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怕不再遇上-这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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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锁被渐次打开,记忆的闸门就再也不能关上。

    方竹在清晨起个大早,睡在客厅的何之轩未醒。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切很静,她听到他均匀但沉重的呼吸声。

    他一定很累。

    方竹在沙发床前站了一会儿,朝东的窗口有一线微露的晨曦射进来,她看到何之轩睡得就像个孩子,侧脸侧身贴床躺着,高挺的鼻梁贴着枕头,唇微启,就像个小孩子。

    好像这一点如今也没变。

    她悄悄蹲下来,想要看得更仔细一些,却更早看到他随手放在茶几上的钱包。

    情不自禁地,方竹拿起他的钱包。钱包不新,可见用了很多年。隐隐约约矜持庄重的皮革味道更像是他本身的气息。

    方竹拿着钱包往朝东的窗口站了站,拖着钱包迟疑着,然后打开了。

    他们的合影寥寥,何之轩生来不爱照相,也不善于摆POSE,她自觉两人在一起就是莫大欢乐,其余细节一概不会过多执着。

    离婚时,各自整理各自的物件,她不敢接触过他的任何东西,只想自今往后桥归桥路归路,个人管个人。后来她发现她连一张合影都没有留,可见她当时有多么狼狈,没什么准备。这一如当初的潦草结婚。

    微光下,方竹看清楚何之轩钱包内的相片。

    那时他们有多年轻?

    他去南浦大桥做一个路况障碍采访,才进入报社实习的她跟在他后面学习采访流程。他教她采访的技巧,像老师多过男朋友。摄像师傅看得笑起来,说她交一个男朋友还能免费赚到实习指导。

    她吐吐舌头,对他说:“那好像是我讨便宜了。”

    他偶尔也会玩笑一两句:“你也知道啊?准备怎么付指导费?”

    这个方位凌空,下面是滔滔江水,四周有车有人,她想要惊险一次,抓住他的手,死命往他唇上吻过去。何之轩没料到她胆子这么大,丝毫没准备,两人吻的角度不好,牙齿磕在一起,各自“哎呀”叫出来。

    结果引来摄像师傅的注意,对他们说:“小年轻,来张合影。”

    她记得其中的每一个细节。

    她以前不去回想,怕愈思愈伤怕软弱怕彷徨,怕得要死,她非要把一切从记忆中擦除,可是怎么擦除得了?

    是自己糊涂。

    方竹将何之轩的钱包复位,又退离到自己的房内。

    手机屏幕亮着,大清早有人发来短信。

    杨筱光是真心好朋友,她发来的短信说:“竹子,你需要的是不是思考,而是放开怀抱。”

    窗外太阳升起来,客厅里何之轩已经起床,她听到他走动的声音,不一会儿,他敲了两下门,随后推开门,看她穿戴整齐坐在床沿,有些惊讶:“这么早就起来?”

    她说:“是啊,早上要去复诊。”

    他点点头。

    包姐很快赶到,为他们做好早饭。

    再无需包姐喂饭后,方竹就没有理由一个人待在卧室用餐,她的用餐地点改为客厅,何之轩也从厨房改来客厅。

    他们偶尔交谈两句,关于天气关于最近的新闻。气氛融洽。

    吃完早饭,方竹整理了包内的钱包和手机。她常用的斜背包和双肩包还是何之轩从亭子间带回来的。他没有落下一样她所需的日用品。

    包姐问何之轩:“何太太一个人去医院行不行?”

    方竹赶紧说:“没问题。”

    何之轩望着她笑了:“她能处理的。”

    她的伤口愈合迅速,愈合到已无需旁人协助的时候,他就由她独立处理。

    这天是他加班几日后的调休日,但是他并没有提出带她去医院。

    方竹对此是悄悄松口气的。

    她先去医院换药,医生说:“下个礼拜不用过来了,伤口愈合的速度超过预期。”

    方竹问:“对今后写字打字做家务什么不会有影响吧?”

    医生说:“开始几个月可能还是会有点疼和不利索,不过所有的伤口都要经过疼痛的愈合,不然也好不了是不是?”

    医生的心灵鸡汤让方竹发笑,她尝试用力蜷住手掌,有略微刺痛,但是可以能够攥紧,于是心底缓缓淌过一股暖流。

    走出这家医院,她又去另一间医院。

    在受伤以后,因为行动不便,她就没有再去看望过父亲。期间张林不时给她电话通报父亲的近况,她晓得父亲的病情有了好转。

    她想看看好转后的父亲。

    一直走到父亲的病房前,她还在想,如果父亲醒着,她第一句话要怎么说?

    父亲果真醒着,病房门半掩,房间里有人声,好像人还不少。

    方竹站在门外,没有想好第一句话怎么说,但是她仍旧准备敲门。这时父亲的声音传了过来:“这个局你倒设的巧,年轻人心思慎密,比得我们老朽了。”

    有把熟悉的声音在答她的父亲:“是您谦让了,这盘棋乱了点儿,我下得太冲动,让您费神不少。还是别下了,您先休息。”

    方竹缓缓放下了手,她静定地站在门外,发呆。

    “你的项目做的怎么样了?”

    “还算顺利。”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们公司找的代言人有些小情况?”

    “您太劳心了,那些都是小情况。”

    “小子,别学丫头片子老把问题搁心里惹我生气,长辈是关心你们。”

    “谢谢您。”

    “算了算了,你小子天生话不多,我们还是下棋,看我解一解你这个乱局。”

    张林的声音插了进来:“哎,如果小竹在的话就好了。”

    方墨箫问:“她的伤怎么样了?”

