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不再遇上-尾声:知道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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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润的葬礼在一个雨天举行。

    他的墓穴买在李晓身边。遗照摆得一边高,父女俩有相似的笑容。

    纪如风没有参加葬礼,李润去世后,她跟着病倒。这一家全部重担都压在纪凯文身上。

    纪凯文衣衫得体,克尽女主人之责,实实在在的出色。

    方竹时常想,如果当初何之轩爱的是她,也许不会有后来的许多苦痛经历。

    何之轩站在她的身边,她已经不用再望着他的背影就想逃离。

    他们携手离开墓地,等待何之轩拿车的时候,方竹在墓园门口的书报亭买了一份晚报。社会版通篇报导了一篇社会调查报告——《援助交际现象的反思》。她和老莫的名字都署在标题下面。导言是她写好的。

    “涉案的女孩并不是天生的罪犯,不能单纯用‘寡廉鲜耻’评价她们的行为。从某种角度看,她们也许是以自己特定的方式追求着她们心目中的‘幸福’,或者逃避着她们生活中的‘困扰’,又或者是排遣着她们精神上的‘孤独’。在闭锁扭曲的世界里,她们用自己主观的理解解释着周围发生的一切,不能客观地自我正视和自我反省,让堕落和进步都只在一念之间。”

    阖上报纸,何之轩的车已在她的面前:“去你家?”

    方竹点头。

    方墨箫已出院在家病休,每日在军区大院的操场旁打太极拳成为风雨无阻的爱好。

    何之轩还要去上班,“孔雀”项目之后,他忙碌依旧。

    成功的产品发布会后,又平地起了波澜。阿鸣的伏法还牵涉到给“孔雀”代言的选秀新人——那位十三号潘以伦,有记者拍到潘以伦和经纪人到派出所配合调查的照片,潘以伦曾进过少教所的往事被抖落出来,舆论顿时哗然。

    这已经不仅仅是件巧合了。

    方竹问何之轩:“一切都太巧合了,就像上次我发的那篇报导。”

    何之轩很轻描淡写:“我们有应对方案。”

    于是方竹便放下心来,她也准备去报社消假,整装待发重新投入职场。

    她没有决定是继续住在何之轩的公寓,还是住回军区大院,抑或依旧住在自己的亭子间。

    方竹在操场旁的梧桐树下等待父亲一套太极拳打完。

    方墨箫不紧不慢将动作做完,走到女儿身边:“你们什么时候重新领个证?”

    方竹搀着父亲:“还没想好。”

    方墨箫摆手:“随你们去,你们的事情我越管越烦。”

    方竹说:“爸爸,我还没去过呼玛,不知道那是一个怎样的城市。”

    “呼玛在大兴安岭附近,靠近俄罗斯。是出金矿和黄芪的地方。”

    “我都不知道。”

    “要不要去看看?”

    方竹点头。

    “我老了,走不了这么远,你自己去。”

    方竹再点头。

    方墨箫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丢给方竹:“小何给我的钥匙,是他新买的房子,在浦东,两百多平米。够大的。”

    方竹错愕。

    “你有空去看看,他忙,管不了装修的事。”

    方竹捧着钥匙,她仍矜持着迟疑着。

    好友林暖暖的婚期终于确定,把方竹和杨筱光请过去看新拍的婚纱照。

    林暖暖的妈妈贺苹从澳大利亚赶回来,翻阅着女儿的婚纱照,脸上满足得如梦如幻。照片上的汪亦寒和林暖暖笑容迷人。

    一对璧人,外加心满意足的母亲。

    方竹语塞:“这应该是妈妈最欣慰的时刻。”

    杨筱光捏捏她的手,知道她在想什么:“你的妈妈也会欣慰的。”再一摊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像我,怎么也不能让我老妈欣慰。”

    这一下换方竹安慰她:“你最大缺点就是妄自菲薄。”

    杨筱光咕哝:“听说何领导在浦东买了新房子,就在世纪公园边上,你去看过了吗?”

    方竹忽而想要寻些勇气:“陪我一起去看看吗?”

