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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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天来的时候,林育森在医院里住了有三个多月了。

    连春节也是在医院里头过的。

    那一年的春节倒是难得的好天气,也不冷,有风,可是拂面不寒,柳枝竟然在一月底就冒了一点点米粒子似的细芽,远了看去,一蓬一蓬轻烟似的绿,一晃眼好像又褪了那颜色,再一晃眼,又是一阵子绿色飘过。

    育森妈直说这是好兆头,这说明育森的病很快就要好了。

    年里头那几天,沈慧琴基本上都在医院里面陪着育森,从不敢带那小孩子来,育森坚决不许,怕过了病,育森妈抱着孩子来看过他两次,隔了玻璃老远的叫育森看孩子两眼。育森看过了,回到床上坐着,看到沈慧琴低着个头,头发披下来盖住了眼睛,那是有点油腻腻的头发,慧琴是老城南家里的孩子,相信冬天是不能多洗澡的,麻烦,况且也怕伤了元气,这点很对育森妈的心。育森想起多年前,江淑苇,无论多冷的天,也是要两天上就洗一回澡的,惹得妈没少说她,穷讲究,费水又费煤。可是自己总是向着她的,若是好天,还会帮着她一起洗,她头发很厚实,不大容易干,洗完了,淑苇爱在脖颈间扑一点痱子粉,粉粉的一块,略近一点就可以闻得到那香气。

    林育森闭上眼睛,因为刚才在阳光里望得久了,眼底是一片粉嫩的红颜色,里头浮出江淑苇的脸来,还有林薇薇的。

    她们有很长时间没有信来了,也不晓得最近过得怎么样。

    林育森料不到她们竟然在不久之后回城了。

    那个时候,正逢沈慧琴向他提出离婚的事。

    沈慧琴熬得有点绝望了。

    林育森是个好男人,沈慧琴明白她这一辈子不大可能碰到比林育森更宽和更好脾气的男人了。可是这个男人太让人绝望了。不是他的病让人绝望,只是他这样地拖沓这样地沉重,拖得一份日子也漫无边际地长,头顶上的那片天似乎永远阴着。

    沈慧琴有时陪床时困得受不住会挤在他的病床上睡一会儿。她在黑暗与寂静里头想起她头一回见到他,他还是有一些年青男人的端正的,读过书的人,有一点绵软的诱惑,尽管那个时候的沈慧琴,有男人愿意她便可以和他结婚,但心里还是有些微的庆幸的。

    这一刻,沈慧琴觉得自己的心里头长了一把蓬勃的草,疯了似地漫延,她慢慢地挨近他的身体,手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溜。

    那身体瘦得摸上去像风干的腊肉,贴着骨头,沈慧琴略一动,掀起衣服,便有一股病人身上沤出来的不洁净的气味飘出来。这气味儿把沈慧琴吓了一跳,那是老人身上油腻的不清不楚的味儿,她想,人真是个怪东西,生下来和老了去时身上都带着味儿,生下来是鲜嫩的香,老了却是这样闷臭。可是林育林才四十多。沈慧琴一夜都没有合眼。

    医生不许林育森出院,育森妈安慰沈慧琴说,是为了把疗效巩固巩固,可是沈慧琴心里头是明白的。

    林育森怕是好不了了。

    最好最好,也是在躺在床上,任人侍侯很长很长的时间了。

    他的脸上长了一片片病人脸上特有的黄斑,眼底都是黄的,那样不吉利的脸色,透着灰的黄。看着看着,叫人想起水门汀的地面。

    这个男人,她跟他并没有深情,但她总还是感激他的,所以,为了他,她是肯付出努力与牺牲的。

    这个病就是拖人,营养要好,家里的一点底子早就被掏光了,沈慧琴没有娘家人可以求助,就大着胆子跟工会借了些钱。借钱就只是头一回会怕,越是借,越是绝望,那胆子越是大,突地有一天,沈慧琴发现,她已经借了小一千块钱。这可真是一个可怕的数字。

    可是婆母还是一个劲儿地买些贵得离谱的东西,表面上,还是与她商量着的,我给育森买了这个,对他身体好哇,你看呢?沈慧琴想,她又能说些什么?

