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迷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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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淑苇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场漫长的迷梦。

    她先是看见母亲的脸,还有姐姐的,父亲的,她甚至看见云仙,躺在自家小院的石砖地上,面色如生,扭过头来对着她说:你看你爸爸,他这样狠心,这样狠心。我不过做错了那么一件事。也许不过是嫁错了他。

    淑苇总是吓得转身飞跑着逃开,想着,佑书呢,佑书呢?佑书你快来,你看云仙在吓我!

    然后,淑苇就看见了佑书,他蹲在他家屋子外头,墙角边的那一株蔷薇花架下,他转过头来看淑苇,说淑苇你别怕。看见他的笑容,淑苇的心情无端地好起来,玩皮地在那蓬蓬勃勃的蔷薇枝子上拍了一下,枝上的露水洒了佑书一头一脸,他一点也不恼,转过头去继续微笑。

    转眼,淑苇又看见很多人在家里窄小的空间里走来走去。

    有个男人,高大威严,面色沉沉,冲着她说:江淑苇同志,我们沉痛地向您宣布,您的未婚夫沈佑书同志在朝鲜战场上,光荣牺牲了。又有一位女同志,齐耳的短发,面善却有点老像的,泪眼汪汪地递给她一张纸。她接过来看,上面写着:革命军人牺牲证明书,淑苇认真地读着这一小张薄薄的纸,上面写着:

    部别:某军某师某团某营,姓名:沈佑书,性别:男,年龄:二十二,籍贯:江苏南京。

    淑苇不高兴地说:哪有你们这样咒人的,佑书不就在窗户根底下,不信你们看。

    她向窗外看过去,果真看见佑书还蹲在那里,头发叫阳光晒得泛着一层浅浅的金色,穿着家常的旧衣服,好像没有干透似的,皱巴巴,但是干净的。她叫,佑书佑书,你进来。佑书回过脸来,忽地,他的面容像水波一样地飘荡起来,继尔模糊,消失,整个人像是风里的一团烟,慢慢地慢慢地散了。

    江淑苇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淑苇,好孩子,你哭一声吧。淑苇,毛主席那样一个大人物,也把一个儿子送上战场,牺牲了。我们佑书跟他父亲一样,升斗小民,能为国捐躯,死得其所。”

    淑苇慢慢地从梦境里挣扎出来,那梦里张着一张细而韧的网,紧紧地裹着她,几乎叫她动弹不得。她好容易才找回视线,可以看见实实在在的屋子,身边的人,窗下的花。

    正是一年里头春暖花开的时节,蔷薇开了一墙。粉粉的,密密匝匝。可是一场雨过,就被打落了大半,粉的花瓣全粘在青黑的砖石上,一痕一痕涂在那里,捡都捡不得了。

    蔷薇就是这样一种不能经了风雨的花。

    可是佑书说过,今年开过了,明年还会有。

    淑苇想:蔷薇开到了落,佑书你是一个从不撒谎的人哪,你怎么还不回来?

    那一天,沈妈妈和淑苇翻箱倒柜,想找一张佑书生前的清楚一点儿单人照片,可是没有能找到。除了一张比大姆指盖大不了多少的毕业小照外,他们一无所获。

    那种小照片,是年青的孩子们毕业时最爱照的,同学们戏称它叫做“咪咪照”,只要几分钱就可以照,就只小得可怜,只得一寸照片的一半儿大小,照片上只能勉强看到一个大致的模样。这种照片是无法大的,略放得大些,面目便要模糊不清了。

    沈妈妈在画案上铺开白色的厚纸,拿了界尺出来,开始替儿子画一张炭画像。

    江淑苇在一旁帮忙。

    画像工作进行得极慢,密匝匝的界线,一点点的描摹,从一大清早开始,一直进行到夜晚。

    淑苇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妈妈的笔,看着纸上一丝一丝出现的,沈佑书的轮廓,他黑的发,宽的额头,眉间的痣,眼里的光与嘴角的笑。

    佑书的样子渐渐地在雪白的纸上漫延开,像一整个冬季的雪渐渐地化了,露出青的山绿的水。

    她手里捏着一个橡皮的小吹筒,不时地捏上一捏,吹去细灰,不叫它沾在佑书的脸上。

    一天一夜过去,天蒙蒙亮的时候,她们终于完成了佑书的画像。

    她们把画像装在玻璃像框里,与佑书父亲的画像并排挂在墙上。

    从那一天起,江淑苇便不再想要睡觉了。

    她开始更加频繁地在院里,在廊下,看到沈佑书。

    佑书站在窗外,隔了玻璃问她:淑苇淑苇,你怎么不睡一会儿?