    杨筱光林暖暖都说好。

    汪亦寒驱车把她们送过去,刚下车,杨筱光就啧啧轻叹起来:“果然好地段。”

    此处绿化繁茂,环境清幽,多层一梯两户的居家房型有着十分的居家感觉。

    方竹开门的时候,轻微地抖了抖手,好像偷偷摸摸做了件坏事儿。

    打开房门,不出意外的是全部装修一新,三室两厅双阳台,采光良好,再无亭子间的逼仄阴暗。

    亮堂堂大客厅的一角,摆着一台落地大音响。方竹一眼扫过去,明显愣了一愣。

    杨筱光捅捅她:“你怎么好像不认得自己家?”

    方竹笔直走到那台音响前面,轻轻抚摸。

    林暖暖看到牌子,咂舌:“是FM Acoustic?”

    方竹失了神片刻,她说:“以前结婚的时候,表哥送了这台东西给我们。”

    林暖暖爽直地说:“我倒是觉得那是伯伯在刺激你们。”

    “年轻的时候,常常自不量力,还会自以为是。”方竹说。

    杨筱光叫:“你的小自行车。”

    可不就是她的小自行车?如今正静静靠在宽大的阳台一脚,车把手车后座甚至每一条钢丝都被擦得闪闪发亮。

    “好在领导把该找回来的东西,全部一样一样找回来了。”杨筱光弹一个响指,说,“这才是圆满的结局。”她往房间里一转,橡木地板,隐蔽式橱柜,家电俱全,虽然风格简洁,但处处都符合家庭的温馨。尤其是卧室里头正对大床的一面墙上,画了一幅巨大的竹林图。

    方竹望着此图发呆。

    杨筱光和林暖暖认为其中必有缘故。她们没有打搅好友。

    方竹在这一晚没有早睡,一直坐在沙发上,用笔记本电脑看着肥皂剧。她在等何之轩,等到很晚,他也没有回来。她已有倦意,关上电脑,就睡在沙发床上。

    何之轩最近经常晚归,有时会带着酒意。

    但是他一定会回来。

    不知到了凌晨几点,门“咔哒”响了一下,有人开门进来。

    是何之轩,也许又喝醉了,往门边先靠了一靠。方竹在黑暗里看清他的动作。他靠了很久,想来今天是醉得狠了,然后弯腰脱鞋又脱了很久,才想起来锁门,再脱下外套,他想要开灯了。

    整个顺序是混乱的,又尚留着一丝条理。

    方竹乘他未开出亮灯,借这暗色,撑起这份胆量,一个箭步上去,抱住他的腰。她吻上去,把舌头探入他的口中,略一碰触,他就有了回应。

    黑暗里的软玉温香,是想念已久的感觉,暌违已久的激情。

    何之轩不能自持。方竹的手就搭在他的腰间,上上下下的抚摸,又痒又热。她这样磨人,磨到他全部情绪都能崩溃。

    他从小性格冷静内敛,成绩优异,一直当着班长,进了大学没一年就竞选了学生会主席。他想他能把握自己的人生。上大学前,他对父母说:“爸妈不用为我的学费再操心,上海地方大机会多,我先自立。毕业后再辛苦几年,到我三十岁,不管是去上海还是留家乡,一定不会让两老失望。”

    这是他对父母的承诺,后来成为他一辈子都无法实践的承诺。

    他遇见了她,爱情来的突如其来,他没有想过爱一个女孩,会爱到失去理智,把人生计划全部搅乱。

    方竹问过他:“何之轩,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他说:“我发现喜欢你的时候,已经走了一半的路了。”

    方竹撅嘴:“抄袭奥斯丁。”

    他笑笑,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发现熟悉,原来是奥斯丁写的,不过确实是他的感受。

    她甜蜜地告诉他:“我也是。”

    他们的想法总能不谋而合,合拍到他不得不相信世上的这句话——心有灵犀一点通。

    离婚时,他也仍相信这句话。

    他想他是了解她的,也了解自己。一段感情有了不可弥补的裂缝,不是有灵犀能抵过去。且正因这灵犀,他们几乎都在猜测对方的态度。他知道父母的意外并不能全怪她,可是在那个时候,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怨恨她。

    他和她都怕再下去,或许会相看两相厌,让洒脱少年人的日子蒙尘,过上狰狞而沮丧的人生,怕总有一天让对方嫌弃,抑或恨对方如同死敌,成为遗憾的怨偶。

    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后退。

    但,退一步,并不是海阔天空。

    他由杜日晖介绍去了香港工作,他然为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逃离过往,或许能够重生。