    “快好了。”

    “嗯,不撞南墙不回头。等你们养了儿女,就真正晓得好歹了。”

    方竹没有把门推开走进去。

    她走出医院,顺势坐在路边车站的侯车长椅上。她的对面有个活泼泼的小女孩,一个人对着人行道上的方砖跳房子,一下两下,离自己的父母越来越远。

    女孩爸爸在叫:“跟你说了不能在这种地方乱动,再跳要跳马路上了,跌了你就知道痛了。”

    小女孩年纪幼小,正是任性时候,转头嚷:“你们不陪我玩,我摔跤不要你们管。”

    刚刚说好,她一脚落空,从人行道摔到马路上去。方竹一惊,要去扶她。她的爸爸说:“看到没有?跌痛了活该。”

    口里这样说着,早已把女孩抱在了怀里,女孩使劲甩着双脚,不肯领情,一个劲儿说:“不要你管,不要你管。”

    车来了,父亲夹着女儿上了车。方竹目送他们直到公车驶离。

    仿佛是下了决心,方竹又折回医院,但是走到住院部的大门就停住了。

    她无意瞥见由病房区大楼下花坛不起眼的侧边匆匆行出的男子,男子头戴棒球帽脸上架着墨镜,但是身影眼熟。

    方竹快走几步想要看个清楚,看男子脚步很快,转出医院就迅速跑到马路对面,方竹被亮起的红灯拦住。

    她气馁地想要折返回医院内,却意外又看见一位熟人,可不正是同杨筱光把绯闻闹上报纸,她莫名其妙署上大名的那位秀场新秀。

    方竹试探地上前打了个招呼:“十三号潘以伦?”

    潘以伦认识她,大约还记得她是记者,招呼道:“方记者,你好。”

    看着对方脸上审慎的表情,方竹连忙澄清:“我不是来盯你的梢。”

    潘以伦笑:“方小姐,谢谢你。”有出租车停下来,潘以伦向她道个别,管自上了车。

    方竹再回头看向马路对面,哪里还有那人身影?她思忖,应该不会看错,而且对方的形象越来越清晰起来。

    她决定回一次亭子间再翻找些资料。当时跟着何之轩住到他的公寓楼,把就近常用的资料都带了过去,但收拾的时候她心烦意乱,后来在何之轩家中再检阅资料时还是遗漏了一些东西。

    十分意外的是,亭子间里整洁一如当初,窗帘拉了起来,光线是昏暗的,可是能看清连胡乱堆放的报纸都收拾了个整齐,书整整齐齐排在书架上,一切物品都就绪。桌台椅子上没有积灰,床铺上罩好床罩。

    何之轩连这里都没有忘记。他是何等的慎密?她自愧不如。

    方竹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外头的阴云渐渐散了些,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

    对面的小男孩正趴在窗台上学习包书皮,他的妈妈手把手教他,一边说:“就要上学的人了,要自觉,要对自己有清醒的认识。”

    是的,须得有清醒的认识。

    方竹重新关好窗,把旧时的通讯录翻了出来,她翻到记着的阿鸣的电话,以及曾经介绍她同翟鸣认识的中间人的电话。旧的手机摔坏后,连带通讯录里很多人的联系方式都暂时缺失,她差些就忽略了这些关联。

    方竹给老莫拨了电话:“我想伤我的那个应该就是阿鸣,我今天好像看到他了。”

    老莫说:“警方最近在调查你近一两年做的几个要紧报导的相关嫌疑对象,目前没什么进展。如果确定就是那个人,就有方向了。”

    方竹肯定地说:“当时出事的时候我就觉得其中一个人很熟悉,但是一时头脑很乱,没有关联起来。”

    老莫说:“那好,你把你这边资料给我,我和警方沟通。我们关于援交少女的社会调查报告已经做好了,我和我爱人最近联系了一些部门对这些孩子进行干预,还是希望能帮她们脱离泥淖。如果因为这个报告牵涉到你的人身安全,我们实在太过意不去了。”

    方竹说:“老编,这都是职责所在,我不想看到更多的晓晓失足。”

    老编讲:“我也是。”

    结束通话,方竹在小亭子间内静静坐着。阳光渐渐透过窗户照到她的身上,她很暖和。

    手机震了震,杨筱光短信邀约:“今朝领导调休,你没有被领导霸占吧?有没有空和老友一道吃个午饭去?”

    方竹回复一个“OK”。

    杨筱光约的地点不远,在两人居所中间的一家叫“午后红茶”的茶馆。

    方竹抵达时,杨筱光已经到了,且已经喝掉一杯西冷茶,叫了一客三明治午市套餐放在面前,却没怎么吃,整个人望着窗外走神走的厉害。方竹直走到她的面前,她才猛地惊醒。

    方竹扫视老友上下,问:“难道你失恋了?”

    杨筱光翕翕眼睫毛,很意外地没什么精神。她等方竹坐下来,点好了单,才问道:“要父母同意你谈一个让他们不爽的男朋友,除了离家出走还有什么办法?”

    方竹朝她苦笑:“我只试过一种办法,结局怎么样你也看到了。不要学习我。”

    杨筱光唉声叹气,又问:“你愿意让一个男人吻你,是不是代表你爱他?”

    方竹说:“人都是有洁癖的,在自愿的前提下,没有人愿意吻自己不喜欢的人。”

    杨筱光第三问:“一个男孩暗恋了你很多年,你会怎么样?”

