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易冷-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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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诚说:我是没有兄弟姐妹的,家里就我一个孩子。

    是了,微微发过去一个笑脸,是了,你们这一代人,是独生子女了。不像我们,一般都有个亲兄弟亲姐妹的。以前我有一个小学同学,家里一串子孩子,一个小着一个一岁,跟爬楼梯似的。

    那么,是姐姐了。

    是阿姨也说不定呢。

    阿诚说,你没有那么老,我也没有那么小。

    你姐姐,阿诚说,叫薇薇?薇字是一个特别好的字,原本微小,可是加了草字头,就多了生命力。叠词,用来做女孩子的名字,叫起来一声高一声低,真是动人。

    呵呵,你真是会说话,学中文的?

    那边发了一个害羞的表情,不是,学生物。

    薇薇,是怎么不在的?阿诚问起。

    顾微微起身去母亲房间,近来她养成了这个习惯,晚上总要过去个两次,穿了硬底的拖鞋咯嗒咯嗒地穿过堂屋,走到东面的屋子里,看母亲睡得如何。她真老,那么睡着的时候,嘴都瘪了下去,呼吸重而浊,手里习惯地握了一柄芭蕉扇。

    回来的时候,微微看到了屏幕上阿诚发过来的这个问题。

    是车祸。

    那个时候她已经考取美术学院了。是辆拉水果的大卡车,超载,超速。一下子就撞过来。避不及的。劲儿真大啊,车箱上的挡板都松了,水果全翻下来,一地黄澄澄的桔子,有一些滚到血泊里头。好多人围过来,警察来了,有人叫,快喊救护车来,送人上医院抢救,可是又有人说,不行了,没有用了。后来警察也说,已经没有救了。我姐姐什么坏事也没有做过,为什么会有这种肝脑涂地的结局?

    日复一日地,顾微微对阿诚说着薇薇的好,美丽,聪明,懂事,勤奋,越说,她就越爱上了薇薇。

    微微却没有向晓薇透露有关薇薇的一点消息。

    陈晓薇恋爱颇为顺利,学校里许多老师都向她打趣,问,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糖。顾微微发现自己也可以同样地跟晓薇开玩笑,什么时候拍婚纱照,记得单独做一个小相册送我,结婚的时候,我要包一个大红包,带着我妈一道去喝喜酒。

    顾微微心里的那一种酸楚与自怜慢慢地退了下去,像洪峰过后的河流,那喧嚣汹涌的水面渐渐地低下去,平静起来,开始缓慢沉着地流动。陈晓薇的幸福已经不再那样鲜明地对比出她的孤寂与不走运,或许因为她发现了,自己原来是真有一个姐姐的,陈晓薇的角色从此单纯起来,只是她最要好的朋友,不必多承载一重姐姐的意义,晓薇的幸福是隔院篱笆上开出的花,只怀着谢意来分享花的美就可以了。

    因为自家的院中也有蔷薇。

    对了,她现在还有阿诚。

    顾微微只与阿诚说薇薇。

    这个男孩子,比她小了足有一轮,不过,他们的交流并没有太明显的滞涩,多半,是微微在说着从姨母那里听来的,有关姐姐薇薇的事。

    薇薇跟我不是一个母亲生的,我才知道。你说我妈她为什么瞒着我。

    她可能不是有意要瞒你的,或许她只是强迫自己忘记,人的生存的本能吧。还有什么比母亲失去孩子更痛苦。

    有的时候,倒好像是他还在安慰着她,容许着她一点点小小的任性,有时她忽地不想说话,长时间地不回复一个字,那边就安安静静地等着,等上一两个小时,她试着打出一个喂字,那边马上回过一个笑脸。