    他错了,香港这座城市比上海更小,人口密度大,交往空间小,狭窄的房子,高强度的工作。人来人往,太匆匆,与他无关,他还是会想念她。

    想念她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起过欲望。成年男人一想起情感过往,就会在身体上真实反应出来。

    他换了一份强度更大的工作,还是没有办法填满这样的空虚。

    热心的香港同事给他介绍女朋友,他不能拂人好意,出席了一两回相亲饭局。但兴味了了,他没有再继续的意思。

    她们统统不像她,不如她固执,不如她主动,不如她黏人,不如她聪明,不如她和他有默契……这些人,都不是她。

    她们不会跟他说:“何之轩,我欢喜你,你欢喜不欢喜我?”

    一年两年,这样乏味地过去了。

    直到再次遇到李润和纪凯文。

    很巧,是在一次展会上。李润乐哈哈地上前同他打招呼,诉说着关于“孔雀”所遭遇的一切。他才恍悟,过去从来未曾远离他。

    纪凯文时常来香港出差,也会时常约会他。她依旧漂亮,能干,通情达理,落落大方。而且,未婚。她的身边不乏追求者,她也经常会谈论起那些追求者并不是她所冀求的那个人。

    成熟女子眼内的渴望,他读得懂。

    但是这不是他想要的。

    他闭上眼睛就能想起离婚那天方竹害怕惭愧软弱的闪烁眼神,羽翼没有丰满就离开家庭离开他的她,会怎么样?

    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趁着董事会成员换届,需要对上海分公司洗牌的时候,竟然主动提出调往上海处理这边棘手的管理层更迭事务。

    这有悖于他一贯推崇的做事重过做人的职场原则,原因只有一个,他想回来,回到她的身边。

    正如他所预料的,她看他的眼神又愧又憾,想接近他又要远远躲着他。

    原来这些年不单单是他没有走出来。

    何之轩不想如当初那样后退。她不敢进一步,他就等着。反正他们已经互相等了这么久。

    方竹的身体在他的掌心柔软。回忆渐渐清晰,何之轩记得她的身体。

    其实那天清晨的深吻和抚摸,已经把他不断平复的欲望再度唤醒。他会忽然沮丧,他所有的错乱和不理智都因她而起,便硬生生把感情压下去。

    她当时的表情是迷惘的,后来还赌气了。她怕输的性格依旧没变。

    这种性格像荆棘,刺痛的是两个人。

    何之轩就是有点恨她这样,一忽儿远一忽儿近。

    他的手劲慢慢重了,探到她的身下。柔弱的中心,在他的手指上渐渐湿润。他的粗糙划痛了她,方竹吃痛,可不想躲了,轻轻抬起了腿,勾住他的腰。

    这一个动作,让所有的情绪崩堤,如水闸泄洪,谁都逃不掉。

    他们重重倒在沙发上,何之轩摩挲着她,推高她的睡衣,拉下她的内裤。他带着被酒精催化的急切,吻热而且疼,细细咬着她的颈,吻在她的心口,手从抚摸转为揉捏,要深深贴近那思念已久的体温。

    他另一只手开始解自己的裤子,皮带紧紧扣着,几下都解不开。方竹伸手过去帮忙,被他推开。这时候他还记得她手上有伤。

    很快,两个人身上所有的阻碍都被褪下,这样赤裸相对,终于又能坦陈。

    他叫她:“方竹。”

    她迷迷糊糊应着,他的吻又辗转回到她的胸口,深深的吻,细细的啃噬。他问:“方竹,你的心还在吗?”

    他的吻随着她的心跳,一下一下,一紧一松,让她全身的毛孔都要打开,浑身战栗,不能自己。

    她嗫嚅,她喘息,她说:“何之轩……你醉了。”

    何之轩低低笑了一声,像是哂笑,又像无奈:“是你先开始的,这时候还有借口,不觉得特没意思吗?”