    方竹颇为惊讶,立刻联想到那晚慈善晚宴看到老友和秀场红人的情形,她问:“阿光,你什么意思?”

    杨筱光像有好大忧愁,她说:“我最近看到一句句子,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我不知道爱情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方竹斟字酌句:“阿光,你是不是恋爱了?不是莫北?”

    杨筱光托着下巴:“大概也许。总之,亲了抱了,我也不讨厌。可是——竹子,我胆子很小。”

    也只有面对现实难以取舍的感情才会让一贯能快乐起来的杨筱光没办法快乐起来,方竹说:“我能懂你的意思。我们往往会败给现实,也会权衡利弊。”

    杨筱光说:“竹子,我有你一半勇敢,也就不用这么烦了。”

    方竹摇头:“学我不一定好,可是阿光,你别怕爱上谁。这个没有办法控制。”她问,“你和莫北?”

    杨筱光说:“我要找他说,不好骗人家的。”

    方竹有些遗憾:“你和莫北什么都合适,就是缺一点热度。如果是他,那该多好?”

    杨筱光点头:“如果是他我就不用这么烦了。”

    可惜没有如果,方竹想。

    茶馆里的音响换了一张碟放,是她熟悉的音乐。

    “情爱就好像一串梦

    梦醒了一切亦空

    或者是我天生多情

    方给爱情戏弄

    同你在追逐一个梦

    梦境消失岁月中

    唯有在爱中苏醒时

    方知爱情非自控”

    张国荣鼎盛时期的清澈声音似极天籁,也全赖有好的音响可以呈现。

    方竹突然醍醐灌顶般招来服务生,问:“你们这儿的音响是FM Acoustic?”

    服务生惊讶:“小姐,您是内行?”

    她问:“在哪里买的?不好意思我冒昧了。”

    服务生礼貌地答:“是从南市旧货市场淘来的,我们老板很开心拣到意外正宗的好货。”

    杨筱光问:“竹子,你问这些干嘛?”

    方竹没有答。

    陈年的踪迹旧影就这样一一现在她的面前,她已经不会再去回避。

    当年离婚以后,是何之轩先离开的他们的小屋,方竹终于能有勇气去收拾旧物时,看到表哥送的那套高级音响还在屋内,摆得好好的,簇簇亮。可是她的婚姻已经破碎。

    睹物之后,心痛难抑。她同何之轩关系破裂的导火索有很多,这台音响亦是其中之一。

    不是不恨的。方竹想把东西送回给表哥,但也晓得按表哥为人,必不肯回收。她就随便拨了附近旧货市场店家的电话请人家上门收货。

    店家看到好货色欣喜不已,她没有心情同店家讨价还价,寥寥草草就把音响卖掉。

    只有从小的养尊处优才能让她有这份不知柴米贵的潇洒,在后来独身生活,真正负担了自己的人生之后,她时常后悔自己处理这件事情的冲动。

    就像她随随便便处理掉自己的婚姻一样。

    方竹低头看到自己手上的包扎。

    伤口看似狰狞,可真要痊愈,速度这样快。

    同杨筱光用完午餐后,方竹依旧赶回父亲住的医院。

    她在门口稍稍站一站,门闭着,她看不到里头父亲的情形,也不敢敲门,只能选择坐在外头走廊的长椅上。

    不一会儿,门开了,张林走了出来,看见方竹,十分惊喜,几乎想立刻推门进去告诉方墨箫。

    方竹把食指竖在唇前。

    张林点点头,低声问:“你的伤都好利索了?”

    方竹摊开手掌给他看:“快全好了。”她主动地坦然地对张林说,“我们下去走走,好吗?”

    张林跟着方竹下了楼,一路欣喜地告诉方竹:“你爸身体恢复得不错,现在下面的人来汇报工作,他也有精神听了。其他没什么,就是想你,和你一样嘴硬不说罢了。”

    方竹扁扁嘴,没有接腔。她带着张林到住院部中心的小花园内找了石椅坐下。四周绿荫萌萌,应该能令人心旷神怡。

    她问张林:“何之轩什么时候找的爸爸?”

    张林长长叹一声,说:“小竹,你错怪了你爸。当初小何家里出事,你爸爸派我送了笔钱给小何,你爸爸嘴上不说,心里是难过的。可是小何不肯要这钱,又和你离了婚,父亲心里有多伤心和愤怒你知道吗?”

    方竹在想象当时父亲心里的伤心和愤怒,她把头低了下来。

    张林说:“那个时候我们都不了解小何,他家里的情况他个人的情况,你都没跟你爸提过半个字,突然有一天就和他扯了结婚证,你都不知道你爸有多担心。而且小何和你都是傲气人,你们谈恋爱的时候你瞒着你爸不给招呼,结婚了也不征求他的意见,他肯定不高兴啊!有一回你爸在外头办事遇见小何,他正在面试,工作不稳定,你爸怎么能放心?小何见着他也是木头木脑,什么都不主动交代。后来小何连着三回带着父母上门,你爸其实口风已经松了。最后那天,他在房内透着窗户看了你们很久,看到你扭头走了,他就让我找时间约约小何的爸妈。谁知道没两天就出了那件不幸的事情!”

    方竹只觉胸口被一团乱麻压着,头脑发胀,她问:“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呢?”

