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离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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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淑苇挑着一担水沿着窄窄的山路走了有一个多小时了。这里没有自来水,用水要到远处山泉挑,起初淑苇挑一担水要走上半天的路,后来脚程快得多了,有一个半小时便走到了。

    薇薇总是跟在妈妈身后,一路扶着木桶,背诗给妈妈听,她拔了点个子,但是瘦,每天与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在地里拾玉米或是棉花,晒黑了些,头发也黄了,眉眼依旧细致。

    母女二人基本已适应了这里的生活,饭食与城里自然是大不一样,难得的是还算能吃饱,菜是一味的土豆与白菜,村子里的人舍不得用油,有时只用一把花生在锅里炝出油来炒白菜,放一点咸盐,一点味精。

    肚里油水少,饭量便格外来得大,有一天淑苇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一气吃了四个粗面馒头。

    初到村里半年以后,江淑苇接到了育森辗转寄来的一个小小的饼干罐,盖子焊死了,沉颠颠的,撬开了盖子看时,是满满一罐子猪油,雪白喷香,淑苇想,这一定是他省下了几个月的肉票买了肥肉炼了,再密封好寄过来的。

    这一罐子猪油,淑苇总舍不得吃。她在屋后挖了一个不大的洞,放进一口破水缸,再盖上个旧锅盖,借那点地气,用于储藏,每回晚饭,淑苇会挑一点点猪油拌进女儿的碗里,薇薇每每香得打一个哆嗦。薇薇给爸爸去了信,告诉他,这油有多香,只是请爸爸以后不要再寄了,寄了,爸爸就没有肉吃了。

    这一小罐油,母女俩足足吃了十个月。

    这里还没有通上电,母女二人夜晚全部的生活内容就是读带来的书,以古典的诗词居多,当初从城里走的时候,淑苇执意要带上书,可是书太占地方且是太显眼,有些书还是育森从学校里偷出来的,更是不能叫人看见了,育森便想了个法子,将书紧紧地裹进被子与衣服里,他们还带来了一个小小的半导体收音机,可惜电池太难得到,须得赶上五十多里的路,到小镇上才有的卖。

    白天自然是要下地劳动的,晚上得参加生产队评劳动工分。一般的社员一个工可以得到二十分,妇女劳力也有十六、七分,淑苇因为是下放劳动的,只得八分。

    村里人是好的,都没怎么读过书,因而很尊敬读书人,知道淑苇是老师,都很照顾,有时求了淑苇给写封信什么的,总不会空着手来。

    乡里人操心受累,显得老,往往三十岁刚过便出了老态,女人们总穿着蓝布的衣裳,冬天罩在棉衣外头,开了春便脱单穿,那褂子是全无腰身的,也不大常洗,怕洗坏了布,袖口磨得毛了,缝上碎布。淑苇手巧,会裁剪,村里有人家嫁女儿娶媳妇,她会帮着给新娘子裁衣服,略掐一点腰的设计,领子上做一点点改动,绝不乍眼,可就是抬人,从不收取费用,谁都说江老师是个好人。

    所以一有点机会,村里人便想着回报。

    淑苇来村子三年之后,镇子上的学校走掉了一位老师,村长便推荐她去代课。

    说是镇小,其实只得一到四年级,全校只三十来个学生,一位老师,一位校工。

    江淑苇在告别课堂三年之后,又站到了讲台前。

    下头是一张张晒得黧黑粗糙的小脸,全校的孩子都集中在一处,分年级坐成四组。淑苇先给一年级小朋友教拼音,识字,再给二年级上数学,再是三年级的课,四年级试着让他们做作文了。

    教室是从前地主家的祠堂,倒还宽敞,漏雨的地方叫校工给补好了,就只光线不大好,一到了下午便暗得如同傍晚,孩子们一人一截子蜡烛头,点燃了滴两滴烛油粘在桌上继续读书上课。淑苇挤出钱来买来蜡烛,六一节孩子们的礼物便是一截完整的长长的白蜡烛,他们简直爱惜得不知如何是好,有那最小的一个竟然伸出舌头小心地舔了一下。

    薇薇成了母亲的小助教,她熟读诗词歌赋,写一手好毛笔字,普通话字正腔圆,说起话来轻言细语,耐心得很,大不了孩子们几岁,却得孩子们无比的尊敬。

    母女二人暂时搬到祠堂侧边的旧厢房里住,比原先的泥巴屋条件好得多,就是没有烧饭的地方。

    有点瘸腿的校工给他们在祠堂廊下砌了个小小的土灶,烧干草枯枝,每回天黑以后,孩子们回了家,淑苇便带着女儿在廊下做饭,看那烟一蓬一蓬地散了开去,天渐渐地暖了,有时会有大雨,烟在雨气里团不成形。淑苇拿了坛坛罐罐地来接水,十分地欣喜,从未这般喜欢过初夏的雨。