    他不让她说话了,封住她的口,她多说一句,也许一切又要退回去,他不打算再退。他腾出一只手捉住她的双手,不让她在混乱下再伤了自己,身下深深一沉,就进去了。可还不够,何之轩又拉过被褥垫在她的身下,稍稍抽了出来,再自高而下,又重新深入。

    这一下的冲击让方竹真的再也无法说话。而后的撞击一下重过一下,力道这么猛,让她无法招架。她扭动腰肢,想要逃,可是逃不了。

    他在她的体内,灼热坚挺的侵入,不容她有片刻的迟疑。

    方竹有点疼,但激情在疼痛中被点燃。

    是的,是她先开始的,她怎么能逃?

    他们的身体都有对方的记忆,熟悉的律动和亲吻,一旦再度纠缠,就不愿意再分开。

    他的一只手一直牢牢握住她的左胸,想要重新握牢她的心。

    方竹唯有打开自己的身体,承受他施予的一切。

    方竹在清晨醒来,翻一个身,发现自己睡在床上,周身干净得像初生的婴儿。她身上的睡衣换过了,内裤似乎也换过了。

    原来她一头睡死过去,什么都被人安排好。

    外头有“踏踏”的脚步声,慢悠悠的,像是何之轩。

    昨晚的后来,他睡在哪儿?

    她想着,他就走了进来。方竹拉高被子,遮住自己半张面孔。已经红透了。

    之前的一段日子,何之轩虽然睡沙发,但是每日清晨会回到房间里换衣服系领带。他是进来系领带的,领带松在他的手里,他瞧着她。

    方竹羞涩得不敢盯着他看。

    他离得她很近,气息拂在她的额头上。再近一些,她抬头就可以吻到他的下巴。可是这样的光天化日,夜晚的轻狂消失无踪。

    她还是缺少一点胆子。

    何之轩只好自己动手,慢悠悠地把领带系好,然后问她:“你什么时候有空?”

    她最近天天都有空,故而只是望住他。

    何之轩忽然把手按在她的小腹上,说:“方竹,如果我们有了孩子,你爸爸会高兴的。”

    方竹有些茫然,他的手还覆在她的小腹上,隔着被褥,她都能感受到温热的触觉,透到了皮肤上,能进入身体里,仿佛那里真的有了生命。

    是的,她的一切,何之轩都记得,无法忘记。

    他记得他们结婚时候对未来的规划,先不能要孩子,等过个三四年,两个人工作都稳定了,收入都提高了,把双方的家长也摆平了,再把这个事儿提上议程。

    最初的最初,他们谁都没有想过真的和自己的家庭把意见闹到这步田地。

    方竹认真算过安全期,只说给过他听一次。那时候他们都忙,一个是实习生,一个进新行业要卖力拼命干,好像都没怎么当真。

    昨晚,他抱着方竹在沙发,拂扫过她裸露着的光滑的肩头,然后翻身爬起来给她擦了身子换了衣服,再翻了一下日历。

    他就在一周前,“孔雀”的秀结束后,对方竹的父亲方墨箫恭敬而诚恳地要求:“我想和方竹复婚,请求您的同意。”

    方墨箫研判地注视了他很久,他说:“好的很。小子,到最后都是你比我有耐心,有手段。”

    何之轩对方墨箫说:“因为您太宠爱您的女儿了。”

    何之轩也不会忘记他在与方竹结婚以后,第一次单独见方墨箫的情形。方墨箫的态度简直可以用盛怒来形容,根本就不能听他的任何辩解和承诺。

    他曾经背着方竹想要单独找方墨箫谈一次,但是被抢走女儿的父亲的盛怒不是年轻的他可以承受。

    当时的方墨箫说:“你想同我说什么?釜底抽薪以后你以为还有什么好同我说?你想要什么?你想从方竹这里得到什么?你且好好想好了再来找我。”

    他是负气的,方竹的父亲看他的时候是藐视和厌恶毫不掩饰。何之轩走出方家,那时想的是最好再也不用回去。

    后来父亲来到上海,希望见一见方墨箫,他无法,带着父亲又去了一次方家。那一回是铁将军把门,父亲执意等着。

    他说:“你把人家闺女不声不响娶了,儿女都是父母的心头肉,这是该的。”

    大太阳底下,父亲脸上的皱纹如沟壑,他想起自己走出家乡时对父母最初的承诺,如今只剩无力感。那是他头一回后悔和方竹这段婚姻的仓促,只是方竹不肯认为自己错,他也不肯,两个人把生活绷成了一条直线,随时易断。

    表面上还是好的,可他是知道方竹情绪时好时坏,尤其是父母来上海之后,她几乎天天都会为琐碎的事情抱怨。

    她说:“我以为我已经做的很好了,怎么你妈还觉得我这不对那不对?”