    顾微微慢慢地想不起来跟阿诚年纪上的距离了。他有一点像她的一个同学,她从小没有这样亲近的同年的男性友人,或是比友人更亲近一些。顾微微有时会很迷忽,也不大明白阿诚在自己的生活里担任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角色,在她的脑海里,阿诚面目模糊,只有那一个又一个深蓝色的字跳出来,跳出来,扑哆扑哆地带着轻微的响儿。这些字越来越亲切,微微的学校属区三类校,还未完全网络化,全校只有校长室的两台电脑才可以上网。微微的办公室上只有一台旧旧的电脑,用来做账。她把与阿诚的聊天纪录整理打印出来,空时时时的翻看,周三下午开会时随身带着,看起来,两三个小时轻易地就过去了。晓薇轻轻地碰碰她,问她看什么好东西,看得一直在笑。

    微微一下子愣住了,她好像又看见了多年以前那个傻的蠢的痴情的小女孩子,怀里头揣着一个盐水瓶,一大早走在冬天早晨冰凉的水气里,去买一瓶滚烫的豆浆,放到别人的窗台上。

    顾微微把那些打印出来的纸撕得粉粉碎,很厚,撕得很费劲。

    她有半个多月再没有上QQ。

    但是她终究没有抵挡住与人交谈的欲望。

    当她再一次打开QQ时,对阿诚的对话框马上跳了出来,一个一个深蓝色的“喂”,一个一个的笑脸,然后,就是一个迷惑的小人儿表情,头顶一个巨大的问号,很简略的线条,傻傻的不解的怪样子。

    微微打:喂!

    那边立刻发过来一个飞扑的表情。

    还从来没有人这样渴望着她的出现,扑!这种兴奋像是带着声响儿的,扑,一个跟头跃上来,迫不及待,跌跌爬爬。

    顾微微忽地觉得很委屈,没头没脑地打出一行行的字。

    薇薇不在了,我妈有两年的时间神思恍惚。可是有一天她突然就好了,你晓得是为什么?

    想通了吗?还是有什么高人替她排解了一点痛苦?时间总能医治伤口。阿诚答。

    永远不要迷信和夸大时间的作用。时间不可能带走伤痛,伤口会愈合,可是痛苦永不会消失。起先,她成天就想着薇薇重新出现在生活中。她给薇薇写信,给薇薇买各种各样漂亮的衣服,还有书和画具画册。后来,她一心一意地想领养一个孩子。她一次一次地提出申请,好容易通过了,她可以去孤儿院领一个孩子回家了,她一趟又一趟地跑,可是总是失望,孤儿院里没有她的薇薇。那儿的小孩多半是有病或是有残疾的。再后来,她碰着一个老朋友,那人有一个远亲,在云南山区,家里孩子多,偏又都是女孩子,负担实在重,所以想送掉一个。她千里迢迢地跑过去看。

    阿诚忽地插进来:我紧张得一手是汗,你不要告诉我,那个孩子是你?

    微微接着打字:不是我。那个小孩比我长得好。容颜秀丽,眼睛又黑又亮,皮肤也晒得黑黑的,很瘦,一口乡音,十岁了,还没有念书。她把她带回了南京。

    微微听得母亲在隔壁重重地咳了两声,这两天她有点伤风。这种沉重的粘腻的声音让微微心底里起了无限的怜惜与微妙的愤怒。

    我在知道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前,完全想像不出一个女人可以执着到偏执的地步,微微接着跟阿诚说。

    她把那小女孩子带回南京,安排进自己的学校,天天回来教她这个教她那个。很快,她发现那个小姑娘有个严重的毛病,她不聪明,甚至可以说有点迟钝,来了半年,也学不会普通话,十岁了,才从一年级上起,可是还是跟不上,特别是拼音,只能拿二十来分,不大能听得懂老师的话。她终于失望了,她把小女孩子送回去了。她把人家送——回——去——了!她赔了那户人家不少的钱,把小女孩子像退货一样地退回去了!