    张林有一点负气:“我很早以前就跟你讲过,你错怪你爸爸了,你听我的吗?”他见方竹垂头难受,便将口气缓和下来,“大半年前吧,小何回来找我,他听说你爸病了,帮着我一起照顾到现在。你爸嘴上不说,可我瞧着是后悔的,当初我们对小何的为人缺乏了解。你们偷偷结婚那阵,部队里上一个信息系统的大项目,上亿的投入让他责任和压力都很大。等项目完了回到家,听到你结婚的消息,能高兴嘛?况且当初的你是死活不肯和你爸多说一句话的。那时候我跟你讲什么都不是白讲?”

    方竹惭愧难抑。她能想象那年那刻的何之轩和父亲都傲岸地站立在两个不同立场,不容让对方分毫。她亦然,她从未为拉近他们的距离而努力。

    张林说:“小何来找你爸那天,正好你爸病发,又吐又泻,我叫的救护车还没到,他很利落地就都给收拾了。后来在救护车上,你爸对他说,你不需要这样。他对你爸说,你是方竹的爸爸。我看到你爸笑了,这些年我看到他头一回这么轻松地笑。”

    方竹低低道:“他做的比我好。”

    张林说:“傻丫头,小何能回头就是你最大的福气了,好好过日子,别再和你爸较劲了。你,你爸,小何,都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不肯说。你都不知道你爸这些年为你白了多少头发。上去看看你爸?小何还没走。”

    方竹点头,可是跟着张林走到病房门口又没有勇气进去。

    张林着急:“怎么走到这里又别扭了?”

    方竹只是摇头,眼圈都红起来。

    张林见她如此,除了理解也别无他法,他说:“小竹,我觉得你当初是犯错误了。你犯了本位主义的错误,许多事情你不尝试就随便下结论,这是要不得的。”

    他说的很对。她就是咎由自取的,把一条道走到黑,可转一个弯,光明是这么容易。

    这会让她越想越内疚,越想越惭愧。

    她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病房的门被推开,何之轩走了出来,见到她站在门外,并没有意外的表情。

    他知道她还不敢踏入这扇门,所以他对张林说:“小张,我先带她去吃个饭。”

    方竹近乎感激地想,世界上还有谁能比何之轩更了解她?

    张林只得同意。

    何之轩带方竹去了医院附近的川菜馆,这时是傍晚四点半,菜馆虽然开了晚市,但是客人不多,他们选了临窗的好位置,菜是何之轩点的,有方竹爱吃的鱼和牛蛙。

    方竹看到菜单上菜式照片光泽诱人,不禁咽咽口水。她的手伤了以后,一直吃得清汤寡水,好久没有开荤了。这副模样看在何之轩眼里,他忆起好多年前在学校大食堂对着小炒算饭票的女大学生。

    她当年为了给他买一套西装,从南区跑去北区做家教,回学校顿顿吃芹菜炒肉丝,偶尔看到炸猪排,眼睛都能冒绿光。

    他原来是不知道的,后来与她的同学们聚会时,中午吃自助餐,叶嘉影玩笑了一句:“哎呀,难民终于能吃肉了。”

    方竹横了她的同学一眼。

    她以为他不知道,许许多多事情放在自己肚子里琢磨。其实他是知道的。这些年,她还是没怎么变,一琢磨事情就会皱着眉头发呆。

    方竹琢磨半天,还是说:“你——谢谢你。”

    “谢我什么呢?”何之轩给她倒了茶,然后微笑。

    这教她怎么说?方竹抿一口茶。

    何之轩说:“你爸下周就能出院了。”

    她所不知道的他知道,她无言以对,自愧不如。

    何之轩说:“方竹,我当初不应该答应离婚。你冲动,我也跟着冲动,这样不对。”

    方竹扭着桌布,绞在手指上。她缓缓平复自己的心,说:“你为我爸做了很多。”可是喃喃的,不知道要说什么才能继续表达。

    “你爸也为你做了很多。你的表哥你的姑姑虽然不赞成我们,但是也没有过分干预,他们充分尊重你是个独立的个体。”何之轩轻轻笑一笑,有点儿像自嘲,“方竹,从我们谈恋爱开始,我就有点儿嫉妒你。怎么说呢,你不知道你的亲人有多爱你。也许你对这些爱已经习以为常了。”

    方竹不能明白他的话。

    “还记得给我们拍过照的那个摄影师吗?你实习期结束后,他恭喜我找了你这么个姑娘,他说你爸早为你在报社里打过招呼,做什么都是不用愁的。我就想,靠我的手能不能接过你爸的班,保你一生快乐无忧?”

    何之轩轻轻叹了口气,微不可闻,但方竹听到了。

    “我还是差了一点,在你家面前,我自负过头,就变成了自卑。”

    方竹立时说:“何之轩,你不要这样说。”

    这时,水煮鱼上桌了,热辣的气熏住了她。她呛了两口。

    何之轩就说:“方竹,很多事情别想太多。”

    这一回是方竹放低了声音,用似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在说:“我害怕。”

    何之轩给她布菜,他说:“方竹,你是自讨苦吃,我也是。”

    她叫他:“何之轩。”她想要脱口而出的话仍旧差一点勇气让它脱口而出。

    就像她想踏入父亲的病房,仍旧没有足够的勇气踏入。

    在这天以后,她几乎天天都会去医院,站在病房门外,同自己的思想斗争。自己过去愚蠢的选择让现在的自己充满了惭愧和自责。

    她也终于知道何之轩所谓的加班,有一部分时间是花在父亲的病房里服侍。

    他会陪着她的父亲下棋,把一个残局下了三四天,每天半个钟点,时间长了她的父亲是吃不消的。

    方竹有时候悄悄站在门外,每一回她过来,门都是虚掩的。她不是不明白这表明着什么,明明双方都做好了准备,可是她依旧没有足够的勇气。

    她听见父亲说:“我老了,要服老。这点自知之明是有的。”