    他亦有同感,他认为他可以把很多事情做的很好了,为何方竹的父亲依旧会以为他娶方竹是另有所图?

    他陪着父亲在方家门口等了三天,买好了大礼的。这样的面子,方墨箫都不愿意给,最后是由勤务兵张林出来说了两句不痛不痒的闲话。

    他回去同方竹商量,第四天方竹陪着他们又去了一次方家。等了两个小时,方墨箫仍旧没有开门。方竹扭转头就走。她说:“何之轩,我不要你们受这样的委屈。”

    他亦是不想受这样的委屈。

    方墨箫就是这样的强硬,或许是强硬惯了的,绝不容许旁人忤逆自己半点。

    他同方竹离婚的第二天,方竹的表哥徐斯就找了两个人不由分说把他揍了一顿,徐斯恨声说:“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方竹?她才二十二岁就离了婚,这都是游戏吗?”

    他被打青了脸,但是硬声要求徐斯带他去见方墨箫。徐斯最后同意了。他其实没有想到方家的大门第一次容许他进入是在他和方竹离婚以后。

    他毅然决然地站在方墨箫的面前,方墨箫简直是咬牙切齿了,说:“小子,你好的很!”

    何之轩青白着面,说:“伯父,您所看到的,一切如您所愿。”

    “你还有脸给我说这句话?”方墨箫劈头又给了他一巴掌。

    他年纪大了,可他是军人,经年的训练,臂力不弱,打下来的力道是很重的,他的嘴角瞬间就流了血。

    这晚他在黄浦江边上坐了很久,他记得上大学时在这里唱过“为何我总是一无所有”,这个城市最后真的让他一无所有,亲人,爱情,还捎带了一些自尊。

    他回到亭子间,方竹不在。她一定住在她的表哥她的亲人为她安排的更好的居所内。何之轩简单整理了行装,不知怎么把方竹一条裙子翻了出来,是她第一次遇见他时穿的levis牛仔裙。

    他当时一个月拼命打工才赚五百块,她身上一条随便穿着的裙子就要八百块。

    这条裙子一直在他行李箱的最底层,也许方竹不知道他把它带走了。

    杜日晖后来告诉他:“我遇见方竹了,没忍住去说了她几句,这姑娘脸刷的就白了。我想她大概会找你!”

    方竹一直到他去另一个同上海相似的城市重新来过时也没有来找他。

    直到他再度回到这个城市,再度遇见方竹,他才明白过来,当时的她有多痛苦和自责,她根本不敢来找他,她甚至觉得自己和他平等面对面的资格都没有。

    为什么他们破裂的婚姻会让她变成这个样子?

    以前她的精神总是很足,整天在他身前身后叫“何之轩何之轩”,她知道自己能赢得他的爱情,也知道自己能做很好的采访写很好的论文。

    当然,她对待工作依旧认真而且勤奋得过了分。他了解过,她做过很多给她自己带来危险的报导,每次都化险为夷。他是欣慰的,也是惭愧的。她的父亲始终在她的身后,为她伸开庇护的臂膀。而他,选择逃离。

    她也在逃离,一个人蜗居在小亭子间里,就这样过一辈子的架势。

    何之轩才能明白,那一柄双刃剑,令方竹比他受伤更深。

    昨晚的纠缠至为缠绵,她在他耳边轻轻一句“对不起”,令他颤抖。也许她以为他没有听到,但是他听得清楚。他有力的拥抱都无法驱散她这么多年累积下来的怯懦。

    他的慢慢接近,小心翼翼,都想让她能卸下自责,走出阴霾。

    何之轩执意地把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轻轻的摩挲,方竹按住他的手,她说:“不会。”

    他笑一笑:“我们说好三四年以后要孩子,现在时间刚好。”

    她叫他:“何之轩。”

    昨晚她叫了无数声“何之轩”,像要把这几年没有叫的都叫了。她呻吟,大汗淋漓,与他水乳交融。

    她记得他将头埋在她的胸膛,紧紧扣住她,不让她稍稍远离。她挣扎起来,坐在他的身上,身体里最软弱的那一点被他一击即中,整个人几乎痉挛。

    他绵密地吻她,身上有浓重的酒气,可她并不讨厌,努力回应他的吻。直到最后,她在他的耳边呐呐吐了一句无声的:“对不起。”