    江淑苇孩子气地把一张脸孔压在玻璃上,压得细巧的鼻子扁扁的,她说:我不要睡觉的,佑书,我是比目鱼。

    沈妈妈与张妈私底下商量,这样子是不成的,淑苇成天这么恍惚地笑着,向着虚空里说着话,这可怎么办才好?

    沈妈妈低着头,叹着气。

    她低着头的时候,张妈便可以看见她发角处的白发。怪的是,她的头发是从最里面白起,外头看起来还是黑的,一撩起发,便看见里头灰灰的一片,像是落的白粉灰,其实不是。

    沈妈妈想起一个法子,她把淑苇领到佑书住的那间小披屋子里,自佑书走后,那里一直是锁着的。一个星期淑苇会进去打扫一次,这可一个多月,她都没有走近那间小屋。

    沈妈妈拉淑苇在佑书的床边坐下,淑苇打量着这巴掌大小的地方。

    她想起天最热的时候,小屋里闷得呆不住,佑书曾经在屋门口支了一张旧的窄竹榻,一晚上就睡在那里,头一回睡,蚊子盯得满身的红包包,早起的时候,淑苇看见他眼皮上也给盯了个大包,鼻子上也有一个。佑书害羞地笑起来。他一直就是这样,面对着淑苇的时候,总是不大好意思。那以后,淑苇每晚都记得先在院角打一点敌敌涕,再燃上蚊香。竹榻老旧,还挺结实,就只是一翻身咯吱的响动大,淑苇记得,夜晚时,她从没有听过窗外有过咯吱的声音。

    淑苇看见佑书的小书桌,半个桌子堆着书,桌子下也塞了书,怕地潮,用一块旧的搓衣板隔着。

    她看见桌上有小纸盒子,打开看时是一堆枯成棕色的花瓣。细看起来,是白兰花的花瓣,枯的花瓣闻着有一点铁锈气,是那一次他们一起走到夫子庙去,在街角他给她买的一对,一朵挂在她衣襟上,原来他把另一朵藏了这么久。

    沈妈妈把佑书的枕头寒进淑苇的手里。

    枕头套是淑苇替佑书绣的,深深浅浅的绿色丝线,绣了一棵小松树。

    那天晚上,江淑苇终于睡着了,在佑书的小披屋里,抱着沈佑书的枕头,她觉得那上面,有佑书的味道。

    佑书的遗骨是不可能找得回了,可是母亲与淑苇一起替他立了一个衣冠冢,放进了佑书的两件衣服两本最喜欢读的书。淑苇还放进了自己的一件旧日的旗袍,浅蓝的阴丹士林旗袍,她最初见到佑书的那一天穿的。

    江淑苇回到单位上班,正巧学校里有一位女老师回家休产假了,校长说,江淑苇不如你去代她的课吧,她课不多,课业负担也不重,你自己班上的课交给别人好了。

    淑苇坚决不肯,她宁可带了三个班的语文课。

    她说她不能上音乐课,她弹不了风琴。

    学校里的人慢慢地发现,这个美丽的女孩子的怪来,她总是微微笑着,可是笑容并不是对着任何人,她常自言自语,她坐在办公室靠窗的角落,外头下再大的雨她也不关窗,任凭风片扫了雨丝进来。人人都同情她,可怜她,也因着她有那样一个英雄的未婚夫而敬佩她。

    一直到,她出了那件事。

    有一段日子里,她一直胃口不好,特别是早晨,下了早读课,喝一口水都会吐出来。

    最先发现她身体不好的,是坐她对面的同事林育森。

    她总是吐,有时刚吃过午饭反胃。有一次没等她跑到厕所里,便在角落里吐出来。

    林育森正好看见,取了水给她漱口,问她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林育森有点害怕,因为江淑苇虽然身体这样差,可是依然面含微笑,她笑着回答他:不要紧的。那样子里甚至有一点娇羞,这叫林育森非常地迷惑,又不敢跟人说。

    又过了两天,江淑苇在带学生晨跑过后又吐了,接着,晕倒了。

    她躺在校小小的卫生室的窄床上,有年长一点的女老师在一边,忧心忡忡地地看着她。

    江淑苇你怎么了?老教师问。

    淑苇用手抚着扁扁的小腹,望着天花板,望着望着,笑起来,突然说:没有什么。我只是,有了小孩子。是佑书的孩子。

    这个消息像一个惊雷在学校里炸开。

    人人都窃窃私语:这怎么可能,她一个姑娘家,会有了孩子?

    怎么可能是她未婚夫的?他都走了那么久了。这么说是不是坏了英雄的名声?