    她想要落泪。

    如今父亲同何之轩是真的亲近,说完把棋盘一推:“明朝再来。”

    何之轩开始收拾棋盘,要放好棋子。

    父亲伸手阻了他的动作:“刚才那个子儿我还没记好。”

    何之轩微笑:“我记住了。”

    父亲说:“嗯,我倒是忘了你这奥数冠军的脑袋瓜子好使。”

    他们已能这样熟络地闲话家常。

    父亲说:“方竹小时候数学成绩最差。将来我的外孙不能遗传她的缺点。”

    “应该不会。”何之轩笑着说。

    门外方竹涨红了脸,有点羞,但心底是暖起来,就要透到心头。

    她走出病房,月色很好,她在月色下的花园区静静踱着步走到门诊区,想要走出医院,却恰巧又见到了熟人。

    莫北冲她招呼:“来看你爸?”

    方竹没答,反而盯着莫北包着纱布的脸瞅了瞅:“你怎么了?”

    “不小心被小朋友踢球擦伤了。”

    方竹哭笑不得。

    莫北说:“这不,人倒霉起来处处得碰上熟人,我刚还看见阿光了。她合作的选秀男明星的妈好像住这医院。”

    才说着,杨筱光果真出现,见到他们笑眯眯地跑过来打招呼。

    三人寒暄一阵,如此的巧合都能让莫北和杨筱光均不放在心上,方竹心有别意地暗观莫北神情,他态度大方,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没有情意,也就不会有别样的情绪。

    莫北表示要送杨筱光回家。有始有终地解决事情,总归是得体而礼貌的。

    只是方竹仍感到些许遗憾。她托辞还要照顾父亲,留下那两人自行解决之间的问题。

    才走到医院门口时,方竹又看到了那条人影。这回她是谨慎地立在原地,看着对方低着头匆匆地从医院大门走了出去。

    这次她没有冒失地跟出去,而是想了想,立刻给莫北打了电话:“莫北,你的车没走远吧?我看见伤了我的凶手了,麻烦送我去一趟派出所。”

    莫北的车很快折回,杨筱光还在车上。方竹先说:“莫北,这事情先别惊动我爸。”

    莫北说:“我知道。”

    杨筱光问:“你真的看清楚了?”

    “我见过他很多次。”方竹确定地说,“应该不会有错。”

    莫北说:“我们先去派出所。”

    负责这宗案件的干警接待了他们,干警认得莫北,方竹并不意外,她已经太清楚她的亲朋们在她的背后帮她周全到什么程度。所以她再一次看见嫌疑人的时候,立刻就同莫北联系。

    干警为方竹做了记录,说:“贵社主编提供了我们一些资料,最近我们确定的几个嫌疑人全部在逃。”他拿来嫌疑人相片,“你提供的信息太宝贵了。”

    杨筱光问:“那个人长什么样子的?”

    干警说:“我们在莫主编提供资料后就请人做了拼图。”

    他请方竹再确认一遍拼图,杨筱光见图后惊呼:“我也见过他,就在那个医院里。”

    干警说:“通过我们现在查到的线索,他们和贵社做的援助交际少女的报导有关,如果确系他们所为,动机应该是对你的打击报复。但是我觉得奇怪的是他们为什么没有找过你的主编?你的主编也因为暗访援交少女和他们接触过,所以一开始我们查的是你以前独立报导里得罪过的那些人。”

    方竹蹙紧眉头,对方的的确确是冲着她而来,若果光是为了这篇报导,动机确有可琢磨之处。

    走出安局时,莫北见方竹心事重重,就说:“你放心吧!我和他们都说好了,消息不会捅到你爸那儿,一切等你爸病好了再说。”

    杨筱光跟着问:“要不要告诉领导?”

    方竹要敲她的脑门。

    莫北笑:“你爸现在挺待见他的。”

    杨筱光啧啧叹:“有房有车,年薪百万,高学历,高素质,高个子,谁的爸爸都会待见。”

    莫北听了瞧着杨筱光笑了笑,笑到她不好意思。

    方竹不便再行打搅他们,同他们道别,叫了出租车返回何之轩的公寓。

    何之轩尚未到家,包姐准备的晚餐放在饭桌上。如今她痊愈情况大好,包姐的工作时间从全天制改为半天制,为他们做一顿晚饭,洗涤好用品便不再停留在他们的二人空间。

    方竹把饭菜一一热好,何之轩就回来了。

    他们最近天天一起吃晚饭,他会同她聊聊他的工作。

    何之轩告诉她:“周末是‘孔雀’新品上市的首秀,李总会亲自登台。”

    方竹讶然:“他的身体允许吗?”

    “这是他最后的梦想。”

    方竹伤感地沉默着。

    “想去看吗?”