    育森病得越久,婆母脸上压抑的谦卑便越多,便是露个笑脸,那笑也是重得要压塌了楼板。沈慧琴看了也心软,然而,渐渐地,还是怨了起来,隐隐的恨意,因着那恨也不知该向谁去而更加地恨起来,忍得牙都咬酸痛了,只是看不到个尽头。

    这两天婆母又在说,找几个老姊妹凑一个会吧,跟她们说说,人家看着如今我们家里的情形,总会给个面子,让我拿个头会。

    沈慧琴这一回没有接她的话茬,就只掸了婆母一眼,这一眼让老太太叽伶伶地打了个冷颤。老太太知道这个女人,不想管她的儿子了,于是老太太在她的面前逐渐地越发地谦卑起来,她把家里的大权全部地移交给了沈慧琴,每日在她的眼光里讨生活,赔着笑脸,用女儿贴她的零用买了涤纶的裤料送给她,若是沈慧琴从医院里陪了一夜床回来,她会把孙子带到自己屋里,鸦雀无声地混一个白天,只为了让她补一个好觉,再在她睡醒时做她爱吃的桂花汤圆端到她跟前。老太太要强了一辈子,可是到了这种时候,她也没有别的法子,为了她可怜的不走运的儿子。

    可是,这一天还是来了。

    沈慧琴提出要跟林育森离婚。

    比起林育森的淡漠,育森他妈简直就是暴怒,她拿了一个搪瓷的茶杯就朝沈慧琴扔了过去,她气得过头,手发着抖,失了准头,那大茶杯砸到了墙上,里头还有半缸残茶,苍黄的茶水涂了半墙,染脏了年画,茶叶末子粘在李铁梅白里透红,圆润的满月一样的脸蛋儿上。

    沈慧琴说:“不管怎样,这婚是离定了。你也不要怪我,我实在是,熬不下去了。我当年侍侯我妈的病,妈死了我又侍侯有病的爸,我这半辈子,都泡在医院里头,吃没有好吃穿没有好穿,这也都不要紧,可是成天跟病人在一起,鼻子里头全是药味儿,还有病人身上的味儿,沤得我,有时候我觉得我也跟着他们一块儿病了残了,死了大半个了。我还不到四十,这辈子我总得有点儿日子活得像一个正常人。”

    我不是你,沈慧琴最后说,你是他的妈,你的血肉养了他,而我,只是一块贴上去的皮肉,这就是老妈跟老婆的区别。

    育森她妈叫沈慧琴办了手续之后就走,马上走,一天也不能多呆,这一间朝南的大房是要留给她儿子育森病好了回来住的。就算育森好不了住不得了,也要留给孙子将来结婚用。沈慧琴看了老太太一眼,这一眼里头混着深深地悲悯,这悲悯让老太太痛恨,她下意识地挺了挺脊背。

    沈慧琴说,儿子,她也要带走。

    育森妈死活不同意,她把孙子藏到了女儿的小姑子家。

    沈慧琴找不到儿子,快要疯了。

    育森妈冷冷地看着沈慧琴在家里似一个疯子一样转来转去,气急败坏,对着自己吼叫,流着眼泪鼻涕,心里头痛快极了,她端坐在破了一个大洞的藤椅上,好像女王坐在她的宝座上,收起了全部的卑怯,睥睨眼前的女人,她又是那个争强好胜谁也别想在她身上讨得一点便宜的老太太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林育森竟然回家来了。

    育森看到他惊了一跳,连忙扶了他坐下来,他套了一件旧的棉袄,里头还穿着医院的白底蓝条的衣服,坐下来后喘了半天,说:“妈,你把孩子弄哪里去了,给抱回来吧。”

