘱:“要送礼的话直接给他们家保姆就行了,病人要静休,没有什么空来管别的闲事。”但是转眼瞧见方竹手里并没有什么礼物,觉得很奇怪。

    方竹无奈笑笑,在最后,她还是两手空空回到这个原点来。

    父亲病房所在的这层楼安静整洁,她看好门牌,在门口鼓了很久的勇气,想要敲门,没想到手碰上去,门微微敞开了。这是一间复式的病房,门进去是一个小厅,正好有人在里头讲话,声音也是小小的,怕惊醒床上的病人似的。

    “得这病可不能吃火腿,容易上火,阿姨你还是把这个拿回去吧!”

    方竹认得这是张林的声音。

    屋里头另一个陌生的女声说:“我晓得的,这师长啊,跟我说想闻闻火腿汤的味道,我就做了搁这儿给他闻闻。小张你就放心吧!”

    张林重重叹了气:“以前方竹的妈妈最拿手就是做这个菜。”

    方竹抓紧门边,深深吸口气,又呼了口气。她咬一咬唇,轻悄悄退了出来。

    外头的日头升的高了,阳光好比利剑,刺到到眼睛里,一下就让她流下泪。她慌忙用餐巾纸擦了个干净,往医院旁的小店处转上一转,只有卖鲜花的开了门。她在花店里挑了很久,最后在店主的建议下,扎了一个适合在病房摆放的百合花篮。她提在手上又回到病房区。

    这一次她才走到病房门前,正好遇到张林推门出来,对方抬头一见是她,又惊又喜。

    方竹低声问:“爸爸睡着了?”

    张林喜不自胜地点点头。

    方竹说:“不要叫醒他。”她把花递给了张林。

    张林侧身拦住想要转身离去的方竹,他说:“方竹,你不陪陪你爸爸?”

    方竹别过头:“我还要上班。”

    “下了班再来?”

    “会加班的,来晚了会妨碍他休息。”

    张林急了:“好容易来一次,你别再犟了。”

    方竹便退了一步,她说:“告诉爸爸我来过了。”

    张林脸上有些气愤的样子,轻轻推开门,指了指小厅里四处摆着的补品鲜花,都是探病的人送来的,堆的小山高。他说:“这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女儿。师长北京回来以后,身子骨就没好转,在北方受的风寒侵到肺里去,这一病就是如山倒。以前他多神气呀,现在我看着都——”

    方竹看他从十来岁参军就跟着父亲,如今同自己年纪一般大了,说话到了激动之处,还是有种孩子气的难以自持,看得她心头也酸涩起来。她说:“小张,我想好了会再来的。”

    张林用不太信任的眼神瞅着她。

    方竹摇摇头。

    张林叹气:“我跟着师长这么多年,看着你们家这么多事,你们父女俩明明就是一路人,才会不对盘的。可父女终归是父女,哪里有隔夜仇?”

    一路人?方竹听住了。血脉的关联是斩不断的,她是方墨箫的女儿,在外人的眼里,他们总归还是一对父女。

    她的心弦颤起来,对张林说:“你放心,我会说到做到的。你们都是有心人,谢谢你们。”

    张林仍然狐疑,问:“说好了?”

    方竹点头:“说好了,你放心。”

    她回过头,回过头的时候,忽然莫名感觉背后一束光,离得愈近就愈发地吸引她,把她从迢迢千里之外吸引到这边来。

    或因她走得太远太劳累了。方竹捏捏额角,一步一步缓缓地再次走出了医院。

    再次做下一个决定,没有冲动的当时来的容易。

    这之后的很多天,方竹又没了去医院探望父亲的勇气。她借口采访任务重,给予自己心理一个安慰。这仍旧是在自欺欺人的。

    她的心态已同几个月前完全不一样了,不知道是哪里软和了下来,所以更加脆弱,更加迷惘。

    或许连好友都看出了她的不一样,自她离婚之后,在她面前从不提她往事的杨筱光都会时不时旁敲侧击两句。

    杨筱光会装成老气横秋的样子同她说:“竹子,花堪折时当须折,莫待花落空折枝。”说完又像说起天气很好的口气补充一句,“哎,我们领导在浦东买了房,靠近世纪公园的,空气好地段好,他又有车,生活该多惬意啊!你说他要是上了《相约星期六》,女人还不得抢破头。”