    “当然,我想一定会很精彩。”

    何之轩笑得很自信。工作之于他,从来不是最大的问题。

    最近他没有再同她提起复婚的事情,他的工作实在太忙,她也总算领教,有时他还会把拍摄广告片的香港导演这干人带回家来讨论工作。

    但他还能抽出空去陪伴她的父亲。

    她是心疼的。想起杨筱光曾经告诉过她,他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做方案的辉煌经历。

    当年结婚的时候,她和何之轩的事业都才起步,都不愿意为家庭放弃自己的事业,也因为生活费而不能放弃事业。时至今日,她想,何之轩是真缺一个人好好的照顾他。他经常一顿饱两顿饥,杨筱光说他午饭有时还吃麦当劳,更不用说晚上可能还需在外面应酬饭局,不晓得会喝多少酒。

    有时候他晚归时,耳根通红,但口里没有浓重酒味。

    方竹知道他在饭局上喝了多了,他喝酒喝过量,耳根就会发红。她以前就知道,那时他刚进广告圈,应酬免不了,如今更是免不了。

    她最近央请包姐去中药房抓了一些葛花。她记得小时候父亲也经常喝酒,母亲就在家中长期备着葛花,用来熬粥,最能醒酒。

    从何时起,她开始期望能够照顾好他了?

    她别无企图,只是想照顾好他。

    这样想,就会坦然多了。

    看着他喝粥,她会有片刻的宁馨。有几回差一点开口告诉他,她愿意接受他的建议。

    但是到最后,她什么都没说。

    何之轩在饭后把周末新品发布会的邀请函递给她,邀请函里有李润的照片,这是李润最后的作品了。方竹想。

    她在周末的时候准时抵达现场。

    整场秀无疑极为精彩绝伦,水光潋滟,曼转年华,这一支老牌子,经过时间的洗礼,又回到这个城市。

    最后压轴出场的李润,面色红润,西装革履,除了消瘦,看不出已经病入膏肓。全场灯亮,下头鼓掌的有观众有媒体有企业界同仁。

    这也是何之轩的策划,这场秀的主角绝对不是即将要走红的娱乐圈新星,而是那些自强不息将民族品牌生生不息经营下去的企业家们。

    记者们如预期地围绕着李润开始采访,方竹看得出李润很勉强,纪如风就站在他的身边,花了很大气力扶住他。

    方竹的同事也在现场,眼尖看到方竹,很是意外,跑过来打招呼:“你的伤没事吧?告诉你可精彩了,今天那个日化大集团的史密夫也来了,看到‘孔雀’被李润重新收回去还做这么大阵仗的发布会,一定眼酸死了。”

    方竹循着同事的指点,看到嘉宾席的史密夫。老外的白面孔绷着。

    何之轩是怎么把他请到现场的?方竹有些好笑。

    纪凯文走到她的面前:“李总想找你讲几句话。”

    方竹望望忙着现场指挥的何之轩:“好。”

    接受完初步采访的李润在舞台后面设的休息室里头躺着休息,一个人。

    方竹狐疑地四下张了一张。

    李润说:“如风和凯文接受深度采访了,她们不过来。”

    方竹坐到李润面前。

    经历了一场商业秀,李润非常疲劳,闭着眼睛喘了一会儿,才说:“小方,你看见了史密夫了没有?”

    方竹说:“他就坐在嘉宾席。”

    “我让小何无论如何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把他带来。”

    “是啊,‘孔雀’是从他手里回购回来的,今天是扬眉吐气的时刻。”

    “不是。”李润说,口气斩钉截铁,“我想让他知道晓晓不是白白送死。”

    方竹惊骇:“李总?!”

    李润惨然地笑了笑:“小方,你可能查到过他也是伤害过晓晓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吧?”

    “您也知道?”

    “晓晓太天真了,她以为她拿自己和史密夫做交易,就会为我买回‘孔雀’。”他顿了顿,“小方,我想请你帮我去一趟派出所,我有史密夫——欺负晓晓的证据可以提供给警方。”

    外面企业重新崛起之旅正在如火如荼。李润的选择让方竹始料未及。

    李润说:“我不想让如风和凯文搀和到这件事情里来,她们都不能算是晓晓的亲人。”

    方竹说:“好吧。”

    李润从身边的包里拿出一只信封递给方竹。方竹没有即刻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李润说:“史密夫私生活一直不检点。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和晓晓遇上的,也许是一年多前我正为回购‘孔雀’伤脑筋的时候,晓晓回来告诉我,她有办法搞定回购的事情,保证我不会被刁难。我还记得她当时洋洋得意的样子,我以为她在说笑话,我根本没把这些放在心上。晓晓去世以后,我从她的电脑里找到她和史密夫的邮件,然后找人查了她的事情,在她的圈子里查到了这些照片。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些东西交给警方,交出去等于把晓晓做过的那些事情全部抖了出去,我女儿生前的名声就毁了。我是多么希望她在大家的印象里仍是个纯洁可爱的女孩。”

    “李总。”

    “我犹豫了很久,我不能原谅伤害我女儿的罪魁祸首,我恨不得亲手宰了他。但是我的身体不行了,我唯一能为晓晓做的,就是在史密夫面前证明我们赢了,然后把他送进监狱。直到今天早上,我才下定这个决心。”

    方竹攥紧那只重如千斤的纸袋:“李总,您放心。”

    李润如释重负一般地阖上眼皮:“拜托你们。”

    方竹推开门,何之轩等在门外。

    他说:“我送你。”

    他们由会场的后门转了出去,何之轩的车就停在门口。他是有备而来。

    在车上,方竹问:“你知道了?”

