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育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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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来了。

    这一年,江淑苇二十四岁,未婚。她回到了学校继续教书。

    白天上课,课余和晚上,淑苇与同事们一起,投入到热火朝天的大炼钢运动中。

    国庆刚过,这一个阳光极好的星期天,淑苇他们学校的小高炉终于建起来了。

    砖头是老师们捐出自己的工资买来的,由年青的老师们用平板车从老远的砖厂拉回来的。整整奋战了一天,小高炉才立起来。

    因为都是整块儿的新砖,所以他们垒起来的小高炉自上去就要比周围的几座象样的多,是一个下大上小的圆椎体,然后外层再用黄土抹上,炼钢高炉就算真正建成了。

    江淑苇以手遮额,挡住落日刺目的光,看着这个新建高炉,它笔直崭新,衬得四周的小高炉有点奇形怪状的,淑苇觉得微微的晕眩,心里头却清明起来,淑苇觉得劳累是这样好的一件事,它叫人没有功夫顾及那些以往每时每分缠绕中心里的东西,可是有的时候,淑苇又很怕这种劳累,她觉得它像一把小扫帚,固执地持续地在她的脑里子刷拉刷拉地扫啊扫啊,要把一些东西扫掉。

    淑苇看见她的同事们把一架木梯架在小高炉旁,林育森爬上梯子,拿着刷子往上面刷着大字,鲜红的字一个一个出现:南京市新民小学。鲜红欲滴的几个大字,看着看着,就好像要从高炉上扑将下来,落到人的头顶。

    等到写好了,天也暗下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林育森站到了江淑苇身边。

    林育森说:“明天起,我们要停课炼钢了。”

    “啊?什么?”淑苇一时没有听明白。

    林育森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她总是这样,世界与她好像汪洋大海,她的心不晓得漂流在哪一片水域,可是她是这样美好,她面容年青,但是额间却有一道极深的纹路,就好像她经历了两生两世,一世夏花一世秋叶。

    “那接下来我们白天晚上都要炼钢吗?那样也不错。”江淑苇隔了一会儿说。

    从那一天起,他们果然停课炼钢。

    这一片空地原本是一个小广场,以前每常有附近学校的鼓号队在这里排练队列,鼓声号声欢快地响着,衬着孩子们的白衬衣蓝裤子,胸前的红领巾。现在,这里立起来一列小高炉,都是这一带的工厂、学校、医院、机关建起来的,其中淑苇他们学校的最为漂亮惹眼。

    小广场上如同这个城市以及这个国家许多许多地方一样,拉着鲜红的横幅:“苦战一百天,实现国产钢铁一千五百万吨!”,热气腾腾,呼喊喧闹。炼钢炉一座一座点起火来,顿时烟雾缭绕,一片沸腾。炉火通明,人们有的用筐抬矿石,有的给炉子添火,有的来回巡视观察炉子,有的倾倒白色热金属的大锅,腾起的白烟扑天盖地,劈头包裹住人们疲惫而亢奋的脸。几乎在一两天里,每个人的脸都瘦得塌了下去,女人们的头发上落了一层灰色,厚衣服早热得穿不住,多数人都穿着红砖色的卫生衣,有年青一点的女孩子穿着杂色毛线织成的薄毛衣。广场成了一个真正的工地,沸腾着,喧闹着。没有人想要或者说敢于休息一下,他们相互督促着,相互催逼着,如同一锅煮开的热粥里一个一个陡然冒出又陡然突灭的泡泡。

    江淑苇他们学校的小高炉刚刚倾到一炉新炼好的钢,腾起一团浓厚的白烟,厚得仿佛有了重量似的,凝固了,久久不散,遮住了人们的面孔,只听得高炉四周响起一阵掌声与欢呼声。可是很快,有人说,原料不够了。于是老师们纷纷往家里奔去,淑苇也随着一同奔回家,学校为了照顾她,辟出了半间屋子给她,好让她在加班炼钢的这几天里有个歇脚的地方。

    淑苇匆匆忙忙地在这个巴掌大小的家里寻找了一圈,只找到一小捆铁丝,几颗长铁钉。她急得在屋里团团地转了几个圈,转眼看见了自己炒菜的一口小铁锅,还是张妈从家里给她送来的。她咬咬牙,把铁锅与铁丝铁钉一起塞进一只蛇皮口袋,拎了便往广场跑。

    早有老师用各色器具带来了各色的铁制品,铁锅、铁门、铁锁、铁条、铁链、铁栏杆、铁丝网……铁钉、铁皮,还有一位陈老师,竟然用一辆小的平板车把家里的一张小铁床给运了来!有人说,陈老师你不睡觉了,你爱人还大着肚子呢,这下子睡哪儿?