    他正抵在她的深处,息息相连的那一处灼烫地似能烧炙到心头。她与他一起轻轻颤动,她吻住他的唇。再后来,她就意识模糊了。

    他应当是没有全醉的,给她洗了澡,还洗了被套沙发套和衣服。一到早晨,一切恢复如初。

    方竹说:“何之轩,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可以——”

    何之轩打断她:“方竹,我们试试看。”他起身,“以前丢掉的,我们一点点捡起来好了。方竹,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我先去上班了。”

    在他离开以后,方竹发了很长时间的呆。一直到包姐来上班。她才起身。

    包姐一眼就看到阳台上晾着大大的被套和沙发套子,遮去大半的阳光。阴凉的一角,还有方竹的内裤和睡衣,以及何之轩的内裤。

    她直纳罕:“一大早洗了这么多东西?今朝阳光不好呀,洗什么沙发套子?”

    方竹的脸“兀”地一红,想,幸亏她没提别的。她含含糊糊地起床,打开橱门想找衣服,可是情不自禁地翻到何之轩的那一边去。衣橱里有他的气息,她这些年如此想念。

    在他挂西服的最后一格,她发现了一只纸袋。她打开纸袋,里面还有一只防尘袋,在防尘袋的里面,整齐叠着一条牛仔裙。牛仔裙的裙边已经磨损,款式也已经老旧,但是被一件全新未剪吊牌的新衣一样对待。

    方竹颤抖着手,将牛仔裙穿到了身上。然后她刷了牙,洗好脸,坐在桌边把早饭吃了。

    包姐把碗筷收拾。

    方竹还在想,他刚才说:“方竹,我们试试看。”

    忽然就泪盈于睫。

    方竹对包姐说:“我要出去一下。”

    包姐问:“晚上回来吃饭吗?”

    她说:“不会来了。”

    方竹是先去了小亭子间,寻来房东退租。

    房东十分惊讶:“还有一年就满五年了,现在退?可要赔点儿钱的。”

    方竹好声好气地哄着她讨价还价:“王太太你看在我从不欠租还帮着房子装修的份上就免了吧!”

    房东问:“是不是去结婚了?”

    方竹连连点头。

    好在房东有副好心肠:“算啦,就当是我给你的贺礼。”

    方竹和房东好好地拥抱了一下。

    她打电话找来搬家公司,邻居东北媳妇瞧见了,热心问:“要搬家了?要不要帮忙?”

    方竹很乐意接受了老邻居的帮助。

    很快地,本来就剩下不多物件的亭子间内的物品被一一打包打好。货车正好赶到,她同老邻居握手告别。她请司机把车开到了浦东世纪公园旁的新居。把物品搬入新房后,并不急于整理。她又出了门。

    她记得怎么买去呼玛的车票,要先买好从上海到哈尔滨,哈尔滨到黑河的火车票,然后在黑河要换客车到呼玛。一共要三十个小时。

    买好火车票,她给老莫打了一通电话。

    “老编,我还想延一个礼拜的假。”

    “伤势有反复?”

    “全好了。”

    “哦?”

    “我想去外地办个私事。”

    老莫爽快答允:“准。”

    然后她拨了电话给何之轩,他应该很忙,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方竹?”

    方竹说:“今天能不能早一点下班?”

    “什么事?”

    “我想请你吃饭。”

    他回答得很快活:“好。”

    “就在学校后门的黑暗料理街,我们在图书馆旁的那棵梧桐树下等好不好?”