    方竹哭笑不得,也应答不了,只说:“所以说外地人在本地发展的都是精英,把本地人都比成苍蝇了。”

    杨筱光又说:“《家有喜事》里面有一首歌这样唱的——我信爱同样信会失去爱,问此刻世上痴心汉子有几个,相识相爱相怀疑,离离合合我已觉讨厌,只想爱得自然。电影里有三个人唱过,却没有一个人唱对。你说到底什么是爱呢?”

    方竹拍拍她的手:“阿光,你别旁敲侧击了,你的好意我知道。”

    这几个月的种种人事,恍如倒流时光,直把那些过往细节一一抓取。方竹再也不能回避那些过去。

    这些她的挚友们都不知道过去,她无法宣之于口的过去,愧于面对何之轩的过去,是横亘在她和那些人之间的重重关卡。

    方竹一直不敢撕开伤口,仔细看它。只要揭起一角,就会痛得不可自抑。

    但当好友讲出对她和何之轩的真挚愿望的时候,她有了一种自剖的冲动。她对杨筱光轻轻说道:“在我何之轩离婚以后,我爸——也许是我爸,我家亲戚找了人打了他一顿。”

    杨筱光从未听方竹提过这样的往事,不禁露出惊骇的表情。

    这也是方竹不愿意回头去细想的一段往事。

    当年离婚以后,第一来找她的熟人是杜日晖。这位何之轩的上铺兄弟同叶嘉影分手后,就去了香港读研究生,毕业以后留在那儿工作。那几年,他只回来过两次,一次是因为何之轩和方竹结婚,一次是因为他们离婚。

    方竹记得杜日晖脸上极力克制的不满和不屑,他说:“方竹,你和何之轩的事情是你们的私事,我们外人不应该多管闲事。但是你们家也不能把事情做得太过分。”

    方竹骇异地问:“你说什么?”

    “何之轩被人打了,当然,你可能不知道,但是你有责任阻止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方竹闻言,是立刻就赶回久已未回的家中,对着父亲几乎是叫了出来:“为什么要这样对何之轩?你没有权力这么做!你太过分了!”

    父亲当时面对她愤怒的质问,还是用那副高高在上的口吻,轻轻淡淡地说:“方竹,你要清楚。我坐在这里听你没大没小的质问已经给了你面子。你老子耐心有限,当初在你胡作非为之前没有绑你回家关禁闭已经算做到仁至义尽。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无所事事,请你收起你所有的意见,你今天的失败,足以证明你的选择是愚蠢的。你想要就走,我不会再打你,也不会骂你。你是大人了,自己的生活自负盈亏,不用找其他人负担你的得失。”

    当时,她流着眼泪,声音颤抖地问:“爸爸,您就是这样高高在上,把别人的尊严踩在地上狠狠碾碎。您冷冷地看着我的失败,在心里一定鄙视过我千百次。”她退出了自家的大门,说,“对,您说的对,我的生活要我自己来自负盈亏,我没有理由再来找您。好的,爸爸,今天我回来就是一个错误,我承担我的错误。”

    然后,她的确是承担了她的错误。

    就在她质问父亲后的几天,表哥找到了她,同她坦白:“是我带人揍了何之轩,你爸不知道这事儿。”

    此话恍如一道霹雳,把方竹彻头彻尾劈了个四裂。

    表哥是一副后悔的模样,也有后悔的口气,他说:“我是气不过他把你拐走,又跟你离婚。妹妹,你是我们家最小的孩子,舅舅虽然为人严厉,但是是疼爱你的。我们都见不得你吃半点亏。如今你这样闪婚闪离,是那个男人把事情做得乱七八糟。你这是吃了多大的亏?当然,当时我也冲动了。”

    方竹揪住表哥的领子,嚷:“我要你们管了吗?你们凭什么做这些事情?你们凭什么干涉我?你们凭什么打人?”