    陈老师说,他可以从丈人家里搬一家旧木床来。

    淑苇蹲在一角,把她带来的那些东西倾倒在地上,那一团铁丝与一口铁锅很瑟缩得聚成一小团,简直拿不出手。淑苇用手托着下巴,看着那堆东西发呆。

    有人在她身边蹲了下来,把一堆铁物件哗地与她的那一小堆东西倒在一起,淑苇转头看,是林育森。

    林育森说:“你把锅拿来了,回头怎么做饭?”

    淑苇说:“总归会有办法的。”

    那天晚上,淑苇他们加班到将近临晨,终于又出了一炉钢。

    淑苇挤到人群里,看那一团尤自冒着青烟的铁疙瘩,很疑惑地皱了皱鼻子。

    林育森在一旁小声地带着笑问她:“怎么啦江老师?”

    淑苇张张嘴,很犹疑地说:“林老师,我怎么觉得,这块钢,嗯,和我们从炉顶倒进去的那些原料差不多?这个,真的就是成品的钢?”

    林育森倒吸了一口气,四下里看了看,把声音压得更低:“江老师,你,你千万不要再这样说。”

    为了庆祝炼钢的成功,校长命令教职员工们轮班都回家休息半天,江淑苇回到那半间小屋,奇怪的是,她明明累得几乎成了一具摇晃着的快散架的骨架子,可是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轰轰的全是声音,鼻端也总是一股热铁气。她挣扎着起来,从柳条箱子里拿出佑书的那个枕头,平时连摆出舍不得摆出来的,头挨上那个有点泛了黄的旧枕头,渐渐的才睡着了。

    这一觉好睡,淑苇连闹钟都没有听见,惊醒时只剩了十来分钟就要去换班了。淑苇胡乱地往嘴里塞了半块冷馒头,拉开门,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来人手里端了一只小锅,闪身让开淑苇这一撞,是林育森。

    林育森耸了肩托一托快要滑下鼻梁的小圆眼镜,说:“江老师,我给你送一点稀饭来,才做好的,红豆稀饭。”他忽地忸怩起来:“我晓得,你的锅上交了,怕你,没有热东西吃。”

    林育森的家与学校就隔了一道墙,家里只得一个母亲,没有工作,操持家务,有时到了中午,便可听到他母亲炒菜做饭的响动,还会有香气传过来。

    江淑苇愣在门口,不能把人往里让,可也不能把人推开。

    林育森把小锅放在窗台上,匆匆地逃也似地走了。

    那以后,江淑苇的窗台上,每常会放着一口小锅,或是一只小瓦罐,里面有时是稀饭,有时是一点冬瓜海带汤,有时居然有肉汤,浓稠的雪白的汤汁上漂着两块肥得透明的肉块儿,可真是稀奇得要命了,便是冷了,也一股子扑鼻的香。

    起先,江淑苇会在锅或是小瓦罐放一点张妈送过来的小菜或是一小束挂面做回礼,收到肉汤的那一天,她开始慌起来,她忽然觉得,这真的不成。这不成的。

    她还不起。东西也好,旁的也好,都还不起。

    可是她不晓得怎么去跟林育森说,只好到校长那里退了那半间屋子,住回了家。

    佑书的母亲依然和他们一起住着,她还是没有工作,可是有的时候会在街道帮忙,画了许多的宣传画,淑苇淑真两姐妹一直照顾着她。

    育宝大了,可是人似乎更木一些,因为长时间地不大说话,连口齿也越发地笨起来。这样子,他没有办法上学,只是在家里跟着淑苇淑真稍稍认认字,学着数数数。

    江淑真这一年二十七了,这对于一个姑娘家,真是一个可怕的年纪,她早就剪掉了长辫子,留着齐耳的短发,因为她的头发天生地有点微卷,所以她的短发并不板直,而是微微的向里一弯,衬着她秀丽的面孔,使得她看上去比淑苇还要年青。可是,岁数是个经不起藏的东西,这样大的一个姑娘家,若是平常人,孩子都拖了几个了。张妈有心问问她究竟是怎样打算的,可是又开不了口,连淑苇也问不出口。那些离开的岁月,使得她们多少有点隔膜,看不见摸不着,但是要开口往深里说点事时,它便硬是跳出来,叫人哑了口。