    有那家特别远的孩子,淑苇往往留他们住,有一回淑苇竟然得了不少带壳的花生,用锅煮成盐水的,让孩子们围坐在一起,吃花生,听故事。

    江淑苇给他们说安徒生,说西游记,说水浒,也说苏联电影,说自己年轻时的篝火晚会。

    孩子们家里都穷,也不晓得怎么感谢老师,知道江老师爱整洁,把祠堂前前后后打扫得干干净净。淑苇教他们常洗手,用小指甲刀剪指甲而不是用牙去咬,教他们用针挑去手脚上的泡时记得把针在火上燎一下消毒,教女孩子们生理卫生知识,以便她们因为无知而害怕或是染上疾病,还教他们用淡盐水漱口。

    隔三差五的,晚上,淑苇还被请去给下工的社员“扫盲”,读那份十分珍贵的人民日报,给乡亲们讲解发生在当天的国内外大事。

    这种平静的充实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半。在江淑苇在又一个夏季到来时送五个大孩子去县里考完小之后不久,便戛然而止。

    学校里原先是没有音乐课的,教材倒是有,可是原先的老师不在会唱,所以也没教过孩子们,江淑苇来了以后便把音乐课恢复了。

    事情就坏在这音乐课上。

    本来音乐课规定的教材是教样板戏,有一天公社放映电影,正式的电影前有一段新闻纪录片,拍的是南京军区文工团演唱的柬埔寨西哈努克国王亲自作词作曲的歌曲“怀念中国”。那久违了的优美舒情的曲调叫江淑苇如获至宝无比兴奋,赶紧掏出小本子来记曲子记歌词,记得不全,淑苇还特地跟着放映员跑了三十里地到第二个村里又看了一次。

    回来后,她便在音乐课中教唱那支歌,没过多久,这歌子便传开了。

    当时公社是有军代表的,有孩子唱歌时被他听到了,第二天江淑苇便被请去了。

    军代表训斥说,江淑苇,你怎么能利用无产阶级的课堂教唱这种靡靡之音,你知道西哈努克亲王是一位封建帝王吗?你怎么擅自教唱他写的歌曲!

    淑苇辩解说:“毛主席说过西哈努克是好人,还亲自款待他。而且这首歌是新闻电影中南京部队文工团唱的”。

    两天以后,下放改造人员江淑苇便被勒令撤掉了代课老师的职务,退回村子里劳动。

    孩子们得了消息当堂便哭成了一片。

    因为军代表特别指示,要求江淑苇立即离开,一天也不能耽隔,所以淑苇走的时候已黑天了。东西不多,有孩子的爹驾了牛来来送他们。

    到了镇子口,远远地便看见一点点的微光,在一片黑暗里开了朵花似的,接着又是一朵,又一朵,走得近了,看见是孩子们手里捏了那舍不得使的白蜡烛,来送江老师和薇薇小老师。

    风大,孩子们个个把手扰在蜡烛上,那光摇摇晃晃的,不像花了,像飞舞的蝶。

    江淑苇此生再也没有见过她的这些孩子们。

    林育森要结婚了。

    他早已经不教书了,调到了一所很偏的小学里,分在学校里的总务处,打扫打扫卫生,修修坏了的桌椅板凳,有电灯泡坏了便去换一个,有时中午的时候也帮帮食堂的忙,把蒸好的饭盒用竹筐子装了抬到各班去。

    学校非常地小,一共才十来个老师,也不正经上课,孩子们抄抄语录,背背老三篇,一混便是一天,老师们全都灰头土脸,只想着在小孩子的脸色里头讨到一点安稳的日子。

    育森做这些事全不在行,除了打扫,没有一样做得灵便,有一回换电炮时还被电打了一下,惹了小孩子们狂笑。

    家里也不顺心。

    自离婚之后,他妈便一定让他搬回去住。

    林育森又回到了当年跟江淑苇一起住过的那间屋子里。他妈说,屋子是一直齐齐整整地给他留着的,育森搬回去时,看见上一回搬家没有搬走的大衣柜上蒙着旧的格子床单,墙角有点渗水,起了一片霉斑,看上去像一块投在墙上的阴影。一架床上倒是妈妈给新铺的垫子与条纹的床单,还有一床厚实的棉被。

    育森妈说,找个空把搬走的桌子椅子箱子什么的用三轮车拉回来,收拾收拾,还是相当不错的一个屋子,至少齐整的十二个平方,多少人家这样的屋子要挤进一家三代呢。

    搬家那天,妈妈执意要跟了去。

    育森不擅骑三轮,连拖也把那一挂车子拖得七扭八歪,有一边的轮子也锈住了轴,吱嘎吱嘎地。

    育森他妈在车子后头使劲地推着,到下坡时又用力在后头拽住,以免一个不留神车子冲了下去。

    等下了坡,育森实在是拉不动了,便把三轮停在路牙子边上喘口气。

    育森妈走过来,拿了军用水壶给儿子喝水,自己也一屁股坐在路边喘着。

    育森看着他的妈,觉得她这两年的样子变化太大,像是一个陌生的人,细细看去,才会看出原先熟悉的神情,从脸上罩着的那层疲惫不安里头一点点地挣扎着浮上来。

    有调皮的小孩子过来在三轮上的椅子上用力地踢,踢得捆绑用的绳子松了,椅子箱子一下子就滑了下来,育森妈跃起来扶住了,自己脚下一打滑,差点没摔倒。育森过去堪堪连人带东西扶住。母亲一待站稳,便追了那几个孩子恶骂起来,气急败坏,额角的筋全爆起来,愈加显得瘦且老,法令纹深刻得刻在脸上一样,坠得她整张脸都往下挂。