    育森妈说:“儿子,你是糊涂了,咱们怎么能叫她带走我们林家的血脉。你放心,有你妈在一天,我替你治病,替你养你的儿子。”

    育森看看他的妈,慢慢地说,妈,我对不住你,你把小孩还给慧琴,让她走吧。小孩子不是我的。不是我们林家的。

    沈慧琴一个星期以后离开了林家。

    育森妈自己也病了半个月,可她不肯上医院去,每天只好由育森他姐医院家里医院家里两头跑,也不那么周到了,老太太有时就饿着肚子。

    这一天她实在饿得狠了,想起床自己做一点稀饭。挣扎了半天没有从床上爬起来。这两天一直阴天,她这个屋朝北,光线就不大好,她又舍不得电钱,不肯拉亮电灯,隐隐绰绰的,就看见有人推开了房门,背着光,两个身影,一个高点儿一个矮点儿,像是两个女人。

    她忽地听见有人叫:奶奶,奶奶。

    那两人走得近了,育森妈终于拉亮电灯,突来的光线叫那两个眯起了眼睛,育森妈抬起身子凑近了仔细地辩认了一会儿,终于认出了来人。

    江淑苇回城了。

    薇薇终于在这么多年以后见到了父亲林育森。

    淑苇和薇薇每天轮流在医院和家里照顾病人,育森妈过了不多久就好了。

    育森差不多还是老样子,精神头却好了很多,薇薇很安静,有时可以陪着父亲整整一天,两个人都没有太多的话,可是育森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他的女儿成大姑娘了,像她的妈,漂亮的眉眼,在室内呆了段日子,脸上很快地褪去在乡下晒出的浅褐色,旧的衣服绷在身上有点紧,裤腿也短了两寸。育森长时间地看着拿着铅笔在纸上涂抹的女儿,鼓足了勇气才伸手盖在她的手背上,生怕她是他的幻影。女儿抬头看看父亲,他们曾经无比地亲密,但是时间隔得这样久,女孩子在父亲的面前好像有一点点害羞,他们像两个小孩子似地牵着手,呆了一个下午。

    江淑苇暂时住到了姐姐和育宝那里。

    育宝说,姐你怎么有这么多皱纹了?姐你去哪儿去了这么多年,乡下好玩吗?姐你再不走了吧?

    育宝的傻媳妇呆呆在一旁啃着淑苇从乡下带回来的山芋干,笑着。

    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过来替她擦干净流下来的口水,叫她,少吃一点,马上要吃晚饭了,你要乖一点,听话,啊?

    那是育宝夫妇俩前两年收养的女儿,育宝说姐看我有个女儿了,她好不好?能干死了,会替我们洗衣服,烧饭,炒的菜很好吃。

    小姑娘真的很能干,饭桌上只看她照顾着傻的养母,把好的东西往她养父碗里拣,还吩咐他不要多喝了酒。

    吃完饭育宝粘着江淑苇不肯走,说晚上要跟着姐姐睡。他拿点心给淑苇吃,说是特地留给姐的,点心大约是许久以前的,硬得像石头,走了味儿,蛤了。淑苇用力地啃着,碎屑扑簌簌地掉了她一襟。淑苇看着育宝快活的胖了圆了的脸,她多年以来都痛惜这个弟弟生病以后变成这样,可是这一刻,她觉得他这样傻了笨了,也是福气。

    又是一年春节要到了,家家都忙起来,这是江淑苇带着女儿回城后的第一个春节,淑苇到育森妈那里帮她炒什锦菜。她炒好一样,就倒进一个大瓦盆里,育森妈用力地绊着,突地小声问淑苇打算在哪边过除夕。淑苇说你要不嫌弃就到我姐那儿一块儿去过年,我想跟医生说说,把育森也接过去。

    就在年夜饭的饭桌上,淑苇端着酒杯说,育森咱们还是一块儿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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