    淑真复员后,并没有象一般的女兵那样,去图书馆或是机关,而是被分到一家布店里做了收账员,她工作不积极,参加运动也不积极,把一份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对她在部队的往事讳莫如深。

    所以,当淑苇想跟她说说心事的时候,又犹豫了。

    正巧,陈老师的爱人生了,高龄产妇,剖腹生子,竟然是一对龙风胎,全区都轰动了,这两口是解放前的老党员,原本可以到教育局做干部的,可两个都坚持在一线教书,人都好得不得了,平时他们待淑苇都很好,淑苇买了油撒子,还有两套小毛衫到医院去看产妇,护士抱来了小婴儿,淑苇一看到那两个粉嫩软乎的小东西脑子就懵了。

    有好半天,她才找回自己的视线,她笑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她怎么总觉着,自己与佑书,好像是有过一个孩子似的。

    一个小姑娘。

    也是这样粉嫩的,带着一团奶香,这样软软的细发,这样肉肉的极小极小的手脚。

    陈老师的爱人姓马,看到淑苇的样子,示意丈夫倒了一杯水来递给淑苇。

    淑苇终于回过神来,笑问孩子叫什么名字。

    马老师说:“儿子叫超英,女儿叫超美。”

    淑苇咧了嘴笑起来,笑得有点傻,马老师叹了一口气。给丈夫使了个眼色,陈老师走了出去,马老师示意淑苇坐得近些,拉了她的手小小声地说话。

    一屋子住了八个产妇,还有许多来探视的人,有点乱团团的,正好给了马老师给淑苇说两句悄悄话的机会。

    马老师凑近淑苇的耳朵说:“小江,有个事儿,我想,跟你说一下。其实,是有个人,托我问你两句话。”

    马老师忽地转了话题问:“小江,你今年,二十四了吧?真年青,我二十四的时候,头一孩子正好没了,那个时候,真难,革命工作难,生活也难。可是,现在,真是一切都好了。所以我们更有理由好好地活着,是不是小江?”

    淑苇低垂了点,没有作声。

    “如果有合适的人,小江,你成个家吧。世上哪里有忍不过去的苦痛,哪有忘不掉旧事。有时候你以为你会记一辈子的事情,过着过着,你就忘记了,你怎么都没有查觉到的时候就记不清爽了。小江,你看,小林这个人怎么样?他是正经清华的毕业生,因为家里有老母亲,所以才回到老家屈就在我们这个学校里的。你不要怪大姐多事,一个女人,独身,总是难的。周围会有无数的眼睛盯着你,盯得你浑身长了毛,久而久之,自己都会觉得一分日子不清不爽的。你不要惊奇大姐会说这样的话,大姐讲的,是人情。大姐是党员没错,可是我们党最讲人情。小江,朝前走一步吧。”

    江淑苇的头快要低到被子上去了,她很长时间没有说话,忽地抬了头,摇得一头的黑头发全散乱了。

    江淑苇从此更加地沉默起来。

    甚至她连略带一点颜色的衣服也不穿了,成天裹了件蓝劳动布的工作服。

    学校还是恢复了上课,老师们白天上课,晚上继续加班加点,江淑苇尤其拼命,有一回三天都没有睡足一小时。

    淑苇病倒是在半个月之后,起初只是觉得胸口闷,身上潮热,一身一身地出冷汗,然后觉得舌头老厚的,讲课的声音都变了,喉咙里一股腥气。

    倒在地上之前,她一个人推了一辆平板车,车上是一堆破铜烂铁,老师们大老远捡来的,搁在学校角落里,用油毡子盖着,前一天正下了场雨,沾了湿气,更是重。

    淑苇推到一半儿路便推不动了,她对自己说,还有两步路,到了就歇。

    林育森赶上来帮着她推。

    也不知怎么的,淑苇脚下滑了一下,失了劲头,车子倒了。

    江淑苇哗地一口血喷了出来,萎在车子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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