    真要是她未婚夫的孩子倒也好了,只怕是,她现在有点昏头昏脑的,别让别有用心的人讨了便宜去。

    江淑苇在整个学校整个学区成了被议论的中心。大家同声说着她可怜,可又不时地说她也实在是豁得出这张脸面去。

    她成天那么神经兮兮的微笑着,穿宽身的衣服,甚至走路时用手背到身后轻轻地支着腰。所以尽管她并没有像普通的孕妇那样白胖起来,可是她的神态动作还是叫大家深信,她真的有了孩子。

    沈妈妈与张妈发现不对时,把她带到医院。

    医生的诊断叫她们吃了一惊。

    医生说,江淑苇根本还是一个姑娘家,现在她这种状况,在医学上,叫做假孕。

    沈妈妈找到淑苇的学校,那天恰巧老师们在开会,淑苇又吐了,在众人各色的眼光中她回到座位。

    沈妈妈走进来,对着一屋子的老师说:“我们淑苇是好女孩子,她还是个姑娘,我是来把医生的证明交给学校的。她只是,只是……”

    淑苇没有等她说完,站起来,快活地说:“妈,妈,你怎么来了?我不要紧的。”

    沈妈妈走过来,拉起她的手,说:“我们回家吧。回家歇着去。”

    她们穿过学校又暗又逼仄的过道,后面有人赶上来,沈妈妈看见是一个年青的男人,那男人说:“我替你们叫辆三轮车来。路远。”

    江淑苇笑着说:“谢谢你,林老师。”

    江淑苇回家休养了。

    她做了一件又一件的小衣服,还用旧的毛线打了一双双的小鞋子,她常说:“张妈,要麻烦你再替我带小孩子了。”

    张妈只晓得哭,育宝自病过之后脑子不大灵,可是也看出了姐姐的不对劲,成天跟在姐姐身后,满怀担忧地看着她。

    到了这一年的冬天,有个人敲开了沈家的门。

    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青女人,穿着军大衣,戴着兔毛的棉军帽,可是帽上并无领章帽徽,她面容极好,身量也细长,这样的穿着也不见臃肿。

    她说,她是江淑真。

    淑苇的亲姐姐。

    她是找到民政局,又找了街道,才找到这里来的。

    淑苇似乎并不能认出她来。

    这个自称江淑真的女子拿出一张合影,还有一封信来交给沈家妈妈。

    合影上是淑苇小时候与一个大一点的女孩子的合照,都穿着织锦的小旗袍,发间别着一样的发夹。一看便是亲姐妹俩。而眼前的这个女子,面容也与淑苇有着七八分像。

    信的落款是淑苇,那是淑苇曾经写给姐姐的信,最终辗转到了淑真手里时,已过去了好几年。

    沈妈妈留淑真住了几天。

    淑真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唯一的办法,是离开这个地方,搬家。

    江淑真说:沈妈妈,你们要跟我们一起搬。我来办这个事。

    我们搬个地方,一起走,过些日子,淑苇的病就会好的。

    江淑真说做就真做了。

    她有一笔退伍金,在城市的另一头租了房子,添了家俱,选了开春后的一个好天气,带着妹妹,沈家妈妈,育宝与张妈一起,搬离了小院。

    这一走,就是三年多。

    江淑苇的病一直时好时坏,好时她会记得佑书已经不在了的事,坏时她便坚持着认为,她是佑书的妻子,肚子里有佑书的孩子。

    她养成了只有抱着佑书的旧枕头才能睡着的习惯。

    三年以后,淑苇旧日的同学找到她,把她约出去。

    那个人是陈磊。

    淑苇那一阵子正迷糊得厉害,并不十分认得这个年数不大,面容英俊,有点少年老成像的男人。淑真陪她一起跟陈磊见的面。

    陈磊告诉淑苇,他从安徽调回南京了,他已经成了家。他听说了淑苇的事情,费了点时间找到他们。

    陈磊说:“淑真姐姐,我可不可以单独跟江淑苇说两句话?”

    淑真略一犹疑,答应了。

    陈磊对淑苇说:“江淑苇,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同你说。其实,以前,我写给你的那些信,都是沈佑书起草的,我抄的。淑苇,信是全都是佑书写给你的。他一直一直爱着你,从一开始起。我是晓得的。对不起淑苇,可是,你得替佑书好好地活着,活出两个人的人生来。”

    江淑真并不知道这个年青男人跟淑苇说了些什么,可是从这一天起,淑苇一天比一天清楚起来。

    有一天,江淑苇剪掉了长辫子,把它和佑书的小照片,佑书的信一起,放进箱子里。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开始替佑书戴孝。

    转眼,到了一九五七年。

    江淑苇恢复工作,回原学校教书。

    淑苇回师范学校取一些材料时,顺路去当年的小花园里看了看。

    依着篱笆,当年佑书留下的那株蔷薇已被连根挖去,种了一片向日葵,金烂烂暖洋洋的花。

    所有的人,都要忘掉佑书了。佑书对于他们,再也不存在。只除了她。

    江淑苇说,佑书佑书,我永远记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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