    何之轩说:“比你早知道四小时。晓晓是个傻瓜。”

    “她太莽撞,太不自量力,太不看后果,她根本不知道她爸爸爱她,就算她成功了,她爸爸也不会开心的。”

    何之轩抽出车前的面巾纸给方竹,方竹印掉眼角的泪。

    何之轩说:“杨筱光在今天的现场看到伤你的犯人,她已经报警了。”

    方竹叹:“这场发布会没有白做。”

    抵达派出所,方竹才拿出纸袋里所有的证据。

    何之轩回避了。

    肥胖的中年白人的身体压覆在纤细而年轻的中国女孩的身体,做了马赛克处理,但是年轻女孩脸上的厌恶表情明明白白。

    她明明讨厌做这样肮脏的事情,为什么非要让自己深陷泥淖?

    邮件记录里有她用不甚标准的外文质问老外为何没有履行他们的交换条件,老外用调侃的口气回复“如果你的身体有一个品牌的价值,那么姑娘,你对自己估价太高了”;年轻的女孩不忿地回信咒骂,老外回信威胁将要把他们的照片放在网络公开或者直接邮到她父亲的公司;然后老外不知廉耻地用照片威胁女孩继续出去约会,女孩没有再回复。

    干警叹气:“小姑娘涉世不深,太容易上当了,如果老外真敢公开这些照片,他自己的前途也得报废。”

    方竹久久不能成语,李晓渴求亲情,渴望父爱,却选择了最错误和最愚蠢的方式。她再也没有可能回来了。

    她起身离开。

    何之轩在室外抽烟。

    他问她:“都好了?”

    方竹摇摇头又点点头,她虚弱地说:“我想去看看我爸。”

    何之轩握住她的手,他对她说:“好。”

    此时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何之轩已经熟门熟路,同住院部的护士打好招呼,领着方竹上了楼。

    这里的病房每一间都配了锁,何之轩有钥匙,把门打开。他没有跟着方竹进去。

    房内开着橘黄小灯,睡容安然的父亲被照出一头花白的发,他枕在一条旧了的脱了线的蓝色围巾上。

    方竹站定在父亲面前,看着他的睡容,他看上去似乎是真的很累,唇抿得很紧,也许感到很多事情是自己力所不能及的。她想起行将就木的李润,她不知道有没有一种苍凉的萧索盘旋在父亲的心头,而她对住父亲睡颜的那刹那,有一种轰然从头顶劈开。

    方竹从没如此刻一般,觉得自己错到离谱。

    于是,方竹握住了父亲的手,放在自己的额头。她哭了,这么多年以后,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把眼泪流得如此汹涌。

    而那之前的一次,是母亲去世后,她隔着电话一边流泪一边对父亲吼叫:“你怎么能这样对妈妈!”

    父亲说的却是:“这是你同你老子讲话的口气?”

    所以她用了全力来恨这个父亲,如此冷,如此硬,并且给自己构造了一个隔绝父女之情的世界。她和李晓一样愚蠢。

    方竹想起曾经问过母亲,缘何爱上父亲如此冷硬的男人。

    母亲说:“你爸爸只是不懂得表达。”

    不懂得表达的男人,没有见妻子最后一面。在她看来,是全然的失败,而今再看,她也有与父亲一样的失败。

    父亲的手,轻轻揉她的发,她听到父亲无奈的声音:“傻女,哭个毛。”

    父亲的手,重新回到了方竹的生命之中,她的渴望从未如今晚这样蔓延开来。全部的委屈和悔恨化成泪水倾泄而出,把年少的轻狂拂扫。

    方竹捧着父亲的掌,把脸贴在他的掌心。

    父亲说:“回来就好。”

    方竹不知在伏在父亲床头啜泣了有多久,后来又是如何被何之轩送回公寓,早上醒来的时候,两只眼睛肿得像核桃,而昨天发生的一切,好像在做梦。

    何之轩问她:“今天去不去你爸那边?他明天就出院了。”

    方竹知道已经制止不住自己的渴求:“我去。”

    方墨箫的病房里有客人,表哥徐斯正伴着姑姑、二叔和父亲说笑话。

    何之轩陪着方竹进门,徐斯笑道:“呦,今天巧,一家人都到齐了。”

    方竹在这些年头一回碰上家里长辈们齐集一堂的情形,她身边的何之轩只是淡淡一笑。

    长辈们并不排斥何之轩的在场,且他更为熟练地为在场诸位还茶切水果,俨然是主人模样。

    方墨箫看着何之轩微笑。

    姑姑将方竹拉到病床边坐下,说:“方竹,很高兴在这里能看见你。”

    方竹羞愧。

    二叔笑道:“还是女儿在身边好,有人照顾。”

    方墨箫对自家兄弟说道:“哪里好?养的不知道自己的苦。哼!”一手重重搭在方竹的肩头。

    方竹用细细打量身边的父亲。

    她有多长日子没有见到他本人了?上一次还是他特地赶去饭店看望她的。她的父亲从来没有抛弃过她,在她的背后为她解决了多少问题?

    她一直是晓得的,就是不肯去承认。

    她望着父亲,白天光亮,能让她看清父亲脸上沧桑沟壑分明更甚从前,她心内莫名一恸。

    二叔笑道:“你就吹毛求疵。我家两个小的都在新西兰,都去了七八年也见不着两次面,换你这样你就知道苦恼了。”

    何之轩将热茶递到方墨箫手内,他喝了一口热水,从怀里拿了表来看时间。方竹看得清楚,是同表哥一起买的那一块。父亲在表扣上系了一条银链子,方便携带。他“扣”一下打开表面,看一眼时间,再关好,放回怀里。

    她一抬头,看见表哥在同她眨眼睛。

    方墨箫说:“搁在身边的也是操不完的心。”他伸手抚摩着放在枕上的蓝色围巾。

    方竹的眼微微热起来。也许许久没有同父亲说过话,她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往父亲身边靠了一靠,下意识好让别人知道他们是一对亲密父女。

    亲戚们都体贴,寒暄几句便即告辞,都希望留他们父女二人多些时间私聊。

    徐斯离开时问何之轩:“有没有空抽根烟?”