    他在那头轻轻笑了一声。

    方竹又回到当初的梧桐树旁。

    这棵古树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三十年代,日本人的飞机大炮轰开吴淞口,把校园夷为平地,偏偏就幸存了这么一棵梧桐树。

    当年谈恋爱时,他们不是没有闹过别扭。一闹别扭她就来这里绕圈子,她想她在这里头一回向他表白,这棵树就好像被通了灵性,能知道她的爱情世界里的喜怒哀乐。

    离婚以后,她没有再来此地,就怕自己的喜怒哀乐在这棵梧桐面前变得软弱可笑。

    那一日在杜日晖的婚礼后,他们步行至此,但始终没有踏入此地。当其时间,她还是不敢回头。

    她极力回避着当初的一切,又极力想念。

    方竹在梧桐树下立了一会儿,从后门走了出来。她没有找到麻辣烫小店,这里的黑暗料理街老早被夷为平地,马路两遍统统是合法营业的大小餐厅。

    这样走来晃去,耽误了些时间,一会儿何之轩的电话打了过来,问她在哪里,她才气喘吁吁又跑回了梧桐树那头。

    何之轩就站在树下,永远是整齐庄重的模样。

    梧桐树高高耸立在他的身后,像一柄巨大的伞。他就像撑着一柄巨大的又坚固的伞在等着她。

    何之轩眼内的方竹,好像自十八岁那年走来,短发、白恤衫、牛仔裙。他记得她帮她拖行李的时候,其实暗暗把她打量了够。

    这么跳跃明朗的女孩儿。

    方竹回到他的身边,说:“小何哥哥,找不到麻辣烫小店了。”

    何之轩往她的额头弹了一下手指,让她呼痛。

    很久以前他们吵完了架,何之轩就用这样的手势来回敬她,而后一切都能烟消云散。

    方竹但愿如此,她捂着额头望住他。

    “麻辣烫小店原地开了一间日本料理店不错,你的好朋友夸三文鱼新鲜。”

    方竹摇头,何之轩皱眉头。

    她说:“可我还是想吃麻辣烫。”

    结果他们一起去了超级市场,何之轩买了很多火锅涮料,鱼丸虾饺的一堆,方竹选了很多蔬菜和菌菇。

    方竹说:“去浦东怎么样?”

    何之轩微笑。

    回到浦东新房,他并不意外满地的打包的纸箱,他暂时把它们踢开。同方竹一道在厨房里手忙脚乱折腾了一通,就着煤气灶就吃起了简易的火锅。

    方竹把蘸酱不小心弄到了自己的手指上,何之轩握住她的手指,拿餐巾纸一点一点擦干净。细意又认真。

    她只觉得鼻子酸。

    “何之轩,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有耐心?我做错了这么多事情,这不是对得起你对不起你的问题,而是我整个的影响到了你,让你这么辛苦——”

    何之轩握着她的手指,逐渐收紧,不动,他手上的温度流转到她的手上。他不让她再说话。

    “方竹,我只是一个普通人,除你以外,我不知道还有谁能给我这种渴望。”

    方竹说:“我明天就出发去呼玛。一个人。”

    何之轩望牢她。

    “你很忙,不用陪我。我想坐三十个小时的火车,亲自去看看你出生的地方。我想去看看你的爸爸妈妈,还有你的亲妈妈。”

    何之轩托起她的手指,轻轻吻下。

    方竹任由他握住自己。

    “我想告诉他们,我错了,我犯了很多的错误,对你,对我的爸爸,我把太多的东西从你身边夺走,我让你这些年过得很辛苦。”

    “我还想告诉他们,我真的很感激很感激他们,感激他们让这个世界上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包容我的一切,包容我的自私,包容我的无知,还肯回头来找我,给我幸福。”

    方竹勾住何之轩的脖子,将一头一脸深深埋在他的肩窝中。

    “何之轩,我错了。谢谢你能给我机会改过自新。”

    何之轩的手,包裹住她的发。他说:“方竹,你总把事情想象得这么严重。”

    “不,没有,有些事情是我想错了。这些天陪着爸爸,我才发觉爸爸多么希望有我这个女儿在身边陪着喝酒、下棋、旅游、和老朋友老战友见面。我以前都不知道。他这些年一直默默地照顾着我,让我不曾遭受任何委屈,我时常想,比之晓晓,我何其幸福幸运。在我最任性的时候,我的亲人都不曾放弃过我,你还能回头给予我你的包容和你的爱。”

    何之轩把方竹紧紧拥入怀中,有一种睽违已久的温暖。好多年前,她在向他坦率表白的时候,他就有这种别样的温暖。

    “我去你爸爸妈妈的墓碑前,我想告诉他们——”

    她在沉吟,也许是害羞的。何之轩唇角上扬,等着那个多年前一往无前的方竹,再次对他说出同样的话。

    “何之轩,我会好好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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