    一切的缘由还是因为她。也因为家人对她的爱。

    在很久以后,方竹不得不面对这些对她的爱,而造成的对他的伤害。

    徐斯在这件事情之后很久都没有同方竹联系,反而是方竹在一次采访的时候,遇到了他,主动叫住了他。

    徐斯和方竹都没有提及这件当初让他们两人都不快活的往事,但是徐斯却提了另一件往事。

    何之轩决定由报社跳槽到广告公司时,在面试的时候遇到过方墨箫和徐斯。

    那日何之轩面试的是一家有政府背景的公关公司,而方墨箫是带着徐斯参加同一栋大楼内的另一个重要会议。他们在电梯前正好遇到。

    何之轩虽然没有正式拜见过方墨箫,但是到底是知道他就是方竹的父亲。

    方墨箫也认得眼前的人就是女儿的男朋友。

    双方见面,心理都没有准备。何之轩愣了愣,才恭恭敬敬招呼道“叔叔好”。方墨箫冷冷“哼”了一声,并不招呼。

    这时,何之轩面试的那间公司的领导不知因为何事从办公室内走了出来,见到方墨箫后热情地围了过来打招呼。

    同公关公司领导说着话的方墨箫,不知为何不轻不重说了一句:“最怕年轻人做有心无力的事情,不是我看扁了现今的一些年轻人,专门生出一些好高骛远的心思。”

    徐斯把这段往事告诉方竹后,说道:“那天以后,我们就听说你偷偷回家偷了户口本领证了。何之轩不错,是个人才。但是恐怕当时和你草率结婚是因为他的年少气盛。我们一直认为他的冲动拖累了你。”

    方竹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更加得羞愧难当。

    她永远记得她向何之轩提出结婚的那天晚上,何之轩突然郑重地对她说:“你和我住一块儿,那是我应该担的责任。”他还向她保证,“就这两年吧,以后一切会好起来。”

    然后,她沉浸于他的爱情承诺,头脑发热地一时冲动地就向他提出了结婚的要求,而他也没有反对。

    原来一切的原因就在这天的白日,他遭遇到了面对她至亲的压力,压力挑战了他的自尊。当时结婚的决定,既是她的冲动,也是他的冲动。冲动之后,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可是,这些她原本一无所知的往事,让她开始审视着年轻的自己的无知、轻率、自私。

    她从来没有站在何之轩的角度考虑过的细节,她从来没有给父亲解释误会的机会,她从来不曾为了缓解父亲同何之轩之间的关系做过任何的努力。

    一重重醒悟、一件件认知,教方竹简直无地自容。一切的悲剧,全部都源于她。这教她如何能够再抬起头来面对这些人?

    方竹的语气极其平静地,对杨筱光把这些往事全部陈述出来。

    她对杨筱光说:“何之轩这么高傲的一个人,人前人后都是不愿低头的。他遇到我爸的事情,他被我表哥打了的事情,他从没有跟我提起过。他的兄弟找我质问的时候说我们家屈人志节是为下流。”她拍拍杨筱光的手,说,“所以你懂了吧?”

    杨筱光听了她把往事叙述出来,感慨道:“竹子,你也是个有心人,把这些事情记得这么牢,你一定一直在责怪自己吧?可是——”她侧头努力地想着劝慰的说辞,“可是谁没有年轻的时候?年轻的时候谁又懂这么多?你不能老这样怪自己呀!我一直想人生短短几十年,快快乐乐是一生,悲悲苦苦也是一生,老天是公平的,苦过以后肯定有甜头给你。”

    方竹笑出声来,她感激挚友站在她的立场对她的劝慰。敞开胸怀,终于有了回视来路的勇气,未尝不是一种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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