    何之轩跟着徐斯一块儿出了病房。

    方墨箫说:“他们俩如今关系不错。”

    方竹晓得父亲指的是什么。

    她从床头柜的水果篮里找了一个苹果,又找来水果刀,坐在父亲身边削起了苹果。方墨箫由着她,顾自看着报纸。

    几年的隔阂和误会好像从来没有在他们父女之间发生过。

    方竹小心削着皮,把声音压的低低的,说:“爸爸,我错了。”

    父亲抖一抖报纸,没有说话。隔了一会儿,忽然说:“姓何的小子跟我讲,他现在经济条件可以了,这架势可不是逼着我把女儿嫁给他?真有他的。他到底比你强些,你偷鸡摸狗地来瞧我一眼就溜,他一来就大喇喇站到我面前,还给我鞠躬,叫‘伯父你好’,那个神气劲儿,你怎么就没他半分自信?”

    方竹想一想父亲描述的这个情形,“扑哧”笑出来。

    方墨箫说:“年轻人,受一点苦是应该的。”说着又叹了一口气,“不然你哪儿会自己削苹果?”

    方竹削好了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一口口喂给父亲。方墨箫甘之如饴地受着,闭上眼睛,享受多年来的头一回天伦之乐。过了半刻,他才说:“方竹,人不能任性一辈子。”

    何之轩敲门进来:“方竹,凶手自首了。”

    方竹说:“我要去见他。”

    方竹在拘留所再次见到失踪已久的阿鸣,差点没认出他。

    对方憔悴许多,可见颠沛流离的逃亡日子并不好过。

    阿鸣冲方竹流里流气敬个礼:“方记者,对不住。”

    方竹问:“阿鸣,我没得罪过你。”

    “显然的。”

    “那么是谁?”

    “我都给警察交代掉了。”

    方竹认真看着他。

    阿鸣挠挠头:“你每次给我的线人费还挺高,伤了你这事儿我也觉着不大道义,不过拿人钱财给人消灾。方记者,你是不是和李晓认识,才对她的事情这么热心?”

    “和李晓有关吗?”

    “就是她的老外恩客。”

    方竹大为震惊:“为什么?”

    “你查李晓的事情查的太紧,还发过报导砸过他们公司的场子,他以为你要勒索他呗!当时出了高价要废你的手。”

    “呵?”方竹冷笑,问阿鸣,“李晓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阿鸣说:“那傻姑娘以为和老外上床就能帮她爸买下什么牌子呗!她老说她爸是企业家,倍儿成功,我们老笑话她如果她是千金小姐何必来混这行。不过你查过这行是知道的,这些雏儿有些家庭条件不差,下水的都是玩儿叛逆的。这老外还是她主动招惹上的,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人家和她爸的生意有点儿瓜葛,就托行内的熟人牵线认识,结果后来玩得过了头,两个人闹了起来,她还威胁人家。具体威胁什么我不知道,反正老外找上我们老板,他们一合计打算吓唬吓唬这姑娘。别看这些姑娘玩叛逆敢下水,真跟她们把她们做的那些烂事儿往学校和家长面前曝光,个个都会害怕。这老外有拍照的嗜好,就拿艳照反威胁了这丫头吧,让我们老板娘带话,如果她胡说八道,就把照片贴到她爹公司大楼去,让她企业家老爹的脸都丢光。李晓大概是被吓到了,才会跳楼吧——”

    或许阿鸣因为间接的愧疚,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声音都没了。

    方竹难过地站起来。

    阿鸣说:“方记者,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李晓?”

    方竹说:“她是我妹妹。”

    她走出拘留所,天色暗下来,有雨丝飘落。

    何之轩站在车前等着她。

    他们隔着丝丝雨滴,互相望着对方。何之轩的手抚到她的脸颊,方竹才感到温暖。

    她钻进车里时,纪凯文给她打了电话。

    “我姑父进了重症监护室,医院已经发了病危通知书。他进去之前要我一定给你个电话,要我谢谢你对晓晓一直以来的照顾。”

    方竹说:“我受之有愧,在晓晓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我没有帮到她。”

    纪凯文说:“你这么说,会愧煞我们。”她顿了顿,又说,“晓晓小时候最喜欢小何哥哥和小方姐姐,希望你们俩能在一起。有一次我问过她,为什么总是要幻想你们俩能谈朋友,她对我说,她觉得你们俩在一起,再带着她,她感到很幸福。”

    纪凯文把电话挂断。

    方竹告诉何之轩:“李总病危了。”

    何之轩把车子发动起来,过了好久,他才说:“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就到‘孔雀’实习。李总那时候就想把‘孔雀’重新做到解放前的规模,让晓晓可以为他骄傲。现在他做到了。不说了,我们回家。”

    一路无言,他们抵达目的地。

    何之轩把车直接开入车库,在停车位停好,转过头来的时候,望见方竹一脸的泪。

    他把手伸过去,立刻就被方竹牢牢抓住,她探身过来,伏在他的肩头,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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