    在这一瞬间,林育森原谅了他的妈。

    林育森平时里最觉安稳快活的时候,便是给在乡下的前妻与女儿写信。

    信总要好久好久才能到淑苇母女的手里,回信则要更久的时候,拿到手上时,全磨得毛了边,软塌塌的。

    吃的点心饼干什么的就更是没法寄。

    林育森想了很久才想到法子给母女二人寄一点油去。

    淑苇回信说,她们都很好,现在也教上了书,日子好过许多,薇薇依然坚持学习。

    这么着过了两年,育森妈有一天说,现在手里头存一点钱,不如把屋子重新粉一粉。

    于是买来了石灰,育森自己动手刷白了墙。墙白了,显得光线就明亮些,但是湿气更重,一连一个多星期,不得好太阳晒,总觉得屋里头冷嗖嗖的。

    然后,育森妈便请了以前厂里的老姊妹来家里坐,两个人嘀嘀咕咕,眼风往育森身上飘着。育森也只当没有看见。他反正是能装糊涂便装糊涂,躲不过十五躲得去初一也是好的。

    育森妈终于跟儿子说,那位阿姨想把自己远房的侄女说给育森。

    “比你小五岁,属相是相配的。是个老姑娘,长得不算好,但也不难看。早些年被她爸她妈的病拖累了,耽搁下来,现在老头老太全不在了,想找人嫁。”母亲对育森说。

    母亲说话的时候,小心打量着儿子的神情,从眼皮子底下偷看儿子的眼睛,试探着,不敢得罪他似的。

    育森一下子就灰了心,说也好。

    母亲快活起来,育森听得她大大地吐出一口气来。

    都不是小年青了,林育森更是二婚头,还好身边没有孩子。很快地,两个人见了面。

    育森觉得他妈说得相当客观。

    那女子不年青,也不好看,可是也并不丑,只在左边的颧骨上有一块紫红的胎记,很是醒目,像好好的衣服上打了个补丁,人看上去还温和。

    他们甚至没有一个恋爱的过程,育森觉得没有必要,他提不起精神头来。女方似乎也不起劲,不过是凑成一个家罢了。

    只有育森妈是兴高采烈的,热烈地准备起儿子的婚事来,依着女方的要求,添了一些东西和衣服,甚至托了几重的关系,从上海给女方买了一块手表,花壳子的水瓶也买了一对,还有脸盆碗筷什么的,逢人便说起,那女方的家庭成分是多么地好,正经还是个大姑娘家的。

    在结婚的前一个晚上,育森醒了一夜。

    他想起他对淑苇说过是要等他的,淑苇说过,不要等,等人是很难的一件事。

    他还记起当年跟淑苇结婚的时候,他是那样地快活过。他记得去淑苇娘家迎她的那一天,自己的头发上打了蜡,穿的深蓝的新中山装,领子浆得挺挺的,连眼镜片他都摘下来擦洗得格外明亮。淑苇身上穿的花布外罩衣,有一点掐腰身,油光水滑的头发,雪白的脸,俊目修眉。淑苇是个细长的个子,几乎与自己一样高。

    她曾经是他的妻,是他心头最重的牵挂和最轻飘的迷梦。

    不过现在都过去了。

    林育森这个婚结得静悄悄的,没放鞭炮更没有请酒。掩人耳目,做贼似的。育森妈觉得有点对不住新儿媳,就又添了一块布料给她。可新儿媳妇好像也不大在意,不是十分高兴但也不是不高兴。

    当夜,新娘子洗完了脸,坐在床边解衣服,脱得只剩秋衣秋裤,全然没有一点新妇的羞涩,育森茫然地看着她一会儿,正想说,早点休息吧,她已钻进被子,密密地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茧,脸冲着墙睡了。

    育森拿来另一床被,也睡下了。

    足足过了有一个月。终于有一天,林育森的新妻子沈慧琴才与他合了一床被,试着把手搁在他的小腹上。

    又过了一个月,沈慧琴告诉育森妈,说她有了。

    育森妈高兴得差一点蹦了起来,出来进去全不是她那个年比的老太太能有的轻盈与灵利。

    但育森与沈慧琴仿佛没有那么高兴,偶尔交换一个疲沓沓的心照不宣的眼风。

    学校组织学生下乡劳动,育森病了,起不得床,学校便让他留在了城里。育森足足休息了半个月。

    正是江南的雨季。

    这突来休息叫人不知如何是好,林育森坐在门边的小凳子上,看那漫天漫地的雨,在腾起的雨雾里,他家的一扇窗子吱呀地晃。眼见着就要掉落下来,可竟然没有。

    下到傍晚,雨奇迹般地停了,出了一轮亭亭的好月亮。

    一方月光落在林育森屋内的地上,晃了一晃,也许是风。

    那光亮又晃了几晃,就又过了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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