    这个在隔壁房间里在睡梦里咳嗽的女人,上了年纪了,从前大家都说她如何善良,如何深情,如何可怜,可是她却做过这种残忍的事情。

    微微走过去看妈妈,妈妈醒着,拉了灯摸索着倒水喝。微微给她少少地兑了一点热水,咳成这样,喝这凉水,她说。

    妈妈捧着瓷杯子,有点羞愧地说:“我晓得了,谢谢你顾微微。”

    返回到自己卧室,看到阿诚的话:人人身上都有一点小,平时藏着看不见,可是遇上事,会显出来的。何况你母亲,她遇上的是那样的事。

    微微问,你身上有小吗?

    有。阿诚回答。有的。

    在微微与阿诚相处日益融洽的当口,她要评职称了,可是,头一关便被卡住了,她到现在也只有中专的学历,学校说,现在都需要大专文凭,若你是教师编制,有个省级赛课获奖之类的纪录,还可能有个破格一说,可惜又不是。微微问校长,那么就是说我永远也别想上中级了?校长笑说,怎么会,上中级也是容易的,你读个大专吧。你又不是七老八十,跟我比起来,你还是小年青呢,也不是读不进去的,拼上个两三年,读出来就一切顺了。

    微微回到家上网跟阿诚抱怨,阿诚说,读就读吧,夜大啦,成人教育啦,不是太难。我帮你打听着。过了没两天他果然发过来一条一条的信息,告诉微微哪个学校办了什么成教班,哪个学校的课程比较容易过,帮着微微选了一所大学的成教学院,财会专业。微微去上课了。

    当她坐到教室里,突然想到一个人。刘德林的妈妈,她的前任婆母。她快记不得那老人的样子了,只记得她苦口婆心地劝她考一个大专文凭,说将来是要用得到的。到这个时候她才晓得那个理想主义的执拗的老太太其实是英明的。

    或许那个时候下狠心读个大专出来,现在也不至于有今天。所谓人没有前后眼,如果可以预见未来,是不是可以避免许多的悲剧?

    不过谁知道呢?人若能看得见未来,谁还会奋不顾身一头扎进感情里头?一个个全都心如止水,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立地成佛。

    既决定了这一回一定考到文凭,微微每晚都会抽一点时间出来复习功课。母亲总专注地盯着她看,微微,她好像又记起她的名字来,你学习啊?这很好。母亲快活地笑起来,又说,这很好。

    微微想,她的快乐是因为看到自己学习还是错以为她是那个出色的爱学习有天份的姐姐呢?

    微微问阿诚。阿诚也答不上来。每天晚上,她都会开着QQ看书,就好像有个人陪着她似的。

    你知道吗?微微打字,再后来的后来,我妈想通了,可是又想岔了道了。她一心一意地想自己再生一个孩子。一个新的薇薇。然后她就碰上了我父亲,正好他也想把户口弄到南京来,两个人各怀鬼胎,就有了我。只可惜,我跟那个领养成的小女孩子一样不聪明,甚至有点迟钝,不过这一回,她没有法子退货了。

    隔了很久很久,久到微微以为阿诚下线了,那边突然问:你叫什么?纪薇?念薇?

    也同样隔了很久,顾微微才答,不,我叫微微。没有草字头的。

    那边回复,哦。

    微微听见踢拖踢拖的声音,是母亲摸了过来,站在门外头一片黑里,问:“微微你还在学习啊?早点睡。”

    微微猛地用拳头捣住嘴巴,哗地流了一脸的泪,混了闷出来的热汗,满面粘粘的。

    忽地阿诚又送过来一句话:你是不是在哭?

    然后他说:微微,有机会的话,我们见一见。

    微微没有答应。

    他们接着又聊了几个月,天南地北的。

    也聊自己的事,学业,工作,阿诚说他读研二,生物专业,非常非常普通的家庭出来的,家里人供他读书也不易,也不知将来工作好不好找。有一回微微开玩笑似地问起阿诚有没有过女朋友,阿诚也老实地回答,有过,不过分了。那个时候太小了,什么也不懂。

    阿诚再提及见面的时候,微微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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